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红楼]我要做首辅 作者:拍个西瓜 文案: 身为没有自备小剪刀的秀太, 林瑜表示穿哪里已经不重要了,上苍还是爱我的! 虽然,爹死了,娘没了,边上还有族人虎视眈眈, 没关系,咱慢慢来,总有报完仇的一天…… 等等,皇权之下报不了父仇了? ……哦,造反吧!冷漠脸.jpg 避雷指南: 1、剧情为主,升级流爽文。 2、男主视觉言情向。 3、涉及穿越人士的发明之类的,作者不是工科男,多多少少会有bug,还请多多包涵,爱你们~ 4、主角造反,主角造反,主角造反,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5、架空历史,谢绝考据,么么哒。 内容标签:红楼梦 随身空间 穿越时空 爽文 主角:林瑜 ┃ 配角:红楼梦一干人 ┃ 其它:升级打脸爽文流 ================ 第1章 林瑜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很随性的人,不过说实在的,穿越真的不在自己的计划范围之内。他默默地掐掉了重新出一遍娘胎这种黑暗的记忆,然后抱着他现阶段的食粮、即奶娘,喝奶喝得一脸深沉。 ……这段记忆,以后也是要掐掉的。 “看小鱼喝奶多有劲儿啊!”一个笑眯眯满脸慈祥的老嬷嬷啧啧地围观着林瑜进食,不住口的夸道。就好像能从他还光着屁股喝奶的样子就看到他将来的某一天必定金榜题名、青云直上,走上封妻荫子的光明大道了一样。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不服卜算大师就服你。 既然这段记忆也是要掐掉的,自出生之后就掉节操掉得特别迅猛的林瑜彻底淡定地又嘬了一口,心中吐槽。 幸好自家美人娘亲看起来也不是很在乎这说得天花乱坠的奉承话,她一边看似真诚地应和着这个老嬷嬷的话,大半心思放在了自己眯着眼睛安静喝奶的宝贝儿子身上。 嗯,这劲儿她倒是说对了的。 林瑜:咯~饱了。 好言好语地将趁着她生子的喜事过来打秋风的远房亲戚拿了封红封打发走,张氏满目怜爱地接过奶娘已经拍过奶嗝后递来的儿子,抱了抱后不舍地将他放在一边的悠车中,轻轻地晃着。 林瑜见状,连忙睁大了眼睛,看着美人娘亲试图表达自己还不想睡觉的强烈愿望。 然而,美人娘亲轻笑一声,晃悠他的同时,还轻轻地哼起了轻柔的小调。 他慢慢地睡着了。 “大爷,大爷?”一个轻轻柔柔地声音响起,他眯着眼睛似乎还沉浸在美人娘亲悠悠的长长的水乡小调中,不愿意醒来。可笑他还想着儿时那么多黑历史还是忘了的比较好,没想到短短几年过去,这就成了他对这辈子父母少有的珍惜记忆。 所以说啊,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难说。两辈子了,他与父母之间的亲缘依旧浅淡如斯。 “大爷总在书房睡觉,没个炭盆会着凉的。”水乡长大的女儿就是抱怨依旧是软软的,没有多大威力。不过为了自己的形象着想,林瑜还是没有继续装睡。他毫不觉得眼前这个昔日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如今掌管着他生活起居,已经十六岁的白术抱起六岁的自己会有多费力,也很确信自己再不睁眼,她就会二话不说地把他抱回房间。 “只是不小心。”林瑜睁看眼,无视了白术一脸你果然又装睡,被我逮到了的表情,神色自若地说着谁都不相信的话。他拢了拢身上的小斗篷,自然地转开话题,淡淡问道,“有什么事吗?” “大舅老爷刚使人送了两筐子的新鲜果蔬来,奴已经打发人回去了。”白术还不了解自家大爷吗,她也不戳破他的心思,也不纠结地回道。 “回得什么礼?”林瑜也不在意,顺口一问。他在白术的服侍下起身,拿温水漱了口、净了面,捞起刚看的杂书蹬蹬蹬地就往外走。 白术知道自家大爷自能走开始就不爱人抱,也就习惯地跟在他身后,双眼时时看着前头,生怕地上有什么东西将林瑜给绊了。叫管园子的嬷嬷说,再没比白术这双眼更厉害的。 “大锦盒装了小厨房刚出炉的鸡蛋糕并奶油小卷,外头拿棉被裹了,保管到了大舅老爷手里还热热的。”她一个半大的姑娘,林瑜眼里的未成年,如同鸡妈妈一般时时刻刻护持着年幼的自家大爷,不肯叫他有一时半刻的冷着饿着,平日里人情往来更是一丝不差。 就连林瑜都不得不感慨,自家母亲当初一时心软买回来的这个小丫头有颗难得的真心。 莫说古代的人就显得真一些、耿直一些,真心就仿佛变得廉价了。照林瑜说,古往今来人都是一样的,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哪个时候不是利字当头?只不过现代的人接触的信息更多,坏事听多了,真心也就仿佛变得更稀有了。 所以说,林瑜自觉就是俗而又俗的大俗人一个,实在对不起这辈子这身看着就不凡的外皮。 嗯?他才六岁,怎么知道自己长得不凡? 不说他在别人口中被称作小仙童的相貌,林瑜敢这么肯定,更大的原因是眼前这个半透明,除了他本人之外,没人可以看见的系统面板,上面显示的信息他熟悉得很。 上一辈子林瑜曾被舍友拉着玩了一个古风游戏,人称大基三,以美型的人物、大气磅礴的风流大唐为背景,在游戏圈里也是赫赫有名。他被羡慕人家有绑定奶的舍友威逼利诱整整磨了一个礼拜,没办法只好玩了里面的七秀门派,还是个奶秀。 因为不想当人妖,他无视舍友的哭天抢地,趁着这个原本只有成女和萝莉的门派新开正太体型,当了里面一个响当当的秀太,从里到外名副其实没有自备小剪刀的那种。 现在看来,幸好当了秀太。 林瑜翻出面板点开阅读选项,这个选项下有他在上一辈子玩游戏时抄过的所有典籍。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一张本来没有的信笺。 信笺上详细地解释了他会死亡然后重新投胎的原因,还有绑定在他意识里的这个系统的操作方式。 按照信笺上的说法,上一辈子他的死亡是一个他们及其不愿意看到的失误,并对此感到非常抱歉。由于当初他死得太过利索(林瑜:这么利索还真是对不起啊!),以至于他们来不及抢救,只好趁着他的意识还没有消散,在众多的平行世界中找了一个最合适的胎儿让他投胎。并出于补偿,将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中最合适的系统拿出来加紧制作改造了一下,绑定了他的意识,让他在新的世界里活得更有保障一些。 林瑜:…… 他能说什么,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外星人,还不怎么讲人权吗? 说是外星人也不算太正确,他们也是地球的土著居民。他们的文明甚至还在地球现有文明之前,如今已经在宇宙中发展的很好,这一次故地重游,没想到一不小心波及了愉快地背包旅游的林瑜。 在发现牵连到无辜生命的时候,他们还准备和林瑜好好商量一下关于补偿的问题。没想到,没什么牵挂的林瑜在发现自己死亡之后,愉快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不一会儿就要消散在天地之间了。这可把这群外星人给吓坏了,他们大概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不留恋生命的意识体吧。毕竟他们的生命层次已经高到只要意识得意完整保存,就能换个身体继续活下去的程度。 所以,在他们的法律里,非正常造成一个人的意识消散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就和现代社会上杀人需要偿命一样。 其实,从他们的角度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林瑜托腮,有以下没一下地戳着半透明的面板,面板在他的指尖荡出水一般的波纹。只可惜,这个系统来得晚了一些。 等他们加紧制作好系统,并来到这个时空投放给他时,距离他父母双亡已经一年,他看着面板上的治疗技能,心中只剩下叹息。 奈何缘浅。 这个系统,就是电脑里的大基三,他们挑了游戏中他唯一建的奶秀号做为模板,并在模板的基础上优化了他的基因,这也是他现在庆幸自己没玩秀姐的原因。 要是他们误会了,以为他内心住着一个小公主,这个乐子就大了。 不是说女性不好,只是他当了二十来年男性,实在没那个勇气在古代挑战一下女孩子的生存难度。 这个系统很齐全,抛开能让林瑜无病无痛地长命百岁的技能面板,原本他背包里该有的虚拟金子也被他们以一赔十的比例赔偿到了现实中,整整齐齐地码在帮会领地的金库里面。 大约,对这些高科技文明来说,贵金属没什么用处吧!林瑜看过一次,就被那可怕的金灿灿闪得出了金库。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刚拍过装备的他的号上只剩下了两、三万金的样子。可是按照那可怕的储备量,很可能不是按照1金=1两的比例换算的。 后来林瑜大致算了算体积,再乘上金的密度,无语地得出了结论。这群完全将贵金属不当钱看、没准还嫌碍事的外星人是直接按照1金=1公斤的比例来计算的。 也就是说,这辈子他一下子完成了从一文不名的小孩子到富可敌国的蜕变。毕竟按照他上辈子的记忆,曾经的国家储备黄金量也不过1054吨,也是说现在他个人的黄金储备量已经达到了国家的三分之一左右。 所以,在那群外星人的眼里,钱够多花不完、人漂亮又健康就是他们能想出来的最好的补偿方式了? 如果他贸贸然把这些金子拿出来用,怎么想都很可疑吧。这可不是什么混乱的江湖世界,而是一个挺正经的古代社会来着。 无奈地略过这充分暴露了情商的金库,林瑜再看仓库时,狠狠地松了口气。 仓库里细心地摆放着各种书籍,他粗粗翻一下,抛开太过先进、百年之内根本无法达到的,基本上近代技术中上至武器重工、下至医学农业都已经包括齐全。 物品方面,很贴心的没有放什么原本他游戏背包中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而是放置了大量物种已经改良过的种子,包括本朝暂时还没引进的,按照上面的说明,放置在这个仓库里这些种子还能保持百年的活性。总之,物品繁复,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才是仓库的正确打开方式吧! 第2章 将思维从随身领地退了出来,林瑜嘴角含笑轻轻抚摸了一下书桌边用作掩饰的一枝梅花。在外人眼里,就是自家大爷孩子气地戳了戳花,回头又不好意思地摸摸它。 白术不禁暗暗低头微笑,平时总是一副大人样子,到底还是个孩子呢。想着想着,又开始心疼起幼年父母双亡的林瑜来,要不是没了父母庇佑,自家大爷又何必早早就没有了孩子的模样? 早早出门剪了梅枝回来插瓶的灵芝噘嘴不乐意道:“若是梅花有灵,知道大爷这么待他,只怕再不愿开花的。” “那倒不怕。”林瑜笑眯眯的,又抚了抚还带着丝丝凉意的小小的嫩嫩的花瓣,感受着手指底下丝缎一般的触感,笑道,“若是他真不愿开花,我便往梅林里多转上两圈,保管就开了。” 白术在一边听了,忍不住摇头,大爷还真是,连自己都打趣。 灵芝歪头,仔细地瞅瞅自家大爷刚洗漱过后还散着头发的样子,小脸玉白、眉目如画,仙童一般的相貌,不由得点头,一副您说的对的样子,道:“这却是一句大实话。” 小丫头圆头圆脑圆眼睛,小圆脸蛋红扑扑,还做出点头如捣蒜的模样,林瑜忍了笑,也学着她认真点头道:“很是,谁让你家大爷我天生丽质呢?” “丽质什么我不懂。”灵芝小姑娘认认真真的,道,“只是我再没见过比大爷更好看的人啦!” 林瑜不由得大笑。 “灵芝,还不快来给大爷梳头?”听着是俩小的童言稚语,白术却知道这是自家大爷单方面逗小丫头呢,为防小姑娘被逗得炸了毛,她赶紧打断道。 又检视了一下当地大鼎内,见里面的银霜炭充足着,白术又往里添了一块香,放满意地把着玉石制的帽顶将罩子罩回去,唯恐林瑜遭了炭气。 “大舅老爷送来的银霜炭倒好,只是那边送来的炭越发不中用了。”灵芝熟练地拿着檀木梳子梳理着林瑜一头浓密鸦黑的半长发,冷笑道,“这才短短三年,上等银霜炭从一千斤到现在一斤没有,不过拿一些中等下用的凑数,打量谁都是瞎子不成?” “还是这么个耿直脾气。”白术忙忙地收拾起床榻、巾布等物,皱眉训道,“都说了多少遍了,这是你能放嘴里讲的?” 透过明晰的西洋镜子,林瑜看见身后的灵芝嘟了嘟小嘴,却没有再说话,可见心里是服的,他暗暗挑起唇角。自母亲去后,他趁着人心不定遣散了家里诸多大小奴仆,只留下一些老实本分的。白术且不说,当年他母亲大丫鬟、二等丫鬟那么多,偏偏林瑜只留了她一个。灵芝是自小陪着林瑜的小丫头,脾气虽然耿了些,但心里有数,这么些年来也没见她出过差错。 林瑜漫不经心地想着,突然看见身后的灵芝拿起了两根眼熟的青色坠银角发绳,他大惊,连忙伸手按住了灵芝在他头上比划着的动作,道:“今天不出门,头发散着也就罢了。” 按说他这个年纪的男童,大多都是剃了边发的,剩下的头发或是梳成桃型、或是扎成揪揪——数量以大人的爱好、以及孩子的发量为准,少有向林瑜这般全都留起来的。 可是无奈,在襁褓里时他无力反抗,等他能磕磕绊绊地表达反对之后,林瑜就再也没剃过发。负责给他梳头的灵芝一直很遗憾来着,自家大爷情愿散着头发也不愿意扎上两个可爱的抓髻。 林瑜见灵芝不甘不愿地放下手中的发绳,这才松了口气。他不是不知道白术灵芝她们的遗憾,但是这在一方面,如果有选择的话,他是坚决不愿意妥协的,无论是羊角辫还是小揪揪都不行! “接下来我来吧。”白术接过灵芝未完成的另一半头发,耐心地分出一缕,坠上镂空轻巧的银角子。这就不得不说起林瑜的挑剔来,他既不爱将头发梳起来,偏偏还嫌弃散着的头发碍事,年纪小又不能束发,白术她们只好想了个法子,将他披散着的头发分作数十缕,一一在发梢编上银坠子。一般的坠子还不行,白术担心会拉扯了自家大爷的头皮,特特请示了舅太夫人、即林瑜这辈子的外婆张老太太,在张家的银楼里定制了轻巧精致的镂空银坠子。 林瑜大舅家的小女儿自打见了之后,觉得好看的不得了,再看看自己脑袋上俗艳艳的花,不乐意了。百般磨了自家母亲李氏要一样的坠子,李氏哭笑不得,不好说这其实是你的哥哥长得好看,只好给她打了好些小金坠子。小姑娘还不高兴来着,觉得金色的没有银色好看。 李氏便哄她,这是林家哥哥要守孝才带银的,以后还是要带金的,才算是哄好了。 不说林瑜的这个小小追星族表妹,这边灵芝顺手将手里剩下的头发递过去之后,便抽身道:“奴去拿今年的账册。”说着,一转身,风风火火地走了。 见灵芝走了,白术这才慢慢地道:“若真如灵芝所说,今年那边只拿了那么些东西来,可就太过了些。” 白术自幼年被林母张氏买下后,就一直留在她身边。林父的父母即林瑜祖父母在林瑜父母成亲后没多久就没了,林母作为当之无愧的一家子主母,凡是家中的收成都要过了她的手,白术那时都是一一见识过的。 按说这林族也算得上当地一方望族,祖上更是出了列候,虽则袭爵一支如今业与宗族远了些,但人家并未忘本,依旧时时照拂。林瑜一家也可说得了他家的恩惠方慢慢地置下些许产业来,直到林父之时,已经有数十顷上等田地,又有中等田地百顷,下等山地果林若干,茶园一座,饭庄两间。 林瑜祖父一介举人功名得以做到从五品的知州,若是没个林侯爷宗亲的名头,怕是不成的。 同样这般照拂,这小小的林家便先出了知州,后又有林父取了进士。虽不及授官就一场疾病没了,但这却是天数,无可奈何。可别的宗族就不堪的很,仗着祖上有些出息,日渐逍遥,败落起来也不过短短数十年,一代人都未终了。 过惯了舒心日子,再往穷里过,有几个能习惯?更何况若他们是安贫乐道的人,也不至于败落下来。林瑜一家死得就剩他一个三岁小儿,无怪乎那些族人动心,想打着代管的名义,实行抢夺产业之实。 不过,他们忘了,林瑜舅舅虽然名义上是富商之后,自己却也考取了举人,捐了从五品的员外,也有几个同窗好友。更别提原林侯爷府上在林祖父这一辈有过交情之后,两家原也是亲近过的,只如今爵位已终,现今的当家人便从科第出身,如今在京城任职。远是远了些,但在林父京城亡故之时,也是他家包揽诸多杂事,如今依旧时时关照。 所以,最终代管也就只能是代管,等林瑜十五束发,该还的还是要还的。只可惜,这些年的产出就当是喂了狗,但至少保住了产业。 林家的产业尚且如此,张氏的嫁妆他们就更没办法染指。娘家人直接抬回嫁妆,谁都没法说不是。大舅这些年一直在名义上牢牢把着张氏的嫁妆,甚至没有让自己的夫人沾染一分一毫。 大概,没人能够想到,这几年张氏的嫁妆其实一直都是林瑜这个年幼的孩子管着。这事除了林瑜身边的白术、灵芝、林老管家,母族那边的外婆、大舅舅之外再没人知道。 外头人、包括家里的仆妇都道是大舅老爷给撑起了这个林家,白术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家里大小事宜多是眼前还一副孩童模样的大爷做得决定,说一不二,就是大舅老爷偶尔也听的。 见多识广的老管家说过,这就是天授之才,万中无一,再不会有错的。 “过不过的,其实都没什么区别。”他人眼里的天才林瑜没什么气愤的感觉,一部分是因为他早在三年前和大舅张逸明定下了计策,如今只要继续按照计划行事便可以,另一部分,林瑜不得不承认,领地里那一座占地面积相当可观的金库也给了他视金钱如粪土的底气。 反正只要他愿意,拿金砖铺地踩着玩都行,何必和那群已经被利益蒙住了眼睛的所谓族人计较? “当初将产业交出去的时候,可不就已经料到了会有今日这情形?”林瑜轻笑道,“他们被压着不能卖已经够煎熬了,而这样的煎熬还会随着我一天天的长大与日俱增,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们的心。” 一边锦衣玉食,一边时时恐惧地看着这般美好的、偷来的日子一天天的缩短,愤恨、嫉妒啮噬着他们的心脏,终有一天全部爆发。这般想着,林瑜愉快地晃了晃小腿。 白术完全不觉得林瑜这番以他人痛苦为乐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对,还觉得自家大爷太仁厚一些。只是她从不会在外事上反驳他,只是道:“今年京城那边的年礼已经齐备,只差些土产,一会灵芝拿回了账簿后再添些便好了。” “连碳火都克扣,可见是剩不下什么好东西了。”林瑜知道白术心里也清楚,只是得他来拿这个主意,便吩咐,“土产也罢了,送起来本就不便,把前日大舅给我收的那一帖草书加上,尽够了。” 白术一想前儿收的东西,笑道:“可是张圣的草书,奴还想着给您搁书房里头,就没收起来,这会儿找起来也容易。” 林瑜忙道:“快别,我本就看不来那草书,白放着也浪费,还不如送给能赏鉴的,也省的我日日看了眼珠子疼。”白术自去收拾东西无话。 一盏茶的时间后。 拿来了账簿的灵芝一张小嘴飞快地张合着,叭叭叭地三两下将那边送来的产出给抖落了个干净。林瑜默默地听完,再对比一下几年前他在母亲那边听到的,眯着漂亮的眼睛扯出一个冒着黑气的微笑,幽幽地对白术道。 “有句话我之前忘了说了,拿了我的还是要吐出来的。” 第3章 在九九消寒图的又添了一笔梅瓣,林瑜掷了笔,由得灵芝收拾桌面,他自取了一本书,靠在榻上慢慢看。 灵芝收拾完,另搬了她的使用,坐上书桌前,抱着账册子小嘴快速地翕动着仿佛念念有词。还不时拿炭笔在一边的纸上划拉两下。 林瑜瞄一眼,这个小姑娘如果放在现代社会就是心算天才,再加上他这些年有意无意的培养,如今他已经能基本摆脱账册,不必像一开始,总得被一连串的数字占去部分时间。 其实不只是做了林瑜会计的灵芝,一直以来将整个林宅打理的水泼不进的白术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只可惜生错了时代。 林瑜在三年前导致他父母双亡的变故中,当机立断地清理掉了大部分的雇工以及心思不定的家生子,只留下部分老实本分的下仆。并根绝个人的秉性以及技能重新分配活计,这样一来,原本三个人干一个人的活,现在一个人干两个人的。事多了人想七想八的心思就少,更何况这些比较老实的仆人本来没多少油水可拿,现在做得多拿得多,做得好年底还有丰厚的红包可以拿,比起他们以前的日子来说可是好了不少。 不过是管得严了一些,再没以前偶尔还可以在园子里逛逛的随意了。现在这些仆人都挺习惯的,没什么意见,本来这样的好事以前也从没轮到过他们。 这个小小的林家正经主子只剩下林瑜独个儿,宅子不小,仆人又多,即便他精简过了,上上下下零零总总还得有五六十人。他只好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厨房做菜的就只能待在厨房,负责针线的便只能在绣房,做浆洗活计的便只能在一地浆洗。各司其职的同时,他们不被允许出现在其他的地方。 林瑜还特地从大舅家聘了些护卫回来,每日在外院专职巡逻。这些护卫早年跟着张家走南闯北,都是见多识广且身姿矫健的汉子,有些受了伤再做不得出门的苦活,有些则人心思定有了银钱便不爱闯荡,这些人里他大舅便精心挑选了人品稳重忠诚的,推荐给林瑜。 护卫里为首的叫做张忠,上月他娘子生产,特特请了假归家,这才初一,他便又忙忙得赶了回来销假。 “大哥,怎么这般着急就回来了,不在家里多陪陪嫂子?”张忠的副手,一个名叫黄石的方脸大汉退后两步,示意换好了衣服的手下先出去。 “家里挺好的,我就放心了。”张忠爽朗笑着大声道,“等你侄子满月了,我请你喝酒。” 见张忠扯开衣襟开始准备换衣服,黄石连忙将内门关紧,以防走了热气。仔细听了门外脚步都走远了,黄石这才冲着张忠抱拳道:“恭喜老哥了,整七斤的大胖小子,十月二十八的日子,酉时落草,好日子好时辰,以后是个有出息的。” “我记住了,辛苦你大半夜替我走这么一趟。”张忠拍了拍黄石结实的臂膀,谢道,“多的话我就不客气了,今晚好酒好菜,咱哥俩好好整一顿。” “都是兄弟,这说的什么话。”黄石不满他说什么辛苦麻烦,钵大的拳头砸上张忠的臂膀,道,“都是给大爷办事的,快去回话吧。” 张忠眉头都不皱一下,道:“行,你先带着弟兄们走起来,我一会儿就回来。” 张忠作为巡逻队的队长,在外院的权利还是比较大的。这时候他独身一人在外院行走,遇上的婆子园丁纷纷问好,他也一一谢过了诸位的关心,少不得又延请一番让来喝新生小儿的满月酒。诸人仿佛得了偌大的脸面一般,纷纷笑着应了。 见这汉子穿着扎扎实实的灰色布袄,衣襟边上还绣着“总队”这两个黑色描金的字眼,新招来的外院花匠赵小二羡慕地说:“这才是一个汉子的样。”然后被自己的爷爷、老赵头狠狠地一记拍在了后脑勺。 “想什么呢,不想一些正经的。”他收了手,拢在袖子里,斜眼睨着自家孙子,道,“老实点,干好你的活,要是出了半点差错,你爷爷我半辈子老脸还要不要?” 赵小二赶忙缩头弯腰,抱起地上的花盆,讨好地道:“哪能出什么差错啊,爷爷。” 老赵头背着手跟着他,心痒痒地摸了摸腰间,这才想起这里是林家,不让抽旱烟的。因为生怕自己忍不住,他也从不带烟锅来。啧了一声,遗憾地放下手,老赵头觉得这林家哪都好,月钱丰厚规矩大点也忍得,就是不能抽旱烟实在是憋死个人。 谁让这林家大爷不爱烟味呢,小孩子家家的,也难怪。 “长了一张聪明脸,偏偏肚子里是个憨货,不开窍。”老赵头嘴里嫌弃着自己这个二孙子,心里却道,不开窍也好,省得像那不省事的大孙子,尽学他爹油嘴滑舌的腔调。又提点着,“这也就罢咯。你手上的活倒是真真的,要不我也不带你进林家,今天带你走的路,都记着了吧?” 赵小二扯开一张笑脸,道:“记着了,爷爷。” 老赵头点点头,道:“记着就好。听爷爷的话,以后就安生在这里干着,除了刚才那几步路,多一步都别走。以后啊,把短契换成长契,好多着呢!” “哎,晓得了。” 外头园子里,赵家爷孙俩的谈话无人知晓,但是类似的心思在下仆中却是普遍的很。便是正往外院书房走去的张忠也常想着,愿意在这规规矩矩的林家踏踏实实地做事。 不过,相比于了解地少的赵家爷孙,这一次被林家大爷亲自指派了要事的张忠,对这位模样稚嫩、却早熟聪慧的东家更为了解一些。 正是这样,才让他更加死心塌地的效忠林瑜。 自他十五岁成丁以来,他当过募兵,后来借着伤解了甲,闲了没几个月就被老乡担保着进了林瑜大舅张家的商队。那么些年一直在走南闯北,过得马背上的日子。因而不敢说见过了大半个靖朝,小半个还是不夸张的。 但他也从来没见过像林家大爷那般的孩子。 聪明?当然不止聪明。离开家门数十年,张忠不是没听说过能过目成诵、指物成诗的天才,如今呢?籍籍无名罢了。 而林家大爷不一样,他并不只是仅仅一般程度上的天才。在张忠看来,所谓聪慧只是在读书上多占一些便宜,然而林家大爷和其他人事不一样的。 或者说,他和张忠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就好像……张忠使劲想了想,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他是个大老粗,也就是来了林家,得了大爷的看重后才多识了几个字,让他总结还真是难为他了。 脚下的路已经越来越接近外院书房,张忠连忙收敛起乱七八糟的心思,垂头谨慎地再过了过自己一会儿该说的话,该有的应对。这才深吸一口气,站在书房的门前,举起拳头努力轻轻地敲了敲,生怕惊动了里面人一样。 “进来。”张忠听得里面一声清亮的童音,忙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手,推开门。 比起待在内院自己的房里,林瑜更爱一个人待在外书房。早先这是林父的地方,如今归了林瑜了,他也没大改。长桌高凳对现在的他来说还有些不适宜,他便窝在榻上,冬日拥被,自在得很。 如今有人来了,林瑜也不下来,懒懒地唤人进来,指了椅子让他坐,才问道:“你现在回来,可是有结果了?” 张忠见林瑜一副拥被懒散的模样,行礼之后不敢多看地垂目束手道:“属下一路悄悄打听过去,直走到金陵,才找到了那稳婆一家的下落。” “金陵?”林瑜微讶,合上书道,“走这么远怕是有外人相帮吧,那家可没这么大能耐。” 那家便是当初想要霸占林家财产,最后没成的一家。从林瑜这一辈算,两家的太爷爷还是亲兄弟,林瑜还得叫那家如今的家长一声二叔爷。 据家里的老仆说,当年林瑜爷奶去世的时候,他们家就打过主意,只不过那时候林父已经中了秀才,这才没敢太明目张胆,只得了些好处也就罢了。林父守孝数年,除孝后一朝考取了举人,他们便再没了声息。 后来,林瑜幼年父母双亡,他们总算是逮着机会了。 见自家大爷猜着了,张忠也不惊讶地点点头,继续回道:“他家如今住在一处庄子上,日子也算好过,只没见稳婆那吃酒赌钱的大儿子。” 林瑜一听,笑道:“自古烂醉还烂赌的,手里空了才能想到回家拿钱,你怕是正巧没赶上。” 张忠暗道正是这个理,点头道:“属下按着您的吩咐,没惊动那家。悄没声地去了城里,打听得那处庄子却是金陵薛家的,便赶紧回来了。” “金陵薛家?”林瑜一顿,暗自思忖着这怎么听上去那么耳熟。 张忠忙将他早年在军中时知道以及前一段时间打听到的解释与林瑜听,从开国时贾家一门两公,到现在“贾王史薛”四个姓的护官符,一一倒腾了个干净。 所以说,这里便是红楼世界了?林瑜恍然,难怪呢,一直听着在京城的堂叔一家的经历甚是耳熟,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便是林如海,林黛玉的父亲。时人说人不说姓名,以免显得不恭,往往以敬称呼之。林瑜幼时只听过林父说他有个堂叔中了探花,如今在京任职,名海。当时他还暗想正巧重了名人了,没想到此海就是彼海。 叹了下自己实在迟钝,他扣着手指在身下的榻上轻轻敲了敲,思忖了一下,对张忠道:“这事你不用管了,回头我自有道理。” 张忠沉默地点点头,毫无异议。 打发了人出去,林瑜这才起身,揉着额头去翻资料。倒不是觉得是不是红楼世界对自己有什么影响,便是一僧一道也管不得自己这个正经投了一回胎的人。而是他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关心太少,以至于这么明显的信息都没有发现。 看来,他真的得好好补一补功课了。 第4章 林家护卫巡逻时三人一组,四组一队,共天干地支两队。张忠、黄石一正一副两个管事的不入这序列,但平时会和十天干的一起巡逻,与天干中的甲一组,凑足三人的数。 “张大哥回了?”例行巡视之后,甲拍拍身上沾染上的霜露,问一样在袄子上拍拍打打的黄石,道。 爱惜地用包铁木棍将这新做没两月的袄子拍打干净,再把棍子插回腰间,黄石方道:“可不是回了。” 他们每一季都有两套新衣,一套常服一套在林家做护卫时特制的护卫服,平时护卫服留在林家,上工时就换上。原则上护卫服不被允许带出门,浆洗也有专门的人负责。若是那天护卫不在林家做了,那这些年发给的衣裳都是可以带走的,只是护卫服上面绣上的标志需得全部拆除。 这些大多苦汉子出身的护卫们这些年虽然在林家拿惯了新衣新裤的,但又有哪一位会不珍惜?这样的人也到不了林家来。 “就等着队长请大家伙酒吧!”黄石笑呵呵的,肚子里有货却藏得严严实实,要不然他也不能得了林瑜的信任。 甲听了,不禁兴奋起来,搓着手进了屋,乐道:“准是得了个大胖小子!” 黄石拎了拎吊子,甲见状,赶紧紧上去接过,从桌上翻出黄石和自己的茶杯来,热热的倒出两大杯的茶水来。 黄石接过自己的茶杯,笑道:“那得等他亲自与你们说。” 外头园子里有两组人巡视着,还得有半个时辰才轮到他们,黄石也就和甲这个半大小伙子安安稳稳地坐在屋里喝茶说话。甲之所以是甲,倒不为别的,而是他年纪最小。今天不过十九,家里正张罗着给他娶媳妇。这段时间他听见媳妇、生娃之类的话题就兴奋地打不住。 黄石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他家里准备得怎么样了,突然听外面传来张忠爽朗的声音,似乎还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放下茶杯起身,正要开门,就见张忠一手推了门进屋,身后还跟着几个抱着好些鼓鼓囊囊地包袱的眼熟婆子。 “这是?”黄石不用算日子就知道还没到发年货的时候,他不禁纳闷地问道,“日子不对啊!” “不是年货。”为首的婆子穿着青灰色大袄,一头乌油油的发一丝不错地抿起,紧紧地挽在脑后。她刻板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来,道,“再过两天大爷就除孝了,这是赏给大家的,都沾沾喜气。” 一边指挥着人将包袱都放下,再一一交代道:“新制的衣裳都在这里了,还有银两,你们自去钱账房那领去。” “钱妈妈,这回能得多少?”甲是个外向的,立刻黏上去问,被张忠一把抓住了领子。他对着钱婆子笑道:“劳烦妈妈走这一趟了,喝杯茶吧?” 钱婆子摇摇头,看向甲的眼神很是温和,她拒绝道:“这就不必了,还得紧着支了内院的赏银,给她们搬进去呢!”她一阵风似的走了。 张忠拍拍甲的肩膀,道:“走,跟大哥去钱账房那里给弟兄们领银子去。” 甲挠挠头,应一声:“哎,好。”又问黄石走不走。 黄石拍了拍搁在桌上的包袱,道:“你们去吧,我先给闲着的兄弟们送过去。刚才钱婆子那动静,只怕那几个小子这会儿正等得抓心挠肝呢。” 林瑜除孝,对他自己来说倒不是一件多大的事,然而对底下的仆人们来说,却是能多拿一笔丰厚的赏银,各个开心的如同提前过年了一般。 白术笑眯眯地站在绣房门口,看她们欢欢喜喜地闹作一团,就为了几个好看的面果,姑娘们清脆愉快的笑声听着就让人心情也跟着不由自主的轻快起来。 管事的媳妇见了她,正要止住这群乐得没了规矩的丫头们,却见白术含笑对她摇摇头,又示意她出来说话。她赶紧出来,悄悄地掩了门。 “莫扰了她们,原是一件喜事。”白术拿脚走开一些,生怕里面的人看见了门上的倒影,又道,“若面果子少了些,只管去和大厨房说,就说我的话,让多做一些。大家都拿些回家哄孩子、祭祖都好用呢!” “大姑娘慈心,只别费心。”那媳妇忙摇摇手,笑道,“主家一向大方,她们哪里眼皮子浅到缺这点小东西,不过是图个抢得开心罢了。” 白术听得笑了,道:“这话很是。”又问,“大爷除孝后的衣裳都得了吧?” 管事媳妇忙回道:“都得了,只祭祖时穿的大衣裳还差了点绣纹。” “这原也急不得。”白术点点头,嘱咐道,“你们多费心些,毕竟是大爷除孝后第一次祭祖,再庄重也不为过的。” “晓得,那我先把已经得了的几套衣裳给您送去?” “不必送了,交与我就行。”管事媳妇连忙应一声,从一边上了锁的屋子里拿出一个月白色带浅纹的绸缎包裹来,递与白术。 白术拿在手上,略一检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转身便走。她原是很忙的,这已经是难得的悠闲了。 那管事媳妇见白术走远了,又赞又羡了一回,方转身回房。到底也没让一屋子的大小丫头们多闹,说了几句便叫散了。 不多时,就见大厨房里的人来了,手里端着的可不就是刚让一群大丫头们抢得高兴的各色栩栩如生、又憨又可爱的面果子,那管事媳妇不免佩服白术周到。 整座宅子今天喜气洋洋的,林瑜这边却抱着县志及早年林父、祖父留下的笔墨皱眉不已。 他只知本朝国号为靖,前朝乃明,记忆中林父一直是宽袍广袖峨冠博带,便以为这个世界和上一辈子的历史不一样了,哪知道虽然没了满清,但本朝皇室来历却与之脱不开关系。 这个世界的中原皇朝的位置上坐着的依旧是异族。 林瑜从有限的资料中发现了历史的拐点出现在了哪里,别称野猪皮的□□哈赤在历史中没了踪影。许是幼年早亡,如今已经不得而知。然而原本应该在他的领导下崛起的建州女真在与海西女真的冲突中悍然落败,被海西女真吞并。之后便是后金建立,再入关取代了明王朝,林瑜耐着性子看完这一段,和他记忆中的历史没有太大的冲突之处。 而这个世界的皇室姓氏,林瑜倒是耳熟,说起来没一个中国人会陌生。 叶赫那拉氏。 那是曾经统治了末代清朝的女人的姓氏,那个女人便是慈溪太后,没人会不知道吧? 林瑜冷笑一声合上书卷,暗道,这算什么,历史的诡异玩笑吗? 这一世没有剃发易服之策,让他失了警惕,还以为是又一个汉王朝。也难怪,他能接受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守孝三年多,他没被憋死,那还是上辈子宅惯了。随身领地里的书籍管够,穷其一生都不能全部看完,这才安安分分地窝了那么长时间。 林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弄乱的书籍摆回原样,想了想,自己这辈子的祖父做到过知州,应该有邸报。他左右看了看,仗着人小便钻进了书堆里,敲门进来的林老管家一看自家仙童下凡一般的大爷,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的样子,忙哭笑不得地问道:“您找什么,老奴替您拿好不好?” 也许是少见林瑜这般活泼的模样,老管家不禁用上了哄孩子的口气。 林瑜也不介意,他从旧纸堆里爬出来,随意地拍拍身上沾染的灰尘,见拍不了便随它去了,林老管家一见,暗暗记下一会儿该让里头送干净衣裳来,就听林瑜问道。 “早先祖父做了一任知州,那时邸报可还有?” 林老管家一愣,旋即答道:“那都由先老爷收起来了,不在这堆里。”又问,“您是想看邸报吗,老奴这就吩咐人去买。” 难怪祖父的藏书这边找不到,林瑜暗道,这时又听老管家说买,讶道:“邸报可以买?” 见惯了自家大爷运筹帷幄不动声色的样子,这倒是林老管家第一次见他目露讶异,不由笑道:“大爷有所不知,邸报虽是由通政司下抄录刊发,但是朝廷并不用急脚递送,慢了些许。于是便有商人做起了这门生意,官老爷们图省事,多有去买的。咱们林家世代书香,自然也可以去买。” 林瑜一听,道:“官府刊印的邸报想必不需官员们银钱使费吧?” 林老管家点头道:“正是如此。” 商人要去通政司抄写邸报,需得给出一些好处费。这样,通政司里面的上下官员多了一项心照不宣的灰色收入,朝廷省了大量印刷的花销,各地官员们能更快的得到京城的消息,商人赚得了银钱,上下没有一个不满意的。这官员之外的人买邸报看,上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消息。 一转念就想通了里面的关节,林瑜暗笑自己之前疏忽,忽略了现在商业继承了明朝的发达。他简单地吩咐林老管家,把之前断了没买的邸报买齐全,整理好了他要看。 林老管家记着了,这才说起要禀报的事来:“大舅老爷使了人来,说是张老夫人这段时间常念叨您,想请您过门小住一段时日。” 林瑜听了,想也不想地道:“就说我初五出了孝,初六便去,谢老太太挂念。”见林老管家应了,正要转身出去吩咐,想起张忠刚回的时,又叫了一声,“略站一站。” 林老管家回身,问道:“您还有什么吩咐?” “算了,你只打发人回去,就说我说的,请大舅过府一趟,我有话说。” 第5章 另一边,张家大舅得了下人的回话,心道自己这个小外甥从不无的放矢,如今喊他必是有要事,便忙忙地打发了手上的些许小生意。披了青底绣祥云纹滚白毛边的大氅,抬脚就吩咐人套车。 “已经备下了。”他身边的常随还能不晓得自己主家是什么心思,对着林家外甥只怕比自己的亲儿子都亲一些,连忙回道。 到底是使老了的人,办事再妥当不过。张家大舅赞一声,又想到过两天便是小外甥除孝的日子,便随手摸出个钱袋来,也不掂量里面有多少数,往那常随怀里一扔,“赏你了。” 那常随不意还有这等好处,忙笑开了脸,高声道:“谢老爷赏!” 本朝马匹并不缺乏,是以张家大舅这般中过举人又有着营生,钱权两济的人都能用上正经的高头大马。如今冬寒风紧的,他才没骑马,坐车里喝一杯热酒暖暖身子。 走了一刻钟的时间,驾车的把式稳稳当当地停了车,张家大舅便知道到了林府。 门房上的仆役已经搬了脚凳,并这林老管家站在一边恭候着了,张家大舅微提袍脚并不要人搀扶,自己利索地下了马车。 “这寒浸浸的,林叔何不在门房里躲躲风。”张大舅一见林老管家,忙笑道,携了人就让里走。按道理说,他是林瑜长辈,原该林瑜亲迎,但是做大舅的哪舍得他小小一个人站着受那日晒风吹,要是一不小心跌一跤可不得心疼,是以从不让他出门。 林老管家笑道:“哪有在门房里待客的规矩?我家大爷千万叮嘱了,大冬天的让您来这么一趟已是不敬。” 张大舅听得笑了,道:“这必不是小鱼说的。”自己的外甥他还能不知道是个什么脾性,虽说才智天授,但最不耐烦人情往来的一个人,哪想得到这些? 林老管家不过一笑,也不接话,引了人绕过雕花照壁、穿过鸦雀不闻的园子,来到外书房外面,方才退下。 张大舅回头看看来时路,忍不住一叹,这小外甥治家严厉不同寻常,却颇有奇效。只可惜,同样的法子,他家里实在是效仿不成,但是稍取适用之处用之,比起以前的乱象来可谓是立竿见影。 他推开门,就见林瑜正懒懒地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嘴里还念念有词。便问道:“看的什么书?” 从书里抬起头,林瑜停下了记忆的过程,就见张大舅跨进门来并自在去了大氅搁在一边,合上书本起身道:“舅舅来了,快请坐。” 张大舅看看那合上的封面,上面写着晋书两个大字,不由笑道:“怎的突然看起了史书?”还是距今这般远的晋史。 “冬日漫长,打发时光罢了。”林瑜才不会说自己是想干脆将这个世界的历史全都过一遍,省得以后他再犯了先入为主这样的低级错误。 张大舅听了小小的孩子这样的回答,不免叹息道:“若你哥哥们有你一半用功,我便再放心不过了。”天赋什么的,实在是比不来,张大舅在这一点上已是完全放弃了。 张大舅嘴上说的便是他嫡出的两子一女中,林瑜的两个表哥。大的那个叫张琮,今年十三,已经考取了童生,天分虽有,但实在不爱读书,整日里想着怎么摸鱼玩耍;小的这个方七岁,叫张珏,在同辈兄弟中排了第五,如今正是淘气的时候,这才将将启蒙,就看得出和他哥哥一个样,不是能定下心来能安生念书的样。 林瑜摇头,心道你非得把两个真儿童和他这个伪儿童放在一起比实在是够呛。不过他也对装孩童没什么兴趣,要不然也不能撑下来这么个家。 为两个表哥鞠了一把鳄鱼泪,林瑜不免还要出声安慰道:“大表哥天资是尽有的,且又不是一点都念不下去,只等他稍大一点就好了。您要是遇上一个怎么用功都念不出的,那才是真的头疼呢!至于五表哥,他还小呢。” 更小的岂不是就在眼前,张大舅又想叹气了。 “今天找舅舅来,是有一件事需得舅舅出手相助。”林瑜细细地将之前张忠报与他的消息,一一地和张大舅说了,又道:“我原想着将那稳婆一家悄悄地拿下,现在看来恐怕急不得。” “皇商薛家?”张大舅经营着着姑苏一带,又怎会不知道金陵薛家,他抚了抚嘴上短短的胡须,道,“他家虽是皇商,这倒不值什么。” “可虑者,不过是贾王史薛四字。”林瑜对四大名著的红楼梦是熟悉的,甚至他随身领地的仓库中就这么一套。不过,他并没有将这部书拿出来复习,毕竟他这辈子天资好是真的很好——这让他相信,当初那群外星人的基因优化应该主要是指智商方面的,身体美貌值的增加大约是一个美好的附带产品。 按红楼的时间来算的话,林瑜并不清楚现在具体什么时候。这便将他信息匮乏的短板暴露了出来,看来得在这一方面做一个计划了。 不过,按着张忠打听到的说法,既然现在还有这护官符,说明这四家还没有败落,回头再看一下邸报,找一找扬州的盐政是不是林如海便可猜测一二了。他一边暗暗打算着,一边对着张大舅道:“在没弄清楚我那二叔爷一家是怎么和薛家扯上关系之前,妄动无益。” 张大舅赞同道:“的确如此,若是牵扯不深,动了也就动了。若不幸那家也掺了一脚。”说到这里他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显出当家多年的威势来,“只怕我们前脚将人送进大牢,后脚这人就没了下场。” “所幸那稳婆的儿子如今已是个烂赌烂醉的混人。”林瑜却笑道:“劳烦大舅将这人悄悄地绑回来,一时间恐怕也没人注意。” “很是,这样的人就是悄没声息地死在哪里没人知道也是常有的。”看着眼前年幼的孩子,张大舅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是宿慧这个东西的。三年前,妹婿一朝去了,妹妹怀着胎,心神大恸,紧接着难产而亡。 是这个那时年仅三岁孩子看出了自己母亲的死亡恐有猫腻,悄悄地与他说了,借着遣散众多仆役抓了那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这才扯出原本算得上身家清白,甚至还给她上一胎即林瑜出生时接过生的稳婆来。 只可惜,人家早有准备,等他们发现不对时,稳婆一家都已经没了踪影。 从那时起,张大舅就打消了将这孩子接回自己家养活的打算,并说服了自己的母亲。 事实证明,让这孩子自己过倒更加好些。想到自家那些个不省事的兄弟,张大舅满怀着欣慰和心疼离开了林家。他需得调配人手,让自己心腹去一趟金陵。除了将稳婆的儿子给绑回来之外,最重要的还是打探清楚薛家在这里头到底出了什么力,有多大的牵扯。 当年害了他亲妹妹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大舅老爷回了?”林老管家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轻轻松松搬着一口红木箱子的护卫。只见他规规矩矩地将这口箱子搬进书房,并不敢多看,便听着吩咐垂首离开。 不过走出几步,他就听见一个清亮的童音道:“回了,都在这儿了?” “还有刚买回来的,都在这里了。”林老管家弯腰替他将盖子打开,这箱子本就是保存书籍之用,防虫蛀防水浸的好料,可不是沉得很。 林瑜左右看了看,嫌弃地低头道:“都搬出来放地上吧。”他从榻上拽下小毯子,毫不怜惜地往地上一铺,大喇喇地盘腿往上一坐,一页页地翻看起来。 见状,林老管家悄没声息地退了出去。 林瑜的阅读速度非常快,他的眼睛和大脑跟着指尖划过字迹的同时,信息已经反馈在了他的心中。 就是这样,整整一大箱子的内容他也没能在晚膳之前全部看完,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在时间上他已经有数了。按照红楼的发展进程来看,如今堂叔林如海还任着兰台寺大夫一职,巡盐御史这个职位上更是一名汉姓为王的满人。 红楼的故事暂时不去说,不过书中隐约可窥一角的斗争在邸报上却昭然若彰,不是说上面有什么敏感的信息,而是林瑜综合对比了其中写明的许多官员任命、升迁、黜废、奖惩等等内容得出的结论。 当老皇帝拥有的不仅仅是年轻力壮的太子这一个选项之后,这个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位置的交接就变成了一场可怕的风暴,特别是这个老皇帝的权利欲还相当的强的时候。 林瑜想了想,自那一条林海任职的小字后,就再未见到他相关的消息,可见堂叔做官的眼光还是有的,窝在兰台寺那个地方又安生又清贵,还正好避过了风暴。怎么给自己姑娘挑夫婿的眼光就这么差,找来找去竟找了贾家? 是被蒙蔽了,还是有别的缘由?他心不在焉地将看过的邸报往右手边一放,拍拍下裳站了起来,正好对上了敲门进来的白术那怔楞的眼神。 林瑜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一看,面对一片狼藉的地面,他终于恍然地想,也许自己真的需要找一个书童了。 第6章 找书童这一事暂且不说,按林瑜的脾性和他身上的秘密来看,需得慢慢寻摸,才能找到合意的。且急不得,倒是除孝这桩大事已经就在眼前了。 或者说,众人眼中的大事,林瑜自己倒半点不放在心上。 他身上原是父孝母孝双重孝,父母孝都是二十七个月,按照本朝的习惯,并不叠加着算。林母比林父晚走不过一月,也就是说,林瑜只消守上二十八个月,便可除孝了。 除孝本该邀请至亲好友,但林瑜自来爱清净。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从他那被整治得安安静静鸦雀不闻的宅子上便可窥一斑。秉性如此,他就早早与外家打过招呼,并不怎么操办,清清静静将事办了便完。 张老夫人怜他年小,又不忍亲见亲生女儿的灵牌,少不得应了。至于林族里其他人,林瑜就更没心思了。 是以初五一大早,林瑜自个儿起了,在后院小祠堂里大礼参拜了这一世的父母之后,由着白术灵芝他们伺候着换了身鲜亮的衣裳便算完事。 说是鲜亮,那也只是林瑜眼里,在白术她们看来,这不过叫没那么素罢了。天青的底子,略饰以灵猫扑蝶纹绣,叫她们说,原本的大红底子那才叫鲜亮好看呢。 白术蹲着身子,仔细理了理林瑜的衣裳,方起身满意地左右看看道:“这便好了,回头再穿着那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斗篷来,更好看了,保管老太太喜欢。” 林瑜听了,只得摇头,发梢上的金坠子随着他轻轻的晃动彼此磕碰,微微发出清脆的声音来。 白术便笑道:“您别只摇头,知道您不爱这红艳艳的,但是老人家一番心意,博她一笑又如何呢?” 就像白术说的,林瑜从不喜欢那艳丽的色彩,到底他不是正宗小孩子,是以他们林家也只得按着他的心意来。但是张老太太向来喜爱林瑜这个外孙,老人家嘛,都爱将得自己意的小辈打扮得鲜亮光彩看着就喜庆,特别是林瑜这辈子这样的一个相貌,张老太太恨不能时时带着他。 前头林瑜要守孝,张老太太是没办法。如今他出孝了,可不就巴巴地大清早就送了上上下下好齐全的几套衣裳来,一看就知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这样就罢了。”林瑜叹口气,他打心眼地不爱去张家,倒不是他家又是敢给他眼色看。只不过,张家如今老太太还在,分产不分家,好几家人就这么一起住着,难免有纷乱之嫌,比不得自家清净。 这年头的人讲究多子多福,很大程度上是为着医疗水平太过落后,不多生些哪知道最后能站住几个。张老太太自己就站住了两子一女,正是林母与林瑜的两个舅舅。去了的林母不谈,张大舅为人沉稳继承了家业,而小舅舅如今年方十八,还在金陵城外的西山学院求学,大半年不见得能回来一次。 除此之外,中间还有庶出的三个兄弟,两个姊妹。林瑜名义上的那二、三、四这三个便宜舅舅俱已娶妻生子,两个姨妈都远嫁去了外地,林瑜从未见过。 这一大家子在古人眼里看着寻常,但在喜欢了现代小家庭模式的林瑜眼中未免有些过于庞大了。更何况,长辈就有这些,下面的小辈可不就可着劲儿地蹦出来,一个两个三个的,烦得人不行。 不过,以前总拿着守孝一事不爱多走动,如今孝期刚过,单为了张老太太一颗热气腾腾的拳拳爱心,他少不得多住个两天。想到这里,林瑜嘱咐道:“这一回多半得住上个十天半个月,便是住到腊月回来也未可知。你好生守着家,若家里有什么事,直接来回我。” “知道,您别老挂着心,这还是您第一次去张家呢?都有前例可循的,奴只按着走,出不了大褶子。”白术又在他腰间配上一枚栩栩如生的小巧生肖佩,显得又活泼又好看,腰间也不至于空空的不像个样子。又问灵芝,“怎的磨叽到现在,快给大爷梳头。” “还不是小厨房那边,多大事,尽是罗唣,大年下的也不让人安生。”抱怨了一句,灵芝利索地拆了林瑜发梢的坠饰,正经梳起两个抓髻,拿织金的大红发绳绑起来。 林瑜瞅一眼镜子中,自己那如同经典的哪吒闹海里哪吒一般的造型,深深庆幸自己有一个能扛得住所有发型的好看脸蛋的同时,再一次哀叹起自己长得也太慢了些。 不过,托腮想了想上一辈子这段历史中金钱鼠尾的发型,林瑜忍不住嫌恶地抖了抖,心道,若真是那样的话,他大概会忍不住造反的吧! 白术一边收拾着林瑜要带走的包裹,一边蹙眉问道:“小厨房那边怎么了?” “原是灶上娘子弟媳妇今儿生了,她赶着回去帮衬着照顾月子,请了一个月的假。”灵芝三两下就给林瑜绑好了揪揪,细细地梳了梳半边披下来的头发,又道,“这原是已经回过了的,并没什么。” 白术冷笑一声,道:“我明白了,必是有人瞅准了这个空子,心里且想着好呢!” “可不是。”灵芝笑一声,道:“李娘子给烦得不行,瞅准了我去就给拉住了好一阵叨叨,千百遍地央求着你赶紧定下人选来,省得她耳根子终日不得清净。” 将素日里要用的小手炉包好,又另寻了盒子装了满满一盒熏香,白术这才起身,道:“定什么,我的话,只等那灶上娘子回来。反正你跟着大爷也得在张家住上一个半月的,单我一个便是跟着大厨房用也使得,索性把小厨房的都放上一个月的假,只等大爷回来了再上差。” 一席话听得林瑜和灵芝都笑起来,原本将这种事尽数下放白术管着的林瑜出声道:“行了,大厨房在外院,你还真跟着护卫们一道不成,也不像样。”又道,“灶上的是不拘小厨房里的谁,多担一下罢了,只管把那份月钱给她,你也别真的叫大食堂送饭菜来。这天气送来都冷了,吃坏了你叫我上哪再找一个这么能干的内管家去?” “可不是,白术姐姐尽胡说。”灵芝点了点已经打包好的包裹,拿脚往外走,道,“我喊钱嬷嬷来。” 钱嬷嬷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平日里只做着内院洒扫的活计,干得是寻常人家院里最低贱最不受重视的力气活,在林家却变得不一样起来。如之前所说,林家的规矩严苛,整座大宅除了林瑜以及贴身照顾他长大的白术、还有林老管家,再没人能随意在内外院之间走动。 这时候,钱嬷嬷便负责起在内外院有需要时充当搬运东西传递话语的职责,大到外院账房归入内院再关账的账簿,小到内院那些个丫头们的针头线脑,但凡要跨院的,都需经过她的手。 这个位置清闲但是紧要,也只有钱嬷嬷这样的老人林瑜才放心。 这样迥异于其他人家的情况固然是林家的生活环境所导致的,也有林瑜不愿意像别家一般使用未留头的小子的因素。讲真,童工?他觉得他的节操还没有掉尽到这个地步,这是环境的力量再大,他也不愿意妥协的地方。 反正,他总有办法解决的。 待林瑜的行李被一一地搬至外头,外院里也安排好了跟随出门的护卫,万事俱备只等着自家大爷抬脚。 天上已经开始下起了细密的雪,飘飘摇摇的。这回就算林瑜不乐意,也没办法的被白术拿斗篷罩了个严严实实,只管叫钱嬷嬷给抱着出去。林瑜倒是有心说自己才不会得病,这世界上大约再没他健康的了,但这种拿不出凭据的话,说了也没法叫人信服的,他只好闭口不言。 林老管家可算找着了机会,从钱嬷嬷手里接过自家大爷抱着,身后是人高马大的张忠举着把大伞将三人都拢了进去。 张忠举着把大如车盖的伞犹自不带一声喘息,他低声回道:“安排了地支里头前六个跟车,照旧留子丑两个在张家门房那听差,您可还有吩咐?” 林瑜被整个儿捂着声音显得闷声闷气的,道:“这就行了。”停了下又说,“我与你留了两本书,一会儿林爷爷拿给他。” 林老管家应了一声,想起了之前林瑜突然翻出来的两本书,说留给张忠读的。这两本书还留在他的房里,林瑜也交代了,只在他那里看,不叫带出去。 张忠红了脸,虽然之前听林瑜说过,但是真要开始看书本子了,他总有些怯怯,道:“属下字识得不多,只怕辜负了您的希望。” 林瑜轻笑一声,道:“不懂的便去问,开头总是慢一点的。”他没再多说,若是连要问谁都让他指点的话,那只能说明林瑜看错了人。 “是,大爷。”张忠又是兴奋又是苦恼的回道。 目送着装着自家大爷的朱轮华盖车走远了,林老管家并张忠这才转身。 林老管家打量一眼身后站的笔笔直打着伞的汉子,笑道:“大爷有交代过,你不当值时尽管来。”顿了顿,又道,“莫辜负了大爷的栽培。” 这一回,张忠应得又干脆又响亮。 第7章 雪落得越发大了。 等林瑜到了张家,张老太太早吩咐了心腹大丫鬟半夏撑了伞等在侧门。一见林家的马车来了,忙隔着帘子请了安,请他安坐。自己吩咐了小厮将马从套子上解下来,牵走了。又唤着身后的婆子抬起车杆,拉着车往里走。直到后院处方换了轿,轿子里早熏得暖洋洋的,林瑜坐着感受不到一丝凉气。 “稳着些,莫颠了表少爷。”半夏紧紧地盯着抬轿的婆子,往日便是老太太出行都轮不到她来做这样的活计。不过这里这位爷,老太太看得只怕比自己都还要重一些,派了她来可不就是脸面,万分上心都不为过的。 “半夏姐姐。”在大门口就下了车一直跟在一边的灵芝冲半夏笑得露出一颗小虎牙。 半夏见婆子再没不妥当的地方,方携了她的手,笑道:“小灵芝,我看看,哎哟,可长高不少。” 大半年不见的两个大丫鬟手挽着手,一个道白术念着你给你带了这个,另一个道我也惦着留了那个,那出去了的谁谁谁也记着你们呢,叽叽咕咕个没完。林瑜坐在轿里侧头托腮一听,一耳朵的中药名,不由好笑,自己母亲大约是娘家带来的习惯,给丫鬟取名字只管去翻本草,便宜的很。 待行至垂花门前,半夏道一声:“压轿。”林瑜也不要人扶,自掀了冬日里沉重的轿帘走出来,半夏忙举了伞遮住他的头顶,倒把自己给露在了雪中,灵芝一见忙上前遮了两人。 “倒把这雪给忘了。”林瑜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垂花门,笑道,“到让你给落着了。” 半夏收起伞,接过灵芝的来交与边上垂手侍立的丫鬟,道:“就这么点雪,哪里就娇贵起来了?” 林瑜一笑,瞅一眼灵芝,她自会意,挽着半夏笑眯眯地姐姐妹妹起来。不爱在这种事上多用心的他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抬脚就往前走。 这路哪年不走个七八回,早就熟了的。进了门,还不等他弯腰行礼,张老太太一把搂在了怀里,摸着头上的小揪揪,对这边上的一个妇人笑道:“可算是把这个小金童给盼来了。” 林瑜一时哭笑不得,所以他才不爱扎什么抓髻,幼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实在是太满足大人们的恶趣味了。 林瑜来的时候已经过了请安的时辰,不过他一眼扫过去,这时候张老太太这间大屋子里头,小辈仍旧一个不落都在。一一行礼过后,他问最大的表格张琮,道:“怎的没去上学?”张大舅要求甚严,他常来常往的又不算什么外人,很没必要因他来就下学。 果然,张琮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道:“先生今有客来,故而放了半日的假。”他尚有一篇大字没练,幸而有了这半日的喘息,要不非得挨戒尺不可。 林瑜眼睛一转便知道他大约又有功课没完成,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过一笑,没再深究。 “我的小鱼儿。”搂着林瑜,张老太太摩挲着他玉白的小脸,笑道,“除了孝,咱就得正经念起书来,下午就跟你哥哥去上学可好?” 这大约就是林瑜不大愿意来张家的另一个原因了,小鱼儿这个小名总是让他觉得自己的脸上是不是少了一条疤。只可惜,除了他之外这世界怕是没人能懂这个梗。 有点小寂寞。 边上的圆脸妇人身子略略前倾,笑着奉承道:“可不是,哥儿聪慧,早读了书,异日蟾宫折桂,也未可知。” “二舅母谬赞了。”林瑜只做害羞状,往张老太太身后靠了靠。这妇人便是他便宜二舅的原配嫡妻,姓孙,平日里一张圆圆脸爱笑又会奉承,也没什么坏心,是以在老太太跟前一向算是得脸。 果不其然,张老太太搂着林瑜笑起来,正想说话呢,就听底下另一人道:“按理说,咱们家请的坐馆先生学问好,外头多的是人想来拜师的,瑜哥儿这么悄没声的就跟着去了怕是不尊重吧?” 所以说,人多就是不得清净啊。林瑜心中一叹,一抬眼,果见张老太太的脸色淡了淡,便笑道:“三舅母说得有理,可巧我今日得了一方好砚台,拿与先生做束脩,岂不清雅。”说着,就要叫收着东西的灵芝。 张老太太拍拍林瑜的手,只对着底下笑道:“看看,这才是大家风范呢,怨不得我疼他。”又道,“外祖母早就备好了,哪能教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拿出来,快自己留着。” 林瑜不在意道:“这有什么,不过一方砚台罢了。”到底叫灵芝加上了。 老太太见他坚持,也不拒绝,只是对着孙氏笑道:“我常说,咱们这样的人家虽不敢说什么富贵人家,但这点东西还是不差的。最要紧的就是这一个礼字,要不然,就是攒了金满箱银满箱,也不过落下铜臭二字罢了。”一席话,说得林瑜那三舅母脸色一阵青白,只是再没人理她。 “怪道说礼出大家呢,哥儿书香世家出身,就是拿个束脩都比我巴巴地找什么金锭子银锭子更好看些。”孙氏忙忙地接口道,她娘家也是生意人,从本家那里拿一些盐引,贩官盐为生。比不得本家大盐商,但在这个家也是豪富的主。 底下登时顺着这的话头,不绝口地赞起来。张老太太看都不看那脸色难看的吴氏,这个三儿媳难听的话多了,她都计较不过来。只是见几个孙辈颇有些坐不住的样子,又怕怀里的林瑜年小皮薄经不得夸赞,忙吩咐大哥儿张琮带了兄弟姊妹们回屋顽去。 张琮早巴不得这一声了,拉着林瑜忙忙地往后头屋里走去。 江南的雪,大得也有数,待林瑜他们出来时,已经比之先前要小了好些,只是天还阴阴的。张琮看着面前已经铺上了浅浅一层银白的雪地,遗憾的直咂舌。 大姑娘张瑶笑他:“大哥你还惦记着糟蹋这雪地呢?功课呢?”她是二房的,圆脸孙氏嫡亲的闺女,最是公正爽利不过,大小姊妹也都服她。 “不过一篇大字,半刻钟就得了,怕什么呢。”张琮满不在乎地,伸着头瞅着地上,很想踩一脚的样子。 “且安生坐一会子吧,再过一时就要用午膳了,吃完随你去。”张瑶携了最小的小妹,并四房里两个沉默的二姑娘三姑娘与林瑜略一招呼,就要先走。 张小妹不乐意了,她揪着大姐的裙子,眼巴巴地看着林瑜,糯糯道:“我还想和林表哥玩。” 实在不会哄孩子的林瑜摸了摸身上,发下自己没带什么好玩的东西——也是,他连佩一个玉环都嫌碍事,哪里愿意再带什么荷包之类的,平日里在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出门却不过面子情,好歹被白术捉着带了个生肖佩。他倒是想解下来,也不知白术怎么绕上去的,就是不行。 张瑶忙摸了摸小妹的发顶,拿着糕点哄着她走了。张小妹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嘱咐林瑜:“要来找我玩啊!” 听得姑娘们身后的大小丫鬟都笑了。 姊妹们并身边的丫鬟都走了,三房里张环张玟对视一眼,见张琮也没注意这边,两人挨挨蹭蹭地过来,与林瑜行礼道歉道:“瑜表弟,母亲只是心肠直,并非有意,咱兄弟给你陪个不是,可别往心里去。” 林瑜一偏身,没让这两兄弟的礼行到实处,安慰道:“我是第一次来不成,别外道了。”三舅母这刻薄小气的脾性他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明明花的不是她的东西,她能肉疼半天,说出的话哪里好听得了,林瑜再没心思与这样的后宅妇人计较。 “正是这话。”张琮不知何时转过身来,揽了林瑜的小肩膀,道:“我带表弟去外头书房有事,你们只管你们玩去。”张环张玟诺诺应了,跟着张瑶的脚步往前走远。 二房的张理,张瑶的亲哥哥,和他母亲一般再乖觉不过的人,指了一事也匆匆地走了。 林瑜和张琮也不理会,正所谓嫡庶有别,林瑜自己还好些,毕竟从现代而来,一般不太在意这些,但是他们自己倒过不去这个坎。兄弟们之间虽然和睦,但是另几个总想着他们是庶出子的嫡子,和张琮林瑜这般嫡出嫡子且是正经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弟不一样,倒先把自己当做了外人。 张琮对此是习以为常,或者说他也是这么想的。 “珏哥儿呢?”林瑜之前就想问了,刚在大厅里他本想问,却被一岔嘴给混忘了,这才问起张琮来。 张琮咧嘴一笑,道:“这小子前儿闯了大祸,偷偷使唤了小子买了爆竹差点没把自己眼睛给弄瞎,如今虽无恙,却被爹发狠压在祠堂禁足,每日只有青菜豆腐米饭,还得写大堆功课,可怜的很。” “只怕这回连外祖母和大舅母都没帮他说话。”林瑜笑道。 张琮拉了林瑜,点头道:“可不是,要我说他也太能淘了些,爆竹是随便玩的?也不看看他自己才几岁。”又道,“莫管他,祠堂里有老仆照顾着,饿不着冻不着,受点教训也好。” 林瑜瞅瞅自己被拉着的手,意味深长道:“可见是经验丰富才说得出来这话。” 第8章 “说吧,这么拉着我又有什么事了。”林瑜抽回自己被拉着手,自拢了拢斗篷,袖手歪头看自己这个不怎么靠谱的表哥。小大人的样子衬着他嫩生生的小脸,张琮又是想发笑又是不敢,生恐惹恼了他,自己的主意便打不成了。 “我们且去前头园子里逛逛。”十三岁的少年挠挠半挽着的发,顾左右而言他。 林瑜倒不着急,慢悠悠地跟着他闲逛。张家的园子是典型的姑苏模样,三步一景,五步一画,端得是秀雅非常。不过,在大俗人林瑜眼里,觉着这大半是被有限的地皮给逼出来的。 这里的地是真的贵,要不然那群不省心的也不会那般汲汲营营,甚至做出罔顾人命的事来,人道是财帛动人心,古人诚不欺吾。 更何况,在现在的人眼里,地简直要比金银都要紧些。金银易散,土地却能传于后人,无论富贵贫贱,总有个安身之地。 两人一个心不在焉,一个浑不在意,走着走着,没留意出了园子跑到了前头。 林瑜听着隐隐传来的人声,拉了拉张琮的垂下的袖子,问道:“那边可是你们上学的书房?”书房的窗户并没有关着,大约里面的人也在观景。 张琮回过神来一看,大惊,窗后捻须而笑的可不就是自家先生,来不及计较怎么就跑来这里,忙拉了林瑜的手道:“快走快走。” “急什么。”林瑜不乐意,非是对表哥不满,实在是他现在的外在条件达不到,小短腿怎么跟得上他?抽回手,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被张琮贸然一拉略散乱的衣摆,“能吃了你不成。” 张琮皱着脸,正要说什么,就听窗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可是琮哥儿,这么忙忙地作甚么戏耍?” 林瑜抬头,正看到自家大表哥的脸色瞬间苦了几分,不由得踢踢他的脚后跟,悄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回话。” “回先生的话,正带林家表弟出来逛逛。”张琮微微侧身,露出被他严严实实挡住了身子的林瑜道。 “可是先林润之之子?”林瑜的父亲名沐,字润之,在姑苏这一代也算是小有名气。之前他守孝不得出门,没什么交际只是听老管家说过,如今倒是遇到了。他上前一步,抬手行礼,道,“正是家父。” 这位姓李的坐馆先生见他小小一人,穿着大红羽纱的斗篷,站在雪地里,年级虽小却自有一番气度,怡然不惧地对自己行礼,心里先爱上了几分,忙道:“外头酷冷,琮哥儿还不赶紧带了你表弟进来暖暖?” 闻言,张琮本就苦得快拧出苦汁子的脸更加可怜巴巴了几分,奈何先生有命,再不情愿也只好牵了林瑜的手,往他心目中的龙潭虎穴走去。 这李先生本是张琮母亲李氏的族弟,身上也有举人的功名,却因为家里有一个偏心老父,落得个衣食无着的境地被赶了出门。李氏见他学问好,又心存着帮帮这个族地的意思,便将他聘来做自家的西席,横竖她一个嫁出去的姑奶奶也不怕所谓的族叔。 李先生心知只要自己老父活着一天,他便一天没有出头之日,干脆也不再想继续科考这事了,只管在张家待得安安稳稳地专心教学生。李氏早就从张老太太手里接过了这个家,见他尽心尽力,怎么都不会亏待自己的族弟,他倒是有些过得乐不思蜀的意味。 “李兄难道就从未有过不甘么?”坐在李先生对面的人衣衫褴褛,却安然自若,毫无困窘之意,抬手沏了一碗茶。 那李先生谢过,方接茶道:“人各有命,时飞志向远大,为兄以茶代酒,以敬来日弟金殿传胪。”一抬手一仰头,便饮尽了。 那时飞摇头,道:“偏偏好茶牛饮。”只好又与他倒一杯,方谢道,“弟谢过兄长好意。”不过一语尽心。 两人正说话喝茶间,房门被扣响,李先生笑道:“必是我那不争气的学生。”方高声道,“还不快进来。” 张琮磨磨蹭蹭地推开了门,林瑜见他不甘不愿地样子,心想,从古至今,害怕老师大约就是学生不变的天性了。即使他才告诉这个表哥说,有他这个小童在,那先生又有客,必然不会十分为难他也没用。 果然,李先生并不问张琮是不是还有功课未完成,只拉着林瑜和他说话,见他条理清楚,比边上缩手缩脚的张琮还要大方些,心里叹了一声。未留他们多久,只看快要摆饭的时候,就命他好生将林瑜带回去,又叫上了一个婆子一路遥遥地跟着才放心。 见两个小的走了,李先生对一直沉默吃茶的友人笑道:“你看,我给你找的这位小学生,可还称心?” 张琮自出了自家先生兼族叔的大门,就送了口气,这时候再想不起来原本打得主意,只想着赶紧回祖母那边是正经。今日林瑜在,大家必是一起用饭的。 姓贾,字时飞,林瑜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一个原著人物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了。他看看匆匆忙忙样子的张琮,不经意般问道:“那贾先生,你可知晓?” 张琮挠挠头,道:“我只知是先生好友,外地才来的,如今正寻暂居之地。” 这就对上了,林瑜一笑。想那李先生还与他做引见,只怕是之前他托大舅寻一坐馆启蒙之人,正好寻到了他头上——这贾雨村与林家倒是有缘分。 果不其然,过午之后,张大舅遣了小子寻他书房说话,说得正是这一件事。 “这贾雨村我也见过,有学问且不迂腐。只是此人非久居人下之人,只怕攒够了银两便要继续赶考。”他细细地说与林瑜听,知道这个外甥自有主意。 能一举考中进士的人学问怎么会差了,能给钟灵毓秀的林黛玉启蒙的人又怎会迂腐,林瑜想着,倒是对红楼一书中这个提纲挈领式的人物很感兴趣,便笑道:“只是启蒙罢了,我原也没想让他教我多长时间。” 张大舅笑道:“也得有两年时间,否则李先生也不会将他荐了来。”原来那贾雨村如今才有秀才功名,乡试三年一次,今年他生了场小病正巧错过了,再考就需得在等三年——算上如今快翻年了,也就还有两年多一点。若是乡试顺利,次年就可参加会试,会试再得中,殿试再差也有个同进士出身,那时就真真是鱼跃龙门,一朝成了人上人。 在林瑜的印象中,贾雨村此人被后世部分红学家批为奸雄,也是在红楼中少有细细描写的,由原本志向高远不入俗流,渐渐被乌糟的官场同化成自私忘义的贪官第一人。 因此在他眼里,他对贾雨村的兴趣倒是第一了。不过这也难怪,他原本请启蒙先生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事,而是想从读书人的角度潜移默化的了解这个朝代,到时候不至于让自己太过格格不入。 没有一个经过正统教育的传统读书人引领着,林瑜再天才也没办法走上科举这条道路,更遑论考取秀才举人。 彼此双方都有意,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下来。在贾雨村眼里,只要教一个些许小童,既得了丰厚的束脩,又并不大耽搁他温书,何乐而不为呢? 林瑜果真在张家待到腊月才回了自己家。彼时,京城堂叔那边的年礼都已经到了,他略略地看了看,比之往年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却多了好些鲜亮的小孩子会喜欢的物事,并一套有林如海亲笔批注的四书五经。 他吩咐了白术将这书搁到外书房,又叫外头收拾起房舍来。 请了先生白术是知道的,该怎么准备心里早已经滚了几个来回。她拉了灵芝细细问过先生多大年纪,可有女眷等语,又问林瑜房舍如何安排,林瑜便叫她自与林老管家商量,白术也不为怪,抬脚就走。 如此忙乱了几日,又有灵芝来回,说是族长那边催着打点年货。 如今的宗族规矩,一族里过得好的,少不得拉拔拉拔那些没个营生进项的,免得他们年关难过,丢了一族的脸面。不算如今京城的那家,林瑜一家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因此每年都会拿出一部分产出来散与族人。 灵芝因此不忿道:“怎么不往那家要去,他们不正管着这府上的产出么,真好意思!” “苛扣都是心知肚明的,但谁又会拿来面上说?”那群人若是因为得了他那二叔爷的好处就不来领东西,可不就是自打了嘴巴?再说,他们怕是也舍不得到了嘴边的免费肉,林瑜想着,然后道,“只把之前那边送来的东西连着单子都拿过去,说今年就这么些,我担心族人衣食无着,宁愿自己苦些,也要都拿出来。” 灵芝哎了一声,忙忙地叫人传话去。 第9章 林老管家不仅按着林瑜的吩咐这么做了,还细心的安排了自家小孙孙跟着。族里现在哪个不知道林瑜从不用这样的小孩子,便只当是押送年礼的人家里的小子,见他站在一边看只笑嘻嘻地看并不说话,也就不放在心上。 那小子看完了一出好戏,便牵着负责护送的张忠的衣摆回了林家,和自家爷爷一一地说了都有哪些人来领东西,都说了些什么话,叽叽呱呱地小嘴一张一合说了个清楚明白。 说完了,便伸手要糖吃。张忠看他人小又机灵,只恨身上从不放什么饴糖之类哄小孩的物事,忙忙地就要掏银钱与他。林老管家忙拦了,道:“他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敢用这些。”遂打发一个婆子领他回家,他和张忠两人去外书房回事。 林瑜一听,只说知道了,也不多问什么,反正他心里早有定计,如今这样也不算什么,只是笑道:“我那二叔爷家今晚怕是不得安宁。” 他倒是对林老管家的小孙子很感兴趣,问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又问:“可见是一个过耳不忘的人才,读书了不曾?” 老管家摇头道:“人才不敢说,只是比旁的略伶俐些。只是我那大儿子未免宠得太过,老奴说过好几次,只是不中用。” 林瑜笑道:“我倒想我正寻着书童呢,怎的从未听你说起过这个孙子。”又道,“怕什么,回去好好教一教,翻了年送来,好好的苗子别浪费了。” 林老管家忙不迭的连声应下。 就像是林瑜所说,他二叔爷、即林松一家今晚不意竟迎来了稀客,只可惜这稀客带来的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按理说,身为一族之长他并没必要再走这么一趟,但是这一回林松做得委实太过了一些,他顾着一族的名声,少不得亲自过来。 同是木字辈,他又是族长,很不必给多少脸面。只是多少看在这两年林松每年给的那些好处的份上,他才来把事情一说,然后也顾不得林松焦黑的脸上那发青的神色,一拱手就匆匆地告辞了。 林松强撑着笑脸将族长送走,回头一关大门,还来不及回到厅中,就忍不住大发雷霆道:“林治,看看你做的好事!”他一眼瞄到边上探头探脑的门房,好不容易强忍了怒气,一甩袖子往里走去。 名为林治的小儿子只好苦了脸,恭敬地低着头跟了上去,心里将出这个主意的陈氏给骂了个臭死。 这林松有两个儿子,大儿林滂不过考了个举人。三年前花着家里从林瑜那边谋划来的财产,捐了个小小的知县官,如今正在外地上任。小儿林治更不堪,整日里在街面上闲逛,没钱时不过这么混着,如今倒也学会了摆一摆林家二爷的款。更有那一起地痞流氓见他阔绰起来,上杆子的叫着二爷,哄着他拿钱吃酒作乐,倒也说得上一句交游广阔。 这一回,说来也简单,不过就是今年的花销大了,可不就得从年底送来的庄货上想法子补漏洞。 “啪”的一声,林松将手里的单子往自己这个不争气又蠢的小儿子面前一扔,林治一看这声气不同往时,听着这音儿麻溜地就在地上跪下了,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林松回想一下族长刚来说的话,他就忍不住气血上涌,一边的老仆赶紧上前扶着摇摇晃晃的他在新打的紫檀太师椅上坐了。他挥挥手,老仆会意地将一屋子的下人给带了出去,关上门亲自守着。 看着低眉顺眼跪着的小儿子,他心中不禁暗骂一声蠢货!庄子地里能出多少东西,这样克扣起来?他之前想得好,等那小子束发还有七年多时光,总能使了法儿慢慢把他手里攥着的契书给赚出来!日后,便是把那张氏的嫁妆都得了也未可知。如今这么早就撕破脸,有什么好处! “说吧,怎么送过去的就剩了这么点东西!”他摸索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白的瓶子,倒出一丸药来,就着已经变凉的茶水吞了下去。他一手从林瑜那个毛娃娃手里挣来的产业,这才过去短短三年,每年该有产出他还能不知情?还没老眼昏花呢! 林治也不说自己在外头吃酒赌钱花了多少,要不然非让自家这老父给打断腿不可,只说年成不好。 林松冷笑一声,道:“打量我年纪大不管事,就好骗了?”他上前一脚踹过去,到底年纪大了,没了以前的那股力气,林治只顺着他的力道,往边上一歪,他也没注意,道,“必是又吃酒赌钱去了,早说了八百回,赌是败家的根本,我们林家出身书香百年士族,怎么能出烂赌之人!” 还书香士族呢,要不是算计着小辈的家产能有现在正经士族一般的好日子?林治心里不屑。当初为了死活考不上进士的举人大哥捐官,百般的算计人家财产的时候怎么不说书香了?如今倒正经白扯起来,看不起他了。要是没他在家打点庶务,自己这好爹好大哥能有现在的舒坦日子过? 这时候他倒不想自己平日里只管着和人吃酒玩乐,哪里真管过生意来? 林治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跪好,只低着头道:“家里实在是难,多的那些个丫鬟小厮媳妇婆子,族长衙门那边的好处使费,大哥那任满三年眼见着要打点,更是大头。” 林松喘着气,听他掰扯出息的大儿子,又想踹他一脚,只是踹不动。一双干枯地手往太师椅的扶手上一拍,怒道:“没你大哥,我们怎么还能叫官宦之家?打点使费是要紧,万万不能俭省!”他一双眼睛阴仄仄地瞄了眼地上的小儿子,又道,“怎么,你还不服不成?” 林治赶紧上前奉承道:“儿子哪里敢,要是没有爹当机立断,现今哪来儿子这般金尊玉贵的日子。”又道,“那边不过一个小崽子,能吃多少用多少?我这做堂叔的是替他存着呢,谁能说出不是来?族长想得也太多了些。” 林松转念一想,可不是么?那边不过一个父母都没了的小崽子,还能正经闹起来不成?张家?张家再好,那也是外家,管不得林族里的内事。当年要不是京城那一支横插一脚,他早得了全部的财产了。 想着,他踢踢跪在身前的小儿子,道:“起来吧。”又嗤笑道,“你这还金尊玉贵,没见识的东西,京城那一家才叫真正的金尊玉贵呢!”他生的早,那时候袭了侯爵的那一支还没分宗,幼时也被母亲带着进府拜过年,才知道了什么叫做侯府门第,那才是真正的食金咽玉,尊贵无比。 林治笑嘻嘻地拍拍袍脚起了身,道:“儿子才多大,怎么比得父亲见多识广?” “行了。”林松打断了对过去的回忆,道,“今年也就罢了,横竖都已经送完了,找补也没什么意思。”这个当老了家的老人显然对衙门一套很熟悉,“当年不得已,签了拿什么不可转卖的文书,还真当我没法子了不成?” 可不是没法子了,当年那文书一式四份,两家各一份,京城那家还有衙门都留着一份,还能有什么办法。林治想着,要不然他也不会这般努力的苛扣,毕竟扣下来的都是自己的,等那小崽子成年了,那些个生金蛋的铺子田地都是要换的,自己哪里又占得到便宜? 除非,就像当初那样…… 林治眼里闪过凶光,低着头不叫人看出来。 林松说了这么句,也没注意自己小儿子没接话,心里转着见不得人的心思,淡淡道:“你那些街面上认识的,也别断了联系,保不准日后用得上——只再不许沾了赌这一字,去吧!” 林治诺诺地应了声,退下不提。直到回了自己房里,关了门,这才冷哼一声。 若是林瑜知道了这两父子想些什么,少不得感叹一句他们心有灵犀。不过这时他正听子丑两个回话,前头他回来时,他们被留在了张家,如今正好有了消息,张大舅便差遣他们回来报信。 “舅老爷说,再过一日,您上次要的货就该到姑苏了,问您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这货指的便是之前林瑜拜托张大舅弄回来的那个稳婆的儿子,算了算日子,便知没费什么功夫。林瑜托着小下巴,道:“知道了,去喊林爷爷、钱嬷嬷还有你们张队来。” 待三人来齐之后,他吩咐道:“大舅那边已经将人给弄了回来,钱嬷嬷收拾间屋子,要密不透风没人经过的;张队,你挑几个老实可靠的这几日等着分派;林爷爷,你亲去一趟张家,见了大舅,就说我的话,等那人送来了,我自派人去提,之前让打听的那事可有了结果。”又指着屋子里垂手侍立的两人,道,“叫子丑两人跟着,莫让人冲撞了。” 五人各自领了,忙退下安排去。 第10章 这林家的气象倒是与他见过其他大户人家不一般的严整,贾雨村没想到林家年前就来请他,照他收的这个小学生的说法,只要上得学,念得书,又何必纠结日子是否接近年关呢?贾雨村深以为然。 他收拾了简单的包裹,来这一看,房舍齐备、书本亦然。另有下榻休息的院子,一般的丫鬟婆子侍奉,和他在张家看到的一样。 按李兄的说法,这个小学生幼年失怙失持,独个儿在舅家时不时的照拂下才长这么大,正缺乏一个长辈教导,他看来却不然。 这瑜哥儿看着年幼,实则心中自有丘壑,大有古人之风。林家的规矩和张家比起来也是两样,虽则看起来严苛古怪,实则有效非常,贾雨村毫无怀疑若是有人胆敢走出自己的所属范围一步,立马就会被那些不时巡逻的护卫拿下。 整座宅子秩序井然,能坚持着将这样的规矩执行下去的,又岂能轻易就被动摇?贾雨村活了这么大,交友也算广阔,又怎么会不知越是大户人家,越是有那一竿子打量着自己伺候老了的,在小主人面前就尊贵起来,常有欺上瞒下之举。像如今的林宅这样做到临行禁止何其难也,他心中暗暗叹服,只恨不能亲见先林老爷一面,颇为遗憾。 他只当这般规矩是先林老爷定下,林瑜只是遵照为之,即便如此也觉得林瑜这学生已是不同寻常了,若是被他知道这都是短短三年之内林瑜一手打造,内心不知多惊涛骇浪。 幸而林瑜治家严谨,少有人敢胡乱说话,更是少有人知道这般事实。 贾雨村一个做先生的,倒是可以随意在外院的园子里走动赏景,他身穿葛青文士袍,头戴同色生员巾,从头到脚都是簇簇新的,乃是这边绣娘赶制出来,林瑜这个做学生的一片心意。抚了抚开得正盛的白梅枝,还未等身后的小厮赶上来奉承,他自放了手,抬脚又逛去了。 他略走了半个时辰,又见一对护卫巡逻而来,见了他赶忙抱拳,道一声先生,告罪后就继续走下去。 第四波了,贾雨村心里不由得暗暗算了下,正巧一刻钟一波护卫,半点差错都没有的。也不知这些护卫怎么算的时辰,他心不在焉地想着,突然看见眼角余光里一闪而逝地屋檐的一角,他驻了足,不由问道:“那里是?” 那小厮是个机灵的,林老管家千挑万选了这么个,除了照顾这个坐馆的先生,更多的便是不想让一个外人撞倒什么,毕竟这林家和别的大户人家是两样的规矩,每个人提点着可不行。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笑道:“原是下人房,大爷说府上就他一个正经主子,很不必百十来个的伺候着,便辞了好些人,这些屋子可不就空了。” 贾雨村不免笑道:“勤俭持家,本是大善。”想着自己今天逛了个差不离,不如就此回去,回头那园子还有诸多妙处正待细细赏鉴,便折身,由小厮引着慢慢地走了。 他却不知,这时候他的好学生林瑜并着林老管家、张忠等都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 林瑜身上穿得密密实实的,并不坐下,只侧头问黄石:“怎么样,都说了不曾?” 黄石不敢上前,生怕自己在屋子里沾染到的腌臜味道冲撞了自家大爷,站得远远的笑道:“都说了,连前头偷了他自家兄弟媳妇的事也没漏下。”张忠见他说得不像,赶紧狠狠瞅他一眼。黄石给唬了一跳,这才想起来大爷年纪还小呢,忙低了头,删繁就简,将里头那醉汉的话给说了出来。 林瑜神色自若,只当没看见底下的眉眼官司。上辈子的时候信息大爆炸,什么奇葩异闻没听说过,这点小新闻算个什么,只交代道:“好生养着他,后头还用得上呢。”下剩的不用他吩咐,自然会有人好好地跟里头人说说,自己出首的好处。 好生护着林瑜回了外书房,张忠念着那稳婆儿子的事,又折回了小院。只见黄石正伸着胳膊把窗屉上蒙着的层层黑布给撕下来,嘴里还小声念道着什么,问道:“又说什么呢?嘴上没个把门的,刚差点没被你吓出毛病来。” 黄石一侧头,示意了一下门后,道:“哥哥去瞧瞧便知。” 张忠只当自己会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他从过军杀过人自然不当回事。没想到一推开门,到被那臭气给熏得倒退一步。到底是混过军营的,他定定神,眼珠子往下一顺,就看到了地上像一滩烂泥一样的人。若不是他清楚的看到了着醉汉还起伏着的胸膛,身上也没什么伤口,还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亲自去张家提了这个家伙的张忠纳闷道,先前还算好好的,什么时候黄石还有了这份能耐了? 黄石一看便知道自己这个老大哥心里想些什么,笑道:“我可一指头都没动他,自己哭着喊着什么都倒腾了个干净。”他拍拍袖子上沾到的灰,又道,“关了还不到两天呢,饿也饿不死,就自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德行。”大爷倒是和他解释过,什么人的恐惧心理,不过这就没必要说出去了。大爷虽没说不叫自己说出去,但既然他单独说与自己听,谨慎起见,还是一个人吞进肚子里的好。 张忠也不多问,只是道:“没心肝的东西,要是我早就自己顶了罪,卖自己娘卖得这般干脆。” “要换了大哥您,哪里还会有那桩事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罢了。”黄石上来前,提起地上那汉子的衣领,像是没分量一般往里一扔,又笑道,“再说了,大爷寻他,也不光是为他招认他娘下的黑手。” “这话倒是。”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留下被关在屋子里那烂泥一般的赌徒像是确认什么一般,缓缓地抬起了头。 眯缝着的眼睛中尽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渴望的光芒。 另一边外书房中,林瑜听着林老管家将张大舅的话一一重复了,然后道:“果然是四大家族,连一届小小的陪房都干如此猖狂。” 林老管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说这陪房跟着她主母从京城嫁来金陵,又与姑苏数百里之遥,怎么就与那一家搭上了?” 想想原著中所谓四大家族的德性,再想想贾府那王氏姑甥两个对重利盘剥、包揽诉讼那得心应手的样子。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同样是王家出来的,嫁到金陵来的这个难道还是歹竹里的好笋不成,自然也是有样学样。因此林瑜并不意外地笑道:“这种事都是能干出名头的,要不人家能巴巴地拿着银子找上去?交情却不见得。”要不然也不至于随手就叫地下的陪房给处理了。 林老管家道:“正是这个理。”又叹道,“真是老背晦了,连这样的事都不记得。” “不过这样的话,我也就不用再多考虑什么了。”薛家本身固然不足为虑,但是如今的贾王史薛实在是个麻烦。再说,他更不希望在这关头横生枝节,这临门一脚前还要再搬开几块大石头,说不得就要请京城那一家来帮忙。 这正是他所竭力避免的。 如果真需要那一家出手,林瑜早在三年前的时候就已经说出口了,那边扶灵而来的大管家不是没悄悄地问过他,又何必等到现在。毕竟,那个稳婆的动向是他一开始就叫林老管家关注了的,否则这一次张忠也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人还打听了个大概。 林瑜很清楚,这年头的人宗族意识根深蒂固。固然从林海临行前的嘱咐来看,他多半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但是他要的可不只是不痛不痒的宗族内的惩罚——就算是逐出宗族这种在他人眼里严重至极的惩罚,在他眼里也不过如此。 人命债,人命还。 从一开始,林瑜就没想过放过那一家人。 白术听林瑜叫好好招待那边院子里的那个玩意儿,虽然不解,但还是麻利地吩咐下去。吃用皆当做正经亲戚的上上份,这本是她一句话的事,不过白术知道得小心着不让多的人知道,少不得亲自与钱嬷嬷交接。 灵芝心里就没那么多的成算,她想问也就问了出口:“大爷又何必好吃好喝地养着他,给一口饿不死不久成了。” 林瑜支着头笑她:“我还当多大事呢,惹得你这么不高兴。”他翻起了桌上的大靖律例,轻轻摸着上面短短一行关于夺官的条例,心里盘算一回,轻声道,“你又何时见过我以德报怨呢?”他留下这个人自是有要紧的用处。 大靖律例承自大明律,虽然对士大夫并无十分优待,但是本朝吏治败坏,原本十分的罪如今也只剩下了三四分。再加上罚铜,不了了之的多得很。斩草便要除根,只是夺官却还保留着功名可不在他的计划内。 一个人下过地狱,又突然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他会做出的选择自不必说。林瑜要的,也不过就是那一盆躲不开避不了的污水,一个崩溃的开始。 他等了整整三年,慢慢养大他那好二叔爷一家的胃口和野心,就是为了有一天他们犯下更多的错,然后他便可以一劳永逸。 如今,时机约莫要成熟了。 第11章 没过几天,便是小年。 这大约是整个林家最热闹的时候,里里外外都要打扫过去,祭过灶后就被嫌弃碍手碍脚的林瑜被白术从书房里赶了出来,结果在花园子里遇上了同样被赶出来的贾雨村。 一大一小两书生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今日醉仙楼又有新品,先生可愿与学生同去品尝一番?”反正也读不成书,林瑜想着自家酒楼里正好赶着年节出了新的奶油蛋糕,便想着去尝尝。 贾雨村不觉得林瑜这样小大人一般说话有何冒犯,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难得的好日子,天气又晴朗,家家户户祭罢灶送走了灶王爷,这一年的大事才算是有了下场。小童们嘻嘻哈哈地举着糖瓜粘了一脸也不在乎,小舌头在唇边搅一搅,啧,甜到心里去了。 贾雨村听着细棉隔断的窗外传来阵阵笑声,还有街面上隐隐传来的糕香,再看着小几对面正襟危坐、垂着眼捷静静地泡一杯清茶的小学生,心里不知为何就想叹气。 素服鸦发,玉面星眸,端得是灵秀非常,任凭外界红尘攘攘,也不及此时室内一袭茶香。这非凡之家出非凡的人品,实在是羡慕不来,贾雨村结果林瑜双手递来的清茶一盏,闻着鼻端袅袅茶香,想起自己科举中第诗书传家的壮志,一时翻滚的内心稍稍安静了一些。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若有一日屡试不第,如这个小学生一般独守一方清净,不也自在? 瓷杯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轻轻的脆响,“醉仙楼到了,先生。”林瑜说。 他可不知道因为自己抱着好奇的心态留下的启蒙先生在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了和红楼一书的蝇营狗苟只为起复截然不同的念头,或许知道也不会在意。 所谓贾雨村眼中的一方清净,又何尝不是他算计来的呢?就算是还停留在现代思维的林瑜,也知道在这个时代想安安心心地当个宅男没有一定的权势支持根本做不到。 独守一方清净?还是先老老实实地去考科举吧! 醉仙楼这时候正热闹着,虽然不是饭点,但是因为楼里前段时间开始卖的一种名为鸡蛋糕的新式糕点,聚齐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妇人专等着买了好回去。这年尾了,人格外多了一些,都想着一年了给自家媳妇小子甜甜嘴。就算是醉仙楼比平日里多蒸了一炉,但还是供不应求。 人多了,自然就乱。 掌柜的在前头给没买到的大家伙赔罪,这也是常例,自醉仙楼里开始卖这样糕点以来,常常僧多粥少,大家习惯了之后,咕哝两声也就散了,待明日再来。 只不过,今日偏偏不一样一些。 醉仙楼原本就是林母的嫁妆,后来名义上被张家给抬了回去,但是这些年来还是林瑜自己管着。是以,林瑜一来,就被恭恭敬敬地请进了二楼的雅间。他无意在贾雨村面前隐瞒这种特殊,醉仙楼是姑苏最大的酒楼,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这里和张林二家的渊源,刻意隐瞒反而惹人怀疑,徒惹笑话。 恭敬地请了先生先点,林瑜只说自己还是老样子,添上新做的糕点。本就不是用饭的时候,贾雨村秉持着君子克俭的规矩也只稍稍叫了两样。 见穿着灰色短衣的小二恭敬地束手退下,贾雨村这才满意地点头,道:“这里的规矩倒好。” 林瑜轻笑一声,心道花了不小功夫调|教出来的,可不得好么,否则岂不是白费他的功夫。正要开口回答,却正好听到楼下拔高了的声音,显然是闹起来了。 他止了口,伸手推开雅间的窗扇,留下一个微微的缝隙,静静地观察着楼下发生的事。 “小爷我的鸟就爱这口怎么了,也不看看小爷是谁,开门做生意连这点眼力见也没有?”高高的嗓门配着男子变声时期的公鸭嗓,格外的刺耳难听。林瑜一瞅,优秀的记忆力将此人面貌从脑海的角落中挖了出来,那不正是他那好二叔爷家的孙子,人称琪哥儿的么。他想着,眼睛一弯,有意思。 掌柜的不卑不亢地拒绝显然没什么用,有些人大约天生就听不懂什么叫做拒绝,或者说,他还没达到这一场的目的。 外头渐渐聚起一帮子看热闹的闲汉,倒是一开始因着买不到糕而不满的人看这架势,各个机灵地转身溜了。林瑜不由得一叹,这年头小老百姓的生存智慧啊,不可小觑。 那琪哥儿并不在意,仗着身边围了五六个家丁,格外嚣张地指着人的鼻子道:“你做不得住,总有做得主的人。”他眼珠子一转,不怀好意道,“正巧,家里人瞧见我那好弟弟来着这里,我亲与他说,要多少糕不能?便是要那糕的方子,只怕也得手捧着交与我家!” 边上的闲汉一听,更加得劲的起哄起来。琪哥儿听着边上热热闹闹地应和声,仰着头更加得意洋洋起来。 楼上的林瑜一听,不由得一笑,不过他暂时也没有和这种人面对面的打算,只好对着贾雨村歉意道:“搅了先生的兴致了,先生是与我一同回去,还是换个雅间?” 贾雨村摇摇头,道:“兴致已经尽,还是回去看两页书自在。”那种豪门的公子的做派,实在让人厌恶非常,这时候哪怕珍馐在前,他怕也是吃不下的。 林瑜点点头,轻轻拨了拨窗边的摇绳,一直守在外面的小二便走进来,引了两人从雅间的另一侧小门走,悄无声息地离了酒楼。 贾雨村坐在马车里,微微掀起一丝缝儿回头看去。那琪哥儿还在大门口胡搅蛮缠,倒是那掌柜的笑眯眯,却滴水不漏地将人挡在了外边。他沉吟一下,问道:“那可是你那二叔爷家的小子?”贾雨村是听好友李先生讲过林族里三年前那一场财产争夺,想来想去,觉得也就只有那一家的小子才会这般嚣张无礼。 “正是,他是我那二叔爷小儿子家的,先生看此人如何呢?”林瑜放下手中的茶杯,饶有兴致地问道。 贾雨村摇摇头,他的父母早亡,也经历过这般族里的欺压,怎么会对那种人有好印象,直言道:“蠢物一个。” 林瑜笑得大眼微眯,道:“可不是,家学渊源啊!” 贾雨村被自己这年幼的学生那不动声色的刻薄给唬了一跳,端着茶杯想了想倒是觉得无甚意外,毕竟能铁了心将家治理得那样服服帖帖,怎么又会是心软好欺之人。一时心里倒是觉得和这个学生亲近了一些,语重心长道:“这话可不能让人听见,若是那家污你一个口上无德,少不得是一个麻烦。” 林瑜歪着脑袋看看自己凭着兴趣挑得启蒙老师,乖巧道:“谢老师指点。”又问,“是影响科举考试吗?” 贾雨村点头又摇头,笑道:“哪那么容易影响考试了?不过是世人多庸碌,愚者谗言,为这个伤了己身,实在不智罢了。”说着,兴致来了,便细细地和他讲起了本朝科举制度。 本朝科举正经分乡试、会试、殿试,不过乡试之下另有童生试。童生试还分三次,县试、府试、院试。过了县试与府试便是童生,再过了院试,就是正经的秀才了。 如林瑜,他只需要有一名廪生和四名邻人作保,便可在本县参加县试,县试由当地知县主持。是以贾雨村才提醒自己这个学生略注意莫被那家人家寻了麻烦去,林族毕竟算得上当地望族。若是那一家豁出脸面来,跑去知县那边如此这般一番,实在没什么好处。 就算张家与林瑜撑腰又如何,少不得在老父母那边的印象已经坏了。原是案首的,没了案首,原是中的,变成没中,可不都在老父母的手里。 林瑜眼珠一转便明白了这先生所虑何事,少不得谢过贾雨村的提点。 不过,他却没有告诉他这个便宜老师,那就是他可从来没有准备在解决这家人、不、解决整个林族之前去参加科举考试。 而今年,也不过是他留给那一家人最后一个好年罢了。 回到外书房,林瑜召来林老管家,吩咐道:“让大厨房里蒸个几笼的鸡蛋糕,给二叔爷家送去,就说我的话,给琪堂哥喂鸟玩儿。” 林老管家已经从跟车的子丑那里听过刚才在醉仙楼发生的事,也不质疑这是不是暴露了自家有鸡蛋糕方子这一事,赶忙应了,又听林瑜问道:“那边的饭庄生意如何?” 他问的便是原林家的,如今被他那二叔爷把着的两家饭庄。 “一日不如一日。”林老管家从不忘林瑜的吩咐,即使他平日里不问也一直使人关注着那两个饭庄的动静。如今林瑜问起了,便胸有成竹地回道,“原本那两家菜式一般、糕点最好,如今有物美价廉的鸡蛋糕挤兑着,生意清淡了许多。” 林瑜点点头,他一向对菜谱没什么兴趣,不过是适逢其会,拿出来打击人倒好,如今可不是上钩了? “告诉那两个饭庄掌柜的和账房,今年可以多拿一点,至于能拿多少,就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他那好二叔爷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原本以为握在手里的产业,早就在林瑜的授意下变得千疮百孔。就算他们把原本所有的掌柜小二换成了自己的心腹又如何呢,有时候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威逼加利诱,这手段林瑜可熟练的很。 第12章 林家的土地、饭庄还有茶园,若是林瑜毫无准备的就给了,那也就不是他平日里总说自己最是小气这性子了。 当初留给林瑜的时间不是很多,但也足够他布置点什么。特别是后来他那二叔爷家乍然富贵了,便要过起正经官家的日子来。丫鬟小厮、媳妇婆子都得现采买、雇佣,都得从人牙子手里头过。人牙子这个职业属于三教九流中一种,有那种要脸面口碑讲阴鸷的,便有那种贩卖好人家儿女、逼良为贱、更与那些人贩子有着银钱交易的。 林瑜那好二叔爷一家老的想着过老太爷的好日子,大儿子捐了个小小的官上任走了,小儿子管着庶务却埋怨老的偏心偏到了咯吱窝。如果这时有人告诉他有克扣的机会,不过是一些供使唤的人,另一边人牙子那要便宜好些,做小儿子的怎会不动心。 看,是不是很简单? 林瑜甚至不需要收买多少人,这样的手段太粗糙也太容易让人发现。只需要那一家就像京城的贾家一样跟个筛子似的,今儿主子说了什么,下一刻外八路的仆役都知道了,这样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而他付出的,只是一点点银钱,就能让那些没什么节操的人牙子尽数将那些不安分的人送进他的好二叔爷一家。林瑜都不用出面,这点小事下面自有人办好。 就像是那些哄着二叔爷那个小儿子在街面上耀武扬威的地痞流氓,谁又能知道这些人后面有没有指使的呢? 而林瑜那个好二叔爷干得最漂亮、也是最蠢的一件事,就是走了甄家的门路,给他的大儿子谋划了一个知县。 如今早就不比林瑜祖父那时候了,举人举官也是易得。现今除了正经勋贵,哪个不是正经科举出身。便是勋贵人家如今捐官也多是虚职,早已大不如前。印象中贾家玉字辈便是如此,领个虚职面上好看而已。 且林瑜打听清楚了,他那个二叔爷并没搭上甄家的嫡支,不过是七歪八绕的买通了一个旁支,塞足了银钱,才有了他大儿子林滂这个穷知县。 赫赫扬扬啊,林瑜看着手中关于四次接驾的甄家的一些边边角角的消息,便是这一些不过冰山一角的东西都足以让人吃惊。他用心将这一些记下,然后将这些纸张丢进炭盆里烧掉。现在的他还没能力也没这个必要扛上这个庞然大物,只留下林滂一个人的罪证便够了。 不知不觉中,那一家已经成为了林瑜手中的鱼腩,若是他手松一些日子便好过一些,若是紧一些便难过一些。不过,林瑜没有玩弄猎物的习惯,养了三年的吸血虫,正是肥了该杀的时候了。可笑他们还毫不自知,还敢对着林瑜嚣张狂吠。 特别是当他听说他那好二叔爷一家送来一只死了的鹩哥,还信誓旦旦地要他给个说法的时候,林瑜难免对着边上的张忠抱怨道:“听听,拿个死鹩哥,真是蠢得我都替他着急。” 机会都送上门了都不会用,蠢得林瑜都没心情陪他们玩。都知道栽赃用毒,怎么就学不会自己病歪歪一下呢? 张忠显然听懂了林瑜的言下之意,垂眸道:“那家人最会珍惜自己,怎么又真的舍得以身涉险?”停顿了一下,他低头轻声道,“属下原以为他们会送一具仆役的尸体来。” 林瑜斜睨了他一眼,对这个忠厚有余的属下的心思一目了然,只是不动声色地笑道:“他们的胆子如今也只剩下这鹩哥那么大了。”他当然知道对方有可能拿身边的仆役的开刀,但是说句难听的,刀在对方手里,若是他们真的这么做,他也不会因此有什么心理负担。 说他本性凉薄也好,自私自利也罢,但是,他的确没什么为陌生人的生死负责的想法。 就算在这时,林瑜想着的,也不过是张忠此人忠厚义气有余,狠辣之气不足,有些阴私怕是另叫人负责。幸好他之前已经有了准备,黄石在那个小院子里做得还不错,人也忠诚守得住秘密,倒是可以进一步看看。 丝毫不觉林瑜心中已经将他从一些事情上排除在外,张忠认真地问道:“可是要属下去解决?” 林瑜笑道:“罢了,你且带人去看看,林爷爷年纪大了,莫叫他吃了亏。”他起身自铺了宣纸备了笔墨,浑不在意地练起字来。 早先手骨软,他便在张大舅的劝说下没有太早练字。如今算起来也不过练了一年,稍稍像样罢了。不过叫贾雨村来说,已经很好了。 张忠走了不过一刻,白术并钱嬷嬷两人来到外书房,不过从两人紧蹙的眉头来看,显得不是很愉快。也是,原本开开心心过个小年,结果转头人就送了只死鸟来,也就林瑜还嫌弃那家人家做事不够大方。 两人屏气凝神,束手待林瑜落下最后一笔,白术赶上前收拾,钱嬷嬷奉上热巾帕,并回道:“大厨房里逮住个吃里扒外的烧火丫头,请您示下。” 林瑜慢条斯理一根根地拭干手指,笑道:“可见鸡蛋糕好吃,是不是?” 白术收拾了桌面,接过钱嬷嬷手里的残水往外一递,方回身道:“再好,您也不可多用,这可是您自己给自己订得规矩。”她一双美目瞟了一下桌角还带着些残渣的点心盘子,示意他今天的份已经完了。 钱嬷嬷慈和地看着这一幕,笑道:“咱家的水好点心好,怨不得大家都爱吃,平日里也是管够的。就是不知怎的,竟出了那等眼皮子浅见不得东西的,这几日一直偷偷摸摸地打听着,厨里的赵大娘冷眼瞧着,正巧给逮着了。”说着她一伸手,将掌心的一张二十两的银票与两人看,道,“那丫头送给赵大娘的,她不敢擅专。” “她知道自己给哪家做事么?”林瑜看了看那张皱巴巴的银票,不是很感兴趣地撇开头,又道,“赵大娘这样的我之前有说过,她正好做个成例。”这样的事情本有制度,早先就定下的。只不过,林瑜三年前手段过于利落了一些,这些年规矩又严,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将这方面的规矩实行一下,钱嬷嬷心里知道,不过白问一声。 “先前还嘴硬,后头便交代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 林瑜点点头,也不多问过程,道:“知道就好。正好呢,外头人应该还在,他们不是叫赔鹩哥么,如今我赔他一个如花似玉的丫鬟,该满意了。” 如花似玉?钱嬷嬷想想那张哭花了的脸蛋,不过端整而已。但既然自家大爷这般说了,那么她就得打点起十分的本事,也要将那张脸给打扮出十二分的动人来。 林瑜倒是嫌风平浪静,另一边那几个办事的长随鸡蛋糕的方子没拿到,不过也得了个漂亮丫头自觉有了脸面,可以回去交差。哪晓得那撺掇着琪哥儿上门找麻烦的且被老太爷叫人按着狠揍了一顿,倒是琪哥儿原本也挨罚,不过有他爹护着,到没吃多少瓜落。 不过,把这丫鬟往老太爷、二爷眼前一放,满心以为能得赏没想到却吃了一记窝心脚,当即就吐了血。那常随听那丫头掩着脸,一行哭一行说:“那边早盯上了奴奴,奴奴便是为了肚子里二爷您的种,也不能再留着。”又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说了好些求情讨饶的话,一时说自己已经看到了做法,一时又说还需检验检验,哭哭啼啼夹杂不清。 那丫鬟嘴里的二爷可不就是林治,他本就是个荤素不忌的,又想着饭庄今年生意虽不至一落千丈,到底能支取的钱财短了好些。打听得眼前这丫鬟正巧在那小崽子家厨房里做事,又有几分姿色,便费费心勾到手,又与了她一百银的钱财叫她打听。哪知她竟是个不中用的,叫人发现赶了出来。 “行了,哭甚么!”林治心疼自己那一百两银子,摆摆手就使人带她会自己的院子,叫陈氏安顿去——看在她肚子里那块肉的份上罢! 老太爷嘲讽地看了眼这个没有自己半分手段的小儿子,心道日后果然还得靠大儿子林滂。今儿这么好的机会,随便弄死个欠了死契的丫鬟婆子,往那小子府上一扔,还不吓得他将方子给吐出来。一个黄毛丫头满破也就二三两银,略有些姿色也不过十来两,哪里还有今天这事来。 是时候给大儿去信了,想着,他拄着拐敲了敲地面,一脸阴沉对因为两重长辈的动怒而满脸无错的琪哥儿道:“这事过去了就算了,下次好歹问问长辈,别一声不吭的自己做主,偏送了把柄!”说完,便在沉默的老仆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回房去了。 留在原地的林治听见这么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一声,脸霎时涨得通红,又不好立时发作。眼见着人走了,这才怒气冲冲地回自己院子。一回身,看见自己那不成器的大儿子居然连自己老子因着他被骂都听不出来,居然还吊儿郎当地跟在自己身后,恨不能上去就是一脚。边上的长随一瞅不对,忙上前抱住,小声苦劝道:“外头有人,这还没回院子呢!” 听到动静出来的陈氏一看这阵仗,原本还因为新来的小妖精难受的她也不顾得了,杀鸡抹脖的使眼色叫自己命根赶紧跑。 这琪哥儿在别的方面蠢钝如猪,这时候倒是机灵了一把,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跑了。 林治见儿子跑了,也无可奈何。只得回身,一进自己院门,大门关上,牙齿里一声‘老不死的’就怎么都忍不住的蹦了出来。 第13章 这二叔爷一家且不去管他,林瑜早有定计。一块鱼腩而已,再怎么蹦跶也蹦哒不出他的手掌心。 如今他跟着启蒙先生日日念书,正得了新的趣味。 原本小儿启蒙是从三百千,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开始,不过贾雨村刚做人老师,第一天略一考较,见他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略略一讲,也不见他哪里不解,只当他已经在举人张大舅的教导下,已经存了不少诗文在腹内,便跳过这一段,正经教起了四书。 贾雨村此人人品如何,暂不去说。只说此人一路顺顺利利地将举人进士考下来,又能得林海青眼,聘与自家爱如珍宝的女儿做西席,教出了林黛玉这个十二分聪慧灵秀的学生,可见学识是尽有的,且不是寻常腐儒。 林瑜冷眼瞧着,此人教书倒也不错。讲课也深入浅出,听起来十分省力。就是多旁征博引,酷爱用典,不过这也是文人通病,若没有这些,往往人家还瞧你不上。 林瑜听出了趣味,常常一上午的课上完,他再一一地问典故的出处。贾雨村因而长叹他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实在是难得的人才,常常勉励他好好学习,莫要让不想干的人耽搁了科举,倒是一片拳拳爱心。 如此,太太平平地过了些时日,到了腊月三十。 今年本不是大祭,不过林家乃是一地望族,该有的体统并不能缺。是以,一大清早,族长便使了人来,教导林瑜如何祭拜如何捧香。林瑜一一的领了,方遣人好生将人用上等红封送了回去。 “今年可是怪了,怎么巴巴地来教这个?”白术小心翼翼地将手里大衣裳给挂起来,道。 林瑜端端正正地坐着,眯着眼眼神,听白术有此一问,便解释道:“虽然都是同一个祖宗传下来的,但也有个亲疏远近,毕竟都分了房。我家原本与族长还近一些。”他不好动,只努了努嘴示意西边的方向,道,“我那虽叫着二叔爷,实则到我下一辈,便要出了五服,毕竟不过是同一个高祖。” 灵芝听了,心里掐着手指算了算,道:“可不是,亏得那家还好厚的脸皮。”她不屑的撇嘴,那家人的乌糟样,便是她一个做小丫鬟的都看不下去。 “如今焚香祭祖这样的事,规矩比起以前也松散得多了。略略改动一下献帛捧香之人,给哪个家一些体面,也不过在族长的一力安排,无伤大雅。”这一些林瑜在幼时听林父念叨过,心里门清。 白术停了手上的活计,皱眉道:“那您原本是?” 林瑜想了想曾经在襁褓中上名时看到的父亲献帛的画面,道:“按照亲疏远近,就是给我排一个献帛之责也说得过去。”这种事情一看亲疏,二看祖德。说白了,就是在血脉之外,还有看这家是不是出息。没见原红楼梦中宁国府除夕祭宗祠,正经宁国府正派玄孙贾蔷连个名字都没有,还比不上荣国府二房次子贾宝玉。这其中固然有贾蔷被分房出去了的缘故,又何尝不是他父母早亡无依无靠,比不得贾母掌心的凤凰哥儿呢! 林瑜的情况与之略有相似,整个林族,早先除了侯爷一家,算得上出息的便是林瑜祖父。知府正四品,掌一府之政令,总领各属县,凡宣布国家政令、治理百姓,审决讼案,稽察奸宄,考核属吏,征收赋税等一切政务皆为其职责。已经算得上是一脚步入了高官的行列,又是实权官。 是以当初林父常年献帛,若有林侯爷一家参加的大祭,那么整个林族都要退一射之地,林父便担起捧香之责。 林瑜父母双亡之后,本应该接过父亲的位置。只不过,那好二叔爷一家借着搭上了甄家的线,谋了个小小的知县,倒成了如今一族里,除了林如海之外唯一的官。林家族长那么一思虑,又看在钱财的面子上,便轻轻松松地划去了原林瑜之职,交与那一家。 “今年的话,应该是那一车地产苛扣太过,太不给他这个一族之长面子的缘故。”林瑜一针见血地戳破了那做族长的小心思,心中不由得叹道,这人还真是连一点点小小的权利都要捏在手心,时时刻刻地向着怎么将它发挥作用。 “太势利了些。”灵芝心直口快,又被白术从镜子里瞪了一眼,白晃晃的西洋镜将她的温怒照得清清楚楚。灵芝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她这些年一直是白术带着的,平日里最是怕她。 林瑜一笑,都说贾府众人各个都长了一双富贵眼、一颗体面心,其实这世上的大多数人谁不是呢?否则怎会有先敬衣裳后敬人的话,只不过那一府里做得更赤|裸|裸一些罢了。 慢悠悠地吃过中饭,林瑜这才在张忠、甲、子、丑四护卫的陪伴下,坐着车向着林族族地行去。原本白术想让灵芝跟上服侍,不过林瑜却念着祭祖这一事看着庄重,实则并无太多可下手的地方,规矩就那么些,走完了事,谁也不爱在寒浸浸的祖祠多待。万一真要有什么,一个小丫头也不顶事,不如多带两个护卫。所以,一家老小就被林瑜给尽数留下了看家。好歹,如今家里还有一个算得上要紧的人物。 今儿便是除夕,一般便是再是烂赌的人也该回家过年了。那稳婆一家现在应该已经察觉出不对,算算日子,再过个十来天这边就能够得到消息。现在那稳婆应该已经慌了吧,林瑜愉快地想。 林族虽是百年的书香世家,但是在本朝入关的时候经历过战火,宗祠早就坍塌过一次,现在林瑜看到的是数十年前新修葺起来的。也就是在那时候林侯爷一支分宗了出去,这里头另有一番缘故,如今倒也不必再提起。 时隔三年,林瑜总算再一次见到了二叔爷家的那个举人知县。比起他印象中低眉顺眼地跟在二叔爷身后的样子,一任知县官结束,倒是有了些官威。虽然还是跟在二叔爷边上,但是听着众人的奉承,也不再低眉弯腰的谦逊推辞。 做了三年的一县父母,林滂今日总算扬眉吐气、衣锦还乡。今日祭祖,他也就在族长面前微微欠欠身——看在他辈分的份上罢。不耐烦地听着族人伸着舌头不打顿的奉承,林滂嫌弃他们说得粗俗,正自不耐烦,一转头,可巧看到一个芝兰玉树、形容秀美的小少年背对着昏黄的日光缓步前来。 林滂愣了愣,这才缓过神来,脸不由得一拉。 这一份喜怒形于色的本事,也难怪他被当地的胥吏把在手掌心玩弄。若是真心清廉刚正倒还好说,不过就是一任官做不下去,被提前赶走,说不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偏偏随了他老父,还贪。也怪不得人家把他当幌子顶在前头,若有事,便是个现成顶包的,倒是正巧合了林瑜的心意。 所以说,这一家子都是又狠又蠢又贪,当年若非林父赶考暴毙,林母肚子里揣了一个,心神失守之下没挺过来,哪里轮得到他们? 林瑜也不看他脸色,自去了宗祠边上的耳房歇着。外头族人排班还需一刻,才轮得上里头排布起来。在林瑜眼里固然效率地下,但反正没有劳动他,他更是乐得省力。 里头正有几个青年书生模样的人坐着吃茶,彼此之间虽算不得十分熟悉倒也融洽。没想到一转头就见一个面生的小小少年含笑走来,不禁诧异地互相看看。 其中族长正经嫡孙名瑚的,早先得了老祖父的吩咐,忙起身迎他。又带着林瑜与诸位堂兄弟各自厮见过,方携了他在自己边上坐下。林瑚自己也早早没了父亲,不过母亲祖父母健在,比林瑜要好些。又见他生得不俗,小小年纪又沉稳,心里便多爱重几分。 “我虚长几岁,单名一个瑚字,你若不嫌,便叫我一声瑚大哥。”他撇过身子,轻轻咳两声,又笑道,“往年一直有心亲近,只是我常年闭门读书,你又守着孝,彼此都深居简出的,今日总算逮着时候了。” 许是嫡长嫡孙的,又逢上玉字辈,取名便格外倾向于瑚琏这样的宗庙礼器,眼前这个的名可不就重了荣国府贾家袭爵大房长子贾瑚。只不过眼前这个却是平安长成了。林瑜心中暗想不过一瞬,他张口道:“如此,瑚大哥只叫我瑜哥儿便是。”比起在座几位已经长成的青年低沉的嗓音,林瑜的童声清脆悦耳,听在众人耳中却毫无尖利之感。 林瑚听这个尚未总角的小少年用舒缓的语气,字正腔圆地与自己这么说道,对上他含笑的眸子,不由自主地就放开了拉着林瑜的手。 除了林瑚之外,其余的几位眼见着淡淡的,只顾自己吃茶,仿佛之前还算融洽的气氛不存在一般。林瑜浑不在意,那几人是哪几家的他心中自有数。与林瑚浅浅交谈些许,一时倒也无话。 第14章 祭过宗祠之后,便是过年。林瑜不爱热闹,往年也就是与白术、灵芝还有钱嬷嬷一起过。其他有家室的当然准假回家,没有家室的,便在林家。 当然,做仆役的自然得先紧着主家。再说,新年期间,来上工的林瑜额外给丰厚的红封,也不愁人使唤。不过便是如此,整个林家还是一下子更清净了。 倒是最要紧的护卫不愁人,因着聘的人多是无依无靠的年轻汉子。见林瑜一向款待,兼之自己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去,渐渐的就把林府当成了自己的家。 今年又不一样些,多了一位西席,林瑜好歹要称他一声先生,过年的时候少不得自己亲去敬上一杯。之后林瑜便懒洋洋地窝在外间新做的榻上,这榻用的一色好木头,内里中空,可以放两个小小的炭盆,边上做出带镂空图样的小门来,炭盆便从这里更换,也不至于困住了炭气。 “这东西好,怎么以前从没人想到过。”灵芝眼巴巴地看着白术夹出炭盆来,新添了银丝炭进去,忙忙地拿起手边的一指高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滴了两滴进去,登时满室飘香。 白术看着她把玻璃瓶子收好,这才道:“傻丫头,这就是大一些的熏笼,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她拿起一边的热水吊子,灵芝见她要净手,忙上前给她挽起袖子。她歪头想了想道:“我倒是觉得更想火炕一些?” “要我说,火炕才好呢!”今年入冬前,一手忙过给下人房统一盘炕这件事的白术忍不住对灵芝抱怨道,“偏我们这大爷啊,嫌弃蠢笨,死活不乐意。” 林瑜听她们一来一去的说话,忍不住插嘴道:“可不是蠢笨,摆在这里也不像。”下人房里自然以实用为先考虑,他自己可接受不了原本好好的屋子突然被火炕占去一大块的地方,想想就觉得丑。又道,“不过借一点热意罢了,火炕烧得太旺,难免有火气太甚之嫌。” “多少人家还巴不得呢!”灵芝很是深知民间疾苦地道,“一冬天暖暖的,多好?只是不能罢了。” “罢哟,哪里招来你们那么多话。”林瑜一边笑着摇头,一边竖起书本子,不跟她们计较的样子。他如何不知民生疾苦,正是因为知道,这才厚待在林家做工的仆役,毕竟他现在的能力范围有限。 更何况,他现在虽算不上寒暑不侵,但的确不是很畏惧炎热酷冷。就像是他说的,借点热意便可。不过,这个实在不好解释,天长日久的,她们自然知道。 见林瑜不理她们了,并没有恼,白术这才回身戳了戳灵芝的眉间。俩小闹惯了的,白术倒也不至于为此责怪灵芝,只晚上睡觉前难免教导她以后莫总是这般有口无心。 她如今已经十六了,也没个嫁人的意思。早就打定了注意在林家长长久久的待着,到年纪了就自梳做个嬷嬷,亲眼照看着自家大爷才放心。但是灵芝已经十岁了,虽不知大爷对她是个什么安排法,但是必不能像她这样的,少不得多教导教导。 白术翻了个身,睁着眼睛看着黑黝黝的床顶,不自觉的有些忧愁。听着自家大爷平日里说的话,并不觉得纳妾有什么好,灵芝自然不能走这一条路。不过,掰着手指算算自家大爷翻年也不过七岁,不由得又笑自己杞人忧天,胡思乱想得太远了些。 一闭眼,后半夜倒是睡得格外香甜。 林瑜哪知道灵芝小小年纪的、在他眼里还是一个小学生,白术却开始担忧起她的以后来,见她不是很精神的样子,就叫她回去休息。 白术哪里敢多休息个一日半日的,虽说在正月里,但是今年比起往年格外不同一些。林瑜正经除了孝,一些人情往来便得走起来。虽因为没有嫡亲的长辈带着,林瑜可以不用出门,但是人不到礼得到,倒比往年这时候要更忙碌一些。 这种事林瑜一向是三不管的,白术实在拿不准才问他。索性这段时间的人情往来在年前就已经慢慢地收拾起来,倒也不必十分上心。她只消看着婆子从库房里搬出家伙来,一一与单子对上便罢。回礼这事自有灵芝盯着,便是这样,仍旧忙忙碌碌了大半日,林瑜眼前一时到没了人。 今日却是难得清净,林瑜看看自己稍稍长开了一些的手骨,一伸手,一本封面上写着君子六艺之射、御篇的书籍出现在手中。所谓君子六艺,出自《周礼·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虽是古称,但如今亦有教学。更何况本朝马匹尽有,便是学起来也不甚麻烦。 遥想汉唐之时,真正的贤臣哪一个不是提剑上马便为将,下马捉笔是能臣?到了宋时,武人地位被贬低到了尘埃之中,如今虽好些,到底再无诗仙李白一般,能写的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样的诗篇了。文不够,尚武精神更不够。 也是,林瑜握着书卷笑了笑。要是汉人都惦记着恢复汉唐尚武风气,如今的皇帝怕是要担心自己屁股下的位置是不是坐得稳喽! 听得外面白术和灵芝说话的声音,林瑜心念一动,手里握着的书卷消失。两人走进来便看见自家大爷拿着一卷晋史看得目不转睛,连姿势都不带变动一下。 白术悄悄地抿了嘴,想笑又忍住了,上前推了推他道:“快动动,一会儿又该喊身子麻了。” 林瑜从书册上方抬起眼睛,干脆放下没看多少的史书,问道:“忙完了?” “可不是完了。”灵芝不雅地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被白术拍了一下忙放下手,道,“账册子都拿来了,您听么?”得到林瑜的首肯之后,她脸上一乐,偏要忍着不做出来。林瑜哪里看不出来呢,只不动声色的看着。 只见她往绣墩上一坐,面前热茶一盏,又拿了林瑜书桌上的镇纸一拍,摆开架势就阴阳顿挫地报起来。 真真是大小玉珠落玉盘,林瑜一行听,一行笑,等她报完,先不说别的,只对白术道:“倒该赏她一份说书钱。” “可不是。”白术也忍不住,又嗔她,“显见的是故意说来惹人发笑的,说罢,要什么赏赐?可要一簸箕的新制铜钱?” 灵芝故作牙疼地捂了右脸,道:“好是好,就是太磨牙了些。” 林瑜大笑,忙叫外头的钱嬷嬷领她去玩:“一年到头了,也该松快些。”等人高高兴兴地走了,方对白术说,“必是你出的促狭主意。”灵芝小丫头梗得很,又呆,哪里会想得到这些。倒是白术早些时候是林母身边的开心果,最是爱玩闹,这几年留在林瑜身边做了个内管家,这才沉稳起来。再者,这些人情往来上的事,灵芝哪里比得白术。那些人家又是刚刚重新走起来,好不好,白术心里知道。 白术见自己大爷一下就猜到了,也不惊讶,只是笑。 林瑜见状摇摇头,心里承她的情,道:“人走茶凉不外如是,哪里计较又得了那么多。”白术见他的确不放心上的样子,这才略略减了一分忧心。这三年来,自家大爷又要撑起这一个家,又要独自一人扛起为母报仇这样的大事,对一个才七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不容易了些。就算是天赋才智,也是艰难。 “话是这么说,到底意难平。”白术上前,温柔地将他滑下些许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往年先老爷帮过他们那么多的忙,当面一头谢,如今却嫌躲得不够远。”百年书香之族也不过如此,比起她以前看过的不要脸面的庄户人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父亲原也不是为了为了他们的谢。”林瑜笑道,见她实在不开心,便安慰她,“你只见那些势力人家身前身后两张脸,却忘了还有如京城海叔那样表里如一的厚道人。古董尚有真假,何况人心,只当交了束脩从此看清楚那几家人罢了!” 白术听了,更不高兴地一翻眼睛,气道:“就您大方,平白拿出那么多东西去,可家里的产业还没拿回来呢!”虽说还有先夫人的嫁妆,也是林瑜亲管着的,但是为了掩人耳目,出息一向直接送去张大舅那边。这几年一直坐吃山空,白术心里不由得便有些焦急。 “原来是为了这个。”林瑜不由得失笑,然后道,“莫急,若只是产业的话,过几日就能拿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外头原本带着灵芝出去玩的钱嬷嬷匆匆地领了人又回来了,她在林瑜和白术疑问的目光中站定,道:“外头张总队有要事找您。” 林瑜一掀被子,折身下榻,对着白术笑道:“看,我的卦再准不过的。” 第15章 林瑜穿了鞋就想往外跑,被白术逮着死活里里外外套上好几层这才放出去。这么一耽搁,一开始的兴奋劲儿就过去了,他又重新回到原本喜怒不萦于心的样子,稳稳当当地踩着青石阶去了外书房。 书房门外,林老管家和张忠都已经束手等着。见林瑜遥遥走来,林老管家拿起腰间的钥匙,开了外书房的门。 林瑜平生最喜敞亮,进了屋子,别的先不论,打开窗屉要紧。拿一个玉石小狮子撑住了,这才回身问道:“是那边有什么动静了?” 不说林瑜脑中如蛛网一般密密麻麻地罗列着自己的计划走向,却说金陵那边,那稳婆大年下的却不见自己的大儿回家过年。一开始只当是又吃多了酒醉在哪个暗门子混过去了,可是眼见着过年了,她左盼右盼也没见着人,可不就慌了。 再者,她三年前一时鬼迷心窍做得那一桩亏心事,如今她托了人到处打听,却仍旧不见大儿踪影,她难免就想起来是不是被姑苏这边给捉了去。这么一寻思,这稳婆立时就坐不住了。 如今的境况她自己是知道的,不敢说行动有人看着,到底比不得先前,多走了几步路还是有人要问的。这白姓的稳婆心里到有一些狠辣之气,略收拾一些细软,趁着半夜家家户户守夜,谁也没那个心思看她,带上路引就悄悄地顺着小路往姑苏的方向跑。 在这个大多数人出了自己的家乡就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时代,她不单单凭着一股气,还想办法混进大户人家的船里,做了个烧火的婆子,跟着人家顺顺利利地回到了姑苏。要不是张大舅那边一直派人盯着,只怕也叫她给混了过去。 林瑜听了,不由得笑道:“倒是个人才。”张忠见自家那毫无阴霾的笑,不自觉地更低了头。他看着自己的脚尖突然想起了前两天在外头看到的顽童玩弄蚂蚁的画面,这才惊觉,林家这位大爷说起那些仇人时的眼神,和那些顽童根本没有区别。所以,他才能毫不在乎地拿着直接导致了自己母亲难产而亡的稳婆打趣,赞她为了自己儿子倒是一个英雄。 这些人在他眼里,便如同蝼蚁之于顽童,随手可以捏死的存在罢了。 “那白氏还在那一户人家做工,可知道是哪一家?”笑罢,林瑜问林老管家。 “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林老管家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神情来,道,“那家人家不巧,正是张老太太的娘家遣了人来拜年的,如今一举一动皆有人看着,她自己还不知道呢!” “老太太娘家?”林瑜年纪小,在这个世界经历得少,少不得多问一句。 原来这张老太太还是出生金陵名门李氏所出之女,这李氏一族真正是书香之族,族中男女无有不读书者,比起如今的林家倒是更像样一些。老太太本是李氏嫡支嫡出的姑娘,如何嫁了张家这还带着些铜臭气的富商之家另有一段故事,暂且不表。无论如何,这个正经老姑奶奶只要还在一日,那边的李氏一族便不能断了礼。 不过,近两年,这李家换了个族长,行事便不一样了许多。这李氏的族长说起来林瑜倒熟悉,正是金陵十二钗李纨的父亲,李守中。 此人在林瑜心中便是那把书读死了的,原本这李族好好的,男女皆读书。偏偏他行事两样,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教人识得几个字,读读《女四书》、《列女传》,记得前朝几个贤女便罢了。 也正是他继承了李家族长之后,与张老太太这边的往来走动都淡了下来。张老太太本是机敏之人,年纪大了更添了几分通透,如何不知道这般的情状。幸而老太太生性豁达懒得与那不知事的小辈计较,要不然气也便气死了。尽管这样,这两年老太太也不大提起这个娘家了,是以林瑜并不知情。 “原是那一家,倒也有些七歪八扭的关系。”林瑜听了,便与林老管家说起了李守中之女嫁的便是荣国府的二房长子贾珠,而海叔的夫人正是出身荣国府的娇女,又笑道,“把姑娘嫁进贾家也不中用,国子监祭酒的位置还不是说没就没了。” 这时候的贾家虽有走下坡路之嫌,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兼着贾珠要走科举之路,贾家怎会不为了这个祭酒的位置尽力?从四品的京官,一手管着国子监以及更要紧的科举,何等要紧的官职。说句难听的,若非他身上这个职位,只怕李纨还进不得眼高于顶的贾家。如此,后来李纨的境遇便是有迹可循的了。 不说官场如何如何,从张老太太这件事上也显见的他做人着实一般。好好的维持了大半辈子的人情,说断就断了。老太太如今这个岁数了,说句难听的,还能陪着她几年呢?再说,这节礼也不是从他腰包里出,不过为了商贾二字,生生地远了一家原本好好的亲戚,可见是个读迂了书的傻子。 “张大舅遣人来问,您是怎么个主意呢?”林老管家微躬身地问道,林瑜几次三番叫他坐,只是不听。 原本还想着放李家那边盯着,现在怕是不成。送了节礼,他们还是要回金陵的。林瑜也不想叫这样的事情来让张老太太烦心,老人家晚年丧女已经够可怜的了,何必再在她心上戳一刀。 林瑜食指曲起,敲了敲桌子道:“那稳婆倒是个聪明的,只是双拳不敌四手,只怕露了面,就会叫我那好二叔爷一家给谋了性命。”他倒不在意她的命,只是在没达到他的目的之前,就算她只是一把杀人的刀子,那也不能折了去。等事情全都了结,她才会有她的下场。 “去喊黄石来。”他这么吩咐道,那头院子里的那个他好酒好肉的养了这么久,总得先收一些利息罢。 那白氏就像是林瑜说得那样,大约是用尽了这辈子的所有运气,成功地混进了李家的船,一路安然无恙的回了姑苏。她原是做得烧火这样又脏又累的活计,船上哪有她这等婆子走动的地方。是以到了姑苏,她才知道自己居然误打误撞,进了张家老太太娘家人这一边。 白氏原是该害怕的,但是为了自己的大儿子,这时她倒窃喜起来,想着怎么打听出大儿的下落来。按照她朴素的想法,林瑜年纪那么小,便是有张家人护着没被族里人给折磨死,也没那能耐去动她的儿子,必是张家这边动什么手脚。 她便拿出了当初的坐下那桩事得的报酬来,叹息一回。原本丰厚的银钱这三年里已经叫大儿花用得差不离,这十张五两的银票还是她贴己藏着的,谁都没敢告诉,这才省了下来,没想到,到底留不住。 然后便找了李家的管事媳妇,先是颤巍巍地求了,只说自己年老了,想着便是埋也得埋在家乡原来的丈夫边上。这才掏出些个五两银,说自己大半辈子的积蓄,只求可怜可怜,帮着在这里某一个烧火搬家货倒夜香的活计。 那管事媳妇下死劲地看她两眼,又嫌弃她说得粗俗,便是很动心的五两也不要了,别过脸道:“谁家还缺这样的婆子不成?” 那白氏只跪着求,满嘴的可怜,又要磕头。那管事媳妇心道,何苦来受她的礼折自己的寿,再者张家这边本就交代过也给了好处,意思意思为难过便罢了。便道:“这是张家,我又哪里做得主。”见她又要磕头,忙止住,装着诚心地指点她道,“却有一条明路,只看你的诚心罢!”便按着张家教的一一说与她听,然后便三不关事的走了。 那白氏只道自己今日少不得割舍了五两,不意人家嫌弃她竟省了下来。忙忙地便按着那媳妇说的话,托关系找人,身上银钱花去大半,总算如愿做了个外院洒扫的婆子。 许是差事得的艰难,那白氏也未多想,只当是自己日日里求神拜佛的,神佛终于听到了自己的诚心,降下了善报,叫她正好混进张家,许能救给自己挡了灾的大儿一救。 如此这般,她一边做着活计,一边悄悄地打听着大儿的消息。只不敢往张老太太、李太太的院子里凑,这外头的爷们进不到内院,里头的女眷可不一样。一个林母的亲娘、一个嫡亲的嫂嫂,林母生林瑜的时候,都在场陪着的。虽说,人家老太太、太太的哪里看得见底下的稳婆,但是白氏却万分谨慎,不敢赌那万一。 她又哪里知道,张大舅亲与自己夫人说了前因,毕竟内院的事情绕不过管家太太去。如今,正是细心的李太太使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还当自己藏得好好的,日日算计着怎么多绕几个地方,多打听几个人。 忽的一日,外院忙忙碌碌起来,她还握着扫把,就被赶进了院子里。她忙陪了笑,问道:“这位婶子,这呼啦吧啦的可是有什么事不成。”为难地搓了搓手,又道,“我这活计还没做完呢,只怕主子们踩在雪上失了脚便是罪过了。” “你倒是小心。”那媳妇看她一脸谦卑的笑,方道,“这样罢,你远远的瞅着,只等表少爷的轿子过去了,再去洒扫不迟。”说着,一阵风似的走了。 白氏原地思忖着,这张家的表少爷,可不就是她接生过的林家少爷? 第16章 林瑜自然不是为了白氏才出现在的张家,也不会去关心这个命不久矣的小棋子内心的震动。对他来说,就算是白氏这一边因着她的出现而临时起意的计划失败也无所谓,蛛网上损失一个一个小小的枝蔓,不影响整张网的收拢。 早在那些人将肮脏的爪子伸向林家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接下来无比悲惨的命运。 而始作俑者的那一家,这时候正忙忙碌碌地收拾着各色地产金银古董,预备着元宵送与甄家的节礼。其他人那边就罢了,不甚要紧,但是甄家那边却是万万疏忽不得的。 如今已经快开衙了,吏部文书却还没有下来,林松一家怎么不着急。百般地思来想去,□□都打点到了,并没有失礼之处。为今之计,也只有再寻原本送他们一家上青云的甄家。 “许是文书哪里绊住了脚也未可知。”林滂自做了一任芝麻官,自诩有了些许官威,便是说话也文绉绉起来,并不大看得起自己父亲这般着急忙慌的样子。古来名臣,哪个不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林滂只当自己如今是潜龙在渊,必将一飞冲天,是以做足了磐石的姿态,只道必是无妨的。 林松哪里不知道自己这个大儿子眼高手低,但是谁叫他会念书呢,他家振兴的希望可不就落在了这个大儿的身上。事务不通又如何,那些个师爷幕僚都是吃干饭的不成。因此缓和了口气,耐心地与他说:“话虽这般说,但是这甄家与我们有一份香火情,也不叫别人看着说笑话。” 更何况,这甄家可是一座再稳固不过的靠山了,当年拖了那么些关系好不容易搭上,怎好轻易就断开了去?不过逢年过节的费一些银钱,以后用得上人家的地方可多——别的人就是想送,人家可不见得愿意收! “太靡费了些。”林滂背着手,冷眼瞧着自己弟弟脚不点地的来回对东西,散淡的样子只叫忙了一上午连口水都没喝上的林治恨不能咬碎一口牙。 林松慈爱地拍拍大儿的肩膀,笑道:“不过些许银钱,算什么?这不是唐诗有云,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还千金散尽还复来,林治肚里冷笑一声,故意稍稍拔高些嗓门念单子上的金银万器。果不其然,他念一声,那个老不死的松松垮垮的脸颊肉就忍不住抖一抖,怎么看都比他还心疼些。 要说林治不心疼是不可能的,只是他肚里也清楚,自来他那个父亲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过。只要有大哥在一天,他便一日摸不到这些个家底。如此,还不如花了干净。若是真能得个什么好差,他也好借了林滂的名头多收些银钱,那可是实实在在自己的。 所谓一丘之貉,便是这般。 要是林瑜看到这一幕,少不得感慨一番林滂此人与荣国府的贾政还真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叫长辈给他顶在前头,他自己摊着一双看似干干净净的手,享受着现成的果子,说不得还嫌弃做长辈的喂得慢了些。 不过此时他正坐在外书房,面前站着一个歪着脖子偷偷摸摸打量他的垂髫小儿,见自己爷爷悄悄瞪他忙低下头,还不忘对他吐舌做鬼脸。 林瑜举拳轻咳一声,打断了林老管家对小家伙的瞪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八岁了,阿爹阿娘都叫我大宝。”他也不怕,见眼前的漂亮弟弟问起,就脆生答道。林老管家忙解释道:“家里见他生得略伶俐些,横竖也没正经开蒙,便一直没敢取上大名。” 林瑜一听便明白了林老管家的意思,这是叫他给个名,也是应有之义。他倒不在乎这些,在他看来要保证一个人的忠诚,须得利益诱之、法度严之、教化明之,三者缺一不可。便是这样,还有一句话,叫做所谓忠诚,不过是背叛的筹码不够。 如果一个打小在他身边长大的人最后还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最终选择背叛他的话,那就只能说明本他能力有限,不过如此罢了! “如此,便取名为墨,小名便叫京墨,如何?”林瑜想着自家从张老太太那边传来的一水儿中药名,托腮笑道,“既是文房四宝,又可做止血良药。” 那京墨是个机灵的,大约也是林老管家在家里教过的,呲溜一下就往地上跪了,道:“谢大爷赐名。” 林瑜滑下凳子,伸手扶起他笑道:“今日便罢了,只是日后莫在跪我,你爷爷也知道,我最不爱跪来跪去的。”又问老管家,“校场可齐备了?” 见老管家点头,便牵了自己新上任的小书童的手,笑道:“想不想去校场玩?” 一听不用读书,京墨一双大眼睛眼睛刷得一下就亮了。 校场一部分是按着现在的样式,外边则是按着林瑜的要求,建了一所浴房。浴房外用古法中椒和泥涂壁——椒房除了代指后妃之外,在如今也有温室之意——内设火墙,分前后二室。前室用于烧水,后室密封。墙壁中铺设瓦管,前世的水便从瓦管引入后室,正好又提升了室内的温度。 林瑜倒是想用铜管呢,只是如今的铜不至于如宋时产生铜荒,但是这些年铜价略有上升,可见已经开始短缺,只是一时还不很明显。 大约顶不了几年时间就要出现问题,林瑜暗暗将这突然想起的这一点记在心中。 校场张忠已经等着了,他未卸甲之前弓箭最好,林瑜正好把他调来教导自己射击之术。至于射之后的御,张大舅已经开始寻摸起良种小马,暂时急不来。 京墨原本还乖乖地叫林瑜拉着,一来到校场,看见那些个挂着的小弓小箭,再瞅瞅对面墙上挂着的草靶,就按耐不住了。他也不敢挣脱,只回头期待地看林瑜。 爷爷说过,大爷比自己还小一岁。除了要恭敬着外,也须得当做弟弟一样照顾着。不过,弟弟的话,都是长这么好看的吗? 林瑜看他那狗狗一样水汪汪充满期待的眼睛,无奈地摇摇头,松了手叫他先玩去。 张忠眼力最好,要不然也习不得弓箭。他一看欢呼着跑去摸新制的牛角弓的,不就是之前跟着他押送年货去林族族长那的林老管家的小孙孙,先对慢悠悠的踱过来的林瑜抱拳一礼后,方笑道:“我原对林叔说,这过耳不忘的人才白放着可惜了,如今可不就应了这话。” 林瑜摇头,道:“跳脱了些,还得好好调|教。”又问,“如今我二叔爷那边是谁盯着?” “黄石带着地支俩小子盯着,再稳妥不过了。”张忠回道,似乎没觉得黄石没说具体叫他知道是哪两个小子有什么奇怪的。原是年初时林瑜那边就交代过,日后张忠领起教导他武学之职,便只管着天干一队。地支由黄石单领着,直接对林瑜负责。 林瑜本身对黄石另有要求,但也不至于为此向张忠解释。再者,他更清楚张忠这个老实且义气的,向黄石道恭喜还来不及,哪里会有什么嫉妒之心。 另给张忠武学师傅一职,除了林瑜现在的确需要之外,也是出于安稳人心的考虑。张忠此人忠厚、又时常照顾下属,讲声望黄石比不得他。天干地支两队分流是林瑜一开始设立时就想好的,如今适逢其会,黄石比起张忠来更适合去做一些不在台面上的事,自然乘此机会先分开。 至于现在的地支还担不起林瑜心中职责却不要紧,横竖暂时没什么大事。真正的地支,人手还要靠黄石自己一点点寻摸出来,到时候规矩一立,才算成型。 如今这般,连个胚子且还算不上。 进校场第一天,不过扎了马步,用张忠的话说,先松活松活筋骨,日后再讲其他。 结果,这校场还没呆上一个时辰呢,一个小子就匆匆地走过来,张忠看他那形容声色不比往日,又见林瑜目不斜视,便是那小书童京墨也苦兮兮地不敢乱动,便道走开个一时半刻也无妨。 再者,林家的规矩,不是自己负责的地方,不可擅闯。那小子虽是领了命来的,哪里敢进校场呢,见着自家队长,忙杀鸡抹脖的使眼色。 张忠走过去,照着脑袋就是一巴掌,道:“站直了说话,上蹿下跳的,做什么呢!” 那小子嘿嘿一笑,道:“好事儿啊,那边那一家让人给告了。”说着他摸了摸才长出些青色的下巴,啧啧道,“开衙第一天,知县怕是给气坏了,这一年的好兆头就这么飞咯!” “行了,我知道了。”张忠心里这么一算,便知大概是黄石那边提前发动了,也不管这小子忙忙地折身王子佳大爷那边走去。 如此这般一讲,林瑜无动于衷地听了,然后问道:“还需站多久?” 张忠下意识地看看室内的座钟,道:“第一次时间不宜太长,再有五分钟便罢。”林瑜自来喜爱定时定点,是以林家的仆下都习惯了分钟的算法,倒比以前要好使一些。 “那便五分钟后再说。”他微阖了眼,点滴的汗水自白玉般的额头上滑下。 第17章 开衙第一天,便接了案子,哪个当知县的高兴得起来?虽说,做读书人的,讲究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该有的敬畏又哪能少了? 原本田知县只叫蒋县丞往衙门前头了解了此事便完,哪知蒋县丞去了不过一刻又匆匆回了知县官邸,如此这般的说了。 田知县听了皱眉道:“这么说,这白氏竟是做下过人命官司?”琢磨一下时间,正是自己来此地上任之前,便道,“此等恶毒妇人还留着作甚?”说着,便要使人押了下去细细拷问。 蒋县丞忙道:“这样的一个糊涂人有什么要紧,可偏偏她拉扯了林家、张家,老爷您且听我一言。”便将三年前那一桩财货纠纷细细地说与田知县听。 田知县听了,讶道:“听着那白氏在金陵过得好好的,怎的竟回了金陵,还自己上衙门出首?”如今三年都已经过去了,若真是良心受不得谴责也不至于等到现在。想着他问道,“怕是另有隐情罢?” “正是如此。”蒋县丞将手里的状纸递与田知县看,道,“她原是来寻自己大儿的,不知怎的,竟在那林松一家的长随身上看到了她给大儿做的荷包。悄悄地打听了,才知道她大儿已经叫他家给弄死了,自觉再无倚靠,才来报的官,叫那一家赔命。” “只怕是灭了口。”田知县仔细看过手里的状纸,上面条理分明地叙述了三年前因着大儿的赌债,林家谁人找的她,一共与了多少银钱,前头给了多少,事成后又给了多少。然后她做了怎样伤天害理的事,如今大儿因此亡故,已得报应云云。下面有个鲜红的手指印,是白氏的,边上是写状纸的秀才名字。 田知县看了,因叹道:“果真报应。”又想这秀才倒是写得好状纸,兼之字迹文秀,倒可见上一见,这是后话。 “可不是,当时只道林家小儿命苦,怎知里头竟还有这样的曲折呢?”蒋县丞叹息道。 “此等丧天良的人家还留他们格外逍遥不成?”田知县收了状纸,即可遣人就要拿人去。 蒋县丞忙拦了道:“老爷有所不知,这林家原是本地望族,只是先林润之去后,族里便拿不出什么中用的。如今那一家倒有一个举人知县顶着门脸。” 田知县一听,也不等他说下去,嗤笑道:“如今举人何其多,也能做起知县来了?”他自己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如今也不过着知县上熬着罢,如何看得起林滂这种歪门邪道的。 “老爷何其英明,那个小小的举人又有什么脸面可言呢。”蒋县丞自悔不该说什么举人知县,戳了田知县的肺管子,岂有好处?忙忙地道,“不过这林族有一项不一样,他家出过一任侯爵,如今那一家虽分了宗,到底看着他家的面子上吧?” 田知县听见这么一声,顿了一下,心里盘算一回,道:“可是圣上隆恩,格外多袭了一代爵。后无爵可袭却从科举晋身,得了探花之位,如今正做着兰台寺大夫的那位?” “可不是他。”蒋县丞腰更弯了一些,道,“虽说是分宗出去了,但这到底不好看,您看……” 田知县抚了抚短须,思忖道,这族里出了杀人夺财的大事,面子上是不大好过得去。不过,这到底分宗了,京城林家是不是关心还两说。 便道:“那你说的张家,又是个什么样的境况?” 蒋县丞年纪大了,在上头使了劲,就在自己家乡姑苏这边辗转任着这种芝麻小官,对于乡里乡外的事情倒是门清。他原也不大在意这案子怎么判,不过是想着林松一家倒是识趣,如今还他们些许香火情。 这田知县秉性为人不敢说十分刚直,也有九分强硬,若是落在他手里,少不得死伤流放。若是能在林族里自己解决,许是能挣得全家老小的命。 田知县一听,便笑道:“原来就是这个张家。”这张大舅还是和他同一个客栈中的举人,去年他才来,也多得他襄助才在本地站稳了脚跟,未叫那些敲骨吸髓的胥吏给欺瞒了去。 “只怕他还不知道这里头还有这般隐情。”说着,立时就写了帖子,使唤门子给张家送去。 蒋县丞看着那门子脚不点地地走了,心道那家人家是救不得了,便不在说话。告退了,上前头先将那白氏扣押,也不管她如何叫喊。 那帮衙役胥吏最是会看人眼色不过,见蒋县丞微微冲他们摇头,便知事不成。就像是蒋县丞之前想的,不过一份香火情罢了,谁还真能管谁那么多? 倒是有一个姓林的典史,与林氏一族说不得五百年前是一家。此人最是贪婪不过,下了衙思来想去总舍不得这一口现成的肥肉。他倒不是想着那一家能脱罪,只不过,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他这先头一报信,还用愁后头他们不自动送钱上门? 官司打完了,家财也好了个精光,他正好吃饱,过个肥年。 因此打定了主意,脚下一拐,向着林松家走去。不料,刚到门口呢,就看见自己的同僚正摆着一张担忧的脸叫林治从正门给送了出来。见他来了,少不得递过去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脚不点地地快步走了,生怕叫更多人瞧见的样子。 林治见状,本就青黑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一些。 林典史暗骂一声那人倒是见机快,见林治迎上来,便故作关切道:“都知道了吧,哎,好生准备着吧!”说着,便摇头假意要走。 林治一听准备两字,又怎会放他离开,忙死死拉住了,哥哥长哥哥短的叫着,赔着小心,这林典史方半推半就地进了门。谈了半晌,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这才揣着怀里的银子悄悄地从后门走了。 要是再遇上一个半个同僚的,面上须不好看。 “什么时候那烂赌鬼死在这府里了,我们竟不知道。”林治只差没咬碎一口牙,只是想不通。 林松耷拉着眼皮哼道:“你还有什么知道的。”心道,如今再把那个漏了破绽的长随打死也不中用。他摩挲着手腕上挂着的一串佛珠,见自己的老仆低眉顺眼地进来了,问道,“怎么样,他知道什么不成?” 老仆摇摇头,沙哑着声音道:“只说是娼门小娘子给绣了这个,老奴打听遍了,再找不到什么暗门子。那边上也都是正经人家,没什么有用的消息。”说完,便垂着手,像个木头一样站回林松的背后。 “这可怎么说。”林滂虽做过知县官,但他向来眼高手低。那一等只手遮天的胥吏可巴不得呢,只管叫他安坐,伺候得他镇日里风花雪月,还自觉做了个“垂拱而治”的老父母。 如今事发,他先慌了,心里不由得埋怨自己父亲,又巴巴地等他出个主意。见父亲弟弟都不吱声,便抱着侥幸心理道:“许是等吏部的公文下来就好了。”若是有幸,这一次升个一官半职的,比起本地的知县便要高一些,那知县还敢为难自己不成? “等吏部公文到了,局面自然得解。”只怕他们一家等不到这一天,这最后一句林松却不好直白地说出来。想了想,自己大儿到底做过一任知县,即便卸了职也算得半个官身,先试探试探也好,便吩咐他,“你先去写一个帖子,邀田知县吃酒,且看是个什么说法。” 见林滂领命去了,林治便叫小儿也退下。 “风雨欲来啊!”林松叹了口气,脊背有伛偻了一些,对着身边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老仆道,“要是这一关过了,我林家少不得就慢慢起来了。可这要是过不去……”他又叹了口气,过不去可怎么说呢,他为了这个林家,谋划了两代人,总是能过去的,也必须得过去。 “若田知县接了大老爷的帖子,那便无事了。”老仆张口,慢慢地道。 林松缓缓地摇摇头,不抱希望道:“田知县不会接的。”衙门里那些都是一群最会见风使舵的,若今日之事能破费些许就过去的话,哪里会来这么多的衙役胥吏。只会是田知县或蒋县丞派了人来,那便是有商量的余地。如今这般,不过是那帮子人打量着吃人血馒头罢了。 想着,他又轻声叹道:“他是不会接的。” 林松慢慢地、慢慢地坐下去,将手腕上的佛珠拿下来一粒粒拨着,数了一圈又一圈,方道:“这人与人之间,从来都是不一样。进士与举人不一样,读书的与不读书的又是两样,你说是不是。”老仆数十年如一日地站在他的身后沉默着,并不接话,也不需要他接话。 他知道自己伺候了大半辈子的老太爷心里有了主意。 是谁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呢? 第18章 在这个时代,若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栽一个杀人谋财的罪名,有什么解决方法。 答案是,无解。 在律法上,对不孝的罪名有着明确的规定,其中就包括检举父母罪行这一条。而不孝罪本身被归纳在十恶之中,这便是所谓的十恶不赦。 对于林治来说,他要摆脱身上的谋财害命的罪行,那就只有将当初的事实全说出来。可这就落入了不孝罪名之中,更何况在三年前的谋划中,他自己未必干净。 走投无路,但并不是彻底的死局。 所以,当黄石匆匆过来,告知林瑜,林治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还有大哥一家时,他并无惊讶之色。 “他倒是下得了手。”黄石叹道,那边府里有他买通的人,见势不对逃出来后正好叫他给逮住。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出来。 “没什么好下不去的。”林瑜面上平静无波,并没有什么隐忍了三年的大仇得报的快色。他拂衣起身,道,“怪只怪,林松将自己和林滂摘得太干净。”可谁又是傻子呢,林瑜淡淡的想,况且就算林治蠢得发现不了林松的打算,他也会让人提醒的。 现在看来,他倒是低估了林治的狠辣。如今人死万事空,他后续针对林滂的一些布置,怕是也用不上了。 黄石不敢抬头看自家大爷的脸色,心里清楚,这里头必然另有缘故。今夜,他得到的任务是看着那府里的人,不叫他们走脱。没想到,那林治倒是干脆,杀红了眼不说,还一把火点了自己家。黄石想了想,要是换了自己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必定也要点起一把火,后头才好趁乱脱身,挣出一条性命来。 真不愧是一家人,老的狠小的毒。只不过,老的风烛残年,再拼不过正值壮年的小儿子。只不过,他这些天一直盯着那一家。哪里不知道,林治这个人斗鸡走狗、花钱喝酒最行,脑筋却不好使。哪来的本事想得出这样的法子来,那么,给林治出谋划策的,是哪一个? 走到外书房的廊下,林瑜看着不远处点亮了夜色的火焰,叹道:“真是美丽的火光。”顿了顿,又问陪在身边的黄石,“边上的人家可有伤亡?” 他哪里不知道黄石心里的疑问,只是没必要解答罢了。毕竟,只有来自林松身边人的消息,才会让林治相信他父亲是正要拿他去顶罪。而有些人的复仇,并不见得会放过他自己。 “回大爷,并没有。”黄石这段时间一直在那边林宅盯着,在发现那家走水时,就叫了个机灵的小子挨家挨户地敲门去。许是发现的早,火势并没有从那府中蔓延出来,便是里面的仆役大多还好好的。不只是哪来的信心,但是他总觉得自家大爷并不希望牵连太多无辜的人。既然任务都在掌握中,那些仆役并林氏族人虽然可恶,但也罪不至死,不过两嗓子的事。 果然,见他这么回了,自家大爷虽淡淡的未说什么,但是黄石知道他的心情不坏。 “大爷。”白术踏雪而来,身后是一溜烟搬着小几子小凳子,茶炉炭火的婆子。她目不斜视地指挥着婆子将东西摆好,自己亲跪坐下来开始煮茶。 黄石见里头女眷出来,虽是见过几面的内管家白术,但是仍旧低头垂目以示尊重。 接了茶,林瑜捧在手里并不喝,问道:“那里还有人看着?” “辰子和丑牛盯着,必不叫林治走脱。”黄石双手接过白术递与他的茶杯,仍旧垂着头答道。地支里只有辰龙因着避讳,将龙字隐了,平日里只唤一声辰子。 “这便好了,你继续看着去,这会子知县应该也到了,有结果再来回话。”林瑜知道他在这里待着也不自在,便道,“还有,叫张家那边紧守门户,莫叫小人……”还没说完,自己先摇头笑道,“我真是糊涂了。”只要林治不走脱,哪里还有什么要紧守门户的事。 见黄石还站在原地等他的话,林瑜柔声道:“若是林治走脱了去,那也就用不上官府了,可明白?” “属下明白。”听得这么一声,黄石肃容抱拳匆匆地去了。自家大爷的意思很清楚,若是林治没有被这里的官府给逮住,他便要动身去抓人,然后亲自就地处决。 “白术你也下去吧。”林瑜淡淡吩咐道,他靠在栏杆上,头也不回地道,“好好休息,明天一切就结束了。” 白术敛衽行礼,深知自家大爷这时候更想一个人待着,简简单单答了一声“是”之后沉默地转身离开。 夜深露冷,便是并不畏惧寒暑的林瑜也拿起了白术备好放在一边的斗篷披在肩上。就着不远处的火光,喝茶赏景,外边沸腾的人声传不到林家院内,独剩他守着一方清净。 迟了三年,但是总算干净了,林瑜端起茶盏,对着映出红色的夜空遥遥一敬,然后手腕一翻,尽数洒在地下。 翌日,难得见林老管家来替林瑜告假的贾雨村叹一声,昨晚声势如此之大,便是他也听下人说了。今日无事,正好上街散淡散淡,也听听那边到底是何缘故。 上街之后,果见到处都窃窃私语着昨晚的那一场火,又听衙门那边正要过堂,想了想,便整了整身上的直裰向衙门那边走去。 他如今任着林瑜的启蒙先生,少不得替自己这个小学生关心一下。 正月闲人多,等贾雨村过去时,衙门口早就堵满了百姓。贾雨村眉头一皱,左右看了一下,便看见前头一波生员服饰的人在,他一个外来秀才,并不认识什么人,幸好在张家坐馆的那个李先生一回头瞧见了他,忙冲他招了招手,与他让开一个位置。 “李兄。”人挤得慌,贾雨村略略揖了一礼便罢,那李先生亦然。见大门未开,便问道:“那瑜哥儿如何了?” 贾雨村叹道:“难得告了一回假,听着是上香去了。” 李先生面露同情,道:“这也好,原不该让一个小孩子来听这些。”他是跟着张大舅来的,昨日张大舅应了田知县的邀,得知了三年的一段往事,原想着今天就传那一家人过堂,谁知半夜竟走了火。便是李先生这样不了解内情的,也知道里头恐怕另有故事。 贾雨村听着话头不对,因问道是何事故。李先生便压低了声音,如此这般地说了,又道:“听着说法,那林治却是叫衙役给捉住了,捉住的时候还穿着仆役的旧衣。” 正要接着说,就见衙门打开,正堂坐一个威严老父母,地下衙役班次齐整肃然,登时里外安静。 外头百姓纷纷跪了一地,贾雨村这些秀才便做下揖来。田知县看一眼底下,等蒋县丞将人都传唤上堂之后,便叫一秀才上前旁听。贾雨村上前一步,言自己乃是林瑜先生,田知县见他生得一副直鼻权腮的好相貌,兼之身份特殊便叫留下了。 又问林瑜何在,听着说是去城外上香替父母祈福之后,便叹一声:“也罢,他小小年纪失怙失持,何必再见这般丑恶嘴脸。” 堂上的张大舅和贾雨村忙替林瑜谢过老父母爱惜。 过堂无甚波折,林治和白氏的罪早有定论,只消两人对上便可。两个秋后问斩,谁也逃脱不得,倒是林治嘴里露出来的那些个内情令人感叹心惊。 许是知道自己已经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少不得一死。逃脱不得的林治也就破罐子破摔,将自家那个狠毒老父、假正经的哥哥的嘴脸倒腾了个一干二净。 从三年前怎么趁着林润之之死趁人病要人命,一尸两命害死了林母张氏。怎么买通了林氏族长,谋划时年才三岁的林瑜的家产。几次三番想对林瑜下手,偏偏那小子命大没成。得了多少的钱财,自己根本没有花到多少,尽数叫那老不死的给林滂给捐了官。如今事发,只叫他来顶罪,如何偏心云云。 连带着边上旁听的林氏族长也没脸,听到他说花了多少买通自己时,登时哀嚎一声,在堂上昏了过去。林瑚又羞又惭,忙于两个后辈扶了自己的祖父,与田知县告罪后,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退了出去。数日之后,就重新开了宗祠,让出了族长之位。 张大舅在一边冷眼瞧着,心中叹息,怪道三年前林瑜压着不让自己向这林族长送东西,说不得早就料到有今日吧?他当时还纳闷,按着亲缘关系,瑜哥儿和族长一支还近一些,若是送出去些许,没准产业就留下在自己手里了,哪里又轮得到这一家。 这倒是误会林瑜了,他又不是神仙,哪里算得出三年后会发生什么事? 只不过当时不给林族长送东西是想着。一方面,这种事一送便是一辈子,还得承他的人情,林瑜没这个耐心,也不愿意受这份拘束。另一方面,就是之前他说服张大舅的:不过些许产业,抛出去正好看看哪家人暗地里蹦跶地最狠。那种人人命官司都已经犯了,肯定不甘好处没吃到嘴里。若得了产业的,不是害他母亲性命之人,那么回头必定另有动作。当然,可能性最大的还是得了他的产业的那一家。 后来一查,果不其然。 三年隐忍,三年布局。如今一朝了结,从此天朗气清,再无桎梏。 第19章 一晃四年,林瑜也从一个垂髫小儿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郎。 四年前,林治一家事发,累得整个林族也没了脸面。被当堂牵扯出收受林松一家贿赂,回去后便一病不起,没几日就借此从族长之位上退了下来。 林瑜冷眼看来,这新任的族长人虽刻板了一些,倒是一个难得正直之人。也是在他三年守孝期间难得没有落井下石的,平日里往来虽少,倒也有礼有节。 许是没了那根歪了的上梁,连带着族学都被整治得好了许多。 两年前,林瑜送走了上京赶考的贾雨村,自此便开始在族学念书。原本,张老太太是想着把他接来,跟着张家的西席,也是她老人家想着日日看着自己小外孙子的一点私心。 不过,林瑜念着自家离张家略远了些,若是在那里读书少不得日日借住,不自在且不说,也不是亲戚长处之法,便没应。兼之,张家正经表哥张琮已经取了秀才功名,被张大舅送去了西山学院念书,最小的张珏正是淘得厉害的时候,他与其他的便宜表兄弟又没什么交情,张老太太转念一想,便不再勉强。 另外,一个人太远了宗族,说出去也不好听。君不见,便是荣国府的凤凰哥儿贾宝玉也上几天族学,后来因着贾家的族学闹得太过不堪,又进了大观园,这才不了了之。 这些年他与京城海叔的书信一直没断过,除了前两年京城出了一桩大事。那时京城戒严,风声鹤唳了大半年,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通信才算是恢复。 随后,老皇帝昭告天下,太子暴毙、加封义忠亲王,自己也火速退位做了太上皇。如今在位的,是原皇四子,并不大让人瞩目的一位,也不知打坏了多少人家的如意算盘。 其中就包括贾府。 不过,相比于林瑜在邸报上看到的一批接一批秋后问斩、抄家流放,夺官贬职的都该额手称庆,好歹捡回了一条性命。若后继有人,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阶。 “我那便宜先生运气倒是好。”想着,林瑜对身边的京墨笑道,“秋闱虽然赶上了风波,但是他在金陵,倒也没什么妨碍。等第二年春闱了,大事都定了,他正巧做了第一届天子门生。” 这两年,京墨由林瑜带着,林老管家教着,褪去了跳脱,逐渐露出沉稳的模样来。他听着自家大爷这句不大恭敬的话,反问道:“您是看见什么了,突然想起他来?”他做自家大爷的书童,又兼着伴读,自然也是在贾雨村跟前读过两年书的。 现在要他想起来,那两年的时光着实是辛苦,连带着他对这个先生也没什么好印象。不说他目无下尘罢,自己原是个仆人之子,也怪不得人家。只是贾雨村讲课着实天马行空,博古论今,又通典故。下课之后,他总要花更多的时间来一一对照着脑子里强记下的内容再寻去。 这么说起来,完全不觉得哪里有问题的自家大爷似乎更加可怖一些。 林瑜手腕一翻,指着一行短短的小字,道:“瞧,被革职了。” 京墨定睛一瞧,摇头道:“这才上任多久?”甚至都不必多费心思计算,问道,“不足一年吧?” “可不是。”林瑜含笑放下邸报,京墨自拿了去收拾起来。见他心情好,心里讶道,自家大爷与贾先生不是还算得上师生相得,怎的他去了职,他倒挺高兴?便这般问了。 林瑜不好说自己并非幸灾乐祸,只是笑道:“与他无关。我只是想着,过了些许日子,海叔的好消息便要来了。”如今身在这个时代,林瑜又自诩半个局外人,自然比旁人对如今的局势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太上皇已经退位一年,新皇的脚跟却是将将站稳。别的不说,林如海的升职便可窥一斑。 他这个海叔必不是太上皇或原太子一脉的,否则也不能安安稳稳地在兰台寺呆这么久,并且丝毫没在那场宫变中收到波及。如今新皇即位方一年,他就迫不及待的叫林如海来接手盐政这个要紧的职位,除了海叔这些年一直安安分分的没有表现出倾向之外,也有海叔出身特殊的缘故。 林家早先也是勋贵,还在太上皇的隆恩之下多袭了一代。如今林如海虽是科举晋身,但是偏偏娶得妻子是四大家族贾家的嫡女。 新皇挑来挑去,单把海叔给挑出来,不过也是打量着自己根基未稳,不好明目张胆地提拔自己的心腹。林如海好歹面上有个纯臣的样子,身份上在太上皇看起来也亲近,两厢考虑之下才选的他。 所以说,在这样的境况之下,若海叔真是新皇暗中的心腹才是好事。虽然,按照红楼梦后面的发展来看,八成不太可能。林如海两头不靠,偏偏身上任了这样的差事,可不就是催命。 林瑜所料不错,京城林府中,贾敏一边装出喜气盈腮的样叫家人撤了香案,等林如海供好圣旨回了房,摒退下人,夫妻两个这才相对叹息。 贾敏何等聪敏之人,怎会不知是自己的出身累及夫婿,不由得滴下泪来,道:“这可如何是好。” 林如海自悔方才漏了声色,忙搂了劝慰道:“如今为夫权钱相济,娘子这是高兴坏了罢!” 贾敏听他说得粗俗,腮边还带着一点晶莹的泪珠,忍不住嗔他道:“又不正经起来,这是能混说的?”又推他,自拿了帕子拭脸。 林如海笑道:“怕什么,再说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做好了未必不是另一番景象。” “罢了。”贾敏心知多说无益,事已至此,还不如早点打点行装。不独自己的娘家贾府那一边,亲近人家都要送帖子告知,事情且多着呢,都要她这个做主母的一一分派。 “这盐政的官邸正好在维扬,离着姑苏走水路不过几日。早点出发,今年正好回去祭拜一下宗祠。”林如海见她缓过来,不由得心中叹了口气。年头他的小儿刚刚夭折,自家夫人从那时起身子便不大好,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他是生怕她又多想,倒不如事情多一些,少些思虑。 贾敏不由得顺着林如海的想法,接着道:“咱家虽分宗出去了,到底宗祠还在姑苏,原也是该的。”又道,“回了姑苏,少不得多住几天,老宅不现收拾起来怕是来不及。” 林如海捻须而笑,道:“这个不怕,只消为夫向姑苏去一封信便好。” 贾敏闻弦歌知雅意,只是不大放心道:“那瑜哥儿自幼失怙失持的,如今不过十一罢,怎好劳烦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去管这些庶务?” “娘子小瞧他了。”林如海与林瑜书信常常来往,自然知道他这个族侄心智不一般。他虽在信中竭力遮掩了,但是林如海到底看出些蛛丝马迹。因叹道,“便是为夫,换在他那个处境,怕是也做不到他那般漂亮。” 贾敏妙目横他一眼,道:“知道咱家是不亲近那边宗族,只是瑜哥儿与我们不一样,这般下了族里面子,可有好处不成?” 林如海冷笑道:“面子?怕甚么。我冷眼瞧着,这样才好呢!前头族长是知趣安分了,瞧瞧都教出写什么人来?可见,万分知趣,不及十分正直。”又道,“瑜哥儿这样才好呢,心眼子多又何妨,用的正便好。”润之他有机有人啊!林如海想起了自己原本千伶百俐的小儿,心中不由得一痛。 贾敏见他气愤的样,便知他是又想起了当初林松一家的无耻作为,心道那孩子的确怪不容易的,便笑道:“知道你爱重他,这样夸赞,他还小呢!”考虑了一下,便笑道,“也罢,我只等着看他本事,若不好,我可不依。” 夫妻两个相视一笑,一时无话。 一旬之后,林瑜拿着这一封和邸报一起送到他手中的信,看了之后,叹一声果真如此。对于林如海托他收拾老宅并不放在心上,只交与白术,让她自去分派,哪里晓得那对夫妻还拿他打趣呢! 索性林家如今的交际比以前要轻省好些,一些勉强往来的人家也逐渐断了关系,林瑜也不在意。只是今年他却不得去庄上别院猫冬去,这收拾宅子尽管没有林瑜什么事,但是他也少不得隔几日去那里坐着,也是个意思。 只是族里瞧着林如海的老宅人声往来的,少不得多方打听。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再说这也不是什么要保密的事。族里很快就从原本看家的下人那里打听到,今年林如海要回姑苏祭祖,又知道了林瑜管着那边洒扫修葺,不觉得又羡又妒。如今也顾不得早年那桩事了,纷纷上门打听,把林瑜给烦得不得了。 反正近年下了,族学里没几日学好上。林瑜干脆一并告了假,整日里在自家宅子里窝着,那边林府也不去了。反正,有林老管家并白术管着,他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如此,一晃便进了腊月。 这一日,林瑜正摆了个棋盘,杀得京墨眼见着大龙不保,忽见派去码头的小子来回说,堂老爷一家的船再有两个时辰就该到了。 他松了口气忙掷了黑子,道:“我去喊爷爷去!”说着,拿脚就走。 那小子还立等着回话呢,哪知道京墨大哥居然这般没义气,撇下他就走了,登时傻眼。 林瑜轻笑一声,拿过黑子,自娱自乐地继续下下去,原本已经日暮途穷的黑子又显出一线生机来。 白术正好来找自家大爷,见外书房一个呆愣愣的小子立着罚站呢,忙道:“还不快下去。” 那小子巴不得这一声呢,忙一溜烟地跑了。 第20章 却说林如海一家弃舟登岸,林瑜已经带着林老管家并钱嬷嬷还有一众仆妇家下人等着了。 林如海早在船上之时,见到码头上一个钟灵毓秀的小少年,身姿俊秀与别个尤为不同,便料想是自己未曾谋面的族侄。果不其然,见他迎上来,双方厮见过,林如海忙伸手携了他,同坐一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回了去。 两边林府离得近,林如海老宅与林瑜宅子本就在一条街。就像是宁荣二府一般,林瑜家过去,再西行不远,便是林如海宅邸。两家人家地方连起来占了大半条街,又是出了名的人少,是以街前清净,这也是林瑜放心白术出门的缘故。 林如海老宅原是林老侯爷在时扩建过几次的,本是侯府的规制。到了林如海时,爵位已终,拆除并收起了违制之处,底子却还在。 不说贾敏带着幼女黛玉进了后院后如何赞叹,回头与林如海叹服。只说前头,林如海携着林瑜,叔侄两个进了书房叙话,又考校一番,格外的相得益彰。 “瑜哥儿学问又精进好些,可有下场一试?”林如海满意地看着眼前少年,问道。 “县试与府试俱过了,只等来年院试。”林瑜口中的三试正是童生试的三场,科举中童生试是分开普通百姓和读书人的一道分水岭。大约因着这个,才格外磨人一些。如今,虽然开蒙的小学生都可叫一声童生,实际上只有过了县、府二试,才算得上正经。不过,也没人真在乎这么个名头。二试已过,再过了院试,便可叫秀才,才能真正算得上是读书人这个群体的一员。 因此,这童生试看着简单,就算考中了也不过秀才一名。但是,不知有多少人卡死在这一条线之前,做了一辈子的老童生。 林瑜也没说自己二试俱得了案首,原也算不得什么。况他还有正经事要问,哪知正要开口,贾敏遣人来问,是否摆饭,便面无异色的止了口。 林如海正满意着,也没注意到林瑜这一瞬间的停顿,笑着道:“摆上罢。”又问哪里,得了话之后,对林瑜笑道,“都是一家的骨肉,只管一道来,一个圆桌吃着亲香。” 林瑜笑着应是。 两人走走停停,进了后院。林瑜眼力好,这几年练了弓箭,越发厉害。一眼就瞧见了远处听涛亭中影影绰绰的身影,原本,他前头偶有几日来这里坐着时,时常在那亭子待着,本就熟悉。更何况,这亭子是林瑜按照自家宅子里亭子的式样,亭子四面从上到下都拿嵌玻璃木架围了,又敞亮又不透风。亭子里原本的座椅都换成汉白玉雕出来的镂空熏笼,上面再铺上坐垫,真真是又暖和又风雅。 “难为你怎么想来。”贾敏看看眼前嘴角含笑的小少年,再对比一下自己娘家去了的贾珠,跟着二房连自己的身份都给忘了的贾琏,心更偏了几分。拉了他的手,对林如海笑道,“这孩子就是实诚,咱们能在这里住几天,巴巴地拿出这样的东西来。”这么个小小的亭子,花费怕是不少。单单说这四面围上的玻璃架子,木架子做出不同的样式来,再把玻璃嵌进去。难为他怎么找到的这样多一色透明毫无杂质的玻璃来,实在是有心。 林瑜被拉着手,摇头道:“不值什么,原是自家工坊里出的东西,花费些许人力罢了。”他本来还想着做成前世落地窗那样一整块的样子来,只可惜现在的工艺暂时做不到防碎的程度,所以因为太不安全,这个想法便被他搁置了起来。 “自家工坊?”林如海微皱了眉地问道,“如今只有西洋才有这样的透明玻璃流进本土,若是让人知道你手里有这样的生财之道,只怕不得安宁。” 贾敏点头,看一眼身边的大丫鬟青兰,青兰会意点头,折身下去,大约是下禁口令。 林瑜见他们这般郑重,也不说这里粗使下人都从自己庄子上调来,再做不出泄密这样的事——一来,庄子上新奇的东西还不止这一件,二来,他们一家老小都在林瑜的土地上,眼见着越过越好了,哪里会自毁长城。 当然,林瑜从来都不会盲目的相信人心。他另一张底牌,则是现在已经渐渐走上正轨的地支,黄石用起来比一开始要顺手多了。 即便林如海家下的仆人说漏了嘴也无妨,他们原本在姑苏呆的时间不长,回头林如海还要去维扬地面上任。这种玻璃架子是按着尺寸定制的不说,又容易碎,他家上任必是不会带着的。既然会收进这边的库房,还不是仍旧在林瑜的眼皮子底下? 只要林瑜没那个心思将这样东西拿出去,就算街面上传得流言尽是,他也有信心没人能找到玻璃的制法。 “这么些年来,也就做了这里,家里也有一个。”林瑜眨眨眼,谦逊地笑道,“原就是个玩意,谁还拿他当正经事做不成?” “话也不能这么说。”林如海亲手执了公筷,给这个怎么看怎么顺眼的子侄布了一筷子碧莹莹的青菜,道,“等你考上了举人,就好略略做一些事了。你有本事,白放着岂不可惜?”说着,又说了一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话,全无林瑜印象中这个时代士族对商户的鄙夷之感。 林瑜听着奇怪,便问:“我常听士农工商,还想着商户遭人厌弃,听着似乎不是?” 林如海听他这么一问,便笑道:“是,也不是。”他指了指这个看着装饰清雅的亭子,道,“你叫人布置的这样一个地方,费多少银钱心里可有数?” 林瑜毫不犹豫地报出了一个数字,这还是仅仅将这些玻璃架子算了个人工使费后算出来的。然后道:“便是这般,也足够一般庄户人家丰丰富富地用上个好几年的。” “可见你没少往庄上跑。”林如海笑着打趣他,见他玉白的小脸上微微泛起红晕,这才道,“那你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光靠着庄户上的收成,可够不够?” 林瑜脑子里瞬间翻过这四年来家里的开支,然后道:“不够。”远远不够,特别是对林瑜来说。养着的百十来个仆役不必说,都是已经精简过后的数字了,他在这方面的开销相比于同等人家来说算少的。但是他还明里暗里格外养着好几十个护卫,这些人不事生产,但是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是上上份。 “我明白了。”这年头,增加收入无外乎两种方法,一是土地,二便是经商。另外如王熙凤放利生息、包揽诉讼之类,非荣国府那样的人家不能做,而且做了便有抄家灭族之祸。 林如海满意地点点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或有机会买一些土地倒是好,但是也不必强求。”他想起了前头卷进了那一场风暴中抄家灭族连祖产都被籍没的仕宦人家,心中喟叹,他们这样的看着风光,实则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便有举家覆灭的祸患。定了定神,才继续道,“货赀流通,本是天经地义。只是如今有那一种天天嚷嚷着三代之治,恨不能回到周公之时的酸儒,便是多行一步路他们尚且还看不惯,更何况经商呢?不过都掩耳盗铃,叫家下人做着罢了!” 林瑜心道,原来他曾经在文献中看到过,晚明时期,姑苏一带经济发达的地区,对经商的改观并非无的放矢,从林如海今日的这一番话上就可看得出来。 “行了,行了,用过饭你们爷俩多少话说不得。”贾敏见林如海兴致大发,眼看着就有滔滔不绝的架势了,赶紧打断道。正好,青兰手里抱着个大毛斗篷裹着个团子样的小孩走来,忙伸手接了搂在怀里,又摸脸,又捏一把衣裳,见都是暖暖的厚实才放心。 “这是我小女,乳名黛玉的。”林如海见着她,立时忘了自己之前要说些什么,又指了林瑜哄她道,“这是你堂哥。” 林瑜一打量,这出了名的潇湘妃子如今还只是一个身量不足的小小孩子,头上梳着两个包包,小脸蛋秀秀气气的,精致得很。她一见这个陌生的哥哥,细声细气地说一声:“见过堂哥。”然后就害羞地躲进自家母亲的怀里,偷眼瞅他。 林瑜微弯了腰,笑道:“妹妹好,喜不喜欢堂哥送的白兔啊?” 小小的林黛玉看着眼前堂哥含笑的面容,还没有正是开蒙的她脑海中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形容词:“堂哥真好看……” 林瑜听着林黛玉童言稚语,一边想着以后她长大了大约是要把今日当黑历史看的,一边认真地回答道:“我知道,黛玉也好看。” 边上两个大人不由得失笑,一旁的仆役们也拿帕子掩了嘴,低低地笑出声来。一时间,亭子中充满了欢声笑语,叫这个空了许久的宅子里平添许多人气。 寂然饭毕,贾敏带着黛玉歇午。林瑜本该告辞,但是他原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问,便与林如海回了外头书房。 小厮献上茶后一一退下,林如海见林瑜形容不必之前,心中微微一叹,道怕是有本而来,便叫外头管家将边上闲杂人等立时赶了个干净。 林瑜默默吃茶,待管家应诺退下之后,方搁了茶盏,问道:“堂叔,您可知当年我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21章 这句话,林瑜憋在心中已经很久了。 当年林如海遣人扶棺回姑苏,只说生病暴毙,林瑜怎么可能就这么相信。于是他便做了一件谁都想象不到的事情。那时候才三岁的他在林老管家的帮助之下,偷偷开了自己父亲的棺材,给自己父亲验了个尸。 林如海叹了口气,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当年那件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他出于保护林瑜的考虑,特特叮嘱了自己的奶兄,一定要看着下地安葬再回来。后来适逢林瑜母亲被人动了手脚一尸两命,夫妻两个便一起下葬,略拖了一些时间。但是,他奶兄回说,中间并未让人发现什么。 看样子,要么他的奶兄说了谎,要么就是他漏了什么马脚,叫眼前这个小少年给看出来了。他奶兄跟了自己数十年了,什么品性他还能不知道,必不至于对自己撒谎的。所以,也就只有眼前的堂侄自己看出来不对劲这一种可能。林如海想起三年前,一前一后自姑苏发来的两封信件,上面都说了林松一家做下的罪孽以及族长变更这样的大事。 也难怪,能隐忍三年,一出手便雷霆般解决有举人功名的一家人,这样的人又岂能以常理度之。他能看出奶兄的破绽才是正常,林如海心里一叹,这般的天授之才,竟没生在自己家。便是林润之没福,先去了地下,他也忍不住眼红。 “在我自己的家里,要做什么事情又有多大的难度呢?”林瑜简简单单地叙述了一下当年他怎么指示林老管家把看烛火的下人引走,又怎么开棺验尸的。然后道,“病亡和外伤致死,这里面的差距,就算是我这一个小孩子,也是看得出来的。” 但是,你那时只有三岁。没想到林瑜竟然简单粗暴地开棺还亲自验尸,林如海神情复杂地抬起茶盏啜了口茶水,然后道:“你倒不怀疑是我做的手脚?” 林瑜定定地看了眼自己这个清雅俊朗的堂叔,然后露出了一个进书房以来第一个笑容,道:“这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他怎么会没怀疑过呢?只是,林侯一家虽然分宗出去了,但是两家人家向来走得近,否则也不会连宅子都在一条街上。他的父亲林润之当年上京赶考,住的还是林如海家。寄回来的信件中也提过探花堂兄尽心尽力为他解答疑难,打听主考官喜好这样的琐事。 无论是从情分还是从目的上看,林瑜都找不到林如海要害自己父亲的理由。 林如海想起了自己那个年级轻轻便遭了不测的堂弟,叹道:“你那时候太小还经不起风雨。”虽然现在看来,简直太经得起了。林如海一顿,接着道,“我不愿你知道另有一个原因,便是打死了你父亲的那个人,如今已经一家被流放去了宁古塔。” “流放的话,小侄明白了。”林瑜点头道,怕是之前那一场风暴的结果,不过既然人还活着,那就改变不了他要知道完整的始末的决心。 林如海堪称头疼的看着眼前没什么表情,但是看得出坚持的林瑜,只好叹气。早晚有一天他回去京城科举,与其让他到时候再去胡乱打听,重新把人给得罪一遍,还不如由自己告诉他,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便叹道:“你可知道那拉氏?” 林瑜听到了一个老套的故事,话本上书生救美的现实版。只可惜所谓的现实,就是童话的黑暗版本,或者说没有被美化之前原本的模样。而他的父亲既不是那个书生也不是那个被救的美,而是被懦弱的书生推了一把的倒霉炮灰。 当然,每一个故事都需要一个合格的反派,就是那拉氏家族的一个普通纨绔。自然,能做好一个纨绔的家庭背景不会普通,但是既然都已经被流放了,便是林瑜一时也没办法追到宁古塔去报仇。 “那个书生当年会试落了第,回乡之后便被我托人找了个罪名褫夺了功名,这辈子再也无法科举。”林如海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的。也是,就算他面上看起来再清雅不过的一个文人,也改变不了他也算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出身。平日里虽然谦和,也从无作奸犯科之举,但是真要有人犯上头,用这样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过是抬抬手的小事。 可能在林如海的眼里,这样的结果已经足够了,所以他毫不忌讳地将当初的人和事,以及他们后面各自的结果事无巨细地都说给了林瑜听。 点了长随叫好生送走了林瑜,林如海这才放松下神经,揉着额头,只觉得比当年做最讨厌的八股还头疼些。适逢贾敏遣人来问,他便干脆起身回了内院。如今还没有正式上任,叫他捡空子先松快一回,日后担起盐政可就再难得这样的日子了。 贾敏正犯愁,林瑜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更难得的是那份心意,便想问林如海心里是个什么章程。哪知他竟直接回来了,面上神情复杂,看着没有了用午膳时的那番高兴,就问他:“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不成?”一边忙忙地上前伺候他脱下大毛的斗篷,不叫外头的冷意沁了身。 “算不得烦心。”林如海挥挥手,贾敏便会意地叫丫鬟都下去,带人走尽了,这才与自己的结发妻子道,“我原想着瑜哥儿是公瑾,哪知,竟是孟德。” 贾敏也是男孩一般诗书教导着长大的,因着父亲贾代善喜欢,更是亲自带着口手相传的学了好些外头的事进了肚里,是以林如海有事从不瞒她。她乍一听林如海这么说,竟一时愣住了。好久,方缓缓地吐气,拉着自家夫婿坐了,道:“论理说,这不是我该说的话。只是,在本朝,孟德只怕比公瑾要好做些。” 林如海不意自家夫人竟说了这番话,细细一品,方无奈地摇头笑道:“还是夫人解得切。”他拿过茶壶来,亲与她倒了一碗茶,道,“原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今君视臣如草芥。”,臣自然视君如仇寇。这最后一句,夫妻两个相视一眼,茶碗一碰,自在不言中。 却说林瑜回了自家,多年的疑问虽得到了解答,只是心中实在怅然。 对一般人而言,那样的结果也的确足够让人满意。那拉氏虽然犹在,但是因为卷进了太子的逼宫风波之中,势力大减。当年直接打死了林瑜父亲的人更是一家都被发配去了宁古塔,不出意外这辈子都回不来。而那个多管闲事却没有相应的能力,反而临阵脱逃的懦弱书生也获得了再也无法科举入仕的结果。这对在这个时代往往举一族之力才能供出这么一个的读书人来说,简直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 那个美人也是个命苦的,当年她仍旧被抬进了那个纨绔的后院。随着纨绔一家被抄家流放,自然是随着仆役一同被发卖,如今也已不知飘零到何方了。即便不是如此,林瑜也不至于找一个同属于受害者的弱女子麻烦。 一个看似很完美的结局。 “可是,当年又有谁真正是因为我父亲的死而付出代价的呢?”林瑜摩挲着手里的印鉴,在无人的外书房轻声道。抛开后面的一系列发展,单看这件事本身,林瑜只看到了无处可诉的受害者,以及在权势的保护下的特权阶级。 打死了人,却连一个像样的口头惩罚都没有。就像是当年林母之死,林瑜敢确信,即使当初他第一时间就将这件事发作出来。一个是三岁还不知前途却抱着金砖的幼童,一个是已经有了个举人功名的读书人,族里会如何选择他再清楚不过。 都是拿一个替罪羔羊出来,一方面不伤了族里的‘体面’,另一方面受害者那边也能糊弄过去。 若非出了林瑜这个变数,只怕他一家早就已经死绝了,哪里还能有后来的以血还血以命抵命?即便如此,林瑜养了三年的吸血虫也是冒了风险的,否则姑苏地界向来算是太平,他又何必明里暗里的培养忠心的侍卫。 林瑜提笔,饱蘸墨汁,在宣纸上写下宗族二字。随即,又紧着写下皇族、家天下几个字。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的死亡,都脱不开这七个字,他想。 林瑜从来都不喜欢这个时代,出现在这里本来就是无奈之下的选择,甚至于如果可以选的话,他本身并不想要这样补偿。但是,就像是之前说的,他父母缘浅。可以说那短短的三年,林父与林母的关爱是他两世少有的亮色。 没什么比得到后再失去,更让人糟心的了。 如今,林松一家已经死绝了,林氏宗族也被他治得少了许多蝇营狗苟,算是干净了。但是,直接导致了林父死亡悲剧的那些京城的特权阶级呢? 从没有像这一刻,林瑜怀念自己出身的那个时代。 对,无论什么时候,怎样的制度之下,特权阶级总是无法避免。但无论如何,普通民众还有法律,还有舆论,还有一条陆可以走。世界虽然依旧是不公平的,可至少还有希望,不是全然的黑暗。 所以,是这个社会的错,是这个世界的制度错了。 是贯穿了整个皇权统治基础的‘纲常’二字,错了。 第22章 定下了要搞事的宗旨,林瑜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早就已经在无意识中开始准备了。 打开账册子,林瑜一手捂着嘴,一边翻看一边暗自思忖道,暂时似乎没有必要再做什么动作,也不需要特地调整什么。 庄子自收回来后养了四年,如今基本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下,有什么动静不会逃过他的眼睛。本朝的官府在桑梓上的控制力道并不是很强,唯一可虑者,是村长和里长。不过,原本在这两个位置上的本就是林家的老人了,如今又有利益牵着,更是无妨。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整个庄子做了林家几十年的佃户。原本好好的,林家一向慈善,租子轻省得很。结果天降霹雳,林瑜父母都没了,庄子上至庄头,下至佃户,哪一个不是人心惶惶。要不是林瑜派了林老管家暗地里去安抚,庄子上那些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可有得让林松一家好果子吃的。 便是这般,三年后林瑜收回庄子时,这个村庄上下哪一家不是有逃出生天之感。要知道,林松一家没有刮地三尺都是看在了庄子上人多,怕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不过,地里的租子还是升高了好些。 如今回到了旧的主家,地里的租子给减了回去不说,林瑜还格外体恤教了套种之法,收成多了好些。日子又渐渐地松快了,庄子里哪个不感念如今的主家。 便是妇女在蚕桑之余,也有活干,这日子怎么能不过得越来越红火? “往日再清闲也不加你动一下账册子,怎的今日竟看起来?”白术端着香片并温水过来,看一眼他手边的书册,讶道。 林瑜不好说以往正是因为心中有数,自然不必怎么看。现今他心中有了新的目标,自然要看看家里的产业是不是需要调整,只是笑道:“我还想着年前往庄子上去一趟,原本说是在庄上过年,现在虽过不了,在祭祖之前回来也是一样。” “隔壁府里怎么说?”白术放下托盘,弯着腰整理床铺,拿出被褥里的汤婆子。早些年林瑜翻新了庄上原本的宅子之后,这两年他常在庄上猫冬。今年因着隔壁府一时去不得,不知自家大爷怎么又想起去了。 “只管请了一并去不就完了。”林瑜笑道,温顺地叫白术收拾收拾一并塞进被褥,弃了账册子,又看起了别的书。 一道去?白术停下了忙碌的手,心道那庄上多少要紧的东西,竟就这么都请了去,是不是不妥?又不好质疑自家大爷的决定,只好问道:“可要下帖子?” 却没听见他的回话,一回头看见林瑜抿着嘴无辜地看她,这才想起他还含着香片呢! 林瑜怎么不知她心里的顾虑,但是他却觉得并没有什么大碍。先不说林如海一家便是去他庄上做客,必不会带太多的仆役。贾敏并黛玉两个女眷自然是待在后院,林如海那边他却是另有安排。 林瑜本想着明日直接去隔壁府里说就好,不过白术说得也有道理。文人哪里有不爱风雅的道理,下个帖子也是趣味。况且这一家三口都是身子单薄、气血不足的模样,看在林如海昨日那一番话的份上,他便送他们一个大礼又如何? 想着,自拿了备好的温水漱口,白术见了,赶忙过去伺候着。自家大爷自幼独立,不大喜欢别人贴身伺候,白术想着不能太失了体统,好歹将他的一些习惯给改了过来。 睡前醒后含上片刻香片,可使唇齿留香。香片务必使用应季鲜花,因着林瑜独爱梅香,是以园中种了白梅林。一到冬季梅花盛开的时节,白术有空时就拉着灵芝去采摘了还带着霜露的冷梅,炮制好了一并放在冰窖贮藏,以备林瑜随时取用。 打发自家大爷睡下,白术念着今冬白梅开得好,便提上一盏琉璃盏,进了后院的梅园。 真真是亲生的母子,白术架起灯盏,心道。先头奶奶也是这般,独爱冷梅,她这活计便是从那小时候起就做惯了的。如今即使她做了这林府的内管家,这件事依旧不愿意假手他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再拉上灵芝。 一夜无话。 卯时初,林瑜准点睁开眼睛。天光还没有亮,窗户上却有了反光。应是下雪了,他想。灵芝已经准备好了温水巾帕,牙粉等物,听见里面动静,立时推开内门进来。林瑜对自己的时间有着很严苛的规定,什么时间做什么样的事,误差不会超过几秒,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变过。所以,便是做下人的,都习惯了在时间上锱铢必较。 随着林瑜这个林府主人的醒来,整座大宅就像是一个精密的仪器,咔滋咔滋的转动起来。每一个齿轮都在他应有的位置,转动的方向也在他应该的方向,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炭火依旧是旺盛的,里外室的温差被减少到人体几乎感觉不出的地步。这一点,在冬日里尤为不易。便是林瑜向来不喜欢别人给他值夜,但是炭火这种带有安全隐患的存在整夜烧着,便是林瑜也得妥协,添上了两个专用来看火的丫头。 随着府上事务的增多,外头也没了心心念念想弄死他的人,他也不好什么都往白术、灵芝身上推。这种能让别的丫头分担掉的粗活,还是让别人去做的好,几个丫头而已,林瑜还养得起。 洗漱过后,由灵芝给他高高地束起黑发,林瑜穿一身精炼的短打,去了后头校场。 后头京墨已经等着了,张忠在去年说自己已经没什么可教之后,就卸下了武学师傅一职,又专心做回他的护卫队长去了。不过,林瑜现在倒觉得,可以让张忠先教一批弓箭侍卫出来,要不然,白放着这个人才可惜了。 只是,这个时代,如果想要训练弓箭手到底太过敏感,还得细细打算才是。 暂时将这个一时间无法实现的想法藏起来,林瑜活动了一下手脚,就和京墨一起绕着校场跑上几圈,先暖暖身子。等他们跑到第二圈的时候,两队六人的侍卫也悄无声息地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一时间,整个校场只听得见粗重的呼吸声。 相比于林瑜优秀的身体素质,京墨便差了一些。虽然两人是同一时间开始的训练,但是当林瑜完成基础的热身,拿起弓箭的时候,他还在校场边上挣扎着,被跟上的侍卫嘻嘻哈哈地小声嘲笑。 京墨恼羞成怒地从子丑寅卯辰巳六个健壮小伙的手里拯救出自己的脑袋,看一眼专心致志射箭的自家大爷,瞪眼低声道:“莫太过分!” “呼吸乱了哦!”打头的子鼠笑他。如今的地支与早年的已经大不一样,除了辰子和丑牛两个老人,都是黄石亲挑了,一个个过了林瑜的眼新建立起来的。除了暗处的活,他们还依旧兼着晚上的巡逻。昨晚上轮到他们六人负责前半夜,今天才能在校场上遇上大爷和京墨两人。 京墨抿了嘴,努力将呼吸调整回来,瞪着几人的大眼中写满了控诉。他又不是护卫,就像是大爷说的,强身健体罢了。哪能像他们一样,各个跑个十来圈还轻轻松松跟个没事人似的? 好不容易完成了跑圈,停下来的京墨看过去。果见自家大爷已经弃了弓箭,正执了双剑与护卫对练。对了,大爷这种全能的除外。同样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差距还是有点大过头了,京墨在心中哀叹。 这一边林瑜估量着自己的体力,卡着时间完成了今天的训练,将手里的剑交给对面的丑牛让他去收拾。自己去了边上的浴房里痛痛快快的沐浴了一番,出来时又是翩翩小公子一枚。 看一眼还在校场挣扎的京墨,林瑜摇摇头,跟身边人吩咐一声,让他转告京墨,回头收拾一下他这段时间正在看的书之后,他便离开了这里。 此时,离辰时尚有一刻钟的时间。 原本这时候应该收拾收拾,用过早膳之后就去族学。不过,临近年关,族学也放了假。林瑜的时间也因此多了起来,来年的院试也不至于让他要担心到临时抱佛脚的地步,按照平常的水准发挥就行。 案首的话,虽然也有把握,但是这种事情还是要看运气,不必太过执着。 回到内院,室内已经摆好了早膳,热气腾腾的一看就是刚上的桌。一边灵芝还抱怨白术:“必是姐姐昨晚采了太多的花瓣,今早想找一支好看的梅枝也难。” 林瑜转头看窗边,只见一个美人耸肩瓶中插着一支二尺来高的红梅,便笑道:“这不很好?” 灵芝正忙着摆饭,听了便咕哝一句:“大爷喜欢白梅呢!” 林瑜也不理论,端了饭碗正要用,忽然想起隔壁新收拾的宅子,怕是没有这样新巧的梅花,便吩咐灵芝道:“我这边不必伺候了,用完了自有人收拾。你去库房捡两个美人肩,再去梅园,只管折了来插上,一会子我带去隔壁。”灵芝听了,忙应声而去。 林瑜自在用餐,他刚运动完自然吃得香甜,一桌子几个小碟子叫他卷了个干净——原也只是一个人的量。餐后,他在地上略走几步消消食,一边自己磨了墨,找出一张泥金的笺子,想了想,提笔写下几行字来。 第23章 却说林如海一家三口亲亲密密地一道用过早膳,就听外头传话说,林大爷来了。 “这般早?”林如海听了,下意识看了下外室座钟,上面显示还不到辰时。他是因为习惯了早朝,是以即使现在不需要了,仍然会早起。但是对林瑜这样正处在贪睡的年级,学里又放了假的少年来说,显然早了些。林如海不期然地想起昨晚和娘子那一场公瑾还是孟德的讨论,看过去时正好对上贾敏意有所指的目光。 “之前不是送了帖子来么,也不算早了。”她笑道。 年幼的黛玉还不懂父母之前的眉眼官司,她听说昨天见到的那个漂亮哥哥来了,很是高兴地牵着母亲的袖子,笑道:“堂哥来了。”因着年纪小,她说起话来还有一些可爱的口齿不清,一声堂哥被她叫得像是堂哥哥。 “可不是,快请进来。”两家人一直当做正经堂族来往的,并没有什么避讳的规矩,贾敏忙对来报的仆役吩咐道,“直接请了瑜哥儿过来。” 不一时,他们便看到抱着插瓶红梅、一袭素白斗篷踏雪而来的少年。 贾敏回过神来,忙使唤人叫从他手里接过花瓶。林瑜一见是她身后大丫鬟娇滴滴的样子,便后退一步没让她接过去,笑道:“已经贮了水,沉得很,只管告诉我放在哪里就行。” 林如海只还不信,等他放好后,随手这么一扶,那花瓶竟沉甸甸地没动,这才惊讶地看着一路走来丝毫没有吃力样子的林瑜。他正被贾敏拉着呢,许是内宅妇人最爱林瑜这样长相得天独厚的纤细小少年,她正一脸不大满意地盯着他朴素的打扮,道:“这也太素了一些,咱们这样的人家,便是一时还没有取得功名,用些好东西也是使得的。”本朝不像前朝,在这方面管得并不怎么严厉。君不见如今的商户也开始渐渐的插金戴银起来,便是好些式样不比官宦人家依旧用不得,但到底比之前朝要松快很多。 在前朝,一入了商户,便是再有钱,也只能穿绢和布,连一般农家使得的绸与纱尽皆不可用。 林瑜无奈地解释自己只是不爱那些繁复配饰,并没有苛待自己,贾敏才不听呢,她笑着道:“叫婶娘来打扮你,保管又好看又轻省。”说着,就兴冲冲地叫开库房找东西去。 林如海拍拍堂侄的肩膀,感受着单薄的衣服底下,少年人薄薄一层的肌理,问道:“可是请了武学师傅?” “正是。”林瑜一低头,看见纤弱的黛玉小姑娘正牵着他的袖子,想说什么的样子。见林如海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就一伸手将她抱起来,单手托着。 黛玉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亮,抿着唇极力掩饰着心中的欢喜,一本正经地对这个好看的堂哥道谢道:“兔兔很好看,黛玉谢过堂哥。” 她说的是林瑜找了绣娘,按着真正兔子三倍大小的样子制的玩偶。外头的毛用的都是真正的兔毛,眼睛用红宝石镶嵌了,栩栩如生的。黛玉看了之后就没舍得放下来,青兰百般的哄了,才没叫她抱进被窝里睡。倒不是嫌弃什么的,只是兔子对她来说着实大了些,抱着睡被窝就盖不严实了。 “黛玉喜欢就好。”林瑜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摸摸小姑娘暖暖的小脑袋。 林如海满意地捋着胡须看着这兄妹亲善的景象,心中浅浅的忧虑略去了一些。他自然还是想要一个能够传承衣钵的儿子的,这样日后黛玉也好有个依靠。但是这样的事岂非天缘,若是他真的命里无子,有林瑜在也不怕黛玉以后遭人欺凌。 “这件斗篷如何,可配得瑜哥儿。”贾敏领着人走来,看见自家夫婿看着瑜哥儿抱着黛玉的样子露出欣慰的眼神,心中不由得一酸,若是她的小儿还活着,也不至于羡慕人家的孩子,黛玉也好有个依靠。便是他日后没有瑜哥儿的聪慧天成,只要健健康康的长大了,又有何妨呢? 只可惜,瑜哥儿也是独个儿一个的,她再怎么想儿子,也做不出和地下的人抢儿子这样的缺德事。想必,瑜哥儿这样有主意的一个人,也是不会同意的。是以,过继这一事也只是从她脑海中晃过,便不再想起。 青兰一眼便知道自家主子心里又开始感念起夭折的大爷了,忙将手里的斗篷递与她,使了个眼色。贾敏会意,忙拿起这一领火红狐狸皮的斗篷笑道。 这斗篷原是贾敏听林如海托林瑜打理老宅之后,按着他这个年纪孩子的身量做的。今日正好拉了人过来试,打扮好了还推着林瑜给林如海父女看,笑眯眯地称叹道:“如何?” 斗篷是上下一体的红色,是贾敏比对了很多攒的皮毛,这才做得这么一件。若是林瑜身量再高一些,贾敏也不能了。不过,耗费了这么些终究不算白费,林瑜这辈子生得好,这一件斗篷一披,丝毫没被这样的色彩压下去不说,反而越发显得面若冠玉,恍若神人。 林如海笑道:“好似仙人下蓬莱。除了他,再也没人配穿这个。”叫自家爹爹牵着的黛玉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哥哥好看。” 林瑜被打趣地无奈,又不好和长辈说什么的,只好弯下腰看着黛玉问道:“哪里好看?” 黛玉伸手,林瑜会意地将她抱起,小姑娘歪着头打量他玉白的侧脸,认真道:“哪里都好看呀!” 贾敏摇头,与林如海笑道:“该给黛玉启蒙了,连夸赞的话都不会说,一个劲的就好看好看的。” 林如海犹豫一下,道:“她还小呢!”叫名四岁,其实也才过了三个春秋。 “不小了。”贾敏慈爱地看着搂着瑜哥儿的脖子,不知瑜哥儿说了什么,她的小脸笑得开怀,在小儿夭折之后,也还是第一次看她这么开心。她的年纪也大了,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个福分再有个亲生的儿子。如论如何,该教的都得先教起来。女人这一辈子啊,靠天靠地靠夫婿,终究还得自己立得住。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倒也打发了路上的无趣。 黛玉还是第一次看见乡下的景致,新奇的很,拉着林瑜问这问那的。林瑜也不嫌小姑娘好奇得慌,一一耐心的回答。林如海和贾敏见她年纪还小,兼之又将要启蒙上学,便也随她去了。 林瑜又怎会看不出夫妇两个一开始的顾忌,笑着安慰道:“这里已经进了庄子的范围了,庄上都是知进退的人,不碍的。” 说是一个庄子,其实已经接近于一个小村庄了,地方着实不小。一样米养百样人,一开始庄里自然不是没有闲汉这样的人的,只不过现在都没有了而已。林瑜眼神柔和地抱着小黛玉下了马车,心道。 贾敏自带着女儿,在白术的引领下进内院安置,林瑜便带着林如海在庄上四处走走看看。 如今的庄上本该是农闲的时候,年节将至,家家户户本该屯足了猫冬才对。林如海却看到了一番在别的村庄里绝对看不到的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庄上不养闲人。”林瑜看出了林如海的疑惑,解释道,“也算是各司其职,各得其所。” 庄子上农活只是一部分,解放生产力这种事情对林瑜并不是很难,科学种植的书籍他应有尽有。但是,林瑜对于这里的期待不仅仅如此。 这个时代,佃户和主家的关系并不仅仅是租种土地,虽然比不上唐时那样完全的人身依附,但是在本朝不限蓄奴的风气下,佃户的处境也糟糕了很多。林瑜还不至于无情到想办法将这些律法上还算得上是平民的百姓,一个个变成贱户,日后便是一代代的家生子。看上去像是关系更加亲近了,如今也有一部分勋贵,比起外头雇佣的,更加相信这种一代代传下的家生子。不过,效果如何,只看贾府败落后的赖家就知道了。 “土地是根,借此将这些人扎根在这个庄子上。”林瑜一边说,一边带着林如海看了看几家庄户人家,“如今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养猪羊,比起我刚接手的时候已经好过了许多。” “那么多的肉怎么消耗?”林如海想起林松一家,心里叹一声家风不正,便不再想起,只是好奇地问道。 “家里有酒楼,正好用上。”林瑜叫人养这些牲畜的目的并不只是为此,更多是要提取油脂来制皂。只是现在与这个堂叔还不至于说这些,否则便有交浅言深之嫌——常年的书信交流到底比不上累月的相处,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里倒是一个世外桃源。”林如海满意地看着井然有序的景象,看样子这里很符合他一个文人对于田园之乐的向往。也是,这里人人衣着整洁,精神饱满,看见他们便自动停下来行礼。礼仪虽然疏松,但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见都是生活得好了才有这般的讲究。 “桃源?若无规矩,哪来的方圆。”林瑜叹了一句,心道,日子好过了,这是不假。只是哪里都有想要不劳而获、还改不了好的人,对于这些人所采用的手段,就有点不足为外人道了。 当然,不是什么杀人放火天凉王破,林瑜还不至于到如此看轻人命的程度。 “规矩?听着倒像是法家的声气。”林如海看一眼身边的堂侄,意味深长地道。 一听这句,林瑜摇头笑道:“如今,还哪来的法家呢?”他的本意,也不是什么法家。林瑜知道自己这个堂叔一时会错了意,也没有急着解释。 “也对,自汉武之后,再无杂学。”顿了一下,林如海笑道。 第24章 庄子上的生活很是悠闲,林瑜招待林如海一家住的地方是他在原本的基础上,重新翻新过的别院。 “这里和家里都不一样。”黛玉好奇地抬着小脑袋实处看着,无论是木质的回廊,还是木质嵌玻璃的拉门,都是她这个基本没怎么出过门的小姑娘所没见过的。 贾敏摸着女儿小小的脑袋笑道:“这是唐时建筑,与现在的是不大一样。”也不知瑜哥儿用了什么法子,竟能保持着屋内的温暖。这样的屋子的确古朴好看了,就是有些透风。 见黛玉懵懂地看着她,贾敏干脆放下手上的单子,耐心地给她讲古。 这边厢,林如海也和林瑜商议着后头的事情。 “年前祭完祖,不如跟我去维扬罢。”斟酌之后,林如海还是这么开口道,“来年院试的学政已经点了下来,他是我的同年,先头与我来信说过,明后两年院试都定在了扬州。”一般院试都在省城,但是也不是没有特殊情况。就像是现在这样,学政去了维扬的话,那么院试在他所在的地方举行也未为不可。 林瑜本来的意思,是想着考完院试,再猫个两年,直接去金陵参加乡试。但是按照林如海的说法,明年的学政去维扬的话,他提前一些出发也无妨。 而且,有现成的探花教导,总比他一边上着族学,一边自己琢磨要省事省力。 林如海这想法是在得了新任命之后就有的,好歹亲近的堂族只剩下了林瑜一个。以前他身在京城,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他新任地如此之近,自然是能帮一把是一把。再者,林瑜也不是什么扶不上墙的阿斗。资质又好,人品如今看来至少对自家人是不错的,林如海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见林瑜干脆地同意,林如海反而讶道:“我还道你怕是另有主意。”他示意了一下外头,笑道,“这摊子可不小。”林如海也不是不知庶务,不看人间疾苦之人。偌大一个林家,男主外女主内,除却夫人的嫁妆她自己掌着,外头就剩林如海一个男子,可不得就他自己管?五服内,连一个可以掌着庶务的庶兄弟都没有,可见林家人口真真稀少得可怜。 “摊子再大,也有人管着,否则小侄岂不白养了他们?”林瑜不以为意,道,“那年后便上路?” 听林瑜这般说,林如海便不在询问,若是换了任何一人,他少不得多关心几句,但是在这个堂侄身上,他常常觉得自己的操心很多余。 “初五开衙,我初上任,少不得应付应付。” 林如海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这样什么事情都有人做了,不用他操心一点半点的时光。就像是之前说的,林家支庶不盛,大多多是独个儿的,下人能做得再多,也不能帮着主子把决定给做了,少不得还要来问问询几次。只是如今,凡是有堂侄服其劳,林如海披着天青色鹤纹大氅,袖着手站在船头格外惬意。 不过,想着正在船舱里做着他布置下的功课的林瑜,他大约有些明白为什么他敢把家中的庶务一扔,直接跟着他一道去扬州了。 “果然是各司其职,各得其所。”听了林如海的话,贾敏不由得抚掌赞道,又问身边的青兰,“在庄上时,你常在外头走的,感觉如何?” “多走一步也不能。”青兰摇摇头,倒没什么被约束了的意思,她虽是个大丫鬟,却和林瑜身边的白术差得远了些,平日里虽替贾敏看着嫁妆上的事,但也仅仅如此而已。她是一个稳重也不失活泼的丫头,但是有老爷在的时候,她总是低着头。不是贾敏严苛,也不是她心中另有心思。正是因为没有心思,她才要表现地略略避讳一些。 “论理说,也该这样严一些。”贾敏作为林家的主母无疑是合格的,但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好插嘴娘家的事。叫她的话说,自大嫂去后,那府里的规矩便一如不如一日,实在叫人看不过眼,偏她一个出嫁了个姑奶奶不好说什么。 不过,娘家的事管不得,自家的却是管得的。 林瑜听闻了那边的传话,放下书卷笑道:“些许小事,只叫白术走一趟便好。”说着,重新拿起书卷。船上无聊,白术正拿着一个扇套绣着,听了这一声,忙起来跟着青兰去贾敏那边。 她跟在自家大爷身边多年,算是看着林瑜长大的,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得烂在肚里,心里自有一本账。 待贾敏满意地打发走了白术,她才转身对林如海道:“我观瑜哥儿身边实在简薄了一些,大的大了些,小的又太小了些。”如今的大家公子屋内,哪一个不是大丫头小丫鬟的伺候着,偏偏瑜哥儿身边只有这么两个,实在叫人操心。 “他自有心,不必担忧。”林如海摇头,他也是大家公子的过来的,何尝不知道瑜哥儿身边人确是少了些。但是比贾敏了解得更多的他知道,瑜哥儿能留在身边的,都不是什么单纯只做伺候人,多半另有作用,却是不用他们多想着。 贾敏一听,便道:“我还想着将青兰给他,如此便罢了。”青兰是她一手教出来的,难得的本分知进退,又会照顾人,在她眼里再合适瑜哥儿这样的公子不过了。不过,既然自家夫婿都这么说了,自然有他的道理。 这次出门,按着林瑜和林如海商议的,少不得在扬州呆上几年,直到乡试结束,靠上举人。不过,秋闱之后便是春闱会试,须得马不停蹄的上京准备,若是有幸中了,殿试一般不刷人,自然得留在京中。 两榜进士的出身拿到了手,林瑜才好准备做接下来的准备。 因此,这一走便是以年计算,林瑜身边的人其实都是带上了的。除了林老管家留在林府坐镇,无论是白术、灵芝、京墨,还是张忠以及一半的天干,这些人都在明里跟着。 暗地里,另有辰子带着两个地支的从陆路上走。可以说,以客居的标准来讲,与简薄是搭不上边的。 君不见,一个正三品大员的嫡女上京,身边也不过带了一个奶嬷嬷和一个小丫头。其中固然有贾敏身故,少了生母照应的缘故,更多的也是如今待客的规矩以及交通不畅少一人便少一份麻烦的意思。 自然,像薛家这样阖府上京住在亲戚家的,自然是有别的诉求,不提也罢。 不过,这时候,林瑜突然觉得,自己带的人是不是少了一些。 居然有人敢往他的船舱里钻。 这就不得不说起林瑜现在所处的位置,林如海作为正三品的大员,无论他这个位置的背后面临得是怎样险恶的环境,对于不了解其中内情的底层官吏来说,主管盐政的他依旧是一个一根手指头能碾死他们的大官。是以,林如海所乘坐的官船,那是一点都不打折扣货真价实的三品大员的规制。 底层人员自然在船舱里有他们的住处,而作为堂侄的林瑜正好就和林如海一起住在了甲板上的第一层,只是一个住了左边的尊位,林瑜在另一边。再往上,便是女眷的住处了。 所以,有人能直接摸进来也不为怪,毕竟,他那里最方便。 这就是不在自己地盘上的坏处了,林瑜面无表情地想,他起身,悄无声息地取下挂在墙壁上像是当做装饰用的剑。不过,即便是他也没想到,湿漉漉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还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穿着很富贵的小孩子。 这倒是让他欲开口喊人的嘴又牢牢地闭上了。他当然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但是这种看得见的麻烦,他更希望能够少一些。 对面这个小孩子正在用狼崽子一般目光盯着他,似乎只等林瑜一张口就扑上来咬断他的脖子。 绝望而狠厉。 船下流水潺潺,船舱内寂静无声,林瑜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被人直接摸到了自己面前。虽然看起来他只是遭遇了无妄之灾,但是不妨碍林瑜决定在扬州落脚之后潜移默化地把林如海府上打造得同样水泼不进。 惊喜什么的,眼前这一次就够了。 林瑜在对面小崽子的虎视眈眈中,将手里的剑又挂了回去。像是一个善意的信号一样,身后那个小孩子的身体不再那么紧绷,他方淡淡道:“你我身量差不多,我可以借你衣物,也可以帮你躲过麻烦,替你治伤。” “条件呢?”不似寻常孩童的两人你来我往地打着机锋,倒比大人还正经一些。也是,对林瑜来讲可能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对另一个人来说却是性命攸关。 “我对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不感兴趣,你也别打听这是谁的船我是谁。”林瑜很冷静地道,“船会在扬州靠港,到时我会遣人送你离开,在此这前,你便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如何?” 在这艘船上的时候当一个聋子和瞎子吗?不过,那又如何,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好。”总比丢了性命来得强。 至于自己的身份,他看了下空无一物的身上,冷笑一声。就算他自报家门是西宁郡王世子,只怕也没人相信。 就像没人会相信,他的父亲会冷血到派亲随要他的性命一样。 第25章 林瑜很好的履行了他的诺言,从没打听过他的身份,只是饭菜等物匀一份罢了,并不妨碍什么。偌大一个船舱藏一个小少年本就是绰绰有余,是以同船那么久,除了白术等林瑜不会隐瞒的人之外,竟无一人发现船上悄无声息的多了一个,还是西宁郡王的世子。 当然,所谓不打听,只是做给世子看的。 事实上,林瑜在第二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收留的人的身份,他当然不可能真不当一回事地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留在自己的身边。在自己的底线不被触动时,林瑜还是很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但是,这个世子都已经直接登堂入室了,按照林瑜的性子,怎么可能真的任由自己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说,他其实并没有一诺千金的好品格,只是一般人都不知道。 就像是林如海无意中说对了的一样,林瑜比起周公瑾来,其实更像曹孟德, 所以,早在当天晚上,林瑜就当着世子的面,暗中授意了白术与岸上联系查探,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这个少年的身份。只是,就算是当着人家的面,他也没有发现而已。 索性除了身份之外,林瑜还是准备好好地将人送到扬州的,这才没了血溅五步,还要收尸的烦恼。 就像是林瑜昨晚判断的一样,这个郡王世子是个小狼崽子,要是真的被他知道了林瑜做了什么,他是很有可能闹起来的——比如,死都要拖一个垫背的。 至于郡王世子知不知道这艘船的主人是谁,只能说,他自小耳濡目染,自然是有目的地选择了三品大员规制的官船往上爬的。至于姑苏到维扬的三品大员有多少,回头一打听,根本瞒不住。 林瑜自知道他的身份之后,便知道自己的怕也瞒不住,谁不是聪明人呢?况且还是一个能从身边人的追杀中逃出来的人精。林瑜几乎稍微打听打听西宁郡王的家庭情况,就知道这个按年纪还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世子是为什么出现在陌生人的船上了。 就像他早年说的,谁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呢? 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句话算不上什么普天一同的真理,但是放在西宁郡王身上倒是无比合适了。林瑜还打听到了老太妃就在姑苏养老,世子即使在维扬下了船,终究还是要回姑苏的。 只有到了祖母身边,才算是真的安全了。世子心里思忖,但是他为了避开父王的亲随,选择了逆流而上。姑苏道维扬走水路顺流而下虽不过一日的距离,但是怎样安全地回去还是一个问题。 他毫不怀疑,那些人已经守在了姑苏的城门口,用寻找西宁郡王世子的名义严查每一个过路人。 不是他自大,但是一个异姓王世子的名头还是很好用的。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别的问题。世子的眼神看向歪在榻上专注地看书的林瑜,昨天晚上过于紧张,他没有发现收留了自己的少年竟有一副世人难及的好皮相,他在京城内外行走,也没见哪个人能比眼前人更好看。 “你长成这样子走出去,是会招祸的。”他突兀地开口了。 林瑜从书本上抬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看过去,对这个落魄世子会说些什么很感兴趣。许是被他的默认的眼神给鼓励了,世子沉默了一下,继续道:“我是西宁郡王世子,金焱。” “我说过的,我对你是谁并不感兴趣。”林瑜伸手捞了捞身上的薄毯,更何况这样他已经知道的消息呢,还不如多看两页书来得实在。 如果是平时的金焱,在遭到这样的轻视之后,早就发怒了。但是在经历过亲生父亲的追杀和身边人的背叛,这个骄纵着长大的世子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样,他甚至能理智地分析着林瑜在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东西。 “正三品规制的官船,还在维扬和姑苏两地来往,只有祖籍姑苏的信任巡盐御史林如海。”金焱斟酌着说着,他不知道眼前的小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如果想要安全地躲到祖母的庇护之下,他只有争取所有可以争取的力量,“可据我所知,林如海并没有这样大的儿子。” 金焱虽然在后面王妃的口蜜腹剑中长大,但是本身的出身见识却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林瑜的日子在他自己的眼里只能算是寻常,但是在金焱的眼中,无论是冬日里船上新鲜过分的果蔬,还是低眉顺眼、没有丝毫多余举动的仆从都昭示了林瑜的不同寻常——照金焱的见识,皇宫的宫女太监都没这么老实的。 作为客居的林瑜能在主人家的眼皮弟子下藏下金焱这么大个活人,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破绽。要知道,林瑜待金焱可都是按照自己的生活标准来的,并没有拿仆人的东西来凑数。 而一艘船才多大,特别是这种短途旅行的官船,又会备上多少物资呢? 听金焱这么一说,林瑜想了想,赞同地点头道:“听着是蛮有道理的,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对仆下特备严厉呢?”的确,他是有点太过理所当然了。所以,这个小世子看出来倒也寻常。 世子一时语塞,但是他还是摇头道:“不会的。”至于为什么不会,他却说不上来。 “不过,你既然选择自报身份,是想得到什么帮助吗?”林瑜已经彻底放下书本,眼前这个小世子的处境说糟糕的确很糟糕,但是要说完全没出路却至于,至少林瑜自己就能找到不下于三种方法来摆脱眼前的困境。 金焱一咬牙,道:“我要你送我回姑苏,只要到了那里,我就安全了。” 对,只要回到老祖母的身边,便是父王也不能将他怎么样了。 “去老祖母那边寻求庇护的确是一个办法。”林瑜外头打量一脸倔强的金焱,小少年长得虎头虎脑很精神,属于老人家都会喜欢的那一挂。大约是经历了变故,眼中的骄纵不存,但是还留有一口心气。 “但是,你的老祖母又能庇护你几年?” “你遣人打听了我的身份?”什么时候?金焱的脑海中一瞬间翻过这个疑问,然后便是深深的忧虑的紧张。 看着对面一下子狠厉起来的小崽子,林瑜哂笑一声,道:“西宁郡王是庶子出身,老太妃不愿见他长年累月地在姑苏的别院里独自一人过活,并不是什么很机密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人人皆知了。 林瑜也没说自己有没有打听金焱的身份,但是眼前的小世子在尴尬过后,无疑接受了这个解释。只能说,林瑜的表情太过自然,理由太过正经,是以还没修炼出来的金焱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甚至没想过,他从来没说过是自己的父王在追杀他,林瑜又是怎么笃定的,还这般反问他。 “失去了老祖母庇护的你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听着林瑜的疑问,金焱沉默了片刻,老实说他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总是想着等他长大了大约就会好了。但是,他的父亲都能做出这般撕下脸皮的事情了,以后他的日子定然不会轻松。 他沉默了一下,问林瑜:“你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我好奇。”林瑜取了一个果子,拿手帕垫着剥起来。三年前的林治,面对即将把自己推出去顶罪的父兄,选择了鱼死网破,这是匹夫之怒。换做眼前这个小孩子,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啧,怎么听上去自己就像是一个大反派一样? 许是因为最狼狈的时候都已经被林瑜看去了,金焱在沉默之后并没有生气。他虽然纨绔,但还不至于对着救了他的人恶言相向。 他说:“我也不知道。” 林瑜点点头,也没觉得他这样的答案哪里不对,只是道:“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他顿了顿,又道,“等到了维扬,我会留一个人送你回姑苏。”金焱百般踌躇没能说出口的要求,在他的眼里竟像是不值一提般,甚至没有多说。 就像是之前说的,林瑜是一个生活很规律的人。身边的处境一般不会影响到他的作息,该锻炼的时候锻炼,该看书的时候看书,如今多了林如海布置的文章也没什么。 但是看在金焱的眼里,这就有点恐怖了。 什么样的人能把自己活成活生生的钟表,眼前的这个就是了。金焱有时候都会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上错船,进错房间了,换了别的人他现在是不是还轻松一些? 不过,这种事情没有后悔药吃,或许还是一个机遇。 当金焱在张忠的保护之下,一路顺顺畅畅地来到姑苏见到祖母时,心中无比地庆幸了那时候的自己没有做错选择。 第26章 江南历来是文风昌盛之地,如今这两年的院试都随着学政在维扬举行,可不是大大小小的童生们都急着赶着的来了。 林瑜坐在酒楼的雅间,听着前去看榜的京墨匆匆来回说自己的座位圈着了,便要带了他回林如海府上。这时候不过是院试的第一场,中不中也不出姓名,只在座位上一圈,谓之草案。草案上不排名次,对于林瑜这种笃定自己必中的来说,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今儿出来也不过应付一下,府里头各个都是小心翼翼的,偏他自己没事人似的,被贾敏赶了出来发散发散。 “镇日里在家里闷着也不好,不是个爷们的样子,带足了人外头走走,也是个意思。” 发了草案,得中的固然欢喜,不得中的也不必急着回乡。正试之后尚有覆试,还有一次机会,只是此时难免郁郁。 林珩草案上得了圈,正与一干同窗说笑着往酒楼的方向走,不意竟见着了往外走的林瑜,忙一把抱住了,笑道:“我说呢竟不曾见你,原来你躲这里来了,叫我好找。” 林瑜忍了回手的欲|望,实在是无法。大约这年头稍微大一些人的通病,对小一些的孩子总爱抱来抱去的以示亲近,林瑜辈分不大,年纪着实是小,兼之长得又灵秀,人品又温文,自他出孝正经交际起来,哪一年不是被抱来抱去的。 他笑道:“实在不知珩二哥也在,失礼了。” 林珩家里管得严,早年一直在西山书院念书。以前族里不大像样,他家里便一直远着,累得他年节也不曾好好地过。这几年好些了,他才叫家里松了松,也与族里恢复了一些交集。 前年祭祖,他一眼就瞄上了内室捧香的林瑜,只觉得这个小堂弟实在是秀雅非常,也不顾家里的叮嘱,就自己凑了上去。 “我还想着推荐你去西山书院来读书,哪知眼错不见的,就叫堂叔截了胡。”林珩跌足叹道,“堂叔学问是好,只是咱们又不得亲近。” 边上一个青衫书生就笑道:“你再这么抱着人家不撒手,人家更不要与你亲近了。” 林珩转头啐他道:“你道都跟你似的,那般轻薄?这是我正经堂弟。”说着,到底把人放下了,又指着那书生对林瑜笑道,“他姓辛,表字宗平。是我们西山书院秀才科里的首名,带了我们来扬州参加院试的,你便跟着我叫一声辛师兄吧。”又一一指了别的白衫书生,下剩的都是与林珩一般来院试的童生。 一时都厮见过了,林瑜少不得再应付一下,怕是来不及回府用午膳,便与京墨使个眼色。京墨见状,悄没声地就下去了,叫人回府报信不提。 林珩忙忙碌碌地又叫果子,又张罗茶点,满满的在林瑜眼前摆了一桌,还道:“你们要吃酒的另开桌去,我与我堂弟久未相见,正该好好叙叙的时候,等回去了再与我一并会账。”见那些或喜或忧的书生去了,这才嗔着那青衫书生道,“你不最爱吃酒么,留在这里作甚?” 那书生撑着脸一笑,道:“你在我耳边念叨了那么长时间的堂弟,直叫我快起茧子了,竟还不许我留下来看看不成?” “随你罢!”林珩转头与林瑜道,“这人学问虽好,偏偏最爱风月,不愿正经考试,如今还顶着一个廪生的名头糊弄先生呢,也不怕院长打断你的腿!”话虽不留情,林瑜倒是听得出两人亲近。 辛师兄被个还没考取秀才的童生说了,也不在意,只是举起杯盏,对林瑜道:“敬风月!” 林瑜不意他居然这般不羁,便笑着回敬他,道:“敬风月。”哪知辛师兄见状反而放下了杯盏,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呢,快罢了,一会子少不得吃你珩二哥一顿排头。” 林瑜微挑了眉,见林珩顺着眼给自己夹了一块糕点,也不说话。便哂笑一声,道:“你怎知我说的风月,便是你说的那个呢?” 朗风明月,万里河山。他敬的,自然是这朗朗江山。 那辛师兄学问好,自然脑子一转便明白了林瑜的意思,看着他八风不动、稳坐喝茶的模样,一时竟怔住了。半晌方道:“如今的少年,可了不得。” 林珩这才打圆场道:“我早说了,咱林家瑜哥儿人品不一般,你只不信,如今可服了罢!”辛师兄苦笑一声,道,“再无不服。”说着,以茶代酒,饮尽了以示赔礼。 能不服么,自己眼里是烟花之地,人家眼里却是锦绣江山,就这一份眼界,当浮一大白。想着,他遗憾地看了看眼前空了的茶盏。 “好茶牛饮。”林珩摇了摇头,早就熟了这个师兄的脾性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再不愿给他倒茶。林瑜见状,对着回来的京墨吩咐了两句,不多时,穿着灰褐色整洁短打的小儿便捧了一小坛子的酒奉上。 辛师兄鼻翼微微一动,眼神一亮,手一伸便将那酒坛子把住了凑到眼前,道:“醉仙酿!”拍开上头的木封,一闻,“还是五年陈的。”说着便要往茶盏里倒,被林珩忙拦了,递了杯子与他。 一小杯一小杯的,辛师兄连饮了三杯,这才痛快地放下杯子,叹道:“酒液如浆绵绸,难得口感清醇,要是再多陈个几年就好了。”这醉仙酿只有醉仙楼有得卖,一日卖出去的数目有限,哪里等得到他们这些书生去买,早抢得一干二净了。他能尝到,还是年后林珩带来了少少的一瓶子,还叫人占了半瓶去。 林瑜捧着茶盏笑而不语。可不是只有五年份么,他接手醉仙楼才几年?便是酿出酒来,加上试口感,还不得花上一年多的时间,如今能拿出五年的,已是看在林珩的面子上。 “今日竟有幸,得遇佳人美酒,来,敬你!”辛师兄也不去想为什么两次喝到酒都是在林家人的手里,只管高兴,他原本也是有了今朝不念来日的性子。 林珩听了这一句,眼皮跳了跳,没忍住在桌子底下轻轻踹了师兄一脚,放转头看向瑜哥儿道歉道:“师兄他喝多了便这般,并非有意冒犯。” 林瑜笑道:“无妨。”这种话想必日后没有一千还有八百,他还不至于在口舌上计较。只是,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书生,微眯了眼睛道,“我倒是点错了酒,合该给你点一出醉生梦死才是。” 辛师兄手一顿,放诞大笑道:“是极是极,小堂弟,那你可有没有呢?” 林瑜不答,转头看了看外头天色,对林珩道:“我该回去了,后日我们考场再见罢!” 林珩一愣,心道怪道今日在这里遇上,可不是来看放榜的么,便点头道:“原该送你,只是……”他为难地看了看已经瘫了的师兄,叹气,“酒量不好,偏偏最爱喝。”也不说起刚才堂弟和师兄的机锋。 “自有家下人,珩二哥不必忧心。”说着,他便被围得严严实实地走了。走之前林瑜回头看了看师兄弟二人,转头对张忠嘱咐了两句。 目送了林瑜走了,林珩这才看着辛师兄叹气。再看看另一个雅间里喝得七歪八倒的几个落地书生,心中哀叹,这可这么说。只好和几个因着后日还要考试、没敢多饮的同窗商量了,多走几次,好歹把人给搬回去。 他正扶着辛师兄准备回去,幸好辛师兄虽然醉了,倒还没有醉得太狠,知道自己走。要不然他可拖不动师兄这么个大男人的身板,要知道师兄看似清瘦,却向来是院里骑射第一。 搀扶着人慢悠悠地往外走,林珩却看到一个壮实的大汉正冲他招手,可不就是瑜哥儿身边的张护卫。 “珩少爷。”张忠大手牵了马车的缰绳,一边笑道,“大爷知道您不方便,便备了马车,您看?” 林珩登时松了口气,道:“可帮了大忙了。”又问身边的师兄,道,“师兄是?” 辛师兄靠着门廊站直了,醉眼朦胧地笑道:“你只管唤里头的人去,我站一会子发散发散也好。” 林珩见他好歹自己站住了,便匆匆地往里走去。 见人走了,辛师兄方笼了袍袖,吹着冷风对着张忠道:“你家大爷小小年纪的,可真是了不得啊!” 这年头,还有谁把风月做江山呢? 张忠憨憨一笑,只道:“这位先生谬赞了。”辛师兄听了,暗暗摇头。心道,是不是谬赞他自个儿心里清楚,不过这也很不必与人说,便住了口。 一时间,白山书生们三三两两的扶了人出来,一一与林珩并张忠谢过林瑜好意,方搀了人进马车。林珩见都妥当了,便回头要去搀辛师兄。 哪知道辛师兄推开了,笑道:“我在街上走走醒醒酒,珩师弟可愿与我一道?” 林珩点头道:“马车叫那几个醉鬼一熏,哪里还坐得人,只叫他们几个互相折磨去吧。”说着,两人就慢慢地跟在走起来的车马后面,往客栈方向走去。 第27章 却说这两年江南的学政点的正是林如海之同年,姓茅名良者。两人常有书信往来,情分也好,这茅学政知道了林如海有个看重的堂侄今年正好考秀才,便纳闷道:“既如此,为何你却不带他来见我?” 虽说有避讳一说,但是茅学政也知道自己这个同年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何况,如今的科举本是更看主考官个人的喜好,只要茅学政记着了,才学又不差的话,自然抬抬手便过了,省得再过一遍折腾。君不见,历史上多少才华横溢之辈,就是因为没叫主考官看上,蹉跎了一辈子的。 林如海自是知道他的意思,便笑道:“罢了,你在这个位置本是要谨言慎行的时候,何苦来拿他烦你?”见同年不大赞同的样子,忙又道,“再者,他才学尽有的,不必担心。” 茅学政摇头道:“你也太小心了些。”伸手倒了茶,又问,“真不带他来?” “只怕我一带他来,回头就都知道了,反而多事。”林如海想了想,笑道,“你要实在有心,便在考场上瞧他一瞧,便知我为何这般说了。” 那学政奇道:“我又没见过他,又怎知哪一个是你堂侄?” 林如海抚须而笑,道:“你只管往年纪小,又生得最好的那个看,保管是他。” 是以,前头考第一场的时候,茅学政高坐堂上时,往下一扫,果然一眼便看到了林瑜。原本心里还纳罕,林如海打得什么哑谜,在看到人时终于恍然。心道,怪道他这般说,光看皮相的确是人中龙凤,也不知才学如何? 才学如何,可不就是当即就见分晓了? 一晃三日过去,正是放榜之时。林瑜果然得了案首,少不得出门应酬一番。不过,众人见他小,倒好心地放过了他去。倒不是这些人心里不酸,只是看着学政拉着人家不放手的样子,他们便是酸,也不敢当着学政的面。 须知,学政虽无固定品级,端看官员原本的品级、以及是不是两榜进士,但是茅学政原本便是正三品的都察院御史。他掌管着一省之读书人的生杀大权,若是犯到他的头上,便是革去功名也未可知。 是以,一般而言,没有人煽动或是特别明显的科举舞弊,书生们还是很宝贝自己千辛万苦考出来的功名的。 更何况,林瑜本就已是县试、府试二试案首,可见本就有才学。如今再得了一个,正好凑上了小三元的佳话,只有傻子才会凑上去招不痛快。 “瞧,可不就是有一个傻子。”林珩同窗笑嘻嘻地一指头戳了戳他的胳膊道,“是找你小堂弟不痛快去了吧?” 学政举宴,延请诸位秀才公,还真当自己是个菜了。林珩心里冷哼,面上一头笑,对着诸位同窗道:“哪这么容易就去找不痛快来着?怕只是敬酒去了。”话是这么说,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上头,耳朵竖得高高的,生怕有人欺负了瑜哥儿去。 林瑜哪是被人欺负的料哦!他看一眼就差没直接戳到自己鼻子底下的酒杯,转头对还拉着自己的学政笑道:“这位师兄太耿直些,我年纪小,正该敬他呢!”说着,便要作势起身。 茅学政正与林瑜谈得开心,偏偏有人上杆子找存在感,便拉了他不叫他起身,只对林瑜慈爱道:“科场上不论年纪,只看学问,原该他敬得你。”说着,又喊人给林瑜换一盏热热的奶茶来,“不过你还小,没经过的,哪是吃酒的时候。这个好,喝这个。”茅学政要办宴,不过是交代一声,自有下人请了醉仙楼的大厨来。是以,林瑜才会在这宴会上看到许多眼熟的吃食。 可怜那书生举着杯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被这一番话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茅学政还和颜悦色地问他道:“你说是不是?” 那书生低着头,飞快地回了自己的桌上,边上与他较好的便劝他道:“人家好好的,你何苦来招他。”说着,示意边上一圈看笑话的,小声道,“你还当他们好心不成,不过撺掇了你做那出头鸟。” 他抬头飞快地看一眼坐在学政边上与他谈笑风生的林瑜,再听听边上的窃窃私语,不由得双颊泛出红来,懊恼道:“悔不该没听你的劝。”他原也没想怎么给林案首不堪,只是一时被人激得,就忘记了分寸。 接着,便将上头发生的事说了。那人一听,笑着安慰他道:“这也罢了,学政当即发作出来了也好,便是掀过去的意思,下次万万不可在这般鲁莽了。”他看了眼举止雅致、容色兼美的林瑜,叹道,“林案首原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你又怎可欺他年幼呢? 这一边,茅学政经这一事终于发现再这么拉着人,就有给林瑜招惹麻烦的意思了,这才放了人让他回了自己的案几上。 林瑜略略松了口气,跟这些人精聊天也是一见耗费精力的事。现在能自在喝喝茶,吃点茶果也好。他伸手一端,便看到自己案几上原本一般的茶壶变成了专门放奶茶的暖壶,勾唇一笑。这茅学政,还真是把他当做自家小辈看待了。 惯例做了诗,彼此品评一番,赞一通笑一通也就散了。林瑜虽然自己不吃酒,但是这样的场合,身上难免沾染些许酒气。他自己闻着不雅,便想着赶紧回去沐浴更衣。 却见林珩自同窗中脱身出来,往他这边走,林瑜只好站住脚。 “瑜哥儿,前头你让我打听的事有消息了。”一句话,成功地让林瑜打消了先回去的打算。 前头也说过,林瑜母家两个正经舅舅,张大舅身上有举人的功名,在家打理生意。张小舅原在西山书院念书,张老太太见他文不成武不就的,便想着先给他定下亲。也不知这张小舅怎么想的,对着书院里的先生拿了家里的信说有事请假,对着家里又是另一番说辞。如此瞒天过海,这么一个大活人竟跑了大半年都没人知道,还是过年不见人回来,张大舅遣人去书院问了才知道,人早跑了。 气得张老太太好几天没好好吃饭,还是林瑜亲自上阵,才算把老太太给哄好了。 后来林瑜想着,一个人但凡要落跑,总会有些不一样的迹象。跑去哪里,也可从他平日里的举止推算一二,便托了同在西山书院念书的林珩打听打听。 看样子,之前是顾忌着院试,才没说。 果然,等林瑜在酒楼坐定,林珩匆匆地拉来了辛师兄歉意道:“之前院试还没结束,我想着又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前两天才特地嘱咐了师兄暂时先别说。” 林瑜摇头道:“无妨。”反正人都已经跑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回来。林珩又是出于好心,不愿意在考试前打扰了他的心绪,对于参加同一次院试的学子来说,这份心性倒是相当难得。 “张兄原与辛师兄最熟,瑜哥儿有什么要问的,只管找他就是了。”林珩把师兄往林瑜面前推了推,笑着功成身退了。 辛师兄含笑打量了一下这个雅间,笑道:“所以,醉仙楼是你的产业?”他摩挲着手里的酒杯,轻声道,“张兄每每与我说自己有个了不得的小外甥,不意竟与珩师弟的堂弟是一个人。神交已久,林大爷。” 林瑜沉默了一下,脑子转了转,放弃了原本只是想要问一下小舅的计划,起身道:“随我来。” 但凡做酒楼的,都会常年留下一个空置的雅间,以防万一。醉仙楼也不例外,林瑜在重新打理这家酒楼的时候,就做好了打算。酒楼上下虽然看起来一目了然,但是林瑜巧妙地利用了人类视线的原理,在不起眼的地方搭了一条小道,直通后院。 辛师兄跟着林瑜的脚步,跟着他来到后院。酒楼的后院一向是忙忙碌碌的,不过这些往来的人却一个个都像没看见他们一般,自顾自地坐着自己的活。 来到一间四面无窗只有一扇小门的室内,林瑜请辛师兄坐下。 “唤我宗平即可。”他这么说,林瑜也没什么表示,只是淡淡道:“那好,宗平,我来问你来答,只管说我那不省事的小舅是怎么说的就可以了。”不需要加上自己的理解,听懂了的辛宗平点点头。 半晌之后,林瑜心里有了结论,他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手边的桌面,抬眼看向敛着眸子坐在绣墩上看上去无比小心的辛宗平,手指顿了顿,难道是吓到了?他环视一周因为没有窗户,门又关着,只有烛光闪烁显得无比昏暗的室内,也难怪,他心道。 “说完了我小舅的事,现在让我们谈谈你吧,宗平。” 离开了那件昏暗的房间,便是林瑜都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跟在他身后的辛宗平更是有再世为人之感。 原路返回到原本的雅间,林瑜笑道:“劳烦宗平一直以来对我小舅的照顾了,有什么吃的用的只管和这里的小二说,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辛宗平执平辈礼目送着林瑜走了,这才松一口气。 明明没有说什么,他伸手摸了摸后脖颈,果然,都已经湿了。 林瑜打马回了林府,将手里的鞭子往边上候着的小子手里一扔,问道:“今日开了正门?”官宦人家的中门很少开启,平日里常用侧门。不过今日想是有贵客,林瑜一眼看去,地上的印子还很明显。 那小子弯着腰跟着林瑜匆匆地步伐,紧着道:“西宁郡王老太妃带着世子前来拜访,太太吩咐您收拾一下到后院去一趟。” 林瑜眉头一皱,心道这是唱得哪一出,面上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回说,我就来。” 第28章 既有客来,叫人一直等着着实不大好。幸好白术早就备好了衣裳, 沐浴是来不及了, 但是里外换了一身之后, 林瑜满意地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酒气。 “老太妃带着世子, 这会子正在后院正屋呢。”白术轻声道,“太太招呼着,想是老爷还没下衙,是以叫您陪客。” 也是,金焱半大的小子, 留在女眷堆里是不大像样,又不是谁都是贾宝玉。正好差不多的年纪, 可不就叫他陪着去。 来到正屋里,林瑜一眼就见到了高坐正堂的老太妃和一边敬陪末座的世子金焱。贾敏见他来了, 像是得了宝一般,忙招呼过来。 林瑜只扫一眼神色不同往日的金焱, 因着堂上两个两个长辈,不好多看, 恭恭敬敬地行了揖礼, 被老太妃一把拉住了,对着贾敏笑道:“这孩子,怎么就生得这么俊俏呢?”又道, “听说刚得了小三元, 真真是龙驹凤雏般的人物。”贾敏忙谦虚两句, 比不得世子云云。 老太妃不赞同道:“你在闺阁里也是一般的直爽性子, 怎么出了阁反倒客气起来。”说着,忙忙地叫身后跟着的女官呈上表礼,林瑜一看,却是玉冠金带,彩绣锦衣,端得是锦绣辉煌。又有文房四宝,珍贵之处难以一一细说。 贾敏一听老太妃这声气,便知道她是真心爱惜,便笑道:“我才来扬州,不及去拜访您,倒叫您先来看我了,可不是心里惶恐吗?”说着,又替林瑜谢过。 “谢什么,我看着也只有瑜哥儿这般的人物配使这些。”老太妃是个耿直的性子,见贾敏不推脱,心里便高兴了,她又道,“你们年轻自玩去,叫咱们娘俩自在说说话。” 贾敏忙吩咐着林瑜好生招待贵客,林瑜点头过后,便与世子两人退下。 不说贾敏与老太妃原是熟识,两人久别重逢,另有一番话语。却说林瑜带着金焱去了前头的园子,如今春蕊新吐,嫩生生的倒也别有一番气象。 林瑜赏得专注,对上金焱神思不属的眸子,便笑道:“我都没被你吓一跳,你倒摆出这样一张脸来?” 金焱鼓了鼓包子脸,道:“你现在是春风得意,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他想起了老祖母的话,心里一团乱麻,哪来的心思听林瑜挤兑。 林瑜轻笑一声,在寂静无声的园子里显得格外的清晰,听在金焱的耳朵里更似一声惊雷一般,他不约地看向对面,只见林瑜半拉头发束了起来,不再做总角样,平白就比自己成熟了许多。 “让我猜猜你祖母怎么跟你说的。”林瑜正要开口,却见金焱冷肃着一张脸,左右看了看,示意在这里说并不安全。林瑜哂笑一声,道:“放心吧,不会有人听到的。” 金焱皱眉道:“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躲在了院子里,才正好偷听到了那贱婢将自己的行动都卖给了他父王的亲随,这才逃过了一劫。从那之后,有了自己的亲身经验,他对这方面就谨慎了很多。 “就凭这里的规矩是我定下的。”林瑜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然后道,“怎么,你还真笃定我一定能猜中不成,这般严肃?” 金焱涨红了脸,瞪了眼笑容浅淡的林瑜,偏偏找不出词来反驳,心里又憋屈又愤愤,只好狠狠踹了边上的桃树一脚。 林瑜收了笑,道:“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便是,何苦来拿它出气。”又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自己是个什么想头。” 金焱都懒得计较林瑜把自己看得都没一颗树要紧,如今除了祖母还费心为他打算,谁还真的把他看在眼里呢?亲生父亲不满他头上戴着的世子这顶帽子,恨不能弄死他把它给收回。亲生母亲已经去了,母家懦弱派不上用场,后头王妃更不用说,面甜心苦、两面三刀,自小到大,他不知吃了多少的亏。 半晌,他才道:“祖母想我拜林御史为师,读书科举,放下武学。”西宁郡王是军功起家的异姓王,如今在军中任有势力,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叫他彻底放弃世子的位置来保命。 结果林瑜听了,却嗤笑道:“得了,也别拿这样的话来糊弄人,正经拜师科举,去金陵的西山书院不是更好,那里还有大儒。”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金焱,又道:“现在念书虽然还不晚,但是你底子那么差,真要等你学出来了,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林瑜只差没把那句看上去你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给挂在脸上了。 金焱听了,不忿道:“你怎么知道我就学不出?” “那你倒是说说看,前头还在船上的时候,我一共看了三本书,是那三本?”林瑜问道。 金焱一时语塞,强词道:“你看得书,我怎么知道,再说,都已经这么久的事情了。” 林瑜哼一声,道:“我看得是两本书,并不是三本。不要你记得具体的书名,可是连这点小事都想不起来,你觉得你现在重新开始启蒙,来不来得及。”又笑道,“算啦,本来就是逗你的。” 金焱忒愣了一双眼,听着林瑜笑道:“科举不科举的,对你们这样的人家来说重来都不重要。可惜的是,只要你活着一天,你的父王便不会放过你。”要不然,老太妃便不会匆匆地从姑苏来到扬州了。 老实说,他们的到来还真是将林瑜给惊到了。按照林瑜的想法,只要老太妃在一日,就能护着金焱一日,甭管多久呢,只要金焱长大一些,老太妃自然能给他安排一条出路。想必,金焱下船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面对金焱的默认,林瑜叹道:“你那父王倒真是个狠人。” “祖母有去信,只是……”他难以启齿地住了嘴,不过一去不复返罢了,他的院子里甚至出现了不干净的东西。现在所谓的世子不世子的,倒不重要了,先想着怎么保命罢! “我猜,你祖母手里应该还一部分老西宁王手里留下来的人脉吧,只可惜她若真将这些交了出去,等待你们祖孙两个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林瑜轻轻抚着桃树上幼嫩的花骨朵,道,“怕是老太妃另有主意吧!” 目送着贵客离门,贾敏对着林瑜意味深长道:“也不知这里哪来的香饽饽,这般招人。” 林瑜不接茬,只是玩笑道:“若是过几日,您见我身边多收了一个人,可别吓到了。” 贾敏美目一转,淡淡道:“哪一个大家公子身边不是长随小厮的一大堆,我早说你太简薄了一些,不是个体统。现在好了,我这便看人去,到时候别嫌麻烦。” 林瑜赔笑道:“哪里敢呢?” 贾敏作势点了点他的额头,这才笑着回了。 夜班三分,便是林瑜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频繁地出现在醉仙楼的那一间密室中。看见,的确是被逼急了。 昏黄的烛火摇曳,衬得在场三人的脸色诡谲不定。 不同于早上之时的言笑晏晏,此时的老太妃容色肃穆,姿态却不再高端,她轻声道:“上午的话,我都听我这不成器的孙子说了。你猜的不错,那边已经等不及要他的命了。” “那么,您希望得到什么呢?”林瑜身上披着斗篷,声音浅淡,也没了装出来的情绪,“如果说,您只是想要保住他的命的话,应该会有别的方法,为什么会找上只能算是一个陌生人的我呢?” 老太妃颤巍巍地笑了,道:“只有陌生人才最安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么个理。”林瑜赞同地点头,然后话锋一转:“那您觉得,凭什么陌生人要接手这么一个大麻烦?”他其实无所谓,如果真的愿意收下这么个烫手山芋的话,自然也有自信扫清首尾,不叫任何人发现。不过,换句话来说,他又不是开善堂的,什么人都收。没看见他身边便是京墨一个小厮,也有着过耳不忘的技能么。 “你觉得,老身手上还剩下的一些人脉,如何?”见林瑜果然这么说了,老太妃便幽幽地道。 林瑜哽了一下,不意她居然这般耿直,因叹道:“我要军中的人脉做什么。”他顿了顿,微微有些难以置信道,“或者说,我在您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人,以至于您以为我需要这个?” 再说了,离老太妃她的年代都已经过去多久了,便是那时候的人脉又如何,人家认不认还两说。 老太妃张嘴笑起来,一大把的年纪了依稀还看得见当初的英朗:“小子装相,给你好处,只管吃下便是。”又激他道,“怎么,担心自己吃不下?那你又何必来这一遭!” 林瑜苦笑不得,摇头道:“好处不好处的另说,其实我更关心的,是我到底哪里漏出了马脚,叫您给看上了。”莫说救人什么的,那样的事,换一个早熟一点的世家公子也能办到。 老太妃得意地笑了,道:“早在三年前,林松一家一个活口没留的时候。” 第29章 送走了老太妃,林瑜叹气道:“幸好, 像你祖母这样人还是很少的。” 被留下的金焱脸色苍白, 强自笑道:“因为祖母目光如炬, 看穿了你的谋算?” “当然不是。”林瑜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道,“为什么你会觉得老太妃看穿了什么?”他的行动很隐秘,扫尾也干净,对于黄石的能力他还是很信任的。 只不过,像老太妃这样, 完完全全地只靠着最后的结果,就认定了林瑜动了手脚, 偏偏还被她给诈了出来。真不知该怎么说,思维在某种程度上直白的可怕吗? 不过, 这话就不用告诉身边这个家伙了。所谓的既得利益者即凶手的理论虽然有失偏颇,但是还是有点参考价值的。这种事, 他自己引以为鉴就好。 “你在这里带上几日,回头自有人给你安排。”林瑜顿了一下, 道, “现在问可能有些晚了,但是,从此之后西宁郡王世子可就与你再无关系, 你真的甘心吗?” 沉默了一会儿, 金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瑜, 里面的仇恨的火焰令人动容, 他咬着牙道:“区区一个位置算什么,早晚有一天我会将该我的全都自己挣回来。” 都说落毛凤凰不如鸡,眼前这个倒还能看看。林瑜心里满意,面上淡淡道:“心气不错,不过那么远的事,还是等你哪天学出来了再说罢!” 夜已经深了,就算是三分明月在扬州的维扬也是有宵禁的。 林瑜浅浅的步子踏在青石板上,身上披着白色的大毛斗篷,却完全不惧会不会有人发现。辰子是地支的老人了,不至于连这一点事都办不好。 老太妃年轻时大约真是一个女中豪杰,林瑜想着,掩在斗篷底下的嘴角勾起。一个能在丈夫逝去之后,收拢了大部分的军中势力,直到现在还牢牢地把着其中一部分的人,难怪如今的西宁郡王如此忌惮。 恐怕,在他的眼里,回到了老太妃身边的世子才是真正潜龙入渊,更有威胁。这才步步紧逼,不将他杀死不罢休。 可惜,留在京城对金焱来说也很危险。真正的两难,老太妃怕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做主抛开所谓世子身份的禁锢,干脆的跳出局中,倒有一条生路。 一个郡王爵,说放弃就放弃了,也不知他下了多大的决心。不过,若是没有这一份心气,老太妃怕也不会拿出这一份养老的依仗来,替他打算。 说到底,如今的西宁郡王是庶子,本和老太妃没什么亲缘。就算金焱的生母是老太妃母家出身的又如何,对于那样风风雨雨都经历过的老人来讲,算得了什么呢? 怪只怪,西宁郡王太看轻了自己的这一位嫡母。如今仇恨已深,难以解脱。 悄无声息地回到林府自己的院子,白术已经备好了热水只等他回来。 沐浴更衣之后,林瑜靠在榻上,摩挲着手里老太妃交于他的小小印鉴,轻笑一声,手腕一翻就被他收进了空间的库房之中。 时候未到,近几年,他暂时没有计划去接手这颗烫手山芋。 第二天,林瑜果然听说了老太妃带着西宁郡王世子前往金陵的消息,面对林如海夫妇看来的眼神,林瑜眨眨眼,放下粥碗,拭过嘴角,轻声道:“可惜了。” 大约是扬州的气候养人,林如海觉得这一段时间自己一家的身子都好了很多,特别是自小体弱的黛玉,如今连药都吃得少了。他伸手又叫添一碗粥,趁着这个空档,问道:“瑜哥儿,可惜什么?” 林瑜对着偷眼看他的小黛玉勾唇一笑,道:“可惜堂叔少了这么一个世子出身的弟子。” 黛玉见哥哥对自己笑,忙从饭碗上抬起头,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被贾敏嗔着:“好好吃饭,尽做鬼。”方收了,低头吃得香甜。贾敏看她用得多了,越看越爱,少不得自己也添了一些。 “净说一些不经之谈。”林如海摇头,笑他道,“世子什么身份,哪里会走科举呢,拜什么师!” 林瑜漱口毕,这才折身回头笑道:“世子考科举,可不是就是笑话么!” 正说笑间,一个婆子匆匆走来,对着贾敏身边的青兰杀鸡抹脖地使眼色。青兰看着不像,忙换了素兰服侍着,自己悄悄地出去了。 轻声喝道:“什么事也值得在主子用早膳的时候来打搅,规矩呢?” 那婆子也不敢辩,苦着脸道:“实在有事,外头不知怎的来了一个癞头和尚,怎么都赶不走,说是……”她左右看了看,正要开口说话,就听一个清朗地声音道:“无妨,我去看看。” 青兰回身一看,正是已经用罢早膳的林瑜,忙矮身唤道:“大爷。” 林瑜冲她点点头,道:“行了,里头缺不得你,问过后就进去吧。” “是,大爷。”青兰垂着眼捷,目送着眼前的粉底挖云小朝靴走远了,这才直起身子来。那婆子不由自主地掏出一块帕子来哆嗦着擦了擦沁出汗来的额头,定了定神,这才与青兰把外头癞头和尚的话说了,只是这一回再没有好事的心思,低低地三两句就了结了。 “我知道了。”青兰顿了顿,又问道,“多少人听见了?” 那婆子也实诚,道:“就我和门房,他看着不对,叫了管事的直接领了我进来。”要不然,她这般的人哪里走得近后院。 青兰点头,又道:“这是你须得烂在肚里,一个字不许往外说,要是我回头听见一星半点的,只管找你。” 婆子诺诺地去了,青兰这才回转进了屋。 外头林瑜已经见到了书中那个意味不明的癞头和尚,真真是破衣草鞋难掩腌臜。他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没想到这个刚才还口中颠来倒去地念经的和尚竟张大了嘴看着自己,脸上难掩震惊。 这是何人,竟满身的紫气!癞头和尚难免仔细盯着林瑜瞧,结果越是瞧越是心惊,连原本想做什么都忘了。 林瑜心里一顿,面上笑道:“未闻大师前来,府内尚有清茶一盏,不知可愿进来一品?” “阿弥陀佛。”那和尚慌忙地低头拨了一颗腕子上的珠串,念了一句方道,“那便请了。” 林瑜眉头一挑,这和尚看着不大情愿的样子偏偏还应下了,不知是何缘故。 将人请到园中的亭子里,亭子四面透风,并无外物遮掩,林瑜笑道:“大师有话何不直说。” 癞头和尚心里盘算了一番,实在算不出眼前人的命理,偏偏越看越怪,强忍了往后退的欲望,方低头道:“原本我该度了仙子回去的,也免得她遭受一世之苦,偏偏……” 许是最惊讶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那和尚终于找回了些许世外之人的从容来,与林瑜笑道:“有您庇护,她自然一世无忧。” 林瑜定定看他一眼,只看得人目露惶恐之色,才浅笑道:“我怎么听说,还泪不还泪的,不知多少不羁之谈。不知,大师对此和解?” 癞头和尚哂笑一声,道:“您也说是不羁之谈了,可见很不必放在心上。”不过那个警幻使得小手段罢了,骗骗那些不经世事的小仙子。眼前这个少年周身紫气浓厚得他几乎看不清那后面的脸,心道,有了这样一个人的庇佑,警幻哪里还敢伸手。 林瑜缓缓地点头道:“这便好,多谢大师解惑。”他亲手倒了一盏茶,递与癞头和尚。 这和尚死死地看了眼茶盏,方伸手接了。说来也怪,这个和尚身上这般腌臜,偏偏生了一双莹润玉白的手,林瑜瞧见,不免轻笑一声。 这和尚被他笑得手抖了抖,好容易才定下神,将这一盏来之不易的茶凑到嘴边喝一口,道:“不知小僧可有幸给您看一看手相。”也算是还他这一盏茶的情分。 林瑜瞅一眼坐姿无比端正的和尚,笑着道:“大师不都是光看面相便可测吉凶么?” 癞头和尚心道,他要是能透过这些紫气看到您的脸,倒是不用再冒大不讳地要求看手了。不过,见林瑜话是这么说,但还是伸出手来,不免凑上去聚精会神地瞧起来。 良久,才松一口气。 林瑜见他似是得出了什么结论,便将自己的手收回来,问道:“可瞧出些什么来了?” “阿弥陀佛。”癞头和尚不由自主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轻声道,“施主是有大机缘、大造化的人,还望不辜负这一份天地钟爱才是。” “原来如此,不知大师可还有别的事?”林瑜若有所思地冲他一笑,直把那和尚又吓得一抖,端茶道,“不知大师往日哪里清修?” 心知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了,癞头和尚识趣地起身道:“和尚自有归处,劳施主费心了。”说着,竟飘飘摇摇地去了。 见人走了,林瑜托腮想一会,这才叫人来吩咐今日有个癞头和尚来的事,再不许人知道。自去与里头还等话的林如海说去。 却说另一边,癞头和尚去金陵找到了跛足道士,一把拽住了就走。 道士奇道:“这是怎么说,金陵薛家还去不去的?” 那和尚急道:“去甚么去,天地间将有大变,咱们回去清修是正经。”又道,“回去我在与你细说。” 说着两人便没了踪影,街道上的人也不过当是刮过一阵风罢了。 第30章 这边厢,林瑜也没回里头, 自去了林如海的外书房, 也不说那和尚说了些什么, 只是道:“不过一些不羁之谈罢了, 被我说破之后,他自走了。” 林如海本是一不语怪力乱神的读书人,见他这般说,又知道他向来稳重,便不多问。 倒是贾敏, 听了青兰回说,哪怕知道已经无事了, 还是忙忙地从贫苦农家里张罗了一个小丫头,当做黛玉的替身送去了扬州城外的清净庵里。 此乃后话, 不提。 这一日,贾敏念着前头林瑜说过, 要添一个书童,便唤了管事的, 叫从庄上内外挑选机灵的小子来, 供林瑜挑选。又念着既然动了,干脆一并给黛玉挑两个玩伴。是以,这一段时间林府里外头不显, 内里热热闹闹的。 林如海和林瑜见她兴头着, 也不好浇冷水, 自躲在外院, 一大一小相顾无言。 “怎么不出去玩。”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可见扬州之景,如今院试岁考已过,正是踏青赏花参加文会的时候,林瑜是这一届院试案首,又是小三元,接的帖子堆起来都快有他半人高了,林如海也没见他多出去几次。 林瑜收了提腕练字的手,他日常都有锻炼,倒不必特地练手腕上的力道,字体如今已经初见遒劲。不大满意地看着几个没写好的字,林瑜笑道:“文会也就那般,拉关系讲交情,我年纪最小,偏偏上次有人来寻不自在,被茅学政一顿好大排头吃,如今他们便是叫我,也不过面子情罢了。” 林如海自是已经从茅学政那里听过了,便笑道:“也是,真□□书的,这时候差不多也回乡苦读去了,如今还留在维扬的,要么流连风花雪月、要么便是削尖了脑袋想走旁门的,不去也罢。” 正说着呢,便听到里头太太来请大爷过去,林瑜拂衣起身,笑着道:“怕是有结果了,小侄去去就来。” 林如海挥挥手,道:“快去快去,很久这般不得清净了。” 林瑜抬脚便走了,贾敏正带着大小丫鬟在里头园子里,看着留下的十来个小厮,见他来了,忙拉了手道:“这天气春寒料峭的,怎么穿得这么单薄,手上倒是暖和。” 林瑜笑道:“我自来身子壮,从小到大从没个风寒咳嗽的,婶婶不必担忧。”又看地下规规矩矩站着的那些个小厮,道,“就是这些?” “这回你得给我好好的挑上三个,凑足四个来才是大家公子的体统。”贾敏松了手道,“你自看着,我回去瞧你妹妹挑玩伴去。”黛玉正是好玩的时候,贾敏恨不能一时都不离开呢! “劳婶婶费心了。”林瑜恭送走了贾敏,这才回身,心道,原本只想着有个正经名头把金焱带在身边,这下可好,还得再看两个,真真费事。 他叹了口气,往其中一个脸熟的家伙身上一瞄,心里满意,辰子这妆画得越来越好了,不枉他手把手交了。原本虎头虎脑的金焱愣是被化出了三分机灵七分憨厚的样子,和原本仅仅略有相似罢了,像贾敏这般只有一面之缘的,难怪认不出来。 罢了,再挑两个也无妨,大不了回头再退回去,此时须得不伤了忙忙碌碌张罗的贾敏的脸面。 点了金焱,又瞧着两个看上去顺眼,又老实的点了带走,下剩的边上的管事自有道理。 回到自己的院子,白术迎上来,见着多了两个也不惊讶,听林瑜吩咐她先带着人教起来,便会意地带了人去了旁的屋里。 进了内室,门一关,林瑜往榻上一歪,道:“最后一次,你后悔的话,我另外再安排你。” 金焱咬着牙摇摇头,道:“别的地方我学不到什么,再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丢不开的。”说着一屈膝,就要往下跪。 “别跪我。”林瑜拦了一下,到底一个膝盖已经下去了,他皱眉道,“今日便罢了,我这里的规矩和你们京中不一样的,日后莫跪来跪去的,我不喜欢。” 金焱讶异地看了容色浅淡的林瑜一眼,顺着他的力道起身束手道:“我知道了。” “你的本名现在不能用了,自己想过换什么吗?”林瑜收回手,道,“我身边的都是中药取得名字,你挑一个便是。” 金焱便可怜兮兮地垂了头,呐呐道:“除了人参灵芝的,我不认识什么中药。” 林瑜一听,笑道:“灵芝可不能用,重了的。”又叹道,“你名中带火,木生火,便叫苏木吧,盼着你哪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叫回自己的名字。” 金焱、不、苏木端端正正地一揖过膝,道:“多谢。” 千言万语都在这个揖礼之中,他行得心甘情愿。 不过半旬之后,维扬这边就听闻了金陵城求学的西宁郡王世子失了脚,跌进河里没了命的事。彼时,正在张忠的看管下颤巍巍地重复着林瑜当年的锻炼之路的苏木沉默了一下,操练自己的劲道更狠了一些。 他原和京墨不一样,林瑜知晓他日后走得还是军中的道路,便将人交给了张忠。平日里京墨跟着林瑜念书时,他还在校场上挥洒汗水,下剩的两个小厮到底不堪,第一天倒是跟着早起了,但是简简单单地扎马步这一关就过不去。到底被林瑜退回去了事,贾敏知道了,也不过一笑了之。 西宁郡王世子之死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扔下的一颗小石子,微微波动了两下,就没有了踪迹。不过林瑜谨慎起见,也不大带苏木往外行走,再者,到底不比京墨跟着林瑜年数久了,用得顺手。 春光日暖,外头行走的人渐渐的多了起来,林瑜前一日接了林珩的邀请,听闻西山书院的士子此次也是十中五六,在文风昌盛因而竞争格外激烈的江南地带已经是堪称翘楚的成绩。 他们准备回金陵前再在扬州遍邀秀才文士踏青赏花,自无有不应之理。 林瑜带着人去了,才知道他们这一回倒是大手笔,除了林如海这类的三品大员实在公务繁忙的,便是扬州知府都看在西山书院的份上,略露了露面,说了两句话,吃了杯酒才回去了。 林瑜见着了迎上来的林珩,笑道:“你们倒是会玩,早知道是这样大的场面,我就不来了,没得啰唣。” 林珩笑道:“忘了谁都不能忘了你这个小三元,你要是敢不来,我就上堂叔府上抱了你来,怕你丢不起这个脸。”又拉了他的手,悄悄地道,“怕什么,这里头自有规矩,举人自是个举人一道,进士自是进士一道的,你只管玩着,保管没人敢烦你。” 听了这个声气,林瑜笑道:“可是学政也来?” “可不是。”林珩掌不住也笑了,道,“这会子还没到呢,你只预备着喝茶吧!” “扬州的官都要给你们请了个遍,还真是好本事。”林瑜想了想,道,“怪道堂叔也说叫我来玩呢,原来应在这里,你们也请了他?” “都是辛师兄一人做起来的,我们几个小秀才哪来这么大的脸面。”林珩忙摆手,又道,“可不是请了,原是叫我送得帖子,和你同一天的。” 林瑜摇头道:“必是堂叔不叫你告诉我,瞒得可真紧。” “还是堂叔知道你,说要是叫你知道这么些许人,必是躲懒不去的。”林珩携了他,带他去留好的位置上,苦脸道,“辛师兄用的西山书院做得这个东道,我实在忙不转。你说,这师兄平日里向来懒散,最怕先生找他,怎的突然冒出这么大的劲头?”说着,忍不住又叹气。 林瑜端了茶盏,笑道:“许是上进了,也未可知?” 林珩默默地给了林瑜一个惊吓到了的目光,只当他玩笑呢,告辞道:“瑜哥儿你自玩一会子,少陪。” 林瑜点头,道:“去吧,我一个人也无妨。” 林珩给他挑得位置倒好,藏在柳树荫下,不是特地拨开了垂柳来看,须瞧不见他。林瑜享受着这片刻的清净,心里感念林珩这一份用心,想着他不爱别的,就好一口甜。就转身与京墨吩咐了,记得回头叫醉仙楼的大厨烤一些松饼出来,给他带着在路上磨牙。 这松饼还是林瑜实在想念前一辈子的曲奇,一声令下,磨着大厨试出来的。也不是什么难做的东西,只是一开始掌握火候要麻烦一些,第一次成功过后再做就不难了。 如今这个饼干虽没有他记忆中的酥松,但也算不错了,在醉仙楼也卖得很好。 林瑜正撑着头,对着湖面闻风赏景,心里琢磨着辛宗平怎么就闹了这一出,不意竟听见背后一个熟悉地声音道:“前头的,可是瑜哥儿?” 林瑜何等记性,好歹教了自己两年的先生,即使过了好些年,也仍旧记得他的声音。忙拂衣起身,转头一看可不就是贾雨村,因笑道:“竟是先生,可真真是意外之喜。” 第31章 “一别经年,如今瑜哥儿已经是小三元之身了。”贾雨村的下骸也蓄起了三缕神仙须, 他原本就生得面阔口方、直鼻权腮, 蓄了须之后更添了几分威严, “早先我听了, 还道是不是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先生过誉,不过院试罢了。”林瑜早知道这贾雨村因着桀骜不驯得罪了上头,也不说他那一任都没做到底的官职, 只管拿了两榜进士说话,“只还未恭喜先生金榜折桂之喜。” 贾雨村洒然一笑, 自己道:“不过一介闲云野鹤之身罢了!”说着,又问他, “如今在哪里进学?”到底是自己教过的小学生,今日遇上了, 少不得关怀两句。 “如今正跟着我那堂叔。”林瑜也不说自己的堂叔是今岁的巡盐御史,饶有兴致地想看看这个先生是个什么想法, 他记得原著中, 这个贾雨村是以病后盘费不继之名,谋得了黛玉的西宾。便道,“如今, 先生哪里下榻, 学生合该上前拜见才是。” 贾雨村报了一个旅店的名字, 正要问林瑜的堂叔是不是就是今岁盐政林如海, 他在扬州还有几个旧友,今科院试头几名什么家底哪里念得书早被人扒了个干净。林瑜是案首,又怎会被放过,更何况他住在盐政的府中,内外往来的,自是有人见到过。 哪知,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对面遥遥走来一个青衫书生。贾雨村知道他,正是他拿了西山书院的名头,亲自请了他来。 辛宗平自己只是个小小的秀才,但是他的祖父却是如今西山书院的院长,原做过翰林院掌院学士,便是太上皇与当今也在他手里上过学,说一句两代帝师并不为过。 后来辞官退隐做了西山学院的院长,紫禁城里头依旧年年赐礼,更别说那些被他教过的王孙公子,可见圣眷之隆。 他原是不想来的,这样的地方,举人秀才各有安身之处,偏偏他一个两榜进士,说官又不是官,要说士子,偏又比士子高了些许,又有什么趣呢?只可惜,便是看在他身后的辛翰林的份上,贾雨村也少不得多给几分面子。他不过是个丢了官身的小小进士,哪里敢和名满天下的大儒比呢! 辛宗平先与贾雨村厮见过,这才携了林瑜道:“快快随我来,茅学政来了一刻,偏偏不见你,正盼着呢!”说着又与贾雨村道恼,“实在对不住,小生便先把人借走了。” 贾雨村忙道:“学政找他,正该赶紧去,我自在赏景去,不必顾忌。”说着,又与林瑜嘱咐一番,放放了人去了。 见他走了,辛宗平便放开携着林瑜的胳膊,笑道:“听这一位的声气,竟像是与你相识?”虽说做进士的,难免对小学子傲气一些,不过林瑜哪里能当做简简单单的士子来看呢? 林瑜笑道:“他早年给我做过两年启蒙先生,教导惯了,怕是一时改不过来也是有的。”又问他,“刚才还听珩二哥说茅学政未到呢,怎么就来了一刻了?” 果然是这样,辛宗平想着,去旅店请人时,他对着自己这个小秀才都这般谦逊,怎的一下子就不客气起来,听林瑜一说,不由笑起来,道:“你别不信,学政还真的到了,唤了我去找你也是真。”当然,替他解围也是真的。 两人略走两步,便看见了湖边高楼对面临时搭了戏棚子,里头人来来往往的,忙碌得不行。辛宗平自己是个荤素不忌的,也没有看不起这些下九流的戏子的意思,只是身边带着林瑜,却担心别人冲撞了他,便忙忙地带他别了个弯绕过去,道:“回头我再引你见一个人。”问是谁,也只是笑而不语。 过了石拱桥,上了高楼。茅学政一眼就看到了辛宗平身后的林瑜,简直得了宝一般,忙拉了来,与他引见桌上的其他几个大小官员,又叫果子与他吃。 一边的扬州知府、季知府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孙子,这般爱重。” “他这般的人品,哪个不爱呢?”茅学政捋了捋胡须,叹道,“但凡我家里有个嫡亲的孙女,我立时就带了他回家,哪里还便宜他人。”一行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说很是。 林瑜听了哭笑不得,少不得默默吃茶,这场合原也不是他肆意说话的地方。 季知府见众人这般大笑的情况下,林瑜自泰然不动,不觉起了爱才的心思,便拉了他慢慢地问是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平日里读些甚么书、爱做些甚么等等,林瑜捡那不甚要紧的话一一的回了,季知府果然十分满意,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边上一人插口道:“你既寄居在盐政家中,可知盐政都忙些什么,今日竟没来?” 林瑜一眼看去,辛宗平忙凑来举杯掩口小声道:“是都转运盐使司岳同知,从四品。” 他心念电转,面上笑道:“岳同知说笑了,堂叔自有要事,怎么您不知道么?”听了他的话,辛宗平嘴角在酒杯后勾起一个隐晦的笑,然后瞬间拉平。 那人叫林瑜一说,满腹的机锋挤兑给噎在了肚里。林如海主政一方盐政,是他的顶头上司,上司忙得厉害他一个同知偏偏毫无知觉地在外饮宴,怎么听都不是一句好话。心里哼道,可不是要忙吗,也不知几个人听他的吩咐。面上打趣自己道:“是我糊涂了,林御史不比我等,忙一些也是有的。”话一出口他心里便道坏了,受了那个小子的激,一竿子把在座几位大小官员全都给扫了进去。 他抬眼看去,果见林瑜低头含笑捧茶,不动声色地与身边的那个书生说些什么。心里真如一把邪火烧起来,越是看林瑜那张精致的侧脸越是觉得难受,一眼瞄到对面的戏台子,越性起了一个恶毒的主意。边上的人见他神色不像,忙拉了拉他的袖子,警告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了一下最上头的茅学政。 这岳同知一凛,心知这会子不是闹事的时候,便强忍了,面上还要带上三分笑来。 林瑜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岳同知那一桌,心里叹道,虽他刚才当面将人给怼了回去,但是也看得出来,林如海这一任的盐政果真不好做,连一个小小的同知都能当面甩脸。 那么要不要拉一把呢?他想了想空间里的晒盐法,心道还是略等一等再看,如今盐政积弊,在于官督商销制,即官府监督发下盐引,然后商收、商运、商销。官府有煮盐之民,编为灶籍,煮出盐来,盐商买得了盐引,再去官府盐场买盐,最后才是分销。其中官府以盐引和买盐两步得利,是以大力打击私盐。 若真去查,哪一个盐商下头没一点点私盐的?原本私盐的成本就比官府煮盐要低,自然利润更大。所以,只要盐制不改,再降低盐的成本也没用,不过是官府和盐商获利更多罢了。 可若要改革盐制,以林如海如今的境况,做不做得到另说。这一纸奏折上去,到时候只怕是功劳没拿到,倒先成了他的催命符。 若换了一个开明且体恤大臣的皇帝,说不得还有试一试的余地。只可惜,当今的圣上、或者说本朝的皇帝都不是什么顾惜臣下的。毕竟对他们来说,臣下不比奴才,不是自家人,自然换多少都不心疼。 若说,太上皇好歹为了自己的名声计,待下宽和,只是一味的宽容反倒养出了如今崩坏的吏治。而当今却是丁是丁卯是卯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也罢了,只可惜啊,从他那堂叔的处境来看,这当皇帝的,心胸也不怎么大。 茅学政留了林瑜吃了会子茶,说了几句话,就叫辛宗平好生带着他出去玩去。这个人老成精的学政哪里看不出来,原本只是好好的吃酒赏花,顺便品一品现今学子的才学,叫那个同知一搅和,味道都变了。 他心里固然不快,只是这盐政上的事,他也不好多说的。干脆放了人,叫他们自玩去,大家彼此干净。 林瑜并辛宗平离了高楼,俱松了口气,不由得相视一笑。 “都道官场身不由己,今日得见几分,实在叫人觉着寒风扑面。”辛宗平叹道。 林瑜轻轻拂过衣摆,就像是拂过那人带来的不快一般,轻声道:“怎么,怕了?” “哪里至于,若真是怕了,我又何必操办这么个麻烦事。”辛宗平笑道,“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眯眼看了看戏台子那边,道,“这会子他该卸了妆了。” 绕过戏台,来到湖边,两人果然见到一个身挂宝剑,形容俱美的少年来。 “看什么呢,这般出神。”辛宗平见了人便笑道,又对林瑜道,“他姓柳,唤他一声湘莲也可。原也是世家子弟,只是父母早亡没了管束,如今惯爱在风月场上串小旦。不过,莫瞧他这样,身上有好本事。” 那柳湘莲回身,笑道:“好一个没管束的,你道你是在哪里认识我来的?” 第32章 “柳家?”林瑜眉头一挑,道, “莫不是理国公柳家?” 柳湘莲摆摆手, 道:“什么理国公, 且远着呢!”又问辛宗平道, “巴巴地喊了我来,还道有什么事呢,早知道是今日这般的场子,我再不来的。” “给你送钱还不高兴?”辛宗平也不在意,携了林瑜笑道, “这便是今科院试案首,姓林名瑜, 无字。” 林瑜点点头,道:“唤我瑜哥儿便可。” 那柳湘莲见他虽问了理国公, 脸上却没什么鄙夷之色,兼之容色之美远胜自己, 心里便喜欢起来,道:“那我便托大, 叫一声瑜哥儿。” 辛宗平见两人搭上了话, 就放心离开。他自己搭起来的场子,须得他亲自张罗去,书院里大多没经历过的学生能帮忙着做个接引的活已经很好了, 他可不敢一并交给他们招待去。 京墨眼尖地看见自家大爷过来, 身边还并肩走着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模样的人, 忙上前道:“贾先生已经先回去了。”刚才林瑜打着先退场的主意, 便叫京墨留意贾雨村在哪里。若是没遇上倒好,既然已经遇上了,少不得招呼一声。 “也罢。”走了也好,林瑜心道。然后对柳湘莲道,“这外头的茶便是有也是冷的,不如我们去外头酒楼点上一盏热茶好生说说话?” 柳湘莲打量着自己刚从辛宗平那里得了一笔,正好请他,心里称愿,便道:“敢不从命,请。” 京墨见了,忙低头跟上。 走到外头,就有甲乙两人牵了马车来,请他们上座。原本一向是张忠跟着的,只是如今他多了一个小徒弟,少不得多费心些,便留在了府里。 “柳兄是怎么来的?”林瑜问道,若是打马而来,少不得遣一人去牵马。 柳湘莲便笑道:“我本是浪荡的人,便是有马也能叫我卖了花花去,这次正是跟着辛兄来的。” 林瑜一点头,道一声也罢。就先请他上车,柳湘莲本是怜贫惜弱的性子,非要站在底下先扶了林瑜上去再说。 林瑜瞧着两人在这上僵着也没意思,便对柳湘莲道:“如此,我便失礼一回。”说着,手把车辕上一按,人就利索地上了车。 柳湘莲一愣,暗自笑自己小觑了他人,这才一撩袍子坐进车中。 两人坐定之后,柳湘莲第一眼就往林瑜手上看,只见他虎口指腹都一层薄薄的茧,可见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觉得和他更亲近了一些。因笑道:“都道如今两眼直盯着书本子的呆书生越来越多,再没什么文武双全的人了,不成想今日竟见着了瑜哥儿,可见是湘莲之幸。” 林瑜谦让道:“不过是一介小小的秀才,平日里练练身手也只做强身健体罢了,当不得柳兄一句文武双全。” 柳湘莲摇头道:“很不必谦让,瑜哥儿年幼,再过几年才真真是龙章凤姿。”要是让京中那一干自称全才的人见了,羞也得羞死他们。 两人一番说笑,倒也投契。醉仙楼里咸甜俱有,八大菜系、新式的经典的,这里的大厨都做的来。他们包了一个雅间,也不要人服侍,自斟自饮,外头另给京墨甲乙三人开一桌,俱各欢喜。 一时,京墨推门进来,秉道:“外头辛相公遣人来道恼,说是订好的马车偏坏了一架,只好问您借用一回。” 林瑜听了,道:“我当什么要紧事,只管派了去,不必再回我。”说完了又问柳湘莲,道,“不知柳兄何处下榻,若是道远,只管在我院子里住。” 柳湘莲摆手道:“很不必,略走两步就到了,何必叨扰你。”聊了这半日,柳湘莲只道对面的少年也和自己一般父母双亡的,寄住在堂叔家里。便是堂叔再和善不过,到底寄人篱下的,哪里真的自在了。 林瑜点点头,他也不过是客气一声,古人的抵足而眠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不想尝试的。 “天光暗下来了,难得聊得这般畅快!”柳湘莲见外头人都变得少了些许,不由叹道,“今日的兴尽了,咱们这便散了吧!” “兴尽而散,柳兄总说自己读书不成,却天然是一个雅人呢!”林瑜笑着起身,道,“是该归去了。” 说是要走,不过柳湘莲见林瑜身边只剩下一个小厮京墨,便道之前的两个长随大约是跟着马车走了。又看林瑜生得一副好相貌,看着又年幼好欺的。心道,天色这般晚了,他一人这般走回去,实在叫人忧心,正该送他一送,也全了今日相得的一番情谊。 便道:“外头瞧着行人都少了一些,也不知瑜哥儿往哪边走?”打定了主意要说顺路。 林瑜一愣,略一想便知道了他的意思,心里感念他一番好意,便不戳破地指了一个方向,两人一个有意、一个顺水推舟,沿着街道走起来。 不过,合该林瑜今日运气好,柳湘莲这一送道给他解了围。 两人边说边走,正走到一处僻静处,一时竟冒出来五六个大汉,也不说什么,只管盯上了林瑜就要抢人。更有那眼瞎的,瞅着柳湘莲生的好,想着正好一单生意两笔财,做梦呢! 只听柳湘莲冷笑一声,拔剑道:“什么妖魔鬼怪,竟敢犯到你柳爷爷头上来。”一把将林瑜护在身后,道,“瑜哥儿莫怕,这场面我可见的多了。” 京墨瞅着来者不善,当即就要开口喊人。林瑜却临危不乱,见柳湘莲一人也游刃有余,便递去一个眼色。京墨忙住了口,心道,大爷怕是自有道理。若实在敌不过,反正辰子他们就在暗处,也不怕的。 不过柳湘莲敢孤身一人走南闯北的,一身本事自然过硬,些许流氓乌合之众哪里是他的对手,三两下便拿下了。林瑜看着倒是有意思,张忠教他的是军中的路子,倒是和眼前人有些相似。 “啧,跑了一个。”柳湘莲不满地回身道,“堂堂扬州府,光天化日之下就有人做强梁的行径,实在叫人看不过眼。” 林瑜谢过柳湘莲援手,方笑道:“柳兄是想着护着我呢,这才叫跑了一个,也不碍什么。”说着又迟疑道,“这种事,可要报官?” 柳湘莲忙摆手,嘱咐道:“千万别,我瞧着是冲你去的,也不知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你堂叔。”他一边伸手将人三三两两的绑在一起,一边道,“若是无事还好,若是有事,前头你送人进去后头这些人就没了命不说,只怕后面指示的人还要出手,再伤到你可就真真是为了老鼠伤了玉瓶。” 林瑜便笑道:“寻常的官是不好报的,正好这里离着盐政官邸也近了,你我只管在这里看着,叫京墨回去报信可好?” “也是个法子。”柳湘莲抱着剑道,林瑜便嘱咐京墨快去快回。 却说京墨回了林府,悄悄地寻了林如海这般一说,林如海大惊之下,忙点了家丁出门。京墨忙拦了道:“大爷嘱咐了,他那里自有人护着无妨的,烦请老爷稍稍遣两个人来把强人搬走便是,不必大动干戈的,惊着了太太与姑娘就不好了。” 林如海惊讶过后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道:“还是你们大爷想得切。”说着,便换来自己的长随,如此这般的说了,吩咐他办事去。又问京墨,“你可知这柳湘莲是何人物?” 京墨不敢不答,就捡着今日自家大爷说得两句话回了。 “原来是他家。”没想到林如海倒是有些印象。也是,他的结发妻子是荣国府正经嫡出的大小姐,又在京城住了这么些年,对四王八公他虽称不上熟悉,但是也知道些许。 这柳湘莲大约就是八公之中理国公柳家的旁支,听着他现在的状况落拓,便叹道,如今四王八公还真是没什么像样的人了。前头去了的西宁郡王世子,如今又有一个有正经本事的柳家人,偏偏流连风月,并无正经营生,也不知这里头有多少缘故。 说一千道一万,这门风歪了,再多了才人都能叫荒废了去。这些个勋贵又怎能不败落? 一时又想,好好的出去参加一个文会,怎的就招了强人?瑜哥儿一向乖巧,并不爱在外行走,又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自己的牵累。 他看了看自己案前的盐引,只觉得事情怕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抚着须自个儿一点点的捋着思绪,想想自己上任不过数月,却还没有完全理顺的关系,真真头大如斗。 如今的盐商身后哪一个不是站着不同的后台,许是皇子皇孙的也未可知。真要斩断了这些人伸向盐政的手,林如海恐怕得做好赔上自己一家老小的准备。 今日林瑜遇上的事,又何尝不是一个警告。 他扣着桌子,心里挣扎道,是忠君之事,还是? 第33章 柳湘莲见京墨带着好些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来了之后,想着既然已经惊动了瑜哥儿堂叔, 自然应该无事了。便开口, 与林瑜告辞。 林瑜挽留道:“既已快到府上了, 柳兄何不过府用一杯水酒, 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柳湘莲便笑,道:“怕得便是这个,若只有咱两个人聊多久又有何妨呢?”只是,出了这档子事,林御史岂有不出面的理。他实在是不耐烦这些的, 有这个时候还不如多耍一会子剑。 林瑜点头,也不多作态, 只是道:“如此也罢,柳兄稍等片刻。”说着, 便向京墨使个眼色。 京墨会意点头,折身走了。不多时, 再回来时手里已经牵着一匹枣色四蹄雪白的高头骏马来,身上还配着锦绣马鞍。林瑜牵了它交与柳湘莲道:“宝马赠英雄。”见柳湘莲一张口就准备拒绝的神色, 他微一抬头, 继续道,“别忙着拒绝,只当是我给你预防万一准备的盘费罢!” 柳湘莲本是爽直之人, 见他话都这么说了, 也不在推脱, 翻身上马一拱手道:“既如此, 我便先走一步。”打马一溜烟地走了。 却说他回了落脚的地方,这旅店不甚大,倒也干净整洁。见柳湘莲回了,一个小老儿赶紧迎上来,看着绣着文采的马鞍褡裢叹得啧啧有声。 柳湘莲便笑骂道:“叹甚么,还不快来牵马,少不了你的草料钱。”说着,伸手抄起鞍上的褡裢,落手沉重得他稳了稳手腕。见里头些许有意无意般的眼神飘过来,他脸色不变,拿着好些分量的褡裢却轻飘飘地恍若无物,卷一卷就掖在胳膊肘下。 等会了自己的房间,他才从里面掏出一包一百两的散碎银子,另有一包放着些许银票。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感念他一番心意。等翻到和银票放在一起的一张小小的信笺,看到上面的内容时,不由地沉默了片刻,方叹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当国士报之。” 另一侧,目送柳湘莲离开了这里,林瑜这才道:“回吧!”说着,带着京墨走了。这些带着人的家丁自有他们回去的法子,总是不能扛着这些被绑得牢牢的打手在大街上走的。 天色近暮,但还是有着各色行人。 只剩下主仆两个,京墨这才小声问道:“您直接告诉他,醉仙楼是您的产业,这……”私下里,一道长大的两个人并没有那么严苛地遵守主仆之仪,林瑜也很乐于给京墨解释这里头的文章。 毕竟京墨自小就给放了出去,是良民,能参加科举的。林瑜也不希望他在自己身边做小厮,长大了就做长随,总之脱不开仆役的活计。若真是这样,反倒浪费了他一番培养的用心。 “柳湘莲这样的人,义气第一,只要真心相待他,往往将朋友看得比自己还重一些。”林瑜想着大半日看下来的感觉,慢慢地道,“若非要比喻的话,这样的人就是古时的游侠儿,性子鲁直易冲动,但是对朋友却会时时放在心上,不必担心他会泄密。” 再说了,他也只是写了只要有醉仙楼一日,便有柳兄一日的酒罢了。严格来讲,只是承认了自己与醉仙楼有关系,若真有什么麻烦,也不过是一推二五六就能解决的事。 “游侠?像是李太白诗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那种游侠?”京墨的眼睛刷得一下就亮了,想起刚才柳湘莲利落的动作,不自觉有些向往。到底年纪还小,平日里再沉稳也不是林瑜这个新瓶装旧酒的,说起来他也不过十二岁,放在林瑜上辈子,正是皮得人神共愤的时候。 林瑜轻轻敲了他脑袋一下,道:“叫你看的大靖律都白看了不成,还十步杀一人。真要这么干,回去先叫张忠给你狠狠操练个几年再说。” 京墨摸了摸被敲的地方,做了个鬼脸,道:“那大爷是想柳大爷做朋友?” 林瑜看他一眼,叹道:“我下手蛮轻的,敲坏了脑子不成?”见他一副不甚明了的样子,气得摇头,道,“自己想去,想明白了再与我说话。” 京墨登时苦了脸。 回到府上,林瑜先去了自己的院子,换了一身舒适地衣袍。刚松快松快就听白术说后面太太叫摆膳了,林瑜只好又起身。 林家主子少,如今加上林瑜也就四个人,是以贾敏常叫了一同用餐。要不然,各自在房里用的话,真是一连几天都能遇不上了。 到了后院林瑜和林如海正面遇上,两人恍若无事一般,默契地丝毫不提刚发生不久的事,笑吟吟地一个陪着贾敏一个伴着黛玉,将晚膳用了,各自回房。 过了片刻,林瑜这才出现在林如海的书房里头。 林如海一见他就笑骂道:“亏得我那般担心,你倒好,回府了别的不论,先紧着沐浴更衣,外头真有这般不结不成?”他这个侄子一般人家还真是养不起,一天光沐浴就两回。要是出门了,次数少不得再加。 林瑜笑道:“不过几个毛贼罢了,堂叔又何必忧心。”早些年,比着阵仗更大的他都遇过了,要知道林松这人狠起来可是真的狠毒。 林如海叹道:“同样年纪的人遇上这种事哪一个不吓得双股颤颤,你倒好,没事人似的。”脸上容色半分不改,果真是个人物。 林瑜但笑不语。 犹豫了一下,林如海看着林瑜含笑等着解释、完全不准备自己开口的样子,组织了一下语言方道:“今日除了这事,你可还有遇上别的?” 林瑜便将那个都转运盐使司岳同知的发难说了,又道:“堂叔,看样子您这位子可不好坐。” 林如海笑了一声,道:“天底下又哪有便宜的肥差呢?”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暂时别拿这事与自己的侄子说。倒不是面子上过不去,这人精得鬼似的,已经猜到了一些东西。只是,现在盐政上的事他倒还支撑得住,还不至于需要搭一把手的地步。 林瑜一瞧他的态度,便知道了自己这个堂叔是没有让自己分忧的意图了。他了然地点头,应诺道:“堂叔放心,别的不说,这个府邸我保管帮你看得牢牢的。” 林如海欣慰地抚须。 准备退出去的林瑜想起被抓起来的那几个打手,回身道:“那几人已经压下去了,还没审呢,这就都交给您了?” 林如海点了外头的管家道:“叫他去办。” 走到外头,林瑜低低地换了一声:“辰子。”一个身穿普通家丁衣服的年轻大汉走阴影中走出来,沉默地站在林瑜的面前,听从吩咐。林管家定睛一看,心头一跳。这人穿着林府的服饰,脸却陌生的很。这,还没老眼昏花吧!他心道,就听这个林大爷开口道。 “你带着林管家去交接那几个毛贼,不必再回我。” 辰子低低地应了一声:“是。”就像是他整个人一样,要不仔细辨认几乎难以让人察觉。 林管家一边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着,一边跟在这个叫辰子的年轻人身后将老爷吩咐下来的事情给办了。将人好好的关在了地窖,管家再与林如海回话时,忍不住道:“论理老奴不该说,可是……”他将刚才那个辰子的事说了,之前思来想去,他还是没能想起来这府上有这么一个人。 一个只听信林瑜、能在这府上随意来去的人,实在是太危险了。 林如海沉默了一下,心道,怪道他敢说能报这府邸平安,原是另有依仗。这才在管家忐忑不安的眼神中开口道:“我知道你担心些什么,只是我偏偏是这么个处境,这一家子还能指望谁?连瑜哥儿都信不过的话,可就真的有可能全折了。”再者,刚来扬州的时候立规矩,在他的授意下,瑜哥儿是插了一手的,就算现在想防备,也来不及了。更何况,林如海私心并不想放着林瑜,他叹了口气道,“便是看在他父母的面子上,他不会做什么的。” 这一点,他还不至于看错人。 将人交出去之后,并不意味着林瑜就完全不关心。只是他的控制欲还没强大到连这种小事都要事无巨细的了解的地步,回头有了结果,想必林如海也会告知他的,毕竟这一次他是遭了无妄之灾。 回到自己的院中,林瑜无语地发现京墨垮着一张小脸还在苦思冥想,叹了口气,心道才学是有,偏偏这方面不大开窍,若还这么下去,就真的只能当辅助类的活计了。 虽然现在大多数的两榜进士外放出去做官,有条件的身边都要配上一整套的幕僚门客之类的人才,到了地方上才不会给根深树茂的地头蛇还有彼此勾结的胥吏给耍得团团转。但是,这样的情况不适合京墨,就算是林瑜也给他配好了辅佐的人,可都是林瑜的手下,一个做着官还万事不管,一个就累死累活,时间久了必定人心不稳。 这么想来,贾雨村倒还是个人才!林瑜不免这么想到。 可惜了,用不了。 第34章 却说苏木被狠狠操练了一天,浑身累得慌还要看书本子, 靠在窗边的烛台下正皱着眉头强逼着自己看下去。耳边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的声音, 便道:“给你留了晚饭, 熏笼上热着呢, 自己端去。” 不过短短几日,他已经完全习惯了从郡王世子到一个书童的转变。许是整个林府的规矩与别家不一样,许是林瑜这里的环境比较平和,他镇日里跟着张忠练杀人术,有一点空还要看林瑜给他布置下的书, 生活意外地比早年更充实,一直忙忙碌碌的, 脑子里也没有空去想过去那些有的没的。 林瑜、不、大爷说得对,在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之前, 多少雄心壮志都不过一句笑话。 又看了一会子,方察觉平日里和善会照顾人的京墨竟没有出声, 苏木不由得看过去,只见他呆着一张脸神思不属的不知在想一些什么。他揉了揉酸涩的鼻梁, 干脆放下书本, 横竖这一章已经看完,再看的话一时也看不下去,天也要黑了, 便自去熏笼去了饭菜来, 问道, “这是怎么了。” 京墨回过神来, 忙从苏木的手里接过托盘,摆在桌上。又见他也不看书了,就倒了一盏牛乳与他,将今日的事说了,又问:“你说大爷是个什么意思?” “竟是他。”苏木嫌弃地看着这盏牛乳,又不得不端起来一饮而尽,忙狠灌了两口白水去了去嘴里的味后方道,“倒是想不到他也来了维扬。” 京墨是知道苏木身份的,便讶道:“你认识他?” “算不得认识,不过他惯常风月场上混,又爱串个小旦,世家公子少有不知道他的。”苏木打小看的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会不知道这么个人物,“虽说是世家公子,却也是个可怜人,现在听来他过得倒是自在。”可见是得有一技傍身,否则便是柳湘莲那样的游侠都做不好。 “看着倒是自在了,却也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京墨夹了一筷子的春笋,摇头道,“怪道你说他可怜,怎么就从世家公子混得如今这般模样。” 苏木冷笑一声,道:“理国公柳家也是个大家,他自小父母双亡,还能守得住什么,便是有一二忠仆也要被人谋算了去。”一时不免又感怀自身,叹道,“你以为谁都能跟咱们大爷似的,轻轻松松就将人玩在股掌心?柳湘莲能好好地长到现在这般大已是不易,便是串小旦,你道他一开始便是打心底里的乐意不成?”戏子是贱籍,嫌自己名声好听?都是逼不得已,求一条活路罢了! 京墨愣了愣,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的境遇,却不好多说什么,安抚地拍了拍他,道:“是我浅薄了,谁又看得到谁的苦呢!”又道,“不说这个,你可想得出大爷是什么意思?” “自己想去,免得大爷知道了捶你不算,把我也给牵连上。”苏木想到每天晨起时,林瑜和人对练时那狠劲,打了个抖,很没同伴爱的一下子从座椅上弹出来,自拿了衣物去后头浴房洗漱去,看都不多看京墨一眼。 京墨歪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勾唇笑了笑。心道,这么些天过去,还真是一点郡王世子的影子都没有了,也算是能让人放心一些。 他自然还没有蠢笨到这么长时间还一点点都想不出来的地步,要真这样,林瑜还能留着他在身边做贴身小厮?一时没回转过来是有的,也的确暴露了他这方面的不足。说白了,是站的位置不同,所以看到的风景也不同。 同样一个柳湘莲,苏木看到了生存不易,京墨看到了三教九流,林瑜则发现了此人消息灵通,可堪一用。 就像是之前大爷教导他的一样,柳湘莲这种混迹在市井之中的世家子弟虽不说是独此一家,但也绝对少见。更难得他那一番以朋友之谊为先的心性,是以,此人宜用义气之名相交,却不好收拢为手下。 以朋友之名相托,他自尽心尽力,但是收拢为下属却容易反伤自身。毕竟他太讲义气了,谁知道他哪天不会为了这二字,就草率而行呢? 林瑜不过随手摆一颗棋子,若是日后用得上自然好。用不上也无妨,不过些许财货,就当做报他今日以诚相待之谊。 京墨装作不知道的模样,不过是回房前突然冒出来这么个主意,想试试看这个新来的苏木对大爷的命令是不是放在心上,不去违背。这事自然也与林瑜说了,牵扯到早前发生的事,他还没这么自作主张。不过林瑜倒没甚意见,一般而言,这种小事他也不会去管。 今日一看,还算令人满意。虽然真正聪明的话,应该在他开口说事的时候就叫停不听,不过这才多久呢,下剩的再慢慢调|教便是。 在林如海那边的结论出来之前,林瑜倒先迎来了别的书生的相邀,去送别西山书院这些士子。林瑜是本届院试案首,原该打头回请西山书院。不过,既然他们要回金陵去了,这回请便作罢,只做十里相送。 春和景明,正是一年好时节。在一干青衫书生之中,林瑜还是一袭月白衣袍,臂弯里轻轻托着一支青翠嫩柳的样子,引得往来人眼珠子直往他身上瞄。 辛宗平见他直直向自己走来,不禁低头勾唇。照理来说,辛宗平身份特殊,他自己往日里低调倒好,前儿刚做了那么一大场好事,别人怎会不来奉承。不过,林瑜这个案首不动作,自然没人敢先上前。 将臂弯里的柳枝交与辛宗平,林瑜笑道:“想必再见是在明年金陵,秋闱之时。” 辛宗平理了理手里的柳枝,小心地拿在手里,轻声道:“愿见瑜哥儿再夺头名之风采。” 两人走出百来步,略略避开三三两两折柳相送的书生,辛宗平忽而折身相对,抚平身上的衣袍,正色一揖,道:“宗平这便去了 。”动了动嘴唇,原想说些什么,却在他含笑的眼神中没有继续说下去。深深地看了眼这个不闪不避受了他一礼的这个丰神俊秀的少年,辛宗平一咬牙,“留步。” 林瑜略点了点头,目送他上了船。 水波渐渐荡开,靠在船舱内等着他的林珩见他站在船头的样子,便走过去,问他:“我道是你怎么整了那么大一出,闹得咱们各个人仰马翻的,有几个还没缓过神来,原是要参加乡试了。快说,我那小堂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辛宗平笑道:“迷魂汤没有,醒酒汤倒是要多少有多少。” 林珩摇头,道:“也不知你们打些什么哑谜,我是管不得了。”他掰着手指算了算前儿的花费,忧心道,“你闹了这么一场,也不知回去院长怎么收拾你!” “我愿意参加乡试了,这可是件大好事,他收拾我作甚?”辛宗平不以为然,他自然是算计好了才敢动的手。 “那也得你中了举人,名次差了也不行。”林珩看他,突然勾起一个幸灾乐祸的笑,道,“岂不闻有一个词叫做秋后算账,你要考得不好可不就正巧赶上。” “盼着点你师兄好吧!”辛宗平看着河岸已经变成了一条细线什么都看不见了,便折身回了船舱。 回了府,林瑜刚换了一身衣服,就被林如海遣人请去了内书房。这刚跨进二门,就见入目可及之内人人喜气盈腮,瞧着就像是有大好事一般。 林瑜脚步略顿了顿,略想一想,心里便有了数。 果然,书房内林如海正满地下的走,见他来了忙拉了他的手一道坐了,笑容满面道:“说来惭愧,不过你堂婶竟有了喜,实是此生不敢望之福泽。” 林瑜真心实意地道了喜,见自己这个向来讲究喜怒不形于色的堂叔红光满面的样子,心道古时的子嗣传承竟然重要到了这个地步。一边关心道:“可有请了坐堂大夫。” 林如海定了定神,方好些,听了这话便愁道:“维扬到底不比京城,没个太医。”偏偏贾敏的年纪大了些,他心里怎么能不提着呢! 林瑜便笑道:“没有太医便罢,无可奈何之事。但是,请个精通妇科的好手在府里镇着却是不难。”再说,这府上甭管即将经历多少风雨,在外头人眼里仍是一等一的钟鸣鼎食之家,还怕请不来好大夫。 林如海叹道:“只怕外头来的信不过。”他这话也不是无的放矢,前几天林瑜刚遇上这样的事,谁又能保证那些人不会丧心病狂地再次下手。 林瑜沉吟一下,道:“很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况且怀胎十月,这里头能动的文章太多了一些。就问他,“您怎么说?” 林如海犹豫了一下,便道:“我原本想着向京中去信,请岳母遣一个大夫过来,只管住在府上,不叫出门,你说如何?” 说着,又当林瑜还没听过京城里头贾家这门亲,便细细地与他说起来。 第35章 听完了林如海的话,林瑜想了想, 叹道:“堂叔痴了。” 抛开原著里的一堆未解之谜不谈, 京城到扬州那么长一段路, 按照贾家稀松的规矩, 要是被人动了手脚还真没地方说去,查都查不起来。 林如海忙道:“怎么说?” 林瑜便问道:“今日来看脉的大夫可还在?”边上的管家忙道:“还在,没敢叫走。” 林瑜点点头,与林如海道:“今日很该都瞧个平安脉,如今黛玉身子好些许多, 许多药正该停了,也该叫人瞧瞧才是。” 林如海会意, 点头道:“很是,快快请人去。”这些个看妇科的大夫平日里知道的阴私难免多一些, 当务之急应该从源头上掐住消息外流的可能。这边事情倒是不大,略封上一封丰厚的红封, 再好言好语地说过就好了。 这方面惯于恩威并施的林如海做起来自当顺手,只是一时欢喜傻了竟没想起来, 所以林瑜才说他痴了。 “可不真真是痴了。”林如海转念一想岳家那上上下下一颗富贵心、两个体面眼的做派, 自嘲道。“只想着外头来的和尚好念经,竟忘了如今最紧要的还是紧守门户。” 林瑜笑着安慰道:“堂叔这是欢喜的,原也是件大喜事。”又道, “家里只管交给我, 保管一个字都漏不出去。”虽说这打赏都已经下去了, 但是还没有到二门内一个婆子都知道是主母怀孕的缘故, 换一个由头便是。 再者,前头林瑜当遇到那样的事情,稍稍放出些风声,可不就是现成的紧守门户的理由?只怕别人再也想不到贾敏这个年纪居然又怀孕了。 “只是,一直瞒着也不是法子。”闺阁里头岂能没有往来,若是贾敏作为盐政的原配嫡妻长时间不出面的话,早晚有人会起一些不必要的猜测。 林如海沉吟了一下,道:“这也容易,我这就去寻摸一个别院,只说是身子不爽要修养便完了。”不过这样的话,别院内外就必须看得水泼不进的才行。他看向自己这个堂侄,道,“到时候少不得你多费心。”这是将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全吊在了林瑜的身上。 “既然堂叔信任小侄,小侄自然不会让堂叔失望。”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各自安排去不提。 林如海自去安排寻起庄子来,林瑜身上的担子更重一些,换来辰子这么一说,方叹道:“人到用时方恨少,你那边怎么样了。” 辰子沉默地摇摇头,道:“虽挑选了一些,但是能用的并不多,还需要好好教着。”地支向来是贵精不贵多,新来的都不敢叫他们知道是给林瑜做事,暂时看着罢了。 “也罢了,这事原急不得。”林瑜一时转过许多念头,又都放弃了,吩咐另一件事道,“你还做你的活,只是平日里往养生堂里头捡那些还不大懂事的七八岁孩子,送回姑苏黄石那里慢慢教着,过些年也就能用了。实在有好苗子的话再与我说。”不过,一般来说,也就只有一开始被发现资质差,只好安排去别的地方,否则大概是离不开的。 辰子应诺行礼退下。 一边的白术等人走了之后,这才从屏风后面转出来问道:“喊张忠过来吗?” “明天再说吧。”林瑜按了按眉间,白术上前,伺候他卸了白玉冠,轻轻地替他按着头,劝道:“大爷自己保重些,那么多事都自己担着不成?” 林瑜比着眼睛笑道:“我已经是很会叫别人分担的了,要真全自己管着,哪里管得过来?”以前还有一些得过且过的心思,想着能保全自己便行了。现在想法变了,要准备的自然就多起来。 第二天,林瑜将张忠并这里的林管家喊来,这么一说,林管家便笑道:“最不缺的便是人,只是劳烦张护卫少不得多多尽心。” 在这种时候,林瑜第一次感受到了家生子这种东西还是有一定的作用的。林如海来扬州任职的时候,家下人都带着,虽然良莠不齐,但是数量上还是很可观的。 从这一点上来看,家生子还是有点用的。 不过,想想早些年就被他散了大半的家生子,林瑜心道自己还是算了。毕竟从长远来看,家生子彼此之间关系纠结,连成一张大网,默契的欺上瞒下坑害主家还真不是什么遥远的例子。 反面例子,依旧是贾家。 下剩的事情也不必林瑜亲自插手,张忠做惯了的,其他的自有成例,照章办事就行。 如此安稳地过了三个月,时光近夏,气候渐渐的热了起来。林如海寻摸的庄子也已经买下了,近日来已经收拾地差不多,等里头人都齐活了便可以搬进去。 名义也是现成的,身子不爽利,去别院避暑。 不过,还没来得及成行,便叫耽搁住了。 这一日,林瑜正在院子里廊下乘凉看宋史,顺便一心二用听苏木背兵书《太白阴经》。这本兵书的名字听着玄幻,实则唐时的李筌所著。原是太白星主杀伐,这才去了这么容易叫人误会的名字。整书包括人谋、杂仪、战具、预备、阵图、祭文、捷书、药方、杂占、遁甲、杂式等篇,比起太过久远的吴子、六韬(注)要更适宜现在一些。 不过,林瑜听着有些内容还是有些局限性,他正想着是不是将空间中的一些军事著作翻出来,删其太过先进的,稍稍改成现在人能接受来用。就见刚去外头应门的白术不紧不慢地直接走过来,林瑜微蹙了眉,示意苏木先停下来,苏木扶着胸口松了口气。 想了想,又忍不住苦了脸,这次一下子背好就好了,要是换个时间岂不是还要再受一次折磨? 这边白术弯下腰道:“外头老爷遣人来请,叫大爷去外头书房见客,是里头太太的娘家人来了。” 林瑜恍然,是贾家来人看外嫁有孕的姑奶奶。掐指算算,三个月的时间,倒是没怎么耽搁,想必一接到这边的信,就紧赶慢赶地遣了人来。也对,如今林贾两家的桥梁贾敏还在,林如海又是一个正三品的大员,身上还是盐政这样要紧的职位,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的贾家只有死死抱紧这门姻亲的份。 结果,原著里,因为贾敏没有生下嫡子,还一病去了,贾母便动了将林黛玉嫁给贾宝玉的念头。一来的确是疼爱林黛玉,二来便是为了维持与林家的这一门亲。也只有王夫人竟不乐意,抬了自己的外甥女出来打擂台。按说,就算林黛玉失母,只要有林如海在,在能给贾宝玉助力上,薛家也是比不过世代书香的林家的。 可见,这年代一个正经嫡子代表的东西实在太多,林瑜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任凭白术给他换衣裳,一不留神又被挂上了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 无语地低头看了看,现在再拆解也没必要,只好在苏木忍笑的神情中,带了京墨往外走。经过他的时候,林瑜拿手里的扇子点了点他的额头,道:“背得磕磕绊绊的,回头且有你好果子吃。”苏木一下子垮了脸,摸着红红的额头对着林瑜的背影呐呐无言。 一边玩耍的灵芝晃荡着脚丫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见苏木回头瞪她,便冲着他做鬼脸道:“羞羞脸、羞羞脸,书都背不好,我都快背出来啦!” 见两人又闹起来了,白术忍不住摇摇头。许是大了些,晓得怕了,灵芝不大与大爷闹了,还说消停些了呢!没成想,来了个苏木,两人倒是你来我往的,闹腾得慌。 日头有些晃眼,林瑜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却没什么不自在。反倒是身后的京墨走了几步额上就起了细细密密的汗,他看了眼自家大爷悠闲自在的样子,心道还真是不惧寒暑,实在叫人羡慕。 另一头,林如海书房却是窗户大开着透气,他是个文弱书生,虽热也不敢多用冰,只好多多开窗通风,也算借点凉意。 他眼前的正是贾琏,荣国府如今袭爵之人贾赦的独子,生得一张风流桃花面,还没订亲呢,但是荣国府也实在是拿不出人来了。贾敏有孕这般大事,叫贾琏这个侄子来看姑姑也是应该,便点了老成的仆从叫好生送了来。贾母原是想叫赖家的走这一趟,不过这夫妇两个是府里的大管家,须离不得他们,便派了林之孝夫妻两个来。这会子林之孝家的正在后院贾敏处呢! 贾琏恭敬地一一转达了家里头人问的好,觉得略有些气闷,便不由自主地转头看窗外。谁知,竟正好看到一个形容俊美异常的少年分花拂柳地走来,不由得呆了。 宝玉小小年纪的常叹生不逢时,见不到卫玠那样的璧人,他还笑他年幼无知,哪会有人真的如玉一般呢?今儿见了这人,可知是自己以前是井底之蛙,着实打了脸了。 第36章 来之前,贾母特地拉了贾琏过去嘱咐过, 去探探这个常年住在林府的堂侄是个什么来头。贾敏给她的信里说了这么个人, 还满口赞誉之词, 那时候她就按耐不住了, 深怕自己女儿一时想不开就立了嗣子。如今好了,敏儿又有了身孕,但是贾母心里不免担忧。 这不是有句话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么,是以她在临行之前,拉了贾琏并林之孝家的两人细细嘱咐了, 务必要让贾敏知道万万不可立什么嗣子。若是之后实在无法,再考虑不迟。再者, 这堂侄年纪也忒大了一些,还是找个年纪小的好, 养得熟。 贾琏走在林瑜的身侧,偷眼看他在日光下白得几乎发光的侧脸, 将贾母的殷殷叮嘱走就不知丢哪里去了。只觉得有这么个亲戚,也挺好的。 这个盐政的府邸在经过多任盐政的修缮之后, 端的是富丽堂皇。不过, 整个林府算上林瑜也不过是四个主子罢了,再加上伺候的各色仆役,也才将将过百之数。这还是算上了这一段时间, 为了别院特意添上的护卫。 是以, 除了林瑜自己独占了府上东南角的一大块地方, 林如海的外书房和内院其实还是比较接近的。两人便没有乘轿子, 或者说,林瑜本意是叫准备的,但是贾琏一听两人各乘一顶软轿,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张口就拒绝了,只说自己想看看这府里头的好景致。 两人进了内院,安坐的贾敏一见,本想开口的招呼给笑了回去,她忙招来青兰,叫她服侍贾琏,一边问道:“瞧瞧这一头一脸的汗,可是走来的,这么大热的天也不知道自己保重些。”又嗔着林瑜不懂待客。 贾琏叫室内些微的凉意一激,这才发现自己早就汗湿纱衣了,忙辩道:“原是我想着看看院子里的景色,没成想多走了几步,冲撞了姑姑,实在不该。” 贾敏瞅着林瑜笑道:“你们哥儿俩倒是感情好。”又道,“快去收拾一下,换一身干净的衣裳来。” 林瑜见她笑得那个样,也不理论。 贾琏便扭捏道:“不必劳烦姑姑,我一会子回去再换罢?” “怕什么,你才多大!这院子里就有浴房,现收拾了,也省得一冷一热,受了风寒可不是玩的。”说着又看林瑜。 林瑜一点头,笑道:“堂婶说得很是,我放在已经叫外头人准备去了。” 贾琏一讶,这才想起刚才在外头他稍微顿了顿,与应门的丫鬟说了些什么,只是自己恍恍惚惚的,什么都没有注意,可见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贾敏显然挺习惯的,笑着打趣了一句再仔细不过你,便叫青兰领了贾琏交给外头知事的婆子去。 等贾琏自己穿了衣服回来后,就见姑姑院内已经没有了林瑜的身影,不由的微微失望。 贾敏一瞧他脸上,就知他心里想着什么,便道:“他预备着明年的秋闱,我就叫他回去了。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去问他,学问是极好的。” 贾琏一听忙摆手道:“姑姑还不知道我,最不耐烦这些个经史子曰的,这是拿我说笑呢!” 贾敏听了,也不过一哂并不多劝,转而问起了贾母还有两个兄长的好。贾琏忙一一的说了,终于想起了贾母在他临行的嘱咐,又觉得这个当着那么多的丫鬟婆子说这个不大好,便拿眼睛看自家姑姑。 贾敏一顿,便嘱咐丫头们先下去,只留下贴身的青兰。微微肃容道:“可是有事?” 贾琏看着原本一屋子的丫鬟婆子竟在几息之内退的一干二净,心里微叹,听得贾敏问,忙收敛了心思,将贾母的担忧说了,然后垂手不语。 贾敏一听,不意自己的赞叹给了母亲这般大的误会,叹了一声,挥手叫贾琏坐下,一边道:“我倒是想认他当儿子呢,只是人家不见得乐意。” 见贾琏面上不以为意,贾敏摇摇头,心道那孩子自有本事,就算没有自家老爷提携也是无妨的。更何况,这特殊的时节,反倒是他们一家子反过来仰仗他呢!如今,已是这般了,谁说得准以后是不是有更多需要帮忙的地方呢? 不过,这些也没必要多说,她只道:“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独个儿过活,一家子的指望都在他身上了,过继一事万万休谈。” 贾琏一怔,道:“小侄不知。”贾母也没说这个。 “是我忘了说。”贾敏道,她院试动过心思,后来真知道林瑜了,也就歇了这心思。因着心里无意,给母亲去信的时候,也就忘了说这个,她笑叹一声,“误会了,还惹得母亲为我担心,真真惭愧。” “不说这个。”贾敏拉了自己这个年将束发的侄子,关心地问起他平日里都做一些什么,后头来的邢氏对他可好不好等等。 本是一般长辈关心之语,只是随着贾琏说自己跟着老爷打点府上的庶务,太太准备给他相看姑娘订亲等等拉拉杂杂一大堆的时候,贾敏好不容易才听出来了,这个老爷太太指的是自己的二哥和王夫人。 她心底皱眉,这才多久,规矩就松散成这样了?只是心里想着,面上也不好跟刚来的侄子做出来,明显贾琏现在更亲近二房一些。零零碎碎地问了一些话,这才叫人好生送去客院,赶了那么久的路,正该好好休息。 见人走了贾敏这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原本在京城的时候,她和娘家之间也不是很紧密,特别是大嫂走了之后,对于父亲离开之后的荣国府她是真的有些敬而远之了。 大哥自大嫂走后就自暴自弃,镇日里弄个丫鬟姬妾、金石古董的再不问事,她是知道的,只是不知怎么劝。只是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去亲近二房,实在太过了一些。 再者,她竟不知道,自己这端方的二哥居然是这样的人。老爷太太,真真是好一个老爷太太! 母亲何其糊涂! 青兰见贾敏脸上浮出薄怒之色,忙劝道:“太太,小心身子。”又伸手与她顺气。 贾敏念着自己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宝贝呢,忙深吸几口气,将这股邪火给压了下去。只是想一想当初那场席卷了大多数京城官宦、勋贵人家的风暴,再想想如今荣国府江河日下的境况,还有自家老爷风雨飘摇的位置,她不由得颓丧地靠在青兰身上,止不住心中的悲意。 青兰瞧着不大好,忙在贾敏看不见的角度冲着素兰是个眼色。素兰会意,悄悄地退了下去,转头就吩咐人把大姑娘给抱过来。 娘俩个咕唧一会子,黛玉童言稚语的,倒是解了贾敏的忧愁,便是为了这一大一小呢,她也得把这天给撑起来,是不是? 另一头,回到自己院子的林瑜听着下人来报,便问白术道:“可是贾琏那边有什么事?” 白术点点头,打发走了那人,回道:“那贾琏叫屏退了太太屋子里的大小丫鬟,只剩下一个青兰,也不知说什么。” “能说什么呢,也就那几回事。”荣国府那样的人家只看得到眼前的风光,却想不到背后的危险。能说的,也就担心自己变成林家的嗣子,以至于以后两家渐行渐远罢了。 “苏木呢?”林瑜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却没见原本应该在念书的人,就问道。 身后的京墨就笑了,他刚回了一趟房间,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林瑜这样寒暑不侵的,出去走了这么一趟,身上难免不洁,他生怕冲撞了自家大爷,就先去沐浴更衣去了,横竖在院子里的时候有白术呢,不大要他服侍。 他想起正在房内抱着脑袋苦读的苏木,就笑道:“这不背书呢,生怕您把他给怎么着了。” 林瑜顿时生出一种变身教导主任的感觉,无奈道:“临时抱什么佛脚,叫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过几天再抽查,那时候再背不流利,就给我抄上个几十遍。”一席话听得京墨都抖了一下,整整十卷书,真抄个几十遍怕是连年都过不得了。 内心同情了一把还在苦读的苏木,大爷只说几天,却没说到底什么时候,可不得日日悬着心直到被检查过后为止。只盼他识相一些,自己主动去找大爷,要不然日子可真难过了。京墨一边想着一边拿着这几日新得的问题一一的问自家大爷。 自从贾雨村之后,他就算不得正经上过学了。上族学的时候,他还能在大爷的默许之下在外偷听。不过,到了扬州之后就没有办法了,万没有还跟着大爷听林如海讲课的道理。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林瑜兼着他的先生。 京墨倒没有什么抱怨的意思,相反他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在京墨的心里,自家大爷自然千好万好一等一的好,林瑜自己却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京墨、苏木两个他还有精力去教,这还是看在京墨本身就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苏木虽迟钝一些但是他又不需要科举身上学习的担子不重的份上,若是人一多,他又哪里管得过来。 前头叫辰子去物色一些有资质的孩子,后来林瑜想了想也不必局限于地支。反正都已经准备这么做了,干脆弄大一些,横竖日后需要人才的地方多得是。把这些孩子集中起来一并教出来,也省得临到头上再扎煞手。 可这样一来的话,需要准备的东西就多了,最要紧的就是还没有合适的先生。林瑜对那些孩子的期望还不一样,自然学得东西也不一样,这样的话光是一般的秀才还不够。 不光如此,安全隐蔽性高的场地,教材都是问题,反倒是小孩子不难找,这年头,牵着自家孩子出来卖与人牙子的还真是一抓一大把。 先把编一些基础的教材出来吧,林瑜扣着桌面,面无表情地想。 第37章 最要紧的,其实还是教材。 林瑜有些把握不准是应该拿怎样的目标去要求那些孩子, 或者更干脆一点说, 他心目中这些人的未来会是怎样的。 可以肯定的是, 他并不想用一些四书五经来教导人, 也不想养出一批诗书春秋、弹琴弄墨的标准书生。 将手里的心理学书籍扔回空间,林瑜还是放弃为了未来虚无缥缈的背叛而增加一门思想品德课的打算。对,这样培养出来的狂信徒的确不大可能背叛,但是,这真的符合他原本的期望吗? 有些东西从根子上歪了的话, 就矫正不过来了。 放弃了这个想法的林瑜心里轻轻松了口气,怪道天子都是称孤道寡的, 实在是有些事没办法说出去与人商量。特别是对理念想法都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林瑜来说,虽然看起来他伪装得好好的, 还考了个秀才,甚至准备一直考下去, 获得普世承认的地位。但是,这些东西就是说给算是他一手培养教导出来的京墨听, 他也不会理解。 在京墨、白术这些人的眼里, 对他忠诚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若是有丝毫的不满,这才是大不敬。林瑜买下或是收养下的孩子就应该一心一意地将自家大爷比作天,这才是这个时代的真理。 很朴实, 但是不对。 更何况, 便是不考虑什么人身自由、平等之类的高大上的话题。林瑜也不准备培养出一批奴仆出来, 一个奴仆可以做小二、做账房, 却做不了掌柜的做不了老板。 这样的人没有自己的方向。一时好用,长久来说对林瑜没什么太大的帮助。 想得太远了些,林瑜抚了抚额头,还是先把教材的事情定下来。只是启蒙的话三字经千字文也就够用了,空间里倒是有各种教版的小学语文教材。不过,林瑜对着随手摸出来的苏教版语文五年级上册翻看了一会儿,对着这个一篇成语故事就占了一课的本子沉默了一会儿,又给扔了回去。 他可没有九年的时间让他们接受义务教育,也许几十年后有可能,但是现在的话,他需要的还是偏向速成班的学堂。甚至这些孩子,如果有一定能力的话,还是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一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谁有和谁不一样呢,便是京墨、苏木这两个平日里都有侍奉林瑜的活。二来,这些孩子到底什么心性就能够快速的看出来了。也好决定他们下一步面临的是继续读书,还是稍大一点就派出去干活。 林瑜叹了口气,心道自己的底线果然还是随着环境越来越降低了。早些年的时候,还说不用童工呢,现在却主动要求这些孩子去干活。 不过,谁都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一个好吃懒做还不念恩情的人。 这一点即使是林瑜也不能免俗,或者说,正因为是他,为了他的目标,反而要更加严格。 三字经、千字文,再辅以一些通俗易懂的诗词,然后就直接把历史将语文教好了,反正不需要他们去考科举,这些就做个基础。数学是必须学的,从简单易懂的阿拉伯数字开始,小孩子正是最好塑造的时候,比大人应该会容易一些。再加上每日必须的武学,也就排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时间还要给他们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林瑜提笔在宣纸上一项项列下自己需要准备的事项,一边凝神思考,想到什么就往上添一列。不多时,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就叫黑色的流畅行书给占据了大半。 白术托着一盏热茶来,见他停了笔笑道:“大爷的字越发好了。” 林瑜接过茶盏,一边往嘴边凑,一边眼睛还盯着宣纸,漫不经心地道:“能看明白就行。”如果不是要科考,谁还管他好看不好看,直接用炭笔还简单方便。不过,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能用毛笔也快速地写出一笔好字,也就没什么好执着的了。 “对了。”说起笔,以后那些小学生学写字也是一个问题,林瑜想起来早就被他弄出来后自己没用上,却在护卫之间大行其道的炭笔,交代白术道:“交代下去,下个月姑苏那边运货来的时候带个百十来支炭笔来。” 两地来往不便,除了特别紧急的消息,一般事务信件都是跟着每月一次的运货船来的,再把林瑜这边的交代和商铺的货单给拉回去。 白术应一声,离着本月货船来还早,她就在心里记了一笔。 静静地退了出去,白术准备将手里的托盘还给小厨房那边去,正好看到院门竟开了,一个应门的小丫头抬着头听着门外的一个人说着什么。 “怎么了?”白术上前问道,却见外头一个面生的公子哥模样的人笑眯眯地与她道:“这位姐姐,可是瑜表弟身边的?”贾琏一看眼前这个衣着气度皆不凡的应该就是林瑜身边的大丫头,心道璧人似的瑜哥儿身边一个丫鬟倒也秀致。 想必这人就是太太娘家荣国府来的人了,白术心道,倒是喊得亲近。随手将嵌螺钿红色托盘塞给那个应门的小丫头,使唤她去小厨房跑一趟。 那小丫头眨了眨眼睛,甜甜地应了一声事,转身就往林瑜的屋子走。白术眼底泛起笑意,果然没选择错人,小小年纪的倒是机灵,可把灵芝那时候给比下去了。 一边对着贾琏福身道:“见过公子,还请公子随我来。” 贾琏现在满心都是见到林瑜的兴奋,倒不是说他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就是看见好看的实在是忍不住多看两眼,放在现代的话,就是简称为颜狗的耿直生物。 以往看见漂亮丫头少不得多瞅几眼,现在白术这么大个人在他面前,也没什么心思,等看到林瑜走出房门来迎他时,更是一双桃花眼都亮了起来。 紧走几步,贾琏还忙忙地道:“瑜表弟快快止步,日头毒得紧,莫叫晒着了。”说着,三两步就越过了白术,想着林瑜站着的廊下走去。 林瑜顿了顿,贾琏竟是这般体贴的好人不成?不过既然对方都已经快走到他面前了,他多迎几步少迎几步也没什么区别,就停了下来,笑道:“贾兄……” 话还没出口,就叫贾琏摆着手打断了:“我比你虚长几岁,你又是姑父堂侄,若不嫌弃,只管唤我一声琏二哥就行了。” 都这么说了,还能开口说嫌弃不成,林瑜心里叹了一声,面上笑道:“那我便厚颜喊一声琏二哥,快请进。” 也不知贾琏大清早的匆匆来寻林瑜是为了什么,却说今日沐休之日,自接受这个位置以来,林如海一直忙得未曾好好休息过,如今好不容易大小事一并了了,他便想着好生在家一日,也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抱着黛玉逗弄一番,听她细声细气地背一回诗经,又赞一回,便叫青兰抱她下去玩去。 林如海这才看向眉宇间隐有忧色的妻子,问道:“可是昨日琏哥儿说了什么难事,叫你这般犯愁?” 贾敏一摇头,道:“他有什么难事。”想起母亲的误会,固然是她没有说清楚的缘故,但是夫妇两个至今没个可继承宗祧的子嗣也是事实。这万一,肚子里的不是男孩可怎么说?她的年级已经大了,这一胎原就是意外之喜,再不能指望还有一次的。想着,便将昨天贾琏转达的贾母的话给说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叫岳母操心了。”林如海倒不觉得贾母这一番思虑有什么冒犯的,都是为家族计。他慈爱期待的目光落在贾敏略略显怀的肚腹上,轻声道,“只要这小子一出来,日后好好教导,也就什么都不愁了。” 贾敏素手不由自主的抚上肚子,低垂着眼捷忧道:“万一要是……” 林如海怎能不知道发妻想些什么,夜深人静之时,他也是担忧过的,洒然一笑道:“子嗣一事本就是天缘凑巧,强求不得。如今有这一胎已经是意外之喜,就是给黛玉添个妹妹也是好的。”想了想,觉得夫妻俩都患得患失地过了些,便安慰道,“再者,李大夫是江南一带出了名的妇科圣手,再没出过错的。他要知道你怀疑他的医术,可是要生气的。” 贾敏在闺阁之中时就是再爽利不过的人,听了这一番话,心道自己这几日真是魔怔了。丢开这一个包袱,脸上现出轻松之意来,她与林如海笑道:“也不知瑜哥儿哪来的这么大本事,竟请来了李大夫,我只道他还在京城呢,没成想却是在姑苏。” 林如海抚须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只不过,他的根底都在姑苏,消息灵通一些也是有的。”他还没有天真地以为林瑜的那个庄子仅仅就是一个庄子而已。想了想,他将自己琢磨了许久的主意拿出来问贾敏道,“你说,我推荐他去金陵西山书院辛翰林门下如何?” 贾敏沉吟了一会儿,方神色复杂地道:“我的私心,不大想叫瑜哥儿走远了。”她抓着衣襟的手紧了紧,“老爷如今虽看似松快了一些,但是离卸任还有两年,家里要是再没个顶立门户的人再不能成的。”没有谁能比一个主母更了解一个家里需要些什么,怀孕之前她管着一府之事,怎会不知道家里头的猫腻。如今,她精神渐渐的短了,黛玉又小,又有谁能撑得起来呢? 林如海拉了贾敏的手,安抚道:“我也就是一个想头,就算是推荐了他去,只怕也是来年的事了。”更何况,就算是不推荐,明年秋闱一过,辛翰林看到了这么个钟灵毓秀的苗子,又怎知他会不动心?没见茅学政也动心得很,只是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当年考上两榜进士是稳扎稳打地考了下来,只是都多少年过去了,这些个四书五经早不怎么看了,哪里敢随便收徒。 再者,这一回院试的西山书院的学子中就有林氏族人,还前来拜见过的。据他说,那辛翰林的孙子辛宗平着实看重瑜哥儿的学识,只怕他的名头如今已经传进辛翰林的耳中了。 林如海所料不错,辛翰林已经知道了有林瑜这个人,只是却还不知道林瑜姓甚名谁,到底是哪一位。 毕竟,辛宗平在维扬借着西山书院、即辛翰林的名头做了好大一场事,辛翰林又不是什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迂书生,哪里不知道自己孙子这是接机表明自己愿意继续参加科考呢!只不知,怎的下了一趟扬州就下了好大决心,以前他老子怎么揍都不管用,今年这么一开窍,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冤孽。 是以,冷眼瞧了几月,见他真的不再寻花觅柳、走马章台,果真捡起了书本子认真念书之后,辛翰林反倒担心起来,抽了个空子把自己这不愿意成器的孙子给提到眼前。 辛翰林一袭广袖大氅,内穿道袍,头上拿木簪挽着发髻,好一个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他拉着自家孙子长吁短叹的样子一下子把形象给败坏了大半。 辛宗平一手被拉着,一手还拿着书卷,两只眼睛盯在书本上,一边漠然道:“爷爷,您有什么事情就直接问吧,孙儿实在猜不出来您在想些什么。”也不大想猜。 辛翰林看了看他那手不释卷的样子,一张脸更苦了几分,他不由得坐过去一点,靠着自己的小孙子,低声问道:“你不是看中了那家的姑娘了吧?”不能啊,这不带着小学生们去院试吗,那家那么不讲究,叫自家姑娘给看见了? 辛宗平手一顿,无奈地放下书卷,真心诚意地劝道:“爷爷,闲了就去收两个弟子玩玩,少看那些话本子。” 辛翰林大惊道:“难道说是哪个楼里的姐儿?” 辛宗平一噎,抽出自己的手,长长的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道:“孙儿在扬州逛没逛过青楼您还不知道?偏偏这般问,孙儿读书上进了,难道不好吗?” 辛翰林拂袖坐定,斩钉截铁道:“不好。” 得,今天这书是看不成了,辛宗平心道。干脆起身,坐到自家爷爷的对面,伸手泡起了茶,待袅袅茶香腾起的时候,方问道:“您在担心什么呢?” 辛翰林看着对面自己天资聪慧的小孙子,叹气道:“我是怕你走上一条不归路。”常说知子莫若父,他们是爷孙两个倒像忘年交似的。这做爷爷的,又怎会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小孙子明明天资学问都好,偏偏就不愿意科举考试呢? 是以,这些年哪怕自己那个迂腐的大儿子再看不惯,他也将这个小孙子护在了身边。荒唐一些就荒唐一些吧,名士自风流嘛!再说,反正他都给自己的小孙孙打算好了,在他闭眼之前,总能把他的学问和名声都养起来,到时候这座西山书院就是他的,这一辈子平平安安的,也没什么不好。 如今,懒散惯了的人一下子勤奋起来,不光是在学问上,在人际往来上也是这般,怎能不叫辛翰林忧心?自己孙子心里想什么,他能没点数?甚至于,宗平其实也是收了自己的影响。 君不见,辛翰林不过六十不到的年纪,身子又硬朗,如今朝堂上这般年纪的阁老又不是没有,偏偏他这么早就退了下来。 如今朝堂的格局,内阁里满汉各半,六部尚书一律复职,即一满人主官必有一汉人副官、反之亦然。当皇帝的,权衡之术玩得那叫一个顺畅,抬这个压那个,不是今日西风压了东风,就是明日东风强过了西风。但是,总体上来说,还是汉人吃亏。谁叫皇位上坐着的是叶赫那拉氏呢,为了维护统治,汉人便是吃亏都没地方说理去。 辛翰林自己都说不出很满意本朝这种违心的话,又没跪出奴性来。 宗平小小年纪就跟在他身边,言传身教的,就算辛翰林再当心,平日里总会露出些什么来。等他发觉的时候,自己的小孙孙已经就是那般的模样了。 因为无法面对现状,所以痛苦,所以醉生梦死。辛翰林心里知道,见他从没往外吐露过心声,便由他去了,好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不了什么差错。 结果,自己想着叫他散散心也好,放他去了趟扬州,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怎么叫辛翰林不忧心,这要是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可就得深陷文字狱,谁也救不得。 前头一句话四个字“将明之材”,报到皇帝那边即批斩首,还不够惨痛吗?那时候辛翰林还真是一个小小的侍读学士,写到斩首两字之时,是用左手狠压着右手的腕子,这才勉强地将那两个字给写了过去。 写完的时候,心都是凉的,脊背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回家之后,再提笔,手抖得止都止不住。 在那之后,辛翰林就看清了本朝的嘴脸。若非为了家族,只怕那时候就辞官归隐了事。 他战战兢兢了大半辈子,这才给自己的子孙挣来如今悠闲的时光,自然不希望宗平这个他最喜欢的小孙孙一头扎进那个看不见希望的大坑。 沉默之中,辛宗平放下手中渐渐凉下来的茶盏,道:“爷爷,你说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天授之才。” “古来奇人异事多得很。”辛翰林年纪大了,经过的事情也多,知道宗平是遇上了什么人或事,便问道,“你也是个天资高绝之人,说说看,是遇上哪一位了叫你这般佩服?” “哪一位孙儿暂且不告诉你。”宗平哪里不知道自己的爷爷担心自己,只是他也怕给林瑜惹来麻烦,只是道,“爷爷放心,那人只是递了一碗醒酒汤与我罢了。” 辛翰林恨铁不成钢道:“还醒酒汤,你怎么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碗□□!” 辛宗平见自家爷爷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大笑出声,然后隐去姓名,低声将自己与林瑜之间的谈话说了,方道:“不知道爷爷您怎么想,反正比起醉生梦死,我更想那一碗醒酒汤,即使又苦又难喝,却是醒世良剂。” 辛翰林怔楞了半晌,心里又是骄傲又是酸苦,一时又被辛宗平描述地景象给激得心血沸腾,抚着胸,口定了定神,这才喃喃道:“还真是又苦又难喝啊!”说罢,摇头叹道,“如此便罢,只是有句话要嘱咐你,无论你们什么打算,万事不可落于笔端,此事你须得应我。”横竖他们暂时不准备做什么,只看表面上读书上进的结果,倒还算得上一件好事了。 辛宗平含笑点头,道:“明年若有机会,孙儿带他来见您。” 辛翰林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行了行了,别把老头子我算进去就好了。”辛宗平会意,退下不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那一头,辛家祖父两个正为着林瑜两句话而各自烦恼,林瑜自己却也因着贾琏的提议,少不得安排了画舫,陪着去瘦西湖上游览一番。 却说林瑜也不是没有生活情趣的人,只是他平日里太忙了一些,时间上从来卡得很紧,是以来扬州那么长时间,从未有一次去游湖过。这也不算什么,就像他自小在姑苏长大,却从来没去过寒山寺一般,只是从来不在这方面用心而已。 不过,既然出来松快松快,他也不至于做出不乐意的情状来。 这时候天气虽热了起来,但是还未进入伏暑,正是游湖的好时候。画舫上窗屉全都支起,挂上轻薄的窗纱,清风徐来,真真是既赏了景,又避了暑。若再请上一班小戏,专拣那清新不落俗的小曲唱来,便是人间极乐了。 贾琏在来之前的路上就想好,他是已经知了人事,本还想叫上一些姐儿,不过,有瑜哥儿陪着,也知道他是正经人,便不敢叫那些人来污了他的眼。 这扬州城里头没什么王孙公子——林瑜身边是有一个,却也是个落毛凤凰——倒是湖上的画舫一艘赛一艘的富丽堂皇,贾琏看得眼热,便问瑜哥儿。 林瑜笑道:“这扬州城里商户多得很,难以细数。只说那些个大小盐商之家,都是豪富。”说着看了眼窗外,道,“这还是下午呢,人不大多。等晚上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做灯火辉煌。” 果然,等傍晚的时候,宽阔的湖面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若有别的画舫靠得略近一点时,还能听见上面缠缠绵绵的曲声。 林瑜原本是想这就离开的,耗费一下午的时光对忙着编写教材的他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奢侈。不过,就在这时,外头撑船的娘子进来,俯身与京墨说了些什么。 贾琏没有注意这边小小的插曲,他被外头一艘缓慢前行、足有三层楼高的楼船给晃花了眼。常年生活在京城的他还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倒不是说从没游过湖,但是像瘦西湖这样灯火阑珊和着婉转曲调的情状,也就只有金陵的秦淮河能够与之媲美了吧,他遥想着。 说来惭愧,虽然贾家老宅在金陵,但是他长这么大却从来没有去过。□□着是不是在回程路过金陵的时候,顺便停留个两三天,就见林瑜侧耳听了京墨说了些什么。 林瑜点了点头,道:“那便靠过去吧。”见贾琏询问地看向自己,林瑜解释道,“画舫叫认出来了,那边来请,只好走一遭。”他示意了一下外头那艘堪称庞大的楼船,道,“琏二哥是与我一道,还是?” 贾琏一看他目光示意的方向,可不就是刚才他看的,便道:“自是一道。”又问怎的被认了出来,那楼船又是什么来历。 林瑜便笑道:“这画舫原是一盐商千金打制了送与堂叔的,好认得很,只是家里谁都不耐烦用这个,谁能想到第一次用就叫看出来了。至于那船么……”他神色淡淡,道,“不过一艘花船罢了,只是恰好有熟人,免不得应付一番。” 撑船娘子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好手,林家的画舫在靠过去的过程中,叫人感受不到半点颠簸。 两船之间已经搭起了足以五人并行的舢板,不过因为船身高低的原因,需要从下往上走。下面还都是黑黝黝的湖水,还是很容易就吓到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林瑜低声吩咐京墨顾好贾琏,自己跨步稳稳当当地往上走。 舢板的另一边,茅学政嫡亲的孙子,茅纹已经等着了。看见林瑜缓步行来,就对身边的青年道:“我早说这个主意不中用,且吓不到他。” 林瑜听了无奈地摇摇头,道:“怪道今日竟拿这么个玩意出来叫人走,原来是你们两个弄鬼。”寻常花船上都有专门打制了的、带栏杆的舷梯,哪里用得着这个,没看见被京墨搀着的贾琏脸色已经不大好了。 “我可是劝了的。”茅纹忙举手以示清白,指了身侧的杨于庭道,“都是他的主意。” 杨于庭羞涩一笑低了头,配着他清秀的面容不知道的还只道他是一个文弱书生,哪知道这人是堂堂知府家的公子,还一肚子的坏水。 林瑜叹一声,懒得与他们说,他们倒是未必有恶意。只是想看他慌张的样子罢了,也就是小孩子心性,只是身后的贾琏算是叫他给牵累了。他关心了一声,见他也就是稍稍受了点惊吓后,就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 到底是年轻人,不一时便好了。几人厮见过,便往里头走去。 “今儿可是有客,竟拿了这个出来?”要动用这样一艘花船需要的人力可不小,平日里没事,谁拿这个来玩,又不是那些个盐商,钱多的烧得慌。 茅纹便叹一声,道:“瑜哥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上头那一位说久居大安宫无趣,便要下江南来。这不,里头就有一个金陵来的甄公子,并带来了两位叶公子,大家心里都知道,不过既他们只说自己是叶氏兄弟,便留着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他站住了脚,拉着林瑜低声道,“我原就没想着叫你,谁成想竟这般不凑巧,你这万年不出门的居然出门来游玩,更有眼尖的把你这画舫给认出来了。”说起来,就叫他牙痒痒,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人多口杂的,他也没多说,林瑜也只是一点头,道一声知道便罢了。 那久居大安宫的,正是如今的太上皇。他在位期间就三下江南过,如今便是再来一次,林瑜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林如海也与他说过这件事,不过也只是停留在听说的层面,正式的旨意都还没有下来。现在看来,应该是有八分准了。 只是,两个皇子突然出现在这里实在是蹊跷,身边还有一个甄家的人,须知甄家一向是太上皇的嫡系,还和原太子脱不开关系,和当今圣上可不怎么搭边。如今这般正大光明地走在一起,是为了什么?林瑜一边走一边想,却一时想不出所以然来。 果然层次不到的话,收集来的信息就不足以得出结论,现阶段还是尽快科考上去的好。 一行四人往着船舱楼上走去,这种花船顶楼都是给客人暂宿的厢房,真正的作用也就不问可知了。真正待客的地方都在第一、第二层,楼层越高,自然客人的身份更重。 林瑜他们自边上的楼梯拾阶而上,有那眼尖的看见了,就讶道:“竟是他,他不是出了名的不爱来这样的场合吗?” “你说哪个……哦,他啊,再这么不爱交际,今天场面这般大少不得还是要走一走的吧?”一个书生模样打扮的押了一口茶,把脸藏在茶杯后道,“不过,这张脸可真是……” 他同伴忙踹他一脚,道:“还没喝酒呢,满嘴胡吣什么,叫人听见有你好果子吃。” 那书生不以为然道:“怕什么,他也就面子上看着好看了,也不过是林盐政的堂侄,又不是什么正经嫡亲的。” “谁不知道他是堂侄呢,只是架不住林盐政一直带着他,显见地爱重。”他同伴说着,心道,就算不是这般,人家也是一届案首,哪里是他们这群整日斗鸡走狗的商户子弟可以得罪的?真是读了两天书就抖起来了,想着以后须得离这个没眼色那远些。 这样的对话自林瑜出现之后就没有少过,见他经过,大堂里少不得响起各色议论的声音。林瑜早就惯了的,身边一个荣国府的嫡子嫡孙,一个当地扬州知府之子,一个学政嫡孙,对这些背后的议论更是泰然处之。 刚上了楼,还没走到门前呢,就已经听得到门后嬉笑的声音。守在门外的两个未留头的小厮见了他们,忙矮身推开门。 里头每人面前设一长条案几,并无座,地上铺着织金绣缎的绵软坐垫,众人便盘坐其上。另有服侍的美姬,软软地靠在案几边,与公子斟酒笑谈。 林瑜一眼看过去,大多都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扬州本地的公子哥,那么上首三个便是茅纹口中的叶公子并甄公子了。 亦帧即化名叶三的叶赫那拉氏·亦帧在看见对面款步走来的四人时,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揽着美姬的手,坐直了身子。 茅纹笑道:“这便是京城来的叶三公子,这位叶四公子。”他示意叶三公子边上的冷面青年,又指着一个锦绣公子道,“这人你没见过,乃是金陵甄家二公子。” 那叶三便笑道:“你不必说,我知道他。”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眼林瑜,对着叶四说,“果真是江南林郎,皎皎如朗月,可把这一屋子的人都给比下去了。” 又问林瑜可有字,听林瑜笑言无字,便道:“也是,你还小呢,我大一些,便叫你一声瑜哥儿吧?”说着,叫张罗着叫他坐在自己身边。 茅纹最怕这个,若单纯欣赏倒罢了,可谁知道这些皇族中人是个什么心思呢!忙道都已经备好了,再挪动也不方便,实在惊扰云云。 叶三公子便遗憾地道一声也罢了。茅纹这才松一口气,拉着林瑜在自己身边坐下。 另一边,贾琏不意竟遇上了两个皇子,还有贾家的老亲甄家的公子,招呼过之后,便在甄二公子的下首坐了。他们虽不认识,却也算得上互相闻名已久,彼此问候一番倒也有话可聊。 林瑜瞅一眼地上,在美姬的服侍下脱了靴,扶案正坐,另有一身段容貌皆不俗的娘子上前来服侍。只是她见这个小公子虽嘴角带笑,但是一举一动皆严谨自持的样子,便不敢如别人一般靠上去,也端正地跪坐好,照顾吃酒挟菜罢了。 一边的茅纹见了,不由得浑身一僵,少不得悄悄地将自己盘得舒舒服服的腿塞到屁股下面去。陪侍的歌姬见了,悄悄抬了袖子,遮住了翘起的嘴角。 林瑜端了酒杯,只拿在手里看杯子上的花纹,侧头悄悄地问茅纹:“什么江南林郎,我怎么不知道。” “弟弟哟,你真是读书读傻了。”见林瑜眯起眼睛大有威胁之意,他忙摆手道,“这不是一干好事者传出来的么,一开始还只是在扬州之内说着,看样子现在外头也都知道了。” 见林瑜容色淡淡,不怎么高兴的样子,茅纹笑道:“你又是院试案首,信不信等你中了秋闱,名声能传到京城去。”顿了一下,他偷眼看了看上首俩兄弟,压低了声音道,“只怕都不用等秋闱了。” 林瑜睨他一眼,道:“什么好事不成?” 他前一段时间真是忙昏了头,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外界传些什么,辰子那边也没有禀报,看来应该还只在上层以及读书人的圈子里流传,暂时还没传得人尽皆知。 “也不是什么坏事。”茅纹小声笑道,“你又不是卫玠,且看不死。” 上首的叶三公子见了,便笑道:“你们两个说什么小话呢,只管把我们都给抛在一边。” 茅纹如此这般地说了,那叶三公子打趣道:“瑜哥儿这便羞了,等日后金榜题名跨马游街之时可怎么办呢?怕是香帕子都能把你淹了去。” 林瑜谢道:“借三公子吉言。”想了想,他认真道,“若有幸有那一天,小生便秉明圣上,求一块帕子遮羞吧!” 听着这一席话,在座的掌不住都笑了,连那叫人亲近不起来的四公子也略略地勾了勾唇角,三公子更是开怀大笑道:“真真是个妙人。”又道,“我见你小小年纪就这般自持还当是四弟一般,是个冷面书生呢,谁知竟不是。” 那四公子对着打趣自己的三哥无奈地摇摇头:“三哥!” 花船渐渐地调整好了角度,正对着湖边临时搭建起来的戏台。便有小厮一层层地将戏本子递上前来,有请贵客们点了,再叫小戏子们扮将起来。 戏本子到了杨于庭手里,他父亲是扬州知府,原也是他做东,只是茅纹一向与他好,又更长于这些事,他就不大显出来。 杨于庭捧了,奉与上头三公子,三公子转头递给四公子:“四弟?” 四公子也不推脱,拿了来点了一出长生殿、一出玉簪记,就叫身侧美姬重新奉与三公子。三公子不接,道:“请瑜哥儿。” 那美姬忙矮身下来,递与林瑜。 林瑜正要接过来,就听一人出声道:“这么说,林盐政的夫人竟是有喜了。”声音之大叫在座的都听了去,那人笑着探身问林瑜道,“这般大喜事,怎么不听瑜哥儿说起?” 第38章 “就是这个孙子一眼看见了你的画舫,还嚷嚷了出来, 拦都拦不住。”茅纹咬着牙压低声音提醒了林瑜一句, 然后扬声道, “怎么, 程公子连别人家的后宅都一并关心起来了,可真是事无巨细啊!” 那程公子叫茅纹一句话挤兑地涨红了脸,他冷笑一声,道:“你急什么,怎么不叫瑜哥儿来说。”不过一个盐政的堂侄, 脸略长得好看了些,竟压了他们这些人一头, 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地端起来了。到时候人家正经嫡子一生,哪里还有他站得地! 林瑜神色不变地从美姬手里接过戏本子, 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对面神色微变的贾琏,知道自己看住了这半年的秘密算是叫他给漏出去了。 不过, 也无妨,横竖别院已经修葺好, 这些日子就可以搬过去住。原本也没想能瞒住这么久, 贾琏来之后他就与林如海商量过,借着贾敏娘家来人把消息放出去。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作,正巧今晚就给撞上了, 也好。如今一屋子的都是扬州府最顶尖的官宦人家公子, 那人这么一嗓子, 只怕明儿整个扬州府都知道了。效果可比他刻意去放消息要更加来的自然。 只还没来得及出声, 就听上头叶三公子沉声道:“瑜哥儿这三个字也是你叫的?”扬州府还是太小了一些,一个小小的同知之子就敢这般猖狂,“可是本、公子的庙太小,容不得你这一尊大佛!” 那程公子脸色刷得一下就惨白到底,忙道:“是小可放肆,搅了三公子的雅兴。”说着,狠狠瞪一眼林瑜,缩回案几后不出声了。 三公子冷冷地盯着那人一会子,沉默了片刻,直叫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噤了声。 “三哥。”四公子神色淡淡地提醒一声道。 三公子回头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心里记起这一回是微服,实在不必为了一个小小的口角闹大了,这才出声道:“也罢了。”又看着林瑜道,“瑜哥儿怎么说?” 林瑜点了一出思凡就叫美姬奉与叶三公子,然后笑道:“三公子抬爱,只是我一向不大看戏,随便点一出,您看呢?” 三公子楞了一下看到呈上来的戏本子才恍然,这是说刚才请他点戏的事呢,因叹道:“果然是谦谦君子,瑜哥儿也太心软了些。”不过,这样也好。 这一页揭过,花船内复又响起谈笑之声。 一夜尽兴,临散之时,三公子还拉着林瑜的手百般的不舍道:“今日得见瑜哥儿如见天人,此一别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还望好生用功,早日蟾宫折桂。”殷殷切切地嘱咐了,又嘱咐了茅纹定要好生送回盐政府上,这才算放手。 目送着人走远了,四公子这才转头看向自己的三哥道:“一个小孩子罢了,三哥这是何意?”还是一个盐政家的侄子,这身份对他们皇子来说着实敏感了一些。 三公子伸着脖子,见再见不到人影了,这才对自己这个不解风情的弟弟道:“日后朝堂上也有这样一个佳人在眼前不必看那些老头子好?”见他板着脸,双眉微蹙的样子,不由得摇头道,“你可真真是个木头!”他怎会不知道这里头的文章,只是他对那位子又没什么兴趣,自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再说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四公子听了,不置可否。横竖他们这一回就是来好好游览一回的,三哥想怎样就怎么样吧! 等人都走尽了,两人也都回了林府,贾琏这才不安地出口问道:“瑜哥儿,这外头竟都不知道姑太太有孕不成,可是有什么妨碍?” 林瑜眨眨眼,心道这个花花公子倒是不傻,便安慰道:“无妨的,今日这般倒可以说是正巧了。”顿了一下,又道,“平日里该玩就玩着,回头我叫人领着你。” 贾琏转念一想,姑父年过半百方得这么一胎,小心一些也是有的,便不再放在心上了。之前他和甄家二公子说话时,问怎么来了扬州,他没多想,直接就说是奉命来瞧瞧有孕的姑太太。没成想叫人听去了不说,还以此为名向林瑜发难,想到这里他不悦道:“那什么程公子,是个什么人物。” 林瑜听到这里便笑道:“他父亲是新上任的都转运盐使司同知,想是才来,没闹清楚情况吧!”前头一个姓岳的叫林如海给算计了一把,已经夺官去职了,没想到这新来的也这般不识趣。 不过也难怪,林如海卡住了他们收受盐商贿赂的手,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可不就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连带着他这个做堂侄的也受了牵连,或者说,因为只是堂侄,所以更加肆无忌惮。原本还有一个可能被过继为嗣子的传言,现在贾敏怀孕的事情被报出去之后,只怕来找麻烦的会更多。 这还只是个开始。 贾琏看不出林如海的具体境况如何,却知道瑜哥儿肯定是要受影响的。虽说,姑太太自己也说了,他自己就不曾愿意过继做嗣子。但是在贾琏朴素的观念里,三品大员之子和三品大员不知哪里的堂侄,差别岂止一个天一个地。他为自家姑太太松一口气的同时,看着眼前的少年,难免就为他惋惜地叹了口气。 一听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官,出身荣国府的贾琏便看不上地哼了一声,道:“何不与姑父说,他必为你出气。” 林瑜心道,不过是个出头的椽子罢了,真要计较,有一个算一个,盐政上下没几个脱得开关系的。便笑道:“不过是个傻子罢了,今日丢了这么大的脸,且得老实一段时间,何苦来拿这个劳烦堂叔。” 贾琏一听,怜惜之意更甚,忙转过话头道:“不过,瑜哥儿今儿得了三公子的青眼,也是意外之喜。” 果然是个眼瞎的,真不知他哪里看出来自己得了那个三公子的青眼,林瑜心道,面上则换了一副好奇地样子问道:“琏二哥与那甄二公子可是旧识?” 说起甄家来,贾琏就笑道:“虽未见过,但做旧识亦无妨,更亲近些了。”说着,便滔滔不绝的说起了贾家与甄家原是老亲,这甄家接驾了三回怎么怎么有体面等语,说着又说起了自家在金陵时也接驾过一回,真真是金银如水、珍珠如泥,什么天上有的地上没的都用尽了。真是难为他绞尽脑汁地想了那么多的话出来,说得跟真的一样。 林瑜细心听着,间或问两句,得知适才甄二公子虽看似与贾琏相谈甚欢,但是一句多的话都没有透露,心里便清楚了。 等要分开时,贾琏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了嘴,请林瑜留步后自己回了客院。看着贾琏走远了,他便脚步一拐往林如海的外书房走去。 外书房的灯火果然还亮着,想是之前林如海听了他叫京墨传回来的消息,是以便等在这里。 推门进去,果见林如海还在儿臂粗的蜡烛下执着笔在一本奏折上写写画画着什么,见他来了,丢了笔先道:“夜深露重,怎么不加一件氅衣。” 林瑜掩了门,道:“堂叔你知道我的,身子最好,不怕这些。” 林如海不大赞同地摇摇头,道:“也该当心一些。” 两人坐定,等管家上茶来,各捧了茶盏,林瑜方道:“两个皇子并甄家的公子突然出现在扬州城,堂叔竟一点消息都没有提前得到?” 林如海苦笑着摇头,道:“若不是你叫京墨传了消息回来,只怕我还在梦里呢!” 顿了一下,林瑜将今日的误打误撞给说了,他轻声道:“那茅纹虽显得能干些,却是个没多少心思的,他说不愿意打搅我,该是一句真话。”只是,那个杨于庭看着羞羞涩涩的,倒是不可小觑。一边想着,一边接着道,“要不是今日伴着贾琏游湖,又叫人给认了出来,只怕我们还真是整个扬州城最晚知道这件事的。” 这件事看上去没什么,细细想来,却是林如海这个盐政叫整个扬州府的上层给糊弄了。这是一个很糟糕的信号,想必林如海心中也明白这一点。 林如海叹道:“要不是这一场巧合,只怕堂叔日后在盐政之上想有些作为就更加艰难了。”不过,也因为这一场巧合,他的位置尴尬都叫人给知道了,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最怕是两个皇子授意杨于庭不叫咱们府上。”林瑜轻声道。 林如海回身将自己的正在写的奏折拿在手里看了看,沉默一会儿后道:“必是如此,我与杨知府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何必如此作态。”看了看写满了自己心血的奏折,他抖着手当着林瑜的面,凑到蜡烛的火上点着了。 他一松手,那奏折就吧嗒一下掉到铺着青石板的地上,不一时就烧了个干净。 当今圣上如此做派,不是显见的找到了接替他的人吗?只是尽心尽力大半年,人都得罪了个干净,他却迫不及待地遣自己的心腹过来摘桃子,由不得林如海不心寒。 林瑜冷眼看着,然后道:“盐政这个位置是好,只是与您不大适宜,有可能离开的话还是离了的比较好。”在他的眼里,对林如海来说,这还真不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 原本接受这个盐政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如今有机会脱身,抓着机会离开便是了。 林如海苦笑着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这个我知。”他走到窗前,看那一轮明月,道,“只是盐政三年一任,如今才大半年,便是当今也不能随便换人,除非……” “构陷。”林瑜薄薄的唇中吐出两个字。 本朝再让人诟病,官场上最基本的规则上上下下还是要遵守的。便是做皇帝的也不能随意的撤换一个正三品的大员。 这在过去的时候是好处,在本朝就很糟糕了。 本朝的皇帝可没有前朝的有节操,好歹还念着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便是把人给撤职了,好歹也能落得个全须全尾,也不会动不动就牵连家人。 像林如海这般,占着紧要的位置,偏偏不是自己的心腹,又急着把人给撤换下来怎么办? 构陷呗!当皇帝的一个眼神,下面心领神会的不知凡几,总能把事情漂漂亮亮地给办了。 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无论如何,林瑜在林府一天,就一天不会叫这里出事。 自林瑜将这两个字吐出来之后,林如海的腰都伛偻了一些,背着手道:“这只是最糟糕的情况,当今还不至于到这个份上。” 林瑜对他这番猜测不置可否,道:“当务之急,是打听清楚,当今心目中下一任的盐政是谁。”有了目标才好行事,在这一番的君臣交锋之中,占据主动。 林如海摇摇头,道:“君心难测。”他远在扬州,怎么去猜测身在紫禁城中的君王的心思。原本还有老岳丈荣国公在,一内一外守望互助。只是如今,老国公去了,两个内兄都是扶不上墙的,整个荣国府呈龟缩之势,自保且来不及,哪里能帮得上忙。 “也不知道,还有多久太上皇能下江南呢?”林瑜道。 林如海转头看向这个不似常人的堂侄,犹豫道:“你是说?”随即摇摇头,“太上皇虽算不上日薄西山,但是和当今比,总归是熬不过的。”当初就是为了不陷进这个风暴之中,他才死撑着没有倒向任何一边。如今大势已定,何必再自己钻进瓮中。 林瑜问道:“只是借力也不行吗?”反正,要的也只是一份脱身的机会罢了。 林如海默默摇头,道:“都不是好相与的。”停了一下,道,“还有一个法子。” 对着林瑜问询的眼神,林如海缓缓道:“自污。” 这回轮到林瑜摇头了,他就是不希望落到那个份上才坐在这里帮着想办法,怎么会让林如海这般做。他淡淡的反对道:“若真要这么做,可就是真的任人宰割了。”谁也料想不到,上头到时候会是宽大一把还是较真到底。不过主动权不在自己的手上的时候,就算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上头会看在已经离官去职的份上,不多做为难,林瑜也不会去赌。 “风雨欲来啊!”林如海叹道。 “办法还是有的。”林瑜双手平放在膝上,面色毫无波动的样子,叫林如海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冰雕的人。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盐政上缺不得人。如果当今真的已经等不及要换下您的话,那么那个当今的心腹一定就在近边。杨知府态度存疑,可以试探。如果他没有这般心思。那最好,您拖到年底,报个病辞官便可,到时候准不准都有话说。”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道:“第二,说到底,您不是当今心腹,却占了这个事关国库的位置。不过,您也没有倒向过先太子,这是优势。那么,您只要成为他的心腹就可以了,这个有点难,成为一把好用的刀子却不难。” 最后,林瑜伸出第三根手指,道:“第三,做一个完人,以不变应万变。就算想要构陷,他们也需要动手脚的机会。没有人能做到凭空造出假证来,只要事事当心便可。”这样,三年任期一过,林如海完美落幕,当皇帝的也少不得给挪一挪位置,甭管去哪里,就冲着这一份本事也能吓退不少人。 林如海盯着林瑜收回在袖笼里的手指,半晌道:“杨知府那边我过些日子去试一下,无论如何会有一个结果。你说的第二……” 林瑜便笑了,无端的叫人心冷。他提高些声音,唤道:“京墨。” 接过京墨递来的两沓纸,递与林如海,他道:“上面是晒盐法一,配套的盐政改制之法一,这便是我说的第二。”早在院试之后,他在发觉盐政之位比自己预料之中的还要危险时,便抽空准备下了这些。原本还想着大约等过些年才能用上,没想到今日就可以拿出来了。 林如海低头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清秀字迹,接过来翻了翻,然后像是不堪其重一般,放到了手边。 林瑜把该说的都说了,拂袖起身道:“夜深了,堂叔保重身子。”说着,便要离开。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林如海问道:“如果是瑜哥儿处境如此,你会怎么选择呢?” 林瑜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站住了脚仔细想了想,脑子里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子,突然想起自己的目的来,笑自己想得太多,道:“我一个都不会选。”手指蹭了蹭下巴,他想着道,“非要说的话,我也不会让自己进入这样的处境吧,太被动了一点。” 眼看着自家大爷不知道往哪里想去了,京墨只好出声唤道:“大爷,该回了。” 林瑜眨眨眼,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林如海不意竟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一时愣住了。 走在路上,京墨忍不住道:“您写得这个很要紧吧,就这么拿给堂老爷不会出问题吗?” 林瑜想了想,道:“所以,一会儿叫辰子来一趟我屋里,莫要叫人发现了。”京墨点点头,一时无话。 之前说过,他是没想这个大杀器现在就派上用场的。 等辰子领了命走了,白术这才上前服侍林瑜沐浴更衣。她比起京墨知道的更多一些,林瑜也从来不瞒着身边的这个内管家。 白术笑他:“说是这几年用不上,偏偏还写了出来。写出来也罢了,偏偏还拿与人家。拿便拿了,又不放心,叫辰子盯着,您这也太累了一些。” 林瑜趴在浴桶边上,对着给自己浇水的白术道:“累就累一些,横竖过了今晚就应该知道结果了。”他感受着热水在肌肤上流动过的适意,笑道,“我这堂叔不会用上那个的。”叫辰子盯着只是预防万一,若林如海真的选择那这个换取皇帝的信任,那么密折发出去之时,便是他离开林府的时候。 至于那折子嘛,阴差阳错的丢了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他这个堂叔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是不会做出自绝生路这样的事情的,林瑜笑眯眯的想。 “大爷心情倒是很好,往日里出去一趟哪一次回来不是先紧着沐浴更衣,今儿倒有心思先处理旁的事。”白术拿起巾帕慢慢地擦拭过自家大爷洁白如玉、没有一丝瑕疵的脊背,调侃道。 林瑜靠在自己的胳膊上,歪头道:“很明显吗?”他的确心情很好,这都要感谢当今,要不是他心胸狭窄容不下人,怎么会衬得林如海处境的凄惨,又怎会叫他白赚一个两榜进士。 “京墨是一个小傻子,看不出来,辰子的话应该有些看出来了。” 林瑜唔了一声,回头道:“辰子若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的话,也干不了这么长时间。”至于京墨,他原本是想着等自己科举完了之后再放出去考试,现在看来在他考试之前应该先安排他做些别的。 就像是林瑜料想的那样,林如海原本还有些心动的话,在看完纸上的内容之后,就像是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整个人都清醒了。 不是说上面的两个改革之法不好,事实上就是因为太好了,这才叫林如海心惊胆战。 按照上面的法子,制盐的成本将低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这没什么,低一些百姓受益本是好事。问题出在另一页的盐政改革之法之上。 没有人比现在担任盐政的林如海更清楚,盐政之弊在于官僚,就是他们这些两榜进士本身。这个改革之法很完美,但是这改变不了触动了官僚整体利益的现实。甚至因为太完备了,将官僚能够插手的余地降低到了最低的程度。盐商已经不足惧了,官场上的反弹才是最可怕的。 “只可惜当今不是秦孝公,我也做不了商鞅。”比起第一次,林如海再一次拿起纸凑到火光上时,手已经不会发抖。相反他很镇定,眼看着上好的纸张一点点化为灰烬,又自拿了笤帚,将这一点点的黑灰都扫了,这才坐倒在书房里的榻上。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遥远的紫禁城中的君王之心,而是就在近边的司马昭之心了。 林如海翻出收在一边架子上朴实无华的木盒,盒子里放着的是这么多年他和林瑜的往来信件。他拿起来一封封地重新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以前只道他在林松一家的事情上推了一把,现在想来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还有贾敏曾和他说过的西宁郡王老太妃的事情,突然出现的小厮苏木,以及随后就失了脚的世子。虽然,据她说那小厮和世子长得并不相似,但是难道真的就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林林总总,林瑜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点一滴地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有那么一瞬间,他后悔没有听从管家的忧心。他甚至忍不住想,现在这座宅子的真正主人是谁?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后悔这个没有意义,也容易叫人离心。无论如何,瑜哥儿好好的照顾了他们直到现在,整个林府没有在他们眼前出现任何的糟心事。而且,他总觉的,没有瑜哥儿,恐怕也不会有夫人现在的这一胎。 就像是在黛玉出生前,他曾经梦见过百花齐开之景,这只是冥冥中的一种直觉。说出来太过无稽怕是要叫人笑话,但是没来由的,林如海就是有这种感觉。 其实想想的话,如果没有他林如海,瑜哥儿的路没准还走得更加顺畅一些。按照他的学问院试本就是手到擒来,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推荐他去西山书院,按照他的人品,人家爱都来不及,也不怕没有大儒教导。 哪里需要这样陷在扬州,备考的时候都要为这整个宅邸忧心。 本就是出了五服的亲戚,到时候他就是有事,也牵连不到他,何必这般上心呢? 他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一夜难眠。 几个时辰后,天光微亮。 卯时初,林瑜准点醒来,第一时间看向边上的白术。 白术会意地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一夜都没动静。” 林瑜听了,便露出一个笑来,发自内心的笑容把打小就伺候自家大爷的白术都看得呆了去。 没动静就好,林瑜晨练回来时就听到林如海已经照常上衙去了。 灵芝给林瑜擦着一头湿发,轻声抱怨道:“大爷总是热气腾腾地刚练完就把头发连着一起洗了,须知养生之道里说,洗浴要正午日光高悬的时候才好呢!” “跟着李大夫学医学傻了。”林瑜听了,从书本子的上的眼光移开些许,看着还是个小孩子模样的灵芝道,“这都多少年了,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多咳嗽一声?” 灵芝就撅了嘴不说话了,心道大爷原就和旁的不一样,一会子她烦苏木去! 用过午膳,就听外头贾琏来请,说是叫游湖去。 林瑜这两天算是怕了游湖了,又无聊还不如多看几页书,便吩咐京墨道:“就说我乏了,请琏二哥自便。那条画舫若有需要自用便是,我已经吩咐下去了。” 京墨点点头,去了。回来便说,贾琏请他好生歇息,就乐颠颠的走了。 林瑜心里摇头,道:“这么个性子,谁家姑娘嫁给他都是个坑。” 苏木刚背完书,好不容易松了口气之后,听见这么一声,便笑道:“谁都跟大爷似的洁身自好,那这世上就没有柳下惠了。”他算是这群人里经历的多的,什么风月、什么戏台都去过,京城哪家小戏好,哪家丫鬟俏,真要说他能说个一整天不带打顿的。他想了想京里那些个公子哥的做派,道,“他这样是打小习惯了,勋贵家的大多都这样,哪家后宅不是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就他父王宠爱继王妃的劲,也不妨碍他侧妃小妾的抬进门,若是有应酬,逛个楼子更是寻常。 林瑜放下书本,想了想原著里贾琏被王熙凤给辖制的那个样,按照苏木的话来算,这都算是还好的咯? 说起来,要不要破坏贾王两家再一次联姻呢?感觉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再者家族之间的联姻也不是他说能破坏就能行的。如今王家因着王子腾的简在帝心,正是门第上升的时候,贾家可不得抱大腿。原本嫁给二房的王夫人的分量就不够了,添上大房袭爵的嫡长子才够得上写。 照理来说,王夫人应该不同意才对。因为一旦王熙凤嫁了进来,她在家族中的地位无疑就降低了。只不过,想想红楼梦中被王夫人始终捏在掌心的王熙凤,后宅争斗的杀人不见血可窥一斑。 “这么说他还算好的?”林瑜有些难以置信,想了想道,“妾侍什么的很麻烦啊,有妻子不就够了。” 苏木听了倒是不怎么意外,仔细看了看林瑜的样子,道:“来年进士袍一穿,再把这句话一说,只怕阁老都想把姑娘嫁给你。”只怕到时候,整个个人都要叫狂蜂浪蝶给淹了去。 林瑜便笑了,打趣道:“怎么,阁老家的姑娘就这么不值钱不成,非得逮着一个穷书生嫁?” 苏木无奈道:“您要是穷书生,我就真的不认识穷这个字了。”老实说,他还真没见过这样能挣钱的书生。算一算,这些年但凡是新式的东西都是他手里头的产业,还不够赚钱?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瞒到现在的,竟没一个人知道这些。 白术坐在一边,一边做针线一边含笑听着他们两人说话,就听见外头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听着是有急事的样子,几人对视一眼,离得近的苏木就去应门。听完外头人说什么之后,神情复杂地回来了。 林瑜看他这个表情,眉头一挑,问道:“这是怎么了?” 苏木挠挠脸颊,道:“这不当还说妾侍不妾侍的问题嘛!”他手一摊,道,“外头有个姓郭的盐商送来两个女儿,说是……来给贾夫人分忧?” “盐商的女儿?”林瑜从来没在这方面用心,他只知道昨晚之后怕是全扬州都知道了贾敏有孕的事情,却没料到有人这么迫不及待。 “说是女儿,其实就是养在家里调|教好的瘦马。”苏木解释道,“这不是扬州的特产之一嘛!” “这可不是什么收人欢迎的特产。”林瑜微微坐直了身子,道,“叫退回去。还有,二门之内,一个人都不可知道这件事。” 刚回来的京墨只好再一次往外跑,只是这一回没走多远,就回来了,脸上的神情比苏木刚才还要无奈一些。 “那盐商把两个姑娘撂在门口就走了,连个轿子也没留。”因着叫人指指点点的看着不像,看门的已经叫她们进了门房,就急急地遣人来报。 “衣服留下了吧?那就叫她们自己走回去。”林瑜头也不抬,吩咐道。 京墨应一声,这就要走,又听林瑜道声:“略站一站。”满院子的人都惊讶地抬头看向自家大爷。 林瑜没注意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等他说话,他想了想,问苏木道:“你知道那些个瘦马都会一些什么?” 苏木一听便笑了,暗道自己心多,忙说起来:“这一等的,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化妆面,百般淫巧无一不会;二等的略次一些,但也会识字能管账,弹得两首小曲;再次一等呢,我就不大知道了,约莫会写女工裁剪吧!”他原也接触不到再下面的,能说出这些已经很好了,又笑道,“这种盐商之家养出来的,必定是一等一的,比那起子人牙子养得都要好些。” “可能用?”林瑜问道。 苏木便笑嘻嘻摆手,道:“能不能用不好说,只是这些人都缠小脚,你最讨厌的。”林瑜院子里头乃至于庄子里头,都是天足。原本庄户人家缠这个的就少,但就这样还是花了他几年的时光给纠正过来。 “罢了。”林瑜摆摆手,道,“要是收了这一家的,只怕后面得一窝蜂的送来,就是招祸了,退回去吧……弄两顶小轿送回去。”叫缠小脚的女人走回去,她们的腿不都得折了,他还不至于这般。 这一回京墨快快应了,忙不颠地走了。 白术轻声道:“还想着找先生的事呢?” 林瑜点头自嘲道:“我可真是昏了头了。”那瘦马听着学得东西不少,现成的拿来用就是,还不怕她们跑了。可到底来历不明,要是就他自个儿的话,看看能用就用了。只他现今住在林如海府上,少不得小心一些。 “不过,我只道盐商会养瘦马,怎么这里很多这个?” 苏木难得有能够说与大爷听的事,寻常只有他问问题的份,因为格外兴奋地回答道:“可不是,要不怎么叫扬州瘦马呢?这扬州有专门养瘦马的人牙子,只要找对了门路去寻摸,多得叫您看不多来。”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盐商养得自然是最好的,那些多是要讨好上头用,寻常也见不着。” “原来是这样。”林瑜若有所思。 京墨传了林瑜的吩咐后回来,带回了另一个消息。 “堂老爷回府了,这就唤您过去。” 林瑜从懒洋洋靠着的榻上起身,笑道:“可算是回来了。”说着,叫灵芝服侍着套上靴子。 白术掩唇笑得眉眼弯弯地道:“大爷很期待呢!” “嗯。”林瑜想了想,打了个比方道,“大约是守了很久的果子终于落地的感觉。”和收拾林松那一家的时候不一样,那是报仇。现在的话,勉强算得上是收获? 要不然,就像是林如海昨晚想的那样,他完全有能力自己买一栋宅子居住,还自在一些,何苦来住在这个盐政府邸,连糟心事都要多很多。 等双脚落地,林瑜又变回了往常波澜不惊的样子。 “京墨你就休息一会子吧,苏木。”被点名的苏木惊讶地抬起了头,瞬间反应过来不应该这样,忙站直了垂手应一声。林瑜点点头,道,“你跟我来。” “是,大爷。” 在走向林如海外书房的路上,苏木忍不住偷眼看向走在一步之前的大爷。因为他之前的身份的原因,虽然一直都很谨慎的在京墨的帮助下将脸化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但是林瑜也基本不带他出门。 他还记得就在他刚来没多久,一次林瑜看着他一点点的把脸遮起来的时候,说了一句:“画虎画皮难画骨。”从那之后,他的功课就更加重了,也更加没有往院子外跑的时间了。 怎么这一次,就突然主动带他出门了呢? 林瑜带苏木出门自然是有原因的,而这也仅仅是考虑到林如海有可能为了这个事情问他,还有什么能比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更加容易取信于人的呢! 不停歇地走了一刻样子,这园子叫林瑜重新整饬过,优点是没人带着特别容易迷路,也不怕哪个‘客人’不小心擅自闯进去,缺点也很明显,走起来太绕了些。 苏木也是第一次走到这边,他紧紧跟着自家大爷,半步不敢落下。一时又想着平日里京墨和白术的教导,生怕到时候漏了陷,给大爷添麻烦。本身天气热,他又这么一紧张,额角上就有汗水沁出。 果然,不出所料。 见林瑜身边带着的不是寻常的京墨,而是一个面生的小厮,林如海沉默了一下,问道:“瑜哥儿,你身后的这个书童,本名叫什么?” 第39章 最后,林瑜和林如海在那天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 也没人敢问。便是本来跟着的苏木也在证实过自己的身份之后就被遣到了外面。 不过, 从小侍奉自家大爷的白术知道, 回来的时候林瑜的心情着实不坏。 两位皇子并甄家公子的出现就像是一阵微风, 在扬州府吹过之后就再也没了踪影,原本说的太上皇下江南一时没了下文,像是要留到明年了。原本像是憋着一把火,随时有可能烧起来的盐政衙门就像是被釜底抽了薪一样,压抑的气氛一消而散。 盐政上下, 上至从三品的都转运使下至不入流的吏员,无不觉得卡在脖子上的手松活了许多。比不得早前的肆意, 但是比前一段时间还有那个倒霉去职的岳同知,已经是好了很多。 高转运使与新来的程同知背后站着的是同一个人, 他们俩天然便亲近一些。前头刚丢了大脸的程同知按捺不住地跑去问了高转运使:“这林如海又是唱得哪一出?” 高转运使神情轻松地摇摇头:“本使昨天还试探过他,只是不接茬。”见程同知没有一皱就要发难, 他便笑道,“不过今儿我遣人查了账, 这上上下下可都是抹平了的。” 程同知一愣, 道:“平了?” “可不是平了。”而且就在短短的一夜之间。高转运使感慨地道,“要是早有这一番的心,我们之前又何必这般拧巴着力道对付他。”有这个能耐何不早一点拿出来呢, 大家都能落得个清净。 “您说, 是不是上头借着他侄子的口警告他了?”想起三公子对林瑜的看重, 听说临散的时候都拉着人家是的手不愿意放, “前儿死撑着把着账册不叫人瞧,今儿就全抹平了?”这样要是查出什么来,林如海可是第一个跑不掉的。 “甭管如何,你叫你家小子给那林公子赔个礼罢!”高转运使就是因着知道这个才对林如海放了心,虽则看起来还拉拢不上,但是只要在主子那边能交代得过去,他也不大在乎坐着盐政上的是谁。他年纪大了,到时候能平平安安地致仕,有丰富的钱财可以让子孙后代安心的念书科举就好了。 程同知便笑道:“只要能一直这般好好的,莫档了路,叫我亲自赔礼去也无妨。” 两人说笑一回,却都没有发现林如海身边多了个小厮。 那天林如海就说过,他本想将盐政上的账册查过后封存,添上密折全都送去京城。当然,奏折还没写完,就被他亲手烧了。 账册是现成的,就在林如海的书房里头,这一点就是林瑜也没猜到。不过,林如海本来想做什么已经不重要,反正对林瑜来说,省了再派人去盐政衙门去偷的麻烦,按照原本的账册做一份新的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然后林如海就见识到了灵芝和白术两个人的能耐,一个一眼扫过就算出了结果,另一个一边听着,一边将不正常的数字拆开一点点地隐没在庞大的账目之中。最后京墨上场,比着原本账册上的字迹,快速地誊了一本新的出来。 “……侄子身边还真是能人辈出。”等三人退下之后,林如海神色复杂的感叹道。不过,按照他的志向来说的话,这倒是好事。 日子一点点过去,盐政衙门上的人渐渐的放下心来。似乎林如海真的不再做那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青天’,虽然他自己还是不拿,但是只要别人不做得太过触及了他的底线,这个盐政就是一个和光同尘的好好先生。于是,渐渐的,在明面上这些各为其主的官员倒对着林如海都服气起来。 说到底,他们也都是个小卒子,大头还是送到了各自背后的人手里。但是若真是有了什么事情,他们倒是第一个顶上的。既然这一任的盐政有能耐帮他们把账目抹得一干二净谁都查不出来,这不是好事是什么? 林如海自己不拿,众人也不过背地里笑一声傻子,心里说不得还叹服他是真正的清廉。 人心说奇怪也奇怪,说不奇怪也不奇怪,最终不过是利益使然罢了! 快接近年底的时候,账目出来,今年输送进国库的盐税倒比起往年还多了整整一成多。便是高坐紫禁城的当今在看过多出来的实实在在的金银之后,念着换一个人没准连这个数字都没有,就默认了林如海继续担任盐政。 再者,那边过来的密折也只道是林如海兢兢业业,并无逾矩之举,更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接触别的势力。是以,就是当今也无话可说。 不过,对此时的林如海来说,这些什么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产房里正在生产的夫人,贾敏的身子一向是好的,坐镇林府的李大夫也说她养得强健了好些,会母子平安的。 不过,这都已经三个时辰了,站在院子外的林如海简直坐立不安。里头声息不闻,怎么不叫他担心? 贾敏身子再好,到底年纪大了些,只是这话林如海哪里敢说出口,只好在院门之前来来回回地不停走动。 林瑜叹一声,问边上的白术:“黛玉可好?” “大姑娘好着呢,用了午膳正在歇中觉,素兰陪着。”白术回说之后,想了想道,“怕是歇中觉起来要找太太。” 看了眼林如海,林瑜把你去瞧瞧黛玉的话给吞了回去,素兰一向叫人放心的,没必要呼拉巴拉地遣人去看黛玉。这姑娘敏感的很,只怕一下子就能想到娘亲要生小弟弟了。天寒地冻的,实在没必要抱了她过来。 这一年,好不容易将她的身子养得好了些。 林如海竖着耳朵听着林瑜和白术的话,听到黛玉那边无妨之后,更是脚下生了根一般,盯着院门不动了。 “下雪了。”林瑜眼捷上突然感受到一点湿润,他抬眼仔细瞧了瞧阴蒙蒙的天,轻声道,“堂叔,先去避避吧!” 林如海回头,扭出一个艰难的笑来:“瑜哥儿先去避避,莫着了凉。” 看自己这个堂叔的样子,林瑜叹了口气,心道许是上辈子直到死亡之时,他都没能有个孩子,是以现在他是真的无法理解林如海的心态。 不过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他就这么站下去,既然他不愿意挪动,就将这里全都围起来好了。 一声吩咐下去,整个林府动起来,不多时,就已经在院门之外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木亭子。里头炭盆也点了起来,林管家更是送来了林如海的大氅。 白术将手里的斗篷披到林瑜的肩膀上,手里又被她塞了一个小手炉。他无奈地接受了这一份好意,打小就这么被她照顾过来的,要是说得过的话,也不必等到现在了。 这一等,便到了半夜。 林瑜都不免有些揪心,不过他优秀的听力告诉他里头的脚步声依旧井然有序,应是没什么问题。 转头问陪着守着的白术,“什么时辰了?” 白术掏出身边的怀表,瞅一眼道:“回大爷,子时。” 林瑜算了一算,轻声道:“冬至了!” 话音刚落,就听里头嘈杂起来,林如海一急,就要往里闯,被林管家给拦住了。管家的年纪也大了,拦了一栏,哪里又真的拦得住急切的林如海呢,便焦急地看向林瑜。虽然一开始和林如海说过那些话,但也是职责所在。林瑜本就知道,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计较。 现在一整年都快过去了,林管家也不由自主地开始依赖这个似乎什么都可以解决的少年。 林瑜袖着手,见林管家这般焦急的眼神,顿了一下还是伸手拉住了林如海。虽然他实在难以理解产房男人怎么就不能进了,但是看林如海这一副随时会吓晕过去的样子,拦一拦也不花他多少力气。 不过,也没叫林管家多为难。林瑜已经听见了里头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果然,几息之后,一个婆子开了院门,喜气洋洋地道:“夫人生了个小公子,母子均安。” 林瑜手一松,林如海再也忍不住就往里头走。林管家待要再拦,林瑜便出声道:“莫拦了,横竖也没什么大碍。” 原本要伸手的婆子听了这么一声,也就收了手。 不多时,林如海腮边泛红、心甘情愿地被赶了出来。 第二日,林瑜被林如海拉着,写满了各色名字的纸张铺满了整张案几,他指着这写字道:“瑜哥儿你说,哪个好些?”说着,滔滔不绝地跟林瑜说起这些名的出处、寓意,连日后配个怎样的字都想好了。 林瑜哭笑不得,正好听见外头说贾琏来道喜,忙将人给推给兴奋的林如海,自己指一事,抽个空子跑了。 回自己院子的一路上,林瑜不知听到了多少声恭喜,闹得他哭笑不得。这又不是自己生孩子,跟他道喜做什么,正经该道喜的,坐在书房里等着呢! 昨晚立等了大半夜,对生活习惯一向规律的林瑜来说,也有些疲惫。回了屋子自除了衣裳躺了一会子,醒来时只见屋子里冷冷清清的,他半靠着唤一声白术,却不闻回应。 就见灵芝拎着热水进来,笑道:“大爷睡迷瞪了,白术姐姐安排后日的洗三去了,且忙着呢!” 林瑜摸了摸额头,恍然道:“正是。”又问什么时候了。 “该用午膳了,大爷快起吧!”灵芝利索地准备好洗漱用具,还有簇新的衣服、鞋袜,都是熏笼上刚拿下来的,还带着些微的暖香。她服侍着林瑜洗漱过,道,“堂老爷、表少爷那边等着呢!” 又给他重新梳了头发,幸好不必幼时那么麻烦,只梳起一半挽着就好。 贾琏见林瑜遥遥的走来,对一边的林如海笑道:“瑜哥儿真是个身子康健的,这大冬天的,也不见他多穿一件,只在外头披一件大氅完事。”便是他在扬州这大半年,还病了一回。 “你要是学他每日里卯时起,练武整一时辰,你也能这么着。”林如海脑子里还想着什么名好,不经意地回了一句。 贾琏睁大了眼睛,道:“竟是这样?小侄从未见过。”顿了一下,自嘲道,“也是,等小侄起来时,瑜哥儿都已经回去了,哪里看得到呢!”怪道自己没个出息,且看看人家天资聪慧的尚且这般用功,自己成日里斗鸡走狗的怎么比得他。 在林家这大半年,时常听着贾敏、林如海教导,又有林瑜在一边比着,贾琏倒是真的有了一些上进的心思。 不管如何,总比在家里只管些庶务要强些。 不过,这一次姑太太得了儿子,他已经第一时间去信府里,只怕等那边礼来之后,自己就要跟着京城了,想想还真是有些舍不得现在这般的日子。 不是说,在家就有人管着他不叫他镇日里浪荡了,真是在家没人管着,他才格外珍惜在林家有人关心的感受。 林瑜见他长吁短叹的,听他这么把事一说,就笑道:“这有何难,你只管和堂叔这么一说,再去信家里头,就说跟着姑父学个眉高眼低的,他们还能不应不成?” 贾琏叹一口气,道:“本是可以的,只是……”他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来,小声道,“府里头张罗着给我订亲呢,不好不回的。” 林瑜新奇地瞧着他居然少年羞涩的模样,道:“我只以为琏二哥什么都经历过了,如今怎的还害羞起来了?”又笑道,“瞧着,你是知道新娘子是谁的?” 贾琏摆摆手,像是要将脸上的热气挥掉:“我们自小也是哥哥妹妹的长大的,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是王家的姑娘。”名字是不好在外男面前说的,虽然他并不知道林瑜知道的几乎比他还清楚一些。又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道,“说新娘子太早了一些,今年开始准备,等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一套都走完,真正亲迎的时候少不得排到后年去。你早晚也是得有这么一遭的。” “琏二哥都说还早呢,遑论我呢,更谈不上了。”林瑜轻笑一声,这年头虽说成婚普遍都早,但是男子等到二十来岁也算不得出格。他是打定了主意的,过个十年再说吧! 贾琏不赞同地摇摇头,打趣道:“不早了,等你翻了年下场,得了举人之身,媒婆就得踏破这府里的门槛,只怕到时候你得挑花了眼。” “怕什么,我只说等中了进士再说。”林瑜不以为意,道,“再者,这些人还能走到我面前不成,少不得在外头就拦了。” 贾琏听了便笑了,道:“这话很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原也用不上这些下九流的挑三拣四,哪怕是官媒呢?真正好人家的姑娘,谁不是长辈们先通气,在请媒人来走过场。”说着,又叹道,“只是虽说用不上我,到底我不在也不像,这扬州我是多待不得了。” 话是这么说,林瑜瞧着他倒也没有多么不情愿的样子,舍不得这里是真的,期盼成亲也是真的。 林瑜心里叹一声,这大半年来,贾琏在林府虽然依旧纨绔的做派,但是但凡在外面瞧见好的比给他带一份,好吃的也要留一口,若是在外行走更是百般的维护,真当他是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的护着,林瑜承他的情。只是这一门婚事他自己也情愿,而且涉及两个家族联姻,便是不乐意也容不得他任性。 除非林瑜能给他找到一个比王家更出色的家族,否则这一门婚事是没有办法破坏的。而这一点,便是现在的林瑜也是力有未逮。 林瑜现在看似风光,但这一些都是浮在表面上的。没看见他其实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非有十足的把握就不会去动,得到林如海的力量之后好了些,但是很多东西他依旧没有拿出来。 所以他才会急着科举考试,只有自己授官之后,被当做一个成年人一样立起来了,很多计划才有开展下去的可能。 到时候,包括他的婚事,才是真正的两个家族之间的联姻,而不是单方面看好与提携。 洗三之日,林如海没有请太多的人,只将平日里谈得好些的同僚普通一请。大家也体谅他年过半百方得一子,主母又坐着月子,后宅没个真正主事之人,略吃一杯酒也就散了。 等到过年祭祖,林如海抱着这个新生儿,敬告天地祖宗之后,恭敬地在族谱之上,添上了林琨这个名字。 贾琏赶在过年之前就回去了,林瑜本无事,只是他念着被他送回姑苏的好些个小孩子,想着年后自己怕是没有时间回去,便也借着回家祭祖的名头回了姑苏。 姑苏这边早得了消息,各色都是簇新的准备好了。林老管家更是亲自等在了码头,边上一同等着的还有张大舅的大儿子张琮。他今年也被送去了西山书院,只是书院里的老师说他学问还未够,今年就没叫下场。 张琮见他从船上下来,细细打量过一回道:“一年不见,瑜哥儿长高好些。”说着比了比自己的肩膀道,“都到这里了。”可惜了,现在是一把抱不起来咯! 林瑜便问张大舅和张老太太好,张琮道:“都好,就是时常念着小叔,也念着你。” 说起这个,林瑜想起来从辛宗平那边得来的消息,因着信里说不大清楚,便只略略提了几句,就道:“我知道了,转告一声,过些日子我便去拜访。” 回了府里,林瑜方叹一声道:“还是自家好。”哪怕在林府的时候他为了自己的舒适,也稍稍的改造过呢,到底不如自己家里色色都符合自己的心意。 灵芝笑嘻嘻地道:“可不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嘛!”她乐呵呵地拿着好些东西去找以前玩得好的小姐妹去了。 林瑜摇摇头,随她去了,若是白术在的话,少不得嗔她两句。不过因着林府那边缺不得人,白术就留在了扬州,这一回没有跟着一起回来。倒是被林瑜派去跟着林如海的京墨这一回跟着一起回来了,这会子大约在和林老管家一道说话呢! “你呢?若是你想的话,我安排你去见一见你的祖母。”林瑜转头问略有些失落的苏木,回了姑苏他要做什么可比在扬州的时候趁意多了。就算老太妃的府上有人盯着,他也有办法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送进去。 苏木眼前一亮,道:“可以吗?”只是还没等林瑜回答,他自己摇头道,“如今我还没脸见她,也太危险了一些。” 林瑜讶道:“你确定?如果你今年不见她的话,只怕之后的几年都没什么机会了。”翻年就是乡试,除非他乡试不中继续念书,一旦他中了举人,他就会马不停蹄地感到京城参加第二年的春闱。到时候无论中不中,他暂时都回不了姑苏。而他也从来没觉得自己会又不中这种可能,除非他倒霉的碰上了林如海的政敌。 不过关于这一点,他自然问过林如海,他这堂叔自己也说了,除了接手了盐政,他在朝堂上一贯是做得清廉的御史,还没来得及培养敌人。也就是说,按照林瑜现在的学问,十有八|九会中的,名次另说罢了。 苏木一狠心,还是摇摇头。 林瑜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不置可否。 同一时间,老太妃内室中。 一个精神矍铄的刻板嬷嬷踩着稳稳当当地步子走了进来,她原就是老太妃的贴身丫鬟,大了就自梳做了嬷嬷,终身未嫁。 挥挥手,屋里头的大小丫鬟便沉默地退了下去,看着熟练且井然有序的模样,竟不必林瑜那边差上多少。 “这是怎么了。”老太妃歪在榻上,看她施为,问道。 这嬷嬷上前一步轻轻地替她捶着肩膀,一边低声道:“林家的那小子回来了。” 老太妃恍然道:“原来是他。”轻叹了一声道,“说这个做甚么,你还不知道我,不过有一日过一日罢了!” 嬷嬷也不说话,沉默了半晌后问道:“您不见见世子?” “哪里还有什么世子,正经世子在京城呢!”老太妃想起西宁郡王那个狠情绝性的样就看不上,哼了一声道,“既然当初看不上眼,何苦来又娶回来,糟蹋性命。现在好了,更能耐了,连亲生儿子都下得去手!” 金焱也不是在她膝下长大的,只是比起别的他身上好歹留着她母家的血,多了一份面子情罢了!再者,她冷眼瞧着,难为这孩子心地还是好的,难为他在那样的地方长大还没长歪了去,倒是歹竹出了好笋。 也是为着这个,她才愿意帮一把。拿出自己的心腹力量来与林瑜做筹码,也是为跟了自己那么多年的心腹找一个出路,否则等她走后,这么些人没个正经的营生,就不知道都飘零到哪里去了。 跟着她一辈子了,她不能叫他们没了下场。 想到这里,她回头问道:“那小子一次也没用过那个印信?”嬷嬷沉默着摇摇头。 老太妃歪着想了一会儿,笑着摇头道:“他倒是个机灵的。”盐政那么大的事情,眼看着就要不好也叫他给稳下来了。她还想着,要是他不行,就出手帮一把,只是这样的话,她也是不敢就这样将人交给他的。 一个印信而已,她的心腹认得自然是她。 “也罢了,你去安排人,就说见一面,他自然就知道了。”老太妃靠在榻上,欣慰地笑了起来,“这样也好,我没看错人,你们日后有靠,我就是闭眼也安生了。” 嬷嬷给她捶着的手顿了一下,慢慢地道:“说什么闭眼呢,也不怕忌讳。” “多大年纪了,还忌讳这个?”老太妃拍拍她的手叹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已经活得够久啦,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只是放不下你们。” “别的不问,我是要跟着你走的。”像是知道老太妃会反驳一样,这个嬷嬷淡淡地说了一句,“反正到时候你也躺着了,管不得我。”平淡地像是说得不是自己的生死一样。 老太妃不由笑起来,依稀还看得见当初少女明媚的模样来,她嗔道:“还是这个不饶人的脾气,一句话能把人给噎死。” 这嬷嬷听她这么一说,也想起了年少时无拘无束的时光,不由得跟着弯了眼角。看着榻上不知想些什么的老太妃,目光柔和,轻声道:“你那时候的脾气却是很好的。”一直都很好,连这种时候了,都要操心他们这些本就是她收留来的可怜人。 林瑜收留来的小孩子就放在他的府邸里头,这里可以说是再安全没有了。 原本他是想放在庄子里头,但是想想庄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迥异于其他私塾的学堂,实在太招人了一些。自己宅子管得自来就严,如今有林老管家看着他也放心,相对封闭的环境,也比较适合塑造这些从各种环境中收罗来的小孩子。 林瑜和林老管家站在窗外,看着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孩子坐得端端正正的听课,看了一会儿就悄悄地离开了。 “如今国文老朽兼着,数算有钱账房,武学有天干的小伙子来轮流教导,暂时无妨。”林老管家看着这些小娃娃的眼神分外的柔和,“不过这都是权宜之计,人多一些我们就顾不过来喽!” “这一批先紧着缺人的地方送,实在有好的苗子就给我留下。”林瑜想了想,如果可以的话,他是希望自己的产业里都换上自己的人,到底放心一些。又将京墨暂借给林如海的事与林老管家说了一说,接着道,“虽然身边暂时有苏木顶着,到底不长久,我也不是养他来做小厮的,书童一事还要林爷爷费心。” 林老管家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怪道我瞧他竟比往常还要沉稳一些,衙门里头到底比在家里更要谨言慎行一些。”小厮的事情,前头林瑜有在信件里说过,他回道,“老朽冷眼瞧了大半日,顶用的实在少了一些,还得好好调|教。” “这也是急不来的。”他的要求比较高,就算比不得京墨过耳不忘,也得足够伶俐可靠才行,光这两点就能筛掉大半的人选。示意了一下专门辟出来做学堂的地方,“我新编了一本数算教材,回头叫那些能学下去的先学着。” “至于后头再教什么,就看个人资质吧!”林瑜淡淡道,又问,“家里头可有会那些个博戏的人?” 林老管家不知为何自家大爷有此一问,略思忖一下,方小心的答道:“平日玩的大约会有人懂一点,您指的是?” “出千,会赢,也能输,但凭心意。”林瑜道。 林老管家老实地摇摇头,无论什么活计做到顶了都是一门手艺,显然林家暂时还没有这样的人。 “您是想?” 林瑜摇了摇头,道:“若是有好的,就看看能不能收罗,没有也无妨,白问一句罢了。”这样的人才难得的很,且要收得住,不被赌博给迷了心性。有这样,哪个赌坊不是宝一般的捧着,就指着他们看场子。 话是这么说,但是林老管家还是记在了心里。 说起来,还是林瑜惦记着当初的两个瘦马,这样专门训练来哄人开心的人可不就是得能赢会输么,放在现代就是成功的交际花,战时就是风情万种的女间谍。 不过,他暂时还用不上,所以还真就是心血来潮问一句。如今的社会还真没有这样的人才发挥自己才能的地方,林瑜也对青楼章台等挣女人的血泪钱没多少兴趣。 只是,便是林瑜都没想到人才会这么快就自动送上门来。 起因,还是在林瑜把玩过一次,就扔进了空间的那一个印信。 和老太妃的再一次见面,在姑苏城外寒山寺的后院里头。 林瑜自己是个从不求神问道的人,虽然他的来历奇特,但正是因为这一份奇异,他深知自己从何处来,所往又为何,是以这么久了,也就早年为了避开林松一家的事,借了名头去了一趟城外的寺庙。平日一概不往,知道他的也从来不请他去。 不过老太妃这般安排了,林瑜也只做游览名胜,看一眼如今的寒山寺是什么样景色。 林瑜在知客僧的带领下一一的看了,心道也没有多少的区别,只是略古朴一些。若经过佛像,也拜一拜。不为信不信,只为着一份尊重。 陪着老太妃来的方丈一看,挥退了林瑜边上的知客僧,合十一礼之后笑道:“既然施主不信他,又何苦来拜他。” 林瑜对着面前宝相庄严的佛像拜了两拜,足三之数后,直起腰道:“小生是不信这个,但是这并不妨碍小生尊重他在劝人向善上的诚心。”说着,与迎面来的两人见礼过。 方丈叫林瑜说得楞了一下,方道:“这话新奇,却也在理。” 林瑜摇头道:“说到底,小生敬的,不过是自己心里的理罢了。”顿了一下,觉着听上去有些不敬,因笑道,“方丈快别放在心上,都是小生胡诌的。” 那方丈却慈眉善目地道了一声佛号,然后合十与林瑜一礼道:“这便是施主心中有佛了。” 林瑜听了,一时哭笑不得。 老太妃见他俩打完了机锋,方开口道:“林小子莫理他,老和尚参禅快参出魔来了。”说着,扫一眼林瑜身后的苏木,点点头,心道这便很好了。 老方丈笑道:“也比你这个混不吝的要自在一些。”领着两人进了后院他的方丈房,自己就坐在外间,品茗打谱,果然好不自在。 “他与我是旧识,等我走了还要叫他给我主持法会的。”老太妃笑一声,外头方丈就接口道:“老太妃好大的脸,老衲自当了方丈之后再不做法会的。” “脸再大也没老和尚皮厚,你要是敢不做,我就夜夜入你的梦,缠着你叫你修不得佛参不得禅,日日不得安宁也就罢了!”方丈听了,低头一笑不语了。 林瑜含笑听着两个老人家斗过了嘴,方问道:“老太妃今日来找我可是想见见他。”说着一指门外苏木站着的地方。 她就一笑,道:“知道他活得好好的,见他作甚,以后的路自己走罢,我是管不得了。”敲了敲窗户,一个中年和尚就翻身进来,指了林瑜对他道,“细瞧瞧。看清楚没,这就是你们以后的主子。”林瑜一瞧,可不就是之前领他进来的知客僧么! 知客僧二话不说,就跪了,冲着林瑜磕了三个头。 林瑜一僵,还没来得及拦呢,人家都已经磕完了,他无奈地起身道:“我这辈子还真是第一次受这么大的礼。”将人一使劲给扶了起来。 和尚一愣,不意这个看起来纤细的少年公子居然有这样的力道,就顺着他的意思直起了身。 “我倒是好奇,你怎的就没用那个印信?”老太妃问道,“有段时间林如海的境况可是不怎么好。” 林瑜轻描淡写道:“哦,您说那事啊,那个我原本自有打算。”至于为什么不用那个印信么,他想了想,道,“虽然算不上来历不明,但是也完全不熟悉,彼此都没什么信任,用了我反而不放心。再者,我还没有抢夺一个老人最后一点傍身力量的意思。” 老太妃嗤笑一声,道:“说得好听,你怎就不说自己疑心太过呢?” 林瑜一笑,不置可否道:“人之常情,不是吗?我也不信,您当初想的不是帮过一次,还了收留这家伙的人情就好了。” 一老一小对视一眼,彼此勾起一个心照不宣地假笑来。 老太妃的心腹自然不止知客僧一人,她领着他见过了一个衙门里面的吏目——说来还是熟人,林瑜虽没见过他,他却知道林瑜。一个青楼的老鸨,还有人牙子等,三教九流不一而足。 这一回林瑜事先知道了,见有人跪就想先扶住了,没想到老太妃拦住了他道:“这个礼你非受不可。” 林瑜无奈,只好结结实实地受了好些人的大礼,完了对老太妃抱怨道:“我今儿真是折寿来了。” “也不知你哪来的这破毛病。”老太妃哼一声,心道人家欢喜还来不及,就这孩子古怪,掏出一张单子甩给他道,“这些是我多年来悄悄置下的产业,有一些给你,那些化了红线的是给他的,你看他哪一天当得起来了就给他便是。” 林瑜接了单子也不看,反手扣在桌上,怀疑地打量老太妃,道:“我怎么听着这话头不大对?” 老太妃摆摆手道:“这个你别管,天命有终,你也管不了,好好待他们,我也就放心了。”说着就赶林瑜走。 林瑜眯着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眼外头端坐喝茶的老和尚,一点头带着疑虑出了门。 等林瑜回了府,单子上那些产业的掌柜的自寻了林府来交接。林瑜一一的问了,有愿意留下的就继续做着,不愿意的就放了人出去做个富家翁。 如此忙忙碌碌地过了年,因着正月初五的时候就要开衙,林如海那边还立等着用京墨呢。林瑜连年都没好生过,收拾了准备随时离开姑苏。 灵芝见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却不见林瑜动身,便道还有事,就问:“大爷,是在等什么吗?” 林瑜不动声色地滑过苏木一无所觉的脸,淡淡道:“在等一个消息。” 果见晚膳之后,黄石匆匆赶来,附耳与林瑜说了些什么。 林瑜点点头,道:“苏木。” 还在清点着自己有什么东西忘带的苏木抬头,看林瑜看向自己的样子不知怎么心头一跳,手里的一块砚台就掉在地上跌了个几瓣。 看了看地上的黑色的碎片,林瑜沉默一下道:“灵芝收拾着,叫码头准备开船,苏木你跟我来。”打量了一下苏木身上没什么忌讳的颜色,他就转身往前走了,还在怔楞的苏木被黄石一拉,忙跟了上去。 越是走,苏木越是慌张,这条路他走过太多次。等看到熟悉的但是已经披上素白的府邸时,他整个人一木,也不知道是怎么跟着进去的。 等看到灵堂时,他已经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林瑜看着空无一人的灵堂,知道是有人给他们腾出了空档,便指着蒲团上已经准备好的一叠孝服对着黄石示意了一下。黄石点点头,拽起苏木就拖着他往灵前走。 林瑜则往着后院的方向走去,按照先前老太妃吩咐的,左弯右拐的来到了她的院子。院子里黑黝黝的,那些仆从想是已经遣散了,他推开门进去,也没见有人阻拦。 果不其然,那嬷嬷正踩着凳子准备上吊呢!见林瑜来了,知道自己是寻不成死了,便对着漆黑的屋内叹道:“你都躺下啦,还要来管我,真是好没道理。” 林瑜也不说话,见她下来,便将手里的一封信与她。那嬷嬷伸手接了,看了后仔细地叠起掖在怀里,道:“我姓刘,您换我一声刘嬷嬷就好了。” 等刘嬷嬷收拾了一些梯己,两人回到灵堂的时候苏木已经换上了孝服,默默地抽着鼻子跪在灵前烧纸钱。 刘嬷嬷见了他红通通的眼眶,叹道:“那些个子孙,也就你还有些良心。” 林瑜等他们祭奠完毕,这才过去走到灵前折身给这个老太妃行了个大礼,道:“走吧,该有人要来了。” 出来的时候,夜都已经过去了大半,天虽然还暗着,但是夜幕上已经太白高挂。 空中飘起了细细的小雪,黄石也不知什么时候备下了伞,送了三人走着无人的小道去了码头。 码头上灯火通明,林瑜正要收起伞上船,就听见低沉的钟声从城外远远的传来。 一下、一下、又一下,似乎就没有停歇的时候 。 林瑜抬起伞沿,往钟声传来的方向看去,轻声道:“我怎么不知道寺庙会在这个时候敲钟?”那个来向,似乎是寒山寺。 刘嬷嬷低声解释道:“这是有僧人圆寂,听着数,应该是方丈。” 林瑜站着听钟声敲完,一点点余韵都散在清晨的水气之中后,方淡淡道:“这样啊,该上路了。” 第40章 也不知道老太妃留给刘嬷嬷的信里都写了些什么,不过自林瑜身边多了这么个老嬷嬷之后, 他的生活起居被一手打理的妥妥当当的, 只是她却并不主动关心林瑜其他的事。 包括老太妃留给林瑜的那些人, 甚至连苏木她也不怎么大管。 灵芝这些天叫管得厉害了, 就忍不住问起白术这个嬷嬷的来历。白术叹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道:“和你说了你也不懂,横竖大爷心里有数,咱们就莫管了。” 她想起了有一日晚上刘嬷嬷来问她日后的志向, 好早一些将后头的人慢慢地教起来,免得后手不继。听了她说准备自梳不嫁后, 愣了愣,咕哝了一句:“又是一个自梳的, 也好,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自那之后, 就事事带着她,将自己的经验尽数教与她, 白术自觉学到了很多。 只是, 越是这样,越是觉得这个嬷嬷身后云里雾绕的,看不大清。 灵芝问过的问题, 她也是问过大爷的。身为自家大爷身边的人, 她又怎会不知道他好些事情、想法都是犯忌的。她是一心一意跟着自家大爷, 所以生死都无妨。只是有外人来, 她少不得多关心一些。不过,林瑜就一句他知道,便罢了。 全身心信任自家大爷的白术就不再犹疑,再说了,刘嬷嬷和她们一个院子,一道吃一道住的,要有什么哪里瞒得过人,这么想想她就更放心了。 “大爷有个好丫头。”刘嬷嬷温柔地替林瑜梳着他那长到了腰际的青丝,赞道。 这原是灵芝的活,不过她大清早的被京墨急急地拖去了林如海的院子算账去,刘嬷嬷就接手过来。她如今没什么事,除了帮忙打理林瑜的日常起居之外,就带一些小丫头在身边调理,偶尔指点指点林瑜的礼仪,行动起卧皆有章法。 林瑜眼一瞄,看到白术正翻着账本子呢,就笑道:“当年我母亲身边那些个大丫鬟也就剩下了她一个,从此之后就一心一意的,难为她了。” “那大爷可知道,她想着自梳。”将小小的玉冠戴上林瑜的头顶心,拿簪子固定好,刘嬷嬷收起家什,问道。 林瑜想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梳的意思,仔细思考了一下,才道:“这也没什么吧,既然她这么打定主意了,反正我能养她一辈子。”不就是不婚么,虽然这个时代大多数嫁不出去的女子大多都晚景凄凉,但是白术有他做靠山自然是不一样的,“还不用侍奉丈夫公婆一大家子,没准还落不到好,在我这里可没人给 她气受。” 刘嬷嬷回头打量了林瑜两眼,奇道:“怪道老太妃总说你这个孩子和常人不大一样的,你不觉得男婚女嫁人之大论,天经地义吗?” 林瑜老老实实地摇摇头,道:“这不都是自己的选择么,嫁也好不嫁也罢,又没什么妨碍,总有人闲着没事扯到什么天经地义上去,读书读傻了。” 刘嬷嬷噗嗤一声笑了,道:“可不都是读书读傻了的。”她想着老太妃信上的话,心道论看人还真是谁都没有她看得准。这林大爷活得实在太自在了些,偏偏这方天地最是容不得这番自在。 难怪你叫我帮帮他,没准我们求了挣了大半辈子不可得的自在在这孩子手里就成了呢? 若是有下辈子,就一起投胎到这样的世界中,好不好? 一晃数月,时至金秋,正是持螯赏桂的时候,林瑜却得收拾收拾,前往金陵,赴乡试去。 林如海去年刚出生的小儿子、乳名鲤奴的小家伙已经能跌跌撞撞地走几步路,出了几颗小米粒牙的小嘴能含含糊糊地喊两声。不知怎的,平日里最喜欢往林瑜身上腻,明明他去后院的时间有限的很。 许是有了小弟弟,黛玉沉稳了好些,越发像是一个大姑娘了,前头林瑜还听说林如海念着请个西席。也不知这一回是不是还请到贾雨村的头上,去年一年,林瑜按时比着当初给他送了节礼,如今他银钱该是不缺的,不知是不是扬州风光太好,将他迷住了,倒不见有回乡的打算。 只是参加一回乡试,先头刘嬷嬷已经带人前往金陵收拾。贾敏在城外汤山原有一套陪嫁的宅子,还带着温泉。因着不差那几个钱,是以一直空着没人住,如今正好借给林瑜使,也省得再赁院子,还不知边上邻居底细。 这一回灵芝留着了,白术跟着林瑜走。暂时林如海这边还缺不得京墨灵芝,贾敏倒是已经将养好了身子,从白术手里重新将自己主母的职责给捡了起来。 外头已经齐备,林瑜便往后院拜别贾敏。林如海今日还要上衙,昨晚两人已经话别过了。主院里头黛玉正陪着鲤奴在地上玩耍呢,小家伙眼尖,看见林瑜就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一下子扑到他的腿上。 林瑜这腰都弯下去了,正巧和仰头看他的小东西眼对眼,对视一会儿,小家伙给了他一个沾着口水的无邪笑容,大眼睛弯得都眯了起来。在贾敏含笑的目光中,林瑜无奈地伸手,一把将他抱起来托在臂弯。 “香……香、香……”鲤奴心愿达成,高兴了,伸着短小的藕臂搂住林瑜的脖子,就往他脸上蹭。贾敏笑着推青兰,道:“还不快把少爷接过来。”瑜哥儿身上还穿着往外走的大衣裳呢,这个弄脏了换起来又得费力气。 林瑜对着青兰摇摇头,道:“无妨。”自拿了手帕给怀里的小家伙擦了擦口水,点着他的小鼻子道,“什么香啊,叫哥哥。” 掂了掂肉墩墩的小家伙,一低头正看到黛玉不自觉有些羡慕的眼光。林瑜顿了顿,伸手摸了摸她梳着小揪揪的头顶心,温柔道:“黛玉大了,都要上学啦!” 黛玉露出一个小小的欣喜的笑容,然后认认真真地道:“堂哥一路顺风,平平安安。” “好。”林瑜将靠着他的肩膀开始打呵欠发困的小东西交个奶嬷嬷,正色与黛玉又拜别一次,方在贾敏的殷殷嘱咐中大步离开。 等林瑜到金陵时,已经是□□妥当了,刘嬷嬷亲带了人在码头上迎着。身后小轿马车一应齐全,更有围帐等物,从码头上直接拉到车马边上。 林瑜站住了脚,看着这阵势,问道:“这是姑娘家出行才用的吧?” 刘嬷嬷一板一眼地道:“话是如此,只是人各百样,这里到底太乱了一些。如今公子渐渐大了,还是谨慎一些方好,等考完了,就不怕了。”话说得委婉,其实就是一个意思,您长得太招人了些。 林瑜脚步不停顿地往马车一钻。 离着秋闱不过数十日,林瑜一直窝在宅子里头。辛宗平和林珩都知道他来了,也只叫人递了信来,不敢前来打扰。更何况,他们两个这一回也下场,不过比起势在必得的辛宗平,林珩不过略试一试,书院里的先生也说若有运,或可名在孙山。 撞上了固然是好事,撞不上也是该当。 比起其他来赶考的学子,林瑜的日子可谓是舒服多了。哪怕考试的日子一天天的临近,不论是有过前几次经验的白术、还是经历了多的刘嬷嬷,悄没声得就都打理好了。 不过,不同于之前的县试、府试及院试,这三试虽分好几场,却是当天考完当天回家,第二天再继续。秋闱却是三日一场,一共三场。初八进场,直到差不多九天都待在一个小小的号间,若是倒霉被分到五谷轮回之所边上,对娇弱的士子来说,基本上算得上是三年后再来的意思了。 “老身真是再没见过比大爷身子更康健的了。”刘嬷嬷将手边的外袍拎起来挂好,这是为后日进场准备的单衣。为了防止舞弊,所有士子一律不得穿夹衣,但是单衣都是可以多穿几层。不过林瑜嫌弃累赘,从来里外两层了事,反正也不会着凉。 一开始刘嬷嬷还不知道,不过在看习惯了林瑜在自己院里大冬天都赤脚踩木屐的时候,要不是她天天服侍着,亲眼看着,她都得怀疑他是不是服用了寒食散。 “也是好事。”林瑜道,乡试的时候秋高气爽的,是以也叫秋闱。只要老天爷给脸,考试的那几日不落雨,乡试比起春闱实在要好太多。春闱哪怕沾着一个春字呢,实则倒春寒的时候寒冷不让冬日,这对不能穿夹棉衣裳的考生来说就煎熬了。那时候,便是林瑜也要披上大毛的斗篷,不能太过特立独行。 又问都预备齐了不成。 刘嬷嬷就将准备好的一个篮子递来,掀开上面的罩布,一一指给他看。这大概是林瑜用过的最素的东西了,平日里哪怕素净呢,他身上的衣裳暗处总有些绣纹。这罩布都是青色毫无纹样的,只有布匹本身的祥云纹理。 “您爱洁,幸而穿得简便,老奴就备下了轻纱里衣九件、外袍三套、纱袜九双,给您用油纸包好了搁在最底下。”她指着那个比起数量来简直娇小的包裹与他看,见他点头。又道:“这包裹里头,还有个小包,放着巾帕若干,您看着用。老奴有一句,虽说咱们这样的人家这些衣物穿过便可扔了,只是科场什么鬼都有,您还是原样带回来,免得叫人捡了去做成诬陷的把柄就不美了。” 林瑜眉头一挑,道:“竟还有这样的事?”他没想过这个,只不过他本不是穿一件扔一件的人。 “为了举人的名头,什么人没有呢。”刘嬷嬷冷笑一声道,“便是没有,给考官一个奢靡不知物力维艰的印象也不好。” “这罩布可当抹布用的,免得污了卷子。”刘嬷嬷搬出里头一个黑色的小瓮,道,“蜡烛虽好,只怕进场检查的时候就叫抄捡的兵士给掰断了,也容易有作弊之嫌。”说着又拿起一盏油灯来,突然想起一个要紧的问题,“您可会用火石?” 林瑜沉默了一下:“火石?”这是什么年代的东西,不都该是火折子吗?他还真没见过。 刘嬷嬷想了想,道:“算了,带些银角子,到里头买一个火折子就行了。”因着火折子是一个两指来长的竹管里头塞着草纸制的,所以士子为了避讳,并不会自己带这个。家境贫寒的,打个火石又不是什么难事。家境富裕的,便买贡院里头备好的火折子,经过层层检查,保证无字的那种。 “居然还有人把生意做到这个份上了。”林瑜笑道,想了想,将那个黑色的小瓮也拿了出来,道,“罢了,天一黑我便睡了,要真晚上做卷子,那这一场考不考也没甚么区别了。” 刘嬷嬷见他这般说,也笑了,道:“大爷心里有数最好不过。”又一一点着驱蚊虫的药粉,祛毒的梅花点舌丹,与他知道。 “最要紧的是吃食,不过这个肉松我瞧着倒好,顶饿,压实了也不大占地方。”说着,叹道,“您要是会做饭,老奴再给您带上个小炉子,热腾腾的比什么都强。” “罢哟,快别叫他学这个,上次差点没把炉子都给烧了。”白术捧着一个盒子走来,道,“紧赶慢赶的,总算制出来了,您瞧瞧?” 林瑜接过打开,里头正是他前头给了方法,叫大厨制的压缩饼干。还以为这一回秋闱他是用不上了,没成想居然成了。他拈起一块,掰下一点用手指捻了捻试一试松紧,又亲口尝了尝味道,道:“这样就行了,能放多久?” 白术回道:“半个月不成问题。” “这就行了。”他撩开手,白术忙捧了水盆来叫他清洗,又拿了香皂,几遍过后,林瑜方拿巾帕拭干,道,“有多的,给辛宗平和珩二哥送了去。” 白术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本还要备上的切好片的人参之类的,因着林瑜用不上,干脆全都没有准备。省下来的空间,给刘嬷嬷塞上了好些个香囊,生怕考场上的气味腌臜,熏着了自家大爷。 如此忙碌一日,第二天便是进场的时候。 虽然各地少年天才的传闻屡见不鲜,但真出现在身边的时候,人们往往还是很好奇的。特别是林瑜独个儿嫩生生的往一群青中年乃至于老年人里头一站,瞧着就是一股朝气。 众人忍不住侧目以待,不过见林瑜白衣玉冠冷静自持,一看就是个大家公子的样子,便有些不敢上前搭话。 辛宗平还在马车里头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人群中心格外显眼的林瑜,只是离得还远一些,大声招呼着实不雅,便等到考过去之后,忙忙地拉了林珩走过去。 他一瞧便皱眉道:“怎么自己拿着考篮呢,小厮没跟着来?”便是小厮不在,那么些长随护卫呢? 林瑜不大在意地瞅了眼臂弯里的篮子道:“我没带他来,就这么点分量我还是拎得动的。”说着谢绝了辛宗平想接过去的好意。 他倒知道他是好意,就是众目睽睽之下,何必授人以柄。 “那两个是西山书院的?”人群里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可不是,那马车上的绣的纹样就是了。” “那边上的小生呢,这也太小了些。” “不知道,没见过,长得倒是好,不应该没名气啊!” “咱文人自然以文名见长,哪里有看好不好看的?”这是听了话不满的。 就有人笑道:“说起来你们就知道了,那便是江南林郎,得了小三元的。” “原来是他,听闻他容貌皎皎不让明月,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站在一起的三人听了,林珩便笑道:“瑜哥儿美名我们可是在西山书院都听说了。” 林瑜叹一声道:“这又是什么好听的不成?” 这些人说是读书人,也太不讲究,讲小话讲得当事人都听见了,算什么呢? 辛宗平则捻了林瑜身上的薄衫,道:“怎么就穿这么些,太单薄了一些。”这万一考试时秋凉了,着了风寒可没地方哭去。 林瑜摇头道:“我打小不怕冷,也没为这个得过风寒,宗平只管放心我心里有数。” 说着,考场那边就叫肃静。 一一排队,检查过后,进了考场。 正式排号之前,正副六位主副考官高堂安坐,见地下的秀才们在吏目的扬声下拜过,由主考官略略训示两句,这才算是走完了前头的流程。 众考生在兵士的带领下逐一进入号房内,休息一晚上,明天就开始正式考试了。 林瑜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阴暗潮湿的号房,叹了口气,好歹没有被安排到臭号边上,而且他是一排第一个,只有右边有人,已经很好了。虽然排在第一个的话外头的兵士以及巡视的考官、吏目总是第一个就看到他,不过若是上辈子的林瑜少不得不大习惯。这辈子的话,他都能坦荡荡的叫白术她们沐浴更衣,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所以,反而无所谓。这样的位置说出去也只会叫人羡慕,阴冷什么的就不必计较了,国库穷嘛!这一点在场的还真是没有人能比看过一整年的盐政账册的林瑜更明白的了。 这辈子第一次动手,收拾了一下自己要住整整九天的地方,撒过驱蚊虫的药粉之后,林瑜将一个香囊放在榻上,枕着一包的衣物,和衣而卧。 第二天卯时初他准点睁开眼睛,在兵士们惊异的眼神中叫了水略略洗漱一下,发现自己似乎没什么事可以做。其他的考生们都还没有醒,那些兵士就忍不住都看向他这个异类。和他们大眼瞪小眼也没什么意思,林瑜干脆坐在案板后合上双目,在外人眼里是闭目眼神,实则用意念在空间里头翻书看。 话说,他这算不算作弊? 云板响起,考生们逐渐醒来,原本鸦雀无声的考场声音渐起。 负责发放考卷的就是巷头的两个兵士,他们一个推着小车,一个负责将卷好的考卷分法到各考生的案板上。 那齐达正是大清早给林瑜打水的那一位,见他依旧端坐在案板之后,秀美的小脸上双目微阖的样子,忍不住就想轻轻敲敲他的案板,也省得他真的睡了过去,错过了考试的时间,这一回白遭了罪。 还没等他的食指敲下去,就见刚才还毫无动静的林瑜突然睁开了眼睛,黝黑的眸子里毫无睡意。 林瑜低头看看面前曲起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就收了回去。瞬间明白了什么的他抬头冲那个好心的兵士笑了笑。 齐达楞了一下,猛地涨红了脸。幸好在场的考生一双双招子盯着考卷还来不及,哪里会抬头看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红了一张糙脸的样子。 他心里嘀咕一声,也就过去了。 第一场第一日大约是最好过的,不过一个成年男子的五谷轮回都在一个小小的号房之中,难免有一些味道已经传了出来。 林瑜叹一口气,真是直到这时候才真正地开始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被娇养的厉害了。在府里的时候,便是如厕的地方都常年摆着香,与现在一比可真是云泥之别。 他翻出考篮里头,特地制成指节大小,三角状的熏香,抓了一把扔在手炉里头。薄荷清冽的香味传了出来,稍稍驱散了些许味道。 这回要是鲤奴那个小家伙在的话肯定不会再叫他香香,要改叫臭臭了。 三日之后,第一场考试结束。收了卷,众考生纷纷出来走动走动,也有专人来进号房清理。 林瑜按着头白着脸,站在巷口,心道自己真实太天真了。 却见辛宗平看见他,欣喜地走了过来,想到什么似的突然远远的隔着四五步就站住了脚。 林瑜便要抬脚走过去,辛宗平忙摆手道:“快别过来,仔细熏着你。” 林瑜听了哭笑不得道:“你还道我身上好闻不成?”他自己都不敢抬袖子闻身上的味道,或许也已经闻不出来了。这些天他每日都是成把的香撒下去,鼻子都快叫熏怀了。 若是可以,他还真想提前交卷,也省得在里头遭罪。 边上有兵士听见了,不免咕哝一句,还真是娇气公子哥,像是香不值钱一般点着,飘得他们外边都闻到了,倒说身上难闻。 被一边的总旗听见了,照着后脑勺拍了一下。那兵士回头,见齐总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忙缩了脖子不出声了。 九天很快就过去,贡院大门开启的时候,林瑜就再也按耐不住,收拾了东西,和一同出来的辛宗平招呼了一下,找到自家马车就先回去了。 他恨不能狠狠地在浴房里泡上个三天。 等回到了府上,刘嬷嬷见他脸色苍白的样子也不惊讶,她早料到了,要不然也不能备下那么多的香来。忙忙地迎了他去后院的汤池边上,先匆匆的沐浴了几遍,直到林瑜自己感觉神经没那么紧绷了,这才慢悠悠地浸入不小的温泉之中。 白术见他靠在池边,苍白的小脸上眉头微松的样子,心疼地紧。忙端了水来,跪坐在林瑜的边上,递将过去,道:“是白水,刘嬷嬷道您这时候大约什么有味道的都不想用。” 林瑜原本推拒的手将小巧的杯子接过来,道:“还是刘嬷嬷知道。”慢慢的饮尽了,将杯子递还给白术。 乡试给林瑜带来的摧残比林瑜想象之中的可是大多了,他原本自持自己身强力壮,应是无碍的,哪里知道,这完完全全就是精神上的折磨。 辛宗平递了帖子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林瑜懒懒地靠在院子里的美人榻上的样子。 他顿了一下,笑道:“怎么,还没能缓过来?” 林瑜心道已经失礼了,干脆也不起来了,唤白术上茶来,然后道:“我现在还觉得自己的鼻子里全是那股香料的味道。” “你也点得太浓了一些。”辛宗平想起在路过林瑜号房时闻到的那股味道,忍不住笑道,“是薄荷吧,还算清冽的香,怎么就这般受不了。” “你要是点了九天,你也受不了。”林瑜叹一声,然后道,“是有什么事?先说好,若是什么文会之类的,快别找我,便是八抬轿子抬我我也不走。”他这两天要好好的清一清脑子,直到鼻端没有任何若隐若现的味道之前,任何鱼龙混杂人比较多的地方他一概不去。 “放心,凡是书院里头的请我都替你回绝了。”辛宗平含笑摇头,然后道,“只是有一人的邀请,不知你愿不愿意赏脸。” 林瑜微眯了星目,一折胳膊垫在脑袋底下,问道:“谁?” “我祖父。” 林瑜一端茶盏,道:“好。” 见他端茶送客,目的达到的辛宗平起身告辞。 隔天。 “这里倒是好。”林瑜跟着辛宗平,入目可及都是幽绿的翠竹,鼻端是草木特有的清香。他虽独爱白梅,但大约是文人的通病,看见这一大片的竹园少有不喜欢的。 “这是书院后山,这竹园都是我祖父亲手培植的,等闲不让进。”辛宗平笑着说道,然后冲着林瑜眨了眨眼睛,“尤其冬笋出得特别好,我和我祖父都爱这个,回头我挖了,给你送去。” 林瑜一听就笑了,他常说自己就是个大俗人,只不过这般相信的人偏偏不多。如今听了宗平这话,就格外合心意一些,道:“那感情好,我带了好些醉仙酿来,一会子叫人给你送来。”突然想起曾经在醉仙楼时,说过的关于醉生梦死的那番话,打趣道,“这酒还喝吧?” 辛宗平大笑,道:“戒了什么都戒不了您的醉仙酿啊!” 打后山的小道直接进了辛翰林这个书院院长的居室,林瑜就看见一个道袍鹤氅,白发上簪着木质长簪的慈眉善目的老人。还缺一柄拂尘就像是得道高人了,林瑜心想。 老人家看见林瑜的时候,好像有点吓坏了,一时都没有缓过神来。林瑜挑眉看向陪坐一边的辛宗平,却见他一笑后专心致志地泡茶,林瑜只好将脑袋转回来,面向这个开始啧啧称奇的老人家。 好容易手上都捧上茶盏了,那辛翰林也好好地坐下了,看似想正经谈话了,没想到他张口就是一句:“这位小友,可婚配否?” 辛宗平眼皮狠狠一跳,略重的放下了手里的工具,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这个常常老不修的祖父,却被他摆摆手给止住了。 林瑜长这么大,还真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截了当的当着他的面就问他是不是订亲了,他眨眨眼,看对面的辛翰林还挺认真的,便也认真地回道:“没有。”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小生今年才十二。”离想这个还早呢! 辛翰林扼腕叹息了一声,然后又不死心地问道:“真不考虑?老夫出面,可给你保一个大媒。”这倒是一句大实话,以辛翰林如今在儒林的地位,不少世代书香的清流人家是愿意给这个面子的。 不过林瑜还是斩钉截铁的摇了摇头。 辛翰林摇头晃脑地可惜了一会,直叫辛宗平脑门青筋直跳,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自家的孙女没销出去。天知道,他根本没有什么适龄的妹妹,姐姐倒是有,不过早就嫁人生子,如今过得好着呢! “爷爷。”他磨着牙喊了一声。 辛翰林见好就收,笑眯眯地道:“急什么,你看着不人家且镇定着呢,到把你给急坏了。” 辛宗平叫他一句话气得仰倒,他这是为什么,这不怕您老丢人来着?平日里在学生面前装得好好的,怎么今日就不拿出些仙风道骨的范来? 林瑜放下茶盏,瓷杯磕在木质的案几上发出轻轻的一声,道:“宗平,无妨的。” 像是得到什么信号一般,辛宗平重新低了头专注起手边的茶具。 像是没看到自己孙子被一句话支使的样子,辛翰林笑道:“常听我这个不成器的孙儿说起小友,偏偏还不说名字,今日还真是吓了我一跳,可见英雄出少年了。” “吓到辛翰林是小生的不是。”林瑜缓缓地笑道,所以说啊,他真是怕死了和这些老狐狸打交道,实在太麻烦了一些。 辛翰林忙摆手道:“太客气了些。”说着,又问道,“不知小友乡试如何,老夫不才,忝任这书院的院长,倒是可以瞧一瞧。” 林瑜便道:“有了辛翰林这瞧一瞧,不知多少士子该羡慕小生呢。”转头看了看四周,突然笑道:“再磨出墨来未免太耗时一些,小生不才,还有几分记性,这就背给您听?” 辛翰林赞同地抚了抚胡须,欣然道:“请!” 添了一杯茶,林瑜将自己的卷子娓娓道来,辛翰林含笑仔细听着,听到兴致起的时候,不禁拍案叫绝。等林瑜背完,辛翰林已经挤开自己的孙子,坐到林瑜的边上,拉着他的手道:“若是那主考官还有眼睛,你这解元就跑不了了。” 林瑜还真是从小到大叫人给拉拉抱抱的习惯了,长得好看些的小孩子难免都有这样的经历。特别是古时的读书人之间,表达感情的方式更叫人肉麻——对他一个现代的芯子来说,如今的读书人都是古人。所以,拉拉手什么的,完全可以随便了,比秉烛夜谈、抵足而眠来说已经叫人好接受了好些。 “若是小生并不想要解元呢?”林瑜想了想,问道。 辛翰林也不以为奇,想了想道:“今年乡试主考官姓常,单名一个平,字乐天,你这文章正好对了他的脾气。副考官里头又有对你赞不绝口的茅学政,你这解元已有六七分准了。” “原来如此。”林瑜点点头,又问,“您看,如果我得了这个解元,是不是还有可能得了会元。” “这个说不准。”辛翰林道,“解元在春闱中失了脚,未中也是有的。” “这样吗?”林瑜听了,脸上殊无异色,只道知道,最后问了一个问题,“本朝可有前三甲外放的先例。” 听了这一声,辛翰林正色看着林瑜,然后一字一顿道:“并无。” 见林瑜沉默下来,辛翰林笑道:“小友可千万别想着少写些文采,须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只要不是三元及第,一般前三甲要做地方官的话,还是有办法的。” “您是说?” “前三甲点出来之后,必是翰林院授职,此乃先例。”辛翰林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不过,也有丁忧后起复做地方官的,可见外放还是有可能的。” 虽然知道眼前这个老人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上三辈都已经没人了林瑜不由得沉默了。 算了,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一些,也太狂妄了一些。 抚着胡须,目送自家孙儿将那个小少年送走了。辛翰林忍不住叹道,果然天授之才,若是放在过去必是一个治世之能臣。 只不过,这样的人,本朝庙太小,容不下。 他算是理解了为什么宗平见了人家一面,就非要自己凑上去。若是换了他年轻的时候,只怕也会和宗平一样的吧,没准还要更激进一些。 回想起自己年轻时,连枕边人都不敢相信,独自一人在书房的床上辗转反侧的日子,辛翰林忍不住叹了一声。 见宗平回来了,他重新招了自己的孙子,回到屋里。 宗平见自家祖父脸上毫无愠色,心里先松了口气。轻松地笑了出声,道:“您看如何?” 辛翰林哼一声,道:“臭小子不早说,害得你爷爷丢了丑。”他是早听过林瑜的美名的,只是完全没想到宗平嘴里那个匡扶汉室的异才就是他。 谁能想得到呢,今年他不过十二岁。翻了年考过春闱也就十三岁,实在太小了些。 不过,才气如此,却不想着前三甲,只愿意外放的,果然是内蓄大志。 辛宗平道:“您还在乎这些,一上来就问人是否婚配,孙儿差点没被您吓傻。” 辛翰林讪笑道:“这不是想着先下手为强么。”结果,说完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适龄的孙女,问了也是为他人做嫁衣,为了不掉面子,这才强撑着又问了一声。 说笑了一会子,辛翰林才正色道:“你的事,我也不问了,想来你心里也有数。”顿了一下,叮嘱道,“不过明年春闱,你父亲就在京里……”说到自己那个顽固的儿子,祖孙两个忍不住都长长地出了口气。 “苦了你了,不过这一回要紧,千万装得好些。”辛翰林不知想起了什么,淡淡道,“他可是做得出大义灭亲这事的人!”一脑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大义不识,也就认得两个字罢了,真不知他是怎么教出来这么个玩意儿的! 辛宗平便笑道:“父亲再天真不过的人,略软和几句就好了,他只道我愿意科考了就是走上正途,哪里会管为什么呢?” 辛翰林一笑,道:“这话很是。”瞧了眼自家也一般丰神俊朗的孙子,突然有些酸楚,“宗平也长大啦,能娶亲咯!” 辛宗平哭笑不得,今儿个老爷子脑筋是在娶妻上转不出来了?只好上前安慰了两句。谁成想,想想还是觉得自己没个适龄的嫡亲孙女儿很可惜的辛翰林,突然起了一个主意来,越想越觉得合适,忙兴冲冲地问道,“你说,我收个关门弟子可好?” 辛宗平:“您是哪里觉得婚配和收徒有半点关系了?” 第41章 乡试的放榜须得一些时日,这时候外头凡是有秀才聚集的地方简直就像是已过烧开了的水, 只需要再加一点点的柴火, 这锅水就能沸腾开来。 辛宗平都躲到林瑜这里来了, 他接过白术献上的茶, 呷了一口后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还是你这边清净。” 林瑜刚晨练完,发梢上还带着沐浴之后的水汽,白术就跪坐在一边拿了巾帕一缕一缕地擦着。他看了看晨光微熹的天空,挑眉道:“怎么, 书院里还不清净?”凡是取中之进士,十中一二必出自西山书院。便是林瑜一开始也考虑过是不是去那里, 虽入门考试也是出了名的为难人,但是他却并未觉得对自己来说有什么问题。 这个惯常出两榜进士的书院, 又怎会因为一个乡试而闹得沸反盈天。 “倒不是说不清净。”辛宗平想了想道,“应该说太安静了, 这么些人各个安安静静的,生怕自己弄出什么响动来, 反而叫人不自在。”瑜哥儿这边倒好, 一如寻常,带着自然轻松。正应了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我还道你们乡试已是寻常了呢, 原来也这般。”林瑜在辛宗平不赞同的眼光中挥退了白术, 自己靠在美人榻上, 叫头发披散着自己干去, 也就他能这么干了。换了个娇气公子,只怕当天就要起不来身。 “那有什么两样呢?一般的书院罢了,只是先生更有才学一些。”辛宗平忍了忍,没忍住瞅着他乌黑发亮的青丝道,“也不怕着凉。” “自然不会。”林瑜叹了口气,还真是人人都要问一遍。也不多解释,以后见多了就好了。他想了想,问道,“先说说,以后想做什么?” 辛宗平听见这一声,放下茶盏低头道:“但凭大爷吩咐。” 林瑜食指扣着桌面轻轻敲了两下,道:“明年二月便是春闱,距今也不过半年的功夫,还得在路上耗费掉一半。”他算了一下,道,“先罢了,等科举考完之后再说吧!” 他是四处缺人,但是对辛宗平他的定位是在朝堂上的嫡系,扔去管一些庶务倒是可以略微经历经历,时间长了的话就是浪费了。 一切还是要看科举之后。在林瑜的设想中,最好的状况是不上不下得个两榜进士的出身,然后谋个外放,偏远一些的地方也无妨。辛宗平的话,无论是留在京城,他们一内一外互相守望,还是同样外放都有说法。 最好的情况,还是林如海调回京城。哪怕是平调呢,原本的兰台寺大夫就很好,掌管着朝堂的喉舌。若是有异动,也比辛宗平这个和自己同期的小官消息来的灵通一些。 虽说,辛翰林的确是桃李满天下了,但是这一份政治遗产要落到辛宗平的头上还早。 古时候的同门关系要比他想象中的要亲近许多,所以林瑜早先也有考虑过需不需要拜一个师父。不过,后来想想既然理念不同,这种关系反而危险,也就罢了。 只是这样的话,注定比别人少了一股朝堂上的盟友,林瑜少不得从其他的地方描补。这也是他会答应一道去扬州,并花了大量心力将他保下来的原因。 原本去西山书院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年轻书生更容易热血一些,也更好塑造三观。但是他的很多想法都太过犯忌了一些,建立一个小小的社党很简单,但是要将这个社党完全陷于秘密之中。恕林瑜直言,这不太可能。 在没有一个相同的利益绑定之前,林瑜不会考虑这样的内容。 安静地吃了一会子茶,辛宗平突然想起了前头自家爷爷说的话,自己这么大清早的过来也不怕扰人清梦原是还有这一件事来着,这才从林瑜会怎么安排他的猜测中挣扎出来。他放下茶盏,露出一个尴尬但不失礼貌的微笑,艰难地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对了,前头您走了之后,老爷子说,想要收您为关门弟子,立逼着我过来问您怎么说。” 刚还想着没个同门,须得在其他的地方多用心的林瑜放下茶盏,心道还真是雪中送炭,便对着不大自在的辛宗平笑道:“不胜荣幸。” 满脑子想着怎么将拒绝转达给自己那个很多时候有些活泼过头的爷爷,又不至于将他惹得太毛的辛宗平刚想说话,却听见这么干脆的一声,脑子就像卡顿了一下,道:“您、您答应啦?” “为什么会这么惊讶?”林瑜饶有兴趣地看看面前这个风流示人的青衫书生难道目瞪口呆的样子,笑道,“真不知道你爷爷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辛宗平思考了一下,试探地问道:“不正经?” 林瑜一楞,随即捞起手边的折扇掩面大笑,清脆的笑声直叫辛宗平都红了脸,不知所措地看着对面抖动的雪白扇面。半晌,对付自家爷爷有了经验的他无奈的伸手斟了一杯茶,等林瑜笑声一歇,便递将过去。 辛宗平看着他脸上因为笑声而有了一丝红晕,以及布着水汽的明亮双眼,心道这时候倒有些少年模样了。 “虽然能博您一笑挺好的,但是真的有哪里奇怪吗?” 林瑜摆摆手,收起折扇点在自己下巴上,回忆了一下前一次和辛翰林的谈话,含笑道:“其实我很喜欢你爷爷的个性,谁说是个博学多才的老人家就非得一脸慈祥、或仙风道骨不可呢?”又不是贴标签,像辛翰林这样不是很好吗,对外人有个样子就行了。要不然,也养不出辛宗平这样的孙子来。 “话是这么说。”辛宗平还是一脸纠结,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受。就像是面对自己尊敬的人,总是难免羞手羞脚,觉得自己哪里不大好。 “莫多虑了。”林瑜不准备在这件事上再说什么,他起身道,“难得来了,与我一道用早膳吧!” “叨扰了。”他忙应一声,跟在他身后。 月底放榜,林瑜原不想亲自去看,架不住林珩拉着,只好临时遣人去订一个靠近贡院的酒楼雅间,却听下人回道雅间早定完了,倒是二楼靠窗还有一桌位置,也是有西山书院的学子听见了,知道辛师兄必定是与林瑜一道,这才给腾出来的。 这些日子林瑜常与书院往来的,里头的学子早传遍了,院长要收关门弟子,只等放榜之后,林瑜榜上有名就行拜师礼。 “回头我记得谢过他们。”辛宗平笑着与林瑜道。然后戳着林珩的额头道,“就你这般沉不住气,也不知道早点说。” 林珩摸摸额头,道:“我哪知你们竟一个人都不准备来看呢,一个两个的都不放心上,倒是我替你们急着。” “那你怎的没准备?”辛宗平看了看靠窗的桌面凳子都干干净净的,这才引着林瑜坐下。这一回上金陵,他想着不用怎么出门,就一个小厮都没有带。辛宗平知道了,少不得细心一些照顾着。书院也是不叫带小厮的,事事都得自己动手,所以他倒是顺手。 “我可不比你们,个个都是大财主。”林珩嘴往下一努,道,“原本是想着挤这个的,看完榜就回来。” 林瑜头一转,往下一看,密密麻麻地士子、小厮、长随都挤在看板面前。一省来参考的秀才少说有近千之数,稍微有些闲钱的,略讲究一点文人风度的,都在酒楼客栈坐着。这四周但凡能坐的地方都叫今科士子给包圆了,楼下还有这么多人,瞧着就挤得慌。 “珩二哥还真是,勇士。”他看着这人挤人的场面,对林珩叹道。 林珩摇了摇手里的扇子,由衷地道:“参加过一回乡试,我就觉得这都不算什么了。” 被他这么一说不免联想到当初境况的林瑜脸一青,敬谢不敏道:“如果可以,我两种都不想。” 辛宗平笑着摇摇头,拿茶水涮了涮杯子,瞧着茶叶不大好,便喊了小二来,递与他一角银子,叫他上好茶来。 “罢了,外头的茶再好,也比不得家里。”林瑜自家有个茶园,什么好的先紧着他,哪里还看得上外头的茶叶,便道,“我喝白水就好,要煮开的。” 小二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不喝茶喝白水的,还是这么个公子哥的模样。不过既然银钱给足了,管他们做什么呢,赔笑应了,果真上了一壶热气腾腾的白水来。 桌上又有茶果凉碟,他们三人围坐,说说话倒也自在。 “暴风雨前的宁静。”林瑜撑着头,低声道。整个酒楼原本应该有各式各样的声音的,结果现在就连小二报菜名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戳了哪位未来举人老爷的肺管子。 “都等着放榜呢,便是说话都心不在焉的。”林珩摇摇头,笑道,“你以为都跟你们两个似的,要不是我拉着,连看榜都没遣个人去看。” “你怎么说?”林瑜转头,看向对面的林珩,问道,“只说我和你辛师兄,想必是心里已经有数了?” 林珩见林瑜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不由得一僵,讪笑道:“我原本就只想试一试,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过不了的,也就不想了。” 林瑜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就听楼下轰的一声,一句放榜了震响在耳畔,便是淡定如他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整栋酒楼浮动起来,坐在窗边的林瑜更是看到了如前世景区一般,密密麻麻的人头像是潮水一样往前挤去,不禁叹道:“这么人挤人的,不会出事故吗?” 陪着同窗经历过几次的辛宗平指着缩在一边的几行人,道:“看见没,金陵城里头跌打损伤最好的医馆里的做官大夫。”又笑道,“事故是有一些,但只要不是太倒霉,并不会出人命。等这会子过了,人群渐渐散了就好了。” 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啊,林珩心道,下面的那些秀才挤破头只为不名落孙山。面前的这两个还能坐着讨论会不会出现踩踏之事,毫不担心会不中。 这倒是林珩想错了,对于林瑜来说,科考只不过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而已。如果此路不通,自然还会有别的方式。和一辈子的前程都赌在了一次次的考试上的学子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后者只敢走已经铺好的道路,而前者,没路?那我就自己走一条吧! “解元!解元是林瑜!”在众多的“中了没?”“我中了”的欢呼声中,这一声格外响亮一些,通过层层人群的口中传递开来。 “解元是姑苏林瑜!”“是江南林郎!”一瞬间整栋酒楼的眼睛都扎向坐在窗边喝水的林瑜。 林瑜放下杯子,想了想轻声道:“他们能不说那个外号了吗,感觉很奇怪。”很肉麻,他不大喜欢。 林珩哽着的一口气狠狠地吐了出来,笑道:“怕是不能,已经连中四元了,这个外号怕是要跟着你一辈子了,瑜哥儿。” 辛宗平当机立断的起身,将窗户关起来,道:“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和掌柜的说一说,是不是能匀一个雅间出来,这时候回去不大安全。” 还没等他亲自出面,就见绸绿袍子的掌柜的满面带笑的过来了,点头哈腰地请他们楼上雅间。 一时像是被提醒了一样,周围的士子都围过来道喜,七嘴八舌的搅得人脑袋疼。林瑜少不得一一作揖谢过,这时候就显见的西山书院的学子团结了,他们纷纷站起来,团团围住了三人,一边帮着打躬道谢,一边把他们往上送。 别的士子一看这阵势,这才慢慢的散了。 等到了雅间,林瑜一瞧便笑这掌柜的人精。他自己名下有醉仙楼,怎么看不出来这根本不是匀出来的,而是事先备下的。不过,想来他们这些将酒楼开在贡院边上的本就有准备着这一遭,但看今科的解元进了哪一家罢了。 雅间并不小,见这些西山书院的学子送了他们上来就要下去,林瑜忙开口请他们留下。刨开出去看榜的三人,也就七个秀才,很是坐得开。 那些人也不客气,自找了位置坐了,又推着其中一个道:“你去和外头说一声,免得一会子张生他们回来找不到我们。” “且坐着吧,我已经交代了掌柜的。”辛宗平推门进来道。 “多谢辛师兄体谅。”那些个学子还年轻,纷纷笑嘻嘻地道,又起哄问解元郎今年几何了? 辛宗平笑骂道:“少装哥哥的款,回头臊不死你们。” 林瑜便起身道:“横竖今儿一时走不得,小弟便叫掌柜的专拿好的整治几桌,谢过诸位兄长今日维护之情。” 那为首的方脸学子,站起身环视自己的同窗道:“得了林郎一声兄长,便是不吃也值了,对不对?” “赵兄说得很是。” “可叫我们美一美罢!” “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 辛宗平就指着那个为首的道:“他姓赵,名鲁,自怀鲁,最爱谑人,也不知肚子里哪来的那么多笑话。你就唤一声赵兄,反正也就这两天罢了!” “我们自然都知道,不就趁着事还没办,能占点便宜就占点便宜么!”说着,方正色与林瑜恭喜道,“恭喜林郎夺得解元,适才冒犯了。” 众人纷纷跟着他弯腰作揖恭喜。 林瑜忙谢过了,正好此时掌柜的带着身后一溜儿的小二上菜来,各色冷盘摆了几桌,又陪笑道:“不知解元郎可留下墨宝?” 见林瑜点头,忙叫搬上早就备好的案几、笔墨纸砚,殷勤地打开墨盒,便要亲自磨墨。 辛宗平见了,忙接过来,一看笑道:“这墨好,藏了很久了吧!” 掌柜的忙笑道:“从爷爷辈起珍藏下来的,结果下两代读书皆不成。我一向不敢用,想着这么个好东西也只有解元郎这样的人物才配使,是故拿了来。” 正说着呢,就听外头敲门声,赵怀鲁一听这声,便笑道:“必是张生回来了。”就去应门。 果见一个虎背熊腰穿着短打的大汉带着两个同样身量不小的书生进了门来,那掌柜不由得骇然,心道这哪里是个书生,分明是个丘八。 一边的学子见了忙围上问道:“怎么说。” 赵怀鲁就一一赶了他们回坐上,道:“急什么,叫张生先润润嗓子。”说着,递一杯过去。 那被称呼为张生的人接过来,也不瞧是什么,一仰头饮尽了。方对着林瑜辛宗平朗声道:“恭喜解元林郎,亚元辛师兄。”声音清朗,倒不似他雄壮的外表。 这辛宗平听了还可,倒是一边的掌柜的恨不能喜得发癫,看着林瑜面前的两张纸更火热起来。 亚元磨墨,解元执笔,这对联往外头一挂,来年的生意再不用愁了。 “既这里叫做翠竹楼。”林瑜想了想,心里有了。又见辛宗平只磨出了一点,便笑道,“这些就尽够了,不必再费事。” 辛宗平便轻轻提腕,待墨块上墨汁干透了,这才搁在一边,道:“这墨越好越坚硬,平日里再怎么慢慢的修心也无妨,就是这种时候太磨人了一些。”磨了这么就,也才这么点。 林瑜只在笔尖沾一些,提腕落笔,上联一气而就。 辛宗平眼睛一亮,忍不住赞道:“好一手飞白。”赞罢,方看对,边上性急的林珩已经念了出声:“风竹绿竹,风翻绿竹竹翻风。” 品了品,赞一声叹一声,扬声道:“你们可有下联?” 一时安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心里细细咂摸,半晌之后只道没有。唯独那张生,吃了一杯酒,笑道:“我有。” “雾松红松,雾映红松松映雾。”他也不扭捏,张口就念来,又问,“不知林郎原本的下联是什么?” 林瑜便沾了墨,将下联一道写了。 张生大跨步走来,朗声笑道:“比我的好多了。”说罢,将纸上的下联念出声,“雪里白梅,雪映白梅梅映雪。”一脸赞叹,毫无晦涩之色。 辛宗平道:“你本就最爱白梅,倒是映上了。”又指了那张生道,“此人脾性最是爽气,姓张,名仁,字温良。你唤他一声张生也使得,直接叫他字也无妨。”两人见过。 那掌柜的见一整个西山书院的都道好,忙不颠的亲捧了小心翼翼地退下装裱去。 见那掌柜的走了,张生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白纸黑字写了谁人中了,第几名,籍贯哪里,再不会错的。 众人纷纷看了,有中的,也有不中的。中的不见狂喜,不中的也不见颓丧,林瑜心道不管西山书院教导的怎样,光看能教出这一份心性便不一般。 倒是林珩竟中了,他自己也不相信,仔细看了看名字,还有后面的籍贯,傻道:“我中了?” 张生一听,便笑道:“可不是中了,正好孙山前一名。”乡试里头,除了解元亚元叫人瞩目,这最后一名也叫人感叹。自己书院里头的这个得了倒数第二,但是好歹也是中了,张生便记得更清楚些。 林瑜就问他:“可跟我们去春闱?” 林珩忙摇摇头,道:“快别,我还是好好再念上个几年,这种侥幸可一不可再,原本此次来参考,先生已是不大高兴了。”后来念着他的学问也能勉强够到,这才放他来考试。如今过了也好,以后少受一番罪。但是真要以为自己学问能去春闱了,先生可是要将他给打醒的。 “这话很是。”几个未中的学子点头道,“还是好生念几年,再博下一场。” 一时无话。 用罢饭,林瑜因嫌雅间里头气闷,又听外头喧哗之声已经小了好些。便伸手推开窗屉,没想到,就这么一个随意的举动,叫他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辛宗平见他靠在窗边,眯着眼睛正瞧着什么,就过来问道:“怎么了?” 林瑜冷笑一声,指着楼下一个探头探脑、短打样子的年轻男子道:“你瞧这人眼熟不眼熟。” 辛宗平悄悄地看了,细细一打量,不由得咬牙道:“这不是张兄么,跑了这一年半,我可是时时念着他。”说得正是林瑜那个落跑了的小舅张晗。 他一瞧那时不时往上头雅间打量的样子,便道张晗约莫是惦着自家小外甥林瑜。眼珠子一转,便喊上张生,如此这般的说了。 张生一笑,转而又拉上了另外两个一道去看榜的。这三人的身量,可是在拥挤的人群中硬生生地杀出一条道来的,如今都撸袖子甩腕子的,预备着活捉张晗呢! “你们与掌柜说,叫他领你们走后门悄悄的出去,莫叫他看见了。”林瑜叮嘱一声,然后道,“等你们出了门就叫掌柜的上来回一下,我再往这窗边一坐。”下剩的自不必说了,几人心领神会。 这事悄悄的,没敢叫更多的人知道,生怕惊扰了楼下那只老鼠,省得闻着苗头不对又嗖的一下叫他跑了。 张晗念着今儿是放榜的时候,就想着来悄悄地瞧一瞧以前的同窗如何,没想到竟然听到了自己的小外甥得了解元,正喜不自胜呢!本想着得了消息就回去,正好听到解元公就在翠竹楼,心里就有些按耐不住了,想着再见见自己那个小外甥一面,这两年不见,也不知是不是长高了些。 听说林瑜是在雅间里头,他就抬头往上看,在几个关着窗户的雅间之间来回的瞄,伸头探脑的就叫林瑜给一下子看了个正着,自己还不知道呢。 林瑜装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微垂了头靠在窗沿上,一手托着侧脸,双目微阖。张晗在下头看得心焦,恨不能上去抱了自家小外甥回家,他打小没沾过这杯中之物,一时哪里受得了哦! 林瑜靠了一会儿,就听掌柜的上雅间来问可是有什么吩咐。他微侧了头,轻声吩咐道:“有结实麻绳的拿一卷。” 这解元公要麻绳做什么,掌柜的迷茫地上来,然后又一头雾水的回去了,不过既然贵客这么吩咐,自有道理。他喊了小二哥,叫他把那栓酒坛子的麻绳拿上雅间去。 下头的张晗见一个小二出现在林瑜的身边,像是在递什么东西,只道是解酒汤什么的,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该走了。没想到,刚才还不胜酒力的林瑜突然转过头来,正好对上了他看过去的眼睛。 张晗:“!!!”心头一惊,他整个人弹起来,只是这话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前后左右都叫书院里头功夫最好的几人给包抄了起来,他面前的正是摩拳擦掌的张生。 辛宗平就站在张生的边上,见他苦了脸,不由得咬牙冷笑一声:“乖。” 叫张生给捉住了手,张晗耷拉着耳朵,可怜巴巴的向楼上看去,却见自家小外甥已经不在窗边了,心道自己这一回算是彻彻底底的栽了,不免唉声叹气起来。 老老实实叫张生揪着手腕,拎到了楼上雅间。 林瑜已经重新开了一个雅间,这会子来看榜的人散了好些,与掌柜一说,他乐得多挣一些银钱呢,看着这个解元公也是个不差钱的主。乐颠颠的打理出一间来,请了林瑜过去,又听从吩咐,将多带了一个人回来的几个举人老爷带去了他那里。 林瑜见自家小舅皱巴了一张脸,看着自己,不由得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张晗瞧着他这个样,本就发苦的内心更是觉得自己苦得快要拧出苦汁子来了。见他正要弯腰去捡脚边的一卷粗麻绳,忙阻止道:“快别拿这个。”说着在众目睽睽之下磨磨蹭蹭地走过去,特别自觉地捡了起来,拧巴着脸叹道,“我自己来,你别脏了手。”然后手法娴熟地自己将自己绑了。 只看得一边的张生并其他两个书生目瞪口呆。 这还是书院里公认最难搞的张晗么,平日里也就是在院长面前才稍稍听话一些,更是除了辛师兄谁都制不住。但是,就算是辛师兄面前也没见他这么乖顺过。 纷纷目光复杂地看向他们原本以为朗朗公子的林瑜。 “多谢各位援手。”林瑜突然露出一个笑容,然后道,“家务事,叫张兄见笑了。” 张生个性爽直,不过这种眼色还是有的,便一拉另外两个,道一声不劳烦就自回去喝酒去。 虽然他也很好奇,但是这位叫人侧目的解元公都用这般强硬的语气说了,也就罢了。 等不相干的人都走了,林瑜若有所思的看着绑着双手蹲着仰着脸看他小舅,食指扣着一下下地在桌面上扣着,就是不说话。 沉默了许久,张晗只觉得自家小外甥那一声声简直都是扣在自己的心上,吓都要吓死了。正要心一横,老实交代自然不会,他也不敢将自家钟灵毓秀的小外甥也给卷进那里头去。总之先认错,慢慢编个谎话哄过去,在抽个空子跑吧! 就在这时,辛宗平走进来,与林瑜道:“马车已经备好了,就在后门。”在发现张晗的时候,辛宗平就去唤人雇了一辆马车。刘嬷嬷自然在得到喜报的时候就已经遣了庄里头的马车来接人,不过,现在林瑜一举一动都太过引人注意,自不好带着一个手脚都被绑着的人堂而皇之的回去。 林瑜点点头,道:“你从后门带着他先悄悄地回去,书院那边我叫林珩招呼一声。” 张晗眼神古怪地看着辛师兄恭敬地应了一声是之后,就拎着他往下走。 “辛师兄,你和瑜哥儿是什么关系,这么听他的话?”马车轱辘着往前行走起来,张晗耐不住好奇心,凑过去问道。 辛宗平冲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恶狠狠地道:“你还是想想你自己怎么说服人吧!” 张晗便往边上一躺,做出个无赖的模样,道:“啊……随便吧!” 气得辛宗平差点没一拳头锤上去。 “辛师兄辛师兄,院长要收瑜哥儿做关门小弟子是真的吗?”这才安静了没几息,这个聒噪的声音又响起来。 辛宗平忍了忍,没做声。 张晗也不在意,自顾自地道:“这是这样的话辈分不就乱了吗?”他是瑜哥儿的小舅舅,可是从书院上来看的话,又比林瑜要矮一辈。 “你还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辛宗平到底没忍住,伸脚踹了这个无赖的家伙一下。 张晗面上嬉皮笑脸地嗳了一声,心底苦笑,要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林瑜回到庄上的时候,就听刘嬷嬷说,辛宗平已经带着人先过来了。 “唤辰子来。”他点点头,也不急着先去找自己那个不着调的小舅舅,沉着脸吩咐道。 等辰子过来之后,林瑜便直接了当的问道:“你去悄悄看一眼我那个小舅舅,再来回话。” “怎么了,有问题?”张晗被他扔在了什么都没有的偏厅,他自己先过来,正好听见这么一声,便问道。 林瑜回忆了一下张晗利索的动作,沉思道:“自然有问题,只怕还不小。”想了想,道,“今晚许是有危险,你先回书院吧!” 辛宗平顿了顿,笑道:“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力气还有两把,骑射都不错,再不必考虑我。” 林瑜听了,点头道:“也罢,那就跟着我吧!” 却说另一头。 眼错不见的,张晗就给绑走了。跟着他的人叫冯二的给急坏了,张晗那小子可是翁老大看好了‘军师’,要是人没找到就这么回去,只怕自己的小命不保。 自己一条贱命没没了就罢,一家老小没了帮里的庇佑,活不下去可怎么办? 这冯二也是有些识见的,悄悄的一路跟进了汤山,心里就道不好。 能在汤山置下宅邸的一般的官宦人家还不行,多是勋贵之族,还必须是有权势的公侯之流,否则有钱都没地买去。可见当初的荣国公贾代善对小女儿贾敏的偏爱,这样的别院说给就给了,便是贾母自己也有些微词。 能住在这里的人家哪家是好惹的?冯二咬牙,心道当初查张晗那小子的时候,只道他家是个有些功名的商户之家,没听说有这样的一门贵亲啊!怎么偏偏这时候冒出来了。 知道这已经是自己解决不了的,冯二死死瞅一眼别院的大门,记住了位置,转身去了。 回到了船上,也不敢声张,悄悄地找到了翁老大。那翁老大是个矮壮的汉子,一瞧冯二身边没了张晗声音就冷了八度,咬牙道:“怎么,叫他给跑了?” 冯二扑通一下就跪下了,不敢乱说,只将怎么眼错不见他就叫人给绑了,怎么塞进马车给送进了汤山的别院。自己不敢大庭广众之下动手,看好了是哪一家之后就赶紧回来了。 说完,趴着不敢吱声,等着发落。 那翁老大下死劲地盯了他两眼,突然踢踢他的肩膀道:“看在你没有自作聪明的份上,暂时就把你这条小命记下,起来。” 冯二不意竟然这般轻飘飘地放过了,一般心中暗叹张晗的得心意,一边千恩万谢地磕了头才站起来,捶了头立在一边。 “你说他是叫绑走的?可知道是谁?”既然不是自己逃跑就好,翁老大沉着脸,问道。 “小的打听过了,是西山书院的书生。”冯二忙道,他为了减轻一些罪,能打听的都打听清楚了这才敢回来。又补充道,“那别院却是早年荣国公府上的,后来听说是当做嫁妆给出去了,不大详尽。” 他说一分,翁老大的脸色就沉一分,最后脸色难看道:“那小子怎么跟那边搭上关系的?” 又换了自己的心腹来,喝道:“莫老三,当初张晗那小子的亲戚里你可有没有查到的!” 莫老三腿一软,忙摇头道:“都清楚了,再没遗漏的!” 翁老大拖了冯二扔在他面前道:“把你今儿遇到的事情都给他说一遍,再想不起来我就要拔了你的舌头,反正你连话都说不囫囵。” 莫老三哆哆嗦嗦地听了,突然灵光一闪,道:“小的知道了,小的知道了。”忙把今科解元郎乃是盐政林如海的侄子一节说了,忙道,“前头打听到张翰小子有一个小外甥,全家死的就剩了他一个,或许就是同一个人。” 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否则人家送他去那个别院做什么。 翁老大听说盐政一词,脸色变幻。这林如海还真不是他能惹的,他虽说也能在一些小官小吏面前抖一抖,但是在这样的三品大员面前却是连个屁都不是。 但是就这样放了身边好不容易弄来的一个读书人走了,他怎么想都不甘心。 “今科解元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圈,终于出声问道,重点是,“是不是独个儿住在别院里,那里都有多少人,给我打听清楚了再回来!” 莫老三和冯二抹着冷汗从翁老大的房里出来,彼此对视一眼,松了口气的同时,都觉得脖子上的脑袋还不大稳当。 “你去别院那边,最好把哪里关着人都打听清楚了。”老大瞧着不像是想放弃这个人的样子,莫老三虽然不乐觉得自己的地位收到了挑战,但是现在显然不是对着干的时候,要不然遭罪的就是他自己了。 见冯二点了点头就去了,莫老三赶紧回自己房间,换了一身簇新的文士服。他是个白衣秀士,也就是没考上秀才的童生。即便这样,也叫他做到了翁老大下头的位置,寻常汉子见了他都要尊称一声先生,这是他在村里感受不到的。 不过,今日少不得赔出这张脸来,也要弄明白这解元公林郎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第42章 却说辰子悄悄至偏厅,看了眼绑着手脚百无聊赖的坐在一边椅子上的张晗, 仔细瞅瞅了他手上的绳结, 心里知道了, 没叫里头人发觉又回了主厅之中。 “回大爷的话, 是漕运上常用的绳结没错。”想到了来时路上下属的来报,他又道,“那个原本跟着来过一次的人又来了,这一次约莫是来踩点的。” 漕运?辛宗平一头雾水,看着林瑜的神色不如往日, 就屏气凝神不敢开口说话。 “果然是这样。”林瑜面无表情,吩咐道, “传话下去,整座别院戒严, 外松内紧以待来客。” 辰子应诺,低首退下。 “宗平, 你跟我来。”林瑜转身,向着偏厅的方向走去, “我们去好好审一审我那个小舅是怎么惹上漕运的。” 辛宗平忙跟上, 心道大爷可真是气坏了,往常再怎么都没用这般失礼的口气说过话。 也不怪林瑜生气,漕运这二字辛宗平这样的书生不大晓得。但是, 某种程度上来讲, 算得上是从后世来的林瑜却很清楚。或是说, 换了一个词的话, 哪怕不了解的人也会觉得如雷贯耳。 漕帮。 所谓漕帮,又称粮船帮,其实就是青帮。在林瑜上一世的历史中,漕帮在雍正初年取得合法地位之后,就飞速发展壮大,直到乾隆年间势力已经让北京无可奈何,甚至还出现了“乾隆入帮”的传说。 传说多无稽,但是由此可见,这样的漕运发展到一定程度是一股怎样的势力。 如果还是不够了解的话,民国时期的杜姓大佬便是青帮出身,对于青帮势力之广、绵延之久可窥一斑。 而听辰子脱口而出的漕运可知道,现在的漕帮应该还是在草创阶段,甚至漕帮这个词还没有出现。否则,身在姑苏,紧邻漕运的他们不会对那样庞大的组织一点了解都没有。但是,这样一群贫苦汉子结成的社党对于林瑜这样的人来说无疑很麻烦。 若他仅仅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遇到这种事,完全可以凭着林如海的名帖去官府借人。只要将张晗保下,破费一些喂那些兵油子并不是什么大事。 只可惜,林瑜自己也有一大堆见不人的事,贸贸然地请官府势力介入,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再说了,相比于已经开始糜烂的官军,他还是更加相信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护卫。 更何况,他内心对还没有正式成型的漕帮很感兴趣。 偏厅之上,张晗正无聊地透顶,又没人理他,只好自己把玩着胳膊上的粗麻绳,一不小心就把绑得好好的绳结给拆了开。他沉默了一下,看看手上的绳子,想着是不是重新给绑回去。一抬头正好对上大步走过来的自家小外甥,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往后缩了一缩,连麻绳掉到了地上都不自知。 见小舅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林瑜冷笑一声道:“行了,别演了,我就不信你在漕运船上带了那么久连个绳子都解不开。”更遑论,这还是他自己绑上去的。 张晗一听,大惊失色,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来找你了?”也不顾腿还被绑着,整个人蹦了起来。 “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帮人怎么敢正大光明地跑来我这里要人。”林瑜上下打量了以前的白面书生,现在已经被晒成蜜色的小舅,道,“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跟那群人给搭上的?” 张家虽不是什么官宦人家,但是如今勉强也算得上是书香之庭,远不是漕运上的人可以接触得到的。 张晗忍不住就僵了脸,心道这可怎么说,难道要说是自己硬凑上去的吗?原本想着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社党,没想到阴沟里翻了船。 林瑜一瞧他的样子,心里就有数了,皱眉道:“我知道了,又是自己作死是吧!”一边的辛宗平歪了歪嘴角,心道这作死二字还真是解得切。 张晗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不是故意的,不过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怎么还不放我走,要是连累了你就不好了。”自己是个读书人的张晗知道一个解元公是多么的不容易,眼看着小外甥的前途一片锦绣,要是因着自己的破事给搅和进去了,那自己还不去立时死了算了。 “放你走?晚了。”林瑜微眯了凤眼,道,“只怕已经有人要摸过来了。” 林瑜说得没错,在打听清楚了汤山的别院只有今科解元郎一个带着些丫鬟婆子住着之后,翁老大心一横,点上自己最心腹的几人,就准备去抢人。 “我们这一回只是将张晗那小子给抢回来,最好不要叫人给发现了。”翁老大自己也换下了簇新的棉布长袍,穿了一件灰不溜秋的短打。自他和另外两个一起将漕运给吃下来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这样简陋的衣服了。 他也不敢将所有的心腹都带走,还须得防着另外两个,万一他们要是趁人之危,一个张晗可弥补不了他的损失。不过,畅想一下他随意说出来的那些个制度,翁老大虽然没念多少书,但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那么大,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要是真的将他的想法推行下去,他能不能得到完整的漕运难说,但是他一定能压了另外两个一头,成为真正的老大。 “是!”十来个壮实的汉子应一声,腰上插上木棒,就等着天黑之前摸出城门。 翁老大满意的看一眼这些个顶个精神的好伙计,这是他在漕运立足的本钱。都是这几天他偷偷按着张晗说的方法选出来的最守规矩的人,而以后这样的好汉子会越来越多,到时候他也不必这般小心翼翼了。 “没叫那边知道吧?”他转头问莫老三。 莫老三忙回道:“那几个小虫子都叫人盯着呢,这时候早喝得烂醉了,再没人知道您这时候去哪里的。” “那就好。”翁老大很满意,更是觉得张晗说的道理有了效验,也就更放不下这个秀才了。要不然天底下穷秀才那么多,他又何必冒着得罪巡盐御史的风险,亲自把人给请回来。 “须记住了,千万悄声,不能叫人发现了,不过……”翁老大的眼睛中闪着叫人不寒而栗的光芒,他比了比脖子,道,“万一真要被瞧见了,除了里头那个解元郎,别的弄死无论!”横竖这些富贵人家也不会将仆下的性命放在心上,只要不碰主子,应是没问题的。 翁老大自觉对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家心理很了解,毕竟他如今也是一般的丫鬟婆子伺候着,哪里又正眼瞧过这些人了? 赶着城门关闭之前,他们一行数十人分批出了城。守门的里头有他们的人,是以哪怕他们这些人身上鼓鼓囊囊的看着就像是寻事去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他们平安的过去了。 “那些是什么人?”正巧齐达巡视过来,看着翁老大离开的背影,就觉得有些眼熟,也不知哪里见过似的,就问一边放人出去的兵卒。 “回齐总旗,是走镖的,出城提货去。”那兵士憨憨一笑,道。 “是这样吗?”齐总旗纳闷地挠了挠鬓发,瞧着样子倒是像,可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只是想不起来。 “小的验过文书,错不了。”另一个兵士放了一个拉着辆空板车的大汉出去了,听见他们说话,便笑道。 齐达摇摇头,只道自己多心,转头走了。 见他离开,那两个兵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却没想到,齐达火速回身,照着两人的头就是两下,喝道:“胆儿肥了是吧,敢糊弄你爷爷,什么时候你小子还能看文书了我怎么不知道!” 那两人只道过关了,哪晓得齐总旗给他们来了这么狠狠的两下,脑袋不由得耷拉下来。幸好这时候天色已昏,城门内外往来的已经没什么人,也不用怕丢人丢到家。 齐达瞅着这样子就知道里头有故事,打了个呼哨叫另外两人先替着,自己拎着这两个家伙的领子今进里头去好好盘问。 城门离别院还有十来里的距离,翁老大几人找到事先准备好的车马一路慢悠悠的往前走。他们倒是想疾行,但是太扎眼了一些。再者,就算到了地头,他们也得等到夜半三分之时再动手。既然这样,还不如慢慢地走,走夜路虽然不安全,不过他们十来条壮硕的汉子,凭谁来都不怕。 翁老大也自信,在这金陵城里头他大小有几分薄面,道上的人见了他多少会尊敬几分。 “张晗那小子关在哪里都打听清楚了?”他靠在车板上,问道。 “都清楚了。”冯二低声会道,“小的都踩过了点,他应该是被关在了客院里头,锁着门。” “哦,在客院?”翁老大怀疑地问道。 “可见那新科解元与张晗却是甥舅关系,要不然只管柴房一扔,又何必好好的招待。”莫老三忙道,又问着冯二,“这大家公子出行竟没带个护院?没人看着张晗?” 冯二摇头道:“护院当是有点,只是少。”便将自己见到的两班护卫巡逻的时刻说了,然后道,“想来是排不开手,就拿大链子把门锁了了事。” 再者,到底是甥舅,又没有什么化不开的大仇,这般已经算得上谨慎了。 “那就好。”听这么一说,翁老大放心的点点头。 一行数十人在离着别院还是有一里来路的时候,留下莫老三看着车马。其他人则在冯二的带领下,悄悄地继续再往前走。 这种打家劫舍的活计,他们中好几个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等到别院里头灯熄人静,他们就找了一个地熟练的翻了进去。 “果然没几个人。”等到了里头,翁老大不由得更加放心了。也是,汤山这地向来都是达官贵人包圆了的,这附近往来的哪个不是非富即贵。便是这附近的老百姓都比别的地有见识一些,再胆大的贼寇都不敢来这里捋虎须。这要有个万一,命都没了还哪来的好日子可享。 没成想,这里却叫他给摸了进来,其实也不怎么样嘛!翁老大心中不禁腾出一股豪情来,原本连看都不稀得看他们一眼的所谓大家之族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的感觉实在叫人上瘾。 “前头就到了。”冯二的声音将他从美好的景象中拉了回来,翁老大也是个从万千狠人中拼杀出来的人物,迷茫了一瞬间就妄想中回过神来,盯着眼前铁将军把门的院门,道:“就是这里了?” 冯二从腰间布囊里头摸出一个小小的铁片,凑到门锁上一边细心地摸索,一边道:“是这里,我亲耳听送饭的婆子说的。” 捣鼓了一会子,他喜道:“开了。”然后将松下的铁链子喜滋滋地往腰上缠,这也是个好东西呢! 翁老大眯着眼镜看着里头,也不关心他小偷小摸的行径,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脚后跟,示意他打头进去。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冯二忙咽了咽口水,伸出手轻轻地推开了院门。大门发出吱呀一声,他顿了顿,一狠心干脆全部打开。院门背后的景象在明亮的月光的映照下被他们尽收眼底,就像是冯二说得一样,这里没什么人看守,整个院子安安静静的。 翁老大一瞧,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不耐烦地拨开挡在前头的冯二,一脚踩进了院门。冯二和剩下的几个汉子忙跟上去,走到天井处,以他们的目力也能看到里头的房门了。 翁老大定睛一瞧,发现房门上的锁居然只是松松的挂在一边,心里一惊,喊道:“不对,快走!” 话音刚落,四处火把亮起,把翁老大等人的眼睛给晃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带来的心腹已经都叫撂倒在地了,自己的脖颈上也架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他能感受到刀锋带来的凉意,以及自己脖子上细细的血线流下,那轻微的刺痛在这一刻像时被无限放大了一样直直地刺进了他的心。 栽了,他想。 就像一出无声的默剧一样,无论翁老大怎么问身后的人、怎么叫骂,都没有一个人理他,他们身上的木棒还有做老大的一把贴身匕首都被被搜刮了个干净,这才押着他们向着主厅的方向走去。 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无声之中进行,翁老大的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寒意来。 原本漆黑只有月色的别越各处已经点上了灯笼,翁老大似乎可以看见阴影之中影影绰绰的人,他不由得瞪向边上一脸茫然的冯二,就知道这个蠢货是被人给骗了。 也怪自己没有多派个人确认一下,只道是一个少年书生独个儿住着就没放在心上——哪怕是解元公呢,还不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才十二岁,能顶什么事。虽然顶着个巡盐御史侄子的名头,但到底不是嫡亲的儿子,人家也不见得着的多在意——没想到今儿个竟然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若是还有出去的一日,他必要在场所有经历过今日这一幕的人全都不得好死。 紧走几步路,再转过一个弯,出现在所有人眼前的就是一个灯火辉煌的主厅。 已是深夜,厅中却用了好几支儿臂粗的白蜡烛,四处的角落里巧妙地放着几面玻璃西洋镜,将这个主厅照得宛如白日一般。 翁老大艰难地抬起头,就看在高堂之上端坐着一位宛如神仙中人的小公子,边上一个青衫书生捧剑侍立,要不是情形不对,自己为鱼肉,翁老大还是很欣赏这样的画面的。 见他们走进来了,那捧剑书生却像是没有看见他一样,冷冷地道:“外头的清理干净没有?” “已经一并抓了来。”翁老大听见押着自己的人从自己的身后走出来,单膝跪地,简短地回道。 心神动摇的翁老大向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留下来看车马的莫老三垂头耷脑地被按着,一条腿拖着,想是被收拾了。 行了,最后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本来还指望是冯二看瘸了眼,错把老虎当家猫,别院守卫严谨并不是针对他们的翁老大心道,人家真是知道他们来,还特地设了全套给他们钻。可怜他们一群蠢货,还真的高高兴兴地钻了进去。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少年书生,还是今科解元公,既然知道他们会来,完全可以寻了官府来解决这一件事,都不必与他们这样的人碰面,何必大费周章地自己动手。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出声问道。 林瑜的眼神终于落到正中间被辰子亲自压过来的人身上,此人五短身材、穿着灰色麻布短衣,看起来倒是和边上的汉子没什么区别。 听他这么问,林瑜想了想,拦住作势要呵斥的辛宗平,然后笑道:“因为好奇,你是漕运上的人,对吧。”虽是这么问,但是他的神情却是很肯定。 翁老大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目无下尘的解元公竟会回答自己的问题,还转而就揭了自己的皮,他故意输人不输阵地昂头道:“张晗那小子都告诉你了,你还来问我?”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公子哥,他心中暗喜。他的手下倒是有些能为,只可惜跟了这种公子哥,浪费了这般的好人材,若是在自己的手下必然能得到重用。 林瑜挥挥手,不屑地道:“他倒是不想说,不过这也不是很难猜。”他好奇的是,“不过,为什么你会盯上我的小舅,要知道像他这样的秀才,在整个江南可是多得很。” 翁老大看着那个小公子脸上毫不掩饰的天真的好奇,以及边上青衫书生无奈的神色,心道,脱身有望了!强自按耐住欢喜之意,假意装出一副爽朗的样子来,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道:“怎么,张晗竟是你的小舅舅?”他一拍大腿道,“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林瑜讶道:“怎么说?” 翁老大便将自己手下怎么看见张晗被绑走,怎么被抓到这里,叫他们都以为是他得罪了什么权贵,只好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黑白颠倒地说了。又问他,怎么绑着自己的小舅舅呢?平白叫人误会。 “还真真是误会了。”林瑜笑道,“那是我大舅的吩咐,叫抓到小舅了就绑回家成亲。” “成亲好啊!”翁老大放声大笑,很是为自己的兄弟高兴的样子,“我早说你那小舅有经天纬地之才,偏偏身边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正愁着呢!“ 林瑜装出一副不高兴又想听下去的样子,道:“他还只是个秀才呢,怎么就经天纬地了!”又问他们漕运是什么样子的。 有门了!翁老大喜不自禁,前头已经有了一回忽悠张晗那个傻小子的经验的他这一回侃侃而谈,专捡着这种少年人喜欢的游侠儿的故事说来,直说得天花乱坠,叫听的人听得目眩神迷。一瞅林瑜那跃跃欲试的样子,翁老大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他还道自己这一回必是阴沟里翻了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林瑜一边听一边惊叹,很快哄得翁老大又大吹特吹起来。 盯着辛宗平焦急又愤恨的眼神,他与林瑜相谈甚欢。果然,手下再能干又如何呢,碰上这种读了些许书就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还不是白给。 “这么说,你们还是给那些贫困汉子做主的绿林好汉了?”林瑜笑眯眯地问道。 翁老大忙摆摆手道:“好汉算不上,只是讨个公平公道罢了!”说着,目光示意自己的这些手下,道,“都是讨生活的人……” 林瑜恍然,忙吩咐道:“还不快将这些好汉都给放了。” 辛宗平终于忍不住地出声道:“大爷!卑下答应过老爷,要将您好好的给送回扬州的!” 林瑜立时生气地鼓着脸瞪向辛宗平,只是这一回他不再退让了,威胁道:“或者我现在就去信老爷问问,是否有将来犯的贼人放走的道理!” 翁老大一听不好,忙打圆场道:“这位说得对,小公子也太不小心了一些。若向我们只是误会还好,若是别的贼人可没那么好心。” “这不是误会么!”林瑜一脸不大在意,漫不经心地道,“我身边这些人都是我叔叔给的,最是牢靠不过,要不然叔叔也不能放心我一个人来金陵科考。”不过也不提放人的事情了,只是抓着翁老大聊他们漕运的事情。 翁老大心里不耐,却少不得又要哄着这个小公子。熬过了这一回,哪怕最终被丢进了官府的大牢里头他也有办法爬出来,只要不在这里被那个瞪着他的书生立时叫砍了,他回头且有办法报复回来! 一时没留意,就叫林瑜给套了话也不自知。他现在满身心就只有哄开心了这个无知偏偏命好的小公子,最好叫他就地放了自己,张晗这个人他暂时是不想了。 不过既然张晗要回姑苏成亲,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自然还能抓回来。 当先最要紧的还是脱身。 “这么说,向你这样的人还有两个?是你厉害一些还是他们更厉害一些?”林瑜今日这天真公子的人设真是玩得够开心了,按着眼前这个家伙的痛脚故作无知的问道。 这个没眼色的小东西,翁老大心里暗骂,一边和善地解释道:“都是兄弟,不过管的事不一样,哪能简单的说什么厉不厉害的。” 林瑜便装出不信的样子道:“这就是哄我了,便是管得不一样,也有哪个管得重要些,哪个不重要一些的区别。” 翁老大见他露出不信的样子,少不得一一隐去真事,与林瑜解释起来。 林瑜听完了,向往道:“原来是这样,也不知你们怎么就闯出这般大的一番家业来!” 这又有什么好艳羡的,翁老大心道,还真是蠢得厉害,也不知怎么考得这个解元郎,别是买通了人作弊的吧,他恶毒的想,面上还有装出一副沧桑的样子,说平日里怎么辛苦云云,怎么怎么才能走到如今等等。 林瑜撑着头像是听评书一般,含笑听了,见他讲得差不多了这才道:“原来如此,还真是辛苦了。”说着,坐到现在的他终于起身,走到翁老大前面两尺之地。 翁老大还道他是要放自己走了,忙笑道:“不辛……”最后一个字还含在嘴里,没来及吐出来,就见对面那个所谓的无知天真的好骗解元郎反手就拔出了那个捧剑书生手里的宝剑。 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来得及往后一让,仍旧感受到喉间一凉,只听见刚才还很好说话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地说了一句:“解说很详尽,非常感谢。”然后他的视线就一点点低了下去,看着眼前白袍下踩着木屐的纤长脚掌,心想,好白啊!然后就眼前一黑,再没了意识。 整个主厅之中鸦雀无声,只听得见喉腔之中血液喷涌的声音。 看着原本在心里如同天一样反抗不得的翁老大如今死不瞑目、连头都掉了,刚还在期盼着被放走的莫老三腿弯子一软,彻底栽倒在地。 一开始入了这一行,他早想过自己被抓到之后,会是一个怎样的下场,想想就会被自己的噩梦给吓醒。可偏偏漕运里对逃跑的人一旦抓到就是打死勿论,他也不敢逃。一直以来,也平平安安的过来了,日子倒也是越来越好,他就没再想过这样的话题。 没想到,这样的场景会以这样的方式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明明前一息还谈得好好的。 直接从即将被放过的欢欣堕入小命不保的地狱,莫老三抽搐一下,失禁了。 闻到一股不雅的气味,林瑜不耐地看了眼那个长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 莫老三叫他这一眼看得如坠冰窖,只道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竟然直接昏了过去。 辰子眉头一皱,忙挥手,阴影里头走出来一个娃娃脸的小青年,行个礼后就笑嘻嘻地拖着莫老三先下去了。 林瑜看都不看地上的尸体,将手里都没有沾染上血迹的剑举到眼前回忆了一下刚才顺畅的手感,问辰子:“这个还行,能出多少?” 辰子低着头报出了一个数字。 林瑜点点头,道:“打剑浪费了一些,以后都制刀吧,只在一面刃上下功夫,再改进一下。”说着,将手里的剑返归鞘中。 抬头就看见辛宗平苍白的脸色,顿了一下问道:“没经历过?” 辛宗平缓了缓,然后苦笑道:“斩首之刑是见过的。”不过那是被好奇的学子们拉着,远远的在酒楼坐了,而且从那之后再没见过。对他们这些书生来说,也的确血腥了一些,是以凡是看过一次的,都不会再去的。 哪里想的到,刚才林瑜还一脸和善的样子,结果一言不合就拔剑。 说没有被吓到是假的,不过在在场的诸位毫无异色的样子,他就知道自己不可以将这一点表现出来。 想必大爷应该有他的用意。 林瑜自然是有的。 他又不是杀人狂,非要亲手处置这个人。他的时间有限,必须在漕运的其他两位老大反应过来之前,将能了解的情报都收集起来。 更重要的是威慑。 斩掉他们赖以效忠的头领,再悄悄地补上自己人,光用武力威胁并不足够。还要从心理上彻底打碎他们的反抗意识,叫他们彻底生不出任何小心思出来。 刚才时机和他站得位置都刚刚好,林瑜就顺手了。 他环视了地下瘫过去的几人,心中点头,效果不错,虽然好像把自己这边的宗平都吓到了的样子。 “辰子,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你了。”不需要林瑜多说,辰子并地支的其他几人拖着剩下的几人离开。再审一番,只有彻底没了心气的才能活下去。 也有上来处理尸体的,一切井然有序。 看着这一幕,眼睛都有点发疼的辛宗平突然有些明白了自家爷爷有时候看着他时,忍不住流露出来的担心的眼神。 他深吸一口气,呼吸了一口充满了血腥气味的空气,沉下心神,对着林瑜低声到:“大爷,我想跟过去看看。” 林瑜惊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坚毅,不由得笑道:“我原没准备叫你做这方面的事,你跟去看什么?”有这份心就很好了,证明他没有看错人。 “只是……”他皱眉想争取。 林瑜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到:“有些事情心里知道就好了,不必较真。”要是真把人给吓坏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辛宗平见林瑜是真心不想他看这个,方止了口。 闹了这么大半夜,天已经微曦。不过林瑜暂时却还没有休息的意思,脚步一转往着关着张晗的后厅走去。 辛宗平依旧捧着剑,跟在后面。 后厅里头的张翰早就急得一刻不停地来回走动,见林瑜来了忙上前问道:“没事吧?”恨不能抓着自家小外甥,里里外外地翻看一下。 林瑜挥开他抓着自己的手,道:“我能有什么事。”又道,“一直抓着你的,就是那个翁老大,他现在已经死了。” 张晗听了,怔愣了一会儿,忽的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死了?” “难道你以为我会放他活着离开这里?”林瑜狠狠戳了戳他的头,道,“回神,现在是不是可以好好解释一下,为什么一个漕运的老大会盯着你这个小秀才?”他对着自己的小舅舅露出一个秋后算账的微笑。 这一边林瑜别院一夜未曾安眠,另一头,齐达立逼着两个守门兵卒将翁老大他们的身份给说了之后,给吓了一跳。 “想钱想疯了的东西,你们只道性格方便,怎么不想想汤山也在那个方向,要是伤着了哪一个达官贵人,你们还要命不要!” 那两个兵卒对视一眼,道:“能这么不长眼?” 齐达也懒得管这两个要钱不要命的傻子,忙忙地点齐了手下的兵卒。他是正七品的总旗,手底下应该有五十人的小旗,小旗手下再有十个兵卒,算起来本该有五百人。 不过如今天下承平,各个军营吃空饷都很严重。说来五百人,能有个百来个已经很不错了。 他也不知道漕运的贼人往哪里去了,地上的痕迹扫得很干净。他只好散了人出去,先打听着,又叫打听这一段时间可有什么达官贵人来汤山这边游玩。 如今正值金秋,来玩的官宦之家没有十家也有八家。齐达也不敢敲门打扰,小心翼翼地叫探查了情形再来禀报。 折腾了大半夜,人困马乏的只当是没什么情况了。却听手下一人来报说,在另一边像是瞅见了贼人的踪迹。 “可知道哪里有什么人家没有?”齐达忙问道。 那兵士自是都打探清楚了,道:“那里有原荣国府、先巡盐御史夫人的别院。本来没什么人住的,不过,这段时间倒是听着有人声。” 齐达听了心头一跳,上马道:“还不快带路!” 第43章 “这么说,他倒还算得上是你的伯乐了。”林瑜听了张晗将前因后果俱各交代之后, 嘴角勾出一个嘲弄的弧度。 张晗一听这声气就不大好, 猛摇头道:“翁老大此人疑心重的很, 他既想着我替他出主意, 又不敢叫我接触他的心腹,哪敢说什么伯乐。”只是跟在翁老大身边的那些日子虽然提心吊胆,但是在他还有利用价值之前,心知肚明他不会拿自己怎么样的张晗小日子还是过得很不错的。 总之,比起在书院里头念书要开心。 说到这里, 他又有些羞愧,低头呐呐道:“一开始为了保命, 将瑜哥儿你的治家之法给说出去了。也正是因此,那翁老大才……” “效果怎么样?”出乎张晗意料之外的, 林瑜对于这一点倒是毫不在意,反而问起效验来。 张晗看着毫不掩饰好奇的小外甥张了张口, 好容易把一肚子的解释给塞了回去,道:“我冷眼瞅着翁老大试了一下, 还挺合适的, 比原先没有训练过的那些个汉子要像样多了。”漕运上的都是一些年轻单身的无产壮劳力,这些人都是贫苦出身,什么都不懂。一开始虽管起来难一些, 但是前头的坎过去之后, 后面反而很顺畅, 也容易听话。 听张晗细细地说了, 林瑜基本也能想象得出来。原本的时空中,漕帮能迅速地发展起来,除了准军事化的制度、日益壮大的无产者基数之外,百姓的容易被洗脑也是一点。 在林瑜的前世,连高学历的教授级知识分子都能被传|销给洗脑了去。白莲教这样在林瑜眼中连最主要的信仰都存在自相矛盾的教派,还能在贫苦百姓中大行其道、屡禁不绝就可以理解了。 “我知道了。”林瑜心里盘算着主意,却看见张晗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由放下撑着侧脸的手,问道,“你又想作甚么?” 张晗沉默了一下,道:“比起书院念书、科考,我更喜欢在漕船上的日子。” 林瑜冷漠道:“漕船还是漕运,或者,说更明白一点,翁老大那样的?” “漕运、不,当然是翁老大那样的!”张晗的眼中闪起熊熊的名为野心的光芒,看着林瑜的样子似乎格外希望得到他的认同。便是他也知道,如果能说服自己的小外甥的话,家那边就有一半的意思了。 林瑜冷笑一声,道:“那你可知道,我亲手削掉了翁老大的脑袋?”说着一把拿过辛宗平捧着的嵌金镶宝的华丽宝剑贯在他的面前,问道,“你可亲手杀过人?” 只知道翁老大已经死了却不知其中内情的张晗看着眼前看上去华而不实的宝剑沉默,然后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印象中一直斯文优雅宛如璧人的小外甥。他一直知道瑜哥儿非同一般,但这一点直到上了漕船,用他的治家之法得了重用之后,才有了切身的体会。 “外头应该还有没有处理好的人。”林瑜冷漠地道,“如果,你真的下得了决心,就把这把剑拿起来。” “大爷。”外头传来禀报之声,辛宗平看了眼僵持的甥舅两个,轻轻走到门外,问道,“何事。” “外头有一总旗带着军士来敲门,说是瞧着有贼人过来了,问是否安好。” 总旗?辛宗平心道,这可不好打发,低声与林瑜这般说了。 林瑜听了,眼珠一转,道:“也好,现成收尸的来了。”语毕,起身,辛宗平忙跟上。 却见他顿住了脚,对着看着宝剑发呆的张晗道:“不管如何,我已经去信姑苏,先准备好回家成亲。” 本来还沉浸在沉重的思绪中的张晗听见这么一声,一脸茫然地抬起头,问道:“成亲?那家没有退婚吗?”他原本是有一个已经看好了的岳家的,只是既然他跑了这么长时间,便以为那家已经退亲了,怎么听着像是没有? “你那老岳丈说,便是只有一块牌位也要将那姑娘嫁过来,否则就送去出家。”原本张老太太倒是好心,想着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的花期,谁能想得到她父亲却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比起出家,还是嫁进张家少受些磋磨。张老太太叹了一回后,就同意了这个主意。还和林瑜说过,要真是张晗找不回来了,她就当女儿养着,若是以后有了好人家就从她那里嫁出去。 不过,既然人被林瑜给找到了,之前他说要把张晗绑回去成亲还真不是一句玩笑话。 出了后厅,林瑜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样一个不眠之夜过去,就算精力旺盛如林瑜都难免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特别是还有张小舅这个不省心的,好好的读书科举不愿意,偏偏要搅和进漕运这样一个浑水中。 虽然,林瑜自己也没什么资格说他,毕竟他缩图更大。所谓的翁老大与之相比,不过萤火之光,难以与皓月争辉。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做什么,也有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 可张小舅太冲动了些,在林瑜看来,就算他在漕船上呆了一年多,实际上却一直被翁老大看管着,不自由的同时,也没叫他真正接触里头的黑暗。 辛宗平低声轻轻地安慰道:“回头关上两年,好好教一教就好了。”成亲之后,有了妻儿,又不一样些。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真要打定了主意,那是死活拉不回来的。”林瑜按了按额头,道,“算了先不说他,外头的请进来没?” “去请了,您是……” “先去沐浴更衣。”林瑜掸了掸袖子,道,“总觉得身上还有一股血腥气,叫人发觉了就不好了。”顿了一下,又道,“你也去,前头先叫刘嬷嬷招待着也无妨。” 辛宗平应诺退下。 外头院中。 “再想不到汤山还会有贼人出没。”刘嬷嬷一边引着齐达往里走,一边叹道,“若非老爷不放心大爷,死活劝说带了护卫来,只怕就不好说了,这一院子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是……”她停了下来,又叹了一声。 齐达忙道:“不知贵家主人是?” “说来不怕您笑。”刘嬷嬷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来,道,“正是今科解元郎。” “原来如此,失敬。”齐达脑海中闪过一双冷静的黝黑眸子,定了定神方笑道,“只不知如今贼人何在,可有扰了解元郎?” “听着在院子里的时候就叫护卫一剑杀了,老奴也不敢去看。”刘嬷嬷引着齐达在偏厅坐了,唤着上茶来,又道,“不过没齐总旗您说得那么多,只有一个。”说着,露出惊慌不定的神色来。 齐达一看便知道她担心什么,忙道:“解元郎没叫惊着了就好,下剩的贼人自有官府下海捕文书。”又安慰道,“许是那贼人只是中途迷了道,才拐到贵府上。” 刘嬷嬷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从送茶上来的婆子手里接过托盘,亲自上了茶,道:“还请总旗稍待,用些茶点,大爷这会子正在沐浴更衣。” 齐达忙推辞道:“既然解元郎安好,只管把那贼人交与我,我便回去复命去,不多打搅。” 刘嬷嬷便笑道:“再没这般待客的礼,说出去叫人笑话老奴不知礼数,大爷要说的。”说着,便退下去了。 齐达自己也觉得拘谨的厉害,坐在椅子里头浑身不自在。他端起茶杯,尝一口,顿了一下心道:“怪道养得出那样的人来,连个水都不一样。” 略略等了一会子,刘嬷嬷又来到偏厅,道:“齐总旗,大爷有请。”又带着他们往后面走。 走了约莫半刻样子,刘嬷嬷推开一个院门,又换了一个秀美大丫鬟来引着他们。齐总旗忙已开眼睛不敢多看,只扫过院内花卉,瞅着面前人裙摆不走岔了道便是。 “大爷,齐总旗来了。”站在房门口,白术先敲了门,回道。 “快请进。” 齐达刚要迈步,想了想,将两个小旗留在了门外:“你们在外头等着。” 进了门,就看见一个眼熟的少年书生,脸色略略有些苍白,但是那双眸子却如齐达印象中的一般镇定。少年的身边还伴着一个青衫书生,也是齐达见过的,在贡院里头的时候两人说过话。 三人见过,林瑜便吩咐白术上茶来。 齐达忙止道:“不忙吃茶了,在下原不过看一下解元郎是否安好,既然无大碍在下这便回去了。” 林瑜顿了一下,不好多拦,关心了两句关于贼人的话之后,便面带犹豫地道:“论理我不该说,只是这事也不是好拿出口去说的。” 齐达笑道:“府上才有喜事,叫几个毛贼搅了实在是不该。”想了想道,“在下只说那尸体是山间小道寻着的就完了,许是贼人里头内讧了也未可知。” 林瑜听了,不由展颜而笑,道:“如此,就劳动齐总旗了。”说着,便要起身行礼。 那齐达见他小脸一缓,少了愁绪,心里也跟着轻松起来,忙伸手扶了他的臂弯道:“不敢。”又要告辞。 林瑜苦留他一道用早膳,到底也没留。本来连备下的辛苦钱也不要,还是林瑜很是说了一番手下人辛苦的话,这才叫身边的小旗接了,一径去了。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如今的官军哪个不是兵过如篦,辛宗平常年在金陵,却知道这个还是不错的,平日里待事也公道。 林瑜轻笑一声道:“是不错。”又识趣又有本事,若再有个好背景,只怕很快就升上去了,哪止今日小小的一介总旗。 几个漕运上的贼人混进来汤山的事情,果然没有引起一点点的水花。悄悄的就给按了下去,要不是林瑜一直关注着,倒不知道齐达一介七品总旗还有这样的能耐。 对漕运上来说,翁老大的消失就像是沸腾的油锅里头溅进了一滴冷水,瞬间就炸了锅。 三足鼎立是最稳定的状态,其中大头的没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哪个不想做真正一言而决的老大,如此每一天都有人消失,这一段时间,漕运上闹腾得连官府都有所警觉。 正是因为这样,林瑜的人混进去之后剩下的两方谁都没注意。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后,这才发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新的头领已经崛起,他们即便联合起来也奈何不得了,只好倒退三舍,俯首称臣。 从那之后,贯通中原水道的漕运就彻底掌握在了林瑜的手里。不过,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林瑜和辛宗平一个解元一个亚元,哪怕再不喜欢也要出面应酬。更何况,辛翰林还常常带着他们两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老翰林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丢在了一边,格外偏爱林瑜一些。 常乐天端着酒杯,赞了一回这杯中之物后道:“我原本还道今年的解元不是出自你西山书院,没想到你倒好,直接将人收做关门弟子,不知这一回师兄又该如何嫉妒你了。” 常乐天的师兄白安也是出了名的大儒,只是白安一向不喜欢朝堂,也不喜欢在一个地方老老实实地教学生,是以常年云游在外,收徒弟也随心的很,必须得看得顺眼才肯收下,贵精不贵多,这么些年来,也很是除了一些能臣名士。 而辛翰林再不喜欢,也在朝堂上做到了大学士才致仕,致仕之后就窝在了金陵教学生,算得上桃李满天下。两人可谓是南辕北辙,没一处相同之处。 白安常说,辛翰林装的太过。辛翰林也看不顺眼白安太不讲究,总之这两老的遇上了就不大安生。 不过,两家的弟子倒一向感情很好。 如今辛翰林要收关门小弟子了,怎么说两门上下都要关心一下这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常乐天是看过林瑜的学问人品的,也早就去信自己师兄,不过:“师兄就在杭州,许是过两天就上金陵来了!”而且,信中对林瑜可谓是相当的感兴趣。 辛翰林一听,差点没整个人都弹起来,他拉住林瑜道:“别管扬州那边了,我们这便行拜师礼。”说着,一把拿起一个茶杯塞进他的手,一边催道,“快快快,敬茶!” 瞧得一边的茅学政笑得差点没将手里的茶渣合在一边的常乐天的身上。这一回乡试,常乐天是主考官,他也是几个副考官之一,又与常乐天是同年,正约了一道喝茶。没想到会遇上带着今科解元亚元来耀武扬威的辛翰林,还看到了这般的场景。 辛宗平又好笑又无奈,只好劝道:“白大儒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他不会与您抢徒弟的。”就差没直说,他就是逗你玩,快被丢人了。又与林瑜使眼色。 手里被塞了一杯茶的林瑜低头看了看,又见辛翰林一副着急忙慌的样子,便慢吞吞地站起来道:“好啊!”说完,就要在当地三跪九叩,行拜师大礼。 辛宗平气得个仰倒,也不管还在常乐天以及茅学政的眼前了,忙拉住了人,道:“瑜哥儿快别逗着祖父玩了,哪里有这么草率的。” “没有逗着玩。”林瑜认真道,不过胳膊被拉着,他这礼也行不下去。 还是辛翰林瞅着这硬邦邦的地板,心疼即将转正的小弟子,道:“等回去再补上吧!”说吧拿过林瑜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道,“礼成。”然后看着常乐天与茅学政道,“你们都是证人。” 茅学政乐得点头,倒是常乐天问道:“表字呢?”林瑜虽然年纪小,还没到束发的时候,但是既然已经中了举人,正应该有个字,以后也好称呼。否则,还见天的被人叫瑜哥儿不成?也不像话。 辛翰林沉吟一下道:“他名瑜。”辛宗平深知自家祖父的不着调,拜师礼什么的可以糊弄,反正在座两个主副考官,分量是足够了。但是一个人的字却是要用一辈子的,这可不能随便糊弄。他紧紧地盯着祖父,看起来倒比正经拜师的林瑜还紧张一些。 “本来公瑾也不错。”辛宗平的眉头刚要竖起来,就听辛翰林继续道,“不过这就重了前人了,不如就叫怀瑾吧!”辛宗平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怀瑾,这个好。”茅学政乐呵呵地道,“他的人品原也当得上这个词。” 常乐天也点点头,道:“若他还当不上,这世上也就没人能用得上了,本就是玉人一般的人物。” 辛翰林老怀大慰地抚须,一脸的赞同。 辛翰林无力,看着也不太想被夸玉人的林瑜,心道,爷爷您一个做长辈的好歹也谦虚一下啊! 结果,本该隆重的拜师礼就被这一老一小给糊弄了过去。还是辛宗平更了解这些俗物,知道外头盯着新科解元呢,等林如海那边作为长辈送的拜师礼随船过来之后,到底压着两人在西山书院里头办了一个清净且隆重的拜师礼。 新科解元拜师辛翰林的消息,也像是插了翅膀一样,随着留在金陵的士子们向友人、家中的去信而传到了大江南北的读书人耳中。 其人又羡又妒,又妒又恨皆有,不过这都不关林瑜什么事了。 在参加过常乐天作为座师举办的鹿鸣宴,林瑜就压着张晗上了回姑苏的船。 他已经去信林如海,直接回姑苏。估摸着那边少不得要祭一回祖,他也要上香告慰先父母之灵。等处理完张晗的事情,他再上扬州。 林如海本想着一道,不过他盐政上且脱不开身,就只好交托贾敏回一趟老家帮忙张罗着。虽然这些年林瑜独个儿也早就习惯了,但是这次祭祖他是主角,没一个亲近的长辈张罗着可不行。 横竖黛玉和鲤奴都大了些,也不怕苏扬之间短短的水路,贾敏便将两个小家伙都带上了。 一同上路的还有贾雨村,在林瑜离开扬州赴金陵赶考的那一段时间里头,他到底还是寻摸着谋得了黛玉的西席这个差事,期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林瑜得知后去信林如海之后,林如海心中已经尽知。 不过,在两人的计划中,这一任盐政结束,必是要卸任的,到时候无论是平调进京,还是外任,他都会荐了贾雨村去贾家。 再者,估摸着贾雨村也不会在林家安心地呆上数年,否则也不必特地谋进来。 这一回林瑜来时这么些人,走的时候地支的护卫除了两人贴身带着之外,包括辰子在内,都被林瑜留在了漕运之上。这样的事,没有辰子这个老人把着,他也放心不下。 如果顺利的话,到时候辰子至少能收拢漕运三分之一多的势力,另外两个再斗得狠一些,能吃下一半也未可知。 不过这样的话,他身边的人又缺了。 “人总是不够用。”林瑜歪着头看着手里头的密信,是辰子那边寄来的,借了漕运,倒比以前还要快一些。 “不是说家里头已经开始教起来了吗?”白术将他堆得凌乱的书桌理了理,问道,“辰子留了下来,大爷可要选出新的地支来?” 林瑜抚着下巴考虑了一会儿道:“人还是要选的,但是要稍微改一改。” 随着辰子留下的地支有两个,而他身边的这个两个在将他们送回姑苏与黄石交接过后,必定也是要去辰子那里的。这是他留给辰子的心腹力量,没这人在漕运那个龙蛇混杂的地方根本排不开手。 这些人在扬州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辰子的指挥,虽然在名义上他们都是一般的地支,代号是巳午未申,但是具体决策都是林瑜锻炼着辰子做的,就像是当初他培养黄石一样。而这四个人也都是辰子一手从新人□□亲自教出来的,也就是说,他现在是时候给辰子一个独立的队伍了。 摊开一张信纸,林瑜在上面写道:保留辰子代号,由其独立带领一支,挑选出新任巳午未申。 白术瞧了,若有所思道:“原本地支是为了您的安全才设立的,现在这样的话,您身边就缺了一个人了。” 林瑜摇摇头,道:“天干才是为了安全设置的护卫,地支我原本的设想就不只是这个。只是那时候除了我的安全,他们也没别的事情好做罢了。”想了想,林瑜笑道,“辰子、不,辰龙,等他完全掌握漕运之后,我身边可不就多了一条货真价实的水运之龙。如此,才不枉我给了他这个代号。” 这一段只存在与林瑜和他的贴身侍女之间的谈话,传于后世之时已经彻底变成了不可考的传说。 后世有载,传靖朝首任林首辅身边常设天干地支明暗代号共二十一个的护卫,其中辰龙不知所向,从未补足。野史有闻,漕帮(后改名青帮)之首名为辰龙,并代代相传,乃后世第一家族林家跟足世界的不传之秘。 野史多有无稽之谈,只是此般巧合,难免叫人侧目。只是早在百年前的席卷整个世界的风暴中,原本的青帮也改组、渐渐销声匿迹,史实到底为何已经不可考矣! 林瑜自然不知道自己心血来潮的一番决定给后世留下多大的谜团,如今他还在很朴素地烦恼着人手不够用的问题,扩建天干倒不是很难,但是地支因其特殊性,合格的人才必须有人手把手的教着,出师了才能用。 原本他设想着,按照辰龙的例子,其他的十一个地支身后都扩建一支小小的队伍,仔细想想还是不太现实。他考虑了一下,在信纸上写下:扩建地支,满三年的地支可带一小队,三人为上限。 再将其他要交代的事情写下之后,林瑜将信纸交给白术。白术接过来,拿过一张空白的信纸来,先在右上角用银针刺出两个洞,表示第二本密码书。 再根据脑海中密码书的内容,将林瑜书写的内容变成一行行的数字,最后将这些数字编进一封普通的信件中。 黄石那边拿到信件之后,根据右上角提供的密码书,按着那个来解码,才算是知道了林瑜的命令。 密码书是常换的,也就是说,没有将几十书籍背下来的本事,黄石也做不了这个地支的首领。即便是普通的地支,背书也是日常考核内容之一。合格的地支平时都能通过这个来打手势交流,无论多少的密码书都能牢牢地刻在他们的心里头,成为本能。 这也就是地支实在难以扩大的原因之一,要是不会背书,只怕连别人平时交流什么都看不懂,还能玩什么。 等到了姑苏的时候,张大舅已经亲自准备好了马车麻绳荆条等在了岸上,张晗泪眼汪汪的被林瑜亲自交给了张大舅,然后看着自己的小外甥在林老管家等人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他那天最终还是没有拿起那把剑,在没有威胁的时候他实在做不到杀人,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他就妥协了。 张晗自己心里清楚,他其实并不是读书的料。不是读不出来,要真是那样,他当初也没办法考进西山书院。而是他实在受不了条条框框的生活,若是有机会,他还是想跑。 特别是他已经享受过一次自由的滋味的时候。 只是,这一次,他是彻底惹毛了整个张家还有自己的小外甥,还差点把危险带给瑜哥儿。不过,也因此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小外甥是一个一言不合就敢拔剑的猛人,这可比他原本以为的风姿优雅的贵公子要厉害多了。 所以,以后到底要如何,还是要从长计议。 这一头,张晗总算乖觉的叫张大舅给捆了个死紧,拎着回去给张老太太请罪。 林瑜则还没来得及回自己府上,先去隔壁拜见了事先已经回来的贾敏。抱着一个半月不见,看起来却依旧认识他的鲤奴玩一会,又陪黛玉说了一会子金陵风光,放下了金陵带来的土产,这才算是被放过了。 好不容易在这几年来就没正经住上几回的家里松快了一下,就听张家那边来人,请他去。 “这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林瑜头痛的按了按额角。 白术拿来一件纱面绸里的大氅,给自家大爷披上道:“隔壁府里新做的,正好用上了。”金秋时节刚过,天色晚时已经有了一丝凉意,像林瑜这般只穿一件单衣是不行的。 “果真好看。”刘嬷嬷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零零碎碎的摆在玉环玉佩之类的配饰,还有长簪、镶玉发带等物,少有金银,尽是各色各样的白玉制成,如脂白腻。偶尔有一件翠玉混在里头,越发显得盈盈如水。 “这都是隔壁太太挑了送来的。”刘嬷嬷道,“知道您不爱听我们的话,少用配饰,只是再不能没了个大家的体统。”将贾敏的话转达了,这老嬷嬷笑道,“我瞧着这话很是。” 林瑜探头一看道:“全都是玉的,婶婶还真是喜欢玉。”又道,“我那匣子里头的配饰都快比姑娘都多了。” “净胡说。”刘嬷嬷不赞同的摇头,道,“这大家公子便是用脂粉的也不再少数,些许配饰又算得上什么呢!” “脂粉就罢了吧,听着就有些渗人。”林瑜忙摇头,一个大男人涂脂抹粉的想什么样子。 刘嬷嬷仔细瞅了自己这个大爷半晌,方笑道:“您原是个傅粉何郎,再没什么脂粉能比得上您啦!” “就算嬷嬷你这么说,我也是不会觉得高兴的。”林瑜叹了一声。他小的时候还好一些,毕竟不大出门,偶尔一次也大斗篷的罩着,马车轿子的行走,少有人能看到他。可自他长大了一些,关于他容貌的传言越来越多。他又不是什么闺阁姑娘,真的一直带在家里。再不喜欢应酬,但是像鹿鸣宴这样官方的场合还是要去的。 而古人夸起人来,可是真的肉麻。有时候,林瑜都被他们夸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神仙下凡来,这不是夸张,而是真的有人在他面前这般说。 所以,现在只要不是把他和美女拿出来比,他一概不在意,实在管不过来。 因着只是去外家,在林瑜的要求下,就没有全幅打扮,只拿玉簪半挽了青丝,身披大氅,脚踩香木屐就过去了。 到张家的时候,林瑜被直接引去了张老太太的院子。 等他出现的时候,高坐的张老太太、气得脸色铁青的张大舅、跪在地下的张小舅三个人皆目露期盼的看过来。林瑜被这热情的目光看得顿住了脚,定了定神才走进去。 先给张老太太行礼,腰还没弯下去呢,就又被一把抱进了怀里。看在现在这世上也就张老太太一个人能名正言顺地抱着他的份上,林瑜也就笑眯眯地任由老太太去了。 他看着地下被反绑着双手的张晗,无奈道:“我以为那时候你就已经放弃了,怎么原来这里等着我呢?”他也不说具体什么事情,就怕吓到了老太太。老太太年纪大了,虽然性子通透,也不是拿漕运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情来吓她的理由。 也不理会自己这个小舅苦巴着的脸,林瑜转身曼声细气地哄了张老太太,又给她保证:“必叫小舅留在姑苏先成亲的。”这才得了老太太的放心,与张大舅甥舅两个拎着不省心的张晗去了外书房。 到了外书房,张晗这才耷拉着脸,道:“我不想成亲。”他是想往外跑的,和他成了亲,岂不是真的喊了那个姑娘一辈子。 “不想也得成,哪怕只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林瑜寒了脸,现在是什么时代,又不是几百年后,你不想要老娘还不乐意嫁。若是那个姑娘命好,摊上一个讲理爱护子女的父亲,自然也就没有张晗什么事情了。 偏偏那个姑娘的父亲就是林瑜最讨厌的那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错在张家,就连张家自己都主动上门要求退亲,又愿意陪礼,可谓是做足了。只要找一户不那么讲究这些的人家,那姑娘嫁过去不是没有好日子过。 却有一种父亲,自己所谓的好的名声要用自己亲生女儿的一辈子去填,捧着排位出嫁、要么就送去出家,亏他想得出来!这年头的尼姑庵藏污纳垢,真当有什么好不成? 反倒是张老太太生怕好好的姑娘被糟蹋了,才出主意,先娶进来,做女儿养着,好歹还有一条活路。 所以说,他是真是很讨厌这个时代,尤其这种时候。 第44章 “大爷。”跟来的白术在外头敲门。 林瑜头也不抬:“进来。”白术从来都不是看不清情况的人,既然她不顾里头正在谈事会打搅, 应该是有更要紧的要禀报。 白术低眉顺眼的进了屋, 凑在林瑜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 林瑜听了一挑眉道:“消息怎么漏出去的?”也太快了些。见张大舅看过来, 他止住了想说什么的白术, 吩咐道,“正好,都在这里,你把你刚才收到的消息说一下吧!” 白术面对两位舅老爷,福了福身, 然后按着林瑜的吩咐,略略提高了声音道:“秦姑娘立下重誓, 发誓不嫁小舅老爷,并自己绞了头发, 跑到了城外的玄墓番香寺出家去!” 张晗抖了下唇瓣,道:“她竟这般刚烈!” 林瑜哼道:“现在便是你想娶, 人家好姑娘也不愿意嫁给你。”又问着白术,“这事多少人知道了?” 白术低头回道:“除了秦家人, 暂时还没有传出去。”他们知道, 还是黄石按着林瑜的吩咐,稍微注意了一下那边的动向,这才发现那个姑娘自己跑了出来。 为防她被那些黑心人牙子给拐了, 黄石还点了人好生跟着, 生怕她跑到那些个藏污纳垢的庵堂里头去。哪晓得这姑娘还挺有主意, 知道换一身不起眼的衣服, 偷偷将自己扮丑了,往玄墓番香寺里跑。 这玄墓番香寺的名头并不十分的响亮,林瑜知道还是因着这名字太奇怪了一些,后来还是老太妃留给他的人手力原本寒山寺的知客僧、如今已经升上方丈的那位告知他,里头是正经庵堂,有一个极精演先天神数的静怡师傅。 这个师傅本事不小,知道的人却不多。但是说起她的徒弟林瑜心中便了然了。 欲洁何曾洁的妙玉。 也不知秦姑娘怎么知道的蟠香寺,但是地支见她往哪里跑,倒是不用费心再想办法不着痕迹的送她去正经清修的庵堂。无论她最终是不是要出家,去了蟠香寺总归不会出事。 不过从林瑜拎着张晗回姑苏不过才一天的时间,秦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叫原本没什么声音的姑娘居然做出这样的选择。 按理来说,既然张晗给找回来了,按照时下人的想法,秦姑娘既然不用再抱着排位结亲,也算得上是圆满。怎么,突然就闹了这么一出? “小舅在老太太院里说得话叫人给漏出去了?”也不怪林瑜会这般怀疑,如果这是林家,他自然有信心不会有人将内宅的一言一行给说出去。但是这是张家,一时不慎,并非不可能。 张大舅听了,走两步叫外头小厮去里头将这事告知主母李氏:“慢慢地说,万万莫叫老太太听见了一丝风声。”毕竟张老太太是真的很喜欢秦家姑娘,即便她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也愿意娶她进门。现在看来,还是老太太的眼光好,看得准。 “行了,别在地上跪着了,反正这亲是成不了了。”林瑜捡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反而没了那股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张晗闷闷地起身,手一翻,身上的绳子就掉了下来,往边上的椅子里一坐,默默无语。 张大舅交代了外头的小厮之后回来,看到自己这个当做儿子关照大的弟弟一脸沉闷,不由得冷哼道:“你不是不想成亲吗,如今称心如意了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张晗低着头,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第一次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半晌,李氏遣人来回说,外头嚼舌根的婆子已经找到了。 “那秦姑娘的母亲爱女心切,买通了张府的婆子只为听个声气。哪知道小舅老爷回来后并不愿成亲,那婆子为了赏钱按耐不住听了半拉的话就跑去与那边说,没想到反叫秦姑娘听了去,悄没声地就自己绞了头发,留了封信就跑了。”同时,黄石那边的消息也传了过来,将秦府上发生了什么给打听清楚了,“如今秦姑娘的父亲已经气得要断绝父女关系,母亲因着拦不住他已经急晕了过去。” 听完了外头的回说,林瑜拂袖起身,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太太那边我去说。”他往外走了两步,留下空间交给张大舅收拾自己的弟弟。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道,“论理,没有外甥教训舅舅的,但是,这个姑娘的一辈子是叫你的任性给毁了的。” 出了门,林瑜瞧着昏暗的天气,叹了口气,对着身后的白术道:“我现在是觉得你不嫁人真的还挺好的。” 白术抚了抚自己已经梳成妇人样的发式,道:“秦姑娘和奴奴还是不一样的,奴奴有幸遇上了大爷,这都是命。” 林瑜听了,低低地嗤道:“命?我最不信的就是这东西。” 来到老太太的房里,林瑜拉着她的手,缓缓地将事情给说了。老太太沉默了良久,方老泪纵横道:“是我没教好晗儿这孩子。”她抓住自己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外甥道,“那是个好姑娘,就这么叫毁了。” 林瑜安抚地拍拍她,示意边上的半夏上前与老太太拭泪,哄道:“不怕,有外孙呢,保管叫她一生无忧。” 好不容易哄好了老太太,林瑜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心道,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本应该安享晚年的时候,偏偏还要为儿孙忧心。便是他也没好到哪里去,或者说,老太太最担忧便是他了。哪怕这一回他得了个解元,也没真正解开她的不安。 “老人家心不盲啊!”叹了口气,林瑜对身边的白术道,“和黄石说一声,安排一下我要见秦姑娘一面。” 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挽回了,还是想想怎么收拾后续吧! 想要见秦姑娘并不难,似乎玄墓蟠香寺的师太并没有给她梯度出家,只是暂时收留着她。寒山寺方丈出面之后,里头就有一个年纪很大的师太愿意带着秦姑娘在蟠香寺之外的茅草亭里头与林瑜见一面。 也是看在林瑜如今年纪还小的份上。 不过,林瑜也没想到,跟在那个老师太的袍子后边,还有一个留发扎着揪揪,却穿着小小的道袍十来岁的小姑娘。这非僧非道的打扮,便是妙玉吧!他也不过看了一眼,就与老师太合十道:“谢师太宽容。” 那师太并不受礼,一侧身避开,道:“施主言重了。”说着微阖了眼,并不关心他们会说什么的模样。 林瑜的目光停留在面目平和的秦姑娘身上,道:“姑苏林瑜,见过秦姑娘。” 秦姑娘难掩惊讶地看着眼前钟灵毓秀的小公子,想了一会子才想起来林瑜是谁:“不是金科解元郎找小女子有什么要紧事?”她听自己那个读书人父亲提过一耳朵,今科解元郎是同乡,只不知为何来找她。她原本是不想见,但是静怡师太却在她准备回绝的时候,劝了一句,这才有现在的这一场见面。 “原来秦姑娘不知,张晗就是在下的小舅。”林瑜直截了当地道,看着面前这个姑娘微微的色变,然后道,“在下来是为了替外祖母承诺一句,若您愿意,她愿意收您做干闺女,以后找到了好人家,张家愿做娘家将您好好发嫁。”这时候的干闺女比起后世来更隆重,是可以进干娘家宗祠的正经关系。从红楼梦一书中,接着薛宝琴的口见证贾家祭祖可见一斑。 秦姑娘低了头想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摇摇头道:“替小女子谢过老太太好意,只是谁又能料想得到所谓的好人家是不是又一个张晗呢?”想当年张晗也是少年秀才,又是西山书院的学子,眼看着前途似锦,张家又是当地有名的良善人家。闺阁之时,哪个表姐妹不羡慕她,结果,如今又是个什么境况呢! 林瑜仔细看看她脸上殊无怨愤之意,不由地轻叹一声张晗有眼无珠,方曼声道:“若是姑娘打定主意了也无妨,但凡有张家一天,便不至于叫姑娘吃苦。” 秦姑娘干脆地点点头,她也不矫情。就算自己不稀得用,贴补贴补寺庙里也是好的。一生太久,在可以的时候,还是多做准备的好。 见她并不扭扭捏捏,自己又立得住主意,林瑜反而更高看她一眼,道:“若有事,姑娘不愿意找张家,找我林家也是一样的。只是有一句,我想问问姑娘。” “小公子请说。” “姑娘真的甘心吗?明明整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是您的错,偏偏要用您的一生来为此付出代价。”林瑜这句话可谓是诛心了,不过在场几人,白术垂首从一开始就没有抬头多看一眼。老师太微阖了双目,恍若未闻。倒是师太身后的小姑娘眼睛里迸发出闪亮亮的光芒,灼灼地看向林瑜。 秦姑娘沉默了一会儿,本来一直低着的头突然抬起来咬牙道:“不甘心又如何,母亲立不住,父亲靠不住。我倒是想自己立起来,但是除了寺庙哪里又有我站的地,你既然这么问了,可见你心里明白,何苦来又问我!” 林瑜看见她失态,反而笑起来,轻声道:“如果你真的有自己立起来的心,就来找林家吧!不过,不来也没关系。就像是老太太说的,只要有张家一日,你就有一日清净日子,放心吧!” 说完,他对着一边始终未做声的静怡师太一礼道:“叨扰了。” “阿弥陀佛。”静怡师太带着自己的小弟子目送着林瑜走了,方摸了摸身边小姑娘的头,道,“那一家的命数已经变了,没准你也会有一线生机。” 回到府上,白术将林瑜脱下的大氅小心收起来,道:“您说,那秦姑娘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林瑜托着下巴,看着辛宗平拿着炭笔笨拙地演算数术,几个阿拉伯数字还有些歪扭,但是比起一开始的时候已好看多了,漫不经心道,“来的话我多一个教书先生,不来也可以理解。玄墓蟠香寺是正经庙宇,里面没什么磋磨人的腌臜事,一般的丫鬟婆子伺候着,其实和她未出阁前差不太多,没准还自在一些。” 白术想象了一下,发现自己实在是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便道:“听上去挺没意思的。” “可不是没意思。”辛宗平放下炭笔,放弃地将演算纸拿开,道,“不过一般人都会选后一种吧,忙忙碌碌是一生,清闲享福也是一生。所以才说,富贵闲人难得。闲人易有,既富且贵却难,四个字合在一起,更难了。” “算了罢,家财会破败,权势也会崩塌。”林瑜笑道,“反正我是不敢做这样的富贵闲人。” “也就是劳碌命了。”辛宗平大笑。 当夜,黄石来报,那不仅是秦姑娘,一道来的,还有静怡师太。 “这个搭配看上去倒是不寻常。”林瑜笑一声,换来刘嬷嬷道,“交给您了,我先去会会那个师太。” 林府可没什么静室,林瑜就在小花厅里见了静怡师太。 “不知师太有何见教。”白术上茶之后,林瑜开门见山地问道。 索性静怡师太没有寻常和尚道士装神弄鬼、一句话非得说得云缠雾绕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爱好,她谢过茶水之后,道:“施主非常人,贫尼膝下有一个女弟子,命数多舛,想为她夺得一线生机。” 林瑜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什么非常人什么生机,与他有什么关系吗?他皱眉道:“不知师太口中的生机是指?” “自然是施主。”接着静怡师太将原本林如海一家的命数说了,又说如今命理已变,正是林瑜的功劳。 “原来传说静怡师太极演先天神数却是有的放矢。”林瑜笑着说了这么一句,然后道,“只是还恕小生不近人情。”说着端茶送客。 那静怡师太被拒绝了也不在意,似是早已经心中有数了的模样,只是在走之前问道:“若有一日,您能搭一把手,叫我那女弟子免除被劫之苦。” “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听了林瑜这一声,那老师太便放心的离开了。 白术见那师太走了,与林瑜笑道:“大爷不是总说缺人么?” 林瑜往榻上一歪,道:“那也还没缺人到什么都收的地步,那么大个姑娘我可养不起。”再说了,人家也未必是真心想叫他做什么,他承诺到时候不会袖手旁观,只怕师太心里原本想着的也就是这么一句罢了。 白术回忆一下今天下午看到的那小姑娘身上的衣着,道:“还真是,霞影纱这一门手艺已经失传了,也就堂太太公府出身才拿出那个来与您做了一个大氅的面,远远地看着雾气朦胧,神仙中人一般。她的道袍里子也是那个,一般人家可拿不出来。” 刘嬷嬷正迈脚进来,听了就笑道:“知道的说你是说那个姑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逮着机会夸自家大爷长得好。”又对林瑜道,“秦姑娘说了,愿意留在林家自食其力,过去种种皆如虚妄。” “这就好了。”林瑜道,“虚妄什么倒不至于,不过她原本的身份是不能用了,少不得换一换。” 说着,换了钱嬷嬷来,将人交给她林瑜也放心。新身份自有外头人联系了衙门里的那个吏目去办,不过一声吩咐的事。 直到这时候,林瑜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老太妃给他留下了一支怎样的力量。并不是说强大,而是却格外适合林瑜。在林瑜的手上,这一股力量达到了最顶峰。 他敢说,整个姑苏,再没人比他更了解这座古城。 这样的话,有些计划就可以继续下去了。 “自古以来,果然还是女人的钱好赚。”在准备离开家乡之前,林瑜去见了一回张大舅。他看了这一季的账本子之后由衷地感慨道。 张家原本就有胭脂水粉的铺子,只是比起本地最好的略次了一筹。后来林瑜弄出了比胰子皂角更好用且有便宜的肥皂之后,就与张家合作,他只管生产,张家用他们庞大的商路进行分销。 不过生意上的事情不用他多操心,张家自然知道该怎么办,一切都有成例。 值得注意的是姑苏城内已经有人开始瞩目这一股生意了,只怕早晚会找到林瑜的头上,而林瑜暂时还不想以这种方式来增加自己的知名度。 “建一个行会吧。”听完了张大舅的担忧,林瑜道,“将有实力也有善意的拉拢进来,独个商家好对付,整个行会他们就得掂量掂量,再者一门心思作对而不想着赚钱的商人应该是没有的。如果有的话必定有其他的目的,那就交与我解决好了。” 张大舅接过林瑜抵还来的账册放在一边,道:“布有布行,米有米行,这倒是一个好法子,只是单单皂业是不是撑不起一个行当。” “那就再加上胭脂水粉,尽够了。”林瑜起身道,“我一会子叫人送方案来。” 像这种在有限的生产力之下,试验出最合适的化妆品不算简单,也不算难。林瑜空间中本就有像鸭蛋粉这样如今还没有出现的化妆品的制作方式,略作一些改动,比如将其中一味铅粉改成滑石粉,制作出来的粉就比原先的更加轻薄香美。虽然药用级的滑石粉成本更高了些,但是这样的粉妆本就面向的是大户人家,她们也不在意这一点点的银钱。 其他的胭脂之类,成本因着林瑜圈出了一大片山地来专门种植花朵后下降了许多。他本来的意思是用收下来的花瓣制香水,不过淘澄出来的颜色浪费了也不好,就专门找出胭脂制法来。一样东西能做两样用,成本可不就降下来了。 如今姑苏张家的胭脂已经尽数用林瑜供给的,货品之美连京城都有所耳闻。只是原本两家专做胭脂的脸上不好看,林瑜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更何况他们还与皇商有些牵连。如果此次能拉上同一条船,也省了他的力气。 不过这一些,在他将方案交给张大舅时,就不再多操心了。生意上的人情世故,张大舅比他要了解。也跟林瑜说过,在合适的时候他自会去找合适的皇商,搭上内务府的线,到时候不止京城这一块的生意、能吃下全国的也未可知。 林瑜和张大舅商议毕,没留在张家用午膳。这一段时间张大舅只怕是又要关心生意上的事情,又要管教不省心的弟弟,只怕是没什么心力。 回到家里,就听隔壁府上来请一道用午膳,林瑜也习惯了。就脚步不停地往隔壁走去,想了想,顺手带上两瓶子香水、不、按照现在的叫法是花露。 贾敏见了果然爱不释手,林瑜教了她稍微用上一两滴,就能保持香味很久,然后道:“如果婶婶喜欢,我那边还有很多呢,香型也不同。” 贾敏将花露交给青兰妥善保管起来,问道:“这个能保存多久?” “若是没拆封,一年不成问题。”拆封了自然要尽快用完了,索性盛这种花露的玻璃瓶都是小小的一个。林瑜特地叫庄上的工匠制了来,如今他们做这些越来越顺手了。 贾敏便笑道:“你那缀胭阁集满了所有女儿家最爱的东西,竟没收进这个花露?”她说的正是林瑜个张家合作开得卖胭脂水粉的店,名字也是后来新取的。 林瑜笑了笑,道:“还不是时候。”又笑道,“什么时候我在缀胭阁里头再加一个小小的银楼,专门卖钗环坠饰,那才叫真正集满了所有女儿家的钟爱呢!” 贾敏笑着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真不知谁家的姑娘有福,能嫁给你,可真是一生享用不尽了。” 林瑜笑而不语。 贾敏见状,心里便知道了。她这几日在姑苏真是很见了几位各色各样的夫人太太之流,说话三句两句不离他们家的新科解元,意思明白的很。 只是贾敏自己想着,林瑜的前途远不止这些,况且他年纪还小,又有什么好急的。只是她只是一个堂婶,又不是亲娘,虽则这两年亲近了好些,终究不是嫡嫡亲的。现在知道了瑜哥儿这般表态,她也就好出面回绝了。 真是,什么阿物儿都干肖想他们家解元郎! 定好了回扬州的日子,林瑜遣人去林珩家里说了一声。这一次族里头一下子出了两个举人,其中一个还是解元,新任的族长真是分外的有颜面,忙忙地都喊了来祭祖,又要立牌坊,是以林珩也请了假在家。 西山书院原有这样的先例,中了举人的话可以请假回乡一趟,不过,也就是路途近有闲钱的会跑这一趟。大多数离家远的并不会走这一趟,毕竟春闱离着秋闱只有大半年,做学子的多想着搏一搏,没准就考上了呢!这样的话,再回乡时间就不够用了。 林珩听了,乐得一道走,一来宗平也在,他们三人正好搭伴,二来,正三品的官船到底比私人船运要稳妥,还省了一笔使费。 这一回,一行人只在扬州稍作停留,贾敏自然留下。林瑜、辛宗平并林珩三人就要直接上金陵,翻了年后就得上京城预备着春闱。 在扬州停留地短暂时间里,林如海便于林瑜商量着,过年后叫贾敏带着黛玉、鲤奴一道上京去。一来,林瑜在京城也有个照应。二来,这盐政任期已经走进了最后一年,若是上面还有什么要动手的话,也就这一年半载的时光了。贾敏一个女眷,鲤奴黛玉都还小,林如海十分不放心。 林瑜想了想,也是。他身边的护卫是跟着他的,虽然当初也给林府上临时训练了一批人出来,到底没有林瑜的人好用。虽然两年都安全地挺过来了,应该不会再用心思,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也好,那就年后一道上京吧!”林瑜点了点头。 商议定了,林如海并贾敏忙忙地致信京中荣国府。 八月乡试,月底放榜,林瑜一行人又在姑苏带了一个多月的时光,如今日子已经进入十月中旬,眼看着就要十一月了,如今知会荣国府已经稍嫌晚了些。 行路早的举子如今怕是已经在上京的路上了,只是林瑜他们从京杭大运河走,从扬州出发前往京城满打满算一个月的时间也尽够了。这才在金陵过完了年,再出发。 却说荣国府上随着扬州来的节礼接到了贾敏要上京来的消息,别人不说,贾母和贾琏是真心的高兴。贾琏去年年底的时候已经完婚,娶了王熙凤,也算是美满。如今想起来在扬州时姑太太对自己的照顾,就忙不迭的要亲自动手安排住处之类。 王熙凤便笑道:“二爷忙什么,姑太太上京来自有自家的宅子地住,哪里会住府上。” 贾琏不以为然道:“你知道什么,虽说姑妈必是要住自家的,但是如今那里好几年没住人,没好好收拾之前,哪里住得人。再者,那是府上正经的姑奶奶,收拾个临时落脚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对的。” 是没什么不对,只是太太不高兴罢了,王熙凤心道。这太太也就是王夫人,也是王熙凤正经嫡亲的姑妈。一个是贾琏那边的,王熙凤心里自然就偏向王家人了。 果然过两天,贾母那边见府里头□□齐备,心里高兴,狠赞了贾琏一通,又赏了好些好东西。拉着他的手叫帮着去林府看看,贾琏忙不迭地去了,一走就是早出晚归的好几天,直把王熙凤气了个仰倒。 好不容易贾琏稍稍空闲了一些,王熙凤便打叠起温柔小意来,问道:“二爷何苦来这般忙碌,也不见你在自己府上这样用心。” 贾琏回想了一下扬州时的日子,笑道:“你是没见过姑妈,姑妈家原与我们不一样的,□□过得精致,少不得多费心一些。” 王熙凤只不信,她一向以自家为豪的,只如今嫁进贾府时间还不大长,便只指着荣国府说话,道:“再好,能和这公府相比?” 贾琏见她不信,就道:“自是和府上不一样的精致,等你见过,你才知道服了。” 王熙凤便摆手示意不说这个,换了个话题道:“说起来,老祖宗可是狠夸了一同那什么瑜哥儿,你是见过的,那是个什么人物?” 说起他来,贾琏便笑了,道:“堂堂今科解元郎,你说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学问出色就罢了,难得的是人品也是四角俱全的,那长相我只描述不出来,回头你见了才知道。” “在你嘴里竟没有一点不好不成。”王熙凤叫他给说笑了,道,“我不信,竟还有人能比宝玉更出色不成。” 贾琏也没有不高兴,不信的人多的是,说也是白说,等真正见过之后才知道:“所以说你眼皮子浅你还不信。” “我常在内宅的,见过的也就是些本家的兄弟,连亲戚家的也不过是小时候才玩得好些,长大了都要避讳了,自不必你们爷们外头行走的,见得多了。”王熙凤不以为然道,“只不过一个解元,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也不在这上头用心。” 那当初先珠大哥又何必削尖了脑袋,顶了他的监生名额去考科举呢!贾琏不爱读书是真,但也不见得乐意别人顶掉了该他得的东西。只是如今再说这些也不必了,到底人已经走了。他摇摇头,也不与王熙凤在这上头拌嘴,指了一事,一径走了。 林瑜送了好些工匠过来,又是铺热水管子又是营造浴房等等,忙碌得厉害,这些虽不要贾琏亲自动手,但是他一个嫡亲的侄子,少不得多费一些心。 再者,有些东西也要一个本地的才不至于被外头人糊弄。 贾琏自扬州回来之后,按着林瑜的说法,往市井里头多转了两圈,就知道府上那些专管采买的买办、管家之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家里他实在管不得,但是总不能叫姑妈一家吃亏。 这边厢,贾母数着日子盼着贾敏上京来。另一头,林瑜和西山学院的学子们相约好了,一道出发。 这一回,西山学院赶考的学子并不很多,林瑜算半个,辛宗平一个,另有张生一个,那个方脸的赵怀鲁一个,并上一届林瑜并不熟悉的举子数人,一共也就十几个。 林瑜干脆包了一个船,在贾敏的官船之后跟着。 年初的时候,朝堂上有了起复旧员的信,贾雨村便托了林如海一纸荐书一道送去贾府上。 这一回贾雨村便也跟着一道走了,只是不许再租赁小船依附在官船边上,林瑜包的船足够大,再添上几人都绰绰有余。 再者,他并不在这船上住,而是跟着贾敏的官船。白天那边相邀之时,才去和学子们或聊或游戏,晚上停船不再前行之时,就回自己的房里睡。 扬州到京城顺风的话,也就半个月的行程。若赶上逆风,便再加几天,说来也不到一个月。只是二十几天在船上的时光,也足以林瑜用各种棋将船上的学子们杀个遍,直到再也没人愿意陪他下棋为止。 十来年一直自己跟自己玩的林瑜还挺遗憾的,心道,还是黛玉聪慧,现在好好教,以后不失为一个对手。 原本灵芝心算能力被林瑜发现的时候,他也试过教小丫头围棋,结果还不到半天他就放弃了。没办法,灵芝小丫鬟的心思实在太耿直了,心算能力再出众也没用,就是不开窍。 见林瑜又搬了棋盘,接着昨天的残谱自己跟自己下着玩。辛宗平探头看了一眼,实在是叫那纵横捭阖的黑白色给绕得眼晕,他是个臭棋篓子,才算是给放过了。 “我问过外头的船夫,说是再过一日就到京城了。”说着,忍不住松了口气。金陵有条著名的秦淮河,前头他眠花宿柳的时候,也没少上花船过,只不过这个和二十来天的水上生活根本是两码事。要不是这一回还有林瑜照应着,只怕还要更不好过一些。 索性学子里头没有晕船的,要不然人都软了,也不知在春闱之前养不养得回来。 “我是要跟着堂婶走的,林府还没有完全翻修完毕,只怕要去荣国府住一段时间,你跟着我就不便了。”林瑜一边下棋一边道,“西山书院在京城有常年租的院子……” 突然想起什么来,林瑜看向微笑着的辛宗平道:“我都忘了你父亲在京城任着国子监祭酒,你是要回家住的吧?” 说到这个,辛宗平又忍不住叹气了,和刚才的放松不一样,这一回充满了不乐意,道:“是啊!”又期盼地看着林瑜,道,“你可千万来救我!” 林瑜被他那样子给逗乐了,一口应下:“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原也该登门拜访,放心吧!” 如此,一日后,船终于靠岸了。 第45章 弃舟登岸,码头上贾琏已经领着林之孝并一干婆子等着了。 因着有女眷, 两侧围帐拉起, 密不透风地护着贾敏并黛玉等下了官船, 林瑜在于西山书院的学子告别之后, 就与贾琏一道看着仆役从船上搬运行李。 有些行李一时用不上的,是要先送回林府的。有一些则一并跟着送于贾府的土仪送去荣国府。 原该先回林府安置,只是如今府上尚有些花木未曾安置,人来人往的并不便宜。便先叫管家领着大件行李等回去归置起来,贾敏先领着三个小的拜访娘家。 贾母前头就已经数着日子只盼着外嫁的闺女回京来, 前儿知道了今日官船抵达码头,忙忙地唤了贾琏去立等着, 生怕错了时候。 “索性今日不曾错过时候,否则琏二哥就白等了。”林瑜将贾敏等送上马车后, 就折身过来。 贾琏见林瑜不曾上马车,看了看边上已有痴色的下人, 犹豫了一下,有心想要劝他与姑妈一道坐马车, 只不过见他笑吟吟的并无此意, 忙将自己的马让与他,又要使唤自己的奶兄抱他上马。 林瑜一瞧,忙挥手拒了。自己一按马鞍, 轻飘飘地就上了去。那奶兄见状忙不迭地退下了, 又给贾琏重新牵了一匹过来。贾琏也不装样, 在仆役的搀扶下, 踩着马磴子翻身上马,笑眯眯地对林瑜道:“瑜哥儿想必又精进了。”他那个可是正宗高头大马,比瑜哥儿都高一些。 林瑜道:“是琏二哥动的少了。” 贾琏就瞎了一声,道:“我又不必科举考试什么的,有一日自在,且过一日好了。”又恭喜林瑜得了解元,道,“前头我正巧收了一方好墨,特特给你留了,回头给你送去,也不枉它在世上这一遭。” 林瑜笑着谢过。 码头往荣国府少不得有个半日的行程,如今虽已经开春,到底还春寒料峭着,贾琏艳羡地看着林瑜披着一领大氅,在寒风之中自己牵着缰绳依旧面色如常,道:“瑜哥儿是真真不怕冷。”他就不成了,锦绣衣衫堆着,毛领子围着,手捂子暖着,牵马则完全交给了下人。 林瑜目不斜视,看着前方道:“可是琏二哥自己说不愿意动弹的,如今可别怨冷罢!”说着,伸手理了理飞扬起的鬓发,问道,“也不知这京城哪里有可以跑马的地方。”难得骑一回马,就这么走着实在不尽兴。 贾琏一瞅边上的路人小贩,不由得笑道:“回头二哥带你去。”又道,“我还以为瑜哥儿已经习惯了。” 林瑜叹气,想想他以前出门,小时候被包得紧紧实实也不大出去,后来长大了些,从来都是坐马车,短短一段距离都有人高马大的护卫们围得严严实实的,今日这般还真是第一遭。 行至繁华之处,真真是璧人打马门前过,多少行人驻足看。 一瞬间,金陵今科解元林郎入京的消息飞到了各个举子的耳中,更是飞到了不知道多少女儿的闺阁之中。 又走了一刻,方近了荣国府。府上已经侧门打开,一溜烟的婆子立等着,见他们来了,就有人忙忙地跑进去报信去。里头贾母正搂着贾宝玉等得心焦,忽闻这一声,忙站起身来就要出外迎去,被众人好说歹说地给劝住了。 宝玉忙笑道:“老祖宗莫急,叫孙儿往前头看看去,孙儿今日给您做一个跑腿的小厮专看着姑妈走到哪儿了,您只管安坐,一刻都不耽误。” 贾母忙笑着搂了他,道:“难为你的心,只是这会子你姑妈应该已经进来了,你小人家家的,走岔了道就不好了。”到底不说出门的话了。 进了贾府之后,林瑜便跟着贾琏先往贾赦的东院行去,贾琏是知道自己父亲不着调的,生怕失礼于林瑜,面子上须不好看,便先告罪起来。 不想,贾赦见贾琏领了一个钟灵毓秀的小少年进了来,便道是林家哥儿了,虽没多客套几句,到底全了礼数。走之前给了准备好的表礼不说,又随手从案上拿了块满红的鸡血石,说是叫他拿着玩。 林瑜本想推辞,见他摆摆手不甚在意的样子,又有贾琏偷偷与他使眼色,方笑着收了起来。 出了门,林瑜将那块成色鲜红几欲滴出来的石头并表礼塞给苏木拿着,问道:“怎么突然那般使眼色?” 贾琏眼神复杂地道:“不要白不要,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父亲将自己收的东西与人呢!” 林瑜斜睨他一眼,笑道:“你只管早早生个大胖儿子,天天带去给他玩,保管多少东西都给你卷回来,可信不信?” 贾琏脸一红,道:“正经说话呢,你倒打趣我,我就不信你没那一天。” 说着,两人去了贾政的外书房。 林瑜一路行来,看着从贾赦那边的偏僻到渐渐富丽堂皇起来,心道这贾府居然真叫一个五品工部员外郎掌舵,偏偏还一事无成,真是奇葩。一边,又与贾政见礼过。 贾政抚着胡须,看着林瑜格外满意,考较了几句四书五经,和门外请客们夸赞几句少年解元郎。见林瑜身边只贾琏一个,便竖起眉头来,问宝玉何在。听闻在里头陪着贾母迎客心里便不高兴,道正经该与解元郎好好招呼呢!只是里面也是他正经亲妹子,不好说的。 正拧眉间,就听人来报,说是里头有请林大爷。 原来,贾母常听自己女儿说起府上侄儿何等出色,见只有她带着黛玉并鲤奴来,便问起来。 贾敏笑道:“叫琏儿带着拜两位兄长去了,原是外男,不敢擅入的。” 贾母就不以为然道:“什么外男,他才多大,都是一家子的亲戚,不碍的。”这里头最大的迎春也不过八岁,宝玉七岁,探春往下连七岁都没有,也无怪乎贾母不在意。如今的规矩比起前朝起来已经要疏松好些了,再者两家大人都在,更不要紧了。 前两天刚跟着母兄上京来,寄住在贾家的薛宝钗听了贾母的那一声一家子亲戚悄悄地低下了头,有心回避,只是在座的都不动,只好悄悄地在袖子里拧帕子。 贾敏想了想也是,就一笑不出声了。于是,就有了林瑜在外头听见的这一声。 贾政还是第一次见到少年好学问的,少不得多留了几句,见里头又催一边,方不舍地放人走了,嘱咐着贾琏好生送进去,不要叫人给冲撞了。 贾琏连声应了,方送了林瑜走到贾母外头的院子外,大小丫鬟婆子见了琏二爷携着一个玉冠少年来,得了宝一般忙上前围住,其中一个大丫头笑道:“可算迎来了贵客。” 贾琏原想着只送到院门外就好,他是知道里头还有一个薛家亲戚呢,见状忙拦了拦道:“琥珀,快别吓着人家!” 那大丫鬟琥珀便笑道:“知道。” 贾琏站在原地,看着林瑜被领进去了,这才折身走了。 林瑜跟在那丫头后边,跨过两道门,这才走进一个热意融融香薰满屋的正堂里头,见他来了,贾敏忙招手,领着他见过贾母。 贾母一见林瑜就笑了,还没等他弯腰下拜呢,忙一把拉了搂着道:“这孩子好,难为他怎么长来,生得这般的好模样,又有这般的好才华。”又笑着推边上的宝玉道,“可比下去了!” 宝玉自林瑜走进来,早就呆了,痴了半日,心道原来他只道秦钟那般的人物已经是顶尖的了。竟想不到今日见了一位远在其上,真真是言辞尽穷,形容不出来眼前人的半分风姿。 叫贾母一把推醒了,忙乐颠颠地上来见礼,心里早就乐坏了,也不知颠三倒四地说些什么,见林瑜回礼,又与他笑,更是痴得不知魂飞何兮! 贾母一见就知道他这孙儿是又犯了老毛病了,便笑道:“他这是又犯了痴了,不用理他一会子就好了。”又忙着叫身边的鸳鸯服侍林瑜脱去身边的大氅。 见他大氅之下竟只穿着一件夹纱里的直裰,便嗔着贾敏道:“也不给孩子多做几件厚实衣裳!”便要叫王熙凤紧着吩咐府上的绣娘做去。 贾敏忙拦了道:“母亲快别费心,这孩子古怪,从来不怕寒暑的,数九寒冬也就一件夹棉的了事。您不知道我做了多少呢,就是不穿。”又一努那件收起来的大氅道,“好说歹说就是不听,我只好吩咐了叫人把衣裳做得格外好看些,他身边人瞧着都爱不过来了,这才立逼着穿上了。” 贾母听了不由得笑了,招手叫端着大氅的人回来,鸳鸯忙递上一副眼镜。贾母拿上了,细细一瞧这料子,便笑道:“怪道我瞧着他远远走来,似烟笼雾绕的,还道是仙人下蓬莱。原是你做得鬼,难为你想得出来。” 一边的王熙凤便上前笑道:“老祖宗我瞧瞧,可是蝉翼纱,我记着库里头还有好几匹,正想着拿出来做几床棉纱被。” 贾母便啐她道:“什么蝉翼纱,尽胡说。这纱正经名字叫做软烟罗,因着远远看去就像是烟雾一样才取得这名,如今是再难见了。” 贾敏笑说:“当初我在扬州理一理库房,不意竟找到了这个,想着现在的纱再没有这个软厚轻密的,心里一动,便想着给他做一个大氅,可不就是真真一个神仙众人了。虽您说这个做衣裳不好看,但到底试了一试,果然好看。” 王熙凤便笑道:“还是姑妈心巧,要是我们再想不起来,只想着拿来做被子盖盖罢!” 贾母羞她道:“还敢拿出来说嘴。”又道,“把那库房里头守着的雨过天青色、松绿色都拿来,给瑜哥儿做大氅去,另有银红色的,再给宝玉做两件,比着这个来。” 王熙凤瞧了,便笑道:“再找不出这样软亮的绸里,只怕做出来没这个好看。” 贾敏忙接口:“只管交与我,我那边还有得多。” 贾母又领着林瑜与贾家迎探惜三姐妹见过,又指着另外一个坐在一边肌肤微丰的女子道:“这是二太太家姨表姑娘,你只喊一声薛姐姐就好。” 薛宝钗忙低头微礼,并不抬头看,只在贾母领了林瑜回去之后,这才偷偷觑了一眼,这便是金陵今科解元郎了,果然不论品貌才学俱将宝玉给比了下去。 不过,这原也应当,宝玉不过还是个孩子,他却是已经少年模样了。 却说贾母见林瑜已经束冠,便吩咐鸳鸯道:“将我收着的白玉小冠、乌木冠取来,还有一件白狐皮的斗篷、一件乌云豹的氅衣。”鸳鸯应一声去了,果然取了来。 众人就着她的手一看,白玉小冠纯白无瑕,独顶上一点天然的殷红颤巍巍的引人心折。乌木冠端庄无比,又带着一丝清香。白狐狸皮斗篷更是难得的一色的软白柔亮,找不出一丝杂色来。另一件乌云豹的氅衣更是金翠辉煌、碧彩闪灼。 贾母将前头三个都与了林瑜,最后一件给宝玉道:“这一件叫雀金呢,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另几个我都给你这个哥哥,其他也没有了。” 宝玉喜道:“原只有林家兄长才配穿这个的。” 贾母便笑道:“不怨我疼他,换了哪一家的孩子都要拈酸吃醋起来,只我这孙子心底好,再不把这些个放在心上的。” 众人便笑说很是。 一时传晚膳,外头来请林瑜,贾母便叫宝玉好生带着他一道出去了。 宝玉难得这一回没有扭捏着想留在娘们里头一道吃,而是利索地一拱手拜别内眷,带着林瑜往外走。其他人不论,独有一人心里头满意。 此人却是王夫人。 她只道林瑜小小年纪已经是解元,难得宝玉有愿意与他亲近,只盼着他能稍稍带着自己这个不爱经济仕途的儿子。与后世那些家长都愿意自己的孩子和成绩好的学霸一道玩是一个道理。 这个人姓不姓林又有什么妨碍呢! 林瑜与宝玉往外走,他见宝玉不时偷眼觑他,笑道:“宝兄弟可看什么?” 宝玉便痴道:“我常说,女儿是水做得骨肉,男人是泥做得骨肉,今日方知错了。” 林瑜听一个小孩说这个便觉得好笑,逗他道:“哪里错了?” 那贾宝玉就叹了口气,道:“这世上原有三种人,水做的,泥做的,另一样少之又少、天降毓秀、真真是玉做的,可见是玉人了。”说着就看着林瑜不语。 林瑜一听,不由得大笑。这么个他眼里的小孩子一本正经地说起颜色来,怪不得他忍不住。 宝玉也不怪他笑出声来,只是呆呆地道:“笑起来更好看了,真该多笑笑。” 林瑜摇头故作道:“那能多笑呢,若是世上因此多了几只呆头鹅,可不就是我的罪孽了?” 宝玉听了,忙要分辨,就见里头贾琏迎上前来,道:“甚么呆头鹅?”一瞧暴雨的样子,便携了林瑜道,“瑜哥儿你快别打趣他,已经够呆了。”又拉上宝玉。 “可是宝兄弟来了。”边上又迎出来一个圆头大面的高壮青年来,正说着呢,却一眼看见林瑜接着就看住了脚,也不问宝玉了,就直直地往林瑜面前走来。 贾琏见状便暗叫不好,忙拦了一下:“文龙怎的来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尽管与我说。”又杀鸡抹脖地给宝玉使眼色。 宝玉反倒醒转过来,知道自己这个姨表兄弟是个荤素不忌的,唯恐他冒犯了他心目中的神仙中人,趁着贾琏拖了薛蟠,忙先引了林瑜往里走。 薛蟠伸着脖子见美人走了,忙不迭地就要问贾琏。 贾琏还能不知道他要问什么,忙堵了他的嘴拉到一边,道:“人家是正经读书人,你可别招惹他,有你好果子吃。” 薛蟠挤眉弄眼地笑道:“什么读书人,读书人多了去了,快说说,这是哪一位?”可真是个绝色,再没见过更有味道的美人了,香菱与之一比,就像是寡水比之美酒,淡而无味,差远了。 贾琏左右看了看,见并没有林瑜身边的人跟着,便松一口气,正色道:“正是林家姑父正经的堂侄,亲戚关系是一层;他去年刚得了解元,再一个月就是春闱,到时候前程可期,与我们是不一样的人。” 薛蟠听了讪讪道:“可惜了的。”下死劲地往里瞅几眼,也忘了自己原本来找贾琏是有什么事,摇头晃脑啧啧有声的走了。心里惦记地慌,偏偏不得亲近,深以为憾。 贾琏见他没有无理取闹,就这么走了也叹了好大一口气。他是知道的,是以今儿的宴也就他和宝玉,没敢叫薛蟠来。哪知道,阴差阳错的倒碰上了,贾琏背后可是狠狠出了一层冷汗。 忙进里头用膳,知道林瑜不饮酒,也没叫,三人就着贾琏特特安排的江南菜色用了一些也就散了。 至此,林瑜算是和贾敏一道在贾府住了下来。不过他在外院,贾琏特地安排出来的一件小小巧巧地客舍,装饰得不敢说富丽堂皇,也是墙上米芾的字挂着,地上波斯来的长毛毯铺着,玉管笔、澄泥砚、澄心纸、廷珪墨簇新地列着,一看就是贾琏的手笔。 林瑜本还想着去外头住,后来见也没人来打搅,许是因为离着春闱只剩下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了,清净的很。院子里头还是他自己惯用的人,刘嬷嬷调理人的手段又是一等一的。是以,再碎嘴的婆子在林瑜的院子里也是安安分分的。横竖在林家小爷这里活计轻省,人又大方,领着原本的月钱不说,另有一份月钱供给。那些婆子又见了那个刻板的刘嬷嬷毫不留情地将两个吃酒赌钱地退还给琏二爷之后,就再也没人敢试一试了。 林瑜在京城没什么认识的人,唯有一个柳湘莲也是难知去向的。不过,有一家人家却是他得亲自上门拜访的。 就是他新拜的便宜师父辛翰林的儿子,现任国子监祭酒的辛祭酒家。这国子监祭酒并不管科考之事,不过因着家里有辛宗平这个考生,辛祭酒还是从去年开始就避了开来。原是常例,并不为怪。 林瑜先去了拜帖,等那边有回应之后这才上了门。 不过林瑜并没见到辛祭酒的面,祭酒本人说是有事避出去了。 “你这父亲也太谨慎了些。”林瑜当着辛宗平的面不怎么客气,从辛翰林那边的辈分来算,他和辛宗平的父亲算是一辈的,倒也不必很恭恭敬敬的,“有那么大一个考生在家了,还需要避讳我吗?” 辛宗平不以为然道:“就是这么个性子,所以爷爷在家里也住不惯,再不愿意回来的。” 林瑜摇头道:“也不知道师父活得那般真性情的人怎么教出这样一个完事循规蹈矩还不够,自己还多画几条框框的人来。”打量了辛宗平几眼,然后道,“见不到也就算了,看起来你过得还行,我就放心了。” “春闱之前,他便是有再多的火也都得憋着,不会立时发作的。”辛宗平笑道,送了林瑜出门,也不说见见他那个继母,实在也是没什么好见的。 一个月的时间很轻易的就过去了,眨眼便到了春闱的时候。 这一次大家都有经验了,刘嬷嬷和白术变有条不紊地预备起来。吃的穿的用的,还有一小包的香料,林瑜一见就苦了脸。 刘嬷嬷笑道:“怕什么,这一回春寒料峭的,气味一定比秋闱好很多。”又道,“上一回没有被熏坏,春闱必定也不会,倒是被冻坏的每年都有很多。”不过,这倒不用担心自己这位大爷。 外头有婆子来报说是鸳鸯姑娘来了,白术忙迎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包袱。 “这府里老太太特特叫做了几件厚实单衣来。”说着,打开青色哆罗呢的包袱皮来,里头正是两件厚棉布衣,瞧着不大显。 “人呢,已经回去了?”林瑜顺口问道。 “只说老太太那边离不得人,就回去了。”白术笑道,“说是老太太的话,叫大爷万万别费心道谢,有话等考完再说。”这般着急着走也不坐下来喝杯茶显见的是避讳呢,不过白术心里满意。她私底下已经打发了好几拨伸头探脑的小丫头,更欣赏鸳鸯这样守规矩的。 “这才是疼人呢!”刘嬷嬷点头道,然后拎起一件衣裳,细细地摸了摸料子道,“这个比我们准备的也不差了,看着不大显,料子是难得的。”厚实软密,不透风不说,还保暖。 说着,将两件衣服都拿出来摊开了细细地一点点摸过去。 见状,林瑜把玩棋子的手,讶道:“用这个?不是说咱们的一般好么?” 刘嬷嬷一边摸,恨不能掰开了揉碎了瞧瞧里头有什么不好的。听见林瑜这般问,便笑道:“里头有缘故。”这布料原是织造每年费了心做出来专门供给京城这边官宦人家考生的,数目有限,每每被一抢而光。只怕贾母今日拿出来的这么些还是早年多出来的,如今的贾府可没有什么考生。 春闱比秋闱搜捡起来更严格,那些搜身的吏目精得很,看衣裳。穿这个去考试,他们一看就知道这个考生是有出身的人,也能少受一些冒犯。 这也就是科考上的人靠衣装了。 林瑜见刘嬷嬷这么说了,笑道:“前头我才说有人竟把生意都做到考场里头去了,哪知道今日才知道小小一件衣裳里头还有这么多的学问,真是长见识了。” “您也别讽。”刘嬷嬷一边摸一边细细地捻着衣料缝线,笑道,“这东西自古而今都一样的,公平二字哪有那么容易呢!” 林瑜听了一哂,由她去了。 又是整整九日,林瑜出考场时早有贾琏带着长随架着马车等着。 贾琏见林瑜的脸色并不大好看,隔了几步就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清冽醒人的香气,问道:“哪个举子出来一身臭气,你倒好,这是点了多少的香?” “比秋闱的时候少多了。”不过也没好到哪里去,林瑜摆摆手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贾琏也不敢多问忙迎了人就回了贾府,好生给送回了院子。 这一回没有温泉,不过刘嬷嬷早准备好了柴火,院里又有小厨房,一边烧水一边送进去,直到林瑜觉得鼻端那股子味道消散去了好多这才好些。 林瑜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泡得有些发白发皱,靠在榻上半眯着养神,屋里已经清清静静的好几天没有点香。 “林府那边可弄好了没有。”半晌,林瑜召来白术问道。这些天他只在这小院子里伸伸手脚实在叫憋坏了。 “前头就尽数齐备了。”白术忙回道,“那边太太说怕搅了您,就没叫说,等您考完再搬。”又有贾母苦留,只怕真要搬,还须得一些时日。 “去叫苏木问琏二哥,何时有空去一趟跑马场。” 白术忙应一声,去了。 这一头,贾琏正懒靠在炕上,与王熙凤闲磕牙呢,听见林瑜遣了苏木来问,笑道:“我现在是个闲人,随时都能走的。” 那王熙凤便讶道:“这不是刚考完,怎的还有这样的精神?”她虽是没经过家有考生的日子,却也听说过当初贾珠考完试之后有大半个月好好将养着,一时缓不过神。 贾琏笑道:“我原说,瑜哥儿和一般书生不一样的,你只不信。”说着,便要起身穿衣。 王熙凤忙起身服侍穿着,而后笑道:“怎么不信,只是我只道你说他样貌人品不比一般,我也亲眼瞧到了,哪猜得到还有今日这一出呢?” 贾琏就笑一声,瞅着四下无人,在她脸上偷偷香一口,方道:“爷去了,不必等我用晚膳。” 那王熙凤一愣,羞叱一声:“你要死!”就见贾琏已经影踪不见了,方拿了帕子轻轻蹭着脸颊,哼一声又叫了兴儿旺儿过来拎着耳朵叫好生服侍着。 大家公子出行,便是轻车简从,预备起来哪里是一句话的事情。 等□□预备齐了,已经是午膳之后,贾琏方遣人去唤林瑜。这一回林瑜没带上苏木,京城这地儿原是他的地头,这万一叫人见着就算没认出来,只觉得眼熟也不好。 而跑马场这种纨绔子弟最长出现的地方,有他的熟人几乎是十成十的。 不过这样的话,一个京墨留在了扬州林如海的身边,一个苏木在京城又不好带出门的,林瑜身边就空了下来。不是说没有护卫之类,只是大家公子身边没个贴身伺候的小厮书童的,也不像样。林瑜虽不觉得麻烦,但要是因此招惹了不长眼的上前来找事,就不是林瑜出门放松的本意了。 林瑜身边的位置要紧,便是刘嬷嬷都有些发愁,她倒是能调理人呢,只是管教不到外头的小子身上去。 还是贾敏知道,听闻林瑜要出门,忙遣了这一回跟着出门的青兰的弟弟过来。听说年纪虽然小了些,但是原本就在二门听差,很有几分机灵。他和青兰的祖母原是贾敏身边做过教养嬷嬷的,很是教会了两个孙子孙女眉眼高低,这一回便被贾敏给派到了林瑜的身边。 青兰一家无有不乐意的,毕竟林如海正经嫡亲的儿子这才叫名三岁,还没启蒙,等需要书童的时候,他的年纪就嫌大了些,不能用了。 林瑜心道,只在外头时使唤使唤倒也无妨,见那小厮麻溜儿地跪了,便没阻止,问道:“可有名,叫什么?” 那小厮摇头道:“还请大爷赐名。” 林瑜见他长得肤白貌美,别有一种灵秀,想了一下便道:“就叫云苓吧,快起来,先随我出门。” 云苓到底磕一个头,然后就低眉顺眼地跟了上。这家生子别的不说,伺候人还真是熟的,这个新上任的小厮还没熟悉林瑜的脾性呢,林瑜用起来就觉得挺趁手了。 不过也是,若不是好的,贾敏也不能送到他面前来。 贾琏自己是不大熟悉这些地方,不过他认识的熟人里头有知道的,他也去过一两回。就带着林瑜顺风顺路地出了城,道:“今儿晚了些,恐赶不及回来。那马场边上有冯家的庄子,我已经遣人招呼过了,今晚就在他那里留宿一宿,瑜哥儿你看呢?” “听凭琏二哥安排。”林瑜掀开马车的帘子,横竖在城里骑马也骑不爽快,且等出了城再说。 不比去码头,出城倒是并没有花多长时间。或许是林瑜在马车里头看书看得太过入神,等贾琏敲敲马车壁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已是出了城了。 微微掀开门帘,外头草木清新的味道已经偷偷溜进车厢内,舒缓着林瑜整整九天被香料荼毒的神经。 他弯腰出现在车辕之上,边上的护卫申猴随即牵了一匹马过来。在贾琏惊恐地目光中,直接从车辕上飞身上马,一打马就飞奔了出去。 他的随身护卫申猴与酉鸡随即一扬鞭跟上。 一时回不过神的贾琏眨了眨眼,发出一个单音。 张忠在扬州的时候就见过贾琏这个贾府的公子哥,见他一幅似乎被吓到了的样子,便笑道:“琏二爷不必忧心,一会子大爷就回来了。”水路憋了一个月,又在贾府的小院里头憋了一个月,便是张忠自己都有些闷得慌。更何况于在过去的十来年已经完全习惯了练上一个时辰的林瑜。 如今有了机会可不就得先撒欢一把。 果然,不多时,贾琏就见对面出现了本来已经不见了背影的林瑜三人由远及近的身影。 跑了一圈的林瑜脸上多了一些轻松的笑容,道:“一时没忍住就跑远了,还望琏二哥勿怪。” 贾琏摇头道:“这没什么,只是刚才你那种上马方式着实有些吓人。”一扬鞭,指着一个方向道,“再有一刻便到马场了,也不知你刚才看见了没。” “并没有往哪个方向走。”林瑜轻拍了拍喘着气、显得有些兴奋的马儿,道。 一刻之后,一行人就到了马场的入口处,这还是林瑜他们照顾到了贾琏的速度。 许是贾琏在之前已经遣人过来招呼过,门口处已经有小厮立等着,见他们过来就忙露出笑容迎过来。 贾琏是认识他的,不由得问道:“你在,你主子可是也在这边?”又对着林瑜道,“他的主子就是我刚才说过的冯家冯紫英,这马场里也有他家的份子。”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惊喜地声音道:“瑜哥儿,竟真是你!” 第46章 林瑜一回头,就见柳湘莲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一脸惊喜地道:“我听紫英说琏二爷要来, 就想着是不是你, 没成想还真是。”他一向消息灵通, 早前林瑜进京时,他听说有一个灵秀异常的小公子进了荣国府就知道是他来了。 不过念着没几日就要春闱,他就没敢上前打扰。 “湘莲。”拍了拍身侧的马匹,林瑜亦回头笑道,“前头这不是憋得慌, 便出来跑两圈,不意今日还遇到了你。” “好一个俊秀的小公子。”边上一个英武模样的少年人瞅着林瑜退了柳湘莲一把, “你认识这般人物不想着带来我看看,竟是想藏私不成?” “我哪里敢。”柳湘莲笑道, 拉了林瑜介绍道,“这是一等神武将军之子, 冯紫英,你只唤他紫英就好了。” 又对着冯紫英皱眉道:“我何尝没与你说起他来, 只怕是你喝多了酒, 又给忘了。” 冯紫英道:“一会子我先自罚三杯,再说一遍罢!”说着与林瑜打躬行礼,林瑜亦作揖还礼。 柳湘莲这才满意了, 说:“他就是我在扬州遇到的, 说起江南林郎你必知道, 就是他了。” “竟是他。”冯紫英讶异, 方歉意道:“失礼了,不知怎么称呼?” “快别说这个,我都不知道这个名号怎么来的,都传成什么样子了。”林瑜无奈一摆手,道,“我刚拜了西山书院的辛翰林为师,赐字怀瑾,唤我怀瑾便可。” “莫怪我没引荐,这不是拉着你来了么?”柳湘莲便笑道,“实是前头他预备着春闱,不好打搅的。” 冯紫英点头道:“这是正经事,该当的。”又与贾琏笑道,“我说你怎么来了,平日里新婚燕尔抱老婆,多久没来了?” 贾琏将手里的缰绳递给小厮,叫他们自牵走喂草料去,听冯紫英笑他也不恼:“且高兴着吧,等你那一天看我怎么笑话你。”因见林瑜与柳湘莲本是旧识,又和冯紫英相交甚欢,就一指冯柳二人对林瑜道,“瑜哥儿自玩着,叫他们好好招待你,我找地歇息一会子去。” 冯紫英听了,忙叫了人好生伺候着去了。 “怀瑾玩些什么?”冯紫英是主,自然要好好招待客人,见林瑜年少,又是一副斯文俊秀的样子,就有心引着他去另一边弄些文雅的玩乐。 柳湘莲就携了林瑜的手与他看,道:“你莫小瞧人家,瑜哥儿可不是什么上不得马、提不了剑的文弱书生。”说着拉了他道,“只管与我们一道来。” 冯紫英想了想,也是一笑,心道自己可不是昏了头了。一个刚从考场里头出来,就能出来跑马神色号不见颓靡的会是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吗?特别是春闱,整整九天不可穿夹衣,在一个号间呆着又没个炭盆,还能这么神采奕奕的可见绝非常人。 三人痛快地在场子里跑了两圈马,林瑜这才觉得身子骨展开了一些。 “光跑马无趣,须得比试一下才好。”冯紫英亲眼见过了林瑜伏在马背上轻轻松松地模样,心里更放开了一些,便提议道。 “这个好。”柳湘莲先赞道,越发起兴,“只跑马也单调了一些,不如咱们再加上骑射。”说着看林瑜。 林瑜爽快一点头,道:“比试须得有彩头,这才像个比试的样子。” 柳湘莲便道:“正是这话。”又道,“只这比法怎么算,是算跑马呢,还是算靶数?” 林瑜转头看了一圈,见这马场的四周有一圈不矮的围墙围着,又离跑道大约有五十来米,眼珠一转就计上心来,道:“我有办法。” 冯紫英也不问是什么办法,只是笑道:“便听怀瑾调停指挥。” 于是林瑜就叫拿来是个草靶过来,一看这草靶还不是家里惯用的那种有环数的靶子,上头只有一个红心,摇头道:“这个不行。”比了比草靶的半径,又叫拿一根差不多长的毛笔、墨与砚台来。 冯紫英就笑道:“到底是解元郎,跑个马都用得上笔墨纸砚,竟玩出风雅来了。”说着又问,“还要什么?” “纸不必,还要一把尺子,一根和笔差不多长的杆子。” 柳湘莲一合手道:“我知道了,瑜哥儿是想弄一个规,可是要在草靶上画圆?” 林瑜笑看他一眼,心道到底实在市井经过的,冯紫英大约是没见过那玩意,不过这大家公子本也见不到工匠用的家伙,笑道:“正是如此。” 一时拿了来,林瑜三两下弄出一个简易的圆规来,先定出圆心,再比着半径十等分,一个简易的带环数的靶子就做好了。 林瑜指着靶子道:“射中最外边的只有一分,以此类推,最里面就是十分。一共十个靶子分散在这场子的四周,每人十根箭,按照靶子上的数目计分。跑马也算分,第一个完成并跑过终点的就算十分,第二名五分,最后一名不得分。每人的箭袋中不许有箭枝留下,每一个靶子一人只能射一次,最后分数最高的得胜,如何?” “这法子新奇,妙得很!”一个林瑜耳熟的声音在外头叫了一声好,他回头一看,正是曾经在扬州有过一面之缘的三公子。 因着这边的动静给吸引过来的人已经围了一圈,三人竟谁都没注意。冯紫英是熟的,忙上前告罪道:“不知三王爷驾临,小子失礼了。”众人便跟着行礼。 三王爷道:“是我见你们正说得起劲,不叫他们出声的,本王也想听听。”说着上前来拉着林瑜的手道,“两年前一别,瑜哥儿已经得了解元,风姿更出众了。” 说着,又吩咐仆下按着林瑜说得去办,笑着与冯紫英道:“到底是解元郎,便是想个法子也比咱们新巧。” 林瑜无奈道:“三王爷谬赞,不过是些许小道,哪来玩乐而已。” 冯紫英瞧着与三王爷倒是熟悉得很,问道:“这么晚了,怎么王爷还出了城?一会子城门关了须回不去。” 王爷就拉着林瑜往看台上走,笑着说:“谁叫你们出来玩偏偏不带着我,我就自己来了,还敢赶我不成?” 冯紫英忙笑道:“并不敢。”众人也纷纷笑说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只是怕扰了三王爷,想着王爷还来不及呢! 说笑一回,见□□齐备了,林瑜便起身准备下场。哪知道三王爷并不放手,只当他是怕人说不恭敬不愿意坐自己边上,笑着安慰他道:“不碍的,只管安坐,没人敢说。” 林瑜一听便知道他是误会了,因笑道:“并不是,只是这原就是小生与紫英他们的比试,须下场了。” 三王爷听了先是惊愕,而后忙亲自送了他下去道:“是本王想岔了,既如此,那本王便来做一回判官。” 众人纷纷笑说再公正不过了。 一时,三个俊秀公子已经在起点坐在普通一等的高头大马上,其中林瑜的身量最小一些,也最招人话说。 众人议论纷纷,少不得拿三人做个赌注。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有人见贾琏百来两银子俱压在了林瑜身上,便笑道:“那林郎可是琏二爷家的亲戚?”林瑜虽然学问好是个少年解元,众人已经都知道了。但是三人之中一个是出了名的串风月、能摔会打的柳湘莲,一个是神武将军之子、家学渊源的冯紫英,还真是没几个人看好林瑜。 不过光看在林瑜那张看着就叫人心折的脸,以及三王爷眼见着对他的看重上,还是有人意思意思买一点的。 贾琏回道:“可不是,他是我那做盐政的姑父的侄子,平日里最爱重不过的,前儿刚上了京,赶考来的。” 在另一桌的缮国公之孙石光珠见了他,忙过来拉了贾琏道:“你来也不说一声,才听到你声音。” 贾琏低声笑道:“我在后头眯着呢,哪知道就闹出这番动静来,忙忙地给三王爷请安还来不及,你是跟着三王爷来的,我也没见你。” 那石光珠便悄声道:“我是跟着来的,只是三王爷现在可没空理我,我只好自己玩。”又对下头的林瑜努了努嘴,道,“不是赶考么,怎么还有心思来玩?” 贾琏就说:“你是傻了,春闱今儿不刚考完么,怎么就不能来玩了?” 石光珠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瞅了瞅贾琏却见他脸上殊无玩笑之意,犹豫着问道:“今年的春闱啊,今早刚放场的那个?” “可不是。”贾琏戳了戳他胳膊,笑道,“我劝你,有几个钱只管压在瑜哥儿身上,能不能赢不好说,最后一名必定不会的。你瞧好了,压不是垫底的,没准还能多赚一些。” 石光珠摸摸钱袋子,然后道:“谁说我没压。”探头看看坐在马上的林瑜,然后道,“我真么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了,就冲着这张脸我就拿了五十两。” 贾琏就啐他说:“少放屁,怎么,我那天人一般的解元郎表弟只值五十两不成?”说着,就自己去摸他的钱袋子。 石光珠忙捂住了道:“你还不是才拿了百来两,又来刮蹭我的。” “谁没事在身边放那么些银钱,我只当陪着跑一圈马,可没预备着还有花样。”贾琏到底从石光珠的指缝里头又抠出个几十两连着自己的凑成两百,“只当我借你的。” 石光珠不高兴地给了他两个白眼,结果自己也没忍住在林瑜身上添了一百。 场下,三王爷欣赏够了三个风姿各不相同的公子,方推开,对着一边等着开场的鼓手一扬手。 那鼓手举着锤眼不错的盯着这边呢,见三王爷给了示意,忙狠狠一下敲下去。 林瑜看似悠哉,实则早就准备着。这游戏规则是他自己亲口说的,他当然知道利弊。看似只要在第一圈□□完所有的箭枝就好,但是第一箭最好不要贸贸然的射出去。第一个靶子里起点的距离近了一些,也只有骑射的好手也不一定能在马匹加速度的情况下,那么神准的射中靶心。除非,□□的马匹已经是和主人非常熟悉,配合默契。 一听鼓声传来,他反手一磕马屁股,三人几乎同时窜了出去。 冯紫英是主人家,对身下的马也熟悉,不一会子就一马当先,窜了出去。熟练地在第一个靶子前稍稍慢了下来,射出了第一箭。边上的高台上立刻传出一阵轰然叫好声。 林瑜恍若未听见,头也不回地自冯紫英的身边略过。马场青草的香气迎着扑面而来的风吹在他的面上,他愉悦地微微眯起眼睛。整整九天都在一个连转个身都嫌挤得慌的号房里头,实在是憋屈得慌。 路过第二个靶子,他微微降下速度,但是依旧没有拔箭,重新加速过去了。身边的柳湘莲倒是在这个靶子上射出了自己的第一箭。 贾琏的耳边顿时响起一片嘘声,他倒是气定神闲的,他是知道的瑜哥儿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用意,但是总归有他的想法。 林瑜倒没什么用意,只是这马是这个马场上的,他还是第一次骑,先熟悉一下。也是为了在开始射箭的时候尽量让马儿保持匀速运动,这样射中靶心的几率更高更稳。 高台上也不是没人猜得出来,只是这些人到底少,比起众人的嘘声要小,再者他们也不屑于与这些正热血上头的人争辩。 等到第三个箭靶之时,林瑜已经是第一,他终于抽出箭筒里的箭来,几乎完全没有放慢速度,估摸了距离就是一箭射出,然后看也不看地继续催着马向前跑去。 不过,这次的比赛并不只看射箭,在射击的同时还要兼顾赛马。 因为规则上只说箭筒之内不能有箭枝留下,却没有规定跑几圈,只说起点便是终点,也就是说,第一箭没有射出去的林瑜和柳湘莲是必定要跑第二圈的。冯紫英若是后面都顺畅一个都不错过的话,只需要跑一圈就够了。 打定主意只跑一圈的冯紫英干脆放慢了速度,他只要在林刘二人跑完第二圈之前,将十枝箭全都射出去,然后尽力跑接下来的一点路程就好了。所以,重点是射出去的十枝箭必须尽量射中红心。 只是骑射看着简单,做起来却难。以冯紫英的本事,想尽量保证射出去的箭枝靠近红心,就必须适当地牺牲速度。在林瑜定下的规矩中,保证得分才是最后赢得胜利的关键。所以,必须要有所取舍。 除非是本就是骑射双绝的人,比如林瑜。 林瑜剩下的九箭几乎都是同第一支一般如法炮制,保证速度的同时几乎不去确认靶上的箭枝。是以,等他开始跑第二圈,射最后一箭的时候,他已经超过了后面离他最近的冯紫英几乎二分之一个马场。 而此时的冯紫英还剩下三箭没有射出。 林瑜轻轻一夹马肚,那马儿就驮着他撒欢一般地跑了出去。柳湘莲紧随他后,正好看到林瑜高高扬起的青丝。他对输赢没什么想法,本来骑射也不是他的强项。在应下这场比试的时候他就做好了输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只是三人之间的玩闹,被突然出现的三王爷给这么兴头上来的一捧,变成了大庭广众之下的比试了。既然打定主意做那个垫底的,柳湘莲倒是有兴致打量起墙面上靶子的箭枝。然后,忍不住露出饶有兴趣的笑容。 高台上的人不比柳湘莲,看得出箭靶上的属于不同人的箭枝,看见林瑜已经轻快地奋起直追,不由叹道:“原本还想着解元郎是个垫底的,没准还能那个第二,倒也算得上是文武双全了。” “可不是,现今的读书人能有几个上得了马提得了弓的。” “那可不一定。”有听过林瑜定下规矩的人道,“新规矩,得分最高的才是第一名,靶子没卸下来之前谁也说不准哪个第一哪个最后。”然后,将林瑜说得规矩细细地说与了这两个不知道的人挺。 “别的不说,这规矩有些意思。” “其实紫英那般从第一个开始,按着顺序射最稳妥。”自三王爷回到了高台上,石光珠就撇下了贾琏,他原是跟着王爷一道过来的。看着林瑜已经逐渐接近了前头的冯紫英,而冯紫英已经放慢了速度射倒数第二箭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说道。 “我见那解元郎射箭的时候都几乎没有停顿。”齐国公之孙陈也俊不由得站起来,扶着栏杆探着脖子瞧,“也不知道中了几枝。” 三王爷心里也好奇,只是面上还得做出沉稳的样子来,端着茶盏笑道:“你不是押了冯紫英么,倒替他焦急?” 陈也俊这才想来,回转身讪讪道:“约莫是如解元公这样的人总是分外叫人心折一些?” 几息之后,林瑜只落后冯紫英一个马身,而冯紫英也已经射完了最后一只箭、提缰一磕马屁股就开始奔着终点的方向跑去。 因着林瑜的马一直保持着高速的状态,哪怕冯紫英开始加速仍旧被林瑜一点点的追了上来,不过终点也就在眼前了。 随着“咚”的一声鼓响,高台上的人纷纷站起来看过去。 冯紫英得意地对着林瑜一拱手,道:“承让。” 俯身拍着马脖子的柳湘莲就说:“你是不是忘了还有靶子呢,得意地太早了些。” “别的我不知道,你一定是垫底的。”冯紫英和柳湘莲认识已久,混在一道玩已经不是一两年的事,对彼此的水平都很清楚,也知道自己这个好兄弟并不长于射箭。若是拿一把剑,他是打不过自己这个好兄弟的。 “快将靶子呈上来。”三王爷按耐不住地吩咐道,又道,“去请他们来。” 陈也俊听了,一溜烟下去了,对着马场里头的冯紫英道:“这都比试完了,你还留在里头作甚。”话这么说着,眼睛却很诚实地瞟向林瑜。 冯紫英还不知道他想些什么,翻身下马与两人引见。 高台之上已经丫鬟准备好了热水巾帕,三人的小厮也都在,立等着给自家主子收拾。 冯紫英和柳湘莲都不在意,只是看着众人若有若无飘过来的目光,冯紫英顿了一下,对着自己的小厮说了什么,那小厮应一声去了。不一时,就有四个力壮之仆役,抬了一面落地玻璃拉花大屏风来,遮住了他人看来的目光。 林瑜没在意,又不是沐浴,只是洗个手脸而已。他是活得精细,不过这一部分的功劳绝大多数要归白术。见冯紫英遣人立了个屏风,也只当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些不雅。 因笑道:“怎么不干脆隔一个耳房出来,专供沐浴更衣之用。” 冯紫英悄悄笑道:“怎么没有,只是上头三王爷等着,不好叫久等,一会子我就带你去,都准备好了的。” 正说着,一个小厮就在屏风外道:“三王爷有请三位爷。” 三人就去了,一看,三王爷前头地上是个靶子列得整整齐齐的,瞅着他们道:“猜猜是谁赢了?” 林瑜眼睛往地上一溜,见与自己料想的不差,便道:“必是紫英。” 三王爷就笑了,点着靶子道:“瑜哥儿十枝九中,另有一只擦在外面一点可惜了,只有九分,第二名到终点,得五分,总共一百零四分。 紫英十枝八中,一枝得了八分,另一枝只有七分,不过到终点最早得十分,一共一百零五分。 柳湘莲十枝中八,两只各八分,一共九十六分。” 冯紫英便笑道:“我就说,湘莲必是垫底的。”又对林瑜拱手道,“承让,要不是怀瑾不熟悉马匹,只怕输的就是我了。” 林瑜忙侧身道:“我知道紫英也没挑自己的爱马,再这样我可恼了!” 三人相视一笑,彼此觉得更亲近一些,又谢过三王爷这个判官。 “好一个文武双全的解元郎!”三王爷抚掌而笑,拉过林瑜在自己身边坐着,摆手不叫他谦虚,又对着冯紫英道,“今日可遇到对手了吧,人家年纪还比你小,平日又要读书。” 冯紫英大笑,道:“早就服气了,只不过好歹是我赢了,王爷且叫我受用一时。” 三王爷便问道:“既是输赢,可有彩头没有?” “这个我早想好了。”冯紫英对着林瑜道,“早听闻怀瑾写得一手好飞白,不知可求一幅扇面?” “这有何难?”林瑜道,“你只说想要写些什么,回头写完就给你送来。” “你倒是回想,不过这也风雅。”三王爷笑骂一声,然后道,“今儿做了一场判官,可有彩头没有?”此彩头便是好处了。 冯紫英一愣,而后道:“王爷你又与我们玩笑。” “什么玩笑。”三王爷却挺认真,道,“那是这里的主人家,你来给,要不然等瑜哥儿给你写了扇面,我就来抢。” 说得众人一起笑了。 冯紫英忙拉着林瑜的袖子道:“听见没有,王爷问你要扇面呢!” 林瑜袖手道:“什么问我要,王爷明明是问你要,莫要推与我。”那三王爷点头道:“这话很是。” 直把冯紫英笑得没法,这才松口道:“你准备上四把上好的扇子,我就都写上。” “怎么就是四把了?”冯紫英纳闷道,“莫要欺我数算不好,一二三四我还是分得清的。” 林瑜摇头道:“我看你是分不清。”说着伸出两根手指,道,“王爷和你各一把,是不是两把了?” 冯紫英点头:“没错。” 林瑜又伸出一根手指,道:“我写得扇面,是不是也该得一把?” 冯紫英恍然:“对。” 林瑜最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在一边的柳湘莲道:“湘莲今日陪了我们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是不是也该得一把?” 柳湘莲合掌一笑,道:“正是!” 冯紫英便做出了垂头丧气的样子来:“果然是四把,只是我怎么总觉得我亏了呢?” 众人大笑一会,尽兴散去。 送走了依依不舍的贵客,冯紫英对林瑜道:“偏了你的字了。” 林瑜道:“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紫英你只管备上上好的扇骨扇面,不是湘妃竹、文锦绸的我可不写。” 柳湘莲就说:“可不是他偏了你的字,你是不知道你那一副对联挂了几日,就叫路过金陵的白大儒看见了,狠赞了一同。那掌柜的怕有人偷,就藏了起来再没人得见。你素来没个笔墨在外,如今都已经炒上价了。” 林瑜还真不知道有这一回事,听了也不甚在意,道:“区区几个字又有什么呢,我又不拿来卖,你们想要不过费些纸张,只怕你们觉得不好。”又道,“我瞧着这马场就很好,一日得利还买不得名家字画?” “还名家字画呢,连个字都赚不到的。”冯紫英摇头道,“勉力经营罢了。” 林瑜就讶异地看他一眼,道:“怎会如此?” 冯紫英就摇摇头,也不多说,这拉拉杂杂的怕不是有一大堆,叫人厌烦。 林瑜瞅他一眼,道:“湘莲是知道我的,父母早亡,那些个家产都是我自己操持、我看这地儿好,只是你们没用对了。”顿了一下又道,“若紫英不嫌弃,就听我两句。要是你也嫌铜臭,那也无法了。” 冯紫英忙摆手道:“再不敢嫌弃金玉良言。”再说,江南林郎满身铜臭,说出去谁信呢,冯紫英是没见过比他更清雅的人了。 只不过,他倒是才知道原来林瑜和柳湘莲一般也是幼年父母双亡。至如今柳湘莲是有一日过一日,早先父母留下来的产业早叫理国公族人给刮了个干净。 当初林瑜面临的境况想必不比湘莲好到哪里去,只不过现在他却说自己有家业,不管这份家业如何,本事已经是不小了。 林瑜就指了那马场道:“刚才的比试少则三人多则十人,只要场地排得开就能玩。”又问,“你可知道我们比赛时有人那我们做赌注?” “能猜得到一些。”冯紫英点头,“你是说做个庄家?” “博戏自来是最赚钱的产业,不过并不是重点。”林瑜比了比边上简朴的房舍,道,“这附近有热地吗?” 冯紫英道:“有,边上有个温泉庄子,是我家的。” “这就好了。”林瑜就随便捡了那种高档的综合性娱乐会所的制度说了说,听得冯紫英两眼直发光。照林瑜的话来说,来钱快是一方面,更要紧的是冯紫英看到了里头隐秘的人脉关系。 正所谓大隐隐于市,还有什么地方比一个聚集了京城大部分的官宦、权贵子弟更安全的地方呢! 他倒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建立起更广博的人脉关系对一个家族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这样的地方正好给他一个机会。 冯紫英稀罕地一把抱住林瑜,对柳湘莲道:“这人是怎么生的,文武双全不说,连生意都这样会做,真真是个宝。” 柳湘莲就嗤笑道:“你要再抱着他,宝就要不理你了,叫你抓瞎去。” 冯紫英一低头,果见林瑜挑了眉瞅他,忙将他放下来道:“怪我,一时忘情。” 林瑜掸了掸衣袍,这回倒不嫌弃他了,横竖马场跑了两圈,他自己身上也不见得多洁净,便道:“先去沐浴更衣,下剩的回头再谈。” 冯紫英只好强自按耐了被挠痒痒的内心,先送了这个金童去沐浴。又去安排晚膳,务必要弄得又清雅又有风味才好。 因着本就打算好了,赶不及回城,就在外头过一夜,白术特特收拾了嘱咐白苓,服侍起来到也不显得忙乱。沐浴之后,林瑜披散着泛着水汽的及腰青丝,披着件宽袖大氅踩着木屐在房里迎来了阵阵敲门声。 得了林瑜的示意,白苓这才跑去外头开门。 “竟是一刻都等不及不成?”林瑜瞧着同样带着医生水汽进来的冯紫英,问道,“湘莲呢?” “他说对这些生意经不大感兴趣。”冯紫英手里托着一罐子茶叶,道,“我老爹收着的,说是什么云来着?” 林瑜接过来一闻香气道:“是峨眉云顶,这茶难得,你就这么拿来了,不怕你老爹揍你?” 冯紫英一脸不在乎地说:“等这儿弄好了,叫他把珍藏的茶都送你他都乐意。”又催着林瑜继续说。 林瑜便扬声道:“白苓,磨墨。”冯紫英忙拦了殷勤道,“我来!”说着接过白苓手里的香墨慢慢地磨起来。 见他像模像样的,墨汁不稀不稠正好,林瑜就不赶他了,自己一边和他说着,一边将要紧的一条条写下来。 就在冯紫英盯着林瑜笔下很快就密密麻麻起来的纸张两眼放光的时候,就听外面又传来敲门声。 “应该是琏二哥来了。”林瑜头也不抬,写下最后一笔。冯紫英搁下墨块,去前头开了门。 “在门外就听见你们说什么生意什么会所的。”贾琏侧身进了门,笑道,“不知听者可有份?” “你拿银子来,那就有。”冯紫英推着贾琏进去,爽气地道,“我是个光听的,主意是怀瑾的。” 叫惯了瑜哥儿,一时听见怀瑾这个字贾琏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瞧见里头掷了笔懒懒靠在榻上的林瑜这才反应过来是他。 贾琏就拿起桌上的纸,一边掐着手指在系里算了算,回头与冯紫英道:“这些弄好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只怕得好好筹谋。” “有主意就不怕,银钱总能凑得齐。”冯紫英从贾琏手里接过那张重逾千金的纸,吹干了上面的墨迹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 “教你一个法子,悄悄唤上几个采买上的人,给了单子叫他们尽管置办去,把各项花费总花费都写明了。你再单独去问问商家,看能不能砍下一半的银钱来。”贾琏袖手笑道,“这法子还是早前瑜哥儿交我的,我们府里那些个管家爷爷管家奶奶怕是比我这个正经主子还有钱一些,也不知你们家怎么说。” 冯紫英讶道:“你竟没收拾了那些没了王法的?”不过这倒是个好法子,回头一试便知。 “我不比你,家里都快连站得地都没了。”贾琏冷笑一声,道,“你若看得起我,我就把这些年的私藏的银子拿来与你,也别叫人知道,红利也只管你给我管着,我要是你再给我。” “说的什么话,我只等你拿钱来,下剩的都交与我,保管妥妥当当的。”说完了贾琏的事,冯紫英正色看向歪着吃茶的林瑜,将自己之前就在思忖的事情说出来道,“怀瑾却该得三成的份子。” 第47章 听了这一声,林瑜抬眉看冯紫英端得是正正经经的神色, 道:“我也不过说了两句话, 你倒拿那么些, 是不是打着赖上我的主意。” 冯紫英叹一声, 挤到林瑜的榻上,道:“还是瑜哥儿慧眼如炬,我到想着不拿银钱辱你呢,只是却不知道有什么能给的。”又道,“我的一点小心思, 把你拉下水了,回头要有什么不知道的, 只问你就完了。” “倒是想得美。”林瑜敛目思忖了一下,道, “三成太多了一些,你须得留些份子给三王爷这样的人物。” 冯紫英一愣, 道:“话是这么说……” 林瑜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听自己讲下去:“房子地都是你的, 你又是将军之子的出身, 交游广阔。若不是你这件事怕也办不起来,后头若没什么事我是一概不问的。给我一成半的份子已经足够了,回头我遣人送银子来。”见冯紫英要反驳, 他就说, “那单子上的东西我心里有数, 一时你凑不齐那么些的, 我有现成的,也省了你张口问,反而还要欠下人情。” 贾琏也帮着道:“瑜哥儿是个不缺钱的,平日里也不怎么用得上,他既有心,你就接着回头再慢慢地还就好。” 冯紫英只好说:“话都让你们说完了。”他也不扭捏,一点头应下了,“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林瑜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想得太多了些。”说到这里,又道,“从我的份子里头再挪出半成与湘莲,他也是该好好娶妻成家的时候了,不能没个家业傍身。” 冯紫英忙笑道:“哪里用得上你的,这个我早想着了,只是怕他不愿意收。”柳湘莲对朋友是一等一的讲义气,就是对自己不大放在心上。 听见冯紫英这么说,林瑜也不争这半成一成的,只是道:“你只预备下就行了,他那边我来说,保管无话。” 贾琏就笑道:“跟解元郎争话头,可不是傻了么!” 一时三人商议定,林瑜也放够了风,第二日大清早就收拾了回城去了。 在春闱放榜之前,林瑜先帮着堂婶贾敏收拾收拾了府上,挑了个吉日准备搬回林府。 还没到拜别的时候呢,贾母一边搂着林瑜,一边抱着黛玉格外的不舍。叫她说,既然女婿还在扬州没回来,这出嫁的女儿住一段时间娘家又没有什么叫人说嘴的,再住一段时间也是无妨。 贾敏想得多了一些,在娘家里头到底大家都不自在,连鲤奴都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表示不能常去找哥哥玩的不高兴。再者总不好叫林瑜在荣国府接喜报。春闱的意义比秋闱更重一些,春闱得中之后按照殿试并不刷人的惯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天子门生、两榜进士。 接下来,前三甲的授官,没授官的也要进翰林院这个几乎是公认的养才储望之所。 当然,也有不中的情况。理念也不是没有过解元郎结果没过春闱。这种时候更没必要在贾家呆着了,没人比贾敏更清楚自己的娘家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先敬衣装不敬人的势力之地。 所以,不管贾母和贾宝玉如何不舍,林瑜他们还是收拾了回了自己的府上。 即便是自小没什么玩伴的黛玉都松了一口气。 贾敏见自己粉妆玉琢的大女儿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的样子,笑着打趣她道:“与姐妹们一道玩不开心吗?” 黛玉不自觉的皱起浅浅淡淡的罥烟眉,道:“姐妹们自然都是好的,只是薛家姐姐叫人难说,总打听哥哥的事,什么意思呢,打量我不懂不成?” 贾敏抚着黛玉小脑袋的手略停顿了一下,道:“你哥哥钟灵毓秀之处,百十来个合起来也不如他一人,她人好奇些也是有的,你只捡那不要紧说一两句就完了。” 黛玉依恋地靠在贾敏的胳膊上,笑道:“女儿自然知道。”薛家姐姐不必自己父母双全,兄长又是个不着调的,为自己打算她也明白。外祖家住的这些么日子里头,金玉良缘都已经传到了她耳边的。这宝玉虽在名义上是她嫡亲的姑表兄弟,论血缘比哥哥还近一些。只是人心都是偏的,一个打小照顾她到这么大了,一个也不过这段时间见了几面。是以,她盯着宝玉倒还好说,但是主意又打到了自家人身上难免叫人不喜, 贾敏怎么不会明白自家姑娘的心思呢,早先还没有鲤奴的时候,偌大一个林府里头就瑜哥儿和黛玉两个小的,难免更亲近一些。黛玉对这个凡有什么好的都想着她的哥哥更有一分孺慕之意,觉得薛家姑娘是要抢哥哥呢! 只是贾敏却道是小姑娘白担心了,不说这传遍了贾府的金玉良缘,便是薛家有意,她这一关便过不去。瑜哥儿是个要做大事的,自然要一个□□稳妥的姑娘,岳家最好能帮得上忙,帮不上也无妨。只是有一点,不能是薛蟠那般惹祸的料。 薛宝钗看着样样妥当了,却太过冷情冷心,还远远不够格。 不过,黛玉蹙着小眉头不高兴的样子也挺有趣的,贾敏就笑眯眯地没将这一节告诉她,横竖以女儿的聪慧,等她大了一些她自然会明白的。 “前儿你不是要给瑜哥儿绣一个荷包么,可得了?” 黛玉摇摇头,道:“还差一些。”她才学针线不久,又不愿意做个难看的。她是知道林瑜不在意这些,必定会佩起来的。是以,更打定了主意要做好看一些,才不辜负了他的人品。 “你呀!”贾敏慈爱地点点她的小脑袋,道,“总差那么一点,你哥哥怕是要等到明年生辰去了。”林瑜生辰在正月初五,破五节的好日子,过去了还没多久呢! 黛玉仰头笑道:“哥哥才不在意这个,我只管做个精致的,他戴了出门才不会叫人笑了去。” “小小年纪这么多想头。”贾敏搂了她,不说话了。 春闱放榜,这一回比之秋闱之时还真没有斯文多少。 林瑜算是有经验了,自己是不愿意出门的,横竖贾敏已经遣了识字的林管家并长随出去看榜去了,他只在家里头等着消息就是。 外头花厅。 便是贾敏已经不是第一遭等消息了,她面上沉稳,心里还是有些微的忐忑。只是目光转向自在喝茶看书的林瑜,不由得感叹,瑜哥儿这般年纪,养气功夫却是实打实的。也许别人这时候那个书本子,贾敏还道他装模作样。只是看瑜哥儿翻页的频率,也知道他是真的看下去了。 难怪老爷常说,瑜哥儿又古之君子的风范,再不错的。 一会子,外边的丫头打起帘子来,道:“来了,管家回来了。” 贾敏刷得站起来,就见林管家喜气盈腮的样子,她不由得也跟着泛起一个笑容,必是中了! 管家麻利地打躬恭喜:“中了第一名会元!”他回想起当初看榜时,看到最上面大爷的名字、籍贯、岁数,硬生生揉了揉眼睛对了三回,这才反映过来,确是他们府上的大爷! 管家是在所有人艳羡的眼神中昂头挺胸地回来的。 贾敏重重地坐回去,愣了一会子,然后笑道:“快赏,所有人多两个月的月钱。”又另叫青兰给管家包了上等的红封,作为今日的辛苦钱。 一时间,整个林家都是喜气欢腾,各个都是满面红光。 贾敏正要张罗着人去贾府报喜信,转头却见林瑜略略有些严肃的脸色,不由得微微一滞,随即笑道:“瑜哥儿,这已经是第五元了。” 林瑜叹一声道:“可不是。”已经是第五元了,若是当皇帝的有心给自己添一份祥瑞,这六元及第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结果。 想不到当初随口问了一句,这一回倒是真的应验了。 很麻烦啊,特别是对于想要外放的林瑜来说。他对自己会在京城引起关注倒是有心里准备,特别是知道之前就有名号流传开来的时候。 只是,原本这样的传言对他来说不痛不痒。毕竟如果他外放了的话,多少流言都会随着中心人物的离开而渐渐消退,现在毕竟信息传递很困难,不比后世的互联网大社会。 但是如果他是前三甲,那么就注定在找到外放的机会之前,他得待在这个满是皇子皇孙动不动就是勋贵纨绔的中心。 若他的目的只是掌握中心权利的话,倒是好说,只是他并不想止于此。 可以说,从现在开始,他就得好好想一想,怎么毫发无损地将自己从这个京城里头摘出去, 打发了来送喜报的,还有各路来恭喜的小厮书童,幸而他们的主子都知道他还要准备复试,以及复试之后的殿试,没人前来打搅,叫林瑜能清清静静地在屋里头好好理一下思绪。 “宗平考得如何?”沉浸在头疼之中的林瑜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辛宗平呢,便问道。 第二批前去看榜的人已经回来了,苏木记下之后就备着林瑜会问,忙上前道:“辛大爷还是就在您身后,其余西山书院的学子中了还有张仁,九十三名。” 这张仁便是叫林瑜印象深刻的张生,身高体壮只怕武举人都比不过他的。 “这一回西山书院又有两人中两榜进士,这个比例还真是很高了。”林瑜轻声道。 苏木就道:“大爷还忘了您自己了,还是会元呢!” 林瑜摇了摇头,道:“我虽拜了辛翰林为师,严格来说并不能算得上是西山书院的学生。”然后一笑道,“是我较真了,只怕在别人眼里是一样的。” 天下那么些书院,与西山书院这般,每一次春闱都能收获的并不是没有,只是今年少不得多出一些风头罢了。若是这一回林瑜顺利地连中六元,只怕西山书院的门槛都要被学子们给踩烂了。 说不得还是一件好事,他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的为好。 复试是在保和殿里头,也是贡生们第一次走进紫禁城这个权利的正中心。 因着如此,内务府里头专门派了内监去各个贡生之处提点一会礼仪,也是防止有人殿上失礼,十几年的寒窗苦读都白费了的意思。 只林瑜这一边又是两样。 来人是一个笑眯眯的大太监,一听名字叫戴权,林瑜便想起来,此人是大明宫掌宫内监,当今身边的人。 那戴权稀罕地打量了林瑜一眼,就对身边人笑道:“果真是如玉君子。这可坏了,老爷还立等着回话呢,这是这样的我再形容不出来。”然后上前拉了林瑜的手,见他殊无不乐之意,面上的笑容越发的真切起来,道,“老爷在里头高坐,听了今科会元郎的美名,遣人来瞧,我的私心,就把这活给揽下了,莫要惊慌。” 又亲指点林瑜行礼,将复试之时要说的□□地都说齐全了。见他一举一动皆飘逸优雅,并不要再多做什么改动,便拉着他坐下吃一会子茶,道:“且安心,不过是走个过场,该怎么写文章依旧怎么写文章。” 林瑜在略大一些的时候都是被拉着抱着惯了的,还不至于因此就对人摆出一副面孔来。太监倒还真是第一次见,不过后世的时候什么样的没见过呢?对这些太监来说,依旧觉得自己是男人,林瑜便当做正常男子相处,坦荡得很。 戴权跟着当今之前就在宫廷里头摸爬滚打,跟了当今之后也过过一段遭人冷眼的日子,等他做到了如今的位置才好一些。一个人什么心思还看不出来,都说先敬衣裳再敬人,所谓的读书人都是看着他跟在当今的面上罢,说不得背后还要骂一声。 就这一点上来看,还不如勋贵人家来得直爽一点。他们捐官多,来钱也快,是以戴权这一点上倒乐得给勋贵人家多一些面子。 不过,今儿见了的这个会元郎又是两样,这学问就不说了,人家一路五个元都考过来了。还是辛翰林的关门小弟子,勉强来算,就是与当今都论得上几分师兄弟的交情。 难得的是人品,那般品貌,就是跟着当今见过了三千粉黛的戴权看见第一面时都楞了一下,实在想不到这世上真有这般的人,和三爷说得可对上了。 许是人小,这个今科会元郎真真是一眼看得到底的坦然正直,便是面对他一个太监也正眼以待毫无谄媚更无表里不一之态,这一点早早见识过了人情冷暖的戴权还是看得出来的。 回到大明宫,就见当今盘着腿坐在炕上,一袭交领月白的常服,见了他上前请安便笑问道:“这林如海的侄子是个什么样的,可真如小三所说,文武双全。”说着就要下炕。 戴权殷勤地服侍了当今穿鞋,一边道:“武是没见到,看着斯斯文文的一个少年郎。”顺手理了理当今的袍脚,这才站起来,道,“瞧着是个如林如海一般正直的,只是那般的品貌,小的没什么学问,实在是形容不出来。” 这三年下来,盐政入税逐年有所增加,但林如海本身确实一文一厘都没拿,反倒给当今留下了林如海正直清廉的印象,以为他已经竭尽全力忠于王事。看着国库内实实在在有所增加的金银,便是当今都不敢说一句林如海身在曹营心在汉,去给大安宫的那位尽忠。再一想,早先的那场风波之中,林如海虽没有倒向自己,但也没有和他的岳家一般,卷进先太子的是是非非中。 早先以为他只想着独善其身,如今想来,他的确是个难得忠君的纯臣。现在他是君,用这样的人倒放心一些,不必担心会和底下的儿子们搅和在一起,闹一出当初他和兄弟们掀出来的风波。 就像是前年林瑜预料的那样,当今在缓过神站稳脚跟之后,随着位置的改变,想法也随着变化,反而看重起当初因着没有投诚而看不顺眼的纯臣来。原本看重的心腹如王子腾,倒被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巡边去了。瞧着比之之前的京营节度使要高升了。 但是京营节度使乃是掌管一京城的兵力,可谓是将当今的身家性命以托,真正的简在帝心。而九省统制么,从官位上更高一些,只是这权小了不说,更要紧地是意味着在当今的心中不必从前了。 可见,短短三年的时光,对完全从皇子的角度转换为皇帝思维的当今来说,变化有多大。 “哦,果真那般难得?”当今好奇道,早先小三小四从江南回来,小三就咋咋呼呼说见着了一个玉童,他还只道他见识的少了,但是现在许多人都这么说,他不由有些好奇,“比周美人还好看?” 虽然他知道这般形容不妥,不过周美人实在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美人了。 戴权忙笑着摆手道:“说句不恭敬的,差得远。”主仆两个相互扶持的时间久了,私底下他也没那么一板一眼的,也敢说一句真话。自然要是碰上皇后他是不敢开口说的,只是周美人算什么阿物儿,就是他也能说两句,“一个脂粉堆砌穿凿起来的,一个清凌凌的就这么一站,就能入画了,美貌一层,风姿更高一层,怎好比的。” 当今听了就笑起来,打趣他道:“难得听你这老儿这般夸一人,说说,人家给你什么好处了。” “哪有什么好处,他倒是想给呢,我还怕他沾了银钱辱了他,喝了一盏茶忙不颠地就回来了。”戴权说罢又叹,“早知道要一纸字也好,也叫您看看。” “横竖过几日也能见到了。”没准,本朝第一位连中六元的祥瑞就出在他手里头,到时大安宫的那位更没话说了罢! 日子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殿试的时候。 和复试一般,殿试依旧在保和殿,这一次保和殿洒扫、伺候的活计叫人争得更厉害了些。不必宫女还需忌讳一些,那些个小宦官可没什么好避讳的,为了好奇心看一看传闻中玉人一般的会元郎,纷纷有关系的找关系。到底,还是几个大太监手底下的小子拔得了头筹。 最好的活计是伺候分发纸墨、以及中间伺候茶水饭点的,分别叫戴权和夏秉忠的两个徒弟给截了去。一大清早的,就去保和殿耳房里等着了。 经过层层礼仪,一行贡士鱼贯安静地步入保和殿中。林瑜是今科会元郎,打头第一人,连安排的位置都在殿下第一位,不可谓是不显眼。 高坐陛上的当今看见当先一位白衫玉冠的小公子时忍不住稍稍探身些许,等他逐步走进在阶下行礼时方看清了。道了一句平身之后,方对身侧的戴权咂舌笑道:“果真名副其实,再没见过更灵秀的了。”拿周美人比,还真是侮辱了这一位少年才子。 不枉他大清早的就跑来坐在殿上。 殿试往往从早上考到黄昏,做皇帝的兴致来了就晃一圈。便是一整天都不出现,新科进士还是在唱名之时才见到皇帝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算是托了林瑜的福,这一科的贡士早早的便见到了皇帝。 不过,当皇帝的政务繁忙,稍稍瞧了几眼就得回去批奏折去,当今恋恋不舍地看了地下两眼,知道现在下去都才开始答题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大明宫去了。 出了保和殿,当今还取笑道:“怪道今儿殿试那些个老头子来得那么齐全,各个都不愿意走,我还道他们宁愿在内阁里头坐着呢!” “可不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戴权眼珠子一转,又笑道,“说不准,那几位家里头都有适龄的孙女儿呢,自然先下手为强嘛!” 当今被这么一提醒,合掌而笑,道:“正是这话了,这会元郎年纪这般小,必定还未婚配的,他们倒是好运气。”他也有适龄的公主,只可惜了,尚未有公主下嫁汉人的先例。要不然,还能轮到那几个老头子? 殿试只有一道策问题,光题目就有三四百字,林瑜略扫一眼,心里头有数之后,便拿过墨砚清水,捞起袖子悠哉悠哉地开始磨起墨来。 文渊阁大学士常柯敏抚须看着林瑜气定神闲的模样,小声笑道:“果有古之君子风范,气度不类旁人。” 翰林院掌院学士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心里一转念就知道他也打着现成的好孙女婿的注意呢!才学好、年纪小、难得品貌又这般出色。家室清净,上午公婆,下无妯娌,虽有帮衬不足之嫌,但是辛翰林的关门小弟子出身,那么些已经在官场上的师兄保驾护航,还怕将来没有出息不成?捧都给捧上去了。 再者,他们都打听过了,会元郎自己有家业,吃穿不愁的,还一直都是自己打理起来的。既然通庶务,就不怕是那种事务不通的死读书人。 眼看着一条给家族延续几十年辉煌的康庄大道就在眼前,这些官宦人家怎么不会打破头。 林瑜哪里知道这些人都在心里转着什么主意呢,他是个被人盯惯了的,丝毫不觉有异,自顾自磨自己的墨,眼看着够自己打草稿而不至于中途因为没墨而打断思路之后,他就放下了墨块。 拉过草稿纸,定一定神,就开始挥笔泼墨。 他下笔的速度非常快,这和他十年来的习惯有关。就像是苏木说过,自家大爷是个活生生把自己活成钟表的人。要在规定时间内做完该做的事,还有显得从容可不容易,这一手字就是这么练起来的。 刚才磨墨的时候他基本上已经打好了腹稿,在草稿纸上,他几乎是一挥而就,将腹稿写出来便是,偶有灵感再增添几句。 不过,即便是如此,等林瑜打完草稿彻底改好的时候,时间已经近中午了。 林瑜轻轻地搁下笔,微微坐直身体,不过这似乎刺激到了他边上的以为仁兄。林瑜几乎听到了他呼吸一沉,然后乱了一拍的声音。 他举起用膳的牌子。 一个清秀的小宦官忙忙地矮身走过来,动作轻柔小心地收起林瑜桌上的笔墨纸砚。过一时又捧着一个食盒轻手轻脚地过来了,先给林瑜面前的案几上铺上一层油纸的时候,忍不住抬头仔细瞧了他一眼。 林瑜见他看向自己,眨眨眼回以一个笑容,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不过,看样子他习惯性的礼貌似乎把人给吓着了。 小宦官顿了一下,手脚更加麻利地端上饭菜来,摆好碗箸、调羹,微微一礼飞快地跑了。 林瑜一头雾水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他以为传说中都说他很好看的? 却说那小宦官放下食盒偷偷躲在备膳的耳房一手捂住狂跳的胸口,一手捂住涨红的脸,忍不住轻轻地喃喃道:“真好看啊!”就像是会发光一样。 这时,因为一时不适跑开了一会子去解手的夏秉忠徒弟回来一见林瑜面前已经有了饭菜,正举止优雅地进餐,就知道自己的机会叫人给抢了,这时再跳脚哪里还来得及呢? 用餐完毕之后,这殿上大多数人还在心不在焉地埋头苦吃呢!林瑜端茶慢慢地吃了一会子,等殿上的躁动微微下去之后这才唤人收拾了案几,重新开始答题。 其实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好做的了,细细重新检查一遍,见没撞上什么该避讳的字词,林瑜就用稍稍端正一些的笔触,将答案慢慢地誊上稿纸。 此期间,他几乎一眼都没看自己的草稿纸。 等这一道题答完之后,他发现自己似乎没什么事做了。此时不过刚过午,离着殿试结束几乎还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 将答纸细心地叠好,拿镇纸压上,林瑜干脆端坐阖目,光明正大地开始闭目养神。 林瑜边上的那位仁兄似乎已经放弃关注他这边了,即便被林瑜的动静给闹得顿了一下,接着就笔耕不缀地埋头继续写下去。 而林瑜后面就是辛宗平,他知道他的水平,估摸着也快答完了。 所以,为什么殿试就没有提前交卷一说呢? 坐在整个帝国地权利正中心,还是在殿试的途中,就算觉得太浪费时间,林瑜也不好直接把思绪沉进空间里头看书去。 要真这样的话,就太过放松警惕了一些。 所以,当皇帝用过午膳过来看一眼的时候,就发现林瑜闭目养神的样子。面前的案几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已经整理好的答卷草稿纸之类的。 因着科举考试的时候为了防止作弊,连草稿纸也是要一齐收上去的,所以,林瑜就将这些纸齐了一齐,就搁在答卷的边上。 皇帝看看下面那张古井无波,再瞅瞅边上几个老家伙不知为何满意的眼神,悄悄地走下来,转悠了两圈还是走到林瑜的边上。 轻手轻脚地挪开镇纸,抽出他的答卷看起来。 头一眼,皇帝先就叫这一手漂亮地馆阁体给亮了眼睛。少有人能将正经死板的馆阁体写出秀雅之意来,又不失馆阁体本身的方正光绍。 再看文章,便是看习惯了古今优美文章的皇帝也经不住想要击节叫好。怪道敢写完就闭目养神,换了一个考生还真不一定敢。 感受到身边有人站住了脚的林瑜睁开眼睛,却看见了一角月白色的常服。在场的几位老大人都穿着或红或紫的官袍,并没有月白这个色的,看来必是皇帝本人了。 他微微抬头,按着规矩没有直视皇帝的脸,顿了一下,想自己是不是要起身行礼。就被察觉出他意思的皇帝按住了肩膀:“无需多礼。” 林瑜微低了头,亦轻声回道:“谢皇上。” 怎么看怎么满意的皇帝越发觉得眼前的小少年知礼又有真才实学。他也不是第一次看殿试了,像林瑜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别的就算写好了,哪个不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仔细看,生怕漏了点什么。 不过,叫皇帝说,这样的文字点做状元已经尽够了。他越看越喜欢,干脆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拿着林瑜的考卷走了。 林瑜目送皇帝拿走了自己的考卷,再看看自己面前仅剩的一叠草稿纸,默然无语。 有已经做完答卷的,瞧见了前面的动静,难免用艳羡的目光看了看端坐入场的林瑜,暗叹一声同人不同命,接着埋下头盯起了自己的考卷。 殿试一向不刷人,但也要考卷不污、没有撞了避讳字等,如果可以的话,前三甲不敢想,最少也不要落进同进士里头去。 同进士,如夫人,好听不成? 除了林瑜这个变数,殿试还是很顺利的完成了。 略提一句,在考试结束之前要收卷的时候,皇帝身边的戴权特地按着吩咐走到林瑜身边安慰一声道:“只管有什么交什么,好事呢!”说完,就笑眯眯的走了。 这要是换了个人,都觉得是好事。只可惜,林瑜还真是打心底里的不这么想。只是面上少不得要含笑着道谢了。 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六元之才,可不是一件大好事么,林瑜可把自己给整成了活得祥瑞了。只要不作死,这辈子都能顺顺当当的,现成的阁老料子。 感受一下身后灼灼羡慕嫉妒的目光,林瑜就知道了。 出了保和殿的大门,井然有序地被送出了宫门,林瑜是真的很有叹一口气的欲望。但是面对着百十来个上千道喜的同科贡生,他只好打点气宠辱不惊的气度来,谦虚几句,对着他们话语中恭喜一句也不接茬。 正式的名次没出来之前,就敢承认自己已经是状元,又不是傻子。林瑜记住了那几个约莫是欺负他年纪小,给他挖坑跳的贡生。方在辛宗平和张生的维护之下先告辞了。 留在保和殿中,面对着已经糊名的卷子,几个考官面面相觑。按理来说,他们要从中挑出最好的十张卷子,再呈交御览。只是,现在卷子少了一张,这可怎么说? 最终还是文渊阁大学士拍板道:“先阅卷,最后只选出前九名就行了。”看皇帝那样怎么看到是特别满意的样子,那少年又已经连中五元,只怕是已经钦定了状元,他们也不必现在去搅了皇帝的好兴。 那不叫谨慎,叫做没眼色。 幸好,皇帝还没有那般完全不顾规矩。 第二日,等考官们选好前九名呈交御览的时候,皇帝还是将林瑜的卷子拿了出来,交与考官们传阅。 “朕欲点林瑜为状元,众位爱卿可有异议?” 那些考官读过文章,又与林瑜交上来的草稿纸上的文字对上了号,自然毫无反对之意。 至此,林瑜的六元及第算是真正的定了下来。 第48章 太和殿上唱金榜, 鳌头独占却是谁。 殿试之后,次日阅卷, 又次日放榜。这一回放榜是在紫禁城太和殿上,先取前三状元、榜眼、探花,再点二甲第一传胪,高唱二、三甲进士、同进士之名。 本该是万众瞩目紧张十分的时刻, 然而林瑜的内心毫无波动。 就在昨日一早, 戴权再一次出现在林府之上, 这一回他身后的不是内监, 而是一色的内宫绣娘, 看这品级服色还是执一役使的女官。 那女官上下打量了林瑜一眼, 然后笑眯眯地礼过之后就亲自拿了尺与他量体。那眼神,和这府上的绣房管事一模一样。一季一次的量体裁衣之时,他就无比怀念自家老实无比的管事。她们可没那么大的胆子盯着自家大爷瞧。 面对林瑜疑问的眼神, 戴权只含笑说了一句明日用得上, 就又带了人匆匆的走了。原本这一趟就是紫禁城里头的皇帝爱惜林瑜人品, 悄悄地吩咐了下去的。 这么个俊秀少年, 穿了不那么合体的衣服,便是当皇帝的想想,都觉得不忍心。本朝第一个、没准还是最后一个连中六元的少年英才, 合该有一些不一般的待遇, 任谁都说不出不是来。 金榜逐一从殿内唱传至太和殿外贡士们排班恭候的地方。 状元林瑜林怀瑾, 榜眼辛实辛宗平, 探花倒是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邹云邹溪云, 年纪虽大了一些却也面白微须,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一个斯文美男子。 三人上殿一同朝拜。 林瑜得赐正六品翰林院修撰、状元袍服、玉冠玉带。拜谢之后他站在一边沉默,状元服也就算了,比之宫廷绣房里原本按着成年男子尺寸,他本就身量不足,也不乐意穿不得体的衣物叫人嘲笑。可是,这冠带,明明应该是乌纱帽、绣锦带吧,偷眼看看宗平手上的服饰,果真如此,怎么到他这里却又不一样了。 这一次科考真是要叹走他一年的气,古人颜控起来,可真是疯狂地多了,连规矩都能这般改。 三人再拜,就有小宦官领了他们下去更衣。 大殿旁侧耳房,三人面面相觑。宗平和那个邹溪云都忍不住用戏谑的眼神看向林瑜手中的袍服,只是前头殿上还在早朝,不好打趣。 林瑜只做不见,在一边小宦官的带领下率先转到已经拉起来的屏风后面由着人帮着更衣。辛邹二人相识一笑,也去了。 卸下了乌木冠,重新梳笼了长发,碎发编起来归总至头顶心,小心地带上玉冠,用长簪固定住。换上绯红色锦绣状元袍服,束玉带,踏皂靴。 回到大殿之上,一殿的人都叫前头那个被绯色衣袍衬得君子如玉的少年给看住了眼睛。 少年人身量未足,绯袍贴身,腰间用宽版玉带束着,越发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文渊阁大学士站在文官里头,悄悄与身边的人笑道:“天下风流十分,此子独占八分了去。” 一旁听到的文人们不由得都点点头。 上头的皇帝看了,不禁满意,很是赞叹了一回自己的眼光。待戴权捧上金玉打制的花来时,他亲自拿了与林瑜簪在鬓边,勉励了几句。方回转殿上,赐新科进士游街。 三人方被簇拥着去了。 见人都走了,三王爷、不忠顺王爷涎着脸笑道:“父皇,儿臣与小四就先告退了。”被无辜带上的四王爷即忠仁王爷当即怒视自己这个不着调的亲哥哥。 当皇帝的还能不知道自己儿子打着去凑新科进士游街热闹的小心思呢,慈爱道:“怪道今儿竟然来上朝来了。”一挥手道,“去吧。” 忠顺王爷犹如得了宝一般,忙拉着不情不愿的忠仁王爷跑了。 满朝大臣看见这不符合规矩的一幕,也就当没看见一般,当个聋子瞎子。和一个不着调的王爷有什么好理论的呢,就算是上本弹劾,要是没惹恼他,一切太平。要是惹恼了他,哪天被套了麻袋打一顿也不知道,就算告状告到皇帝那边去,那也不中用。已经有一个御史台的先例用自己的贬谪出外给大家上了十分生动现实的一课。 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朝臣对这个不大正经的王爷指手画脚了。再者这个忠顺王爷镇日里斗鸡走狗、养小戏子、游玩享乐,毫无进取之心,反倒叫做皇帝的格外偏爱一些。久而久之,看明白了的满朝文武就再也不揪着这个王爷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跨马游街,本是十分荣耀的一幕。前呼后拥、鸣锣开道,前三甲自正阳门御道出发,其余二甲、三甲自东华、西华门出宫,算得上是这时代绝大多数的读书人这辈子最大的光宗耀祖之事。 林瑜面无表情地让开一个扔过来的香包,听到那不知装了什么的香包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对着身后的辛宗平道:“就不能扔一些无害的轻飘飘的比如帕子这种东西吗?” 辛宗平不由轻笑,结果又引来一阵香雨。他尽量小幅度地闪开,一些瞧着扔在身上也不痛的就随之去了,马上动作太大要是掉了下去那才叫笑话呢!正左支右绌呢,就见邹溪云已经不自觉地落后了他们整整一个马身的距离,正在津津有味地欣赏他们的疲态。 不禁招呼道:“邹兄怎的落了这般远,快快上前来。” 邹探花特别认真地拒绝道:“家中已有糟糠之妻,这般好事,某心领了!” 林瑜折身看一眼,然后悄悄地牵着马缰绳,稍稍放缓了一点步子,没道理只他一人在前头包圆了八成的香包儿、钗环珠串,对吧? 辛宗平见他面色沉静、古井无波却努力地躲避香风花雨的样子,抿了抿嘴角然后咧出一个笑来,意有所指道:“我现在相信卫玠是被看死的了,真真是看杀卫玠。” “看还是看不死我的。”林瑜想起了几年前的玩笑话,叹道,“所以说,我为什么没有在朝上问圣上要个恩典,比如找一个帕子覆面再出门。” 说好的古人都很含蓄呢,读书人也就罢了,他们惯常爱用夸张的手法,肉麻一些是有的。只是,林瑜又一闪身,避开了砸过来的一只香囊,这种明显是闺阁女儿的身上之物吧,就这么扔出来好吗? 不成想,边上的酒楼之中也有人正拿着这个说笑呢! “瑜哥儿此时想必很后悔,没有真的求个恩典再出门。”三王爷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远远行来的一行人。见冯紫英来了,忙招手道,“快快快,东西带来了不曾?” 冯紫英并着身后的几个公侯子弟与三、四二位王爷一一见礼过,方直起腰笑道:“带来了。”说着一指身后小幺们端在手里的几簸箕花瓣,水灵灵地显见着是刚摘下来不久,又笑问,“什么恩典?” 三王爷就将几年前林瑜打趣自己,说真有跨马游街的这一天就求个恩典,要一块帕子把脸遮起来这一节给说了,又笑了一回,然后道:“父皇都特地嘱咐了把乌纱帽换成了玉冠,哪里会让他带这个面纱出门呢!”这可是本朝的第一个祥瑞,连中六元自古以来也就前朝出了一个。如今正好撞在父皇的手里,又是这般的品貌,他恨不能拿出去昭告天下,一日能在大安宫皇祖父面前宣讲个几遍。 冯紫英并身后的公府子弟们都笑了,他们原与这种读书人的活动没什么兴趣,只是前几日恰见了林瑜马上十中九箭的英姿,冯紫英一叫便都来掺和了一脚。 他又拉着身后的贾宝玉与两位王爷见过,宝玉年纪小,他本没有叫他。只是今日正好遇上了,冯紫英便带了他来。 原本三王爷对这个传说中衔玉而诞的贾宝玉很感兴趣,只是眼看着游街的三人慢慢走近了,他就随便挥挥手,然后拉了冯紫英,摸了摸这些花瓣,问道:“都干净的吧?” 冯紫英笑道:“三王爷只管放心,我眼不错地盯着人采摘、清洗过的。” 一边安坐的四王爷无奈地摇摇头,不过目光忍不住往下落。两年前一面,他原本只以为是个有一副好皮囊,没想倒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可见是他以貌取人了。 这边厢,冯紫英伸出一根手指来试了试风向,赶忙从身后小幺儿的手里接过簸箕。边上石光珠、陈也俊各拿了一簸箕,三王爷因着好玩也拿了一簸箕。 冯紫英盯着不远处缓缓走来的三人,沉声道:“听我号令……放!” 在街上走着,总算行过一段两边没有酒楼从而清净一些的路段的林瑜才放松了一会子,就见迎面扑来一阵粉白交织的花瓣雨,不由得吃惊地瞪大了凤眼。 见少年瞪圆了眼睛往上看来,一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三王爷并冯紫英他们俱各舒心的大笑。 这一回谁都没有逃过,底下牵绳、打鼓鸣锣、执牌的人还好些。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三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沾上了一些花瓣。这花瓣雨一时还没有停歇,冯紫英他们前头的四簸箕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纷纷扬扬的落花之下,林瑜微抿了嘴角,勾起一个无奈的浅笑来,对着这群摆明了来看他笑话的纨绔们拱了拱手。 这极美的一幕正好落在了一个来这个古老大陆寻金的落魄法兰西画家的眼中,只见他的眼睛瞪得比林瑜还要圆一些,嘴里不由得蹦出字正腔圆的两个字来:“美人!” 回去就迫不及待地调了珍藏的颜色,历时三年,终于成画,并耿直地取名为璧人游街。 后来这幅画被那个画家的后人拿出来后,画面上的美丽少年被鉴定为靖朝第一任首辅、虚君权第一人的林瑜,画得更是他连中六元、跨马游街的实景。作为难得的史料,这幅画被后来的林氏家族以三亿七千万华元的天价拍了下来,转而赠送给了故宫博物馆。 后世之人对这个第一任首辅外貌的影响终于不再停留在文字以及想象之中。 而这个作为画家并不出名的法兰西人,就是后来闻名后世的大商人、资本家,将东方之风刮进了法兰西王的宫殿,然后席卷了整个西方世界的爱德华·菲洛斯特。 心心念念着自己不成功的绘画事业的菲洛斯特,终于在死了数百年之后,又因着林瑜而终于以画家的身份成名了。 终于完成了跨马游街、琼林赐宴这一系列的以新科进士为主角的活动,相比于他人的喜气洋洋,林瑜只觉得心累。例如琼林寻花本是探花郎的差使。结果,这奸猾的邹溪云有理有据地说了古时,探花原是新科进士中年轻貌美者的事,他一个中年去了反倒不美。这么洋洋洒洒一长段的话,上至皇帝王爷,下至其他进士俱各同意。这种麻烦事,最后依旧落在了林瑜身上,幸好还有个宗平陪着他,也算是聊以安慰。 在正式走马上任之前,朝堂上给了三个月的假,给这些新科进士们一个回家光宗耀祖的机会。林瑜念着家里早就安排妥当,冯紫英这里一时还需稍微提点几句,就没有回乡,借着假期先缓一口气。 不过这喜报倒是早早地向着姑苏行去。 姑苏林郎林怀瑾连中六元! 当喜报发至姑苏林族之时,新一任的林族族长喜得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再无平日里庄严之气。 他随手从架子上的银钱匣子里头抓了一把铜子塞给先来报喜的小子,问道:“报喜的差役都来了不成?” 那小子喜滋滋地收了铜钱,然后答道:“已经下了码头,这会子应该快到了。”就在这时,听见外头的长随来报:“老爷,状元府上的老管家请您过府。” 那族长一想,姑苏第一位连中六元的高才,只怕一会子知县亲至报喜。林瑜又没个正经直系的长辈,可不是得他这个族长出头的时候,便忙忙地叫里头备上新衣新袜,洗漱一新了,这才雇了一顶小轿向着林瑜的府上行去。 自家大爷得了六元的事,林老官家在前两天就已经知道了,利用漕运传递消息比之从前专门养出鸽子来要更快也更安全。辰龙在林瑜发出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将他的指令给经过层层的人手,传递回了姑苏。也是检验一回他现今对漕运的控制程度,反馈来的信息叫在郁闷中的林瑜好歹有了一些可高兴的地方。 林老管家是办老了事的,拿到黄石传来的消息之后,就立即合着钱嬷嬷两个人,将整座宅邸里头类似于玻璃之类的敏感物件收了起来。到时候不仅是知县、只怕是知府也会亲至。虽说不会开了主人的院落,但是主厅偏厅等总得收拾起来用来招待人、以及供前来帮忙的张大舅及族长等休憩之用。 整个林府在一个命令之下,像是一个精密的仪器般井然有序地开始转动起来。等过几日,吹吹打打报喜的差役并着姑苏的知府以及本地的老父母都坐着高抬大轿前来时,林府已经中门大开,□□齐备。 接了喜报,族长与张大舅又苦留了两位去主厅用膳,外头更是已经摆起了流水席,请几十年的老街坊并林氏族人用餐。 难为这么些杂七杂八的人,整个场面一丝儿不乱,更没有客人想要更衣却跑错了地方的事情发生。摆在外头的流水席也都是这般,都是难得的大碗好菜,酒肉齐备,却没有招惹来常有的地痞闲汉,说不得黄石已经牢牢地把控住了这个县城。 可笑里头正在文绉绉的一边用餐,一边赞叹状元府就是气象严谨、不流凡俗的知府并知县两人竟然丝毫不知。 整个县城因着这惊天之喜而欢腾起来,倒是林瑜开始考虑搬出去的问题。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虽然按年纪来说,他还没到独立成府的时候,贾敏也不介意他继续在林府上住着。不过,和在扬州时不同,那时候的林瑜年纪小没取得功名,在他人眼里就是一个还需要照顾的孩童。如今林瑜虽然依旧没到束发的年纪,但是已经一脚迈入朝堂的他,实在不适合继续在林如海的府上继续住下去。 毕竟,虽没成家,但已先立业的他已经提前完成了从少年人到古人眼里成年人的转变。 如此这般与贾敏说了,贾敏一点头道:“原是这个道理,只是无论你是赁一个宅邸还是买一个,都要现寻摸起来,好的府邸一时可不好寻。” 林瑜自是知道,道:“也不知在这京城还要呆多久,我想着尽量三年内外放出去,只是这也要看时机。” 贾敏也跟着低声道:“那是买还是租?” 林瑜就笑道:“当然是买了。”他虽谋求出外,那是因着建立起自己嫡系牢固的班底的考虑,等他的翅膀硬实了,最终还是要回到这个权利中心的。 既然不准备武力造反,那么要窃国,不在这个京城怎么行呢? 不过,就像是贾敏说的,要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宅子不寻摸一段时间还真找不到。林瑜念着这时候冯紫英正为着马场的事情忙活地团团转,本想把这事托给贾琏,只是到底叫冯紫英给知道了。 他直接找上门来,拖了他就去了自家的温泉庄子。隔壁的马场还在准备的阶段并没有立时大兴土木,这时候还算清净,还能泡上几日。 “要买宅子,瑜哥儿只管找我便是,琏二我就扣下了,横竖他在府里头也没什么正经事做。”冯紫英整个人泡在水里,只剩下一个头露在外面,“他新娶的是这个。”他伸出一只手来,比了个拇指。 林瑜回想了一下在贾府短暂的几次会面,然后赞同道:“是个脂粉堆里的英雄。”只是不大懂律法,太招祸。只是,现在大约不会了,毕竟贾琏不再是原著中那个什么都被瞒在了事外的公子哥。耳濡目染这么长时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还是知道的。 “如今琏二反而倒退了一射之地,正好便宜我了。”冯紫英还挺得意,白赚一个干活的,他又正好缺人。也不需要琏二怎么亲力亲为,只要盯牢了那几个采买的,他就省了大力了。又问,“瑜哥儿想要个什么样的宅子?” 林瑜比划了一下自己在姑苏的家,说了几个要求,然后道:“你知道我的,一日不动弹动弹身子就不舒爽,顶好能有地方叫我修一个小小的校场。” 冯紫英便笑道:“这个容易,你只要地方大,下剩的都能自己修,可是如此?” “就是这般了,”林瑜道,“花费一些时间不要紧,住得不便宜才是麻烦。” 冯紫英点点头道:“最好还能方便上朝的。”每逢三日一次的早朝,他总能在第二天看见自己老头子回府之后一脸青黑,实在太磨人了一些。 “这个你瞧着吧,反正我也就那点要求。” 听了林瑜的话,冯紫英果然四处寻摸打听起来。 正巧了,三王爷不知从谁口里听说了林瑜想要买宅子的事,便提了冯紫英来问。 冯紫英果然说:“正是这样呢,您也知道,不出意外他是在这个京城长长久久待着的,可不是要买一栋合心趁意的宅子。王爷您手眼通天的,可知道哪里有合适的。” “若没有合适的,我喊你来做甚么。”三王爷一边欣赏着台上琪官咿咿呀呀,一边道,“只不知道他敢不敢住。”宅子是很不错的,要不是他用不上他就自己用了。 “那宅子有什么忌讳不成?” 三王爷便道:“是原张家的宅子,当初抄了来发卖,本王瞧着好就留下了,没成想竟没有用上。若是瑜哥儿要,就折价与他,只是到底不大吉利。” 冯紫英就笑道:“这京城贬谪出去的官多少呢,再不会忌讳这个。”张家的宅邸他还有一些印象,小时候去过一次,只是时间久了他也记不大清了。就与王爷说先去看一眼,合适就盘下来。 这也是应有之义,三王爷到还不至于计较这个。只是这时候台上正好一曲终了,他见冯紫英忙忙地就要走,便留他道:“你与琪官也是旧相识,何不叫他敬你一杯。” 冯紫英摇头道:“下回罢。”说着就要告辞,知道他是急着看地方,三王爷连忙叫自己的长吏带他去,也免得护卫不叫他进门。 那琪官蒋玉菡卸了妆面只管洗得干干净净的这才下台来,刚走到王爷的身边,就叫他一把给搂在了身边。他秉性柔顺也不推拒,只是瞅着道:“看着像是冯大爷的样子,这般风风火火的,有什么急事不成,也不留下吃一口酒。” 三王爷笑道:“他是给林怀瑾看宅子去了,可不得急一些么。”再有三个月不到,林瑜就该正式走进朝堂了,再跟小孩子似的住在林如海家可不好听。 “王爷是说今科状元,连中六元的林怀瑾?”蒋玉菡好奇道,“也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物。”美名都已经传遍了他们大小戏班子,梨园多是贫苦且貌美的少年,说不得有人还不服气,只是一个如天上高洁的云,一个是人人可踩一脚的泥,哪里敢比呢? “怎样的人物,回头我领你见了你就知道了。” 这张府的宅子说起来还和贾琏有一些关系。贾琏的生母正是张家的姑娘,在那一场风暴中一病去了的。 不过那时候贾琏还小,怕是没有多少印象了,住起来也无妨,只是前头说一句是情谊。冯紫英在那宅子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自是满意。 那张家原本就是十几年的阁老之家,又是一大家子,慢慢的也扩建了又小半条街的场地,足够宽敞了。如今这几年虽有三王爷不时遣人打理,到底没人住看着寥落了一些。 冯紫英心里满意,拉来了林瑜与他看。 果真就如冯紫英预料的那样,林瑜不是个忌讳这些的,两人都瞧过之后,林瑜就拍板定下了。 “琏二哥那边我亲自去说。”林瑜坐在马车之中和陪着他窝在车厢里头的冯紫英道,“前头你问我要的扇面已经得了,你是跟着我去拿,还是?” 冯紫英想了想,道:“一道拿去,正好带上给王爷的,横竖也要问个价,你才好关银子过去。”又担心道,“前头你刚给马场那里添了十万的银子,身边可还够用不够用,这个宅子即便给折价了,也是不小的一笔花费。” 他知道林瑜是个不缺钱的,只是也不觉得来赶春闱的会在身边带多少,只怕那十万就是买宅子的银钱。 林瑜便挥手道:“不妨的,你只管去问。”想起空间里那个实实在在的金库,林瑜一瞬间神色复杂,大约这辈子他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说起那些金子来,若是贸贸然流入市场只怕要引起金银比价的动荡,但若是不用的话,却显得有些浪费。现在想这个还早,不过,按照他的设想,也许进展快得话,数十年后,就能派上用场了。 到了林府,林瑜果然拿出两把已经写好了扇面的扇子来。冯紫英爱不释手地把玩一会子,方拿了锦盒来装上,亲捧了去了。 这一回他没在梨园找到三王爷,想了想就往忠顺王爷府上走了一趟,正好三王爷刚回府不久,听见冯紫英来,就知道是宅子的事情有了下文,忙叫请进来。 只见冯紫英捧了个锦匣进来了,呈与三王爷道:“正巧了,瑜哥儿的扇面也写好了,我就一并带了来。” 三王爷展开一看,只见上头一手灵动的飞白,写了满面的春江花月夜,不禁道一声:“好字。”翻过来一看,占据了扇面右侧的是一副小小的江水、明月、邀月之人,正和着背面的诗,因叹道,“画也好,看着就叫人心情舒畅,他怎么不亲来与我说?” 冯紫英忙摆手道:“瑜哥儿倒是想来了,只是这段时间他算是被盯得厉害,跑到哪儿都有人立等着想捉他回去拜堂,可不是怕了么,叫我替他向王爷告罪呢!”自古又榜下捉婿的习俗,本朝倒没有这么夸张。只是几个阁老大学士都派人往贾敏、金陵的辛翰林、扬州的林如海处去是事实。 林瑜偶然出一会门,都能偶遇好些青年才俊也是事实,他是在不胜其扰,这几日简直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一切低调行事。连和辰子那边的消息传递都暂时停了下来,别的麻烦也就麻烦了,这个叫人发现可是要命的。 三王爷听了不由得大笑道:“不怪不怪,叫他千万躲好了,万一叫人捉了去,一时可救不回来,说不得就得先洞房了才会被放出来了。” 随着林瑜刚刚见识过一次的冯紫英心有戚戚地点头同情道:“可不是。”又将刚才的事,和林瑜的决定给说了。 笑过之后,王爷接过蒋玉菡递到他嘴边的酒杯,把玩了一会子道:“这么说,他是想要那栋宅子了?”他好奇道,“那宅子作价可不小,就算我给折价了,他一时能拿出那么些来么?” 三王爷这话不是无的放矢,原阁老的宅子地段好,边上又是官宦之家,敢朝会又方便,占地又大,当初营造的时候花费可不是几十万的事情。便是抄家之后,三王爷从内务府把这宅子给留了下来,也花了整整十五万两,算起来不过那宅子本身的十分之一罢了。 就算三王爷转一道手,看在林瑜的面子上折价了,也须得几十万呢! “王爷有所不知,这新科的状元郎还是个小金童,搂钱的本事可不小,是个不缺钱的。”冯紫英听得笑了,忙将马场一节删删减减地说了,道,“到时候少不得麻烦您出个面。”份子是要奉上的,只是当着面说着实不雅,都是大家自己心领神会的东西,不必述诸于口。 三王爷一摆手道:“小事。”他只要知道自己有进项就成了,这养小戏子、吃住游玩可不都得钱支撑着,就那点爵禄都做什么?倒是对冯紫英口里的小金童很感兴趣,问是怎么回事。冯紫英早听林瑜交代过,若是王爷问起的话照实说就是了,便将林瑜如何建议,如何三两句定下一个赚钱的法儿来说与三王爷听。 三王爷便叹道:“真是风雅人做风雅事,偏偏风雅完了,钱也赚够了,你还不能说他铜臭。”摇头晃脑地感叹一番,又瞅见手边新得的扇子,道,“论学问,他是六科及第;论杂学,他书画精通,琼林宴上一曲凤求凰把鸟儿都引来了;就是做起生意来,也这般清雅。紫英你说说,他还有什么不会的?” 冯紫英不由得低头细思,正要摇头之际,突然想起之前说的捉婿不捉婿的话题,灵机一动道:“生孩子!” 一边正竖着耳朵听的蒋玉菡一口茶水给呛着了,扶着桌子低着头咳得声嘶力竭,一边咳还一边指着冯紫英笑,立时泪光盈盈,腮飞绯红。 三王爷自己还笑着呢,又要给蒋玉菡拍背,又给自己揉肚子。一脚踹向冯紫英道:“叫他知道你这么编排他有你好果子吃,行了,那宅子就作价三十万,我这就叫长吏跟着你去把契给办了。” 冯紫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笑嘻嘻地顺着这一脚就往外跑:“一会子我就把钱送来。” “别来了!” 不会生孩子的林瑜正在府里头面对着贾敏戏谑的目光,无奈地扶住额头。 两人谈得正是这几日林瑜被骚扰地厉害的源头,他的婚事。 “你头痛什么,这些日子的我这门槛子都快要叫那些个夫人诰命给踩平了,你倒是一推二五六,说说看,你到底怎么想的?”贾敏往炕上一靠,问道。 “先立业后成家?” 贾敏一挥手,道:“你已经立业了,这借口别想了。”又道,“你原本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沉默了一会儿,林瑜道:“二十。”他才十三岁,刚上初中的年纪,再娶一个同样刚上初中还不成熟的姑娘,恕他有些难以接受。 而听见了这个数字的贾敏似乎也挺难以接受的,忍不住侧过了耳朵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声:“几岁来着?” 见林瑜不搭嘴,盯着她看,终于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的贾敏一撸袖子赶人,道:“行了,二十岁你就别想了。下剩的交给我,我总能给你挑出一个四角俱全的来!” 第49章 见林瑜并不动身, 问询般地看着她, 贾敏心中可惜了一声, 到底父母去得早,要不然这一些早就有人言传身教地告诉他了, 怎么又会说出二十而婚的话来。 少不得她这个堂婶身兼母职,一点点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告知于他。 贾敏拉了林瑜的手, 道:“自古以来, 不是没有等年纪大了些才成婚的, 这也是为了身子骨张开一些,以后也不至于得了小儿夭折。”岂不闻二十弱冠的青年,尚且不如七十老翁敢涉水而过。老来子老来女的身子多有比不上父母年轻力壮之时得的孩子, 这道理并不是只有现代人才懂。只是,“订亲哪是那么简单的事,讲究一点的人家光是走礼都能走个两三年, 现在时机正好,慢慢地先挑起来。”要是挑上一个姑娘家还没及笄的, 纳征、问名走过之后, 下剩的还得人家及笄之后方继续, 可不就是三五年过去了? “也就是说, 非得先订亲不可?”林瑜叹了口气,问道。 “几个家里有适龄姑娘的阁老、大学士都盯着, 你说呢?”虽然这种事的确要看男方的态度, 但是给上头几人留下太孤高不近人情的影响对刚走进官场的林瑜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骑虎难下啊!”林瑜轻轻呢喃的一声。 “你知道就好。”抬起涂着丹蔻的手指一点自己这个侄子的额头, 贾敏低声道, “姑娘是一则,你也得加紧问问辛翰林,上头那几个秉性如何,是不是好做姻亲的。”这方面,大约没有人能比辛翰林了解得更清楚、也更为林瑜打算了。 林瑜蹙起秀致的眉头,道:“侄儿心里有数了。”因为之前没怎么将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他也就忽略了这个问题。如今需要先订亲的话,自然要问一下。 说起致信,他另想起一桩要紧事来,“这京城里头的醉仙楼也应该开起来了。”林瑜按了按眉心,道,“还是得有自己的人手,也不必临到头上打饥荒。”有了商路的掩饰,送个信什么的就方便隐蔽多了。 “这个你心里头有数便好,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与我说,婶子别的没有,多的铺面还有两间。”贾敏歪在炕上笑道,心里暗暗盘算起这些日子听到的姑娘来。 索性,辛翰林约莫是猜到了林瑜如今的窘境,在接到自己的小弟子连中六元的喜讯之时就写下一封信,连夜就发与自己的孙儿。说到这个,就必须夸赞一句,辛祭酒这个人虽然古板得叫人不喜,但是就因为太古板了所以反而做不出私拆他人信件的事来,辛翰林将自己给小弟子的信件交由辛宗平转交还是很放心的。 信件厚厚的一叠,林瑜翻过整整两页表明自己对小弟子六元及第喜悦的信纸,这才在第三页看到了关于朝堂上几位大佬如何的评价。辛翰林知道自己这个小弟子在看人以及分析方面有自己独到的眼光,是以每一个人后面都用简练的语言描述了一个他觉得比较有代表性的趣事。 林瑜一目十行的看过之后,将厚厚一叠的纸张凑到烛火上烧了个干净。换来白术,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官位。白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脚步一转就进里头去找贾敏去了。 里头贾敏听了林瑜的交代,先是眉头一挑,微微一转念就明白了林瑜的用意。与阁老做亲家自然好,背靠大树好乘凉嘛!但是这些阁老已经位极人臣再无前进的余地,当今乾纲独断,勤奋得这几个阁老都有致仕之心了。给林瑜保驾护航又能持续多长时间呢,面上光鲜罢了! 那几个大学士倒是合适,他们还彼此较着劲想要更进一步。这些大学士更希望手底下有实干之才,如果这个实干之才是自己人的话就更好了,这样林瑜也容易做出一些成绩来。就贾敏所知,自己这个侄子本就更长于实事,这从缀锦阁、醉仙楼上就看得出来。 虽然他不是不会清谈,不是贾敏夸张,现在林瑜才十三,等他年纪再大一些张开了。他就这么往那里一站,是个人都会不由自主的多偏爱一些。皇帝也是人,就位他这份才学,也乐意给他一个荣耀的虚职养在京城之中。但是,林瑜早就不止一次的说过,清谈误国,为着这句话还叫贾宝玉给引为知己。所以,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林瑜往往给人留下沉默寡言的印象。 自然,熟悉如贾敏、辛宗平等都知道,林瑜其实还挺会开玩笑的,有时也会按自己的面貌来打趣。 这么些个有适龄姑娘又有意的人家,阁老一并删去,再从大学士之家中择出人品并无大瑕疵、家族关系总体和睦的来,其实可供选择的已经不多了。 贾敏看着名单上文渊阁大学士这六个字,又听自己以前的手帕交说过这个姑娘难得好品性,心里不由得偏了一偏。 这边贾敏正在愁着林瑜的婚事,那边,她的母亲也在听着王夫人半遮半掩地提了个话头。 听见这么一声,作为长嫂的李纨忙站起来,领着三个春还有薛家姑娘一并退了下去。原本这时候贾宝玉应该在腻着姐姐妹妹们一起玩耍作乐呢,只是前头小病了一场的秦钟来了,宝玉喜得不行就和他继续一到上学去了。 天色渐热,但屋里还有丝丝的凉气,贾母年老受不得,就美人榻上厚厚地铺设了锦被,懒懒地靠着。 她掀起眼皮来看了看自己这个儿媳妇,然后道:“什么咱家的姑娘,咱家可没有合适的姑娘去陪瑜哥儿。”她自己嫌弃人家姑娘,倒打着人家出息侄子的主意!当她不知道金玉良缘怎么来的? 都说姑舅亲姑舅亲,她原本还想着叫黛玉嫁回来亲上做亲。只是一则两个做母亲的都不愿意,另一则已经有了鲤奴这个嫡外孙,所以她干脆就不想了。只是可惜了宝玉,黛玉只怕是他能够得上的最好的亲事了。 幸好她也只是提了一嘴,没敢多问,否则这母女情分都得薄一层。 王夫人尴尬地动了动嘴,道:“儿媳自然是知道家里头没有合适的姑娘。”她拿帕子掩了掩嘴,然后道,“这不是说我娘家有个嫡亲的侄女儿,熙鸾您也是见过的,难得的好人品。九省统制嫡亲的姑娘,配他一个六品修撰,门第够高了。” 贾母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我老天拔地的不爱出门了,但前头也听南安太妃说了一嘴,这么些天啊,那些做阁老大学士的都盯得很呢!”瞅了瞅王夫人那古板无波的脸色,她也没有完全拒绝,道,“回头我问一嘴罢!” 王夫人牵起嘴角笑了一笑,道:“已是劳烦老太太了。”这话替自己的大嫂带到了,她也就不多留,指了一事匆匆走了。她心里也不高兴,就像是她刚才说的,王夫人是真的觉得王家的门第要比林瑜要高,自己的侄女是下嫁。结果贾母转头就一句人家阁老学士之家都盯着这块香饽饽呢!这叫以自己娘家在这贾府立足,并渐渐地执掌了这个府邸大半的权柄的王夫人心中如何舒服。 贾母也不愿意留她,瞅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屋内,半晌,嗤笑一声。 如今可不比敏儿那时候,天下承平,文人自然往文人里头寻姻亲。这文武相勾连,互为表里可是大忌。再者,人家是连中六元的才子,眼看着前程远大,又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何必娶你家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姑娘。 不过,既然说要问一嘴,贾母真的就在贾敏过来请安说话的时候顺便问了一嘴。 贾敏一听便笑道:“可巧了,我正想着还有十来日就是端午。京里头还有几个手帕交没有外嫁,只是就咱们几个毕竟无趣也不热闹,干脆连个名一道办个花会。把家里头亲眷里头的好姑娘一并请了来游玩,也叫我大姑娘交上几个手帕交,免得闺阁无聊。” 贾母听了她这一声声干净利落的,掌不住就笑了:“还是做姑娘时一般,爽利不让人。”笑一回又道,“这个法子好,大姑娘小姑娘一道玩,年轻媳妇子也能松快松快。” 王熙凤听了,忙凑趣道:“姑妈,我也是年轻媳妇子,可能松快一回?” 贾母就假做严肃道:“那不行,我这里还要留着你干活呢,独你松快不得。”见她装得唉声叹气的,这才指了地下两个道,“要是你看好了你两个妹妹,我就放你去。” 王熙凤听见这一声,忙赌咒发誓道:“必能瞧得好好的。” 等王熙凤被外头人叫走了,贾母这才叫李纨带了姑娘们下去,自己拉了女儿说一些贴己话。先问鲤奴黛玉好不好,这才说起瑜哥儿的亲事来。不为了王家,只为了天长日久地带着府里头,能听几句新鲜话。 贾敏如何不知呢,就将林瑜怎么金榜题名、怎么跨马游街声势浩大、然后又怎么日日在街上偶遇年轻公子,给逼得躲在府上不敢出门,一节节的说了,直将贾母逗得前仰后合。 听完了,这才叫鸳鸯开了自己的体己库房,找出了好几样的好东西来,要给林瑜,道:“前头那是府里头送的,这是我自己的,他有出息这很好!” 贾敏见其珍贵无匹,忙辞道:“有好东西,给宝玉也好、兰哥儿也好,他也不缺东西使。” 贾母便坚持道:“这还是你祖父那时候传下来的,你两个哥哥都没个出息的,给他们就是糟蹋了,我没舍得。宝玉你也知道,衔了一块玉,又叫王氏给嚷嚷出去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兰哥儿是个好的,我另有东西留着呢!这些我藏了那么些年,看来看去,也就瑜哥儿配使,旁人都比不得他。”到底叫贾敏给收下了,又道,“也算是我谢他与琏哥儿的一番情谊。”她年纪大了,也不知道琏哥儿在外头做甚么,只是总比在府里管着些庶务要强,这是该当的。不多些许家什,散出去能给子孙多留一分情谊是一分吧! 贾敏心心头一酸,只好拿了,回去与林瑜一说。 林瑜笑道:“不妨的。”就算贾府到时候依旧落败抄家,至少贾琏一支他能给捞出来。有了他,地下几个年轻无罪的几个小的也就有人照看了。 贾敏叹一声,默默无语。 端午节的花会果然吸引了这京城中大多数的闺阁女儿们,在经过漫长长久的冬日之后,正好有一个机会叫她们尽情散心,又是贾敏这般有品级的诰命联名办的,并不用担心被唐突,谁不乐意来呢。凡是得了请柬的,除了不得已的,各个都来了。 再者,有几个还有一层隐秘的小心思,之前那一回新科进士游街,她们可是得了家里的话,叫兄长们领了悄悄地都看过了的。 这也不是什么犯忌讳的,听她们的母亲悄悄说过,每三年新科进士游街都是难得能上街的时候,家里头并不管着的。如果有了如今科状元那般的,两侧的包间都不好抢。 再者,这京城里头的风起原比江南都要开放一些。听母亲辈祖母辈说,早个几十年还能看得到街上有贵女打马而过,不过这些多是满人家的姑娘。如今便是满人,也悄悄地开始学习汉家讲究起来,再不能在街上看到这些姑娘的身影了。 这样的花会虽然盛大,但是终究是姑娘之间的事。对林瑜来说,趁着没有正式上衙,先把醉仙楼开办起来是正经。冯紫英的马场好是好,只毕竟不是自己的,这一步闲棋能用上最好,一时用不上也无妨。暂时他却须得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地头。 贾敏是承诺过铺面,不过在此之前,他已经在东大街找着了一个合适的地方也就用不上了。这个铺面原本的主人一并去了,留下一个不中用的纨绔儿子,要折价卖家产呢! 林瑜看着加钱地段都合适,干脆将他手里头的用得上的都给包圆了,那纨绔子见是这么个大主顾,又公道,还省了他几次变卖的大麻烦,欢欢喜喜地都给卖了,拿着得来的钱财回乡去了。 这东大街上就有两个铺面,一个原本就是饭庄,另一个却是绸缎铺。这两个铺面里头的人掌柜的都叫林瑜给了一笔银钱遣散了,倒是小二有好的给留了下了,稍微训练一下就能重新使唤。 等这边铺面盘下来,姑苏这边也来人了。这一回醉仙楼原本的大厨也跟着来了,姑苏那边的他带得徒弟已经出师,他也就放心的带了两个机灵的小子,兴冲冲地来了京城。 掌柜的是地支的卯兔,原本的巳午未申已经跟着辰龙去了漕运,虽然还是地支,却属于辰龙的手下,代号已经新改为金鲤、银鲤、玉鲤、红鲤;新任的巳午未申还在黄石的手下磨着,轻易出不来。林瑜身边惯例跟着两个,这一回是地支的老人子鼠和丑牛。 一个醉仙楼容易,只要有大厨,又有掌柜,其他的都是现成的。难得多盘了一个铺面,林瑜原想着把缀锦阁也一道给开起来。只是这缀锦阁瞧着并不是醉仙楼那般又特殊要求的地方,横竖只是货卖,反而叫林瑜犯了难。 不同于事先有准备的醉仙楼,□□齐备,只缺地方。缀锦阁是林瑜临时多想的,拿货容易,毕竟现今漕运方便。但是找一个靠谱的掌柜却难。人到用时方恨少,虽不需要像地支那样完全忠心,至少也得人品过关会来事吧! 林瑜盘算一回,收养来念书的都还没出师,实在是连姑苏那边都已经排不出人手来了。 如此一来,反倒僵住了。 一日,那被派遣至冯紫英出帮着弄个赌场起来的醉金刚倪二知晓了林瑜的心事,心道,些许一个赌场而已,换个人也能行。原本自己还想着怎么在这个新主公面前显出自己的一番本事来,如今可不是正好瞌睡撞着了枕头,正该给主公荐一个合适的人来,解了他的烦忧才好。 这醉金刚倪二原是市井里的英雄,仗义每多的屠狗之辈,他与林瑜相识原是一场意外,林瑜收服此人还略略花了一些心思,此处暂且不提。 却说他这般绞尽脑汁地盘算相识的可有可靠一些的人,还须得识文断字的方好,正好冯紫英处交割完毕,就往家里走去。 一时不查,劈面撞上了一个人,一把抓住了正要开口喝骂,却见是一个文弱书生,又是街坊邻居,忙松开手道:“原来是贾二爷,不是上学呢,怎的这时候回来?” 此人正是贾芸,听见这一声烦闷地挥手道:“快别提了,学堂里头闹得不像样,这上着真真没什么意思。”便隐去荣国府里头的凤凰蛋,将几个顽童大闹学堂一节给说了,说完只叹气。 这倪二听了,也摇头道:“便是我一个破皮也知道读书不容易,这般糟蹋。”他有一个才三岁的小儿,生得难得圆头圆脑的机灵,林瑜许了他日后的前程,叫倪二不知怎么喜呢!要是如贾二爷嘴里这些顽童胡乱打闹不知珍惜,看他这个做老子的不打断他的腿! 贾芸听了,心道竟不知这醉金刚还有这般心肠,不免觉得亲近一些,笑着安慰道:“老二也不必叹息,真要如今科状元那般的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呢,便是考个秀才也不容易了,读书读书,明个理便罢了。我倒想着既读不出来,索性从族学里头辞出来,也寻个差事挣两个钱,也好叫家里头送快一些。” 醉金刚倪二听了,眼前一亮,又觉得这一番有担当的话甚和他心意,便笑道:“这可赶巧了,我前些日子正换了个新的东家,你也不必担心,再正经不过的。他待要开一个专卖胭脂水粉等女人家使唤东西的铺面,却苦于一时找不到现成靠谱的人,你若有心我就荐了你去。” 那贾芸听了,心道若果真是个正经的生意,应下又何妨。若不是,到时候再回学堂一会子,倪二这边也有话说。就笑道:“要是人家能看上我就好了,只是你也知道,我并未做过什么掌柜,只怕耽误人家的事。” 倪二就摇头道:“不妨不妨,什么没有第一遭呢?”说着,拉了贾芸就走,“正好日头还早,我先带你去见见人。” 这一走就来到了还在收拾着的醉仙楼,倪二带着贾芸从后门走了进去。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哪能直接把人带去林瑜那边呢?便是他平时有事要秉,也从不自己去的,生怕叫人看见了他一个破皮往林府走,叫自己的新主公脸上无光。即使林瑜从不介意,他自己却想着,等卯兔来了更好了,他自动自发地往这里走,林瑜无奈,也就随他去了。 贾芸一瞅外头醉仙楼的牌匾,心道果真是个正经的,心里难免欢喜起来。 卯兔不意今日还有这般收获,又听倪二说这是个知礼的,身份还和贾府沾亲带故,不免问道:“贾二爷真愿意做个小小的掌柜,这个抛头露面的,算不得多体面。” 贾芸忙道:“不敢当一声二爷。”又笑道,“哪一家没几门穷亲戚呢,还敢论起体面来。我是没做过这个的,还怕你们不要。” 卯兔听着这人讲理,又想正缺人一时也找不出更好的了,就道:“这个不怕,横竖那边收拾起来还有些日子,这段时间你只管跟在我身边,看我怎么做的。虽卖得货不同,也相去不远。等那里收拾好了,咱们彼此都合意,就好定下了。” 贾芸更是喜得连连道:“正是这话。”回去之后慢慢与母亲说了,他母亲并不很乐意,只是这话说得也明白,只好应下。至此,辞去学堂那边,跟着卯兔悉心学起来。 这话报与林瑜知道时,林瑜点一点头就罢了。贾芸是原著里头难得有心之人,再者也有卯兔看着,出不了大褶子。 他正忙着自己府上翻新的事。 从三王爷手中三十万两拿下的宅子是物超所值,即使他从里头净赚十五万两,但是按这宅子本身的价值来说,却却是折价与了林瑜。 不过宅子虽好,里头家什当初早抄干净了,一应没有的,还需林瑜置办了进去。校场是得修起来的,还有一些不习惯的,少不得按着姑苏的样式一一改了过来。 幸好这一回,另有庄子上的工匠跟了来,连要铺设的管子都是在姑苏烧制好了直接带过来,直接装上就能用。即使这般,等宅子收拾得主院能住人了,时间也已经接近三月假期的尾声。 赶在上衙之前,林瑜在鲤奴和黛玉不舍的目光之中搬了出去。 这时候乔迁可不能悄悄的了事,不过按照林瑜怕麻烦的性子,他也只是分两天,一天只请了贾敏并两个小的;另一天请了上京之后走得略近一些的,热闹了两天,谓之为暖宅。 乔迁和醉仙楼两件事了结,再往城外冯紫英的马场庄子跑几圈,不知不觉就该正式上衙了。 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掌修国史、实录,记载皇帝言行、进讲经史,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 林瑜一个刚进翰林院的小修撰,国史是够不到的。而能靠近皇帝的也是一个美差,一般都排满了,所以林瑜上班的第一天就被扔进书库里头修往年实录也就是可以预见得到的事了。 可以说是前头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冷。 林瑜眼都不眨,面上沉静,内心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愉快地往书库里头一钻。 被授职编修的辛宗平和邹溪云和他差不多的待遇,三人在书库里头倒是相处愉快。其余二甲三甲的还需再考一次。考中的就授予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再考一次,合格的再授予编修、检讨之职,不合格的就散与六部或出外为官,称之为散馆。 “这么说邹兄却想着三年后跟着一道散馆?”林瑜自己想着出外是有理由的,不过与自己一般前三甲的正好也是个不愿意留在京城,这就有些巧合了。 三人平日里一道去书库,下衙了自然也一道离开。在路上,听了邹溪云关于想要外放的想法,林瑜讶异问道。 “京城大,居不易啊。”邹溪云并不耻与谈利,也不是那种将孔夫子的话奉为圭臬,一个字都容不得他人易改的老夫子,否则也不能和林辛二人相谈甚欢。 “是不容易。”辛宗平颇以为然的点点头。林瑜瞧他一眼,知道他说得与邹溪云说得绝对不是一回事。 殿试之后,林瑜再上拜帖,才见到了国子监祭酒、辛宗平的父亲本人。别的不论,稍稍聊过几句,林瑜就明白他绝对是自己最不喜欢的那种人。也难怪当初辛翰林带着辛宗平死活不愿意回京城了,这祖孙两个和辛祭酒完全不是一个路子的人。 出了翰林院时,按照林瑜原本的习惯来说还早。这些日子为了迎合现在的上下班的时间,林瑜不得不将自己的一些习惯一一的改过来,实在是有些不适。 幸好明日就是沐休,便是他也想松快一些。 林辛二人在翰林院门口辞别了邹溪云,两人上了马车,先想着辛府上行去。 想起了前一段日子,林瑜不免眼神怪异地看了看辛宗平,问道:“你没成亲吧?” 辛宗平叫林瑜那奇怪地眼神给看得浑身发毛,却听他突然冒出来这一句话,就差不多猜到前因后果了,不由得笑道:“是没有,不过祖父早就和白大儒有过约定,算起来我其实已经订婚了。”又问,“您的可有下文没有?” “已经有一些眉目了。”林瑜淡淡道,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文渊阁大学士的嫡长孙女,听贾敏说年纪比他小一岁,难得的好姑娘。 虽然林瑜觉得,一个小学撑死刚上初中的年纪,实在说不上好不好的,不过考虑到现在的人都早熟,贾敏也都这么说了,她的眼光他还是敢相信的。 果然,等回了府之后,就听白术说,堂婶亲来府上找他了。 贾敏正搂着鲤奴逗他玩呢,见林瑜来了,一把将自己的小儿交给了青兰叫带下去。鲤奴久不见林瑜这个会抱着他玩的哥哥,如何高兴呢,憋着嘴,倒是不哭只是泪眼汪汪地看两人。 林瑜叫他看得心软,便接过来抱在自己怀里,道:“无妨的。” 贾敏就道:“你就可着劲宠他吧,这小人精都懂的。” 林瑜笑着低头点了点小家伙的额头,道:“都懂啊,懂事好,等会儿听见什么都不能说,知道么?” 鲤奴握了林瑜的手指道:“姐姐也不能说?”见林瑜严肃地摇摇头,反倒兴奋起来,点头道,“那鲤奴谁也不告诉。”说着,拿粉白的小嫩手自己捂上了嘴,露出个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 林瑜奖赏地默默他的小脑袋。 贾敏笑睨了林瑜怀里的小儿子一眼,方道:“我都前后打听过了,也亲眼见过。这个常家姑娘的那些个妹子都亲近这个大姑娘,可见友爱。如今又帮着母亲管着一家,打理内宅也是妥当的。读书识字,写得诗也有灵气,日后不至于与你没话说。相貌也好,灵秀雅致,不能与你比,那天那么些姑娘里头,已经是顶尖的了。” 林瑜想了想辛翰林对文渊阁大学士的评价,便点头道:“婚姻是结两家之好,也不知他家可愿意?”前头那么些偶遇的公子里头,他可不记得又常家的。 贾敏就笑道:“要是人家无意,就不会放姑娘去那次花会了。”那花会对年轻的媳妇子来说,却是松快去的。对她这样的诰命来说,就是看姑娘去的。 平日里时间短,有宴也不是年轻姑娘的场子,放不开的。那一日,难得叫姑娘们都放开了玩,有什么好不好的,可不就看得一清二楚,可比抓着手略略说两句话更靠谱一些。 不独林瑜一人,家里头有适龄公子的诰命们都来了。不过,贾敏心里知道,那一群小至十岁,大一些到十五六的,倒是奔着她来的。 如今,谁不知道新科状元早年父母双亡,这些都由她这个堂婶操持呢?她可很是看了几番好戏。至于前头贾母略提了一嘴的王家姑娘,提的人都不在意,贾敏就更不放在心上了。 给六元及第的林瑜配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说出去岂不是要笑掉人家的大牙!也不知她那个二婶怎么就敢应承下了过来说。 “既如此,就劳烦婶婶费心了。”林瑜也是个干脆的,既然两头都没什么问题定下就是了。又道,“可有需要侄儿预备的?” 贾敏笑着打趣道:“你倒是放心,也不怕我悄悄给你找个貌似无盐的?” 林瑜想了想,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故作认真道:“那一定是婶婶觉着我一个人的美貌就够了吧!” 贾敏乐了一会,方问道:“真不亲眼看一看。” 林瑜讶道:“能看?不会唐突吗?”不是说,这年头夫妻双方多得是在洞房之时才能见到第一面吗? “这要是没有长辈呢,就是私相授受。”贾敏悠然道,“这要是双方长辈都在呢,自然无妨。”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但凡稍微看重些自己的女儿的,做长辈的就不会在这种事上拦着。想当初,她和自家老爷也是这般过来的。遥想年少之时,贾敏脸上不由得泛出向往来。 也是金榜之后,自己的父亲一眼就看中了探花林如海,两家在正式走礼之前,她的父亲也这么悄悄地带了她,两人见了一面,从此琴瑟和鸣。 如今,也轮到她来给小辈铺路了。 林瑜沉吟一下道:“侄儿想见那个姑娘一面,还请婶婶安排。” 贾敏得了这一声,一合掌,神采飞扬的样比之王熙凤更似神仙妃子,又多了一份贵气和从容,道:“只管等我消息。” 说着,把鲤奴都舍下了,一径去了。 林瑜瞅瞅怀里正玩着他的手指玩得正开心的小家伙,只见他丝毫害怕,撞上林瑜的目光还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林瑜站起身来,颠了颠手里肉滚滚的小家伙:“胖了,怪道你娘抱不动你。” 鲤奴搂着林瑜的脖子认真地反驳道:“不是胖了,是鲤奴长大了。”又道,“哥哥读书听。” “好,哥哥读书给你听去!” 第50章 靖承明制,略有不同。 本朝设内阁, 内阁设中极殿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前三者皆为正一品, 满汉各一人;后二者从一品,多授满族。常例, 内阁八位大学士, 五满三汉。 而常柯敏, 却是得授文渊阁大学士第一个汉人。 常家也是一个大家族, 如今在京中的只有常大学士一房人。其中常大学士长子在礼部任着郎中, 主管祠祭清吏司, 是个清闲的职位。与林瑜说亲的姑娘也就是这一位的嫡长女,闺名子茜的。 另有二子,一个出外任着知县, 妻子带了上任,一双儿女就留在京中;幼子还在念书, 只是如今连举人都还没考出来,眼看着读书这一条路快断了, 如今正在外头帮着打理些的庶务。 贾敏这一上门,常大学士的夫人姚氏就忙忙地迎了出来, 瞧着这声色喜气,面上也不由得带出笑来。 进了内堂安坐,做三奶奶的钱氏就知机, 笑吟吟地拜见过后就指了一件事, 带着几个姑娘退下去了。留夫人和大奶奶何氏在里头好说话。 那三奶奶见大姑娘子茜俏脸微红,一边替她高兴一边又不舍地拉着她的手道:“姑娘也大啦!”她嫁来常家没多久, 只觉得婆婆慈爱,长嫂威严但公道,下头小辈恭敬不失亲和。尤其是这大姑娘,明丽端方。管起家来恩威并施,那些个使老了的人也不敢偷奸耍滑,底下几个弟弟妹妹更是没有不服她的。她以前还常叹不知哪个有福,得了去,他们家大姑娘便是做一族之冢妇也绰绰有余的。 没成想,这就要有人家了。 “三婶!”常子茜明亮的眼睛里带了一丝丝微微的羞赧,瞅了一眼身后的妹妹们,略提高了声音嗔道,“还不知道什么事呢!” 欣赏了一会子大姑娘难得的害羞,钱氏这才拍拍她道:“怕什么,只管大大方方的,日后有好日子过呢!”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也就这些当小姑娘没经过的才不好意思起来,想了想自己以前也是这般的,她就忍住了自己打趣人的嘴。 “姐姐要嫁人了吗?”其中二房的姑娘和姐姐年纪相近玩得最好的,不由得拉拉她的袖子,不安道,“是不是以后就不回来了?” “莫听三婶瞎说,姐姐……”子茜正要安慰她,一个含笑的俊秀少年的身影从自己的脑海中闪过,她不由得顿了顿,强忍了面上的烧意,道,“总之还早呢!” 钱氏别过脸,掩着嘴轻轻笑出声来,见大姑娘瞪着一双大眼睛瞅她,她眼珠一转想起一个主意来,忙吩咐身后一串的大丫头小丫头奶妈子:“将几位姑娘好生送回院里去。”自拉了大姑娘,“你与我来。” “这还是做……”纳闷的常子茜一看三婶拉着自己的往回走,就明白她要做什么,见妹妹们被簇拥了回去了,方悄声道,“三婶,要是被祖母知道了要说的。” “太太再不会说这个。”钱氏笑嘻嘻的,这一回看新科状元游街,还是太太带着的呢,又激她道,“大姑娘难道就不好奇?你平日里的爽利劲呢?去不去,一句话!” 常子茜一咬牙,道:“去!” 两人又从花园那边绕回了内堂,索性此时天气渐热,后堂的门开了一小扇,两人蹑手蹑脚的躲在大屏风后边。刚上茶毕,领着小丫头子们退出来的大丫头灵鹊见三奶奶并大姑娘悄悄的样子,脚步微停了一下,然后故作不知地从她们的身边经过了。 大姑娘何尝有这般被人拿眼神打趣的时候,飞红了一张芙蓉面,还得强撑着听外头说些什么。 因角度原因,正好坐在堂下贾敏对面的大奶奶何氏一眼就瞧到了灵鹊微微停了一下的脚步,就猜到了屏风后头大约躲了三弟妹那个促狭的。不动声色地吃了一口茶,就听对面的贾敏笑道:“我那侄子是个命苦的,父母去得早,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一手操持,还要念书,天可怜见的,如今可算好一些了。” 夫人姚氏便笑道:“怕什么,以后我们多疼疼他就是了。”她是远远的见过那孩子一面,其他的光听自家老爷说。不过男人懂什么,就知道说才学好,六元及第才学自然是好的,人品呢?子茜是她娇养大了的姑娘,□□都齐全的,可不能配了个风流种子。她倒是打听过,只是这状元郎是姑苏人士,家里简单又治得跟铁桶似的,实在打听出什么来。 按照老爷的说法,光这份手段就不一般了,不过女儿家不一样,日后是要去过日子的,万一遭了欺负,不就是如现在这般,一点都打听不到了么?当然,子茜不是那般受了委屈只会往肚子里咽的包子。只是她一个做长辈的白担心罢了! 又问道:“我听着说是,前头已经自己置办了府邸搬出去住了?叫我说,虽然立业了该当的,只是小人儿家家的到底冷清了一些。” 贾敏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可不是冷清,他自来身边不爱多方人的,我说了好几回,皆不中用。”吃一口茶,接着将对面两人关心的地方细细地说来,“幸而身边有一个打小伴到大的丫头,原是他母亲买下的,后来就一直跟着。不过那丫头是个知恩的,如今已经自梳做了嬷嬷了,和另一个刘嬷嬷一道帮着管事。” 姚氏和何氏在听见自梳之后,不由得放下了提起来的心。如今的大家公子身边谁没个房里人呢,听着声气,这状元郎却是个洁身自好的,并没有。 何氏微微倾身,道:“说来也巧,前头我听闻那边空置了好些年的宅子叫三王爷给折价卖出去了,如今主人家已经住了进去。”那原本张氏的宅子离这里只隔了一条街,听这么一说,叫何氏突然想起来。只是张氏那个宅子她是知道的,占地大院子也大,要吃下来,就算折过价,一般人须拿不出来。虽听说状元郎自己有家业,但是……不能吧? 就听贾敏道:“瞧我这记性,一岔嘴就忘了说了,那边可巧就是我那侄子刚买下的。翻新了一回,好容易能住人,前头刚搬进去呢!”说着,她抿了嘴儿轻声道,“我那个侄子啊,不是个死板的,以后常来常往的,可不是方便?” 一席话,听得原本就有了□□分心的姚氏何氏更添了三分,两人对视一眼,姚氏便堆了亲近来,道:“我是常听说状元郎的美名的,只没见过。”故作犹豫的样子,叫屏风后的三奶奶钱氏并大姑娘跟着脸红起来,前头领着他们看新科进士游街的可不就是太太么,那时候还说没见过比状元郎出落得更好的人了,今儿又没见过起来。 贾敏就笑了,心道只怕你们见了人就舍不得叫走了,而后道:“这还不容易,这不正是沐休在家,我这就遣人去唤一声,保管就来了。” 姚氏忙摆手道:“没这样的道理,正经改下一个帖子。”忙唤大丫头去外面说,知会老爷一声,写个帖子请了状元郎过来。 外书房常柯敏正等着消息呢,他是真心喜爱林瑜人品,听见里头这一声,便知道十分有了八分了,就忙提起笔来,郑重的请了,叫人送去林府上。 果然不多时,门子就来传话说林修撰来了。 文渊阁大学士不必前头三位,虽都是内阁,权利却有差。是以,同样是沐休,另三位的府上门庭只怕是坐满了等候拜见的官员,常府这边就清净了许多,都叫常柯敏给早早的打发了。 林瑜持了拜帖进门,在仆从的引领下掠走了几个弯子,就来到正堂边上的书房里头,大学士本人正等着。 常柯敏端坐受了一礼后,便拉了他坐在自己的身边一行行一句句的慢声问话,待听得林瑜平日还要练上一个时辰的武时,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起来,原本还担心身子骨不好,毕竟林家也是有名的支庶不盛。不过想想也是,这么小的年纪,没一个好的身子骨哪能熬下来这层层的考试。 漫说秋闱,光一个春闱,春寒料峭地穿着单衣在没个取暖的号房里头整整九天,能好好走出来还不曾延医用药就可见一斑。 两个略略谈了几句,听闻林瑜平日里还常常自己与自己弈棋,常柯敏就要摆起阵来,也能看得出一个人城府如何。还没来得及将棋盘拿出来,就听来人回说里头催了。 常大学士只好遗憾地叫人好生送了进去,还嘱咐了等走之前非得好生杀一盘不可,林瑜含笑应下了。 常家的院子并不很大,林瑜还注意到了假山那边藏头藏脑的几个小脑袋,他只做未见,等走过去之后才与身后的管家笑道:“那是贵府的小少爷吧?” 那管家镇静地道:“叫林修撰看笑话了,几位小爷正是顽皮的时候。” 林瑜笑道:“我并无他意,只是瞧见一个跑假山上头去了。” 那管家顿了一下,与身后人嘱咐了一声,然后对林瑜道:“多谢林修撰提醒。”这句道谢管家实在是真真切切的,比起什么面子来,这万一几个小爷哪个失了脚摔了下来,留着面子又有什么用呢! 林瑜摇摇头,几人接着往里走。 这一路可不比从仪门到正堂,从正堂到内堂,不仅要经过一大一小两个园子,还要走过二门。正经应该使唤上一辆小车,由大力婆子拉着走。 走在一侧的管家冷眼瞧着,只见林瑜果真安步当车好不自在。便是他这个常来常往的在这个天气额上都有些微汗,这个状元郎可是清清爽爽的,呼气丝毫不乱,等将人送了进去,他捶了捶小腿之后,又赶忙回老爷那边将这说了,果然见自家老爷更满意了。 进了内堂,林瑜在贾敏的示意之下给两位请过安。年纪大些的姚氏是不妨的,如今见到了喜得跟什么似的,一下子叫搂在了身侧,一叠声的叫上茶来。 贾敏嘴边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她就说,真见着了自己这个侄子的,哪个能不爱呢?便是她的母亲,珍藏了大半辈子的好东西,说给就给了。虽说里头也有别的缘故,到底也是爱惜林瑜的人品。 在场的几个大人都是经历过的,如此好时机,可不正好叫两个小的见上一见,说上两句话,也就成了。 果然,不多时,就有一个长了一副机灵相的小小少年从外头进来,一派沉稳地给在座几位夫人请安,又与林瑜见礼过。林瑜眼睛往下一溜,果真见到了袍脚处还没来得及拍干净的一丝灰尘。 上头的姚氏也看见了,她一个做祖母的还能不知道自己几个孙子的秉性,只是当着人的面不好说的,好生嘱咐了几句,就叫他带着林瑜去外头园子里赏玩一番。 听见两人退下了,屏风后头的三奶奶钱氏忙拉了大姑娘出来。她是知道的,这是几个大人叫见一见呢,忙忙的遣人收拾了园中的一座小亭子,拽着人就给送了过去。 常子茜心里头惊慌,拉着就是不叫她走,钱氏一行笑一行说,好生全了她安心坐下,又道:“怕什么,我在下头看着你呢,只管拿出你管家姑娘的气派来!” 说着,往下头一躲。常子茜见果然就在一边并不走远,她这才放心,扭着帕子坐立不安端坐在亭子里头。到底年纪小一些,一碰上这样的事心里就乱了,也不想想,这家里头还能真叫她和一个外男在没人的情况下独处?即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夫婿,在正式转正之前,也不成的。 如今这世道对女人家严苛,少不得要多注意一些,也是自保之道。 林瑜跟着那个名唤常子阳的小少年,见他不说话,就是悄咪咪地自以为没被他发现的瞅他两眼。林瑜坏心眼一起,在他看过来时,送给他一个笑容。 可怜常子阳小少年瞬间涨红了一张小脸,埋了头往前狠走一段,直到靠近亭子的时候,方演技拙劣的四下看一看,然后道:“林兄稍等片刻。我、小生先去更衣,去去就来。”慌脚鸡似的跑了,倒还真有点内急的意思。 林瑜一抬头就看见了亭子里头一个绯色衣衫的纤细身影,她大约也看见林瑜了,一下子把头给缩了回去。他叫这种小松鼠似的样子给逗笑了,忙抿了抿嘴唇,拾阶往上走去。 常子茜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之前他在街上,她在酒楼的雅间里头远远的看了一眼,当时只觉得这个人好看,现在靠得近些,这种冲击简直扑面而来。 刚抚平了乱跳的小心脏,常子茜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重新抬起头来,就见林瑜站在亭子入口之处正歪头含笑地看着自己。 常子茜给唬了一下,一口气就岔了,一时没防备就咳得惊天动地,双颊涨红。 林瑜又觉得好笑,又看着一个小姑娘咳成这样觉得不忍,忙上前两步,正要抬手给她拍背顺气,见她立刻抚着胸口泪光盈盈地往后躲躲才想起这不是现代。 “是我造次了。”叹了一声,林瑜轻声道。转头看见亭子里的石桌上放着一壶茶水,他上前用手背靠了靠茶壶,见是温的,就倒了一杯,端到那个小姑娘两步开外的地方放下。自己退开两步,站在石桌边上。 常子茜只觉得那一声清浅的叹息直直地叹进了自己心底去了,她一边为自己闹得乌龙觉得丢脸,恨不能立时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的好,一边看着他给自己倒茶水又觉得暖心。有心不想去拿,到底还是挪了过去,端起杯子来,小口小口的抿尽了,方觉得好些。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不远处看着这边的钱氏快叫这两个小的的互动给逗死了,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好搂着一脸懵懂的常子阳,嘴里咬着帕子努力的不发出一点点声音,生怕叫上头发现了,恨不能立时有人给自己揉揉肚子。 常子阳回头看看自己三婶那忍得都快扭曲了的脸,一脸茫然。 好吧,他是男孩子,得主动一些。再者,要是再这么沉默下去,只怕到天黑,那个已经恨不能原地消失的姑娘也蹦不出一个字出来。林瑜便开口慢慢地说起自己的一些境况来,见那姑娘虽然低着头,但是一双粉白的小耳朵竖得直直的显见着听得仔细呢。 他面上不由带上了一丝笑意,也不拆穿只管说下去。末了,见这姑娘今天是没有开口的意思了,林瑜便问道:“不知常姑娘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听到了这一声,常子茜混成一团乱麻的心在瞬间冷静下来。她沉默了一下,继而紧紧盯着林瑜,咬牙问了一个问题,道:“若非三十无子,你愿意不纳妾么!” 一边还无声大笑着的钱氏不由的收了脸上的笑意,担忧地往上看去,面目严肃。 林瑜看着倔强地看着自己的小姑娘,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楚她的脸。他几乎是赞赏地看着她那双明亮灼然的杏仁眼,在对面的忐忑中缓缓地道:“你愿意提要求,这很好。”比起这时代逆来顺受的姑娘,他果然还是更欣赏这样的有心气的。 林瑜站起身来,收起脸上的笑容,郑重的一揖,朗声道:“我愿以一生一世一双人为聘。” 直到几十年后,林常氏白发苍苍地靠在榻上之时,想起年少之时与夫君在自家园中的第一面时,还是会由衷地露出笑容来。 那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赌,也是最成功的一次,让她被称为了一个时代最幸运的女人。 等常子阳领着林瑜回去之后,钱氏这才一转脚出现在亭子里头,看着捧着一张绯红的小脸茫然的大姑娘,叹了一口气忙搂在怀里。见她终于缓过神来了,这才一指头戳在她的额头上,咬着牙道:“我的姑娘哟,婶子我一颗心都快叫你吓得蹦出来了!”幸好结局是好的,否则可怎么说。 一生一世一双人,常子茜嘴里念念有词,突然又低头笑了起来。 好了,这姑娘算是别人家的了。钱氏看着怀里一面笑一面又出神的大姑娘,忍不住心酸的同时又为她高兴。心里叹一声,好歹在太太和长嫂面前能交代的过去了。 一时不查,将另一时空纳兰容若的词一秃噜嘴给用了出来的林瑜转念想了想,今儿这种算得上是闺阁之话不会有人说出去的,也就放了心。 不过,今儿见了一面也不错,至少小姑娘人挺可爱的。想到她被自己吓到以至于恨不能当自己不存在的样子,林瑜面上微微闪过一丝笑意。 回到内堂的时候,里头两个夫人果然逾见亲热,显得有些拿自家子侄待的意思了。又听他说前头常大学士叫弈棋的,便又吩咐常子阳给把人送过去。 剩下的三个女人正好有话说了,后面的方方面面都能谈起来,一时内堂笑语不绝。 已经摆好了棋盘立等着的常柯敏欢喜地接了人,他也是一个弈棋的高手,平时谁能陪他呢,三两好友一说与他下棋,连面子都不要了,再不来的,今儿可算是拉到人了。 常子阳一看自家祖父身边摆好的棋盘,嘴角一抽,忍不住后退一步,目露同情地看了一眼面上含笑浑然不觉的林瑜,见祖父不留他,忙一溜烟地跑了,生怕自己腿脚摆得不够快。 林瑜怎么会不知道身边小少年那眼神的意思呢,只是他的心情也挺好的,又有人陪下棋,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结果这一下,就下到了日暮黄昏之时。 贾敏都已经耐不住先走了,常柯敏大学士就是拉着林瑜死活不让走。难得棋逢对手,一盘又未结束,林瑜也乐得继续下下去。平日里老是自己和自己下也挺无聊的。 里头已经催过几次晚膳,常柯敏盯着棋盘,这才不甘心地投子道:“是老夫输了。” “承让。”很久没这般互相搏杀地一步一陷阱地下过一盘棋,只觉得自己大脑充分转动出来的林瑜整个人舒畅地站了起来,动了动身子骨,瞅了瞅天色道,“都这个时候了,小生该告辞了。” 还沉浸在自己输了这一令人惊异的事实中的常柯敏一拍桌案,道:“先去用晚膳,用完再杀一盘。” 林瑜哭笑不得,好说歹说地才叫给放了出来。 不过,即便没有再来一盘,常柯敏吃饭时睡觉时依旧心不在焉,嘴里念念有词。 姚氏无奈道:“你们祖孙两个倒是一个德行。”大姑娘也是这般恍惚地很,她叫何氏好生陪着了,毕竟当定下人生大事,有些缓不过神来也是有的。不过,这个老的是怎么回事? 等了好半刻,这才听心中复盘完毕的常柯敏长长叹了一声,道:“是我输了。” “什么输了?”姚氏一边散头发,一边透过西洋镜看恍神了大半个晚上的老爷,问道。 “棋,输了半子。”常柯敏似乎心情挺好的,扶着胡须道,“这世上果真有天授之才吗,我以前还不信,今儿却见到活生生的了。” 姚氏放下梳篦,惊讶了一会,问道:“老爷又多久没输了?”在她印象中,自家老爷在弈棋上的造诣也就如今正在云游四海的白大儒堪比,今日居然输给了一个年未弱冠的小子? “胡说什么,你老爷我这不是常常输的么?”常柯敏话是这么说,面上却显见的不大以为然。 姚氏一听就知道他指的是在宫里头陪当今下棋,十盘输八的事,心道那能一样么?不由得摇摇头,重新拿起梳篦来,道:“今日两个小的见了一面,都挺好的,回头就可以看看日子,先把纳彩与问名给办了。”先把名分给定下来,省得还有人盯着这块香饽饽。 “这个你看着办就好。”常柯敏心里打着主意,姚氏与他是少年夫妻,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横他一眼就随他去了,反正这个本就是女人的事情,用不上他。 常柯敏想的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只不过是当初看上林瑜时就转过的主意罢了。 就像是别的仕宦之家想的一样,一个好女婿至少能给家族撑起半边天来。特别是对还在上升期,下一代却已经有些接不上的常柯敏来说。 他以汉人之身,硬生生从满人的口中将文渊阁大学士的位置给啃了下来。其中固然有皇帝本身的考量,但是他本身的能力毋庸置疑。可以说,只要他在一天,常家就有一天安宁。可是,他已经年过半百,在重臣之中还算得上年轻,只偏偏他三个儿子就没有一个成器的。 大儿子至今在礼部做了一个正五品的郎中,为人死板不通庶务。二儿子活络是活络了,偏偏少了一根念书的筋,非两榜进士出身能坐上知府已经是顶天了。小儿子更不用说了,至今连个举人都没考出来。要不是几个孙子看着还算灵秀,他都怀疑是不是他一个人把一家的灵气都给花光了,怎么都是些木头疙瘩! 只可惜,孙子虽好,最大的才十来岁。他不能赌自己有没有能看到的孙子长成的那一天。 林瑜这么个现成的人选就这么送上门来了,今日一面,别的不论,冲着这一盘棋,就算姻亲不成,他也会想办法拉拢。毕竟一个步步为营、又擅长温水煮青蛙的人实在不适合得罪。 幸好,自家孙女还是很争气的。 常柯敏想象着其他几个老头子脸上不阴不阳的面色,得意地睡着了。 纳彩虽只需要一对活雁,头面布帛等女儿家使的东西,不过捉活雁就得需要一切技巧了。 幸好这时候大雁还没有完全北归,林瑜拖上冯紫英往城外几个地方遛了一段时日就捉了一对两只的活雁来。这时候缀锦阁也开起来了,什么金玉头面、顽器、绸缎布匹只管交与贾敏置办去。胭脂水粉是现成的,添上也便宜。 一时间新科状元成了文渊阁大学士家的孙女婿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也不知戳破了多少闺阁少女的美梦。甚至连紫禁城里头高坐的皇帝都有所耳闻。 最高兴的估摸着也就林常二家,反正,常柯敏这些天日日盯着几个老家伙阴仄仄的眼神挺适意的。 如此,安安稳稳的一过好些天。 当今难得有一日闲暇,便想唤了侍读学士来给自己讲一讲书。然后一眼见到了身侧不远处的奋笔疾书撰写起居注的修撰官,就问身侧的戴权道:“怎的不见林怀瑾?”他这几日忙得厉害,也就没注意身为翰林院修撰的林瑜居然一次都没被排到他身边的活。 戴权能不知道么,他笑眯眯地道:“许是安排了其他的活计也不定。” “什么其他活计。”皇帝道,“你个老家伙莫与我弄鬼,他不是真的忙着娶亲去了?”想到外面传得甚嚣尘上的消息,他好奇的问道。 老太监就笑道:“是订亲了。只不过,除了亲手打了两只活雁来,下剩的能有他什么事呢?”他上前殷勤给皇帝捏捏酸痛的膀子道,“窝在书库里头修实录却是真的。” “他倒是定的下心来,这都多久了?” 戴权都不用掐指算,道:“差五天就两个月了,老奴瞧着,状元郎在书库里头还待得挺开心的。”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被针对了。 身后正在奋笔疾书的修撰听得冷汗都快下来了,他原说过不好完全把人扔在一边,别的几个死活不听。还能扯出一大段的之乎者也来,也不想想,正当不让人家不在皇帝面前凑,皇帝就能忘记了不成?也许一时太忙没想起来是有的,可不见那个老宦官还记得牢牢地吗?连人家上衙了几日都清清楚楚的。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他倒是自在。”轻笑一声,皇帝摆摆手,他对翰林院里头那些个小心思也懒得计较,只吩咐道,“六元及第的学问想必是不一般的,今儿就唤他来给我讲讲书。” 戴权哎了一声,忙下去使人传话去。 那一头,翰林学士罗严明听了宫里头递话过来,只觉得一阵凉意从尾椎骨直蹿到脑门,不消片刻额上已经沁出了冷汗,他忙于那个小黄门说:“稍待片刻,我这便领他来。”林瑜一直在修实录的事他能不知道吗?原也是他安排的,不过是见他前头风光太过,稍微压一压免得新人骄矜不服管。哪里知道这新科状元一句话都没多说干脆地往书库里头一钻,一点别的动静都没有。他一忙,就混忘了,没有重新排班。 那小黄门就笑道:“很不必,只与我说就行了,原是我的活计,不敢劳烦老大人动腿。” 罗严明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个小黄门话里有话,又不好和这些内监分辩的,只好道:“这会子应该还在书库里头。” 那小黄门笑了一下就去了,书库他熟,偶尔里头要找什么书,都是他传的话。所以,他对新修撰、编修被前辈欺了去的戏码也熟。只是没想到这一次都快整整两个月了,新修撰一次都未曾服软,呆在书库里头还很有些自娱自乐的样子。 不过人家原也不怕别人欺上头的,自己是六元及第不说,又做了文渊阁大学士的准孙女婿。就算没有当今这一出,也能很快出头的。 书库里头静悄悄的,小黄门本要张嘴传口谕都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下来,想了想迈脚进去。最里头是修撰他们工作的地方,因着整个翰林院地方不大,书库又占了大头,所以这些修撰编修们并没有独立的公房,就在书库最里头的桌子上凑活了。 那小黄门走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俊美少年臂弯里托着两匣子的书走了过来,他心道这必是新科状元了,年纪样貌都能对上,完全不会认错。 便忙道:“林修撰,里头皇上请您去讲书。”也没说是什么书,实在是当今自己也没说。 林瑜点点头,也不问这种侍讲的活怎么就找上他了,将手里的书籍交给闻声而来的辛宗平,略理一理身上的衣袍,见没什么失礼的地方就跟着小黄门走了。 在途径翰林院大门的时候还正好遇到了翰林学士,那罗严明有心想说几句,却在碰上那小黄门似笑非笑的眼神以及林瑜古井无波的面容时戛然止了口。 目送林瑜跟着小黄门离开的背影,罗严明突然叹了口气。他已经知道了林瑜和文渊阁大学士嫡长孙女定亲的消息。不过他相信即便没有这一层,有些人注定如锥入囊中,一时的小手段是藏不住的。 第51章 被林瑜一个修撰抢了侍读学士的活,也不知他们心里是什么想法。 自从当皇帝的听过一次林瑜讲书之后, 他似乎发现了修撰的新使用方式。也是, 同样都能讲书,面貌俊美、声音悦耳的少年讲和一群中年男人讲, 略有点审美的都会选择前者。 于是当今每每有空了就把林瑜拎过去, 有时候讲讲书, 有时候还会唠唠嗑, 特别是知道他江南姑苏出身, 对江南烟雨之地很是向往的当今难免多问几句。 “没想到林卿对这些市井之事居然这般熟悉。”听林瑜说过江南的针头线脑平常一家的生活, 当今很是感叹。有时候他看着眼前这个宽袍广袖的人,都会恍惚地想神仙众人不过如此。只觉得林瑜这样的人不说是餐风饮露,至少也是娇养在府邸之中的公子哥, 没想到居然对这些小事这般熟悉。这些事,他就算去问一地之父母, 只怕也没有林瑜说得更细了。 楞了一下,林瑜苦笑道:“怀瑾自幼父母双亡, 虽幸得堂叔、舅家扶持,但要是自己立不起来的话, 也就没今天站在您面前的怀瑾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道,“为了家业,怀瑾也是曾夙兴夜寐过。因此, 怀瑾常说自己其实就是一个天底下普通一等的大俗人罢了, 偏偏大家伙看着这张脸的份上,怎么也不信。”说罢, 叹了口气。 当今开怀笑道:“朕听小三提起过一嘴,说你是风雅人做风雅事,风雅完了钱也都叫你给赚了去了。”当时他听小三描述那个新建过后的销金窟都心动地想去试一试,何况是他人?因想起国库连年收不抵支,叹道,“若是户部的都有你这番本事,朕也就不愁了。” 林瑜听罢,笑而不语。 果然当今也不是真正想要他在这方面出主意,毕竟在他看来这种不过是小道,拿来玩玩的,和一国之财计相差甚远。只听他兴致勃勃地问道:“听闻你骑射十中九箭,怎么想起练这个来了?” 林瑜想了想,然后道:“从前也不懂,只道科考艰难,需得有一个好体魄,也免得得了病反而耽搁了考试,就请人教了,也就这么练下来了。” 当今听了,就对戴权笑说:“可见这是一句大实话了。” 戴权忙弯腰笑道:“林修撰是君子守诚,可若非皇上治下天下安定,也养不出此等品貌的人才来。” 当今听后龙心大悦,笑骂一句:“你这老货就知道变着法儿恭维朕。”又道,“正好,这会子皇子们应该都在校场。走,去看看。” 来到校场的几人发现不独几个小皇子,还有四王爷也在,当今便笑道:“小四,你不是最不爱这总地方么,今儿怎么来了?” 四王爷领着几个弟弟上前来请安,林瑜又与几个王爷皇子见礼过后安静地站在一边。 “偶尔也来活动活动。”四王爷一脸严肃地回道,然后问道,“父皇可是来瞧瞧几个弟弟的功课?” “这只是其一。”然后当今一指站在一边的林瑜,乐呵呵道,“今儿更想看看朕这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的骑射功夫。”又问着林瑜,道,“之前听小三说你和冯家的小子怎么玩的?” 林瑜:他就知道一定会有自己的事。 把规则一一说了,林瑜看了看这方方正正的校场笑道:“这里并无环形跑道,怕是弄不起来。” 当今遗憾了一下,道:“那边罢了。”心里却开始打起去一趟城外冯紫英的马场游玩一番的主意。 戴权躬身过来,问道:“不知林修撰可要换一身?”今日是沐休之日,临时被小黄门唤道宫里来的林瑜身上并未穿官服,一袭单衣另添上一件氅衣,瞧着是飘飘欲仙,只是活动起来到底不方便。 林瑜沉吟一下道:“一时哪里找得出合身量的衣裳来,罢了,只站着射靶子并不妨的。”说着,褪下外面的氅衣,露出里面的单衣来。 戴权也不要身后的小宦官上前,忙亲手接了叠好。机灵的小宦官赶紧去找了一个托盘过来,这才将这件泛着冷香的氅衣轻轻搁在上头,又拿锦布盖了,不叫惹上风尘。 当今一挥手,就有校场的师傅领着人呈上好些弓来,问道:“不只林修撰平日里用几力的弓?” “常用五斗。” 那师傅心里算了一下笑道:“那得有九力了。”说着,从里头挑出一把来,“试试。” 当今一听九力,不禁意有所指地看向自己的四儿子,四王爷见自家父皇看来,刷得一下黑了脸,别过脸去看大言不惭用九力的林瑜。 就见他侧身而立,一手执弓,另一只手就这么搭在弓弦上,凝神一拉,弦如满月。 “好!”边上的几个小皇子不由得大声叫好起来。 四王爷见林瑜放下弓微微点头,就张口道:“略等一等。”见在场的都向自己看来,他示意了一下那武师傅,问道,“可有扳指。” 众人都是拿过弓要不就是伺候过的,低头一瞅林瑜拇指上一弯细细的红线,在玉白的肤色映衬下格外的刺目。那武师傅忙道:“是小臣疏忽了。”忙忙地就要叫人找去。 林瑜就道:“快别忙,横竖不过几箭,那就这么娇贵了?”再者,扳指这个东西不像是弓箭,都是自个儿准备的,一时哪里找得来。 显然当今也知道这个,就道:“今日是朕一时兴起,戴权开朕内库去。”又道,“看看谁的手指差不多的,先挪用一刻。”就叫林瑜伸手来看。 就见一双玉手纤长、毫无瑕疵,几个小皇子瞅两眼,再瞅瞅自己被晒出了颜色的,死活不愿意伸手。偷偷伸着脖子下死劲地盯了几眼,再转身比比自己的,好容易年方十一的六皇子递上一枚翠玉扳指来,一试,正好。 “谢过六皇子。”面对林瑜微礼致谢,这六皇子居然直接后退一步,脸上泛起红晕来,闹得当今哭笑不得。 “小六太腼腆了一些。” 一切准备停当,武师傅忙吩咐了五十步竖一靶子、七十步竖一、百步竖一、百五十步竖一,两百步再竖一,一共五个靶子。 却见林瑜素手扶弦、闲雅恍若抚琴,凝神张弓、弓开如秋月行天,众人纷纷跟着屏息,只见箭如流星,不过几息,五支箭已经全部射了出去。 小宦官们搬着靶子过来一看,果见所有草靶上,箭中红心,前头几个箭身都已经穿透了过去,即便是最后一个,也钉得牢牢的。五支箭在红心的位置几乎不差几分。 “好一个文武双全的状元郎。”当今抚掌而笑,亲自拿起托盘上的氅衣与林瑜披在肩上,“有臣子如此,何愁我大靖之万世太平。” “恭喜父皇!”在一片逢迎之声中,林瑜由衷地露出一个微笑来。 万世太平?这个当然是有的。 被好生送回府上,林瑜身后还带着一连串的赏赐,当今还特特地说了,给林卿寻常使唤的,不需顾忌是否损坏。若是因着赏赐而特特供起来,反而失了他一番爱惜之心。 东西是好东西,不过林瑜也懒得看,一挥手叫收起来了。 没几天,果真听里头下旨,升林瑜为侍讲学士,赐上书房行走。这也是应有之义,谁让林瑜都已经做了好些日子的试讲的活计,翰林院里头的早就有猜测了。如今不过是稍微提前一些,也不是什么大事。 便是内阁的几个大学士看在常柯敏的面子上也是打开绿灯。一个从五品的侍讲学士而已,不值什么的。 倒是上书房行走这个令人侧目。不过,这却只是一个名头,算不得正式的官职,但凭皇帝高兴。若是当皇帝的愿意,就是一个小小的编修都能上书房行走,内阁里的众人道管不着。 要不是在上书房的这些日子,都在记录起居注的修撰官的眼皮底子之下,只怕林瑜一个谄媚君上的罪名就跑不了了。 所谓的上书房行走对皇帝来说,只是找一个养眼的人听听书而已——原本上书房行走给皇子皇孙们讲课的活都被当今给直接无视了。对林瑜来说却是难得的接触到整个帝国权利中心的机会,虽然他从来都只是默默的听,与那个他每次见到几乎都在奋笔疾书的修撰官一样。 本来他就对记录起居注没什么兴趣,是以当初被分去修实录也觉得无所谓。现在看见他们几乎日日笔耕不缀,更是由衷地感谢他们之前的排挤。 现在侍讲还能想到哪里讲到哪里,如□□撰一般逐一将皇帝的言行记录下来,还不许有任何的删减发挥,实在是无趣。 侍讲学士与修撰不一样,已经有了自己的公房。不过,侍讲学士常制二人,林瑜是个临时加塞的,翰林院里头的吏目原本来问,是不是在公房里头加一桌,叫林瑜给回绝了。那些个吏目见他自己不愿意麻烦,他们也乐得落个清净,少做些活。嘴里倒是一水给林瑜道好起来,什么爱惜下属、什么人又清贵,说什么的都有。林瑜倒不知道他们还有这般恭维的本事,待在这个翰林院里头真是可惜了。 “怀瑾镇日里与我们一道待在书库里头,也不怕叫人说?”在翰林院里头,辛宗平不再唤林瑜为瑜哥儿,叫别人听着容易觉得不尊重。 “说什么,就算我正经与侍讲学士们一道,嘀咕的人还少了?”林瑜并不把这些闲言碎语正经放在心上,他上衙不满一年,直接跳了一级从从六品升到从五品,叫这些在翰林院里要么熬资历要么等着考试三年后方散馆的人眼热的厉害了,面上一面笑背地里说得难听,他又不是不知道。 “怀瑾心胸气度叫人难及。”邹溪云叹道,换了是他,被人这么说,难免心中不乐。可是看样子,林瑜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怪道他有一次正巧碰上几个大学士,听见他们正好说起新科状元来,说他有古之君子风范。确是个难得的。 “只是没必要计较,也计较不过来。”林瑜笑道,“若是有人当着我的面说的话,我也会骂回去的。只可惜了,从来都没人敢。” 今天难得的空闲,里头没有来唤,林瑜就与辛宗平、邹溪云三人在书库里头清净了一天。 不过林瑜的空闲,就意味着里头的事情烦忧,以至于当今没有丝毫的空闲和心思来找人讲书。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之后,林瑜就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了。不独是他,连其他两位侍讲学士一个都没被召过。 在林瑜遣人惯例送缀锦阁的胭脂水粉去常府的时候,听回来的人说,这几日常大学士也是早出晚归的,每日里疲惫得很。家里人也不敢问,怕是什么军国大事。 林瑜冷眼瞧着,整个内阁还在正常的运转,就说明不至于是什么军国大事。最后可能的是哪边闹了什么灾,以至于近几年一直很空虚的国库不堪重负。 原本以为这样清净的日子还得持续一段时间,没想到窝在书库里头的林瑜却又等来了小黄门。 到了书房里头,见过礼,当今也没什么心思多说什么,只吩咐一句随便讲些就罢了。林瑜顿了顿,就按着上一次继续讲下去。 整个书房里头气氛沉闷,就只有林瑜的声音静静流淌。他瞧着上头撑着头强打着精神看奏折的当今,心中微微一动。不着痕迹地变动了一下语句阴阳顿挫,让自己的话语尽量缓和起来,果然不多时,已经疲惫的当今就这么伏案睡去。 在一边候着的戴权一瞧当今居然撑着头睡过去了,只当这几日他实在是太过疲惫熬不住了,倒松了一口气。一边用眼神示意林瑜,一边静悄悄地捧过一件氅衣来与他披上。 林瑜在发出一个轻柔的尾音之后就收了口,轻轻起身退下。 这退下还不能直接离开回书库,而是在边上的侧屋等着。有时候有重臣临时有事千百禀报的时候,皇帝没说叫他回去,他就得在这里等着。 幸好侧屋也是常用起居之所,一应都是全的。林瑜自个儿翻翻书籍,又有小宦官捧上香茗来,也不无趣。 当今没能休息太多的时间,不多时他就扶着案几撑起来,戴权忙上前扶着。 “朕怎么睡着了?睡了多久?”当今按着眉心,想想之前自己好像还在听着林瑜的讲书,可能真是累得慌了,以前可从来没发现林瑜舒缓的声音这么能催人安睡。 “不过一刻,皇上是累坏了。”戴权心疼地劝道,“国事重要,这龙体也该保重才是。” 当今摇摇头,道:“大疫啊,戴权,朕又怎敢安睡。”稍微伏案了这么片刻,他已经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就问道,“林卿呢,可回去了?” “还在侧屋等着,皇上睡着,他也担心地很,怎么会就这么回去呢?”戴权低声道,还不着痕迹地提林瑜美言了几句。 “唤他来。”当今心道,听闻林瑜常在书库整理各种书籍,也不知有没有看到过一些关于旧时疫病的纪录,他知道自己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但是不过白问一句,不知道的话,也可以遣他回去再找找。 哪知道等人来了,他不过不抱希望地一问,林瑜居然点了点头,神色一如往常一般安然,毫无惊异之色。 以往只觉得这样的神色叫人想逗他笑的当今,从没觉得如现在这一般叫自己的觉得安定,他忙道:“快说说,都有什么?” 林瑜就捡着宋时几次成功地控制住疫病的例子说了,隔离是老法子,还有尸体就地掩埋等。疫病可怕之处在传染,但是如宋时以度牒相酬,每掩埋两百具尸体之后就给一份,疫病也渐渐的控制了下来。 听着林瑜将一件件防治措施缓缓道来,当今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了些许,不免开始问得更多。 “度牒倒是个好法子。”当今心道,本朝对度牒一向管得紧,以此相酬倒不费什么。国库也实在拨不出多少银钱来了。 “另外食水也须得加草药煮过再用,费不了什么什么,却能减少未得病的被传染上的可能。”林瑜也不说生水里头含有大量的细菌,特别是在疫病地区,现在还没有细菌这个概念,直接加草药煮熟,比较容易理解。又道,“不许再胡乱倒秽物,全部集中起来在一处。免得污染水源,一种疫病未结束,结果另一种疫病又起了。” “还有什么。”当今听了打起精神来,他从未想到原来古人还有这么多的智慧,只当自己忘了这一块的宝藏,忙催着林瑜道。 林瑜也不说除了度牒是正经古人的法子,其他的都被他夹杂了私活,按着现代防止措施捡着古时候能做到的稍微改了改说来:“敢问皇上,到底是何种疫病?” 当今这才想起自己光顾着叫人说话了,根本没有和他说是什么情况,面色沉重道:“兴化府大疫,是天花。” 林瑜沉默了一下,心道如果是天花的话倒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很多。毕竟天花这种传染病虽然可怕,却有一个一旦痊愈终生不会再复发的特性。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外放机会,可能就看这一次了。 见林瑜沉默,当今颓然道:“毫无法子吗?”他是知道自来天花毫无治愈之法,只有种人痘才能避免。但是在疫病已经大幅度蹿开的地区,就算开始接种也来不及了。他一锤案几,道,“兴化知府该死!” 林瑜便纳闷道:“天花虽不可治愈,但是一边将已经传染的隔离起来,一边调集种痘大夫给还没传染上的种上痘,再辅以兵士镇压,如何会闹到这般地步?” “林卿又怎么知道这些尸位素餐之人的心中哪有百姓,心心念念的只有官位。”当今咬牙道,“等压不住了这才上奏,原本只在仙游一县的天花已经传到了边上的莆田。”而整个兴化府也就只有这两个县而已。 “恕臣直言,天花可比别的无法治愈的疫病要好多了。”虽然死亡率高,但是活下来的就能终生免疫,至少愿意前去救灾的人就变多了。说着,就一行行地说起针对天花这一疫病的防治来,他想着外放,也就说得格外用心。 “林卿这就写个条陈来。”听得眼神发亮的当今赶忙道,又吩咐小宦官与他磨墨,他自己按耐不住地站在一边看。 “有几条是通用的,并不局限于天花这一项。”林瑜一边写一边说,在几条上边圈一圈,又道,“如今耽搁了时间,死去的百姓变多了,只怕还有别的疫病跟着起来,虽具体情况不明,但是准备起来不会有错的。” 说到这里,就听外头常柯敏求见。当今不耐地道了一声宣,也不从林瑜身边离开,继续看他仔仔细细地从方方面面写起来,便问道:“常听闻林卿不耐动笔,没想到这时候竟写得这么细致。”还一水儿的大白话,毫无六元及第的文采。 “叫人照着去做的,写得叫人看不懂又有什么用,显摆才能不成?”林瑜笔下不停,常柯敏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当今站在自己的准孙女婿的身后不住点头的样子。 “正是这话了。”他也是不耐烦那些动不动骈四俪六的请安奉承折子,就叫黜了去。抬眼见常柯敏抱手揖礼,心情好转了些许的当今就摆手道,“来瞧瞧你这好孙女婿写得东西。” 常柯敏走过去一看,不免心中叫苦,法子是好,以后都能再用上的,只是配上他带来的这个消息就有点不大好了,但是又不得不说道,“兴化知府捐馆了。” 当今不可置信地抬头问道:“他不是出过痘的么!”现今的官员是不是种过痘档案上皆有记载,种过的比例不过在十几有一的样子,本就是只有江南的富贵人家才有这个概念去种痘,像山东那里就没有种痘的习惯。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今才保留了那个知府的位置,叫他戴罪立功,哪知这才多久人就没了! “并非因为天花。”常柯敏叹道,他的家族都在与兴化府相邻的泉州府,这几天又是担忧又不好与家人说的,实实在在的瘦了一圈,“是得了病,一下子去了。临终遗折奏请家人无辜,另并未有天花之外的疫病传开。” 听到最后一句,林瑜明显地听见当今松了一口气,他搁下笔站起身道,“暂时就这些,还需细细地斟酌才是。” 当今都是看过的,就叫他呈与常柯敏看。常柯敏一行看一行叹,掩在宣纸之下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盯着林瑜,林瑜见当今背对着他们,戴权等宦官都屏气凝神并不在商议国事之时抬头,便偷偷回以一个笃定的笑。 常柯敏心道眼前这个要不是自己的孙女婿,他一准就荐他去收拾烂摊子了。毕竟看着条条理理的却有可行之处,并且相比于其他的法子来说,所费不多国库也支撑得起。可偏偏这就是和自家姑娘刚刚定下亲的,他实在是有些不情愿。 见林瑜还有心与自己笑,常大学士直起眼就要瞪他,却见林瑜微微肯定的颔首。这一点头,差点没叫常大学士撸起袖子来就骂人。那是什么地方,居然敢这般胡闹! 最终见林瑜坚持地眼神,又看看背对着他们默默无言的皇帝,常柯敏忍住胸中一口老血,捏着鼻子道:“再没比这更齐全的了,少不得就叫臣这个孙女婿做上一任知府罢!” 当今也叹了一声,他刚才心里头也挣扎,毕竟一个好好的苗子就扔去大疫横行之地,他心中也不忍。只是一时间再没人能比拿得出切实可行的方法的林瑜更合适了。 “林卿,可出过痘?”当今心道,只要他说一声没出过,那就罢了。 可偏偏林瑜含笑道:“自然出过。”江南流行种痘,他小时候也是种过的,稍微在肩膀上起过几个小包就好了,如今连个影子都没有留下。 当今看着林瑜毫无惧色的样子,不忍道:“林卿可知道,你这一句可是要送你去那兴化府之地的?你若后悔,便说一声不能罢!” 林瑜便笑道:“凭什么龙潭虎穴,为了一地百姓,臣都敢闯一闯,何况只是一介天花横行之地。”又道,“皇上爱惜之心臣心领了,只是皇上又怎么知道臣是为了那从四品的知府之位呢!” 这大疫之地的知府能跟京城里头清贵的翰林官相比么?更何况还是他身边行走的职位。当今被他一句闹得哭笑不得,道:“什么时候了还拿自己打趣?”心情到底稍微轻松了些许,又安抚常柯敏道,“常爱卿只管放心,朕必派了太医寸步不离地盯着他,到时候还你一个原原本本的好孙女婿。” 林瑜但笑不语,他说得都是实话来着,奈何人都不愿意相信,就像是没人愿意相信他说自己是一个大俗人一样。 “为皇上分忧是他做臣子的本分。”常柯敏面上倒是一派的淡定,毫无不满之意,又笑道,“自然,皇上承诺的太医得有的,老臣抢到这么个孙女婿可不容易。” 当今便跟着他的话趣道:“可见你面皮最厚,要不然也不能叫你抢到手。”常柯敏便笑得得意。 等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左右无人了,常大学士这才一下子把老脸挂下来,小声咬牙道:“往疫病之地跑很开心是不是?叫人一夸就忍不住了?”怎么就按耐不住呢! 林瑜知道他是真心关心自己,便笑道:“当皇上的都那么问了,我还真能说没种过不成?” “别给我打马虎眼。”常柯敏叫他给气乐了,道,“你若不想去,一开始就不会说什么法子,写什么条陈。”和这小子下过棋的常柯敏自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造就,是以这才不明白他京官做得好好的,何苦非要往外跑。 须知京官一向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这要是出去了再回来可不容易。 “我就说吧,说大实话的时候永远都没人信。”林瑜叹一声,又道,“常老既然知道我是故意的,为何就不相信我是为了这个知府的位置呢?” 常老刚想说放屁,突然止了口。的确,在所有人看起来三品的外官比不得京中一介五品的小官,更何况林瑜这时候还兼着上书房行走这样与皇帝很接近的职位。但是,如果简在帝心,还怕回不得京城么?到时候林瑜再回京城,又有了治理下一地疫病的功劳,少不得还要往上升一下,这才能酬他以身犯险的功劳。 至少在当今的眼里,林瑜虽然是心甘情愿地去兴化府,但要一切都是自他的垂询而起。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林瑜自己的想要的结果。当今就这么一步步地被引进瓮中,还丝毫不觉有异。不过,一般来说,还真的不会有人敢这么赌,别人想不到才是正常的。 “还是这么温水煮蛙的手段。”回想起两人对弈之时常常不知不觉得就叫人给钻进了他下的套中,还以为是自己在布局,常柯敏温声道,“你有多大的把握。” “保命的话,十成。”林瑜袖了手,轻声道,“治理一地疫病,八成九成。” “很高了。”常柯敏回想了一下他写下的条陈,总觉得自己有什么没有考虑到,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嘱咐道,“大疫横行,已经无可挽回了。尽管按着你的法子来,只要当地没有民变,什么我都能给你兜着。” 结果,话果然不能乱说。 当天夜里,林瑜还在收拾东西呢,就听宫里头紧急召集内阁大学士,包括他这个还没来得及走马上任的知府。 来到宫内,只见几个内阁大学士不免对他一个出现在一群老头子之间的少年侧目而视,这一点惊诧在当今说了林瑜临危受命担任兴化府一地知府时,已经变成了同情。 “兴化府哗变。”当今沉着脸道,“就在原知府死去的第二天,哗变的乱民闯进了知府府邸,已经在那里自立无生老母了。”底下还有什么天王什么的,就不必多说了,相比在座的几位都会明白。唯一不大懂的林瑜,之后常柯敏回去了也会解释与他听。 原来是白莲教。林瑜垂着眼皮,心中了然。不像是当今以为的不懂,实际上他对这一点怎么可能没有了解。毕竟作为一个和他的目标还算得上有些相似之处的组织,他肯定会费心了解一下的。 不过,因为白莲教太过浓厚的宗教氛围,以及愚民的教义,林瑜从没有想过要去接触。毕竟他的所思所想是开民智,而不是如白莲教那般,即使成功了也不过又一个王朝轮回。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将皇帝、皇族彻底湮没在历史的渣渣之中。 暴民哗变,原本没什么,只诛首恶,下剩的很快就会散去。不过这一回有了白莲教的参与,就变得性质严重起来。然而,事实上在座的几位大学士就没有真心着急的。 仅仅只是一府之地,还疫病横行的地方,些许小火花很容易就扑灭了。 这样的场合轮不上林瑜说话,他低眉顺眼地听着上头几位定下了镇压之策。这个将领还是林瑜很耳熟的王子腾,四大家族东海请来金陵王的王家。 “林卿不必担心,等你到兴化的时候,暴民必定已经被扑灭了。”当今定下将领之后,还有心安慰林瑜道,“到时你只管安心治理便是。” 林瑜点头,谢过当今,脸上仍旧是一派安然的样子,到是叫当今原本火急火燎的内心宛如吃下了定心丸一般,安心不少。 几位大学士已经从刚才的话中知道了下午发生了些什么,居然叫皇上点了一个才刚步入官途的小子为知府,也都一一传看了林瑜写下的条陈。再见他骤闻□□,面色丝毫不改的样子,不免用嫉妒的眼神盯着常柯敏。 多好的一个再续家族数载荣光的好苗子,就被这家伙硬生生地给抢到手了。只要这一回,他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师,还怕日后没有前程? 只不过,内阁大学士多是这么考虑的,这家中的内人可不会想什么日后的前程,家族的荣光。姚氏只知道自己刚到手的好孙女婿就给自家老头子给折腾进疫病横行的地儿去了!差点没揪掉他宝贝得当的一把美须。 常柯敏心里叫苦,这要他怎么说,那小子其实是真心实意地自己想去的?说出去谁信呢? 第52章 这一回便是林瑜的跳级升迁也换不来别人艳羡的目光了,相反, 走在翰林院的庭院中, 总有好些人用同情夹杂着庆幸的诡异眼神投来。 大约是在看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毕竟今日大朝过后,兴化府大疫的消息已经传开, 传说中主动请缨的林瑜可就是别人眼里的傻子么? “没想到, 我们三人中最早外放的竟然是怀瑾。”邹溪云倒是仍旧一派淡定的模样, 这一副老神在在的功力有时候林瑜都不得不服气, 大约就是真正的无欲则刚了。他并不为林瑜赴传闻中的死地而如同别人一般流露出虚假的关怀之情, 而是很泰然地表达他没有种过痘所以不能跟随帮忙的歉意。 “外面的传言都错了, 其实溪云兄才是真正具备古之君子气度的人。”林瑜不以为意,本来他也没想带什么帮手过去,更何况还是邹溪云这样并没有经过天花的人。 倒是辛宗平闷闷不乐, 但他和邹溪云情况一般,又被林瑜明确的表示了拒绝, 还能怎么办呢?再者吏部又不是林瑜家里开的,想带谁走就带谁, 涉及到翰林院的这些储相,便是吏部尚书都得仔细一些。林瑜这样的是特例, 直接皇上谕旨打头,又通过内阁,吏部那边只要走一个流程就好了。 在翰林院那边将仅有的一些事交接过后, 林瑜就即刻出发, 甚至没知会任何一人。疫病不等人,从京城到兴化府本就路途遥远, 再耽搁下去,那就真的不是救人而是去收尸了。 虽然当今将林瑜派过去,很大一大部分是为了防止疫病窜向周边府城。兴化府本身被上一任知府这么一拖,又经历了民变这一遭,无论是当皇帝的还是内阁的几位大学士其实都已经隐隐不抱希望了。 然而,林瑜还是希望能够多救几个人。 常家有常大学士坐镇着不至于方寸大乱,他也实在是没时间与自己的未婚妻再花前月下地告别了,不过倒有叫常柯敏带话。醉仙楼和缀锦阁那边有卯兔以及地头蛇醉金刚倪二再不用愁,他也已经致信冯紫英要他不时看顾,尽可放心。 圣旨初下,林瑜还没来得及知会过自己的这个堂婶,贾敏就遣了人过来嘱咐了一句:“瑜哥儿只管安心,京里头一切有我。”他便知道与常家那边的联系再不用愁。所以说,他每每感叹,比起贾敏这个不让须眉的巾帼来,王熙凤也只能算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了。难怪原著里头,贾母常说一个都比不得她。气派、风度、本事,哪一样比得上呢?这是一个能代替男人撑起半边天来的女子,政治嗅觉也敏锐,甚多东西不需要林瑜多说,她就已经知道了。 可以说,要不是原著中她因为种种原因先走一步,林家绝对到不了那样的地步。 林瑜几乎是连夜出发的,地支的子鼠和丑牛随身跟着——对当初入选地支的他们来说,第一件事情往往并不是跟着前辈出任务,而是先种痘。刘嬷嬷留在京中,万一贾敏那边需要什么照应的,她是积年的老人了,什么没经过呢。白术、苏木还在收拾下剩的行礼,回头跟着随行太医在下一波船跟上。 不过,他却在码头上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湘莲?”林瑜微讶,问道,“你这是要出门?” 柳湘莲抱着剑道:“是要出门,还要跟着你一道走。”他是孤身一人来的,几乎在听见新科状元郎出任兴化府知府消息的第一个瞬间就叫相熟的地头打听了,赶着来到了码头上。等了小半夜,果真叫他等着了。 “胡闹。”林瑜一听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蹙起细细的眉,沉声道,“那里可是能去玩的?” 柳湘莲认真反问道:“你去的我就去不得?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是出过天花的。再者,兴化那里我以前也去过,若有幸那几个酒肉兄弟还在,也能给你省些事。”他另外想着,这林瑜自来都是凤凰蛋一般的养大的,就算剑术骑射都是极精的,到底缺了一些市井经验,他跟着在一边照看也放心一些。 林瑜一打量他绝无玩笑的神色,便道:“行李都带上了,可没时间再叫你收拾东西去了。” 柳湘莲便从身后一个大汉的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袱,率先迈步道:“走!” 这一回的官船比林瑜曾经做过的林如海的正三品官员的官船还不一样,乃是从前朝之时的鹰船改造而来。这种船在作战之时行驶敏捷,进退裕如,若沙船随进,更是战无不胜。不过,好好的海上战船却在本朝被改成了传递紧急讯息的运输船,不得不说是一种可怕的浪费与倒退。 这样的船只注定无法锦绣成堆,香薰满屋。不过,地支多是全才,不过是伺候一下自家大爷。以前虽然没做过,但是适应了一下就很容易上手了,更何况林瑜也不是什么难伺候的人物。 跟随者一道走的柳湘莲这才奇异的发现,被娇养着涨了那么大的林瑜对船上堪称简陋的生活也是适应良好。从未叫苦过不说,每日和他们用一样的饭菜也是面不改色,并不觉得粗糙。 有时候,他还会好奇地跑去和那些掌舵的还有杨帆的说说话,问一些关于在水上生活方方面面的事。 面对柳湘莲的疑问,林瑜想了想后,反问道:“你觉得一个人要活下来需要一些什么东西呢?” 柳湘莲沉吟了一下,然后掰着手指算,衣食住行零零碎碎说了个齐全。 “没有食物,但是有充分的水的话,一个人最多能够坚持三个月。”林瑜没有多说,这种知识放在后世算得上是常识,但是在这种时候乱说话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是不是做过什么诡异的实验。然后道,“这里干净整洁,食水都是新鲜的,我要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柳湘莲叹道:“是我小觑了你了。”心里却更觉得亲近了一些,有些疑问就好问出口了,“这兴化府被拖了这么久,还赶上了暴民作乱,只怕等你赶过去的时候不说十室九空也不剩几个了,瑜哥儿又何苦这般赶。” 他说得是林瑜严格的规定了每一次靠岸补给的时间,以及排班哨探天气、只要可见度足够,就立马行船的一系列措施。 “因为就像我刚才说得那种极端的情况下人都能活下来,我也相信兴化府肯定还是有一批人活下来的。”生命是能自己找到出路的,更何况他对这时代小老百姓的智慧也有信心,总不可能真的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否则那些白莲教的人从哪里来的。又道,“再者,就算十室九空,那剩下的一室哪怕因为我提早到一刻而活下一个人,也不枉我这一番赶路了。” “怀瑾大义!”柳湘莲深为叹服,抱拳而拜。 “快别闹这个。”林瑜笑着让过了,随即沉下脸色道,“希望赶得及吧!”他心里有另一种隐忧,当今派了王子腾前去镇乱。只怕镇乱只是其一,更重要的目的是趁着这个机会叫整个兴化府里头已经感染上天花的人死绝。 这个可能性很大,甚至在林瑜临走之时看到当今脸上隐隐轻松的神色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开始猜测了。 这样的猜测在他看到常柯敏同样不妙的神色之时就知道,这一位大学士心中也有这一层忧虑。两人像是对暗号一般,将自己的担忧写了出来,笔迹不一但一模一样的‘弃城’二字将两人的心荡到了谷底。 爷孙两个枯坐小半个时辰,常大学士方颓然愤懑道:“到底死得不是满人,对他们来讲,死了多少汉人对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怕将林瑜这个活的祥瑞派过去也有这一层意思,‘朕并没有放弃兴化府的意思,奈何暴民作乱,这都是天意!’说到底,都是棋盘上受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噤声。”林瑜沉静的眼神在蜡烛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灼灼,他的脸色算不上好看,但是比起常大学士的颓然,却另有一番不屈。 常大学士摆手道:“不怕,我要是连这个院子都管不好,也不用做这个大学士了。”他也只是一时不忿,寻常还是很小心谨慎的。 林瑜点点头,并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只是道:“我会尽量赶过去,只不知王子腾是一个怎样的人。”有没有说得动的余地,不过相信只要不是一个对着皇帝愚忠的,就还有余地,是个人总有弱点,他要做的就是找到它,然后借此达到自己的目的。 “文武不通,还不如问你那堂婶,知道的怕还比我多一些,只听说有些护短。”几个侄子都纵得有些不大像样,自己却没个子嗣,不知是不是有这一层原因在里头。又道,“你大约不知,我常家也是一个大族,就在兴化府边上的泉州府,我这便与你书信一封,到时候有什么缺的,只管去问,那边再不敢拖沓推辞的。”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这就好了。”林瑜得了书信折在袖子里头,准备离开的时候想起刚刚常大学士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弯腰悄声道,“老爷子莫灰心,汉人不会一直任人宰割的。” 常大学士一惊,见他微露了一个笑来,忙一把握住他的腕子道:“别忙着走,先解释解释。”他已经有些后悔刚才不过脑,说了这么一句话。没想到。现在看起来眼前这个小家伙更叫人担心一些。 林瑜就笑道:“老爷子拼着叫人仇恨也把文渊阁大学士这个位置给啃了下来,只要有更多老爷子这般的人与您守望相助,还怕做不到使君垂拱么?”垂拱而治的本意只是君王不必做什么而天下大治,这是一种道家中无为而治的理想状态。不过,常柯敏相信林瑜表达的意思可没那么良善。 所谓的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在这块土地上贯彻了上千年,而垂拱而治可谓是中国历代士大夫的夙愿了。说起来挺简单的,就是皇上您只要做好皇上就好的,其他的杂事都有做臣的给您办了。 前朝的时候,可谓是将这一点贯彻到了顶峰。虽然不能说当皇帝的就被完全架空失去了权利,但是那样的情形已经是如今内阁权利大大缩水的本朝所不敢企及的。 自本朝以来,士大夫的权利一步步萎缩,已经快要达到历朝历代的顶峰。林瑜可不相信这群读书人会心甘情愿的将杀头的刀递到皇族的手中。 毕竟这个世界还没经过剃发易服,没有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林瑜愿意赌一把,这块土地上读书人的脊梁还没有被完完全全的打断。 而常柯敏微亮的眼神告诉林瑜,他赌对了。 也是,一个能凭着自身的力量,走向内阁并吃下一向由满人占据的文渊阁大学士之位的人怎么会真正甘愿做一个任人宰割的彘犬。若连这一份抗争的心气都没有,又何必走到现在。 “垂拱而治,倒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头。”常柯敏低低地道,“只是话说的好听,前辈花了千年未曾成功的,凭什么你小子就觉得你能成?”还是在本朝越来越严密的统治之下。 “您的家族是在泉州,到时候我送您一份大礼,您就知道了。”林瑜笑着道,“只是到时候千万找一个开明讲理的与我说话。” 林瑜靠在榻上,想着那晚上与常柯敏的谈话,他的家族在泉州那个自来对外的府城,还是本地一大豪强。最大的可能,常家本身就有偷偷做海运生意,这样他拿出玻璃来也方便。若是没有,也无妨,他也能像个法子将人拖下水,到时候现成的利益当前,可比浅浅的一层联姻更加紧密。 不过,这都是后面要担心的事情了。 当初从扬州上京城,整整花了二十来天。这一回,下扬州却紧赶慢赶地将时间压缩到了十天不到。在扬州短暂地停留了一瞬,林瑜和林如海稍稍谈了几句,就继续马不停蹄地往前赶去了。 从林如海这边林瑜得到了一个坏消息,本应该只有一个急脚前往王子腾处下旨的,但事实上却有两拨急匆匆的人过去了。林如海对递送密折身边挂着的火漆筒算得上熟悉,这也是他想要告诫林瑜的。 如果想救人,就得赶时间了。 这世界上果然都是人精多,也不知当今还掩耳盗铃做甚么。林瑜面沉似水,站在船头对着看似平静的江面默默无语。说句难听的,还真是又当又立。 柳湘莲见林瑜自打在扬州停留过之后就面色不渝,难免担忧地问道:“可是有什么坏消息?” 林瑜便叹一声道:“等你到了兴化府,就知道为什么了。”一开始最糟糕的猜想成了真,他怎么会为此感到高兴。 一路疾行,林瑜总算以最快地速度赶到了兴化府。 只是还没有接近设立着府衙的仙游县,林瑜一行就被早就等着的兵士给请去了王子腾的大营。 柳湘莲到底是正经的世家子弟出身,早年的时候也是学过的,一见这围而不攻的架势,心里头已经了然,面上露出怒色。 见林瑜对他摇头,他这才强自按耐的怒气,再一想之前他说过的话,终于明白原来那时候怀瑾紧赶慢赶的意思。 他们并没有直接被领取见王子腾,而是像招待客人一般将他们扔进了一个空置的营帐之中。 见林瑜镇定自若地散发,就着沉默的兵士们抬来的水沐浴更衣,柳湘莲低声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并不难猜。”林瑜淡淡道,“现在急也没用,已经这样了,还不如另想办法。”他想起贾敏曾叫人回他说,王子腾此人作为四大家族最为出息之人,在当初的贾代善的口中,权势心深重。当初的风暴之中,谁也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就投靠了当今,这才搏来了今日的权位。 这样一个人物和曾经的林如海一般,至今没有子嗣。而不知为何,他也至今没有立嗣。林瑜也可以肯定,他绝对和当初安于天命的林如海的心思不一样。 几个王家的侄儿侄女给纵容得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是不是他效仿王翦自污,还是相信自己还生得出男嗣。 “哦?他一到军营就要水沐浴,不见本官也未曾有不满之意?”王子腾摸了摸腮下胡须,笑道。他是听说过林瑜的美名的,自家夫人也曾致信与他,说是想以女相配,只不过被他赶紧回信驳了。他如今远离京师,已是君臣相忌的格局,再来个文武勾结,嫌弃自己的命□□生不成? 不过,听闻这小子已经与文渊阁大学士结成了姻亲,倒还有几分脑子。 “未曾,只说沐浴更衣洗去风尘,该当拜见大人。”副官恭敬地回道。 “罢了,请他来吧。”王子腾思忖了一下,觉得为难人也没什么意思,而且这么瞧着是一个聪明人,不如听听他有什么说法。 林瑜等到外头来报,说是王统制有请时,刚慢悠悠地半挽了发。他点了子鼠道:“你与我来。”又与湘莲道,“看你的样子对军营也熟的,就不多嘱咐了。”见他点了头,这才安心地走了。 到了王子腾的大营,林瑜一下就见到了里头长身而立,穿着常服的将军。 好一个儒将!林瑜心里头先赞一声,只见此人身长八尺有余,面白有须,一身精干又不失文气。比之贾赦、贾政之流倒叫人看得过眼一些。 同样的,王子腾初见林瑜先是被他的面容给惊了一跳,心道果真是美名,名过其实多矣!本是世间难寻的容貌,怪道自家夫人连文武并非一道的规矩也给忘了,心心念念地想把自家姑娘配给他。 一个能在当初的风暴中屹立不倒反而更进一步的武将又怎么可能是粗鄙之人,脑筋一转就猜到了上头的心思,难免在心中不屑。 他早就嘀咕当今小家子气,这毛病到了如今也没改,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 面对好看的人,就算是身为领兵的将军心如铁石如王子腾都不免稍稍缓和了态度,也不论官场上下,只论世家情谊,柔声道:“这便是林家侄子了,我便唤一声瑜哥儿,你叫我王世伯就行。” 林瑜毫不打顿地接口道:“小侄来之前匆忙,不过手边正好有一份大礼,也不知王世伯愿不愿意接下。” 王子腾叫这一句话给噎得哽了半晌,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容沉静无波的林瑜,他挥挥手,叫里头伺候着的兵士先下去,方问道:“瑜哥儿这是何意?” “若我没有猜错,当今应是给您下了密旨,这才有了王世伯如今围而不攻之举。”林瑜开门见山。 王子腾定了定神,心道自己差点被这个少年天才的面貌给唬了去,谁知竟不是个娇养的公子哥,倒有几分眼色,也不知是不是常大学士临行前教的。 “若您觉得是常大学士教的,那小侄也能说一声,不是。”林瑜很轻易就猜出了王子腾在想些什么,一个人在受惊吓的时候表情管理往往做得不是很好,所以有的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这张脸并不是完全给自己添麻烦了。 闻言,王子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林瑜笑了,王子腾一边觉得赏心悦目一边又难免唾弃自己活了大半辈子居然为美色所惑,只好瞪着面前这个少年状元不语。 “是不是,您都有话说,本不值当什么。”就像是林瑜说的,疫地暴民,王子腾一句爱惜兵士谨慎从事,朝堂上谁也挑不出不是来,除非最后暴民坐大,不过王子腾还不至于无能到这个地步。 “只是,小侄说过有一份大礼,也不知您吃不吃得下。” “说说看。” “自然是即刻攻城,拿下暴民,平一府之乱,退天花疫疾。”林瑜缓缓道来。 王子腾听了大笑道:“你明明知道本官手里拿着圣上密旨,安敢说出这话来?” “您手里没有密旨的。”林瑜笃定道,“以当今圣上好名之心,必定是遣了心腹过来,所谓密旨其实只是一道口谕,他又怎么会将此等不仁之事落于笔端。特别是现在,他已经开始忌惮您的时候。” 听到最后一句时,王子腾面色丕变。 良久,他方盯着林瑜道:“本官承认你有一丝小聪明,但是你可知道,本官完全可以叫你血溅当场!” 林瑜点头,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真实的杀气一般,道,“这是自然,小侄也知道您完全可以牢牢得瞒着小侄的死讯,不叫外界得知一分一毫。”然后,他嘴角挑起一丝笑意,道,“那您可知道此次小侄来,身边一共带了几人?” 王子腾瞬间明白了林瑜的意思,道:“即便你有人手在外,难道还能替你报仇不成,只怕到时候你尸体都已经凉了。” “不,我从未要求他们报仇,这种事情挺无聊的。只是,若是我没有传消息出去,今晚他就会潜进仙游县城的府衙之中,杀死里头的贼首,叫城里头先乱起来。”到时候,王子腾再不发兵就是现成的把柄,林瑜也会将这一点好好的传出去的。 王子腾阴沉了脸,这一回是真的觉得自己看走了眼,他心中已经开始动摇,只是还有一句话不得不问:“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你的人就能从大军包围之中潜进县城,还能成功的刺杀贼首?”林瑜只是一个公子哥,就算天才一些也不过是书读得好,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才。 林瑜又笑了,这一回王子腾再也感受不到赏心悦目,而是感到一丝凉意从脊背直接窜到脖颈之处。 “王世伯和小侄聊了这么久,还记不记得,小侄是带着一个人进来的?” 王子腾猛地回头,就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就站在他侧后方五步左右,若不是林瑜出声提醒,他几乎完全没有发现。 “这是什么邪法?”他咬着牙问道。 “简单的障眼法而已。”就和魔术是一个道理,利用人类的视觉局限,再辅以林瑜在前头牢牢地拉住了王子腾的注意力,下剩的,对于受到专业训练的子鼠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实际上五步已经是局限了,再靠近的话,王子腾作为身经百战的大将也会察觉。不过这一点林瑜自然不会告知于他,反正他需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现在他已经深信林瑜的手下拥有这般神鬼莫测的手段。 王子腾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那个叫人难以察觉的青年低眉顺眼地走回林瑜的背后,深吸一口气道:“好,我可以答应你即刻攻城。”不过几息,他已经恢复到了原本平静的模样。 林瑜笑道:“多谢王世伯深明大义。” 军营之中已经挑选好了种过痘出过天花的人,人数不多,想来已经是王子腾自接到命令之后就从各地卫所挑选出来的。这近千之数对一个小小的县城来说已经足够了。 王子腾也不避讳林瑜了,将他留在自己的主帅营帐里头,一道道命令发出去,整个军营就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 “王世伯将兵有道。”林瑜看着没有丝毫疑问就执行命令的副手,笑道。 “可比不上林世侄神鬼莫测的手段。”王子腾没好气地回了一声,说完方觉得自己太有失风度了一些。 林瑜被怼了也不恼,说来今天下午是他威胁了人家也是他赌赢了,这一点赢家的气度他还是有的,只是道:“还请王世伯对里头贴上了顺民的民众网开一面,虽然也剩不下多少了。”说罢,面露忧虑地叹了一声。 “这是自然。”王子腾沉默了一下,还是问道,“难道林世侄忙活这一遭,就是为了里头也许不剩几家的百姓?” 林瑜听了,反问道:“不对吗?”他的神情是这样的理所当然,以至于王子腾都有些怀疑起来,难道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完完全全的大公无私、为国为民。 他不信,能够在短短的几句交锋之中就叫他吃了一个闷亏,还能调|教的出这样的手下的人,怎么看都是久蓄大志,不可能是一个一心为公的人。 “你上头是谁?这些都是谁教你的?”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种可以将他的所有的反应都算计在内的人,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就可以说得通了。如果有这样的人,他也相信能够培养得出这样的手下来。 说来说去,王子腾还是不相信林瑜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叫他输了这一局。 林瑜叫他这一声问得哭笑不得,只好道:“王世伯多虑了。”原来这时候的人脑洞也都这么大吗,随随便便就能脑补出一出拉拢威胁的大戏? 沉吟了一刻,他指着那并不高大的县城围墙,道:“这些都是汉家百姓,也许有人觉着是累赘,死了也不心疼。但是至少,我还是心有不忍的。” “即使暴露了你手中拥有的力量?”王子腾反问道。 “我还是有分寸的。”林瑜淡淡道,今天他敢拿这个出来威胁王子腾,自然就不怕他出去说。又道,“小侄说过的,想要送世伯一份大礼,并不是开玩笑的。” “我倒是怕这礼太大了,吃不下。”王子腾冷冷道,顿了一下,还是按耐不住地问道,“先说说看。” 林瑜就三言两语地将牛痘给说了。 王子腾在听说牛痘有人痘一般的作用,成功率更高而且操作便宜,成本只有人痘的十分之一,贫寒之家也用得起之后,整个人像是被巨大的馅饼击中,晕晕乎乎起来。只要这件事以他王子腾的名义成了,那他就是万家生佛! 只是在对上林瑜含笑看着他的眼神之后,王子腾原本沸腾的脑袋像是在冬日里被一盆浇下,浑身上下都冒出凉意来。 “这礼虽好,只是你世伯我吃不下啊!”苦笑着说了一句,王子腾现在是相信林瑜的背后的确没有什么人了。若他背后有什么皇子皇孙的,何不拿了这个牛痘之法自己献上,总比拿来拉拢他这个已经被皇帝忌惮的武将要实惠得多。 万家生佛,听着好。只怕他要是真的接下了这个大礼,只怕离‘被成佛’也不远了。 没有谁比王子腾更加了解当今的小心眼,以及现今皇家的忌讳。当今皇室到底是异族坐了江山,老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年看着汉人官员深得宠信,实际上真要去看看汉人官员的消耗的话,可是满官的几倍。 拉一个打一个,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这权衡之道,两任皇帝都手段纯熟的很。 满族老姓势大,皇帝为了回收权利,可不就得抬起汉人官僚来打擂台么,但是斗争失败的汉人去了哪里,又有多少人关心? 反正汉人多,每三年科举收割一茬,等着上位的官员们还不都是削尖了脑门往前挤。他们难道就真的看不出来,早年连阁老张家都抄家流放了,那还是太上皇留下的顾命大臣呢! 权势动人心,不外如是。 “一个人当然吃不下这份功劳。”林瑜淡淡道,“但是,谁说不能沾个边了?”便是他自己也没想着自己独占这一份功劳,就算这是他率先提出来的也不例外。 要是换做前朝的话,没准他就自己一口吞了。不过,要是在前朝,他大约也想不到要谋反。虽然他和常大学士说得好听,叫做使君垂拱而治,但是做君的大约是不会同意的。到时候,自然要用些别的手段的。从性质来说,其实还是造反。 甩开无用而发散的思绪,林瑜道:“王世伯的处境并不好,有这么一份功劳在身,就算上头要动起手来,也须得顾忌一二。” 王子腾长长地叹了一声,整个人都颓然了不少,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几乎是算无遗策的貌美少年,却已经完全不敢再拿他的容貌说是。 就算他能上一折,说林瑜久蓄异志等等,又对他有什么好处不成?要是换了年前他还没有出外的时候,他还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是,现在的王子腾知道,自己已经被说服了。 “具体该怎么做?”他听见自己干哑地声音问道。 第53章 早在林瑜他们一行抵达之前,丑牛就已经在前头悄悄下了船。地支之间的联系方式局限于这个时代, 其实并没有什么有效的能传递详尽信息的方法。 不过, 当县城里头的上空冒出来一点金红色的烟火的时候,在外的林瑜就知道丑牛已经得手了。 “其实, 你一开始就准备好了刺杀里面的暴民, 无论我有没有应下你攻城的要求。”王子腾在发号施令的间隙, 突然准头这么问林瑜道。 林瑜笑而不语。事实自然是这样的, 如果王子腾同意了, 那么丑牛的行动就是里应外合。如果王子腾不同意, 那么林瑜以此相挟,他照旧还是要发兵攻城。 结果并不会改变,只不过是主动与被迫的区别。不过这一点就没必要在王子腾面前再说了, 反正他也已经反应了过来,还是给这个王家的当家人留一点面子比较好。毕竟, 后面的活还需要他派人协助呢。 王子腾也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再计较这些实在是没趣,也就偏过头去不再询问。 县城的城门很快就开了, 甚至连原本预备好的简单的额攻城器械都没有用上。等副手来报,贼首无生老母并手下三位天王已经悉数就地□□, 另有一个被活捉了起来。 王子腾一扬手,对着林瑜道:“请。” “世伯先请。”林瑜亦彬彬有礼道,王子腾也不在这种虚地方客气, 一甩手迈开大步往里走去。原本他无论是论官位论权势都比林瑜更高一筹, 若是落在一个四品知府身后反而叫人侧目。 原本的知府府衙原本就受到过一波冲击,在无生老母死后四个自命天王的人又经历了一番争权夺势, 如今已经庄严不在。不过好在,原本的底子还在,器物之类的没了就没了,这些东西本也不是很重要。 已经在里外驻扎起来的兵士们显然也都是熟练工,在王子腾和林瑜来之前已经粗粗地收拾了一下内堂,好歹让两位大人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是以,等两人坐下的时候,甚至已经有了香茗捧上。 “这是我出外的时候随身带的一点六安瓜片。”他习惯了在获得一场大捷之后泡上一盏,只是今日这盏茶他喝着总有些不是滋味,大约是心境不一样了的缘故。 林瑜微微抿一口,不置可否。然后问王子腾的副手道:“不知这位大人可有找到府衙其他人?”一府之地,知府只是最上层的官员,应该还有正五品的同知、正六品的通判、推官、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司狱,并大小吏目、衙役,少说也得有二、三十来人,难道竟全死光了不成? “不敢称大人。”那副手忙道,“到有几个原本的仆役还活着。”说着忙叫边上的兵士提人上来。 一个伛偻着背的老人家就被高壮的兵士像是提小鸡一样提了过来,轻轻地掼在地上。那老头子就地一滚,就滚到了大堂之中王子腾和林瑜的面前,伏趴在地上。 只见他颤巍巍地抬头,就见正堂之下坐了一个高大威严身穿武官服饰的人,下首椅子上一个少年生得神仙一般的模样,他心道这便是传闻中六元及第的状元了,俯首而拜道:“天可怜见,小的总算把两位大人给等来了。”一边哭一边说那无生老母四大天王在府邸之中如何如何残暴,说着就要去抱王子腾的腿。 王子腾能叫这样的人近身,轻轻一脚踢开了,那老头就顺势向林瑜扑过来。 那老头恍惚间听见了自己的耳边响起了一声悦耳的轻笑声,就觉出自己拿着匕首的腕子一阵剧痛,他不禁惨叫起来。 铁质的匕首接触到青石板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弹了一下不动了。 那副手见刚才还好好的,下一息就见林知府身后的那个无声无息的护卫突然出手如电般抓住了那个管家模样的老头,并狠狠地折断了他的腕子,就是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忙跪地请罪。 王子腾不满地盯了他一眼,淡淡道:“回去自去领罚。”然后对着林瑜关心道,“瑜哥儿没吓着吧!”可见这做官的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了,明摆着林瑜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多谢世伯关怀,小侄无恙。”林瑜笑着回了一句,叫身后的子鼠将人交给那个副手,那副手感忙扯了这人的腰带就将人反绑了起来,也不管他被绑在扭曲的手腕上的哀嚎。 看着地上那人惨嚎求饶,林瑜与王子腾笑道:“只怕这才是所谓的第四个天王。” 那老头见自己的身份叫破了,这才强忍着剧痛,盯着林瑜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他原本打得主意,就是劫持眼前这个看着就是一幅娇公子模样的知府,先从这府里头逃出去再说。 他知道府里被围起来的时候有几个机灵的下人躲了起来,与其到时候被指出来,还不如先发制人搏一把,没准还有一线生机,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近的搏命一击,怎么就被躲了过去。听这个小白脸的说他,更是已经把他给看穿了。 他知道这时候死撑着不承认也没有用,干脆死前也要求一个明白:“你怎么看出来的?” 林瑜就叹一口气,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个安静的反派呢,便看向王子腾道:“世伯也看出来了吧?” 王子腾点点头道:“他虽穿了长长的袍子,却依旧遮不住他脚上这一双不怎么合脚的皂靴。”皂靴乃是公服所配,一般人且穿不得。再者,一个要随时随地伺候人的管家又怎么会穿这么长的袍子,不嫌碍事么? “而且,一个府邸里头的管家的手上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积年的老茧。”林瑜缓缓地与他解惑,就像是平日里解答京墨苏木他们的问题一样,末了,还笑问了一声,“懂了吗?” 王子腾一挥手,那副手就提着人带下去了,等待他的还不是就地处决,大约是比这个更凄惨的刑罚。不过,这就不是林瑜管得了的,自有王子腾上奏京城。 等人被带下去之后,王子腾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知世侄怎么看出来他才是真货的?”他只道此人不对劲,可没想到如今府牢里头关着的是个假货。 林瑜就摇头道:“小侄原本只是诈他一诈,却没想到果然如此。”又道,“怪道他这般火急火燎的出此下策,若是不在其他仆役指证他前离开,这李代桃僵之计也就失了用处。” 重新搜寻一边,果然都各个角落里挖出来好几个真正的仆役,以及那个可怜的管家的尸体,逃过了天花却依旧没有逃过人心。林瑜命就地安葬,这时候也没什么条件准备棺材了。 按照那些仆役的说法,上头几个大人要么得了天花没了,要么叫人给杀了,没被杀的身上还挂了一个从贼的罪名,也用不上。 “还真是要什么没什么。”林瑜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这些人七嘴八舌说来的信息,又问,“那么吏目里头也没有什么可用的咯?” 战战兢兢地站在底下的几个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才有一个胆大一些的中年长随上前回道:“回老爷的话,他们多是本地人,前头天花传出来的时候,就家去了,小的们实在不知。” 林瑜边点点头,心里盘算了一回,便道:“先带本官去一次府库。”又像子鼠道,“你去前头,把账目拿了来。”所谓天下胥吏皆可杀,今日一瞧果然有些道理,遇事一缩头,要他们作甚! 还是那个中年长随,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领着林瑜向着府库的地方走,又试探地问道:“这府库的钥匙叫贼子给藏起来了,也不知?” “这个容易。”提着一把宝剑进来的柳湘莲一扬手道,“这不是拿来了?” 原来刚进城的时候柳湘莲就与林瑜知会了一声,悄悄地兵分两路去找他那些酒肉朋友去了,只没见着人。不过看着屋内痕迹凌乱但并没有血迹,柳湘莲就知道他们大约避出去了,干脆回了府上。 刚到府上呢,正好遇上出来找账目的子鼠,只是账目还没找着,倒是先找到了一串的钥匙。想着自家大爷用得上,就托柳湘莲先送进来。 “要是这个不行。”柳湘莲举起自己的宝剑,笑道,“还有这个呢!” 林瑜见他只身一人回来,就问:“没找着人?” “那几个向来鼻子灵通得很,只怕知道情况有异,就想法子避出去了。”柳湘莲道,神情上看得出来并不紧张。 正说着,不过片刻就到了一扇乌油油的漆桐大门来。知道这就是府库了,柳湘莲忙举起手里一连串的钥匙,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子之后,略试一两把,果然就开了。 那长随忙将手里提着的灯笼高高挂起来,取下里头的蜡烛,先进里头点起里面的油灯。 林瑜借着光一看,许是秋收刚过,下头的丁税已经缴上的缘故,这府库里头暂时还算是满满当当。幸好他催着王子腾尽早攻城,否则等府库叫人给搬了干净之后,他还拿什么来救人? 当然,拖到那时候,只怕也没几个人可以救了。 看来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林瑜头也不回地对悄悄出现的子鼠道:“你连夜清点一下这里头的财物之后再来回我,丑牛回了吧?” “回了。”柳湘莲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说话,声音低沉还带着一些微微的沙哑。 “库银能直接用么?”柳湘莲常年混迹市井,自然知道这是让这是要运上京,每年终的财计也是衡量一个官员能力的重要依据。 “要在平时自然动不得。”不过,林瑜在临行前已经请过皇帝谕旨,若是兴化的税银若是已经收了,就留做此次赈灾的使费,不许国库再另拨款。若是还没收,那就请免去此次兴化百姓的赋税。 柳湘莲听了,反倒是担忧起来,不向国库伸手听着好,只是这些税银用作赈灾也不知够不够用。 “自然是不够的。”林瑜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问题呢,幸好现在有王子腾在,人手是现成的。按理来说,使唤了人家就得给劳务费,不过想必这时候也没人敢问王子腾要这个。虽说做将军的不大好完全忽视地下兵士的民意,但是出征的军饷本就御平日赋闲之时不一样。再者这一回又是特特挑了出过天花的人,官府还另添了一些。这些林瑜都是知道的,是以,使唤起来毫不心虚。 按照林瑜的计划,本来是与王子腾商量一下,先在整个仙游县城实行军管,实行重法。结果连夜看过账本,又听了子鼠报上来的数目之后,改变了主意。 王子腾听林瑜来借人也不惊讶,只是问道:“也不知世侄想做什么?” 林瑜弹了弹手里头的账目道:“先等小侄去抓几个胥吏回来,再与世伯交代。”说着,扬鞭去了。 林瑜策马打街边过,一边留神街道两边。除了少少几家铺子还开了半扇门子之外,大多是大门紧闭。街面上也没什么人,偶尔他才能在黑黝黝的门洞后面好似看见一双警惕的眼睛。 街面上脏臭不堪,林瑜甚至看到了好几具倒在了道路边上的尸体。 多看无益,他已经叫柳湘莲去置办大量的生石灰去了。饭总得一口口吃,事情总得一件件的来,比如先拿下几个蛀虫。 他几乎没有考虑这几个胥吏之中是不是有无辜的人,老实说,账目能做得这么平分秋色,要说有人是清白的,林瑜绝对不相信。而且,比起听人的狡辩,他更相信自己看到的数据。 所以,这一次,他是去抄家的。 林瑜并没有心去听这些人的哭嚎辩白,等到了府牢里头,自然有人好好招待他们。 花了大半日的时间,林瑜终于满载而归。王子腾一看他身后一连串的抬箱般物的、还有那一溜狼狈不堪的胥吏,忍不住笑了,道:“原是抄家去了,这下赈灾的银钱可够不够了?” 林瑜摇头道:“先用着再说吧。”说着与王子腾进了门,也不管身后的那些破口大骂。 子鼠在桌面上已经铺上了一张大大的宣纸,林瑜略一思忖,就将自己逛了大半日的成果一一用炭笔画了出来,不消片刻,一副大大的城区平面图就出现在了王子腾的面前。 感谢这时候城镇横平竖直的规划,林瑜画这个并不大费工夫。 也不等王子腾感叹,林瑜就指着东南角道:“这几家人家都已经死绝了,一会子叫人去收拾一下,花园子什么的都不要,一切以简便为主,辟出隔离区来。”又指着几条主要街道说,“派兵士三人一组,四组一队昼夜巡逻,凡有胆敢无视宵禁之人,就地处斩。” 他知道这时候的军营习惯了五人一组、十人一对的,但是他们的人手不足,还是省着点来好了。 “太医什么时候到?”王子腾点点头,就叫副手即刻下去办,问道。 想到白术传来的消息,林瑜道:“还有三日。”不必林瑜压得住船上的众人,只要有一些能见度就催着赶路。无论是那个据称时疫最好的张大夫还是白术都没这个能力,就这个速度还是漕运上的辰龙暗暗关照了的缘故。 在太医来之前,他最好将一些基础的设施都准备好。一边想,林瑜一边从丑牛的手里接来一叠厚厚地纸。这是他在来时的路上,在当初紫禁城里写给当今看的条陈的基础上衍生补充而来。几乎每一条都标上了详细措施、以及需要注意的地方。 王子腾看着这么厚厚的一叠,略翻一翻之后忍不住默默地看了林瑜一眼。 就见林瑜交代了丑牛继续盯着新隔离区的改造之后,就抬头与他道:“不知世伯可愿与我先去隔离区那边瞧一瞧?” 王子腾笑道:“有何不敢?” 自大疫行走这兴化府以来,城内几个药堂的大夫凡是种过痘有些良心的,基本上都扎根在了这一处的收容堂里头。这里原是慈幼堂,小孩子们哪里经得住这样来势汹汹的天花呢,小一些的都已经没了。只有几个七八岁的十来岁的熬了过来,一直跟着这些大夫身边。 染上天花的人越来越多,家里人良善一些的,就给出一些银钱将人抬到这里头来。但是更多的,还是直接往城外一扔,这样的多是熬不过去的,也就这么死了。这收容堂也一直在扩大,慢慢地将边上已经空了的人家给囊括了进来。 也因着如此,无论是原知府一病去了,还是白莲教掀起乱子来都没有引起这里的半点波澜。连官军昨夜攻城,成功平乱,也没能引起这里的大夫病人多一分的注意来。 也许,是这里已经是活生生的地狱了。 等里头听闻新任的知府已经和平乱的大将军一道来了的时候,里头人还难以置信。一个多月了,他们还只当是已经被放弃了。便是几个一直在医治病人的大夫也因着药材渐渐的短缺开始灰心起来,甭管这两位大人是为了什么往这里头跑,至少说明朝廷上还记得他们这一群人。 几个大夫商量了一下,就请里头最德高望重的李大夫前去迎接。李大夫思忖了一下,虽不明其人来意,但是总不会比现在更早了。奢望一下,或许还有好消息呢?也没什么干净的衣袍换了,稍微整了一整,就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还没多走几步,就见面前一行人遥遥地走来。李大夫定睛一看,一个身长八尺有余武官模样的人,并肩走着的却是一个尚未束发的美貌少年。身后跟着的几个几人一看就是护卫模样,李大夫纳闷,心道,难道这武官模样的也是新任的知府,不应该啊? 忙紧走几步上前拜见,林瑜如何不知道这个老大夫心中的疑惑,上前一步扶起他道:“本府接了圣上谕旨之后连夜赶来兴化,实在没什么时间再重新做公服,只说后头再补上罢!” 非常时期行非常事,林瑜就没在意过这所谓的公服,横竖印章在就好。 李大夫不意这个神仙模样的少年还真的是新任的知府,不过他是老人了,坐堂数载形形□□的人都看过一些,因此面上不显道:“小老儿失礼了。” 林瑜扶着他不叫他下拜,道:“这位……”身后的子鼠就上前小声的提醒道:“原仙游县回春堂的坐堂李大夫。”王子腾再一次不着痕迹地看了这个给了他极大震撼的护卫一眼,不语。 林瑜接着道:“李大夫大发恻隐之心,济世救民,原是我等该向您行礼。”说着,轻轻下拜。 李大夫见小知府这般态度,心道便是他帮不上什么忙,也总比上一个帮倒忙的要好。忙要上前扶住,不知怎的居然扶不住,终究还是叫他将这个礼行完了。 王子腾见他这般作态,心中怎么告诉自己这只是做戏罢了,但是林瑜面上郑重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个叫他忌惮的世侄是认真的。还很是越发看不懂了,这个为了权势争斗了大半辈子,可见后半辈子还要继续的高官面色复杂地心道。 “本府也不知什么药材用得上,就将府衙里头的药材全都带了来。”林瑜这句话叫那李大夫布满了血丝的双眼都亮了起来,对这个年纪轻轻的知府也有了点信心。就听他又道,“本府也知道这一点并不够,下剩的已经叫人想办法去了。” “已经很好了。”李大夫看着眼前的小知府,犹豫着问道,“只不知那些药材?” 林瑜便笑道:“莫担心,已经叫人押送过来了,这会子应该已经要到了。” 却听这李大夫跌足叹道:“哎呀,知府谬也,自兴化府大疫以来,搬着药材在街上走,还不要叫人抢了去!”说着就急着叫人去看。 林瑜也不生气,忙按住了他道:“都是健卒押送,不妨的。”李大夫这才想到边上还有一个前来镇压暴民的王统制,不由得面色有些讪讪。 却见被他情急之下说了一句的小知府毫无不渝之色,心里赞一声好气度,张口便要赔礼。被林瑜先拦了,道:“本府来就是想看看这收容堂里头到底如何了,还请李大夫带路。” 李大夫瞧着这个小知府这般一尘不染的样子,不由得犹豫,心道这么些天以来,便是他们这些做大夫的身上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就怕病人腌臜,把人给吓着了。再者,如今金秋时节,兴化府正是七月流火的时候,也正因此天花之疫猖獗一时,病人能得到救治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有什么好好的照顾,吃喝拉沙都在一个屋里,好不容易有空才能清理一次,熏人得很。 林瑜见他犹豫,只道是担心他们也被传染,便宽慰道:“几位都是出过天花或者种过痘的,李大夫不必担忧,只管前头带路。” 李大夫就道:“里头肮脏的很,怕冲撞了几位大人。” 林瑜不意他竟想着这个,便道:“无妨的。”又问王子腾道:“王大人,您说呢?” 王子腾就笑道:“军营里滚过来的人,什么没见识过,莫叽叽歪歪的,我们自己也能走。” 李大夫见他们坚持,只好叹一声道:“几位大人随小老儿来。” 里头光看环境其实已经比林瑜想象中的要好很多了,可以看得出,在这里照顾的人已经是竭力地保持干净整洁来,只是力有未逮。在林瑜的观感之中,和当初科考的号房其实没差,就是病人形容不堪一些。不过,他还不至于被这个吓到。 李大夫见几人都面无异色,不由得送了口气,细细地说起这些病人来。 林瑜一行听一行走,等看完了小半个院子之后,外头也来报药材押送过来了。李大夫瞬间就没心思陪着林瑜他们了,满心满眼的都是那些药材,只是碍于人当面,不好直说的,只好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瑜。 林瑜看了这些,心里也有数了,就顺着李大夫的意道:“李大夫先看看药材,本府再自己转转,一会子再来找你。” 整个收容堂的管理很混乱,病人又太多。每一个房间里头都是一个大通铺,一个病人一个草席,就这么并排地躺着,很容易引起交叉感染。 可以看得出他们已经在能尽力的范围之内做到最好了,但是人手不足,也很无奈。再者,他们只知道一个病症都是天花,放在一起也无妨,并没有预防交叉感染的意识。 林瑜已经不止一次看到病情轻的和重的混在一起,这样下去,死的人能不越来越多么? 等李大夫回来的时候,就只有林瑜一个人了,他讶道:“王大人他?” “王大人还有军务,先回去了。”林瑜简单地解释了一句,然后道,“本府有几句话要问,还望李大夫告知。” “大人但说无妨。”李大夫见他面目严肃,也端正了回道,只是他只道自己事无不可对人言,心里并不放在心上。 林瑜先问道:“收容所一共收容病者多少人?” “七百三十一。”李大夫眼也不眨的报道,然后神色微微黯然,“本来是七百三十二,刚才又抬出去一个。” “抬出去的尸体都是怎么处理的。” “有人家的,先通知人过来接。没有的就在城外就地掩埋,前头暴民作乱,出不去,就在远一点的乱葬岗。” “没有用生石灰,是因为不够吗?” 李大夫苦笑:“药用都不够,更何况用在死人身上。” 林瑜点点头,道:“好。最后一句,李大夫可知天花病症有不同阶段,奈何不分轻重病人都放置在一起?” 李大夫便问道:“这可是有什么讲究不成?” 林瑜思忖了一回,斟酌着用古人能理解的语言,将细菌的概念替换成毒气,将交叉感染的概念说了一下。又道:“李大夫在这个收容所这么长时间想必已经发现了,往往不同的病人表现出来的病症也是不一样的。只要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开始结厚痂的时候,就有可能活下来了。”只不过,“可往往一个通铺上的病人,他们的死法也是很一致的,对不对?”重型天花病人常伴并发症,如败血症、骨髓炎、脑炎、脑膜炎、肺炎、支气管炎、中耳炎、喉炎、失明等,而在前期,最致命的却是感染,很多病人在前期的时候因为感染而形成无法控制的毒血症或大出血,几乎在出疹的前几天就会死去。 李大夫仔细想了想道:“平时忙昏了头,可不正是这样!”说着忙道,“老夫这就叫人帮忙将患者先分开去。” 林瑜叫这个说风就是雨的老大夫闹了一个措手不及,忙起身才抓住了他的袖子,面对他不解的目光,叹道:“老大夫不必忙,我已经在隔街一里的空院子里头重新建一个收容堂出来,到时候自然是要分开的。只是,这怎么分开还有讲究。” 说着,他就将天花从潜伏期开始讲,一直说到厚痂脱落为止的几个阶段。又道,“前头几个阶段时间短,也不好频繁搬动患者,是以,我就想了一个法子。” 显然现代医院的病例制度很是得李大夫的心,只有一个问题:“哪来那么多的识字的来照顾这些可怜人呢?” 林瑜指了指外头一个搬着一大叠脏衣服走过的小孩子道:“这不是现成的?再者,不用他们认得多少字,就记得住几个字符就好了。”又将阿拉伯数字写给他看,道,“只叫他们记一下数字是无妨的,具体病人在什么阶段还要靠几位大夫判断。” 李大夫看一会,默念一会,然后道:“果然好记。” “说这么多,其实做大夫的只管用心医治病人就好。”又将卫生管理制度粗粗地说了之后,林瑜起身道,“其余有什么不够的,只管找人来问我要,要是我不在,找他也行。”一指身边的子鼠。 这一回李大夫真心诚意地一拜道:“老夫代这些可怜人谢过知府仁心。” 这回林瑜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就回去了。 需要他做的事情还很多,收容堂只不过他要走的第一站而已。 从收容堂里头出来,天光都已经昏暗下来。林瑜并子鼠策马走在街上,果见王子腾已经按着他的建议开始实施军管。街面上本来就没什么人,显得萧条的很。这时候,多了一些三人一组巡逻的兵士,反而有了一些人气。 这些兵士看见林瑜走过,纷纷抱拳行礼,对这个传说中主动请缨来这个疫病横行的兴化府的状元郎带着一丝敬意。他们也都是苦老百姓出身,自然知道朝堂上有这样的官意味着什么。 是以,尽管林瑜看起来年纪还小,又是这样的一副样貌。这些兵士对他行礼却从未有一丝一毫敷衍的地方。 这些兵卒也不都是什么眼瞎蠢笨的人,总有一两个脑筋好使一点的。虽则当初也是为了一份军饷,可到底是要来这种地方,若非没有一丝良善,又何必前来。之前王统制一直围着县城久久不攻,他们私底下也不是一点嘀咕都没有。 谁成想,这么个小知府一来,也不知与统制说了些什么,当晚就攻城了,要说这里头没文章,谁信呢?只是人在屋檐下,有些话还是少出口为妙。 不过,这不妨碍他们对这个小知府的一份敬意,但凡是小知府的吩咐,可比寻常差遣他们积极多了。 林瑜一路疾驰回府衙,这时候街面上空空荡荡的,也不怕会不会撞到人。 这时候,府衙里头应该已经等着好些个商人了。这便是王统制提前回去的原因,不得不说,王子腾这个用兵力接管了整座县城的人,至少在面上看起来要比他更有威慑力一点。 两人也商议好了,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务必要把县城里头居高不下的药材价格降下来。只是刚才有兵卒传消息来,似乎王子腾一人进行得并不顺利。 囤聚居奇,吃人血馒头,果然无论是哪个朝代都有这样的蛀虫存在。 林瑜冷着脸,从府衙门口自马上一跃而下,将缰绳交给来接的小兵。他微站了一会儿,面上重新泛出笑意来,这才端着文官的气度慢慢往里走。 “王大人,什么事值当这般生气?”对着大堂里头面色铁青的王子腾,林瑜笑意盈盈地说。 第54章 昨晚那么大的动静,今日林瑜又在整个县城来来回回了一整天, 连续抄了那么多胥吏的家。是以, 城里头有数的几个大户人家都已经知道来了一个年少美貌却心硬如铁的新任知府。 虽说,有道是天下胥吏皆该杀, 但也不妨这些大户人家在私底下嘀咕。毕竟, 胥吏被抓都也罢了, 可恨还要抄家, 明晃晃地盯上的是家财, 这些家有恒财的难免心中不安。 结果上午刚抄了人的家, 结果下午就有兵士来传说是府衙里头王统制以及林知府有请。这城里头的大户人家也是有数的,好些还就和今早刚被抄了的胥吏是近邻,亲眼目睹了一个肤白貌美的小公子沉着脸, 丝毫不顾及里头女眷的狼狈哭嚎,将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士绑了人、带着抄出的许多金银布帛来的景象。 林瑜哪怕长得再美, 在这些人的眼里,也跟地狱里头的恶鬼没什么区别。 如今一瞧他竟笑意盈盈地款款走来, 一些人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林瑜敏锐地察觉了,心里一转, 就料到大约是上午的抄家叫人看到了,就与王子腾使了个眼色。 王子腾会意,淡淡道:“什么气, 有什么值得本统制生气的。”他扫了眼底下相比于其他几个目不转睛盯着林瑜、反而不由自主偏开目光的几个人, 然后与林瑜道,“不知林知府今儿一整天可有收获。” “收获不敢说, 略略补上了一些亏空而已。”林瑜就笑道,又问,“这几位是?” 结果,王子腾却摆手道:“林知府不必认识他们,没得污了你的眼。”一句话叫下头安坐的几个锦缎绸衫的男子涨红了脸,只是他们虽敢顶着一品大员的不悦,也不愿意多降药材价钱,到底有市价如此这一句可驳回统制的要求。只是这话生生的打了他们的脸,但是他们说不出一句不是来。 兴化临海,比邻泉州府,向来都是从商风气浓厚。本朝也不像前朝一般,等级之分没有那么严苛。从商的渐渐也学着官宦人家一般开始插金戴银、绫罗绸缎的打扮起来,百姓见着他们也尊称一声老爷。 又经过了这么一遭难,有钱的自然早就种过人痘,并不惧怕疫病。再请了多多的护卫,也不怕有人来打家劫舍。除了暴民作乱这一回,他们还真没收到什么惊吓。便是白莲教作乱,也还没来得及聚集起全县城的富户叫他们捐粮纳黍,好些空宅已经足以叫他们吃饱了。这些本地富户倒因此逃过一劫。 不像京城地区,富贵富贵,不仅讲富,更讲贵。在本地作威作福习惯了的这些富商还真是第一次这样被人一巴掌扇到面上,但他们是商户,对面一个是正一品的九省统制,一个是从四品的知府。即使一个是武官,一个是还没断奶的黄口小儿,也不是他们可以当面冒犯的。 林瑜笑着也就不说话了,等这些商户都退下之后,方沉下脸问道:“怎么,一个都不识相?” “这几个都是手头有药材生意的,私下都串通好了的,哪里降得下价钱了。”王子腾给这些人气得火气直冒,端起冷茶狠灌了一口道,“说来说去,也就在无关紧要的上降个一厘几分的,够做什么用!真是气煞我也!” 林瑜就道:“小侄倒没想过经过这么些事之后,他们还有这样的胆子。”有人趁着疫病泛滥而囤积居奇这他是猜到了的,但是在暴民作乱之后,他也想过白莲教多是地下贫苦百姓组成,天然就憎恨这些为富不仁的富户,应该会第一时间被清理一波。 没想到,进了城之后才知道,这一次的所谓作乱竟这般有限。今日满满一堂的商户更是表明这一波白莲教战斗力有多么的薄弱。 也算是有利有弊吧,林瑜面无表情地想,提前攻城是必须的,但也间接的救了这些商户一命,叫他们给串联起来了。 就算兴化府依旧进行着军管,林瑜和王子腾也不能直接炒了这么多商户。不同于把柄一逮一大把的胥吏,林瑜只需要事后补一道手续,也在皇帝给予的权利范围之内。本朝并无直接的法律可以定囤积居奇的最,就算是林瑜也不能用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们都投进大牢。 王子腾狠狠一锤案几,恨声道:“回头我再遣人去警告一声,要还是不识相,本统制就杀他们一个鸡犬不留,横竖不是还有白莲教余孽么!”话语里的森森杀气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 横竖现在仙游县城中许进不许出,他便是将这些人都杀光了,也没人能说什么,只怕还得大声叫好。偷偷觑一眼这个本朝最为年幼的知府,只见听了他这种累及无辜的话,脸上也毫无动摇之色,心中不由得更忌惮了一些。 林瑜歪头想了一会,道:“不忙。”他仔细回忆了刚才短短的一面,问道,“这里头可有领头的,可只是什么背景,软硬不吃可就有点不同寻常了。” 王子腾疑道:“领头的是有。”被这么一提醒,他的火气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给降了下来,“许是该去查一查。”只是他们现在人手捉襟见肘的,查这些也是要看人的。 王子腾不由得看向林瑜。 “这种捕风捉影的事,还是叫熟悉市井的人来更便宜。”林瑜就笑道,“正好湘莲老是与我说就做无趣,我还想着是不是打发他去造房子,只是大材小用。”这种事他必定愿意。 果然把他找来这么一说,柳湘莲一百个乐意,忙领了出入腰牌,即刻出城去了。 “只是药材价一时降不下来也是无法。”王子腾还是很关心之前林瑜和自己说得那一份大礼的,甚至有时候显得比林瑜还要心急一些。 林瑜就道:“那些商户还活着本就是意外,我也没想着就靠着他们的库存来渡过这一关。”他习惯了做两手准备,早就叫辰龙那边先准备一批药材过来。回头,等李大夫那边列出对症的单子来,再进行大批的购买。 他在典籍中读过,大黄有下瘀血,血闭,寒热,荡涤肠胃,调中化食,安和五脏的功效,常用于血热有瘀出血者。也有大量使用大黄而成功遏制天花扩散的先例,是以第一批的药材就是大黄。 只是,大黄的价格并不低,再加上其他的药材。只靠一府之力的话,就算他愿意自己无偿出钱,要救治整整一府的人,也是艰难。 这可不是前世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时候,看当今的态度就知道他不可能再为了这里多出钱粮。 “先将空置的宅院都控制起来,人都死绝了的,财物一并接管。”林瑜顿了一下,添了一句道,“按着家户来登记造册,打听清楚了,若是有人家只是逃出去的,那别动他们的。”不过,他知道这话怕也只是白给,所谓兵过如篦,那些还活着的百姓能够不遭殃就行了,下剩的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能顶上一时。”王子腾点点头,叫身边的副手将这话记下了,又问道,“这几家就这么先放着?” 林瑜就冷笑一声,道:“狗胆包天的东西,只怕他们身后另有仰仗,先查清楚再说。”然后解释道,“等湘莲回来,若只是他们自己蠢,我自有法子叫他们这些年吞进肚里的财货一滴不剩地全给吐出来。” 若真的另有依仗也不妨,林瑜黑沉的双目闪着寒光,兴化府临海,最好的生意是盐和采珠。正好了,到时候他使出一个绝户计,保管绝了他们一辈子的生计! 另一边,在林瑜和王子腾商议着怎么处理这几个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时,人家也在背后嘀咕。 其中大疫也没能瘦了肚子的李姓商人惴惴不安地问道:“这么顶着真的好么?”他肥短的脖子往前探了探,像是瞅见了外头巡逻的兵士,小眼睛里闪烁着畏惧的光,“那可是正一品的大将,还带着那么多的兵,昨晚上可是都杀了人的。” 边上一个脸面微黄的中年男子不由得也点了点头,他是见过林瑜怎么把隔壁家的班头一家怎么给炒了个彻底的。犹豫地提议道:“这价是高了一些,略略降低一成,也好有个交代吧?” 为首的就阴仄仄地说了一句:“降?这降得可都是利,刮得身上的肉!”说话的是一个面上留着山羊胡的精瘦老者,之间他接着冷笑一声道,“再说,现在降也来不及了。” 就有人赞同道:“崔老这话说得很是,横竖人都已经得罪完了,再凑上去说降价。显见的咱们之前说谎了,有什么好处不成?”那才是真正割了肉还落不到一声好。 “可毕竟人在屋檐下。”也有想来想去赞同前头两个人的,他一指门外,畏惧道,“这要是栽咱们一个里通暴民的罪名,到时候可是连小命都保不住。” “正是正是,可不就成了有钱没命花了吗,还不如花钱买个平安,横竖之前已经赚得差不多了。”在见到王统制之前,他们也没想到那居然还是一个正一品的大官。之前只当是哪里来平乱的一个千户,谁叫他只带了千人左右的兵士来的呢?因着前头忙忙地商量了一下,结果临到场面上话都叫崔老给说了,现在想想可真是何必呢? “什么正一品的。”那崔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拉起来的人三言两语地就要跟人服软去,只好出声道,“那不过是个武官,算得了什么?咱们回来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他们把我们怎么样,可见是不敢动手的。再说了,越是上头的大官,越是要小心仔细不能被弹劾的,怎么敢滥杀无辜。” 实际上他也不太懂这上头的官员如何,说来他跟眼前的这些人一样,都是第一次见到正一品的大官。不过,这不妨碍他拿这话来安抚人心。 为了叫这话更加可行,他更是冷下脸,道:“我知道你们私下里都猜我另有依仗的,如今不妨就告诉你们。”说着他为显尊重直起身来,对着北边一拱手道,“我那主子可是正经满人,落地就吃皇粮的,这一份家私,差不多都是主子的,小老儿也不过是代管代管罢了!” 说完了,盛气凌人地俯视了在座其他似乎被唬住了的人一眼,道:“你说那什么统制、黄口知府敢拿我们怎么样不成?一本奏上去,管保他们没有好果子吃。” 众人又商议一回,像是叫这几句漏洞百出的话给塞下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先头说得最厉害的胖子也不说什么降价的话了。 一夜过去,本就高得离谱的药材价格反而又往上涨了一涨。 林瑜正在府里头用早餐呢,不过是简单的白粥陪着些许小菜、一叠包子,听了这话也只是略略皱了眉。心道,这领头的必是另有仰仗,也不知是什么人。那边厢,王子腾却一把掀了眼前的案桌,早膳撒了一地。边上的仆役吓得一下子匍匐在地面上,那副手一边打手势叫他们先下去,一边劝道:“小地方的人没见识,回头先收拾了一两家杀威就好了,不值当生这么大气。” 王子腾深吸一口气,道:“去,你去问问知府,他是个什么说法。” 林瑜能有什么说法,他心里已经判了那几个商户死刑,但是却不能以栽赃陷害的方式。并非他迂腐,之前他不是也遗憾过提前攻城反而给他们留了一条命么。昨晚他之所以没有直接反驳,只不过觉得没有必要在这方面和火在头上的王子腾争辩,是以用了别的方式来给他降降火。 老实说,就算是林瑜,他也没想到那几个商户居然还敢火上浇油。 只可惜,这事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再做就是平添罪证了。再者,他不敢说朝堂上的人都盯着他,但是几个内阁大学士绝对是有盯着这边的,现在做了无妨,便是当皇帝的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可以后呢?他可没打算只在朝堂上做一现的昙花。 面对王子腾的问话,林瑜只这么回说:“若您迫不及待就想致仕的,这是一个好机会。若您还心有不甘的,那就忍一忍,总不会叫那几个人有好下场的。”其实,对已经被皇帝猜忌的王子腾来说,接着这个机会顺坡下驴既全了自己的脸面,毕竟说出去是为了百姓才斩了那些敲骨吸髓的无良商户;又顺应了皇帝的心思,说不得为了补偿王子腾还有加恩,重新升回伯也是有可能的。 只不过,就像是当初贾敏捎给林瑜的口信,贾代善评王子腾乃是野心极重之人。等林瑜这话送过去之后,果然就听说厨房那头重又送了一份早餐过去。 所以说,若不是这样权利欲强烈的王子腾他当初又怎么会提出牛痘的计划呢? 天下无十全十美之人,是以,天下无不可用之人。林瑜含笑,慢慢地将一碗粥吃尽。 牛痘牛痘,自然先要找到有牛的地方。 县城里头自然是没有的,一般贫苦一点的村庄里头只怕也是没有的。林瑜点打探清楚了,知道哪几个村庄里头有牛这才换上王子腾一道出去。 县城之外的军营外已经按照林瑜的吩咐用几座营帐拉出了隔离带,这里头是一部分没有出过痘的王子腾心腹力量,他们留在城外是一个威慑,再者主将还在里面,他们也不能离开。听闻林瑜有办法叫他们避免感染天花,就满腹感激的照做了,横竖也就费一些柴火。 负责内外沟通的是出过痘的兵士,但若是他们要进军营都是要在隔离带里头全身上下沐浴过,从里到外换一身衣服,戴上赶制出来的口罩才能进去,接触的人也是出过痘却一开始特地留下来的几个人。 这些日子以来,密集的军营里头一个人都没有被传染上可见效验。 一行人借用了隔离区重新沐浴更衣。 “世侄这个法子好。”王子腾听里头报说一个都没有传染上,不由得松一口气笑说。这里头的都是他的本部力量,多折损一个都要心疼的。圣上有命那是没办法,本心来说,他并不想带着他们过来。 “有效验就好。”林瑜淡淡道,这法子是在军营里头先试验一下。回头在可能的时候,他会尽量恢复兴化府的商埠往来,到时候怎么防止病毒被带出去就是一个大问题。 否则一直这么闭城,就是粮食也支撑不到尘埃落定的时候。 乡下的情况要比城里头要好一些,并没有的到十室九空的地步,林瑜看过去,还能看到有人在田地里头劳作。 王子腾就给身边伺候的小卒使了个眼色,那小卒大约原本是他的小厮出身,格外伶俐。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子就回来禀报。 “回老爷、大人的话,这村里头也是出过痘的,只是凡是有出过痘的一家都叫他们抬着扔去了祠堂,反而没有传染开来。” 在乡村之中,宗族势力浓厚,只要掌权的老人立得住,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奇怪。虽则一家子无辜,但是另一方面来说这种有效的隔离反而保证了病毒没有快速地传开。再者乡村的人口密度本就没有县城里的密集,能控制下来也是有可能的。 林瑜和王子腾对视一眼,同时道:“去祠堂。”既然村里头没有了出痘之人,也就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去祠堂看看有没有什么收获。 祠堂挺好认的,不需要多打听,只管向着村里头独间的修建地最好最大的去就对了。 也许还有加上有大铁链子锁着的,里头还有一名少女哀哀哭泣声音。林瑜细听一会,没听见里头还有别的声音,便对身后示意一下。 子鼠就走上前来,从靴筒里摸出一把匕首来,正要削去木质的门环。铁链子正是从两侧的门环穿过,将里头的人锁在了里面。 “住手!”一声颤巍巍的低喝传来,一行人转身看去,就见一个拄着拐杖打头的老人家在十来个手里握着各式各样的农具的壮汉、婆娘的簇拥下走了过来,盯着林瑜他们的目光很是凶恶。 “后面那个就是小的之前问过的人。”小卒低声道,“还给了二两银子呢!”语气颇为不忿。 林瑜充耳不闻,开口问里头自那个老人的声音一响起就停止了的声音道:“里面何人哀泣。”良久不闻回应。 林瑜就温声继续问道:“若有冤屈,只管与本府道来,本府与你做主。” 过了一会子,那些村民都快走到他们面前了,才听里头磕头之声,道:“见过大老爷,小女子并无冤屈,只是小女子家人尽丧,是故哀泣。” 这可不是一般村妇能说得出来的话,王子腾看了林瑜一眼,林瑜点点头,又问:“可是感染天花而亡?” “正是。”语毕,又低低地哭起来。 林瑜直接问道:“那你以前出过痘吗,现在染上了天花了吗?”那女子就泣道:“并未。” 这个可真是天上掉下馅饼了,得来全不费工夫,就算面对着村民恶狠狠的目光,王子腾却有大笑的冲动。 “别听那里头的人撒谎。”那老人却断然道,“他们为了出来,什么话都会说的!” “什么他们,只有她了罢!”王子腾心情不错,知道八成是撞上了。面对着老人的不敬,还有心情回道。 原本,所谓的牛痘他还是心有疑虑的。只是想着林瑜为了算计他攻城就能智计百出,没道理还特地说个谎与他听,这才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现在看起来,八成是真的。忐忑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这种被天降元宝砸中的感觉可比林瑜这个原本就知道的人要强多了。 “若是得了天花的,一个缺衣少食的弱女子,哪里还能熬得到现在。”免疫力弱的人本就是传染的重灾区,林瑜有九成的可能,是她得过牛痘,但并不自知。 本身感染牛痘的症状就很轻微,当做偶感风寒混过去也是有的。 子鼠见林瑜一点头,劈手划下,哗啦一声,带着铁锈的链子就滑落在了地上。那些眼神凶恶的村民反而畏惧地后退了一步。 子鼠弯腰,从里头扶出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子来。这女子许久未曾换洗,又长期与尸体待在一起,身上难免一股恶臭。不过,她面上皮肤平整,的确未有出花的征兆。 王子腾忍着恶臭,凑上去仔细打量一眼,心里满意,一挥手道:“带走。”却被村民们拦住了脚步。 子鼠拔出匕首把这个女子往那个小卒怀里一塞,也不顾他不情愿的表情,拦在了林瑜的面前。 “你们带走了她,是要给自己招祸的。”那老人语重心长地说,只是精光隐隐的眼珠子表明此人并不是什么宅心仁厚的善茬,他看着林瑜他们身上看着就不便宜的衣料,想着二小子拿来的银光闪闪的银子,肚子里转着杀人灭口的主意。 林瑜就叹一口气,道:“为什么这世上总有那么多又狠又蠢的人呢?”又扬声道,“老人家,本府劝你还是不要打什么不太好的主意的比较好。” 本府,那老人神色不定地打量着中间那个漂亮得不似真人的小子,心道,当我是傻子不成,然后劝道:“小子,冒充大老爷是要获罪的。老人家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识相的,乖乖束手就擒,也免得吃苦!”说道最后已经是狰狞毕现。 边上就有一个汉子嘿嘿笑道:“瞧着这小脸比女人还好看,老爷子就这么弄死了可惜,不如交给我,回头还能卖一个好价钱!” “没见识的东西。”那老人倒是一拐棍拍到那个人的身上,道,“卖出去你是想给村子里招祸吗?”就算这小子肯定不是知府老爷,但是没准就和知府有一丁半点的关系。既然要做,就要做绝,弄死拉倒,永绝后患。 林瑜含笑听着,丝毫没有那人□□着说得是自己的气愤,倒是边上的王子腾已经沉了脸,犹如看死人一般,看着几个愚夫愚妇。叫这样的目光一瞪,还真有几人惧怕地往后退了几步。 老人惊疑不定,也不知这个大汉是什么来路。只是话已经说出去了,死仇已经结下,横竖他们这边人多,不怕的,就大喝一声:“你们还等什么!” 子鼠深吸一口气,将身上的剑扔给自家大爷,他仅仅凭着一把匕首就迎上前。 “老子自从做了这么个九省统制可是很久没有亲手杀人了。”狞笑一声,王子腾反手拔出那小卒挂在腰上的刀,吩咐一声,“报信!看好这女的。”接着一刀就劈在冲到他面前的一个汉子的头上,登时红的白的躺了一地。 甚至不用林瑜动手,两人就将这十几个有一把子力气的村民给屠了个干净。那小卒哪怕是跟着王子腾也是上过战场的,眼中并无惧色,而他手里扶着的女子一脸麻木,片刻之后脸上哀戚与愤恨之色来回闪动,半晌才抖着嘴唇道:“报应!” 倒是那个刚才叫嚣得最厉害的老人家瘫倒在地,吓得眼珠子都直了。 这个村庄里城外驻扎的军营本就不是很远,等这边刚结束,林瑜就听见大批人马踏在地上的隆隆之声,不多时数百精锐就在一瞬间包围了整个村庄。 为首的将士提着一个村民来到这边,一看这地上的样子就知道了,忙抱拳道:“末将来迟。” 王子腾挥挥手道:“行了。”又一指地上瘫倒的那个老家伙道,“提去问问,这村里都做了多少亏心事,这般得心应手的,到时候该斩地斩,该流放的。”他顿了顿,对林瑜说,“现在就算是流放之地也未必敢收兴化府出去的犯人吧?” 林瑜就道:“除了十恶不赦的斩了之外,下剩的饶他们一条狗命。城里头需要大量的生石灰,我正好缺人手去开采烧制。” 王子腾就点点头,对那小将道:“听见了?就这么办!” 那小将忙领命去了。 虽然遇上了这种事,林瑜和王子腾的心情却着实不坏。等去了城内的收容堂,交给李大夫,叫地下的婆子检查过后,婆子回说,她身上却有几颗看着就年代久远的麻子,瞧着与天花留下的一样时,这一分欢喜终于落到了实处。 王子腾瞧着比林瑜还激动一些,要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他恨不能就剥了人家姑娘衣裳来确认了,就这样还是一连问过好几遍。 林瑜不厌其烦地回道:“对,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得过天花。”应该说,那个村子早年有人得过天花,不过那一家人就和这个姑娘现在的一家人一样,被人扔进祠堂里头死绝了,她也的确从来没有靠近过那家人。 “我问过了,她应该不是从人身上染上的,否则不会就这么无知无觉的。”林瑜食指敲击着桌面,一边捋着思路一边道:“那家人家的东西都给烧了个干净,唯有一头老牛在被弄死之前。那姑娘的父亲是个秀才,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就做主买了下来。”没想到,在许久之后,反而救了他的女儿一命。 “这牛也得天花?”听懂了林瑜的意思,李大夫犹豫道。 “人和牛都是生灵,为什么不能呢?”林瑜笑道,“要知道这一点很简单,回头我再派人下去找找,瞧瞧有牛的人家是不是有得过天花的就知道了。” “若是真的,那就是一件大功德了。”李大夫叹道,“林知府心善,果然是有福报之人。”话是这么说,但他的口气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毕竟人痘早就有之,为何就不能有牛痘呢? 林瑜就摆手道:“天地万物有常,并不会因为什么福报而降下克制之法,只能说办法就在那边,只是需要人发现。”又指着王子腾笑道,“若非今日王统制拉着我往外走走,只怕这姑娘也给弄死了,轮不到我们去发现。” 王子腾想了一会子,试探地问道:“寻常来说,小儿更容易得天花。会不会是牛要比人健壮许多,得了天花症状就比人轻,在传染给人,自然就更轻了。” 李大夫一拍手笑道:“王将军一语惊醒梦中人,可不正是这样,虽症状轻微,但也算得过天花,自然不会在得了。” 这么一说,果然逻辑通顺,林瑜笑看李大夫兴奋地琢磨了一回,然后道,“既如此,本府便叫全县所有生有疱疹的牛都牵来,府衙里头关着的死刑犯还有些,做一下实验就可确认了。”现在反过来说,得天花的牛一定比平时要多出几倍了,倒比先前林瑜在姑苏之时要好找一些。 “只是,在确定之前,还望李大夫暂时保密,好生照顾那个姑娘。”林瑜肃容正色道 。 李大夫了然地点头:“这是自然。” 事不宜迟,林瑜即刻下令,收购病牛,王子腾着令兵士将此消息传遍整个府城。 等回了府衙,王子腾方问道:“不等太医了?”虽说今日机会难得,但是按照原计划,他们本是想等太医来了,毕竟从太医的口中确认,更容易得到他人的认同。 林瑜摇摇头,道:“不等了,那个太医在靠近兴化府的时候就开始百般拖延,我那侍女小厮已经扔下他,自购了船赶过来了,明天一早能到。”真要等那个太医,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呢! 王子腾先是冷笑一声,然后又不禁流露出同情的目光来,道:“他要是知道自己错过了扬名立万的机会,让给了一个县城里头名不经传的郎中,怕是要气得吐血过去吧?” 林瑜轻笑一声,冷然道:“那又如何呢?” “也是。”王子腾笑着摇了摇头,本来就是林瑜拿出来的东西,给不给看他的心情。天授不取,反受其咎。机会都在眼前了,都能活生生地溜掉,可见是没这个命。 他自得的抚了抚胡须,只觉得之前应下了林瑜条件的自己做了一个极为正确的决定。哪怕不是他发现的牛痘呢,也不是他将牛痘制出来的呢,以后史书上,说起天花就得加上他王子腾的大名,也算是名垂青史的一种了! 这时候,他倒想不起当初被林瑜威胁,心不甘情不愿地攻城时郁闷的心情了。 第55章 白术与苏木他们说是自购了船只,实际上却是搭乘了辰龙安排的漕运船, 这样林瑜也能放心。要不然, 一个弱质女流一个没什么出外经验的少年,哪里好自己行动。 是以, 林瑜对放任他们离开的太医就格外看不顺眼起来。虽则一个小小的太医, 既不是院使又不是院判, 但好歹也是个正八品, 有个官身。又是特批赴往兴化府, 自然有安排好的官船。 河道之上, 正经敢惹官船的暂时还没有。原本日后能够发展到这一地步的漕运,按照林瑜的计划已经逐渐开始被辰龙收服。而这辈子,他是不会让漕运发展到那个程度的。 毕竟, 如果只是在内河上一呈风光,就浪费了林瑜实行全盘军事化、还找了人给他们定时上课的心意了。 是以, 等白术他们到的时候,辰龙先头运来的一批药材也就跟着一起到了。 河岸上已经效仿城外驻扎的军营拉出一条长长的隔离带来, 用来隔离的围帐自然不是全一色的布帛,而是用这段时间收拾出来的厚一点的麻布拼接而成, 麻布不够再把垫子褥子拆下来接上去,远远一瞧倒还五颜六色别具一番美感。 就为了这些围帐,林瑜还特地召集了许多女人来, 日夜搓洗, 拿滚水烫过,再经过日头暴晒、晾干。因着疫病, 整个府城的生产秩序已经被破坏,这些女子也不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日常也是要做活的。不过,即使如此,林瑜还是专门辟了一块地方来,也省得其中一些云英未嫁却为了生计不得不出来做工的姑娘声誉受损。 寻常林瑜自己也避免去那里,就算定下了规矩只怕也只能管得住一时。不过,他本来就已经算好了白术的行程,现在她来了,正好能接手管起来。 清点过新到的一批药材,林瑜特地命兵士们押送着,大摇大摆的从街道上过去。长长的车队从街头排到了街尾,看得零零散散在街上走动买一些必备品的几个百姓眼眶微师。 “世侄早就准备了这么些药材吗?”王子腾兴奋地问道,他们正在才建了一半多的新收容堂里面。许多药材没有经过府衙直接拉到这边来了,病房虽然还在建设之中,但是库房林瑜一开始就点名先做的,如今已经能投入使用。 现在李大夫正在兴奋地指挥着兵士将这些药材按着本身的特性妥善安置起来,务必叫药性不流逝一分一毫才好。 林瑜知道这一点药材怕是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但是难得见李大夫这般兴奋就随他去了。他则拿着丑牛递来的账目上下一瞄,然后递还过去,这才与王子腾道:“小侄在京城得到消息的时候就预备下送来的,当时只想着预防万一,倒是没想到如今倒是解了燃眉之急。”他是真没想到白莲教的能耐这么差,连几个商户都没能弄死整治不了。 倒是王子腾见林瑜眉宇间隐有忧色,问道:“怎么,是账目不大对?”那人不是他的心腹吗,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林瑜摇摇头,道:“并非是账目有问题,而是库银有限,如今小半已经花出去了,却还有大堆的事情没做,怕是支撑不了多久。”这还是他没有算这一批药材的价钱,只算是赠送的情况下。 王子腾闻言,脸上也不由得现出难色,道:“军饷一向是捉襟见肘。”这一次他知道林瑜有法子之后,就没准备吃空饷了,但是再要拿出来却是艰难。又道,“不过我身边还带着五万两银,世侄若是需要,只管拿去。”在他眼里,区区五万两,跟青史上的一行字完全没法比。这时候他倒遗憾自己临行前没有多带一些银钱来,但是这也没法,谁身边动不动带几万银子的,他算是带得多的。 林瑜也不客气:“等有需要的时候,小侄自然会来伸手。”只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给一府百姓找到生计才是根本。 王子腾点点头,就见他身边的小卒匆匆走来,道:“秉两位大人,外头药材铺的并未有降价。”听闻此言,他眉毛一竖,一双吊梢眼一瞪,凭空添了许多戾气来,冷笑一声,“好狗胆!” 林瑜恍若未闻,对边上押车的兵士问道:“府衙那边可安排得如何了?” “回大人的话,都好了。” “那就好。” 听了两人的话,王子腾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林瑜的想法,笑道:“难道还敢擅闯府衙不成。”要知道他这些日子与林瑜一道住在府衙之中,可以说整个县城之中,最安全的地方。 “狗胆自然包天。”林瑜含笑,“府库名义上在府衙之内,到底隔了一道墙,谁知道他们敢不敢呢?”如果运气好的话,那些人也如他预料地那么蠢,没准还用不上之前准备的绝户计,就能将这些人给一网打尽了。 王子腾就道:“可要换一下排班,也好行个方便。”狗胆包天好啊,到时候正好一网打尽,罪名都是现成的。 “这倒不必。”林瑜笑道,“一开始排班的时候就已经留下空子了,要是他们注意得好的话,这几晚就能看到效果了。”临时再变动实在太扎眼了一些,他在知道城里头这些商户还活得滋滋润润的时候就安排下了。 有时候一步闲棋往往在关键的时候起到奇效,就比如说现在。 王子腾心中一叹,能算计自己的人怎么会连这个都没注意,只怕心中早有定计。又遗憾,这样的一个人偏偏和自己只有七歪八扭的关系。 遥想三国当年,生子当如孙仲谋。王子腾他是真心觉得如今生子当如林怀瑾,这样的人一旦了解得多了,真是叫人连作对的心思都生不起来。 他什么都想在你的前头了,你还想着与这样的人作对,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是夜,还在睡梦之中的林瑜被后衙的声响给闹醒的时候,对着打着灯前来伺候的白术低低地笑了一声:“还真是猴急啊。” “要起身吗,大爷?”白术早上刚到,不消片刻就将整个府衙管得整整齐齐的,当真不愧是林瑜这么多年的内管家。 “起来吧,一会子王统制就该遣人来唤了。”话音刚落,就听外头院门上响了两下短促的敲门声。苏木应了门,低低地说了几句,先把人给打发走了。 这才来到林瑜的房门外,小声禀报:“王大人说先去抓一条狗,片刻就来,请您半个时辰后去前头衙门大堂。” 林瑜就与白术笑道:“这般利索,怕是王统制前半宿就没好好的睡。”半个时辰,还真是早早的就准备下了。 白术便柔声道:“奴奴听闻您这段时间也没怎么好生休息,用饭也是匆匆。”还好意思说别人? 林瑜顿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道:“横竖也睡不成了,你把我没写完的计划拿来。” 白术叹一声,这叫人说中了就转移话题的习惯还真是自小到大从来不改。只好将之前被她收拾起来写了一半的宣纸找出来,铺好笔墨纸砚,再回来的时候臂弯里还搭着一件轻纱氅衣。 “晓得您身子骨好,只是夜深露重的,也不能一点都不顾及了。”好歹给披上了,林瑜想着刚才才被说,也就没有拒绝。 仔细检视一遍之前写的,再删删减减添上一些,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的飞快。苏木就来报,王子腾已经大张旗鼓地押着人往府衙而来。 “走吧。”白术来的时候,带上了新造的官服,绯罗绣云雁袍、乌纱帽、金束带,穿戴齐整,走向前头。 府衙大堂之上,数十根儿臂粗的蜡烛照得整个大堂明亮毫无阴霾。只是地下一个衙役吏目皆无,满满当当的只有穿着软甲的兵士,王子腾在林瑜的案几边上设了一案,端坐其上。 整个大堂里算得上是府衙中人的,也就只有林瑜一个。是时候该征辟一些举人来充实人手了,林瑜忙里偷闲想了一句,这才有心思往地下一看。 地下的可不就是一个熟人么,圆圆脸圆圆的身材,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林瑜对他有印象。正是之前不敢直视他的几个人其中之一,看不出来,居然还有这番胆子。 他也不是一个多讲规矩的,愿意穿一身公服还是看在了名正言顺这四个字的份上。 开口便是:“一个时辰之前,有强人摸入府衙后府库,意图烧毁今日刚运来的药材,叫抓了个人赃并获。审了一句,说是你指示的。是你做的,立等着画押,流放也不用,也没什么地方愿意接受兴化府出去的人,直接斩首了事,连秋后都不必等。若不是你呢。” 他对着忍不住瞪着一双惊恐的小眼珠,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看着自己的人和善地笑了笑,果然见他缩了缩脖子,一脸惧怕。 “有什么说什么,看你说得重要程度给你减轻罪名。” 那商户还在小妾的床上的时候被直接挖了起来,身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寝衣,跪在平整的石板上,只觉得寒意从接触者地面的膝盖上直侵入全身,他忍不住大声喊道:“大老爷,冤枉啊!” 才说了几句话,就叫林瑜挥手打住,道:“多的自不必说,本府也没心思听。”指着苏木搬上来的一座西洋座钟,两根纤细的手指比了比短短的一截道,“你有一刻的时间,是死是活,就看这一小格了。”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那商户原本还有一丝半毫的侥幸之心,也叫林瑜这样一句紧跟着一句的给打消了个干净。而且,他也不知傻子,知道自己这是叫那个崔老给陷害了——论起他们这一行人,还有谁能如崔老这样,手底下还养着这样敢闯府衙的好手。他有这能耐,何必还事事听他的话。 忍不住瞄了一眼上头滴滴答答走着的钟,这样的钟他家里自然也是有一个的,还是他心头的爱物。只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随着这么个玩意儿走向倒计时。 没几息,刚才还在瑟瑟发抖的商人额上就沁出了冷汗,他颤巍巍地拿袖子擦了,这才一五一十地将崔老怎么找上的自己,怎么说服他参与这一场‘盛会’,都有哪些人一道做下这样的一桩大事,都说了,还包括之前来过府衙之后回去商议只是,他主动提议要降价云云。 行商的本就有一副好嘴皮子,就算在这样的关头他还能将自己描述成一个大公无私但是被众人胁迫的小可怜。说得就好像没有崔老等人的话,他就会将一身的家财全都舍出去救人一样。 只是,他瞒住了崔老说他身后有一位大后台这一句要紧的没有说。 因为知道自己这一次就算死罪可免,也是获罪难逃,只怕积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就要充了公。他心里哪能没有怨愤,讲其他的人给抖得一干二净未必没有将他们一起拉下水的意思。 至于直接害得他财货尽失的林瑜,他哪里能不希望到时候崔老的后台能直接顶上这个黄口知府,这样他也就安心了。没准还能活着看到这两拨人的下场,他心中暗道。 林瑜瞄了瞄钟表上还有小小的一格,但是那商户却已经坐在地上殷切地看着自己,似乎已经没什么好说了的模样。便笑道:“说得挺详尽挺好听的,不过,就这些了?” 那商户叫他一个上挑的尾音给吓得心头猛地一跳,立马伏地拜道:“未敢有丝毫欺瞒大老爷之处。” “嗯,也差不多了。”林瑜想了想,与王子腾说,“叫他画押吧?” 王子腾点点头,道:“世侄说了算。” 就有兵士上前来,拿一张纸与他画押。那商户是个识字的,肚子里也有几两墨水,见呈堂证供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们什么时候聚在了一起,是如何商议去烧了府衙,又有几个人,大约都说了什么话。不禁睁大了眼睛,举起的毛笔一时就落不下去了。 林瑜就笑眯眯地问:“怎么,还有什么要说的不成?” “并无。”颤巍巍地把自己的大名给签上了。 林瑜侧头将兵士呈上来的纸看了,等王子腾也看过之后,方对地下期待地看着他的商户道:“说得都听仔细的。不过……”见他原本因他一句话而流露出来的喜色,下一瞬间就僵硬在了脸上,林瑜摇摇头道,“你怕是漏了最关键的一点没有说。” “那崔老,又是凭什么将你们本来都准备降价的心给安抚下来的呢?他身后另有仰仗,仰仗又是谁,有什么特殊的身份?” 商户原本还觉得自己大约是过关了,心里刚松了一口气。却叫他轻飘飘的几句话吓得牙齿咯咯地抖了起来,只道上头的人已经将自己的小心思全都看在了眼里,看向林瑜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恶鬼一样。 林瑜正要继续说什么,就听苏木悄悄地摸到他的身后,说:“柳大爷回来了,带话与您说,那崔老身后的,是隔壁泉州府的一个满人家的旁支并家生奴才,做走私生意。”他微一点头,然后对着那个已经被吓傻了的商户道,“本府也是言而有信之人,好歹也说了这么多东西,就饶你一死。” 见他猛地瘫坐在地上,这才慢悠悠地继续道:“不过,活罪难逃。限你一日之内留下供一家老小使用的钱财,其余家财一并籍没。至于你么。”林瑜想了想,问道,“能安然无恙到现在必是种过痘的,就罚你去收容堂那边照顾因为你们囤积居奇而导致缺医少药的天花病人,可服?” 那商人不意还有此等惊喜,忙泣涕伏身,此时已经真心实意地服气,再不敢有任何不好的心思:“谢青天大老爷开恩!” 等回到后衙,王子腾方笑道:“今日才算是真正的开了眼,世侄便是审一个人都这般别具一格。”他已经使唤了手下去按着那个名单去抓人,自己兴冲冲跑了一趟,却只抓了一个小卒子回来,实在是没什么心情再亲自动手了。 林瑜就道:“只不过是唬人罢了,算不得什么。”然后就换了苏木来,叫他请柳湘莲。 柳湘莲早备着有这一遭,还没来得及换一身衣裳,提着剑就来了。 林瑜瞧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便将手边的茶点推过去,道:“不急,先用一些东西。”又倒一盏热茶与他。 柳湘莲忙忙地喝一口,一抹嘴,道:“我就说那几个最乖觉不过的,果然,在他们村里头把人给寻找了。”说着,隐去怎么寻人的过程不说。只将关于那个崔老的市井传言说了,又笑道,“他们虽是混混,也看不起这样的人,早先有一个还趁着前头他小儿抓周,偷偷地混进去过。这才知道,传言是真的,他上头的确是满人,不过这个崔老能接触到的,不过就是旁支庶子并家生奴才罢了,想来是留在泉州看着生意的。” 林瑜就问着王子腾:“先头有什么洋东西洋器皿的都从您金陵王家过,世伯您说这走私生意?”该是没有什么人比金陵王更了解这一方面的事了,他也怀疑,王家私下里仍旧做着这一笔生意。 王子腾眯着眼睛道:“现在还敢在这上面伸手的也就和宗室靠得比较近的乌拉氏,些许药材小生意,只怕京城那头还不知道,应该只是那旁支或家生子打着上头的旗号自己做得。”对王家生意的话题却是丝毫不提。 他不提,林瑜也不问,横竖回头还有话说,眼下要紧的还是这一件事:“那是不是能拿下?” 王子特就意味深长地道:“家生子容易,那旁支,难。”哪怕再是旁支呢,人家身上就是有一层身份在,哪怕平日里过得还没有他们的仆下舒坦,这到了关键时候,这一份血缘就能给他保命。 柳湘莲也是不赞同的摇头。 林瑜不是硬顶着想如何如何的人,既然知道暂时动不得这一层的人物之后也就暂时放下了。以卵击石并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他的内心也知道,仅仅是手下的掌柜的囤积居奇、买通人手意图烧毁府衙这一殿罪名根本不足以给他定下罪名,他完全可以一推二五六,说自己不知道就完了,横竖有人顶罪。 就算能从那个崔老的口中挖出主使人,人家身在泉州府,他也没办法越过泉州知府去抓人。而这么些年一直没事,可见泉州知府那边他们一向打点过。 “罢了,无论是那个旁支还是那个家生奴才做得,我只管叫他这一宗生意血本无归。如今府衙现在缺钱缺药,正好顶上这个缺口。”林瑜冷声道。 王子腾点点头,他是不怕什么乌拉氏的旁支庶族的,但是要他直接去要了人家的脑袋,不是办不到,而是太麻烦,更不能名正言顺的来。 等柳湘莲说完了要说的话先行告退休息的时候,王子腾方出言安慰道:“不过是个不长眼的小东西,若世侄实在气不过,世伯给你出气,管饱悄无声息地就叫他没了小命,如何?” 林瑜摇摇头,道:“谢过世伯好意,不过不用了,这一宗生意赔干净了,够他肉痛的。”再说了,只是一个人而已,死了又如何,还不能昭告天下他又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 比起暗搓搓地刺杀一个人,他更想要做的,是抽去这群人赖以生存、享受特权的土壤。失去了根基的时候,才是秋后算账的时候。 在此之前,他会将这些事好好的记下心里,每多一笔,就是时机到了的时候,他们身上洗脱不去的罪证。 第二日,林瑜已经不去管那些被抓起来的商户到底如何了。反正运气最好的,也不过和最开始的那一个一样,发配去收容堂做活。这还是在兵士们确认过这些人没有什么除此之外太大的罪孽的时候,不过能做出在天花横行的时候太高药价囤积居奇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果然,在仔细的审查之后,除了一个因为有邻居说好话求情,表明他私下里有偷偷地给他们送药被饶过了死罪,与前头的那个胖子一般去收容堂干活去了,其他的都没有逃过一个人头落地的结局。 行刑那天大概是林瑜来了兴化府这么久,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百姓。 那些百姓看着那些无良奸商的眼光真是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原本还妄想着自己的主子会不会来救自己的崔老在面对这样的目光之时,都忍不住胆寒。能愉快地决定抬高价钱叫他们都去死的畜生,也终于在所有他看不起的褴褛百姓面前低下了头。 随着一颗颗脑袋的落地,一阵阵的欢呼声过去。一个耄耋老人颤巍巍地对着端坐高台之上的林瑜跪了下来,一个又一个,最后在场的所有百姓匍匐在地。 林瑜听着一声声传至自己耳边的青天大老爷、多谢老爷做主等语,有老人、有壮汉、也有拉着小儿的妇人,童稚的、清脆的、柔亮的,还有沙哑的,一声声真挚的感激一句句诚心的祈愿狠狠地灌进他的内心。 良久,林瑜稳了稳自己的声音,轻声对自己道:“这就是人心。”这才是天下! 林瑜和王子腾走了,留下兵卒给还留在场上的百姓宣读最新的规定。 虽然这些百姓不会很明白,但是并不妨碍他们按着知府老爷的定下的规矩去做。威望已立是一部分,另一部分这些规定上并没有什么强制他们费钱的东西。 无非是若有新的病人交与兵卒送去城东新的收容堂;五谷轮回之物不可乱倒,交与专人处理;每日食水须得用柴火烧滚,若没钱买柴火的,就去城西,那里有人专门供给加了草药煮滚的开水。说来都不是什么大事,像是五谷轮回之物原本就有粪行的人清早收了去,只是后来疫病横行,这些人也就不来了。 如今,样样都有人开始重新管起来,倒叫百姓们有一种终于快要结束的感觉,对新来的小知府更信任了一些。 另一边,一行人回到府衙,王子腾偷眼看看身边沉默不语的林瑜,想起之前耳边飘过的一声声英明一句句感谢,只道他还是为没有抓到真正的罪魁祸首而感到内疚。心道,到底还是年纪了一些,哪怕再算无遗策,心还是热的,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难免有些不知所措、心情激荡。 生怕他会一时冲动跑去泉州府去找乌拉氏的麻烦,反而坏了牛痘的大事。正要开口安慰,却听林瑜道:“直到那个崔老人头落地,也未见泉州那边有什么反应,向来那人是不会管的了,这一宗生意只怕也是被放下了。” 王子腾忙点头道:“这么长时间了,咱俩都没有接到任何的拜帖,看来那人心里还是有点数的,应该是放弃了。”也是,他好歹也是一个正一品的统制,哪怕圣眷不如从前了,到底还有一份威信在。就算是乌拉氏家族的人,轻易也不敢动手,何况是一个小小的旁支,还为了这么一份浅薄的药材生意。 林瑜年级虽小,但是六元及第的名头是看得见的,又有常大学士还在京城之中,当今怎么也不会往了这个在关键时刻一句话不多说,收拾行李就往爆发大疫之地的少年状元郎。 “集起全府城的药材,应该够了,纵然还有短的,再想法子起来也容易。”林瑜早就不再想什么气愤不气愤的事情了,有这个空,还不如把事情了了,早一点掌握权力,把上头的这一把最大的天然□□给踹下来。到时候,有多少人收拾不得? “说来,还得感激这个崔老猴急,出了昏招。”要不然也没法这么快就把人都给收拾了,要不从前还有一句话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以后,这样猪一样的对手还可以更多一些。 王子腾就笑道:“可不是,原本你世伯我还想着要实在没办法,干脆全抄了了事,幸好没有这般冲动。” 林瑜摇头道:“何苦授人以柄呢?”想到这里,又道,“也不知提前攻城,可有何影响?” 王子腾哂笑一声:“能有什么影响呢,不过在折子上提一句,里头白莲教内乱,自己作死,不就完了。”当今虽是个小心眼,但是他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也不担心在这种小节上有人挑毛病。 再说了,这不是密旨么,除了当今、传信人还有他,最多再加上一个自己猜到了的林瑜,还有谁知道?就算他提前攻城了,当今也只能自己生闷气。 如今城外的尸体都叫处理了,所有乡村正在一座一座地寻摸过去,城内所有的病人已经被集中了起来,大体上疫疾已经被控制住了,当今最害怕的事情不会再发生,那就更不会有什么事了。 如今他倒是有心好好的烦着牛痘的事情。 白说一句,那个姗姗来迟的太医如今已经进了府衙。林瑜用不上他,从不带着他走,他身在府衙,去哪都有人看着,行动不自由,渐渐地也就窝在院子里头不大出来了。 王子腾嘲笑一声,这人蠢有什么办法,敲不聪明的,还不是随他去。 兴化府逐渐开始恢复生气,这府衙里头的杂事也多得叫林瑜也觉得头疼起来。他拉住了上茶来的苏木,道:“外头招人的榜都贴了这么久了,还没有人来应?” 苏木把托盘一竖,拦在胸前道:“怎么没人来,可要不是叫您给出得题考倒了,要不就是听说了并不能授予正式的官职,都跑了!”说着撇撇嘴,“就是我瞧着,也是沽名钓誉的多,真心做事的人少。” 林瑜就叹一声,这时候他真是格外的想念辛宗平:“早知道,就不把那些胥吏杀得那么快了,这时候也好有苦力使唤。”至于人家愿不愿意听,他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也没出什么深奥的题目,不过两道九章算术上有的数术题、然后改掉了数字罢了,连题型都没有改,换在后世连小学生都解得出来。至于不能授予正式的官职倒是真的,不过他没说如果做得好的话,他还是能够保举的。在这种时候,就算是别的地方起复了合适的人选,人家也不一定愿意来这里,由他保举本地人的话,还是十拿九稳的。 看不出来的人若是心诚愿意留下,那么前头那几题算不出来也是不要紧的,憨直有憨直的人的用法。若是有机灵看出来的,若是答不出题也会想办法来见他一面,到时候心正的话,缺人手的林瑜也会同意。只可惜,到现在为止,一个心诚或是机灵的人都没有,怎么叫林瑜不郁闷。 难道好人和聪明人都折进了这一场天花之中不成? 林瑜正难得郁闷,就见下去了的苏木匆匆又回转过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神色:“大爷大爷,前头来了一个青年人,说是白大儒的弟子,自愿前来做苦力。” 他登时松了一口气,这有人送上门来,还说明了就是来做苦力的,至少这人能够留下来,最次,就像他自己说的,能做个苦力。 林瑜掷了笔,也不换什么官服官靴,披着氅衣蹬着木屐就往外走。苏木一愣,赶忙小跑步地跟上,道:“因着是白大儒的弟子,就迎进了里头的侧厅等着了。”好歹白大儒和大爷的师父辛翰林虽经常吵架、争比,但确是实实在在几十年的老交情了,几个弟子彼此之间也互有沟通,在官场上也守望相助的。林瑜最小,还没来得及跟几个不是同门胜似同门的师兄弟见过,就给一脚踹来了兴化府。 他还以为暂时没机会了呢,没想到这种同门关系竟然在这时候显现出作用来。 在这种时候,还能往兴化府跑的,不是勇气可嘉,就是本地人。林瑜这一道征辟令发下这么久,都没见这人出现,向来并不是本地人。再者,林瑜听过辛宗平抱着手指头介绍辛翰林以及白大儒门下的几个弟子,的确是没有兴化府的。 进到侧厅一见,果然风尘仆仆一个青年,身边也没有什么书童小厮,腰边佩一把剑,身上背着书生常用的那种可以遮阴的书箱,如今已经搁在了一边。 林瑜正打量他呢,哪知道那人听见有脚步声近前来,转身见到他第一眼惊艳过后,就像是确认了他的身份一般,郑重的开口问道:“小师弟广为购置病牛,可是在牛身上发现了克制天花的关键?” 第56章 林瑜被他这反应给弄得楞了一下,然后带着微妙欣慰的点头:“确是如此。”带着布告张贴了这么长时间, 总算遇到一个让他由衷地觉得, 脑袋还算是好使的人。 他手一挥,道:“这位师兄里头说话。” 年轻的师兄欣然随往。 “鄙姓柳, 名秋、字秋池, 小师弟唤我一声柳师兄也好, 秋池也罢, 顺口皆可。”温凉的一盏茶一气灌下去, 这个年轻人缓了一口气, 道。 “既如此,柳师兄唤我怀瑾便好。”林瑜点点头,不在这上面纠缠。看得出来对面的这个师兄也是不羁之人, 要不然也不能一人一剑说来就来了。 面对缓过神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柳秋池,林瑜也不卖关子, 将牛痘这个东西详细地说了,然后道:“其实就方法来说, 只不过是人痘的变种,算不得什么太大的发现, 对已经感染上了天花的病人来说也没什么效用。” “已经很好了。”柳秋池精神一振,道,“人痘虽有效验, 却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并不一定有有运气能碰上好的种痘大夫,他手里还得正好有炮制好的天花厚痂粉末。” 牛痘则不然, 圈养病牛,专门来取痘痂在现实中还是可以从操作的,费用也低廉,病愈的牛照样能下地干活,并没有什么影响。 林瑜来了这么一个能跟得上自己思维的柳师兄很是高兴,恨不能马上捉了人就开工,道:“不过,这也只是一个猜想,到底如何,还是要试过再说。”说道这里,他半开玩笑地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么。” 原本只是随口一句的话,哪知柳秋池刷得一下低下头,眼神落在了林瑜的身上,思虑已经完全从牛痘上面转了出来。反复咀嚼了一下,他意味深长道:“怀瑾这句话有意思。” 顿了一下,瞧着柳秋池不似寻常的眼神,林瑜心念电转,他想象了一下这个时代文人听见这句话应该有的反应,不赞同的、不以为然的,都在他的意料之内。或是像辛翰林这样不同寻常的会觉得有意思也有可能,但是柳秋池这样的。一缕灵光急速地闪过,被林瑜正好抓住,他轻声地试探道,“知行合一。” “大善!”柳秋池抚掌大笑。 “竟没想到白大儒是心学之后。”林瑜感慨地说了一句,然后心道,也是,若非这样的理念,也不能跟辛翰林这个不走寻常路的读书人结下友谊。又问,“我却从未听辛翰林讲起过这一点。” 柳秋池理解地道:“如今程朱理学当道,心学被当今朝廷视为歪理邪说,少不得谨慎一些。”又道,“世人皆道我家师父天生聪慧,却并不知他幼时师从黄夫子(即黄宗羲),黄夫子见师父有灵慧之相,便不叫人知道,每每夜间偷偷传授毕生所思,这才有了我们这一支。” “原来如此。”林瑜了然,比起程朱理学扣紧三纲五常及对社会的愚化作用,讲究民本的心学被本朝所摒弃就是可以想见的了。 “只不知怀瑾从哪里得来的那一句?”他倒不是觉得林瑜额才华不够,只是那样的一句话显然是拥有大量的人生阅历,经历过起起落落才能总结得出来,并不是林瑜这个年纪所拥有的,“辛师父可没这样的想法,他并非心学中人。”当然,更不赞同理学。 用辛翰林的话来说,什么存天理灭人欲,那就是放屁。人还能把自己过成活生生的圣人不成?便是最早的孔圣人,也要穿衣吃饭的吧! 林瑜就笑道:“那是从先父的书房中看来,一个邓姓的老人说的。” 柳秋池忙问道:“可还有记载其他的?”见林瑜摇头,说就这么一句的时候,失望地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子,才问道,“可否将这一句话致信与我师父知晓?” 见林瑜点头同意,再无不可,这才重新又高兴起来。 写信这一事暂时不急,柳秋池本就是来帮忙的,他精神奕奕的要求林瑜将需要处理的事都交与他。而林瑜见这个师兄在长途跋涉之后确实没有疲惫之色,就先放下对心学的思考,唤来子鼠,带他在这个府衙里头四处走走,顺便介绍一下这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 他自己则脚步一转,想着衙门边上的府牢里走去。当初天花之疫爆发,这个黑暗的地方也不例外,衙役都没了,还能指望里头的人有什么好结果不成。 只是,人的潜力是无限的。等白莲教动乱,当头头的想起府牢里还有一批天生就适合收服的犯人的时候,往牢里一看,除了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敞开的牢门之后就没有半个人的影子了。 这些作乱的也担心这些尸体就在近边会不会叫他们传染上别的病,就捏着鼻子遣人给清理了。等林瑜他们接手的时候,至少表面上还看得过去,没有明面上尸横遍地的景象。 不过,没有了尸体,也对不上到底有多上强梁逃了出去,若是还在兴化境内倒是还好,叫人跑出去可就麻烦了。 府牢之内的味道并不好闻,林瑜在经历过科考以及收容堂那边的病人之后,就不觉得还有什么能够打败他的鼻子了。好歹,现在的府牢还要兵卒管着,秩序也重新立了起来,为了不叫里头的人得了天花而死,林瑜和王子腾还是花了心思的。林瑜完全只是出于控制疫病的需要,而王子腾则是为了自己的功劳。虽说只是小小暴民之乱,不至于献俘。恐怕当今也嫌弃这些来自于兴化府的乱民,没心情拿这些人来表彰自己的统治之能。 不过,在上头的命令下达之前,这些人能活着还是活着比较好。 如今的府牢不复原本的空虚,重新关满了人。在攻城的那一晚,反抗的人已经就地处决,但所谓乌合之众就表明着没有那么多为了信仰而死的人。 不过,在林瑜走进去之后,却见因着陌生人进来而还是喧闹的牢内一声大喝,层层不穷的哀求之声便戛然而止。 有意思。 大约是已经知道了新任的知府是一个年为弱冠、神仙一般的少年,这些人看见林瑜也没有惊讶。虽有痴迷之色,但是,身在囹圄的这些人更关心是不是能从他的嘴里得出一句能饶他们一命的话来。 听那些兵卒说,等上头的命令下来,都不用什么秋后,直接就是一刀。更别说顶头的天王,恐怕还不如他们这些死得利落,一个说不好就是凌迟。 林瑜环视一周这些身穿麻布短褐,神情慌张的人,大约以为他是来宣布他们命运的人,一个个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唇,生怕就是一句拖出去斩了。 其中,一个我行我素,伸着长手长脚独占了整块干净的草垫的大汉格外与众不同。和他一个牢房的人犯则是离得他远远地贴在墙上,生怕引起他的注意。 他眼神微顿,从这人的身上滑了过去。 “这里头,谁处理过之前牢里的尸体的,站起来走一步。”林瑜身边的苏木上前一步,扬声道。即使知道这里头的人就算正巧有当初扔尸体的人,只怕也不会记得什么。这些来自底层的所谓乱民大多不识数,更不用说能不能辨别得出尸体的脸了。 出了天花死了的人,谁愿意多看呢?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走这一趟多问一句。 林瑜并没有说赏格,但是在死亡的压力之下,还是有人抱着侥幸的心里,想着没准能就这么糊弄过去。结果,都是三言两语就叫林瑜给戳穿了。 半晌,再也没有别的人说话,林瑜轻声道:“果然,算了。”就带着苏木准备离开。 “听说小知府算无遗策,你难道就不能算一算到底有哪些人逃出去了。”那大汉看着林瑜的背影,突然说话了,“还是说,你只是徒有虚名。” 林瑜转身,打量了一下,这个按照体格恐怕比王子腾还要高一些的汉子,这些天在牢狱中吃不好喝不好,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的颓丧之色,就像是即将面对死亡的人不是他一样。 “算无遗策?”他瞄了一眼边上独立一个牢房、当初意图抓他当人质的老头,问道,“听他说得么?” 那大汉轻蔑地轻哼一声,道:“谁听那个没用的东西说话了?”他指了指看门的这些兵士,“这些人恨不能把你夸上天去,某家就好奇问问,现在外头真的已经安定下来了?” “城内所有的病患已经被集中到了收容堂,算是有点过日子的迹象了。”林瑜见他这般说话,也不生气。向前走两步,不顾其他兵士的焦急反对,站在这个大汉的牢门之前,道,“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算无遗策的人,只不过知道的多一些,想得也比别人多一些罢了。”说着,他上下打量了那个大汉一眼,道,“比如说,我看得出来,你就是之前顶替那个老头天王之名的人。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然如此看不起他,又何必帮他?” “你这个小知府倒是好胆色,不怕我隔着这木栏捏断你的脖子?”那大汉站起来,亦走到林瑜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他眼里瘦小得可怜的小知府。 林瑜轻笑一声,道:“你倒可以试试。” 那大汉看着他笃定而毫无畏惧的神色,无趣地啧了一声,回道:“谁帮他了,不是你们读书人说的么,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某家就是死,也要挂一个杀了当今朝廷的狗官的名声再死。”他语气中对自己的这一番作为还是挺得意的,毫不掩饰地说道。 “原来如此。”林瑜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明白了。” 见林瑜不再多说什么,就这么转身离开,那大汉扬声大笑:“小知府,要做一辈子像现在这样的好官。若是哪一天昧了良心,总有像某家这样的人来收拾你!” 等出了阴暗的牢狱,面对着洒下的阳光,林瑜微眯了眼睛,叹了一口气。原本只是在文字上见过的‘来自于底层人民的反抗’,如今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仗义每多屠狗辈啊! 苏木担忧地看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大爷,不敢吱声。 “走吧。”林瑜轻声道,不同于苏木眼中的担心、以及其他兵士眼中的不忿之意,他的心情其实很不错。虽说是自己被警告了,但是反而有些高兴。 不过,这样的心思,这个时代的人怕是不会了解的吧!那种看到了底层人民之中的星星之火,那种能透过这样一个壮汉看到的,一个民族不屈的灵魂。 后世的所谓公知们叫嚣着,汉民族如何如何没骨气、如何如何劣等,甚至还有崇拜所谓草原上弱肉强食的生存精神,说得好像汉家就剩下的空虚的仁了一样。他们却忘了,纵观全世界,只有汉家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无知的他们并不知道,老祖宗们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打下了诺达的基业。可以说,将整块大陆上最适宜人类生存的土壤都攻克了下来,这才有了今日的诸夏民族。 草原好,这时候草原上日子好过吗?若是那里这样好那样好样样都好,何必还向往着中原的多彩风光,何必还千方百计的往中原来。 林瑜有时候想,自己其实还是幸运的,没有被扔进一个一睁开眼,就是精神上到处都是满目疮痍的世界。否则,他大约真的不会像现在这样,还能强忍着找到一个流血最少的方式来。也就遇不到像刚才那个大汉一般,虽然面目丑恶,但却可敬之人。 “对了。”想到这里,他侧头与苏木交代一声,“与那些兵士说,别为难他。” 苏木欲言又止,但是见林瑜眼中毫无不渝之色,就应一声,去了。 林瑜想了想,转了个方向,向着王子腾办公的地方去了。 听见他的要求,王子腾讶道:“世侄是瞧中了不成,倒不是什么大事,横竖等京城里头谕旨下来就是一刀。” “没有监斩官?” 王子腾就瞎了一声,道:“哪还有什么监斩官敢往这里走,原本还要数一数人头,这回只怕都不用数,就地埋了了事。”又道,“我观这个大汉桀骜不驯,可要世伯助一臂之力?” 林瑜知道他的意思是先由他上板子,回头他再给块糖,收服起来就方便了,不过他还是摇头道:“谢世伯好意,只是些许小事,还不值当如此。” 当那大汉在众人畏惧又幸灾乐祸的眼光中被兵士带走的时候,他自己也只当是下午冒犯了那个小知府,这就要被斩了。心里还可惜,少了一顿断头饭。却被几个兵士按在水里洗洗刷刷,里外冲洗了个干净,这才换上得体的衣裳,被送去了一个叫他一个粗人瞧着都处处精致的院子。 这架势应该不是要弄死自己,那大汉经过这么一遭,倒安下心来,左顾右盼地瞅这些自己再没见过的景色。 林瑜正躲在廊下花丛之中,这几天柳秋池敏感地发觉了林瑜这边不一样的计数方式,还有通行于他们内部的复式记账法。最重要的是,他无意识问出过的几个问题都叫林瑜给解决了,虽然答案听起来匪夷所思,但试验过后的确是正确的。是以,正百般地想捉了他来解答问题。 他实在叫这个简直十万个为什么的师兄给整怕了,连自己的屋子都不敢回。盯着白术笑他人比花娇,也要悄悄地搬了张矮榻,躲在目光难及的花丛之中。 见有人来了,他从榻上直起身子,正好对上看过来的那个大汉。 那大汉正在心里感慨,这有钱人就是好享受呢,就看见边上的一簇花丛之中冒出来一张比花朵更姣好的面容来,霎时给唬了一跳,还以为瞅见妖精了。 倒是林瑜,支起身,趿着木屐走进一看,笑了。 那领着大汉的兵士只当主人家不在,便站在院中不敢擅闯,见林瑜自己出现了,忙低眉顺眼地道:“将军大人吩咐了,不敢叫腌臜的污了您的眼睛,冲撞了您。是以洗刷干净了,这才送来。” “我又不拿他片了吃肉。”林瑜哭笑不得,这辈子因着这张脸,即使知道他并不柔弱,却难免都还将他当做水晶玻璃人一般,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护着,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听了两人说话,那大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什么妖精,而是今天见过的小知府。心道,自己下午这般说他,他还放了自己出来,倒是个宽宏大量的。也不计较之前被又刷又烫的仇了,到觉得那个兵士那话也有点道理。 “是小知府提了某家出来?”既然有机会不死,他也是想活一活的。 “除了我,还能有谁?”林瑜打量了一下这个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头上还扎了个规规矩矩发髻的大汉,道,“随我来。” 那大汉就跟着林瑜往屋里走去,看上去还有那么一点老老实实的样子。 林瑜领着他坐下,对着已经候着的子鼠说道:“给他开锁。” 那大汉就看着这个之前他完全没注意的年轻人拿出个小签子来,微微一捣鼓,就觉着自己的腕子一松。他大笑一声,手捏成拳一扯,铁链子就哗啦啦的落在了地上。 他一抱拳,道:“多谢小知府。” “你要少说几声小知府就行了。”林瑜也不以为意,亲到了一盏茶与他,就听见刚才还一脸豪放的大汉肚子里响亮的响起一连串的咕噜噜声。 那大汉挠头微微不好意思:“某家之前还想呢,竟不给个断头饭吃,好生小气。” 林瑜失笑,挥挥手,不多时,好酒好肉就给端了上来。那大汉眼前一亮,抓起筷子来就吃,也不用杯子,一小坛的酒,拍开泥封,大嘴凑上去就喝。 见他吃得香甜,林瑜就叫人再上一些来,只不多给酒,省得他一会子跟一个醉鬼说话。、 那大汉酒足饭饱,这才适宜地拍拍肚子,叹一声:“这酒好劲道!”这才看见林瑜坐在窗台之下,对着手边的宣纸涂涂改改什么,听了他的话,头也不回得道:“自然是好酒,醉仙酿五年陈,统共也没带几坛子过来。”还叫闻着味的王子腾给搜刮光了,还是白术留了个心眼,这才留下这么一坛,进了这个莽汉的肚子里。 那大汉就有些讪讪,他虽不知道什么醉仙酿的,却听得出来这酒价格不菲。想起这个,他终于想起自己一路上想着的问题,也就这么直白地问了出来:“不知小、林知府为何这般待某家?”又是放他出来,又是好酒好肉的招待,就算他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汉,也知道对方必有要求。 “为了你今天最后说的那句话。”林瑜放下笔,挑剔地看了眼手边的纸张,等墨迹干透了,这才搁在一边拿镇纸压好。 说到这个,那汉子就有些不好意思,倒不是他后悔这么说了。只是对比现在这待遇,再想想自己之前还想着他必是有所要求,未免就显得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然,他是想不到这话的,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的一番心意,辜负了他似的。 “某家还说是不是你觉得冒犯了,要杀头呢!”他见林瑜真是个胸怀宽阔的,便笑道。 “哪有这种罪名来着?”林瑜摇头,然后正色道,“只是这番话,我听了无妨,日后莫在说了,说不得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名。” 那大汉也不懂什么十恶不赦,只是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听林瑜这般认真,也就点头应下,道:“也对,不是所有的官都像林知府这样好气量的。”这世界上,到底还是狗官多。 林瑜就问他道:“你可还有什么去处?” 那大汉老老实实地摇头,道:“那有什么去处呢,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一病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某家也不想认。倒是还有一把子力气,兴许去别的地方讨口饭吃。” 他倒是不担心,他打小力气就大,十来岁就能干大人的活计,也把老母亲好好的养到这般年纪了,要不是这一场大疫,没准还能安安稳稳地下去。现在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怎么也饿不死自己。 林瑜就道:“你原本的名字是用不得了,早就当做死刑犯给报了上去,也不知还有没有认识你的邻居街坊,被认出来可不好。”见他就苦了脸,便道,“若你愿意,就留在我身边做个护卫,若不愿意,我也可以给你弄一份户籍,也不怕没有活路。” 汉子便奇道:“留下来当然好,只是林知府就不怕哪一天做梦呢,就被我给杀了?”他说得正是下午说得话。 “且不说你能不能办到。”林瑜听了却笑了,“我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真要贪,那点子还不够我日常开销的。” 又道:“再说了,你自己不是说了,大丈夫生不当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么?跟着我,运气好,你以后就是五鼎食,运气不好,我也能保你落得到五鼎烹!” 那汉子不意竟听了这样一番话,心道这话可不像是做太平官的声气,不过倒比白莲教的那一伙什么神神叨叨的听上去痛快多了!便滚下椅子来,赌咒发誓道:“有这一日,保管叫某家做甚么都乐意。” 又说:“请主子赐名。” 林瑜就扶起他,道:“我这儿不兴什么主子奴才的,你要愿意,私底下就唤我一声主公。”又问,“你原本叫什么?” “某家姓典。”他那粗壮的手指沾了残余的酒水,在案几上画了一个字。这是他唯一会的一个,还是隔壁那个小秀才教的,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没什么好名,都唤某家一声典大郎。”想来那死刑簿上的也就是这个名了。 “倒是一个好姓。”林瑜打量一下他这幅壮硕的身板,就想起了孟德身边的那个折冲左右的典韦,笑道,“我观你生得雄壮,不若取名为山。平日里就唤你一声阿山,记住了。”说着,将山字写于他看。 “这个字好,没那么多道道。”他定睛瞅两眼,道,“某家、不阿山谢过林知府。” 林瑜笑看了一下这个为着这种小事而感到开心的汉子,道:“你是我身边的,唤我大爷就行,不必喊知府。”又对子鼠道,“你带他下去收拾收拾吧。” 子鼠一点头,沉默地带着人走了。 看着人下去了,林瑜这才翻起眼前的账本。库银流水一样的花出去了,不过这其中给工人发饷银居多,他们总有些需要购买的必需品。接着街面上微微恢复的一点元气,也能断断续续地收上一笔笔商税来。只是如今。光商税的比例太小,进了官僚口袋的苛捐杂税却多。 靖随明制,商税也是三十税一,也就是百分之三点三,从后世的商家来看简直欢呼天堂。不过,就像刚才说的一样,这不过是表面的情况。商家所应付的从来都不止这一点点的律法所定税率,还有大量官吏私下加的苛捐杂税。可以说,都已经成了惯例了。 林瑜并不会为之前的官僚辩解,即使这税率的确低得可怜,可这是建立在他想要进行大量的公共建设的基础上而言的。他相信,之前的所谓惯例杂税,没几两银子是进了公家的口袋的。否则,那些真正的清官是怎么用这可怜的官银撑下来的?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笑话而已。 只不过,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多了,这点银钱的确不够用。但是巧立名录又不是他的本愿,这三十税一的税率又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更改的,这就有些麻烦了。 林瑜微侧了头,蹙眉想着对策。 外头进来的柳秋池一见他难得棘手的样子,原本堆到喉咙口的问题就硬生生地给吞了回去,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林瑜一回头,就见他站在门口含笑看他,忍不住稍微向后仰了仰,见他没有跟着问出一连串的为什么,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将手里的账目递与他看:“想钱呢,只是天上掉不下来。” 柳秋池接过一看,不愧是白大儒这个挑剔至极的人也满意选出来的学生,这才短短几天已经完全掌握了阿拉伯数字,加减乘除计算起来更是毫无压力。 他一瞄这个数字,心里比对了一回,便道:“是不够用了,你怎么说?” 林瑜就道:“我瞧着货赀流通已经有了起色,只是这商税太低了一些,但凡高个一倍,我也不至于这般头疼。” “那就加税。”柳秋池轻飘飘地道。 林瑜微微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这个怎么说,商税是定死的,三十税一没得改。再巧立名目又实非我愿。”他是想着加税,不过那不就和前头的知府一样了吗,如今的态势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说到底,放置疫病扩散才是他真正需要做的。 “小师弟迷瞪了。”柳秋池就道,“你加了税,又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做多少事百姓心里能没数?真没数,也能叫他们有数,对不对?” “若是担心后来人接着你立的税目来中饱私囊,那么那种人就是没有你立的名目也会自己想出个名目来,还差你那一个?” 林瑜听了他一车子的话,就笑道:“是我自误了。”又道,“横竖我也没准备就这么抛下兴化府,若是可以少不得多带一段时间,也没人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弄鬼。”等他升走了,留一只眼睛盯着这里也不是难事。若真有那种捞过头的,收拾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便对了。”柳秋池笑道,“不过加些许商税,还折腾不到民怨上头去。” “这个容易。”说去民怨,林瑜突然想起一个法子来,“把多征的这一部分商税用在什么地方。只管拿纸写明了,张贴在府衙外案板处,叫人都看见,向来那些个商人也不至于太不愿意,也能叫百姓知道府衙都做了些什么。” 柳秋池就往他对面一坐,笑道:“这法子好,事无不可对人言。”又道,“要是能叫所有的地方官都这么做脚好了。” 林瑜就嗤笑一声,道:“快别做梦了,老实说,不过是个样子。真要做假账,还不容易吗?” “也能起到一时的作用。”柳秋池就笑道,“不过,的确不大可能。要是被人知道了,那些个没事做的御史只怕还要参你一个有失官威体统。” “官威体统,什么东西,能吃还是能用了?”林瑜倒没想到他人会以这样的理由拒绝,不过仔细想想,如今的读书人自视甚高的,可不就是这个调调么?利字当头最要紧,只不过,上面须得涂一层好看的儒家外衣。明明不舍的利益,可偏偏要说,失了体统。 不过,他也没准备推广这种东西。只怕是当皇帝的自己也不愿意,只不过现在兴化府情况特殊,这才能行一时罢了。问起来也有话说,只一句担心民间物议,就完了。 不过要用这样的法子的话,就不能用加税的法子了。 到底税收是有律法所定的,即使苛捐杂税已经是所有官员眼里的潜规则,但是正大光明拿出来就是授人以柄。须得换一个名义,想着林瑜便道:“那就只能是募捐。” 柳秋池一听这话,转念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就道:“募捐好,以后朝廷赈灾倒是可以用这个法子了。也好震慑一下那些往赈灾银两动手的大蛀虫。” 林瑜摇摇头,叹道:“赈灾又是不一样的,往年赈灾银两被贪,哪一起不是窝案?”上头说一百万两,到了底层官吏里头,十万两有没有都难说。 一层一层的剥下来,像是剥外衣似的。没有前朝开国□□杀人的狠劲,还真弄不死这样的无良读书人。 本朝又不一样些,就像是之前小小的一个乌拉氏家的旁支,在幕后囤积居奇啃人血馒头,林瑜一时就不能拿他怎么办。要是那种满人官员,可不就是更加不好办了? 汉人拼科考,人家拼血统,从一开始就不一样,自然做了这种事的下场也不一样,说不得当皇帝的都还得护一下。毕竟,不是谋反这样的罪名,对不对? 两人对视一叹,相顾摇头。 白术一进来就见到师兄弟两个对面坐着,各个脸色不大好看的样子,便道:“外头有人送了病牛来,王大人立等着二位呢!” 第57章 京城里头的命令来得很快,为首者尽诛、余者皆就地发配做苦役。 王子腾先前报的是八百里急报, 皇帝下的谕旨自然也有专人急送。而这时候林瑜的折子才写好, 慢悠悠地准备递向驿站呢。 “倒是现成的试验对象。”林瑜撑着脑袋笑道,“采制生石灰的需要一批人, 剩下的正好拿来试一试牛痘, 若无妨的, 就扔去收容堂, 那里的人手从来都不够。” “是不是有失仁心?”柳秋池倒不是为了指责林瑜, 而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万一叫人知道了,一时无妨,日后拿出来倒成了一个把柄。 “无妨的。”林瑜摇摇头, 笑道:“这不是还有死刑犯么,先拿他们试了一试再说。”再说, 他早几年就玩过的东西,如今不过是重来一遍, 还不至于连这样的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正是这话。”王子腾大踏步地走进来,脸上春风得意, “我问过那个小老儿,他自己也说,凡是牧过牛的小儿少有得天花的, 也算是一例证了。”找他的话说, 连那些死刑犯都用不上,直接将那些充作苦役的人往病牛堆里一赶, 还便宜了他们了。 不过,眼前两个都是读书人,罢了。 又是十几颗人头落地,不过比起林瑜一开始的想象已经好了很多了。看来那边的常大学士还是即使地接到了他的传信,也可能是当今担心杀得人太多引起新的疫病,那就对他很不友好了。 毕竟他上头还有一位常年隐居在大安宫的,虽然这一位非必要的话已经不怎么出现在人前。 整件事中,唯一收到惊吓的大约只有大半夜莫名其妙收到信件的常大学士了。吹胡子瞪眼睛地在肚子里骂了半宿,过几天还是要在王子腾的急报呈上的时候,想办法给那些被裹挟的百姓求情。 好在只要摸准了当今的脾气,他还是很好说服的。 等林瑜的奏折呈上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近十一月。 一般而言地方上的奏折都是先要通过内阁之后,经过内阁的票拟,那些大学士认为需要皇帝知道的,才会被呈上他的案前。内阁被称为相公、内阁为首的被戏称为宰相的道理便在于此。不过,本朝内阁的权利已经缩水很多。 比如说,如果当皇帝的勤奋的话,完全可以将所有的奏折全搬来,也可以无视大学士票拟的意见,自作决定。不在像宋明之时,中书门下还可以将皇帝的意见驳回。 当今就是一个相当勤奋的皇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要将所有的奏章都看过一遍的。而兴化府来的奏章更是他早前就提醒了戴权,要第一时间呈上的。 戴权不愧是当今跟前第一人,在王子腾的急报来过之后,就猜过一个月,地方上的奏章应该也要来了。这些天日日地盯着,更是传令与下头的小黄门。小黄门正缺没有什么门路讨好这个大太监呢,哪里敢不尽心。是以,标着兴化府的奏章出现的第一瞬间,几乎就被马不停蹄地送到了当今的案桌之前。 皇帝一瞧,笑了:“这哪是什么奏章,几乎都是一本书了。”他想起之前林瑜些条陈的时候拿事无巨细的谨慎,以及在船上赶路还不忘抓紧时间在原本的基础上补充扩展,几乎延伸到吃穿住行方方面面、结果送到他面前的时候厚得他吓一跳的册子,摇头道,“竟不知为什么,明明林卿些那么多,朕每每在不知不觉中就看完了。”从此看别的臣子的奏章,明明要比林瑜的要简短许多,他偏偏就觉得累赘,看完了整个人都觉得累得慌。 “老奴可不懂这些。”戴权陪笑道,“不过,照老奴浅白的想头,兴许就是文如其人吧,多看看小林大人,总是叫人觉着神清气爽的。” “你个老家伙啊!”皇帝失笑摇头,不过回想起林瑜的才情,也不由自主地点头,“不过,这话是不错。比那些明明没什么灵气,还非得咬文嚼字的奏章,朕还是宁愿看林卿的。”说着,他翻开了又一本厚厚的奏章。 满意地看了两眼林瑜惯例写在开头简简单单的、却在他眼里显得格外真挚的请安之语,皇帝眼珠子往下一溜,不由得发出‘咦’的一声,只见他每一段简单的文字介绍的下面,都附上了一张叫人看起来一目了然的表。若是涉及到前后对比的,还会有一张简单的对比图,同样是叫人轻轻松松就能看懂的。 当今觉着既新奇又不可思议,根据着表格,整个兴化府的情况就化作一行行明晰的数字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一开始过去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况,中间采取了措施之后好转了多少,如今又是什么样的,全都用严格地数字表达了出来。翻到最后,还附了一份兴化府商户募捐、以及如何使用的账目。 账目的计发也新奇,和现今看着叫人眼晕的账本子不一样。这些账目也做成了表格,顶头列上了‘借’与‘贷’两列,支出与收入清晰明了。当今按照林瑜列在边上的提示小字‘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的方法默默地掐指一算,果真如此。 他实在是觉着稀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又在林瑜添在最前面为擅自改动奏章格式的请罪下,拿朱笔批上一句‘爱卿一片诚心、何罪之有?’。这个法子虽是自古以来第一次瞧见,但是当今的性子是真真切切地爱之欲其生,他现在觉得林瑜好,那就样样都好。就算擅自变动了奏章的式样,他还要批一句,改得好! 林瑜一方面是摸准了当今的这个性子,另一方面也是对这种图文并举的方式有信心。而且,就算这种法子没有被推广下去,横竖自己不会获罪。最多,当今对那些老头子的印象更差一些。 若是被推广下去了更好一些,虽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从来不怀疑官僚们的智商。但是在这样的法子之下,至少能震慑一批无法无天的胥吏,也能叫当官的稍微用点心。 林瑜所料不错,当今摸清楚这些表格这些图文的用法之后,就兴奋地传来在值内阁大学士。 “年底正好清账。”当今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正好秘密地叫几人学会了这个算账法子,重新盘点一回国库、内库,这样有多少蛀虫朕就全知道了。” 顶头中极殿大学士、乌拉氏如今的族长建贤背后冷汗刷得一下就下来了,几个汉人大学士是事不关己,还笑着道好,又是夸赞又是当着当今的面,故意拿嫉妒的眼神看常柯敏,做足了姿态。 倒是其他几个满人大学士偷偷瞅着最顶头的中极殿大学士乌拉建贤,默默不语。 建贤等其他几个大学士捧够了,当今也被捧得高兴了,这才慢吞吞地道:“这玩意儿瞧着是还成,只是却不符合祖制吧?”他是有苦说不出,倒不是他不想拍当今的马屁,眼看着太上皇已经避居大安宫久不出现了,要不是几个诰命进里头给皇太后请安的时候,偶尔还能听见太上皇的声音,他们这些老臣还道太上皇已经叫当今给暗害了。 这种情况之下,他们这些前头留下。还跟当今有过冲突的老胳膊老腿哪里敢不顺着台阶,就地往下滚呢?一张老脸有什么舍不出去,要是当今愿意给个台阶,他们早就服软了。 可偏偏当今是个小心眼的,对这些当初百般跟自己的对着干的老脸能有什么好脸色? 这皇帝不愿意给好脸子瞧,这做臣子的就得给人分忧不是?是以这么久以来,乌拉氏领着几个其他几个大学士,能退的皆退了,尽量不与当今硬顶着。 当今见他们识相了一些,也就眼不见心不烦,随他们去,横竖忍不了多久,这些老家伙就该致仕了。到时候自己再挑顺眼的来使,这种小面子给就给了,哪里知道沉默了快两年的建贤居然在今天出了声,还一出口就是祖制。 什么祖制?祖制叫他们在关外茹毛饮血、披发左衽,怎么没见你祖制去! 当今气得一口气哽在胸口,戴权看着不好,忙上前又是抚胸又是顺气,道:“陛下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他缓过一口气来,指着建贤的鼻子就骂道:“竖子小人,是何居心!” 建贤不慌不忙地往地上跪了,脱帽道:“实在不忍看着皇上叫小人蒙蔽坏了祖制,若皇上心意已决,老臣只有脱帽谢罪、辞去中极殿大学士之职。”说着,伏地不动。 他退了这么久,原本是准备一直熬到三年之期满,就致仕含饴弄孙去。只是,这一次他实在是退不得了。国库和内库的情况,他还能不知道么? 内库也就罢了,横竖是皇家的奴才,就算被抓住来牵连了一大串,也不关他什么事,最多损失几个养熟了的钉子,不值当什么。 但是国库呢,打头的就是他的大儿子。这一次要是退了,放弃的可就是他大儿子的命啊! 这法子是好,可就是太好了,所以,他不能叫当今真的在国库推行。或者说,不能叫他现在就推行,如今已经十月底,十一月头就要开始年底关账,地方上的税银等都已经陆陆续续的运过来了。 建贤自己心里估算一下,只觉得要学会拿什么复式记账法根本不需要花多长时间。当今把心腹训练出来的这段时间根本就不足以把国库这几年的账目重新做好的。 他内心是已经不对大儿子的前程报什么希望了,但是能拖一时是一时,到底是他的一条骨血,数额小一点是一点,能捡回一条命就行了。 建贤想着他一时找不出这法子的毛病,却能从提出这个法子的人身上下手。照他的想法,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回头买通一个御史参林瑜一本,一个罪臣提出来的法子自然是要暂时搁置的。等那小子回京戴罪自辩,到最后无论定论如何,几个月过去了,国库那边账目也该平得差不多了。些许小差额,他还不放在心上。 到时候,哪怕这个直心眼的当今硬要继续推行这个记账法也无妨了。 所以,最重要的还是先托住时间。 只可惜,他这一通盘算,莫说上头皇帝知不知道。反正下头的常柯敏并其他的几个大学士是都很清楚的,他们和这个老狐狸共事了好些年,对方什么套路还不清楚,早叫吃干抹净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原本,皇帝跟这些满人大学士之间也可以说是他们族内的事务,若是没波及到他们的话,这几个大学士向来是眼观鼻鼻观心,有好处再狠狠上去咬一口的。 不过,这一回,明显这个老东西要牵扯到提出这个法子的林瑜来了。 漫说他们会不会就因为同是汉人出身就非得维护不可,但是在皇帝明显倾向于这个后辈的时候,他们还是愿意出来讲一句公道话的。 只见同属于中极殿大学士的郑书慢吞吞地上前道:“此言差矣,从古至今,计算之法改了多少了,哪里就讲得上祖宗之法了,不过是什么好用就用什么。”他完全不提建贤口里的什么小人什么祖制,如今皇家的祖制也轮不到他们来说话。只把数术这一块单独拿出来说,“老臣记得建贤大人的大儿任着户部左侍郎,您可是知道什么不方便的不成?” 跪在地上的建贤叫这句话给顶得脸色发青,什么叫做不方便,是认定了他大儿贪了不成? 正一品内阁大学士的老子,正三品户部左侍郎的儿子,也难怪当今看不顺眼。这乌拉一族原名那拉一族,和当今皇族叶赫那拉氏原本就是宗属关系,早在关外的时候也有过血脉流通。后来进了关内,学会了避讳,这才将那拉改作乌拉,同样的一个字是前头□□所赐。这一族仗着与皇族近,也太不知进退了一些。 到底是关外来的,郑书心中冷哼一声,哪怕当初你们与皇族的血缘再近再有功劳又如何?岂不闻飞鸟尽良弓藏,再不识相一些,可就是走狗烹了。 常柯敏就轻笑一声,引来其他几个满官怒目。不过,他是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他坐上文渊阁大学士之位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有进无退,还会害怕区区瞪视? 只不过,他这个好孙女婿可是好不容易才抢来的,不能叫他才出仕就背上一个逼走中极殿大学士的名声。也出列笑道:“秉陛下,建贤大人也是一片赤诚之心。想要维护祖制自然是好的,只怕我那个孙女婿也没想到他不过想出一个叫记账更便捷一些的法子就成了破坏祖制了,这罪名可不敢背。” 当今深吸一口气,叫常柯敏的这句话给寻回了理智。如今内阁里头已经是四满四汉,最平衡不过的局面,在没有把接替的人找好之前,他不能就这么叫这个顶头的中极殿大学士回家吃自己去。 他强忍着露出了一个牙疼一般的笑,盯着下头头发花白的建贤道:“建贤这是年纪大昏了头了,这话休再提起,今日就这样,都退下吧!” 建贤听见这声年纪大了,忍不住脸一白,知道自己是真的在这个位置上没有多长时间了,磕了个头就随着其他的内阁大臣们一道下去了。 又是这样虎头蛇尾的局面,几个汉官隐晦地互相对了几个眼神,心里门清。在当今找到能够顶上来的满臣之前,是不会让这个老家伙下去的。 另一边,当今烦心得看着林瑜的奏章,翻来翻去,只觉得实在挑不出毛病来。唯一一个没有根据原本奏章的格式来,他还想着之后想法子,将这样的格式推下去,以后批奏章的时候也轻松一些。 要是所有的官员都有这样的一副赤诚之心,他又何必待人严苛。明明是前头父皇太过在意自己在文人之中的形象,一味的宽和,如今吏治败坏,他要再不严一些,兴化府的民乱能有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他不是不明白父皇口中说的,满人太少、要警惕汉人的想法。之前将常柯敏提做文渊阁大学士他也不失没有受到反对。但是,他还是顶着压力把这个定了下来,为什么?只要程朱理学在一日,只要儒家掌控着这个中原的读书人的书本子一日,他们叶赫那拉氏的皇位就是稳的。 不,应该说,他们从□□传下的皇位就是稳的。 对,当今对一个姓的其他宗室也是保有警惕之心的,他不是没读过宋朝还是前朝,皇帝没有子嗣的时候被大臣们逼着从旁支过继的前例。过继来的一时乖巧,等一登上皇帝的宝座就开始作风作雨又不是没有。 不过,他自己子嗣众多,倒不比担心这个。所以,对他来说,很多时候,汉臣到比满臣好用一些。再说了,他也不是没有分寸。没见自文渊阁大学士那一回事之后,大安宫就再也没有来召过他了么? 听闻乌拉建贤跑去大安宫,结果太上皇避而不见,只好央央地磕了头离开之后,当今冷笑一声。 戴权悄悄上前,端上一碗参茶,将林瑜的奏章轻轻收拾了搁在一边放好,就听当今冷冷地道:“戴权,你说,朕是不是对乌拉一族太宽和了一些?” 戴权低了头,并不答言,他知道这时候并不需要他说话。 寂静了一会子,就听当今轻声地近乎耳语:“乌拉氏那么多人,也不是非得抬举他们那一支!” 果然,第二日,就听御史台弹劾林瑜不和规制云云,当今冷哼一声,当场就叫那个没眼色乱拿好处的回去吃自己去了。御史台大夫低着头一点站出来说话的意思都没有,管不住手下是他的错,只是有些人瞧着这个小状元去了兴化府就以为是失了圣心,拿了乌拉家的好处想要踩一脚。 圣心不圣心的可以不去想,毕竟妄测圣意也是一道罪名。但是,你一个汉臣,跑去个满臣混在一起,可不就是自己找死么? 上头龙椅上坐着的几代皇帝的行为不是已经很明显了,汉满两家就该斗,他们才好安睡的。历代以来,想要跨边左右逢源的,哪个有过好下场了? 自作自受,御史台大夫冷笑一声,准备回头就给自己原本的上司林如海写信去。他这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还是原本在林如海的手中练起来的。 当初林如海还任着御史台大夫的时候,正好撞上了当今即位前,原太子后来的的义忠老亲王举兵宫变。血留了大半个紫禁城,但是在当今即位之后,秋后算账,御史台却是损失最少的。除了那个倒霉的在宫变之日知情的小御史,因不屈而死之外,御史台几乎没有多少因着夺嫡风波而折进去的。 别的人怎么想,如今的御史台大夫不好说,他是很感激林如海的。这些年也没少和林如海信件来往,也早就从对方的书信之中知道了林瑜这个人。所以,在知道有人要弹劾这个小状元的时候,他还是拿出身份来劝了一下的。只是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是拦不住这种人自以为是的。 不说林瑜身上六元及第的风光,前朝也不是没有,最后还投江自尽了。只是作为正任着文渊阁大学士的未来孙女婿,以及即将进京的林如海的堂侄,难道这样的身份真的一点威慑都没有么? 做御史台大夫的百思不得其解,其实正在可怜巴巴地收拾行李准备离京的却没有想那么多。在他的想法中,一个还是未来的,姻亲还没正式结下。一个是堂的,并不是嫡亲,到底隔了一层。若是他将林瑜一下子告倒了,他们难道还会扒着一个没了作用的小辈不放手? 再者,在他们浅薄的眼光中,被当今发配去了兴化府的林瑜早就已经失了圣心了。哪里知道,便是乌拉建贤都没想着能够一下子将林瑜给告倒了,找他参一本不过是想出一口恶气,他只是一颗用过即抛的棋子而已。 如今知道林瑜并没有失去圣心已经来不及了,该收拾行李的,唉声叹气地继续收拾着行李,而御史台原本津津乐道于林瑜的消失的几个修撰、庶吉士甚至还有林瑜的好些同期,就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的鸭子一样,再没了其他的言语。 从外面走进书库里头的邹溪云想想一路上安静地目光,与辛宗平笑道:“从来没有这般觉得自己的耳根子清净过,怀瑾果然是有抱负也有能为之人。”朝堂上的事情就没有什么能够真正瞒得住的,很快林瑜奏章中展示出来的两种没叫人见过的新东西,就叫人传开了。当然,也是当今没有拦着的意思。 辛宗平就道:“就是太没良心了一些,走了那么长时间也不发一份报平安的信来,哪怕只是叫人捎个口信呢?”他是知道林瑜真正的能耐的,这些日子一直等着,想着兴许哪天自己枕边就多了一封信。没想到,这朝堂之上都为了他的一份奏章闹得沸沸扬扬了,他还是一句话都没有。 “只怕怀瑾兢兢业业一刻都不敢多休息,这才有了兴化府如今的境况。”邹溪云就安慰道,“一时想不起来也是寻常。” 辛宗平就叹一口气。 他倒是没想到,人都是经不得说的,才在白天这般抱怨,结果晚上一脑袋枕下去,就觉得枕头下面一个硬物咯得人不舒服。他跟着林瑜睡过几回软枕之后,就再也睡不惯硬枕了。是以,下头一有什么东西,就格外明显。 他伸手往枕头一下一淘,就摸出一个熟悉的玉环并一封信来。不禁心头一喜,这个玉环是林瑜常佩的,他再不会认错。 迫不及待地披衣起身,辛宗平就着昏黄的蜡烛将这一份信看了。这才知道为什么会格外多带上一个玉环来,这信其实并不能叫信,勉强算得上是口信。上面只有简单的几句话,连笔迹都是很生硬的不是他熟悉的林瑜灵动的飞白。 他知道这应该只是林瑜交代了几句话,然后通过两层加密,再有这边的人重新转化回文字,这才写在信纸上给他递过来。 几句话没有说什么太多的内容,只是告诉他,如果有机会,就去吏部走动,申请调往兴化府。至于原因,过一段时间他应该就会知道了。 辛宗平看得一头雾水的,当初因着他没有种过痘,就没叫他跟着过去,这一回怎么就叫他先准备起来了?难道兴化府已经缺人缺到这个地步了?他在这个普通的纸条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到什么别的内容。只好,往炭盆里一塞,看着这张小小的纸条变成了灰烬。 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想为什么林瑜会这般吩咐。按照他的为人,不会拿其他人的生命来开玩笑,也从来都不会做什么朝令夕改的事。除非情况有变,比如他已经解决了兴化府的天花,所以才放心的叫他过去。毕竟,按照他的奏章,兴化府上下官吏使了个干净,没死的吏员也被他下了狱,用不了了。 等一下,辛宗平腾地一下从床上做起来,他刚才想什么来着,解决了兴化府的天花!他心头猛跳,只好捂着胸口,冷静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不大可能。因为奏章中说得很明确,虽然直到他的奏章发出之日,再也没有一个新的受传染的病人。已经在收容堂的病人虽然挺过去的变多了,但是并不是大批量的痊愈。 如果他手边真有什么治疗天花病人的方式的话,应该不至于就这么些人好转过来。就像是之前说的,虽然林瑜有自己的目标,但也不至于看着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有办法却不说。 他缓缓地躺了会去,应该不是这个,那么到底是什么呢?这般吊人胃口。 就在辛宗平怎么也睡不着的同时,常柯敏也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信件,心里一万句臭小子飘过。当着林瑜的面,是骂不出来这样的话,但是现在的话,就在心里骂骂还是可以的。 相对于辛宗平那边可以说是简陋、还是林瑜下属写的一张小纸条,递交给常柯敏的可就详细多了。基本上就将牛痘这一东西详细地解释了一遍。 虽然在信中,林瑜说是和王子腾一起,偶然发现的这个造福于天下之物。但是,深知林瑜走一步看百步秉性的常柯敏才不相信他的鬼话,他更相信是这个小子早在去兴化府之前就已经知道牛痘这个东西,只是从来都没有说出来。这样,当初,林瑜的笃定就有原因了。 他就说呢,这个小子做一件事怎么不会将其所有的剩余价值都榨干呢?牛痘这东西造福万民,按照他上面的额说法,只要圈养好病牛,就连贫苦百姓家业种得起,更别说那些富裕人家的孩子了。须知,就算是富户,不差种痘的那几个钱,到底还是有风险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一份幸运,可以正好遇上不错的种痘大夫的。 如果突如其来的将这东西拿出来,就是邀名。不拿,就是枉顾性命,毕竟天花是致使小儿夭折的一大致命疾病。若是没有这一遭,也不知他该如何做抉择。 如今倒是好了,适逢其会,常柯敏相信,就算没有巧合,林瑜也是会制造出一些巧合来,让牛痘大白于天下的。 还被他拉上了王子腾,倒是不用担心他声明过盛,对以后的仕途不利。就是不知道,那王子腾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还是两人合谋? 常柯敏叹一声,就和辛宗平一样,将这一封信塞进了炭盆,烧了个干净。 所以,他才要骂林瑜臭小子,提前这么长时间给他写这样详细过头的一封信,他要是有吞吃这一份功劳的心,先去城外造出牛痘也不是什么难事。 倒时候,他把奏折一些,兴化府防治疫疾的功劳就是他的了,天下人要感激的也是他,便是快要退下去的中极殿大学士之位,他也能够肖想一下。 如果,他是在年轻的时候,没准还真的会这么想一想。常柯敏盯着窗外一弯残月,轻轻地叹息在空中飘散了个干净。 不过,也只是想一想,毕竟这样的功劳太大太动人心了。他知道,他还是做不出来这样夺人功劳的事情的。 从一开始连庶吉士都没考上被发配去做了礼部的小小芝麻官,到如今的文渊阁大学士,常柯敏的路并不好走,但总算是磕磕绊绊的走下来了。他不能说自己完全没做过亏心事,但是他也的确在能做到的范围之内做到了最好。 将他人功劳据为己有这样的事,他还真没干过。 林瑜的意思常柯敏明白,叫他事先有个准备是真,小小的试探算是顺便。常大学士相信,就算他真的做出了抢占功劳之事,他也一定会拱手相让。不是说,林瑜就这么好脾气,而是他足够自傲到不将这点功劳放在眼里,这从他还拉上了王子腾看得出来。 只是,之后的事情可就不好说了。两家的姻亲告吹不说,他必须用所有的力量来打压林瑜,不叫他成长起来,完全就是不死不休。 虽然,宰相的孙女不愁嫁,但是常柯敏也相信,其他的几个大学士现等着抢人呢!如果他真的露出了这样的破绽,肯定会有其他的大学士迅速接手这样的人物的。 特别还是在他刚刚一份奏章,引发了朝堂轩然大波的时候,慧眼识人的从来都不止他一个。 到时候,林瑜有求于人,固然要给人的家族多付出几年,但是他年轻,又有何妨呢?可是,对他常柯敏来说,在面对其他大学士的撕咬的时候,本就得罪了的满人肯定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时机,一定会落井下石。 他几十年的付出,一朝尽付诸于流水不说,能不能带着家族全身而退,也难说。 常柯敏站在窗边,叫自己的想法给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赶紧停下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拿了一件厚厚的氅衣披上,心道,何必拿这种不会发生的事情来吓唬自己,还一边掏出帕子来擦了擦额头上沁出来的冷汗,扶着案几慢慢地坐下了。 面对着空白一片的宣纸,突然还是气不过那个多疑的小子,提起笔来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塞进窗边的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木筒里头,这才心满意足地躺倒在床上,不多时就鼾声大作。 数十日后,还是第一次接到常柯敏通过地支发来的信件、以为有什么要紧消息的林瑜打开宣纸,面对着上面一整篇长篇大论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他一通、还显得挺文采斐然的文章默默无语、一脸茫然。 第58章 一个月之后,辛宗平就知道了林瑜说得到时候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林如海刚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去吏部述职, 就被一个口谕直接召进了紫禁城。一路上, 原本心里还有一些战战兢兢的林如海面对他人隐晦的羡慕,还有示好的目光给闹得一头雾水。 在见到门口来迎的笑眯眯的戴权, 林如海不管如何, 心里先松了一口气。 入内一瞧, 好些个内阁大学士都在, 当今正兴奋地满地走。见他来了, 还没等他弯下腰去行礼就一把被当今给托住了臂膀。 “林爱卿有一个好侄子啊!”他哈哈大笑着, 掩饰不住满面的喜色。 林如海完全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先把礼给行过,这才含笑问道:“按理说, 臣应该恭喜皇上。只是,瑜哥儿、怀瑾这是又做什么了?”在来之前, 他已经接到了现今的御史台大夫关于林瑜的信件了,而那个不吭一声就自己跑去了兴化府的小子至今却都只有一封信件传来。 如果, 那一句简简单单的口信也能算信的话。 他是早就知道林瑜在数术之上有自己独到的方式的,而他的产业这些年也渐渐地都已经改成了复式记账法。老实说, 这两年下来,家下的掌柜都老实多了。 不过,比起林瑜已经开始大规模使用的阿拉伯数字, 他暂时还没有开始用。这种符号本来就是民不举官不究, 就比如如今码头上广泛使用的苏州码子。但是,他的本来的位置就很敏感, 再者,虽只是数字,但是设计道文字方面,想要登上大雅之堂的话,一时怕是不能。 “哦,林卿的小名是瑜哥儿?”当今顺口问了一句,然后将手中的奏章递与他瞧,“瑜哥儿可是给朕送了好大一份年礼啊!” 原本他听说林瑜说服了王子腾提前攻城心里还有些小别扭,现在这一份不适已经完全烟消云散。现在他已经完全相信了林瑜在奏章中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话。若非是老天爷想要将这一份大祥瑞落在他身上,又何必叫这时候出了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还正好撞上了牛痘,将原本的天花之疫转危为安。 之前兴化府的天花之疫必定是老天爷给得考验,见他心诚,自然就降下牛痘这样可以叫天下无天花的治疗之法来。 这可都是在他即位之后才发生的,难道不是老天爷都承认了他的皇位之正么?要知道便是自己被文人们广为赞誉的父皇、如今的太上皇在位期间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祥瑞。 至于每年都要呈上的嘉禾、芝草之类的当今更是完全不放在心上了。他年轻之时也是当皇子的,也曾经主动去寻找过这样的东西敬献以讨太上皇的欢心,还能不知道么? 比起那些不用吃不能用,只能上供在宗庙的祥瑞,这牛痘才是真正的大功德一件,天底下的百姓都要念着他的仁慈的胜造七级浮屠的东西。 想到这里,当今忍不住又拍了拍林如海的肩膀:“朕听闻,瑜哥儿在科考之前跟着林爱卿住?教得好!” 林如海一目十行地将手里的奏章看完了,恭敬地呈递上去,戴权忙接了,小心地放在御案上。 他笑道:“不敢领皇上的赞,瑜哥儿幼时多苦,臣并不能时时照拂,还是他自己立得住。”见当今已经毫不避讳地念着林瑜的小名了,林如海为防显眼,不动声色地将嘴边的怀瑾给吞了回去。又道,“幸好他打小是个有主意的,这才平平安安长这么大。” 当今不以为意道:“瑜哥儿天资聪慧,自然能够转危为安的。”又对边上其他的大学士道,“刚才的牛痘你们都已经看过了,你们说说看,怎么把这个推行下去,叫天下小儿都能种上?” 几个大学士你看看我看看你,知道这是当今给甜头吃,便忙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这个说,先叫兴化府那边送来病牛是要紧。那个便道,可以圈出一块地,着太仆寺专门养这些病牛。另一人就说,太仆寺都是养马的,懂什么,应该叫太医们来。 吵吵嚷嚷半个时辰,期间常柯敏偷偷地拉了林如海在一边,他们两个原就是一半的亲家,其他人还乐的两人不出声抢功劳。 不过,最大的功劳已经叫林瑜和王子腾领了去,只是叫人羡慕不来。且不说当初他们也不愿意叫自己的人去填兴化府这个大坑,现在人家去填了,长出了一份天大的功劳。还没有独吞,只报了上来,下剩的由着他们来,还不够给面子么?若是真的做到天下再无天花,那么在座每一个在里头掺了一脚的人,在青史上的名字就已经提前定下来了。 没见角落里只管记载的小小修撰这会子都激动地两只手打颤么,一面抖着,一面还竖直了耳朵,笔走龙蛇写得飞快。 就是几个天生对汉官没什么好印象的满臣,念起林瑜来,想着他的那张脸,也不觉得他有多么可恶了。 等他们都商议定了、分完了蛋糕,当今也笑眯眯地回到书房之中。说了一个自己斟酌了许久,还是觉得十分合适的决定。 “着林爱卿任户部左侍郎一职,即可上任,不得耽误。” 这只是一条口谕,正式的圣旨会和吏部升迁公文一并下来。难得的是,户部左侍郎一职刚从乌拉氏的口中给落下来。若不是出了牛痘这一档子事,这些大学士特别是里面的满官,正在商议着由哪一家的小子顶上去。不过这一回,便是他们也没有话说。 谁叫他们先拿了林瑜扔出来的好处呢?正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再不要脸、平时再以乌拉一族为马首是瞻,眼看着那一家是要倒了,他们能没一点点小心思。 叫乌拉一族压着这么些年了,临退之时却突然有了这样的好处可拿,他们又何必为了一个不知道落在哪一家头上的户部左侍郎来交换呢? 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今日之内阁,可见一斑。 等走出了紫禁城,林如海还是不是不得其解。他倒不是为了自己得到这个职位而不高兴,比起他之前预想之中,平调回京然后随便给一个不重要的职位,户部左侍郎可是正正经经掌握一国之财计的实权位置。相比于外放的三品官,京城内同等级的官员都可以算是隐晦地更高一等了。 只是,他现在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林瑜料到了今天的局面,这才故意将图表以及复式记账法给拿出来的。 不独是他,便是常柯敏回到府上,私下里也嘀咕。不过他是想着,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算不上是什么特别意外。 林瑜哪里知道自己在常柯敏和林如海的心目中都快被妖魔化了,他当初拿出这两个东西来,目的有三。 其一:削减自己强逼王子腾提前攻城而导致的坏印象。王子腾自然不会说强逼,只会隐晦地提一句自己被说服。但是,以当今之小心眼,什么时候防患于未然都是有道理的。 其二:时机正合适。就像是牛痘之于天花,财计大事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当今苦在心头却一时难以解决的问题。复式记账法在林瑜眼里并不是什么能够开源的好方法,但是,在现在这些古人的眼中,一国、不、一天下的财货都是有数的。能够节流,就是增加国库收入、避免蛀虫贪污的好法子。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其三:就是给乌拉一族烧一把火。当今的心眼小,林瑜自己的心眼也不大。前头那个所谓的旁支给林瑜带来那么大的麻烦,还真当放弃了一个小棋子就能安然无恙了? 林瑜有想过,按照当今对国库财计的心急以及对内阁那些倚老卖老的大学士的不耐烦程度,大约可以将户部左侍郎的位置给空出来。再配合上后续跟上的牛痘这一功劳,并给内阁一个甜头,是不是能叫交接了盐政一职进京待命的林如海给顶上去。 但是,并没有常柯敏和林如海想得这么复杂,更扯不上什么算无遗策。 对他来说,林如海能够顶上这个位置是最好的结果。但是,他也不能确定在林如海进京之前,户部左侍郎就被撸下来;更不能确定内阁的大学士们吃了他抛出去的好处之后,就一定会领情。光得好处不干活的例子在官场上还少了么?林瑜倒不是没有现成的法子来推广牛痘,但是作为一个刚踏进官场一脚的新人来说,这样子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一些。 他可以不畏艰险地去兴化府这样的疫疾横行之地,也可以细心谨慎又好运地发现了牛痘这样的大杀器,但是他不能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当皇帝的是无所谓,横竖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是他最大的功劳了。下面谁来干活并不重要,但是,对其他的内阁大佬们来说,留下的印象就很坏了。 如果,林瑜不是一个才当官不满一年的新人,而是已经有了一定根基了的话,也就轮不到别人躺在他的功劳簿上吃香喝辣的了。 是以,将牛痘适时地扔出去本就是他的计划,能够借此推林如海一把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有了这个功劳顶在前头,林如海下一个位置相比不会太差, 按照林瑜的设想,最好就是户部左侍郎,但是要达成这个目标需要太多的巧合了。至少,一个空置的位置、一个闲置的人,都能对得上才行,否则谁会等着林如海呢? 便是这一次,若不是这几日,几家人家来来回回的商议着到底谁上,又有乌拉一族硬顶着想继续由自家的孩子任这一个职位,只怕还没那么幸运给落在了林如海的头上。 但凡他进京晚个一时半刻的,几家商议定了,那几个满臣哪怕吃了林瑜的功劳,也不会愿意更改决定的。就如同他们现在不愿意为了一个左侍郎来放弃嘴边的肥肉一样。 自古利益动人心,不过如此。 等过了几日,林瑜寄给林如海的信件上京之后,他才算是知道原委了。 原本林瑜想着,这种不确定地事情何必叫人白欢喜一场,就没想说。但是,后来经柳秋池提醒,他还是写了着一封信。原话是,若成最好,不成也是机缘巧合所致,不必烦心。 林如海何等人,原著里头就算没有可以继承香火的子嗣,也没有因此想方设法地过继的人,可谓是相当想得开了。对此,不过一笑。 林如海赶在年前上任,再过几日,就连当今都要封笔了。他临危受命,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查国库所有的账目,可以说是直接就和乌拉一族对上了。 连这个年都没能好生过,也就过了正月初一,才与贾敏一道去了一趟贾府全了礼仪。 这一回,就算是王夫人面对着贾敏一时都没好意思露出淡淡的表情来,私下里更是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前头也说了,她正是仗着娘家的势,这才在这个贾府能站得直直的。 不过,这一回,便是她的嫂子,被贾敏回绝了王熙鸾亲事的王杨氏,说起林瑜来都是满口的好话。她是得了自家老爷的信件的,对着这其中的内情不说了解十之七八,也有两三分的猜测。再说了,既然自家老爷都这么吩咐了对林家再客气也不为过的,她自然照办。 王杨氏是知道自己这个小姑,本事没有多少,大字不认识几个,对着贾敏却是一肚子的不高兴。是以,这一回贾家宴席,她往常不来的,这一回也来了。意思很简单,我都这么客气了,你也放尊重一点,省得一肚子的小心眼没藏好叫人给看出来了。 王夫人无法,最仰仗的娘家这一回都这般表态了,哪怕她完全不了解内情,少不地捏着鼻子也要装出客客气气的模样来。 更何况,不说娘家,以前她还能用自己相公哪怕只有五品,却是个京官来安慰自己。但是,这一回,林如海进京一下子就得了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真正的实权在握的高位。就算上头还有一个户部尚书,但是这京里头谁不知道,户部尚书就是一个糊涂的,基本上就不大管事呢? 在王夫人这样的人眼里,可不就是婚前比父亲兄弟,婚后比丈夫儿子么?她们都还在闺阁的时候,贾敏生在了荣国府最好的时代,真正的一脚出八脚迈,那时候王家还没起来,她矮了一个头。 后来好了,她生了贾珠、元春、后来更是得了衔玉而诞的宝玉。而嫁进了贾家之后,虽然贾家有些没落了,但是她娘家起来了,她的地位照样还是稳稳当当的。 但是反观贾敏呢,嫁了一个探花郎,说得好听,即使书香之家又是簪缨之族,但是这么些年也就得了个病歪歪的姑娘。眼看着,她就都压过去了。结果,冒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堂侄子,六元及第不说,还生得那样一副好相貌。幸好他好好的官不做偏偏自己跑去了兴化府那样的死地,差点没叫她在背后笑死。 谁能想得到,人家没有折进去,还得了一个天大的功劳呢? 王夫人叹了口气,只好喊了王熙凤来,在今年送去林家的年礼单子上又添了一笔,特别是注明了给林瑜的。虽则,他和贾府没什么关系,但是好歹叫从贾府出去的姑奶奶一声婶婶,也算是七弯八拐地拐上了。君不见,今年小林大人府上虽只有一个老嬷嬷看家,却严得很,多上送上门的礼都给退回去了。 王熙凤哎了一声,立等了一会子,见王夫人却是没有什么别的吩咐了,忙忙地又一阵风似的回去了。 等回了自己的小院子里头,一下子就歪上了榻,十分疲惫地拿了大枕头垫在自己不住做酸的腰后。 平儿端了一盘子的果子正走进来,见了她这般,忙放下托盘。走上前,坐在脚踏上,搬过她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拿了美人捶轻轻地捶着,又劝道:“奶奶也该保重些,每日家这般东奔西走的,有什么好呢?” 王熙凤便道:“年底下这一档子事,那一锤子纰漏,我不去谁去呢?”说着,对门外啐一口道,“指望那个不着家的?” 平儿就心道,奶奶要是这般只顾着府里头,但凡多想着些二爷,二爷也不至于这般不着家。不过她自己前头开了脸做了贾琏的屋里人,这话却是不好说的。 外头都传呢,自现在的琏二奶奶来了,琏二爷倒退了一射之地。叫平儿朴素的想法,这话叫那么些外人嘴里说着,难道是好事不成?偏偏自己这个主子心里微微得意的,也不禁人碎嘴。这二爷听了,心里岂有高兴地? 见她低头不说话,王熙凤也没在意,她心里还转着外头听来的消息,自言自语地道:“这府里瞧着风光,谁能想到,已经有些入不敷出了,须得像个法子来钱才好。” 平儿听了,就问:“可是太太那头又有什么吩咐?” “嗨,还不是两个林。”王熙凤就竖起两根葱白的手指头来,然后道,“前头还说人家自己送死,连老祖宗都唉声叹气的,结果,送死送出一场祥瑞来了。” 平儿就笑说:“谁说不是呢,听袭人讲,宝玉还偷偷哭过好几回,只不敢叫老祖宗知道。”顿了一下,又道,“论理说,是好事。那什么牛痘,听说种过之后就再不得天花了,也得给咱大姐儿种上才是。” “这话在理。”外头一个男声隔着厚厚的帘子传来,也不等人打起帘子来,来人就自掀了走进来,可不正是贾琏。他笑着道,“瑜哥儿这回是立了大功,全天下有小儿的都得谢他呢!” 王熙凤就笑道:“那岂不是后世人个个都得谢他了?”忙站起身来,服侍着贾琏脱下外头的大衣裳。 贾琏就正色道:“谁说不是呢?”他斜签着身子往炕上靠了,道,“不过种牛痘这一事暂时还急不得,等兴化府把牛运了来,总得太医院都试过,万无一失了才好推行天下的。”逆流而上,总是得花一段时间的。 “你们外头爷们的道理我也不懂,不过若是牛痘真的好,也省了我再去寻种痘大夫的功夫了。”王熙凤也靠着,道,“不过,会不会不好用?” 贾琏就哂笑一声道:“若是不好用,瑜哥儿才不会拿出来。再者,宫里头必定是已经提前试过了,这才透出风来。如今街上可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再这么着当今都不能打自己的脸。”他这几天常在冯紫英的马场上厮混,长的短的消息灌了一耳朵,算是尝到那边的好处了。 原本那里头有吃的有玩的,温泉水泡着,美貌侍童侍女伺候着。墙壁地下不知林瑜铺上了多少管子,日夜不停地往里头灌注热水,暖和得跟春天一样,连衣裳都不必穿那些笨重的,要不是贾琏还惦记着家里头,早就乐不思蜀了。 王熙凤就点点头道:“不过白说一句,我也想着好呢。”又问,“前头太太换了我去,说是今年两个林府多添一些,你怎么说。” 贾琏想一会,道:“也不必特特地另拿一份年礼来,瑜哥儿有命,地下再不敢不从的。”他现在见到了自己在马场上的半成份子是有多少了,早就出了本,他就按着林瑜的意思,悄悄地没告诉人,直叫冯紫英收着。是以,他是知道林瑜最不缺钱的,“那什么一般的东西,他也不放在眼里,都是白给。还不如在给姑妈的年礼里头添上一两样真正好的,说了给瑜哥儿的,她做主留下了,才是真正留下了。” “哪来的那么多好东西么?”王熙凤就叫苦道,“我嫁妆里头倒有好的呢,只是不是给爷们用的,一时也淘换不来。” 贾琏就起身冷笑一声,道:“这我管不着,反正我自有我的心意,下剩的,凭奶奶做主吧。”说着,竟自提了熏笼上的大衣裳,头也不回地走了。 叫王熙凤气得不行,骂一回,还要费心开了库门,寻了好东西来叫王夫人看过了送去林府,这才罢了。 今年过年,林瑜不在,却也有贾敏提他操持。各色礼物更是流水一般地送进常家,其中小女孩穿的用的更是满满当当的装满了好几箱子。 相比于之前还带着些少女心性,常子茜在经过前一整子林瑜跑去兴化府,众人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之后的变故,整个人都成熟了许多。 一开始,母亲何氏也心疼她,不想着叫她看人脸色,倒是做祖母的姚氏,坚持在有人来请的时候都带上了自己的这个大孙女。 用她的话来说,以后她的夫婿是要做大事的,哪里一点起起落落都没有。若是连这一点都端不住,趁早换了一个人家,以后的日子还好过一点。 常子茜是个倔强的,她自得于自己选择,也不认为林瑜就会这么简简单单的就折在了兴化府。前头事情刚出的时候,他托祖父带回来的话,她都明白。因此,在姚氏坚持要带她一到出去应酬,她几乎没有思考,就应了下来。 姚氏虽然不顾何氏的心疼,做了这样的决定。但是,她也是子茜的亲祖母,她心里能不疼么?但是没有人比跟着老爷一路走来的自己更清楚,以后自家大姑娘需要面对的。如果这时候几个小姑娘的冷待都应付不好,以后面对那些一张嘴能噎死人的诰命夫人可怎么说? 果然,等多走了几次,自家大姑娘一点都没有颓靡的迹象,倒是有些越斗越勇的意思。 后来常大学士听姚氏这么一说,笑都要笑死了。他扶着胡须,格外得意,道:“我常说,这些孙子孙女里头,最像我的就是子茜,偏偏你不信。” 姚氏就横了他一眼道:“我几时不信了,只是家里头那么些孙儿,你也嘴上拦着些。”不是她觉着孙女就不好,只是如今都是男丁撑门面,大姑娘以后嫁出去了还是要娘家撑腰的,等他们都走了,可不是就靠这些兄弟了?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一些。”常大学士不以为意,做他的孙子资质不高就罢了,心胸却一定得有。不求能装得下整个天下,好歹能装得上整个家。又问,“现在呢,还有人与她难看不成?” “自然没有了,她还挺可惜的。”姚氏哭笑不得地摇摇头,道,“她倒是斗出意思来了,但是到底不是男儿家,有什么好处不成? “你也说了,不是男儿家嘛,小姑娘斗斗嘴,又有什么妨碍呢?”常大学士一边摆着残谱,一边笑道。 姚氏都懒得与他个完全不懂得女人家之间争斗残酷的人说话。 就像是一开始设想的那一般,冯紫英重新翻过的马场已经远远只不知马场的作用了,放在后世就是一个高级的大型娱乐会所。小戏、说书、杂耍、博戏,凡是京城里头有的,就没有这里找不到的。这里头的姑娘更美更娇更沉默,但却不能随便。这里头的房子温暖如春,能叫人不为外界的酷冷,宽衣博带袒胸露怀效仿魏晋风流。 便是一开始没怎么放在心上的三王爷在来过一次之后,就带在这里不怎么走了。 “要不是前头宫里还有家宴,本王是宁愿呆在这里的。”三王爷不顾四王爷的冷眼,懒懒地靠在温泉池边的美人榻上,头顶着一块大方巾包着长长的头发,一个手法精湛的姑娘在他身上揉揉捏捏,按对地方了,还是不是露出舒适地轻哼声。也不知道冯紫英哪里找来的这些宝贝,虽然按得时候疼一些,但按过之后还真是神清气爽,感觉整个人都舒展开了。 特别是像今天在场子里狠狠跑过一圈,泡一泡池子,再按一按,真是快活似神仙了。 四王爷不喜不熟悉的人上前伺候,就叫身边的小太监先好好学着,下次再来,虽然他一向很忙,也不知道所谓的下次是什么时候。 “小汤山里又不是没有带池子的别院,何苦非要来这里。”四王爷端过水面上飘来的酒杯,叫温泉水烫得温温的醉仙酿,一饮而尽、清香满口。 “寻常的醉仙酿越陈越好,但是陪着温泉,却是一年份的最合适。”三王爷是个再精通不过的了,“温泉的热意逼出了里头的清香,又挥发掉了新酒的微涩。喝下去满腹余香,又不至于后劲太重。” 四王爷一品,果真如此,就无奈道:“三哥要是在别的地方也这般用心,何至于现在还清闲至此。”为着这个,又叫大哥拿来说笑。 三王爷就摆手道:“你是知道我的,吃喝玩乐第一,闲着最好。”他知道这个四弟是好心,但是他这个做哥哥的自己不愿意在那事上多费心思,却不妨碍他提醒,“不过,有些事情,四弟你也该想想了,可别学三哥。” 四王爷神色不变,道:“三哥这说的什么话。” 三王爷就挥退了这池子边上伺候的,一翻身做起道:“什么话?自然是好话!”他往上头指了一指,道,“中宫并无嫡子,瞧着父皇也没怎么看重大哥,你是该想想了。” 又道:“今儿这话我就说一次,出去了你哥哥是不认的。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是知道的,骄矜也罢了,什么还没定呢,就已经开始拿太子自比,早晚闹出事来。偏偏,按年纪说起来,他就是最大的,嫡长嫡长,占了一个长字。咱们呢?” 四王爷便叹道:“三哥,过虑了一些。”只是他也实在是没办法昧着良心说出那个大哥的好来,今儿家宴明晃晃的嘲讽三哥,大家伙都是看到了的。三哥虽则面上笑嘻嘻的不在意,现在看来可不是没在意的样子,心里记着呢。 “什么过虑,你就是太谨慎了一些。”三王爷自己拿了一件中单披上,冷笑道,“他偷偷摸摸与乌拉一族的眉眼往来,还当人不知道呢,要我说,这是找死,偏偏父皇却什么都不说,也不知打得什么主意。” “父皇圣心难测。”听到这个,四王爷就不免皱起眉头,他已经得了准话了,过年就去户部。这头一桩事,就是查国库账目。听见大王爷和乌拉一族暧昧不明的,就不由得皱起眉头来。 难道他就不知道,建贤已经避府戴罪,身上中极殿大学士的头衔虽然还保留着,但是四王爷很清楚,等父王找到顶上的人,他也就这样了。要命的是他的大儿子,原本的户部左侍郎,瞧着建贤老头子那样紧张的样子,他里头的事情可不小。 四王爷不由得去摸腕子上的佛珠,带起一片水声,才想起来自己还在池子里头泡着,道:“小弟年后就去户部,父皇是给了准话的,也正好仔细查一查,这国库多少亏空!”一句话说得杀气腾腾。 “户部也不是没有其他事情,何必直接与他们顶上。”三王爷却不赞同,他是不喜欢乌拉一族,觉得他们太过嚣张不识进退了一些,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一族如今却是在朝堂上还有着不小的影响力。他虽然不惧他们,可三王爷却对自己这个弟弟有着更高的期待,自然就不希望他直接跟这一族正面对上。 这种事情横竖有别的人去站在前头,何必自己亲自下场,有什么好处呢? 四王爷却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不以为然道:“国库空虚,这时候正好仔细查验一番,也好看看多少蛀虫在里头。”再者,若不是为了叫他亲自下场和乌拉一族对上,他的父皇何必特特与他说这事。四王爷意味深长地看了三王爷一眼,道,“小弟知道三哥的好意,只是,有时候,圣心难测啊!” 三王爷眼睛一眯,瞬间流露出来一丝不似纨绔的冷酷来,沉吟了片刻,方懒懒地重新躺回榻上:“那就请四弟好生当心了,那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与此同时,已经知道了宫里发生的事,甚至知道了当今叫出了名的铁面四王爷下场去管户部的那一茬子事,实则就是给新任的户部左侍郎查国库账目增加底气和后台的原左侍郎、乌拉建贤的大儿子乌拉德海终于忍不住慌了。 一个林如海他不放在眼里,可那个四王爷也是出了名的不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啊! “慌什么!”建贤归家戴罪之后,几乎老了很多岁,手边已经柱起了拐杖。见自己这个敢做不敢当的大儿子没出息的样子,忍不住一拐杖往他背上敲去。 “他只是个王爷!”他的眼神闪烁,心道,又不是没有别的王爷愿意接受他们乌拉一族的效忠。 第59章 朝堂的争斗对林瑜来说暂时还太远了一些,不能说用尽了一切的努力, 但是他的确是已经用上了自己在京中短短时间内有意无意布下的能用得上的所有闲棋, 并配合着最中心的牛痘下了一个漂亮的棋局。 剩下的事情,就有常柯敏和林如海自己去把握了。林瑜相信他们会在时机合适的时候, 狠狠地啃下一口利益来的。 按着林瑜的吩咐, 辛宗平毅然决然地不顾家里头的反对, 跑去吏部挂上了大名, 成了年后去兴化府上任的第一名, 还是个正六品的通判。 虽然, 牛痘的消息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一些没有门路的小官也的确对缺人手的兴化府蠢蠢欲动,但鉴于辛宗平是在年前的时候就跑去吏部这么辩白了, 看在金陵的辛翰林的份上,年后他的官袍公文就利索地给办了下来。 一同下来的, 还有柳秋池的一身通判公服。柳秋池这个白大儒的弟子还是经过科考的,只不是两榜进士。但是一个举人的名号, 在有需要的时候就可以随时拿出来补上。 就比如现在。 辛宗平一个小小的通判,自然是没有特地准备的官船的。但是一路上却能在有驿站的码头落脚, 一应不许在花费。不过他心急的厉害,出于对林瑜手下安排的船只的信心,除非停下来补给物资, 基本上是马不停蹄的往兴化府赶去。 有漕运上的人关照着, 就算是私人船只,也不必担心会不会窜出几个水匪出来。 这一段时间, 辰龙可不是单单在漕运里面争权夺利。一边稳下脚跟是一回事,一边还按着自家大爷给的法子,训练那些还算能用用的汉子们。如果碰上水匪就更好了,正好把训练出来的成果牵出来溜溜。 等翁老大消失后,原本三足鼎立算得上是很稳定的态势一下子断了一足,虽然有辰龙异军突起,,但是原本的两个老大谁看得起这个毛头小子呢?稍微试探了一下,觉着点子扎手,一下子拍不死,就先忙着自己争权夺利起来。等自己拿下了整个漕运,还怕弄不死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只是,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辰龙已经从他们们夹缝之中求存的小势力成长为了他们完全动不了的大势力了。 甚至,另外两个大佬心里还怀疑,辰龙和官面上的人有联系。无他,实在是太顺利了一些。便是他私自带人缴了水匪,也有人兜着,这吞下来的地盘就成了辰龙的势力。 他们看着眼热,也效仿着这般做,只是刚废了大力气,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地啃了下来,就被当地驻守的卫所给发觉了,被狼狈撵走。死了的水匪变成了卫所的功绩,他们却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自那之后,这两个大佬就再也不敢在这方面上动脑筋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辰龙一步步稳扎稳打地扩大势力,很快就变成了他一家独大、而原本还斗得你死我活的两个人却在被逼无奈之下开始抱团取暖的局面。 辛宗平念头出发的时候,辰龙在漕运的势力已经差不多尘埃落定。是以,他一路很顺利、畅通无阻地跑去了兴化府。至于家里那点微不足道的阻碍,他更是没有放在心上。 等靠近了兴化府的码头,辛宗平就被这里绵延开数百米的色彩斑驳的围帐给牢牢地吸引去了注意力。围帐男人外有人出入,那些人的脸上都带着面罩,只是不像是系在脑后的面巾,小小一块布两侧延伸出来两根带子挂在耳后,牢牢地并不会掉下来。 码头上已经有一个熟人苏木等着了,外头人进兴化府不必里头人出去,查验得不是那么难,又是沐浴又是更衣的,恨不能里里外外都洗刷一遍才好。 外头人进来,只要经过一个坐诊的老大夫看一下,基本上确定了身上没有什么传染病,并听过一边的兵士宣讲里头的规矩,确定并画押是自愿进的兴化府就好。如果没有得过天花也没种过痘的人要进兴化府还要格外在一份多的文书上签字画押。比如,在传染上天花之后,一切交由兴化府管理不得反抗云云。 不过,这一份文书直到现在都暂时没有用上。 辛宗平来的时候看得出来,虽往来的人比较少,但是码头上也开始有了做活的人群。总体来讲,进出的人都不算多,但是已经有了一些恢复的迹象了。 他已经看见好些文士模样的人往兴化府里面走了,经过其中一个之时,还闻到了他身上难以掩饰的中药味道。想来,是为了兴化府的牛痘前来的大夫。 走过惯例的程序,辛宗平就被一顶马车给直接拉去了府衙。 马蹄声嘚嘚地踏过街道上的青石板,辛宗平微微掀开车帘子一瞧,街道上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家家户户门前都撒着白白的粉末状的东西,百姓们脸上有些也带着他在码头上看到过的面罩,有些没有。比起他原本想象中的民生疾苦的画面,这时候的百姓脸上已经有了一些笑影。 向来是生活已经开始恢复了,辛宗平心道,码头上的人群中除了更多的文士打扮的大夫,更多的就是那些商人了。经过这样的一场大疫、又额外经历了一场□□,兴化府里头正缺这些走南创北贩卖货物的。 正所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人依旧不敢来,自然就有人有胆子来发这一笔财。 来到府衙的时候,苏木听边上的一个小卒附耳与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带着辛宗平先去了一个准备好的屋子,道:“大爷原是要先与您见一面的,但是不巧这时候白大儒先到一步,正说话呢!”辛宗平是辛翰林的嫡亲的孙子,自然不必在他面前避讳白大儒,笑指了里头,“大夫已经等着给你种痘了,可敢不敢?” 辛宗平就一伸手敲了敲这个小瞧人的家伙,道:“有什么不敢的。” 苏木话是这般说,到底还是全程看了那个大夫小心翼翼地给辛宗平种好痘,这才忙忙碌碌地亲自服侍他在床上休息了,这才拉了一个小卒过来,道:“府衙里头实在缺人,辛大爷要有什么事,只管找他。”见辛宗平没什么不适地靠着床榻看书,这才放心的去了。 他说白大儒就在之前到是真的,还是他在码头等着辛宗平的时候正巧把人给等来了。这白大儒连帖子都没写一张,大约是接到了柳秋池的信的时候就兴冲冲地过来了。 苏木能碰上完全是意外,他也是常听柳秋池说起他那个很多时候率性过头了的师父,结果在码头等人的时候,正巧听见一耳朵老夫姓白,还喋喋不休地问这个是做什么的,那个又是为什么这般,听上去实在是和柳秋池的十万个为什么非常有一脉相承的风范。 他过去瞧一眼,就觉得这老人家气度不凡瞧着不像是这几日纷纷往兴化而来的大夫们,就多嘴问一句,没成想还真叫他给猜对了。 于是,忙忙碌碌地先把给辛宗平准备的马车等现将老爷子送去了府衙,老爷子一开始还不乐意呢,被身边的两个弟子生生地拽上了马车。 然后林瑜就见识到了,在这个时代完全算得上是独树一帜的师徒相处方式。 苏木将老爷子和他的两个弟子送上马车的同时,就牵了兵士骑马先去府衙报信,林瑜好歹还吩咐白术一声待客。不知忙到哪里的去的柳秋池简简单单地哦了一声,就接着干自己的活去了。 用他的话来说,如果先生知道自己放下手中没有完成的工作,却去做迎接他这样的虚礼的话,反而会生气。 整个府衙能使唤得动柳秋池的也就只有林瑜一个人,既然林瑜都不对此说什么,那么其他人就更没什么话好说了。再说了,有句话他说得很正确,实在是太忙了。 就算是林瑜在听过柳秋池的这一番言论之后,也没有再计较什么礼仪,非要迎出府衙大门去。这半年来的时光大约是他这辈子长这么大以来最忙的时候。 他向来都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论调的忠实支持者,一般能交托给属下做的事情都会交给别人去做。这时候又不比后世,后世还有看老板不顺眼,炒了老板的说法。现在的人还讲究一个忠心,就算只是雇佣关系,一般东家和善。被雇佣的也要付出以相应的忠诚。 在古代,也许雇佣关系只是一张纸,但是两方面人品都不错的话,这样的关系往往要比姻亲还要牢固一些,很多是跟随了一辈子的。 林瑜从来都不是刻薄的东家,或许他在人才方面有更多的要求,但是也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去调|教这些下属。该有的薪酬和福利说出去,这种时候的人大约都是不愿意相信的。 说得明白一些,荣国府里在林瑜院子里伺候过他的那些个婆子,直到现在还津津乐道于状元郎的大方尊贵。 在上上下下一颗富贵心、两个体面眼的荣国府能有这样的评价,还不都是用钱堆出来的。 也幸好,林瑜没有特地去等白大儒一行人。 在一路上,白大儒几次叫停马车,溜溜达达跑进人家屋里头这看看那摸摸,心里头不停计算着的模样,叫身后的两个弟子无力又无奈的同时。只好一边赔礼,一边尽量拉着自家不知脑海里想着什么的师父。 幸好人家看见他们坐着的是府衙的马车,知道他们是林瑜的客人,都很热情,还有问必答。 白大儒在又一家人家的壁龛之中发现了不同材质但是同属于一个人的长生牌,就转头问门口坐着晒太阳的老婆婆说:“老媪,我能拿那个看看吗?” 那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又聋,见他指着的是新添的长生牌,只当他不敬,连忙摆手:“不成的,不成的,不能对神仙不敬。”说着,还颤巍巍捻了香,拜了拜。 白大儒身后的两个弟子面面相觑,这上面刻着的不是林怀瑾的名字么,怎么就成了神仙了? 等出了这一家,在看见几家,都有相似的东西。有的只是单单的长生牌,有的就像是那个老妪,明面上只是长生牌,但是私下里反面确刻成了神仙排位。 “也不知是祸是福啊!”白大儒走了好几家之后,也没心思多看了,回到马车上就叹道。 其中一个白大儒的本家弟子,白十二就悄声笑道:“只是神仙牌位,怕什么。”想了想,又道,“等牛痘真的推行与天下了,到时候给他立牌位的只怕更多呢?” 他的师兄就戳了戳他的头,道:“师父的意思是,立牌位的人多了,到时候,真的叫林怀瑾登仙去,怎么说!”本朝的底子他们还能不知道,对这样的神神道道还是很忌讳的,白莲教被那般狠狠地抓捕,不就是现成的例子。 说道这里,白大儒自己却摇头道:“先问问辛翰林的那个小弟子再说。”若是他心中有数,那就好办了。所谓车有车道、马有马道,民间的事,能禁绝得完么?只要明面上没什么问题,就行了。 等到了府衙,看见上上下下一片忙碌中井然有序的样子,白大儒心里就先点了头。 等他一行人被带到林瑜的院子,就见一个少年远远的迎出来,身上没穿什么官袍官靴的,一袭宽大的白袍,脚踩木屐,飘飘若仙。 白大儒眼前一亮,仔细看过之后,就拉着林瑜跌足叹道:“好好的苗子,怎么就拜在了那个褶子脸的老家伙的门下。”说完,使劲往他脸上瞅,一边看一边叹。 而迎出来的林瑜看着眼前虽则年纪大了但是依旧身材高大、气质绝佳文士打扮的老人家,不期然竟想起了能写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李白。面上的风霜挡不住他骨子里的锐利之气,腰上配着文士剑。若是林瑜猜得不错的话,应该和柳秋池的一样,并不如现今文士剑一般沦为了彻彻底底的装饰物,□□必定寒光凛凛,没准还见过血。 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就叫一下子给噎住了。 随即,白大儒的身后紧跟着赶来的一大一小两个同样文士装扮的人,林瑜面色更是一下子复杂起来。他想起柳秋池那一张比不上柳湘莲,但是绝对算得上是好容颜的脸蛋,再看看白大儒还拉着他不放的手。 所以,辛翰林口中白大儒收弟子非常严苛的条件,就是看脸吗? 在两个弟子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之中,林瑜带着死死拉着他就是不放的白大儒进了自己的院子。他倒是没什么,但是鉴于别人想象与他本人之间总是存在着巨大的差距,他还是含笑给了身后的两个师兄一个安慰的眼神。 不过,看起来没什么用,他们盯着白大儒拉着他的手,更忧心了。他深刻的怀疑,在别人的眼里,他大概是什么碰一下都不行,叫人冲撞了更是要沐浴个七八遍的水晶娃娃。 他能说,他也是要靠吃饭活下去的吗? 好不容易在林瑜的屋内分宾客坐下,不过白大儒原是长辈,到底叫林瑜给让到了上座。他还不乐意,笑道:“不如坐窗边的榻上,还亲香。”吓得两个弟子连忙供着自己这个有时候不大着调的师父上坐了。 林瑜笑着替柳秋池告罪:“如今怀瑾的人手太少,秋池师兄正在班房里头忙着,一时不便迎接白师父,还望见谅。” 白大儒一挥手:“叫什么白师父啊,叫师父较好,咱们两家一向是亲如一家的。”又指着跟着自己来的两个弟子道,“瞧,这不是给你送人手了么?” 只可惜,一开口就将林瑜脑海中与长歌门诗仙李白相似的形象给毁成了渣渣,他微笑:“那就劳烦两位师兄了。”顿了顿,又问,“不知两位师兄怎么称呼?” 两人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变成了现成的苦力,其中一个年纪大一些的指着另一个,一脸空白地道:“他是师父的同族幼辈,也是关门小弟子,姓白名安,无字,你只唤他白十二就好。”缓了缓神,方继续道,“我姓管名飞,字云飞,年纪大一些,忝为师兄,怀瑾唤我云飞也好,师兄也罢,都使得,咱们门下原不在意这些个虚礼。” 白大儒满意地捋了捋胡须,道:“正是如此了。”说着就赶着两个弟子去找秋池去,“叫他给你们安排活干,也不枉兴化府走一遭。” 打发走了两个弟子,他才慢悠悠地在书房内踱了几步,拔出墙上装饰用的宝剑,不禁赞一声:“好剑。”又问林瑜,“可开过刃不成?” 林瑜瞧了瞧那一把寒气隐隐的剑,心知他说得必定是有没有见过血,就笑道:“开过了。” 白大儒回想起刚才拽着人家胳膊时隐隐感受到的薄薄衣物之下结实的肌理,心里更可惜了一声,暗骂自己不快些赶路,以至于当年错失了机缘。能文能武、更能济世安民,按照秋池信中的说法,他的想法更是和知行合一不谋而合。当然了,长得也灵秀无比。这样一个当世风流人物合该做自己的弟子。 他这回总算是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百姓要给眼前的少年知府立神仙牌位了。 实在是林瑜本人身上的传奇色彩太浓了一些,一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六元及第还可以说,前朝也有这样的一个天才,只是林瑜的年纪上要小一些。但是,当这样的一个少年状元从天而降,真的将兴化府的疫疾控制住的时候,对于这些幸存的百姓来说,他是当之无愧的救命恩人。而这个救命恩人还发现了牛痘,从而能让剩下的人都不在为天花之疫丧命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是人,而是神仙。 虽然官面上说,是和王子腾一起发现的,但是在百姓的眼里,一个少年才子更符合他们对于神仙的向往,更何况,林瑜还有这样的一副样貌。 想到这里,白大儒就叹一声,道:“你可知,现在的百姓家中,十家有九家供着你的长生牌,更有将你当做神仙供起来的?” “怎么能不知道?”林瑜倒是气定神闲,道,“只是这种事情无法禁绝,既然他们没有明面上拿出来供着也就罢了。区区长生牌,小小一府之地,影响还不至于太大。” 白大儒摇头,并不大赞同:“牛痘乃是影响后世之大事,区区一府之地?你莫小看本朝在这方面的小气程度。” “您也说了,小气,对不对?”林瑜抬手给白大儒斟茶,道,“所以,不会以我的名字推行下去的,只会感谢当今万岁。”他抬头,对着这个真心关心他的老人家眨了眨眼。 白大儒失笑:“也是,朝堂上的事,你师父比我了解得更多一些。”几个皇帝的秉性,应该没有比给他们做过便宜师父的辛翰林更清楚了。 不过,他忧心的并不止这些,说到底什么长生牌什么神仙位都是小节,他更关心另一件事:“老夫粗粗问过几家,其他尤可,偏偏盐价却高,如之奈何?”人不吃盐,如断源的井水,早晚都得干涸,好不容易疫疾的事情稳定了一些,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盐价上涨可不是什么好事。说着,眉毛便竖了起来,眉目间闪过一丝杀气,“可是那些盐商抬价?” 林瑜便轻笑一声,道:“他们可不敢。”或者说,在经过法场滚落的那十几颗人头之后,他相信就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在他的眼皮弟子下,再玩什么囤积居奇的把戏,特别是这些盐商。世人皆知盐商之富裕,他们也常给官府纳捐,将历代官吏都喂得饱饱的,也省得去找他们的麻烦。 在林瑜刚来的时候,他们可是上门孝敬过的,被他敲打过之后,安分了一段时间。 不过,在林瑜以募捐的名义,给商户派税的时候,他们最积极,纳捐的数额也是最高的。城里安稳了一些,他们也揣摩着林瑜的想法,在城中各地搭起派粥的棚子,见他没反对,这才知道这还一届清官,之前拍错了马屁。 “您说的盐价高,其实这就是官盐的价。”想起这件事,林瑜就皱起了眉头。 说来讽刺,兴化府临海,作为盐产地,应该不缺盐才是。但是,原本市面上的盐价底,是因为盐商大量自制私盐,私盐没有重税,自然价格就低了。但是,一场大疫,那些煮盐的盐工十不存一,哪里还有多少私盐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若是太平年景,没准还能熬一下。但是百姓们本来就又是天花又是疫疾的,再面对官盐的高价,也只能任人宰割了。 白大儒走南闯北多年,怎么会知道官盐与私盐里头的猫腻,他看一眼林瑜道:“我记得你的堂叔正是一届盐政?” 林瑜摇头,道:“三年任期已经结束,如今已经上京去了。”京中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如他所料当上了户部左侍郎。只是,无论如何,这个关系一时是用不上了。这时候,倒显出来林如海这个盐政的重要来。若是他还在盐政之上的话,盐政提举司的也不至于这般狗胆,私提官盐价格。 不过,想想之前三年的战战兢兢,好不容易从那个位置上脱身出来,也就不必再想这个了。 “而且,看样子,官盐的价格还会进一步升高。”林瑜想起来本地盐政提举司的傲慢,不由得皱眉。盐政提举司与地方并不是一个系统的。盐政有盐政方面的一整套体系,林瑜并管不到盐政上去。是以,他们才敢胆大包天的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理由都是现成的,毕竟疫疾已经逐渐过去,除了兴化府本地的,其他各地的粮仓对兴化府已经停止放粮。 盐也是一个道理,作为涉及国库财计的重要货物,他们还能嚷嚷出一片忠心出来呢! 盐商是有钱,但是在这种时候比起林瑜来,却更不敢得罪提举司的官吏。毕竟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他们的生意都掌握在人家的手里,哪里敢私自降价卖盐呢? 林瑜已经一纸奏折加急赶往京城,那几个提举司的未必有什么好下场,但是百姓却不一定等得及。 “自古盐政艰难,如今可见一斑。”白大儒心道,盐政税收占了国库相当比重的一部分,如果私盐泛滥,则伤国。但是,如今的情况却是,少了私盐,官盐害民。 林瑜沉默了一会子,他在兴化府已经出够了风头。这一回,便是柳秋池都在私下里劝他,想个稳妥的法子,别再像牛痘那样一鸣惊人了。 如果说,牛痘还是适逢其会,但是伸手到盐政上去,那就是活生生的犯忌讳,日后的前程不说尽断,当今在一天,他就没法起来一天。 就算他现在年纪轻,但是谁又知道当今能活多少岁数呢?而且,林瑜自己知道,他的时间很少很少,西方大陆已经开始发展,有生之年,他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也不是没法子。”林瑜道,“我已经致信泉州常家,先调一批盐过来应急,由知府出面买下,到时候再散给百姓。” 说道这里,他冷哼一声,道:“那些个盐商精怪得很,两头不得罪。既然不敢不听盐政提举司的吩咐,自然也不敢得罪我这头。这几日可是好生送了不少的财货来,正好用来买盐。” 白大儒一听,就笑道:“官府不可卖盐,但是当做赈灾之物送于百姓却是可以。只不知能支撑多久时间?” “不需要多久。”林瑜伸出两根手指,道,“我已经报上紧急奏折,不过,要定这些人的罪,按照吏部的速度,不必太指望。另一封信,我是去向扬州的。”那几个提举司的大约忘了,虽然林如海已经离开了盐政这个位置,但是他在扬州这两年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点根基。 就冲着林瑜愿意开口,就有大把的大盐商争先恐后地来买他一句话。甚至,都算不上什么人情。 大盐商供盐,漕运押送,哪怕扬州离兴化府还远着,但是有常家先运来的一批盐撑着,足够了。再者,有了上一次押运药材的经验,这一回的漕运想必更熟练一些。 所以,这一次,盐政提举司闹出幺蛾子来,林瑜的确不高兴,但是他更反感的是如今的盐政体制,而非区区几个蝼蚁。 如今的他已经能够不将这些人放在心上了,兴化府缺盐,对他来讲,也就是区区几封信就能解决的事情。 “这样也好。”白大儒听了林瑜的应对之法,知道一时是找不到更合适的方式了,就拍了拍他的臂膀安慰道,“在本朝,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怀瑾不必苛责自己。”他人老成精,一眼就看出来林瑜心中有所不渝。 只是,这世上又有多少事能够十全十美呢?这一回兴化府大疫,能够平安的度过,牢牢地控制住没有波及隔壁三府,已经是大善。更何况,他还找到了牛痘这样的东西。 白大儒这辈子南南北北都走过了,连草原也去过一回,唯独没有进过朝堂,但是通过辛翰林,他也算是身在庙堂之远,却对庙堂之高有所了解。 他敢说,立在牛痘之上,林瑜这辈子就算是立在不败之地了。只要不是什么谋反的大罪,他就能顺顺当当的一步步升上去。只是,这面相却古怪。一个注定了仕途顺利的人,为什么会有九五之相? 没道理啊,难道还能升官升着升着,就做了皇帝? “兴化是个好地方。”三年前林瑜就已经忍了,没道理现在就忍不下里,他又在脑海中盐制上面狠狠划伤一个红色的醒目圈圈,然后,笑着与白大儒道,“这里民风较内陆更开放一些,白师父正好四处走走看看。” “这就好了。”收回了思绪的白大儒见他展颜,心道人之面相并非一成不变,回头还是问过生成八字再说,便笑问道,“不知兴化可有什么知名之地?” “知名之地有很多。”说着,林瑜念了几个地名,都是附近的,然后道,“回头我唤一个兵士来陪着您到处走走看看。” 两人略微谈了谈,白大儒心知现在不是讲儒家经义的好时候,也洒脱,聊开心之后,就自去休息了。他知道自己是长辈,没有晚辈端茶送客的道理,也不愿意麻烦林瑜,自拉了一个眼熟小子,就叫他领他去休息的地方。 被他拽住的正是苏木,刚从辛宗平那边过来呢,见自己又被白大儒给拽住了,只好认命地继续给人带路。 却说白大儒顺手拉住了苏木,他不是一个讲究门第之间的,甚至他的弟子之中还有从青楼里头给赎买出来的小子。是以,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苏木说话。 没想到,越说越觉得新奇,这可不是一个小厮该有的眼界。 白大儒本就生得高大,不免低头看苏木这一张脸。这些年苏木张开了好些,又不在京城了,是以就没有费心化什么妆,林瑜知道了也不管,横竖这小子和幼年时差距极大,以前一张肉肉的圆脸现在有了拉长的趋势,如今就算有以前的熟人站在他面前,估计也不大认识了。 白大儒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通易经卜算,又常年在外飘荡,相面的本事自然是有的,还很精通,否则也不会一下子看出林瑜面相上的不妥来。 前头林瑜的面向一瞧着就非常人,他心里有数,却缄口不言。但是,没想到一个小厮也是个命带将星的。 不过,也算是讲得通。白大儒面色古怪,不着痕迹地多看了苏木两眼。若说他在林瑜身上看到了浓厚的九五之气的话,他身边的鸡犬升天也是有道理的。 苏木心有察觉,只笑着吩咐了换来的小卒好好伺候,就退下了。 他离开白大儒寄居的院子之后,就直奔林瑜的房内,惊道:“大爷,那个白大儒不会是看出什么来了吧,刚才一直盯着我的脸瞧!” 林瑜笔下一顿,看了看苏木这一张张开了些,但绝对算不上是多英俊潇洒的脸蛋,不由得沉默。 第60章 白大儒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问。 这个世界上, 和他一般, 一眼就能看出来一个人面相如何的人已经很少了。原本还有苏州的静怡师傅,只不过, 她已经去了。早先白大儒之前赶去苏州也有见她最后一面的意思, 不过, 终究没有见到。 罢了。 林瑜原本倒是有心问一句, 不过看老人家看似完全忘记了这一回事的样子, 也就抛开这个专心的埋首案牍之中。柳秋池那边有了白十二和管云飞的帮忙, 松快了许多。不过没能偷懒多久,就被林瑜拉上了一道巡视周边乡镇的大坑。 辛宗平和白师父并他的几个弟子都彼此见过了,不过, 他正在发痘呢,暂时一地都去不了, 只能安安心心地躺在床上休息。 不过林瑜有给他找出当地的县志之类的,让他没事的时候看着消遣消遣。 “乡村里头人口不比府城密集, 波及的面也不大,不过, 到底还是萧条了。”林瑜拉着马缰绳,看荒芜一片的田地,偶尔里头冒出几个人, 弯着腰。看见他们, 就忙忙地避开,然后远远地站着, 或是默默地跪下磕一个头。 “等开春就好了。”柳秋池也忧心,兴化府到了这个地步,疫疾可以说是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怎么恢复生产才是头等大事,“只不过,就快青黄不接的时候了,也不知怎么熬过去。”所谓青黄不接,向来都在开春没多久。春耕已经开始,成熟期远远没到,但是陈粮却已经吃完。一般百姓家都屯有余粮,但是刚经过了天灾人祸,现在还有多少存粮,谁都不敢说。 “百姓没有余粮,府库还有存粮,实在不行,还可以买粮。”林瑜翻身下马,伸手在拨弄了一下泥土,感受着手底下的湿润,道,“吃不饱,但是也饿不死。” 柳秋池见他放开了手中的泥土,站了起来,忙使唤人拿出准备好的水囊给他洗手,埋怨道:“请个老农过来一问就行了,何苦来自己去摸,你哪知道是不是刚沤过肥。” 林瑜不以为意地笑道:“现在可不是施肥的时候。”他在自己的庄子上试验过套种之法,也关心过土地肥力试验过轮耕,对于农学不是一窍不通,又叹,“经过这么一遭,只怕土地兼并又要严重了。” 事实上,情况已经有苗头了,柳秋池在班房已经见过大大小小十来桩卖田卖地的契书。他皱着眉,“大灾之后,富者逾富,贫者逾贫,这势头怕是遏制不住。”贫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卖田,都是实在过不下去之后的选择。压着他们不让卖,也没这做法。 “价格可还公道?”林瑜问道。 “什么公道?”柳秋池就冷笑一声,道,“这种时候卖地,能有什么好价钱,不过是任人宰割。”他遣人问过,现在地价低得叫人心酸,但就算是这样,卖地的贫农也越来越多。去年接连两桩是故,实在是掏空了太多小农人家本就微薄的底子了。 “这样下去不行。”两人溜过一圈,在百姓满面尘土的崇敬目光中回城去,林瑜心里转着各种各样的主意,道:“如今湖广熟天下足,这边粮价向来不算高。”事实上,这里地靠南方,属于亚热带气候,水稻一年两熟,所以林瑜才敢说,吃不饱,但是绝对饿不死。 柳秋池闻弦歌而知雅意,偏头问道:“可是不种粮,一时的难关又怎么过?”换种子可不是什么小事,百姓正在饿肚子,不一定乐意。这种事就算赌上林瑜的威信也难说。 也是,转换一地的种植模式,从粮食作物转换为经济作物并不是一纸政令就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不过,现在兴化府百废待兴,如果要动手的话现在的时机最合适。林瑜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但是方式还需要商榷。 而种植的经济作物他心里有了一定的想法,但是还需要好好计划一下。 回到府衙的时候,就听里面来报,说是常家公子已经到了。 “盐呢?”林瑜先问道,“账结了没?” 苏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侧,道:“盐先入库了。账没结,押车的管家并不敢收。”他又不能端着银票给常家公子,这事还得由林瑜出面。本来,比起那一点点的银钱,常家来这里更多的是为了人情。 偏厅里头,正坐着吃茶的常子兰一抬眼就看见一个少年公子迈着大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来,手里还拽着的马鞭往身后的小厮手里一递。尽管是这样风尘仆仆的模样,但是却奇异的不叫人觉得失礼。 他心道,这便是京城里头嫡支以后的孙女婿了,忙起身拜道:“常家子兰见过林知府。”族里头,他们家是和嫡支向来靠得近的。是以,这一次,林瑜来兴化府任知府,常大学士也有致信家里头。话也简单,就是这一头林瑜有什么需要的,他们尽量满足便是。 他们一家和嫡支近,如今嫡支的大老爷又任着文渊阁大学士。是以,族里头他们家向来是说得上话的,好处也从来没有少过。这一回,因着有可能要去兴化府,族里头暗地里说酸话幸灾乐祸的可不少。 不过,就像是他父亲说的。平日里他们得利最多,等嫡支用得上的时候,自然也是义不容辞。常子兰深以为然。索性,家里头不是没有种过痘的,就算有危险也有限。 但是,他们一家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兴化府的信件。大半年过去,兴化府一切安稳如常,边上的三府也没听说有天花病人出现。常家就知道,没什么事了。 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兴化府那边反而来了信。 也许是出于对林瑜没有在最乱的时候使唤他们的感激,也许是出于对常大学士吩咐的慎重,那边一接到林瑜的信件之后就第一时间按照上面的要求尽力筹集了更多的盐,押送来兴化府。上万斤的盐比林瑜原本要求的还要多出三成来。 就算只是私盐的价,那盐商看在常大学士的面子上,抹去了零头,那也花了他们家小一万两的银子。倒不是盐商不愿意白送,只是就算他相送,常家也不愿意收。做盐商的,哪个不是人精,不能完全一点面子也不给,抹去那千百两银的零头,也是个意思。 两人厮见过,分宾主落座,常子兰就迫不及待道:“林知府才能兼备,小生这一路看来,如今兴化府已经有了昔日几分繁荣气象,短短半年,知府实在了得。”他身上有着秀才的功名,只是举人怎么也考不上去。这么大个人,在林瑜面前也只好自称小生。 林瑜已经知道了常家多送了三成的盐过来,算来一共有一万斤还多。如果他愿意的话,照样能应酬得很好,就像是他不过做了几个月的侍读学士,就叫当今觉得他深合自己心意一样。面对常子兰几乎是挂在脸上的讨好之意,笑道:“两家原是姻亲,不必这般客气。算来子兰日后还是我的兄长,只称呼我一声怀瑾也使得。” 那常子兰俊脸微红,道:“那子兰便托大了。” 两人说了一会子,等苏木上茶来后,林瑜便道:“府库已经清点过了,总数一万两千斤的盐,按泉州的盐价该是一万两千两银,回头我就叫苏木来交接。” 那常子兰就忙摆手道:“不敢不敢,老爷在家里头一直念叨着,想给这兴化府出分力。偏偏一直以来都没个机会,您的信以来,老爷可高兴坏了,忙忙地就打发了我来。要是带着钱回去,小生可是要吃板子的。怀瑾便赏个脸吧!” 林瑜瞧他努力凑上来的样子,脑筋一转,笑道:“原是府衙里头的事,也不能叫你们白出钱。再者一万两银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他敲着桌案道,“这样,我正好有一桩难事,你就拿了这银子替我办一件事,如何?” 常子兰听了心头忐忑,又见林瑜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便起身拜道:“敢不从命。” 小牛角村原本是个人丁兴旺的村落,村子里的人大多数都姓李,所以也叫李家村。不过,再好的村子,一场天花疫疾足以叫一个还算得上殷实的人家一朝回到赤贫。便是村里地主李全德之家,如今也是勉强,约莫还得两年才能缓过气来。 地主之家都是这样的境况,更何况是那些普通农家,整个村落都散发着颓然的气息,偶尔响起一两声短促的哭声,也不过是干嚎。 李二家也是一般的境况,卖地已经是没办法的办法。他原本想着村里头全德的品性是个好的,卖与他价格总不至于压得太低,日后有钱了再赎回来也容易。只是等找过了全德之后才知道,村里谁都不是傻子,求他买地的人多,这样一来就是最富裕的全德家也是拿不出多少钱来买村子里的地。 地里刨食一辈子,他也不想卖地,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呢,这一家老小总得活下去吧!他也是有心思的,现在地多人少,到时候地主老爷还是要靠他们来种地,慢慢地再忍上个几年,若是年景好,没准就能起来了。 这要是年景不好,那就是命吧!他咂着烟嘴,烟锅里头没有一丝的火星。 村里的地主吃不下这么多的田地,但是城里头的府上多得很,他们早就盯着土地了,只是一直以来,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买下那么多可以连成一大片的。 但凡有点门道的,手里有几个钱的,这些天都钻营地厉害。人牙子忙,那些个掮客牙行更忙。他们的鼻子比狗还灵敏,他们的胃口比豺狼还要贪婪,他们的良心已经钻进了钱眼里头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这李家村也是一样的,牙行的人领着富老爷一批批的来,开的价钱却一天比一天低。上好的田,又肥又润,种下庄稼来,稍微打理打理,一年年都是丰收。 一两银子一亩地,多一钱都不给,李二就想,他太爷爷辈累死累活挣下来这么十亩地,二两五钱三分一亩,如今人家张口一两,还要多搭上些农具做添头。 这什么世道呢,没道理啊!李二怎么想都想不通,好好的田,怎么就从二两五钱三分边做了一两呢?这是命啊,那就叫他陪着地一道死了吧! 他看着黑黝黝的屋里榻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哭的两个娃,就他们爷仨了,都找他们娘去吧! 李二无力的手抱起两个娃往外走,村里的人就算看见他也是沉默的,连一声招呼都吝啬。或许,他们也都知道李二是想做什么。这样的心思,在他们的心头也是转过的罢? 村子边上就是一大片的田地,没花他多少力气就走到了地头。李二艰难地转动着眼睛,想,怎么死呢?似乎事到临头了,他就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也没能引起李二的注意,他满脑子都是,这人要怎么跟这块地死在一块呢?似乎是行不通的。直到马蹄声在他的身边停下来,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骑着高头大马的常子兰没注意到这个抱着两个孩子已经有些不正常的乡民,他满脑子都是林瑜的吩咐,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按着他的要求来。 他也没去找什么牙行,家里头的庶务他有慢慢的帮着管起来,那一行的规矩他是知道的。 所谓牙行,掌握了上下两头的信息是关键。他们一般与官府里头的吏目都打好了关系,办起事来的确要更快一些。费一些银钱,也就是小事了。一般,要比自己去衙门办事在那些吏目身上的打赏还要省一些。 不过,按照林知府的说法,现在十村有八村都有人卖地,不过这个李家村的情况最严重一些,他随手拽了一个认识路的小卒就来了。再者,现在林瑜手下的这一座府衙和历来的都不一样,原本的吏目叫林瑜给收拾了个干净,现在干活的是几个吃苦耐劳的老实读书人,牙行与吏目之间的金钱关系算是被断了。若真有心买地的,耐心地打听一段时间,也比找牙行还要多付出一笔银钱要好。 常子兰一边想着一边问李二,道:“老人家,这就是李家村了?” 李二其实不老,他两个娃一个五岁一个才三岁,他其实才三十来岁。不过,那花白的头发,驼下的脊背,满面的黑灰,黑黝黝没有亮光的眼睛叫常子兰以为他已经是一个五六十的老人家了。 “是李家村。”李二点点头,像是已经重复了几十上百遍一样,木然地问道,“老爷买地啊?” 常子兰正要翻身上马,向着村落的地方走去,见这个人站在地头,想必这就是他们家的地了,就笑道:“是来买地,你怎么知道?” “买地好啊,村里人都要卖呢!”李二充耳不闻地点点头,自顾自地问道,“多少一亩啊!”他问着,却没有抬头看常子兰,就像是就这么随口聊聊,从来没有想过要知道答案一样。 常子兰这一回终于感到不对劲了,他对身边的小卒子使了个眼色,谨慎地道:“原来的市价,上田二两七钱一亩,中等的一两五钱,下等的,再瞧吧!” 李二怔楞的眼珠动了动,常子兰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终于传进了他的耳中,他猛地回过身,嗫嚅了一下嘴唇:“多少?” 柳秋池沉默地看着林瑜将手里写着青苗法的宣纸扔进了炭盆之中,烧得只剩下了灰烬。青苗法原来自于宋时王安石的新政,他看过,也知道林瑜的法子已经做出了很多的改进。若是按照这个法子来的,短短一年时间,就足够兴化的百姓缓过神来了。 不过,见林瑜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方法。柳秋池动了一下嘴唇,原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发现,自从来了兴化府,他叹的气已经被他前面一辈子加起来还多了。 每一次,他都看着林瑜提出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但是仔细计划过后确有成效的法子。然后,碍于现实,一个又一个的否定掉。 就像是青苗法,相当于官府低息放贷,贷给农户苗种、农具等物。农户有了这些,只要能在赈灾物资之下,撑过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就能活过来了。也不必再卖去视以为性命的田地,同时遏制了土地兼并。可谓是一举两得。 但是林瑜的担忧没错,青苗法却是好法。但是当初王安石怎么失败的,这个法子也会以同样的原因失败。 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林瑜在时们还能压制得住上下的手,但是官僚的本质是不会变的。他不可能在兴化府待一辈子,与其相信后来者的节操,他更相信利益共同体。 至少,到时候就算他离开了,只要生意还在,他就不怕这一府百姓的生计无着。 “一个常家,一个林家,还不够。”既然要做,那就做绝。林瑜想结合地头蛇,干脆将整个兴化、泉州府最好还有隔壁的福州府的势力都经营下来,有了可见的利益,他们自然不会在容许后来的官吏胡乱伸手。 柳秋池不知道林瑜在计划些什么,但是光听常家和林家都不够时,他就有些不寒而栗。也许他还不够了解林家的力量,但是他却足够了解盘踞在泉州百年的常家的力量。 “秋池。” “嗯?”柳秋池听见林瑜的声音,连忙收回思绪问道,“怎么了?” “你可知,这边种植甘蔗的有多少人家,一共有多少地?”林瑜思来想去,还是将糖作为切入点。就像是盐一样,糖不起眼,但是可以说全国少有不爱甜的。弄好了,这生意要比什么走私洋货好出太多了。 柳秋池明白林瑜的意思,道:“我这就去找原本的记载去。”被林瑜伸手拦了,道:“那些吏目记载的信息错漏太多,没没有多少参考价值。回头我去找柳湘莲,让他去市面上打听去,比你翻书页子来得快。” “也是,咱们忙成这样,就他混在市井浪荡,很该给他找些活。”柳秋池就笑道,“只是,这甘蔗虽然好,到底不当饭吃,原本种粮的农家不一定愿意改。” 林瑜摇头道:“这些自己还买得起苗种的就随他们去,爱种什么种什么。那些个连苗种都买不起的,只怕也留不下地了。”他把常子兰推出去办的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不同于柳秋池误会的那样,柳湘莲在市井中混着得来的消息十分灵通。也是他最先发现了又买卖土地的苗头,就马上通知了林瑜。 比起田地该有的价,现在的价钱逐渐往下降,已经降到了原本的一半都没有了。林瑜没办法出政令,命令富人按照正常的价钱并购土地,更不能禁止土地买卖。土地兼并在兴化府已经不是有权有势的人想方设法地谋取自由农户的田地,而是这些农户活不下去不得不开始卖地。 这一次大疫少了很多小儿,否则林瑜相信,在这一波的卖地潮之前,应该先出现很多卖儿鬻女的人才是。现在的人牙子依旧繁忙,但是比起原本大灾之后的景象来,已经轻了很多。只是 ,更加心酸。 官牙子不意少年知府竟然会关心这样的事情,在将自己的一辈子的经验娓娓道来的同时,也不由得庆幸这一回兴化府真的撞上了一个天大的好官。 人牙子也会想,若是那些个小儿还活着,遇上这样的知府,也许也不一定就被卖了。 府衙里头也进了好些个小孩,林瑜一声令下,本府稍微还有些良心的人牙子都将自己手上的好苗子往府衙里塞。那些个不得不卖自己求活、或是不得不卖了自己儿女的父母在知道有可能被送去知府的身边时,心里倒放心了许多。 他们相信林瑜一定会善待这些孩子。 林瑜已经尽可能地多留下那些孩子了,白术这几天挑人挑得眼睛都花了。凡是签了死契不打算和原本的家人团聚的、或是干脆没了家人的都通知了辰龙,一船船被送去了姑苏。 签了活契还想着与家人团聚的,就留在了知府府衙,叫他们偶尔也能和家人见一面。白术还惦记着刘嬷嬷的吩咐,这一回看见了几个好的还不知事小姑娘,就吩咐了辰龙,直接送去京城,叫刘嬷嬷调|教着,过个几年就能用了。 在政令起不到作用的时候,就只好让林瑜本身的财力起作用了。他倒是不会觉得这就是他一个施政者的失败,本身他就是套着镣铐跳舞。只要结果能达到他的预期,过程如何他其实已经不大在意了。 推出常子兰的目的很简单,让他带着大笔的银子去和那些拼命低价并购土地的富人争去。这一万两千的银子远远不够,但是他的背后还有他这个兴化府的知府。 唯一可虑的,在整个兴化府地价折半的时候,那一万两千的银子花完,闻着腥味前来的常家会不会按着折半的价大肆并购土地。毕竟,这一万两千的银子也算是给足了面子了。 事实上,直到现在,都没有其他的府城有权有势的人家过来伸手,一来,兴化府的名字刚和疫疾联系在一起过;二来,应该是兴化府的地头蛇联手阻止了这些人的染指。 直到林瑜亲自将常子兰这条大鱼给放了进来,搅浑了一池浑水。 直到这时候,林瑜还不算是亲自下场。但是,在常家来之前,他得掌握住局面,也要拿的住足够的利益,叫这些闻着腥味前来的鲨鱼放下眼前的鱼肉,心甘情愿地跟着他的步调走。 “还真是没有给我太多的选择。”林瑜嘀咕了一声,就去请王子腾来。 王子腾已经开始慢慢地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兴化府。毕竟疫疾已经控制住了,他身上还有巡边之职。这大半年的收获已经是他这两年来最多的,当今还额外加封了他从一品柱国将军。不管日后如何,这一刻的确是他奉旨巡边以来最风光的时候了。 听下人来报,林瑜有请,他虽然奇怪,但是欣然而往。不得不说,这十年来,大约林瑜是他看得最顺眼不过的一个官场后辈。即使,两人一见面,林瑜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但是,所谓的面子,又哪里有手里的权势重要呢? 王子腾来的时候,林瑜已经煮茶以待。见他毫不客气地坐下,就笑道:“世伯身边的五万两银子还没花吧,现在可派的上用场了。” 王子腾叫他一句话说得一头雾水,心道,之前那般艰难到底还是没有用上。怎么这时候反而要这点银钱了?但是花钱他还是懂得,就笑道:“值当什么,一会子世伯就叫人送来。” 林瑜摇头,道:“并不是小侄要用,而是小侄要给您送一份大礼。”他拍拍手,自有苏木地上鱼鳞册来。 王子腾被他一句大礼给吓得一瞬间背后冷汗直冒,一丝凉气直蹿后脑勺。他干笑一声,道:“世侄的大礼可是轻易吃不得。”不自觉地抬手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他瞧着林瑜手里的鱼鳞册心中稍定,笑问道,“难道世侄是想叫世伯买地不成?” 林瑜点点头,道:“此其一。” 他翻开鱼鳞册,上面密密麻麻的用图形标示着土地的形状所有人之类的信息,不过相比于王子腾以前看到过的写满了小字的鱼鳞册,林瑜手中的这一本上面就简洁得多了。相比于有所有人名字的圈圈,好些的土地上标上了待售两个字,格外的显眼。 王子腾咦了一声,就从林瑜的手中将册子拿过来,仔仔细细地一页页翻过去,正色道:“竟然会有这么多无主土地?” “并非无主,只是原本的主人家要活不下去了。”真正的无主土地已经被林瑜遣人回收了,这些都是丑牛这段时间和柳湘莲走遍了乡村才制作出来的。林瑜淡淡道,“市面上,无论是上等田还是中下等田,价格都已经折半,再这样下去,早晚再升民怨。” “折半价啊!”王子腾听着,不得不说有些心动。这时候的人对土地的向往大约是天生的,贫者希望有一块可以立足的地,富者希望自己名下的地越来越多,仿佛这样就会有安全感一样。直到几百年后,国人这方面的心态依旧残存着,只是转嫁到了房子上。 没有的想有一套,有了一套的觉得不够保险,有闲钱就赶紧再买一套。很难说那些炒房的团体没有利用这样的心里。 “这些地不过是小头。”林瑜也不在意王子腾那心动的模样,挥手叫苏木端了一个攒心八宝锦盒,寻常用来放一些蜜饯果品的,搁在王子腾的面前,道,“这才是我想送您的大礼。” 王子腾探头看一眼,最中间的圆心中搁着几块正正方方的雪白样的……糖?他拈起一块尝了尝,清甜的滋味和他印象中的都不大一样。他怀疑地看了林瑜一眼,只见他笑着示意,便又拈起边上一块透明入水晶的,尝一口。还是糖,却与刚才的味道又不一样一些。 “这些难道都是糖?”他讶异地问了一声,只见八宝攒心锦盒中还有白如雪般细腻的散糖,还有赤色更纯正的赤砂糖,同样是赤色的块状砖糖,一口下去全都是水果味的水果糖等等。 都是普通而寻常的东西,但却都要比他印象中上用的、官用的更好一些。 王子腾大约有些明白了林瑜想送给他什么大礼了,不得不说比起牛痘来,这个礼虽然分量没那么重,但是也不那么叫人担惊受怕。他试探地问道:“成本如何?”哪怕是比现下制糖更贵一些呢,他自然有办法给卖出价来。 “基本都比原本制糖要少上一成,个别能少上一成半。”林瑜漫不经心地笑道,“若是由我们自己控制甘蔗生茶、制作,那么至少还能减上个一成。” 然后他就听见了咕咚一下,对面已经呆愣了的王子腾狠狠咽了咽口水的声音。 听完了林瑜的话,王子腾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猜测的所谓大礼和林瑜嘴里的相差多远。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大礼的!就算是更看重权势如他都没办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如果说,他想象中这些品质更好的糖只能走高层路线的话,林瑜口中低廉的成本就注定了整个大靖朝四万万的人,哪怕四个人里头只有一个人吃得起呢,都是一笔巨大到可怕的财富。 而且,吃不起的人自然可以选择品质低一些的,按照林瑜的说法,这样子的成本只会更低。所以,就算是糖不像是盐一样,是非需不可的东西。但是,糖也不像是盐一样,官府卡得很紧啊! 谁会嫌钱多,眼看着这样一比巨额的财富放在王子腾的面前,难怪他会发出这样不体面的声音了。 “但是,光我们两家,是守不住这样的一笔财富的。”林瑜却在这时候泼了王子腾一盆凉水,“甘蔗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长得好,甜度更高,我们需要地头蛇来看着这里。”这就是他推出常家的另一个用意了。 他有意将整个兴化府变成一个巨大的产糖工坊,这样那些失地农民也有了一份可以糊口的生计。而且生意只要一直在,根基在泉州府的常家就没办法绕过林瑜的眼睛。有什么不妥,林瑜也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更何况,在他的计划之中,他有整整一个任期的时间来在兴化府培植根基。和他一点点侵占了整个灰色地带的姑苏不一样,两年的时间足够他里里外外都在这座府城之上刻上他的记号了。 王子腾微皱了眉,但是不得不承认林瑜的话是正确的。将来无论是他还是林瑜,都不会一直待在一个偏远的南方府城。 如果没有在京城夺下来的权势作为支撑,这样的一份生意也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巧取豪夺。 那么,寻找一个靠谱的地头蛇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了。 王子腾沉吟了一下,道:“世伯要继续巡边去了,这里头的事情怕是得劳烦瑜哥儿操心。”又承诺道,“要什么只管来信,当伯伯的保管眼睛也不眨一下。” 林瑜就笑道:“既然世伯愿意,那就听我分派。”又笑道,“前头买地,小侄是按原本正常的价钱来的,世伯摸心疼才是。” 王子腾豪爽一笑:“怀瑾一片爱民之心,兴化府百姓有福。” 两人议定,相视一笑。 第61章 因为涉及税收,土地分等一向是由官府决定。上中下三等不一样的田地, 所收的税也不一样。是以, 富户常常买通了吏目将好田当做中等甚至于下等田来来买下,以图避税。自然, 都已经将好田充作次田买了。他们给卖地的人家也只会是次田的价格, 欺负这些无权无势的农户, 在这时候也是常见的现象。因此, 鱼鳞册上一向存在着大量的土地与实际情况不想符合的现象。 特别是这种时候, 全府城的富户都盯着那些即将被出手的田地, 所有人都在蠢蠢欲动,只是还在强自按捺着,看看这兴化府的地价能被压到什么程度。 林瑜几乎不用脑子想, 都知道这样没一个人抢先出手的情况不符合市场规律,必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在压下了整个府城大大小小的声音的同时, 将别的府城闻着腥味的鱼给拦在了网外。 所以,除了一开始的几宗小块的土地买卖, 府衙里一时竟没有再接到土地过户的契书。 比起早先几个商人粗暴的囤积居奇,这背后的人使得手段有了一丝官僚的影子。虽然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这背后的人很自信。哪怕叫林瑜这个手段狠辣的少年知府知道了他的身份,他也能以怜悯农户不忍他们买地这样的借口给糊弄过去。 几乎有些脑子的读书人都知道土地兼并的坏处,但是不妨碍他们一边用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压价, 一边乐呵呵地用着低廉的价格将土地收入囊中——等价格到了差不多的时候, 他们再出面,一口气将这些土地包圆。到时候, 即赚了面子,又有了里子,何乐而不为呢? 囤积居奇的商人最后都被砍了脑袋,但是这一回,情况不一样。之前勉强算得上是卖方市场,高价卖药,道德上说过不去,最后也被林瑜使了法子给一网打尽,百姓们还要纷纷叫好。但是,这一回却是买方市场。总没有压着人家买东西的道理吧? 可事实是,百姓能卖的东西已经不多,再不卖地就快活不下去了。府库之中的确有赈灾的粮食,但是能救一时,却救不得整整一个春季。林瑜也不能白养着整个兴化府的百姓一季度。 原本青苗法是个不错的办法,但是林瑜更担心这个法子后期变成官僚变相房贷剥削农户的现成之法。 这样的世道,再坏也坏不过人心。 常子兰出现的机会很合适,他本是林瑜请了来解决盐的问题的。背后又是泉州盘踞了百年的世家大族,就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但是有林瑜这个知府在后面撑着,还出手就是一万两银,一下子就刺痛了某这些人的眼睛。 “也不知道他们还能坐得住多久。”柳秋池将手里的事该说的都说完了,自倒了一杯茶押了一口笑道。 林瑜独个儿摆弄着棋子,在兴化府的日子他又开始了左手和右手下棋的日子,白师父倒是愿意陪他下,只不过他是个臭气篓子,还爱悔棋,棋品就和辛翰林一样糟糕。林瑜嫌弃坏了,下过一次就再也不愿意带他一道玩。 他手里摩挲着玉白的棋子笑道:“看这一万两千银再加上一个常家能砸出来多少水花吧。”坐不住了最好,坐得住也无妨。横竖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继续收地,那些人要么冷眼旁观彻底放弃这一次的争夺,要么就赶紧动起来和林瑜争。 可是,说句实在话,这辈子林瑜最不怕的就是砸钱。因为他有后期回本的计划,但是对那些人来说,土地不过是用来种粮食的,超过了一定的限度,自然负担不起。 或许说,林瑜这一次其实还挺希望这些人出来跳一把,也好在任期之内将这些蛀虫收拾收拾干净。 柳秋池在林瑜手下干了这大半年,一开始常为他看似天马行空、信手拈来,实则一环扣着一环的严谨思路给吓着,只觉得这人算无遗策,也特别擅长将他人的利用价值给榨得一干二净。相处久了,又和林瑜下过几次棋,这才有点摸出了他的套路。 正所谓棋如其人,林瑜特别擅长在他觉得需要的时候,布置上一些不是特别重要但是聊胜于无的棋子。按照他的说法,这样的棋子大多数并不会产生作用,毕竟完全脱出林瑜计划的存在还是很少的。但是,当事情有变的时候,这些棋子往往能发挥出相当的作用来。有时候,甚至能够做到彻底扭转局面。 后来,针对这一点好奇的柳秋池问过林瑜,他是按照怎样的标准来布局的。林瑜的回答很简单,尽量想到事件发生的所有可能性,再根据可能性的高低来决定是不是要做另一手准备。 为这个,林瑜还给柳秋池复盘了一次他和常大学士之间的对弈,并将自己的思路细细地分析给他听。 听过那一次长长的分析,柳秋池不得不为自己师父的迟钝而感叹,大约作为臭棋篓子,他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多想,反而下得下去,倒是林瑜对不按套路出牌的白师父比较头疼。即使赢棋不难,也不愿意在折腾自己的脑子。 而对他自己来说,和林瑜对弈,就像是陷在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之中,常常有动弹不得之感。自虐一般试过几次,他就再也不愿意尝试了。 就为了这个,林瑜还称赞他是除了常大学士之外,少有的愿意多陪他下棋的勇士了。 一开始他还挺高兴的,毕竟常大学士是棋中国手世所公知。不过,后来眼见着林瑜美其名曰锻炼,扔给他的事情越来越多,需要他做决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之后,柳秋池还真是苦乐自知。 虽然内心深处因着林瑜显见的看重而受宠若惊,但是有时候看着因着自己忙起来反而又闲下来的他时,就算好脾气如秋池也不禁有些牙根痒痒。 不过,谁叫他是自己送上门的呢,还是他自己说要来做苦力。 柳秋池为自己当初的天真叹了口气,然后道:“那班房里头的那个就先看着?”自古以来土地买卖都不是小事,特别是兴化府这样刚经历过灾难的府城。当初林瑜和他两人还一道窝在班房办公的时候,就说过了,但凡有土地上的事情,必须盯死了。 之前班房里有人趁着府衙上下的忙碌,悄没声息地把几宗土地买卖给办了下来。其中被冒用了签名的那个秀才固然倒霉,被柳秋池当场给送出了府衙。不过,那个冒用他人签名的家伙,也不是什么聪明的人。漏了马脚而不自知,犹自沾沾得意。哪里知道,林瑜和柳秋池始终有一个眼睛盯着他,就看背后之人什么时候再去找他。 “这些天盯紧一点,估摸着快坐不住了。”林瑜漫不经心地道,又问,“聂桓那边怎么样,一切都还好?”这个聂姓的书生就是被送出了府衙的倒霉秀才。不过,他是林瑜和柳秋池两个冷眼瞧着,都觉着是可造之材。所以,按着林瑜的想法,今年兴化府的院试必是要举行的。本就要放人家回去好好的温习功课,这一次撞上了更好,这场戏看起来更像回事了。 “好着呢。”柳秋池想起聂桓抱着林瑜亲自批注的四书那兴高采烈的样,不由笑道,“他自己也说过,想着今年参加院试,本就有心辞职,只是看着府衙上下那么忙碌,倒不好说。”他是看得出来,那个聂桓对被冤枉不是没有怨气,不过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在柳秋池亲自上门赔礼道歉并解释原委之后,那点怨气就尽数消散了。 反而语重心长地与柳秋池说,不应该将这样的要紧事告诉他,就算说也该是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说,省得一时不慎坏了林知府的大计。 “心性不错。”林瑜很为自己的眼光得意,满意地颔首,道,“若是这一次考上了廪生最好,就能直接参加明年的大比了。”乡试又称大比,不是所有秀才随随便便就能参加的。必须是本地生员应考合格者,如果是廪生的话,连这一关都不用考。当初林瑜就没有多考这一回。 “只希望今年的院试能录取多少人。”柳秋池忧虑道,这知府的政绩中有一大部分要看当地的文教,也就是当地生员的数量,以及这些生员又有多少能考上秀才。林瑜本就是临危受命,兴化府又死了那么多的人,这一块算是已经砸了一大半了。若是有心人在这上面做文章的话,就算会惹得当今不喜,但是按常理的确叫人无话可说。 林瑜倒是不担心,所谓文教也不过是看看一府之地有多少生员,生员中最好的廪生有多少,考上举人的又有多少。如果兴化府和往常一样,冒出来大量的生员,那才叫人侧目。所以,数量上是没法可想了,但是好歹能在质量上下下功夫。 算来他在兴化府也就剩下两年的任期,明年是乡试,到时候不求能有多少生员前去应考,将应考生员的录取率上升一下,他还是能做到的。柳秋池的担忧林瑜心中也明白,但是据他所知,他考上状元的那一年,他原籍所在地的知县以及知府都高升了。须知,当年和他一起考上进士的,比起往年来要少了近一半。但是就因为多了林瑜这个连中六元的妖孽,本来升迁无望的一知县一知府,如今最差的也升了半级。 可见,数量不够,质量补足也是行得通的。 接下里的一段时间,依旧风平浪静。林瑜开仓放粮,也没引起什么太大的反弹。毕竟兴化府失去的人已经更多了,就算是幕后之人也不希望死更多的人——就算是他们把土地都给包圆了,没人种又有什么用? 常子兰在按着林瑜的吩咐,花光了一万两千的银子之后就安安稳稳地窝在了府衙之中,没有随便出门。他也不是笨蛋,看过李家村之后,就知道林瑜为什么要他去花钱了。 几乎就在当晚,他就写了信,连夜遣了人回泉州老家。他也知道自己趁火打劫不大好,但是这地价他瞧着也实在是心动。到时候,比市价多个一成,也算是给林瑜一份面子。 不过。这几天他也的确自觉没脸,一直窝在院子里头不敢出面。 林瑜还能不知道?应该说,在决定叫常子兰出面收地的时候,他就猜到会有今天的这一遭。甚至,他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范围之内。 常家本就是林瑜为榨糖生意选定的本地代理人,常子兰还不足以林瑜出面详谈,必须由常家在泉州的大家长出面才行。而且,事关重大,林瑜之前也已经紧急致信京中。无论是常柯敏那边,还是林如海那边,他都去了信,详细解释了自己的做法。 毕竟一个做知府的,自己大肆圈地,消息传上京,他都可以预料得到御史台的狂欢了。还有什么能比参倒一个连中六元、发现牛痘眼看着前途无量的未来大学士更让他们有成就感的呢?到时候,就算是当今也保不住他。 所以,这一回,林瑜是不会亲自下场的。 私下的份子算是私下的,只要几家人家不说出去,谁都说不出不是来。但是,明面上绝对不行。所以,在他的预想中,林常王三家合力中的林家,指的是林如海而非自己。 林瑜也不在乎这点钱。 若真要赚钱的话,在这样的时代,他把早就制造成功的玻璃拿出来,就足够他赚得盆满钵盈。每一个新事物的出现都代表着一个新生的行业,而掌握着技术的林瑜能在很大的时间之内做到垄断。 但是,他的目标又不是赚钱,何必心心念念地钻在钱眼里头。 林瑜希望看到的,是整个社会在技术的发展以及革新之下,滚滚不断地往前发展。当社会发展的势头遏制不住的时候,就是他向当今皇室发难的时候。 一个人在历史大势面前太过渺小,区区一个皇室,不也是同样吗? 不同的是,林瑜会成为撬动历史的车轮那一个支点,而所谓的皇室、所谓的三纲五常会成为历史车轮地下被碾碎的尘埃。 林瑜翻着脑海中的缜密的计划书,小心翼翼地算计着一个府经济类型的转型。按照他的计划,一个兴化府就足够供应大半个国家的糖消耗,所以,他不准备将这样的模式推广到别的府城。 单一经济模式到底存在风险,如今的社会对天灾人祸的应变能力还是太差了一些。等他真正站到高位了,能决定对外扩张的时候,有了可长期源源不断供给廉价粮食的殖民地,才会考虑经济模式的推广。 时间真的永远都不够用,林瑜叹了一声。 听着自家大爷幽幽的叹息,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太好的苏木已经完全习惯了,知道他是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呈上一张帖子,道:“门子递上来的,说是正立等着。” 林瑜睁眼翻开一看,就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拢了拢衣襟翻身而起,吩咐,“去报与王将军。”又叫白术收拾花厅去。 常子兰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来了,没想到他没有先通知自己,倒是先呈了帖子与林知府。虽是礼仪正当如此,但是心里还是不安,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走。 该说的,伴着自己来的管家一定会说清楚,也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 要说常老爷是怎么想的,他比自己的儿子要大方多了。一路上就打定了主意,无论一开始林瑜是为了什么将子兰推出去按着原价买地。他就比着林瑜的心意,带足了银钱,准备全花了。 原价就原价,好歹能吃到嘴里。本来若是没有这一回又是天花又是暴民的,哪来的的机会添加这么大的一大片地呢,何必再因些许银钱惹得林瑜不快。他是得到过常大学士的警告的,也一直关注着兴化府的动静。 这个少年知府可不是省油的灯。 哪里知道,这里头等着他的,可不仅仅是一大片地那么简单。他可以说是头晕目眩地听着林瑜和王子腾说着未来的计划,怎么也想不明白这金元宝怎么就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一个正一品的九省统制,一个正四品的知府,又有什么必要诳他,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常家嫡支板上钉钉的孙女婿。常老爷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道:“不知京中的大学士怎么说。”常柯敏按辈分是他的大哥,但是有外人在,还是称呼大学士显得更尊重一些。 林瑜知道他会是这般的反应,毕竟是涉及一族的生计,不得不慎重,便道:“我早先已经去信京中,不日应该有回音,常员外只管在府衙安心等候。”又道,“王将军的行程紧张,拖到现在已是不易,先把大略的定下罢!” 具体方案以及施行都是林瑜亲自来,换了别人他也不放心,今天要定下来的不过是份子之类的。对王常二人来说,这本就是天授之财,自然是林瑜怎么说,他们基本没什么意见。自然,要是财力不够的话,这份子的比例还是有待商榷,但是三家都不是什么缺钱的人家,自然没有多少说的。 便是不确定到底如何的常老爷也沉默地听完了两人的话,心道便是常大学士不同意,他也会用子兰的名义入一份,不过大约是会同意的。 商议下来,林常王三家各占三分,林瑜独占一分。 常老爷只觉得自己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以为林家四分,并不以为怪。而王子腾在官场摸打滚爬这么长时间,自然是知道林瑜的用意,心中又是钦佩又隐隐带着些庆幸。 这一切自然是私下里进行的,王子腾也不会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但是回头他会将自己的心腹家下人遣过来。他自己忙忙的准备离开兴化府,事实上先头军营已经拔营,但是他为了这一笔生意多等了两天。如今,大势已定,他也该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还带上了林瑜身边的一个亲近小厮。 林瑜在和王子腾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有将苏木放在他那边的想法了。毕竟,他从来没有忘记,苏木原本地名字来历。相信,苏木自己也没有忘记。 果然,在林瑜和他说过之后,苏木沉默了一下,狠狠地给林瑜磕了三个头,抹着眼睛就收拾行李去了。 白术就叹一声,道:“今晚的枕头都该湿了吧?” 林瑜也不是滋味,好歹朝夕相处还悉心教导了这么久的人,就是养条狗都养出感情来了,更何况,这些年苏木一直勤勤恳恳地跟在他的身边,毫无怨言。虽说一开始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是真的这样做下来,便是林瑜也赞叹他的这一份毅力。 “那就叫他带着湿枕头上路去。”他轻哼一声,歪在榻上看书。 白术悄悄地瞄了瞄自家看起来不大高兴的大爷一眼,也不说话,忙忙碌碌地上下收拾妥当了,打发他上床睡去。 林瑜也没什么心思,也就顺着她的心意阖目躺下了。 端着一盏烛台从林瑜房里落地无声地退出来的白术一转头,看见苏木的小屋里头还亮着灯,想了一下,心道苏木如今虽大了,但到底是她姐姐似的看了他小毛孩一般长到现在,走之前也该帮着收拾一番才是。 就上前轻轻敲了门。 苏木连忙拿架子上的巾帕沾了水擦了擦红红的眼角,紧着来开门。 白术一瞧他红彤彤的眼珠子,就笑了,低声道:“还和小时候一般呢?”那时候,苏木刚来林家,哪怕装得再若无其事,一个半大的孩子,心里哪里不惶恐呢?偷偷摸摸地窝在被窝里掉眼泪,还不敢叫京墨知道。 京墨能不知道才出鬼了,一个屋的住着,又不是聋子瞎子,心里想着白术在院里一向大姐姐一般的照顾地下几个小的,就悄悄的和白术说了。 果然还是白术有办法,没多久就好了。 如今苏木一听她这么说,忍不住涨红了脸,道:“那不是小时候么?”又让白术进来。 白术一瞧屋里井井有条的,就道:“到底长大了。”以前,连自己穿衣服都穿不好,还是京墨教了好几次。叹一回,还像是他小时候一样拉了他的手,满满的安慰道,“大爷心里也舍不得,只是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嘴上再说不出来。你以后慢慢的好了,他就高兴了。” 苏木低着头,看着白术牵着自己的一双柔嫩却能替林瑜掌起整个内宅的手,道:“白术姐姐,我说一句话,你听着也别觉着我没出息。”他回想着自己仅有的十几年的生涯,道,“其实,有时候我常常想,若是能在大爷在林家待上一辈子就好了。”他瞧着出身高,但是在林家的几年却是他唯一感受到真挚的关怀的几年。 无论是严厉的张师傅,还是那些老是嘲笑他的天干地支的护卫们。现在想想,就连被大爷罚抄都有着另一种温暖。虽然自己写着写着就睡着了,还累得京墨第二天一边骂他一边模仿着他的笔迹帮他一起抄。 他是真的很羡慕京墨。 “羡慕他做什么。”白术笑一声道,“你瞧他要不是被留在扬州,要不就是被留在京城,天天有忙不完的活,你羡慕他?” 这才发觉将自己内心的话说出来的苏木不由得道:“但是他还是会回来,跟在大爷身边的。”说着,眼眶又红了,“那时候我又在哪里呢,这一回碰不上面,也不知道下一回什么时候还能再相见?” 白术哭笑不得,这傻孩子,这是想京墨了吧,还非说羡慕人家,便道:“天下说小不小,说大呢也不大,只要你还念着我们总还有相见的一日。”又拿了帕子细细地拭去他脸上滚下来的泪珠,“再说,你与我们不一样的,我们呢,待在大爷身边就好了。但是,你终究有自己的路要走,一直做一个书童,也白费了大爷对你的期望,是也不是?” 她没有多说,苏木的身份在林瑜的院子里本就是个看破不说破的秘密。见苏木点头了,方继续道:“我知道你也想留在这里,但是,想想你为什么留在大爷身边多这么长时间的小厮书童,想想你要是不跟着王将军走会不会后悔。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苏木。” 良久,低着头的苏木斩钉截铁地说:“我会回来的。” 白术欣慰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有这份心就好。” 苏木走了,他的新身份依旧叫苏木。户籍是当初林瑜在扬州的时候就办好了的,挂在姑苏一户人家之下。妥妥的良民,保管谁查都查不出半分虚假来。 王子腾那边有林瑜亲自打过的招呼,自然不会认为是他放在身边的眼线。毕竟哪有人放眼线放得这么正当光明的,而且,按照林瑜的说法,只管叫他从一个兵卒开始做起。日后如何,只看他自己。 瞧着,是像提拔的意思。只是王子腾是不明白为什么将这么一个小厮推出去,要他说那两个护卫不是更合适么? 林瑜就哂笑一声,道:“他们是好,可是世伯敢收么?”地支的意义本就不在于此,如果他有意军中的力量的话,他会另外想办法的。说白了,林瑜也没有完全将宝压在苏木身上。 张师傅已经回到了姑苏,帮着训练那群小崽子,有合适的,会往军中丢上几个。不过,从一无所有开始爬起来到底艰难,林瑜也没抱多少希望。 他真正的想法在冯紫英的那个马场上面,至今与神武将军缘悭一面,实在是憾事。 王子腾摸了摸自己汗毛竖起的后颈,讪笑一声,然后正色道:“那么,一切就交托世侄了。”一抱拳,利索的翻身上马,走了。 苏木红着眼眶,留下一句,‘一朝是苏木,永是大爷的苏木’,像是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掉眼泪,一别头就追着王子腾的背影去了。 林瑜听了,轻叹一声,道:“小崽子出栏了。”也不知日后如何,不过他一时是管不得了。 边上的苍白着脸好不容易被放出来的辛宗平多少伤感都被林瑜这句话给戳没了,他是见过姑苏林瑜的庄子上那些个哼哼唧唧的小猪崽子的,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走远了,回吧?” 林瑜利落地一转身,道:“感觉怎么样?” “就像得了一场小小的风寒,就是关在屋子里头实在太磨人了一些。”辛宗平老老实实地道,“躺了一个多月,人都要散架了。” “放心,接下来你就闲不起来咯。”林瑜带着人往柳秋池身边一送,自己则窝回屋子里头去写五经批注去了。 徒留下辛宗平面对着眼冒寒光死拽着他不妨的柳秋池,忍不住后悔。早知道他就跟死在林瑜的身边,哪怕帮着些他最讨厌的八股解析也好啊! 不说林瑜这边迎来了常老爷,又送走了王子腾。却说,京城中,几乎同时接到林瑜的密信的常林二人,几乎一宿没睡好。 特别是常柯敏,向来知道自己这个孙女婿有能耐有家业不差钱,要不然也不能一掷千金买下原张家的大宅。就算是三王爷给了折价,但是常大学士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从来都不是什么不通庶务的人。家里头的产业每年年底也会将账目拿来给他过目,生意经他还是知道一点的。 那张家的宅子原本抄没的时候,叫三王爷给十五万两给留在了手里。这些年本来有留着自己住的意思,没想到当今宠爱,封王后另赏了他一套更好的。这宅子就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留着吧,也没必要在城里头置着两套宅邸啊,再说也没他现在住着的合心。这要是扔出去吧,一时还找不到能接手的人。 毕竟虽然比不上亲王府,到底是原阁老人家的,地段园子都好,自然价也高,一时盘不出去,可不就是砸在手里了。 林瑜愿意拿下,三王爷也高兴。自己亲眼相中的好宅邸,与了林瑜这样一个风姿无双的人物,他更乐意。是以就没有按着宅子本身的价格折价,只从当初他拿下的十五万上翻了一番。 老实说,这些年他维护这宅邸花的钱也有小一万了,冯紫英知道王爷给的价之后,便道三王爷是真心看重林瑜。 不过,常柯敏不知道,他只道当初张家前前后后几回修葺扩大宅邸,加起来怕是花了有百万之巨,就算是王爷爱惜,只怕也扔下了几十万。当时,还骂这小子不懂得持家,现在他算是知道了,林瑜是怎么赚钱的。 区区银钱,他还真是没放在眼里。常柯敏心情复杂地从朝堂之上退下,一抬眼,正好对上了一双同样熬红了的双眼,眼下的乌黑,眼中的神色简直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仔细一瞧,果然是林如海。 常柯敏就上前,与林如海把臂同行,用特别理解的语气道:“如海这些年,带着这么个侄子,也不容易啊!”他昨晚收到的信中,详细地解释了常、林、王三家一道做制糖生意的始末。相信林如海应该也一样接到了信,就直接开口了。 林如海想着昨晚林瑜信中,这么大笔的利润,直接就说送给黛玉当嫁妆等语,不由得赞同道:“以后,还请常学士多多包涵才是。”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一道往外走,同样是熬得红彤彤满是血丝的一双眼睛。幸好这时候刚大早朝结束,大多数官员都是睡了没两个时辰就凌晨起床,穿过大半个京城,赶到紫禁城前排班布队地上朝。是个人眼睛都跟兔子似的,这两人才不大显。 人家也知道他们以后就是亲家,亲密些才正常,也不多在意。大多脑子里尽想着先回衙门里头休息,哪里有心思去关心这两个人在一起说些什么。 两人心中皆有疑虑,只是,刚刚散朝到底人多眼杂,他们微微说了两句,约下放衙后去常家吃酒,这就散了。 到了晚间,果然常柯敏已经扫榻相待,还来不及用茶,第一句话就是:“生意倒罢了,这王家怎么说?” 文武相轻,这才是上头做皇帝的乐意看到的景象,结果他们乐呵呵地开始一道做生意赚钱了,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么? 第62章 若说以棋观人,这世上大约没有比常柯敏更加了解林瑜了。但是, 布局和对弈到底不是完全一样, 有时候,就算是常柯敏也不太明白林瑜的想法。即使他站得已经够高、看得也够远了。 林如海到底比常柯敏和林瑜多相处了几年, 心里知道, 自己这个侄子这是变相地向着军中势力伸手了。但是这并不好直接说的, 只是道:“我这侄子您应该也看得出来一点, 最擅长不动声色地布局, 往往最后掉到他的陷阱里头, 别人还心甘情愿的。”身为一个掉过一次,还掉的格外乐意,且并不打算后悔的人, 他有时候也会幸灾乐祸地看着别人一起掉坑。 常柯敏不大相信,就问:“这么说, 只是适逢其会?”他不是觉得林如海说了谎,只是他更觉得林如海没有将一些关键的内容说出来。 林如海点点头, 道:“王子腾虽是勋贵出身的武将,但是要不出面就啃下这一块生意, 并不算难。”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的话,也做不到今天的位置了。他想了想,又道, “之前瑜哥儿必是逼着人家违背上头的意愿提前攻城了, 应该也有给个甜枣的意思。” “牛痘还不够么?”常柯敏自言自语地问道,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多, 上下打量着看起来光风霁月的林如海,冷不丁地道,“如海怎么看无为而治?” 绞尽了脑汁,想着怎么把常柯敏的注意力转开的林如海被他这一句给吓了一跳。虽单单听起来只是常柯敏问他道家无为之意,但这个到底是林瑜亲自选中的姻亲。要是那小子没什么小心思,林如海才不会相信。 他不由得沉默了一下。 像是在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常柯敏伸手亲倒了一盏茶与林如海,道:“如海真是有一个了不得的侄子啊!” 林如海轻哼一声,道:“您不也是有一个了不得的孙女婿么?” 常柯敏不雅地啧了一声,道:“那小子瞧着风姿灵秀,如今朝堂上下各个拿他与公瑾相比,拍得当今真以为自己是孙仲谋再世。” 林如海想起旧年自己与贾敏私下里的笑言,就摇头道:“哪里是公瑾呢,分明是孟德。”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常柯敏举杯,试探道,“怎么,如海眼里这百年治世,竟不是什么太平天下?” “应该说,在瑜哥儿的眼里,这就是乱世吧!”林如海摇摇头,“天授之才,所思所想原与我们不一样。”他只道是治世呢,但是叫林瑜几句话一问,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了。 “下棋之时,老夫能提前看二三十步,不说全天下毫无对手,也算是数一数二。但是,你那个好侄子一来 ,老夫才知道,原来还有人能看上百步。”常柯敏叹道,“有时候,老夫想想,也觉得怀瑾此人所思所想极为可怖。难道天地所钟之人都是这一般?” “再可怖,也下不来了。”林如海飒然笑道,“您想过的,我早先也想过。但是,无论如何,怀瑾心中的天地太过美好、太过壮阔。那时候,我就想着,我要多活几年,才好亲眼见一见,他眼中的太平盛世。”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举杯:“敬太平。” 事实上,关于文武之事,林瑜和王子腾自然不会没注意。他们在兴化府也算是同僚了那么长时间,这一点默契还是有的。既然王子腾想吃下这一笔生意,那就默认了他自己要解决这样的问题。 不管如何,常林二家都是文人,他作为唯一的武官就要披上一层皮。 不过,就像是林瑜不会亲自下场一样,常柯敏和林如海也不会在这场生意中挂上自己的名字。常家有现成的身在泉州的族人,林如海这样没什么近支嫡脉的,就派了家下人过来。王子腾稍微不一样一些,派了自己的心腹,却是一个身上有了功名的史家人。可见贾王史薛四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是如今也的确只有王子腾一个出息的。 说来,买地这样的事情,其实只要不是林瑜自己动手,叫亲眷动手一般没人会抓着不放。他不过更谨慎一些,宁愿放弃那么大的一块蛋糕也只愿意隐于幕后。 王子腾的离开不能说是悄无声息,但是动静也不算很大。当地的孙、闻两家却大户立时就得了消息,比当初常家人出现时他们的焦急,这一位将军的离开无疑是给这些人莫大的希望。 原本有着王子腾以及城外的军营在,兼之这个将军本就是勋贵出身,他们少不得也得多顾忌一些。如今看来,这将军并没有将这些土地放在心上,也并未如传言中的那般与那个少年知府有多少的相得。 也是,自来文武相轻,哪里真的有那么多的情谊。更别说,牛都这么大的事情,没准两人私下里早就挣功撕破了脸也未可知。 孙家族长得意地捋着胡须,心里编排这林王二人的龌龊,只觉得一切尽在掌握。 他可不像是那些盐上做手脚的蠢蛋,和那些囤积居奇的商人一样,就算这一回不死,只怕日后也没好果子吃。这一回,只要将那些田地拿下来,他孙家日后的前程可期。 这都多亏了他的好儿子,听着闻家族长的奉承,他心里得意,面上谦逊道:“哪里哪里,都些许小聪明,难登大雅之堂。” 那闻家族长就笑道:“可笑那少年知府还特特拉了常家过来,岂不知人家又何尝甘愿大价钱花出去呢,这些天还不是动静全无。” “常家也就罢了,他家根基不在泉州府,不会在这里多待。到底是阁老族里,还是要给些面子。”孙族长倒不是一味的想着独吞,说实在的,也吞不下。他还算有些机变,知道看在常大学士的面子上,也要给泉州府的常家留些甜头吃。只是,他们却根本不知道,林瑜更是常大学士未来的孙女婿。 就算是没有林瑜后来拿出来的糖,常家也不可能像尚且年轻稚嫩的常子兰的想法一样,冒着得罪林瑜的危险,去廉价买地。 能叫他们以原价买,都可以算是林瑜给面子了。 “连王将军那林小子都得罪了,他在兴化府可没什么根基了。”闻族长挺得意的,他只道林瑜如今在兴化府说一不二都是因着王子腾手下的那些个兵士。如今,王子腾走了,一个连整套府衙的班底都凑不齐的知府,还有什么好怕的。 话是这么说,但真要闻族长去冲击府衙,当面和林瑜对着干,他是绝对不敢的。闻族长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林瑜在如今的兴化府有多高的声望。他生怕哪天走在街上被人冷不丁的泼粪,平白的恶心。 “闻老说得正是。”外头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书生身披白色大氅,持着一卷书册走进来,他身量不高,偏瘦,面白无须。倒也有些斯文儒雅的模样,若是柳秋池在,一定认得出那人和府衙班房里头的那个自作聪明的秀才面部轮廓上微微的相似。 孙族长一看自己这个宝贝儿子,脸上笑得褶子都堆了起来,忙拉了他在一边坐下,道:“怎么穿这么单薄就出来了,天气还冷着呢!”说是开春了,但是春寒料峭,就这样可不够。 这个名为孙进才的年轻人并不在意,将手里的书册往腿上斜斜一靠,手肘搁在案几上,微抬了头,与孙族长笑道:“儿自来强健,不怕这些。” 闻族长瞧这副做派,心里冷笑一声东施效颦。前头林瑜的马车经过街前,被百姓们发现纷纷跪下磕头的时候,他掀开了轿帘,请百姓们起来。那时候,他的膝上可不就是斜斜地盖着一本书册,神态也是一般的温和。 只是,同样的动作,林瑜做来就是赏心悦目的好看。这个孙进才画虎不成反类犬,再怎么也掩饰不住这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他面上摆出了一副真挚的关怀起来,道:“孙公子才学过人,只消今年岁考已过,便要预备着明年的大比,到时候金榜题名,前程可期。如今可不得好生保重一些,好生爱惜,为日后翰林院添一位储相。” 孙进才听了,忙谦虚道:“不敢不敢,便是林知府这样六元及第的也从翰林院出来了,何况我这样的呢?” “那是他自己傻。”孙族长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屑道,“好好的翰林院不待着,偏偏来兴化府趟这里头的浑水。”浑然忘了,要是没有林瑜力挽狂澜,如今有没有他们还是两说。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神格外的骄傲,“日后进才入了翰林,做个庶吉士熬上几年,以后如泉州常家那一位大学士一般也未可知。” 孙进才听了这话,却没再故作谦虚,看样子是真心觉得林瑜这样的就是傻。 闻族长心里不快,心道,自来那么多庶吉士,能像常大学士那样走到文渊阁大学士的又有几个?只是,他自己的儿子,连眼前的这个还差得远。好歹孙进才正经考上了秀才,虽只是个末等增生,但也算得上是一个读书人了。再者,这一回的田地之策也是他提出来的,他不大懂这些,还须得仰仗仰仗孙家,只好堆了满面的笑来,问道:“如今王子腾也走了是,常家也没什么动静,是不是该收网了?” 孙进才便笑道:“不急不急,价还差这一点。”他想了想,道,“正该叫表弟与常家公子亲近亲近,回头也好给我引见引见。”他口中的表弟,便是府衙之中,一直以来都被盯得死死地还不自知的秀才。 孙进才并不知道自己的表弟早就暴露了,现在还做着梦呢! “自然,常大学士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日后进才去京城赶考,也好叫常家公子引你见大学士。”孙族长已经开始想着借这一回的买地卖个好,更何况他也不觉得常家能放着廉价的地不买,非得跟着林瑜多花钱。 “正该如此。”闻族长心里不乐意,面上也只好答应,怎么,还能踩着常大学士不成?卖好本就是应该,只是他家里头没一个读书人,同样是卖好,得的好处却要比孙家少。 他心里暗暗的期望这孙进才不要考中,家里头有个读书人撑门庭还是不一样的。就算他现在略略矮了孙家一头,但是他可不希望继续矮下去。 两家商议定,就叫人悄悄地去联系孙进才的表弟。那个做表弟的一想,可不是么,这些日子以来从未听说过常家与知府有什么交集,可见不满。 他心里头也有小心思,只觉得自己一个廪生,不知要比孙进才要高出多少。他先认识了常家公子,日后也更有可能考上举人乃至于进士,到时候,孙家卖得好还不是他来沾光。 是故,偷了一个空子,乐颠颠地去了。 柳秋池在一边冷眼瞧着他自以为得计,悄悄地走了,冷笑一声道:“难为他还能偷出空子来,看来我这段时间给他安排的活还是少了。” 辛宗平正专心致志地核算着这兴化府里头能空出来的土地,头也不抬地道:“对这种自作聪明的人,你只要看着他怎么一头撞进网里就好了。”说着他摇摇头,道,“明明见过了那些囤积居奇商人的下场,为什么还有人这么想不开,非要和怀瑾作对。”到底是什么给了他们可以全身而退的信心? “自古财帛动人心。”柳秋池淡淡的,又道:“再者,无知者无畏。说来,他们现在也只是不买地而已,所以有恃无恐吧!” 辛宗平摇摇头,道:“这样也好,这幕后之人自己就浮上水面了,省得还得咱们花时间去捞。”天天事情那么多,他可不再牺牲自己可怜的休息时间去看一个并不好看的人。 有这时间,他还不如去找怀瑾洗洗眼睛呢! 自从父亲来了之后,常子兰就跟着一道搬出了府衙。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的父亲和自己想法一样,想着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廉价买田。是以,就跟林知府闹翻了。 等到了包下的客栈里头,他这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这做老子的还能不知道自己儿子的想法?老实说,要是换一个知府,他也的确不用给面子,直接下手就好。可是,常大学士未来的孙女婿。大学士亲自写信来,说得不是照顾,而是叫他们听从林瑜的吩咐。这里头的差别可就大了去了。 先头,他也不明白。正好林瑜一开始也没致信过来,常老爷也算是冷眼瞧着他的行事。 没经过官场的人是不知道里头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常老爷也不是什么机敏过人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就留在了泉州做一个守成的,替常大学士打理着在泉州的家业。 别的不好说,就凭着这一点,也可以看得出来常大学士对这个嫡亲堂兄弟的信任。不能说常老爷有多么的诚实守信,品质无双。但他至少是一个识情识趣的人,而且也比族里其他几个更讲情义。 换句话说,就是个喂得熟的。 常老爷把常子兰拎到自己的面前,别的先不说,就道:“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意思,但是为父带足了银钱,准备到时候林知府怎么开价,为父就怎么买地,你可明白?”他的神色还是温和的,毕竟自己这个儿子经历得还少了,自己也没和他说清楚林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与常大学士那边并不单单只是未来孙女婿的关系。 常子兰摇摇头,又犹豫着点点头,道:“猜到一些,只是不明白。”见父亲一抬头,示意他开口问,他就道,“想来,是大伯格外看重林知府。只是,又何必这般□□为他着想?” 常老爷便道:“你觉得你大伯的处境如何?身为文渊阁大学士,内阁一员,必定是非常风光是吧?”见常子兰点头,他也不以为杵,毕竟他这个做弟弟的也为着有一个正一品的大哥而面上有光。便是泉州历代知府都要给他这个小小的员外几分薄面,为着什么大家心里头都有数。 但是,“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大伯如今做到了文渊阁大学士,也是时候想想培养后继者了。你觉得,你的几个堂哥、或是几个侄子有特别好的吗?或者说,咱们族里头,有什么特别惊艳才绝的人物吗?” 常子兰掰着手指头盘算一回,默默地摇了摇头。族里头就不说了,这几年就出了几个秀才,举人还是以前的那几个,不能说垂垂老矣,但是也已经年过不惑,就算能考上进士,离着常大学士也远得几乎够不着。 只是,他纳闷道:“几个堂哥就不说了,侄子里头就没有一个好的?不是听说子阳念书不错,过几年准备下场一试吗?” “你也说是过几年了。”常老爷就叹一口气,道,“科考什么的,也就那回事。没考上,自然一切休提。但是,考上了也并非是万事大吉。” 他想起了早年和大哥常柯敏一道念书的时光,轻声道:“庸才与庸才之间固然没有多少差别,但是当你将庸才放在真正的天才边上之时,就宛如鱼目之于珍珠,一个死气沉沉一个璀璨夺目。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差别。” “那么,林知府就是那样的珍珠了?”常子兰怔怔地回想了一下,道,“他原该是珍珠。” 常老爷就安慰地拍拍自家儿子的肩膀,笑道:“不必灰心,想想天下鱼目有多少,珍珠又有多少呢?就算做不成珍珠,也可以争取做一颗灵动的鱼目嘛!” 常子兰哭笑不得,道:“既然这样,儿子明白了。”说着,便要告退,被常老爷一把抓住了。 “急什么,我另有事交代你。”就将三家合力,做制糖生意的事说了。方面目严肃道,“这才是以后我们这一支常家可以立足百年的基业,你须得小心谨慎。” 常子兰听得目瞪口呆,道:“这真能行?”他家里头就有一个小小的制糖作坊,所产并不多,也就卖给那些个红毛蓝眼的,一年下来也有个小一万的进账。 要真是如林瑜所说的,那可不是什么一两万能计算的清楚的。 “这种事还能有假?”常老爷回想起在林瑜那边尝到的几种糖,“以后这事就是咱们顶头弄,常家三成的份子,你大伯愿意给我们两成。” “也是。”已经明白林瑜和常大学士那样的人,并不会将些许的银钱放在眼里,他们更关心的是朝堂是青史留名。这样的人自然是不会也不屑于骗人的,“那族里头?” 常老爷哂笑一声,道:“什么族里头,回头要是有合适的,咱们也的确需要人手。这要是不识相。”他冷笑一声,还真当他不知道这段时间他们都在背后说了什么好话?他也不是什么软柿子,“还翻不出天去。” 常子兰默默地点了点头。 所以当这几日依旧沉浸在激动中的常子兰突然接到一个来自府衙的人的拜帖,心情激荡自可知。 忙忙地亲自迎了人进屋,那人见常子兰这般热情,自以为得计,才刚坐下来,就忙忙地压低声音道:“小生有一个大礼,想要送与常公子。” 大礼,什么大礼?常子兰心里纳闷,还有什么能比林知府拿出来的东西更大的礼吗?他纳闷地问道:“不难道兄台不是林知府派来的?” 那人就嗨了一声,挥了挥手,笑道:“那个就知道死板的知府能懂什么,前头您可是被他坑惨了。”说着,他还贼兮兮地靠近常子兰,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道,“您买的地啊,都买贵了。这上等的好田,也不过这个数。” 常子兰再笨也知道这个人并不是和府衙一个路数的了,他嘴角的微笑略僵了一僵,心道,前头刚在林知府面前做了那样的丑态,如今这人正好装在自己的手里,且听听他到底要做些什么,回头也好将功折罪。 便打叠起十分的精神,装作难以置信道:“竟是这样?怪道我说那些个农户怎么就这般喜出望外的。”愤怒了片刻,又颓然叹道,“罢了,他是知府,还能跟知府犟不成?不过一万的银子,扔了也就扔了。”偏偏又悄悄地做出肉痛的样子来。 那人听见一万之数,不由得咂舌,心道到底是阁老的族裔,这么些银子说扔就扔了。更是下定了决心要与常子兰打点好关系,孙家的想法他知道一些的,略略让一些与常家,好卖大学士一个面子。但是,听过了常家的财力,他灵机一动,为什么一定要以孙家的利益为先呢?他自己又不姓孙,又没有给自己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还不如讲这事全告诉常家,到时候常家得了兴化府的地,还能不念着他的好?日后有个万一,也好谋个肥缺——比起他的表兄弟来,他倒是想得更实在一些。 主意既定,于是他便讨好道:“如今正有个好机会,保管将您前头丢下去的银钱都给赚回来。”然后就将孙、闻两家的谋划一五一十的尽数与常子兰说了。 常子兰不意这人竟这般,身在府衙之时,悄悄地与母家孙家打掩护。结果到了自己这边,转眼又将孙、闻二家卖得一干二净,可谓是无耻之极。偏偏他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这一份脸皮厚度,他也是闻所未闻。 见他那般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常子兰就故作为难道:“好是好,这是我一人怕是吃不下那么多,需得问过老爷才好。” 那人一听,只道自己已经搭上了常家的大船,就笑道:“原来前头都是常公子一人做下,真真好大的手笔。”就竖起一个拇指,又问,“只不知您怎么就运了那么些盐与林知府?” 常子兰以为他有心试探,便摆手道:“还不是家里的老头子说的,那知府在京里头与大学士又些许的香火情,这才立逼着我来了。倒骗我花了那么些,实在有失厚道。”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说着,就遣人去通报。 不一时,就听管家毕恭毕敬地来了,也不进门,只在外头道:“大少爷,老爷请您与这位贵客过去。” 那人心道,果然是大家气度,连个管家也这样不凡的,忙收了土包子一样打量人的眼神,生怕叫人不快,恭恭敬敬地跟着常子兰往外走。 为了不泄密,常老爷大手笔的将整家客栈都给包了下来。原本的掌柜伙计只当放了个长假,回头等常家寻着了合适的院子住下,自然能物归原主。 那人跟着常子兰学着身边管家的模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沿途经过不知多少的丫鬟婆子都远远地侧身行礼,他心里头羡慕,心道日后必也有这样的风光。正乱七八糟地想着,不多时,就出现在了一个小小的院落前。 又经过了层层通报,常子兰这才带着人进去了。 那人头一抬,不由得大惊失色,窗户下与一个陌生的员外说话的,不是柳秋池是哪个?他知道自己这回是栽了,来不及细想究竟为何,转身就要跑。 常子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就往里头拖去:“跑什么,这不是有好事么?” 边上就有人上前,帮着常子兰将这人如同拖死狗一般,拖进了常老爷的书房里头。 接了消息就忙里偷闲跑来的柳秋池欣赏了一下那人惨白的脸色,笑道:“多谢常员外援手,秋池感激不尽。” 常老爷忙摆手道:“哪里敢说援手,柳同知太自谦了一些。”须知他这句话的的确确是再真心不过了。前头刚得知自己儿子那边接待了一个可以将功折罪的人物,结果,就在下一刻,柳秋池就登门拜访。也不说什么要紧事,只闲聊到现在,若说这里头没有文章,谁信呢? 常子兰也是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他这时候总算对自家父亲说的鱼目珍珠论有了些切身的体会。未免地上这家伙转头就信口雌黄,倒栽他一把,毕竟他刚见识过这家伙无与伦比的面皮厚度。常子兰忙忙地将这个家伙之前说了些什么,哪两家人家,具体又有设呢谋划给抖露了个底朝天。 柳秋池就笑道:“前头林大人就知道这里头有人弄鬼,是以一直叫人盯着呢,谁知眼错不见的,竟叫他跑了,还来打扰了常员外常公子,秋池心中实在不安。” 那人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小动作一直叫人给看在了眼里,这才息了心思。颓丧地倒在地上,也不知是何下场。不过,好歹自己是个可以见官不跪的秀才,也没什么罪名,就算是知府一时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吧?想着,那人细腻稍稍安定了一些。 可恨常子兰刚刚将自己知道的都给抖了干净,他一时搜肠刮肚也榨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另一边,三人客套过后,柳秋池就以公务繁忙为由,身后押着那个自以为是的倒霉蛋回府衙去了。他自不是撒谎,而是真的忙得厉害。就这么一点时间,还是把活推给了辛宗平,这才逮着了机会,好好松垮松快。 常老爷和常子安忙起身相送,被柳秋池再三地请留步,这才送到院门口,目送着他去了。 等柳秋池走得都不见人影了,父子两个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常子兰摸了摸沁出了冷汗的额角,道:“光林知府手下的一个同知就这般难对付,更不用说本人了。”又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常老爷转身回了院子,道:“就在你遣人来说,屋头来了个蠢货不久。”他面色古怪地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应该就在那人到你那边不久之后,问问门房就知道了了。” 身后的管家忙上前道:“前后不过一刻。”顿了一下又道,“差不多就是骑马从府衙到这边来花的时间。” “也就是说,那人刚走,他们就发现了。”并且还直接找到了这里,几乎没有多花什么寻找的时间。 父子两个对视一眼,顿觉毛骨悚然。 其实,这真的没什么可怕的。若是在林瑜的老家姑苏,要做到这样的事情很简单,地支几乎已经渗透到明面上的、暗地里的各种各样的方面。但是,这是林瑜好几年的谨慎发展,再加上从老太妃那边继承过来势力相结合才能达到的结果。 但是在兴化府这么长时间,一开始忙着怎么控制疫疾、怎么自然巧合地拿出牛痘来。后来,疫疾控制住了之后,又天天为了兴化府的民生犯愁,不是缺盐了,就是缺粮了。 无论缺哪种,对于本就是艰难挣扎着求存的百姓来说都不好过。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林瑜一时也没有办法去发展什么个人势力。市井那边,还全靠柳湘莲给盯着。 而且,林瑜在兴化府,和林瑜在姑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地位。一个只是已故进士之子,一个却是一府长官。他要做的不一样,自然,控制的手段也不一样。在兴化府,他能光明正大地施加自己的影响力,在这座海边的小城的边边角角之上刻上自己的痕迹。 不过,要做到林瑜心目中的不会‘人走政息’,后期还需要好好经营。光靠明面上的手段,还是不够的。 柳秋池能一路紧跟着那人直到常家包下的客栈,无非是因着林瑜这么长时间以来在兴化府树立起来的威信。那个家伙大概永远想不到,凡是从府衙里头出来的人是有多么的引人注意。基本上,柳秋池只要一路问过去,就有人热心地告诉他,什么样的人往哪边走了。 如今的府衙没有吏目,人数精简到了历年之最。区区十来张的面孔,百姓们记起来并不艰难。 这一回,柳秋池都没准备让这个家伙去见林瑜,横竖之前他们已经就这件事讨论过了。常家很快就会出面用最高的价格开始收地,到时候,就算孙、闻两家反应过来想要抢地也无所谓。 常、王、林无论哪一家都有着充足的实力,更何况三家合力。只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用个办法将孙、闻两家的资金全都给坑出来。既然想吃人血馒头,就该有血本无归的觉悟,不是么? 林瑜看着手中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的计划书,愉快地弯了眼角。 第63章 资本论中有一句话很出名:如果有100%的利润,资本家们会挺而走险;如果有200%的利润, 资本家们会藐视法律;如果有300%的利润, 那么资本家们便会践踏世间的一切。 这句话并不能适用于一切的人,但是对孙、闻那样, 已经将道德践踏了个彻底的畜生来说, 林瑜很愿意用手边原本就准备开展的计划来试一试, 看看他们会不会上钩。 柳秋池有一点说得很正确, 林瑜的确很善于利用手边所有的条件, 化作自己的武器, 来达成他各式各样的目的。 面对被褫夺功名的威胁,柳秋池面前的这个秀才果然不负他反复小人的名声,对着秋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生怕说得哪一点不满意,自己这辈子就完了。 签字画押之后, 他就被重新放回了班房。按照柳秋池的要求,一切如常地继续做活, 务必不能叫他人看出一分一毫的破绽。 柳秋池在班房外看了一会子之后,就悄悄地离开了。 后衙, 林瑜的院落。 他稍微理了理手边的宣纸,一抬眼,就看见柳秋池手里卷着一叠的供词, 正皱着眉看着他, 就问道:“怎么了,不顺利?” “这种什么都敢卖, 眼里除了自己就没有什么的人的,哪还有骨气。”柳秋池懒洋洋地靠在窗下铺了锦褥的榻上,抓了一把黑子拿在手里把玩,眼里觑着林瑜随手搁在榻上小几上的宣纸,“真要拿这些个出来?” “为什么不呢?”林瑜拈了颗白子,低垂着眉眼摩挲着熟悉的温凉,道,“若没有诱饵,这些个不见黄河不掉泪的怎么会心甘情愿地下场。” 柳秋池倒不是为了这些人求情,只是担心林瑜接来的计划而已。毕竟,按照他的说法,这些个方子都是真实的,并没有虚假之处。若是玩大了,岂不是反而叫那些人得意。 只不过,这段时间以来林瑜在他心目中算无遗策额的印象太深刻了,这才没有多问。 林瑜却是不用猜都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毕竟是三家人家合力,并不仅仅是生意,更多的在于利益的结合。当制糖顺顺利利的进行下去之后,这三家人家就是板上钉钉的同盟。就算想反水,必须要先舍下这么大的一块肉不说,还要面对另外两家的报复。 除非有更大的诱惑,恐怕这种实实在在的利益绑定,要比一般的姻亲还要稳定一些。 当然,不能否定内部倾轧的状况的存在,但是这种事向来都是能对外团结就可以。现在的话,只要上面还有林瑜、常柯敏、王子腾镇压着,就不怕有外人接着里头的事情来挑拨离间。 至于这几人都不在了的话,且不说林瑜注定了会相当长寿。几十年后,连林瑜都走了,他也管不了下面的那么许多了。 柳秋池叹一声,道:“你心里有数就行。”横竖是他自己的决定,想来还不至于弄不过几个自作聪明的蠢货。他更好奇的,是林瑜为什么将这个计划给他看。 若说是因为经商乃是最低一等而觉得无妨的话,柳秋池觉得是不可能的。不说林瑜是怎么想的,就是他自己也能看得出这样庞大的利益之下,会出现的局面。 白大儒的弟子中,避世的不少,但是,选择出仕的少说也占了三成以上。所谓知行合一,白大儒本身从来不干涉他们的选择。就像是他说的,要他们这些做弟子的能够将自己的理念牢牢的在行动上做下去,哪怕没有结果,做师父的就会觉得很高兴。 柳秋池本就是偏向出仕的那一边,也因此向自己的师兄们请教过关于朝堂上的事情。在他的眼里,仅仅兴化府制糖一项,林瑜就收拢了常、王二家。 常家本就是盘踞泉州百年的士族,如今更有一个大学士在朝。王家自不必说,就算如今贾王史薛四家已经没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算是老牌勋贵,王子腾自己更是正一品的九省统制。作为四大家族唯一一个出息的,更是掌握了四家大多数的人脉。 朝堂上一文一武,再加上如今身为户部左侍郎的林如海,又一个实权官,林瑜在朝堂上的根基可谓是稳当无比。无论是谁吃亏,都不会是林瑜。 “放心吧。”林瑜翻了翻柳秋池递过来的供词,没什么兴趣地搁在一边道,“这上面的内容虽然全部都是真的,但是就算能做出来了,成本也会大大的增加,鸡肋而已。”制糖之法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试验过了,最早的时候,清洗粗汁时用的还是石灰法。就是在甘蔗榨出汁之后,将粗汁滤干净的一道工序。这一道工序直接影响到了后期做出来的糖的品质如何。当时,为了这一道工序所需要的的不同酸碱度,可是花费了他很长一段的时间才算是试验出来。 就算是这样,后期还需要经过几次的过虑、沉淀、结晶,在林瑜这里已经沦为了只做粗糖的一种被淘汰的方式。 那一天,林瑜给王子腾和常老爷试过的最好的糖,已经是用亚硫酸法来作为清洗的步骤。成本大大降低不说,成品的品相口感也会更好。不过这一道工序需要大量密闭性强的玻璃器皿,光这一点,敢问当世除了林瑜还有谁能做到。 技术是不断地向前发展的,如果停滞不前,早晚会被人给超越。所以,林瑜也敢有恃无恐地那制糖之法当做诱饵,来引诱那些贪得无厌的人上钩。 “关于这些。”柳秋池点点桌上林瑜拿来做诱饵的东西,目光沉静,“我虽然不了解,但是想来你也做不了坑自己的事,担心也是白替你担心。”特别是在他解释过,这东西基本算是被淘汰的,就更不需要多花心思了。 就像他之前想得,他今日来并不只是为了这份计划。柳秋池将手里的黑子洒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之上,轻声问道:“常大学士本就是你未来的姻亲,常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暂时后继无人,他必定会将你当做接班人看待。”说着,拨出一颗黑子放在一边。 “林侍郎的情况也是一般的,林家向来支庶不盛,他的长子还太小,日后前程如何谁都不能保证。林家日后如何,看得就是你,所以,不管血缘如何,他也是将你当做正经的后辈,甚至于嫡长子也不为过。”纤长的手指又拨出一颗黑子,和之前的一颗放在一起。 “王家。”他顿了一下,从林瑜的手边拈出一颗白子,然后道,“我最不明白的就是在这里。他是一个武将,就算王家和你堂婶的贾家都在金陵护官符上。但是,文武有别,若是前两个还说得通的话,你向着勋贵武官伸手,怎么都说不过去,难道你还能带兵不成?一个文人,王家、不,贾王史薛四家就算能给你帮助,比起常、林二家,也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可是,你还是将王子腾给拉了进来。” 将最后一颗白子和之前的两颗黑子放在一下,柳秋池看着林瑜道:“于是,我就想,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他不得不这么想,之前林瑜说起甘蔗的时候,他还只当是他想给当地的农户找一个新的出路,但是,柳秋池怎么都没想到,他提供的出路是这样的。 不是说不好,就像是之前说的,在他的眼里,林瑜擅长将所有可利用的都利用个干净。 小小一个制糖之法,不得不卖地的农户得了实惠,常、林、王三家得了利益,林瑜自己收拢了拥趸。可以想见,那狂妄的孙、闻二家未来只怕能留个买米的钱,都是他手下留情。一石四鸟,可以说,在柳秋池短短的一生之中,就没见过比林瑜注重实在的人了。 明明算得上好事,兴化府的百姓遇到林瑜,也的确是他们的福气。但是,柳秋池却忍不住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们这样的人在林瑜的眼里,又是怎么样的,柳秋池突然有点不敢说了。 “那你觉得我有什么目的呢?”林瑜有时候也会好奇,在别人的眼里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嗯,常大学士就不用了,上次的那一封莫名其妙把他给骂了个狗血淋头的信他还留着呢。他看着柳秋池隐隐畏惧的眼神,大约也猜得到,这又是一个把他给妖魔化的。 “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敢猜。”柳秋池面对着林瑜的目光,没有低垂下头,而是倔强地对视了回去,“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算无遗策却拥有着大仁大义的人,你说呢?” 林瑜看了他一回,然后笑道:“怎么,我哪里不仁了吗?”见柳秋池沉默了一下,摇头之后,他想了想,问道,“你是后来才来的,知道兴化府暴民作乱的时候,王子腾围在城外多久吗?” 柳秋池飞快地思考着他说这话的用意,他想起了某种可能,然后不敢置信地看向对面含笑着比了一个手势的林瑜。 “整整十天,一座小小的府城,那破旧的城墙换了个本事大一点的,都能直接爬上去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当然也有缺点,比如说容易想太多,“一个正一品的九省统制,你觉得,还有谁能够命令他?” 柳秋池沉默了,林瑜完全没有必要在这样的事情上撒谎,稍微去城外打听打听就知道了。他是倾向于入仕的,也就是说,他对当今的皇室没有特别大的反抗情绪。乍一听,传说得英明神武的皇帝居然做出这样不顾及治下子民的决定,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围而不攻,也是防止疫疾扩散的一种方式,就算有朝臣看出来了,恐怕也不会说出来。 因为,没有必要。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翻身下地,对着林瑜长长一揖,道:“是我误会了怀瑾。”被林瑜一探身给扶住了,笑道:“小小误会,解开了就好。” 又道:“也不全算是误会。”他慢慢地将棋盘上散乱的棋子各归各处,像是给柳秋池理清思路一般,道,“以后这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给自己多留一份余力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柳秋池神色微微复杂,本想着问别的事情,不成想却知道了这样的密辛,他一边走一边想,不自觉的就走到了自家师父的院外。 回过神来,他对自己还是如幼时一般依赖师父一叹,转身就准备离开,去前头班房把剩下的事情给做了。 没想到,里面传来了自家师父健朗的声音,道:“外头是秋池吗,怎么不进来?” 柳秋池顿了一下,还是推开了矮矮的篱笆栅栏,进门道:“我以为师父今日还在外头游玩,今日怎么回来地这么早?” 白大儒抄起手边的笔照着他的脑门就轻轻地来了一下,“忙昏头了不成,为师我昨天就回来了。”说着,打量了一下这个眉目不展的弟子,道,“说说看吧,什么事值当你愁成这样?” 柳秋池就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包括刚才他与林瑜的对话,事无巨细地说了。说完了,巴巴地看着自家师父不语。 白大儒哂笑一声,道:“在我那么些弟子中,你也算得上是心思细腻、天资也高的,就是有时候耿直了一点。”他放下手边正在勾勒的美人卧榻夜读画卷,搁下细细的衣纹笔,拿巾帕擦了擦手,道,“早先为师就说过了,世上无圣人,如今还信不信?” 柳秋池就压低了声音道:“连孔夫子也算不上圣人吗?” “按照是不是做错事这一点的标准来说,不是。”白大儒回答得斩钉截铁,“人生在世孰能无过,孔夫子就不是人了?是人总有私心,端看这一份私心是怎么用的。”这一番看成大逆不道的言论,柳秋池竟就这么恭恭敬敬地听着,无半点反驳之心。 听完了,还举一反三道:“所以,皇帝也是一样的。” “是的,就算是林瑜那小子也不是完全没私心。”白大儒满意地看着这个原本脑子还有些直,如今终于开窍了的土地,道,“不过,若是你去问,他也一定会告诉你,他在什么地方有私心。” “他会告诉我?”柳秋池微讶。 “私心又有哪里见不得人了?”白大儒反问,然后道,“他不仅会告诉你,还会说与你听,为了这一份私心,他做了怎样的事,如何做到两全其美乃至于数全齐美的。圣人与人的区别就在于这里,他们不会因着自己的私心而去损害别人,而是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的同时,让他们也同样得益。” “怪道,师父常说这是世上人人皆可成圣,端看有没有心。”柳秋池恍然,然后一揖到底,“谢师父教诲。” 白大儒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为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是应该的。”他重新端起之前搁下的衣纹笔,细细打量起自己的画来。 柳秋池知道这是赶人了,就顺着自家师父的意思离开。 看着自己这个弟子离开,白大儒这才抬起头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对着里面道:“他走了。” 林瑜从内室转出来,笑道:“多谢白师父。” 白大儒摇摇头,道:“快别,正经说起来倒是我该谢你。”柳秋池这破毛病他已经头疼了很久了,没想到今日能够一下子解决,“他有时候有些一根筋,若有什么冒犯的,我这个做师父的替他道一声不是。” 林瑜自在往之前的座位上一靠,道:“算不得什么冒犯,好歹他还是跑来当面问我了。”他拎起茶壶,到了两盏茶,一杯递与白大儒,道,“倒不如说说,您之前在我那个书童面上看见了什么?” 白大儒接了茶,见他这么问也不惊讶,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后,方道:“就知道瞒不过你。”然后,将苏木的将星之相给说了。 林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这也罢了,横竖他如今已经去了军营,日后若有出息,我只会为他高兴的。”相面这个技能还真是超出常理,不过,林瑜自来不信命,听过也就算了。 他抬了抬杯子,示意就要告辞。还等着林瑜问自己的白大儒楞了一下,笑道:“要是世人皆如你一般,这和尚道士还真是连混口饭吃的地都没有了。” 对自己的来历简直不能更清楚的林瑜抬抬眉毛,道:“但是,世人皆非我。” 白大儒楞了一下,长叹道:“是啊,当世,林怀瑾只有一个。”他仔细地打量着林瑜,几日不见,他面上的九五之气更加浓厚了。于是,神色复杂道,“虽然你不信,我偏要与你算一算,你的生辰八字可愿意报与我听。” 林瑜连个顿都不大,顺溜地报出一串年月日时辰来。 白大儒郑重地从里屋请出一个古朴的龟甲来,进行了一番大约在林瑜眼中完全不明觉厉的行为,然后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舒展开了眉头。 他是真的看到了一个和当今皇室完全没有半个铜钱关系的未来九五至尊。不管如何,就冲着林瑜愿意在左右人避之不及的时候亲身来到兴化府,也比关键时刻,叫人围城自生自灭的当今皇室要好很多。 见到白大儒舒展开的眉头,林瑜想了想,还是问道:“有什么很要紧的东西么?” “要紧、也不要紧。”白大儒将又裂了一条缝的龟甲给珍而重之地放了起来,笑道,“只是确认了一下你的命格,怎么想听?” “怎么,很尊贵不成?”林瑜打趣了一声,然后还是摇摇头,道,“听了我也不一定会信,何必自寻烦恼。” 心心念念说出来的白大儒遗憾地啧了一声,然后无奈道:“你倒是想得开,不愿意听就算了。”顿了顿,他又道,“你猜得不错,是挺尊贵的。”可以说,再没有人更尊贵了。 林瑜点点头,被这么一说,他心里有了点数,但是他更关心另一点:“还有多少人如您这般,能从面相上就看得精准。”他是不信这个,但是架不住现在几乎整个社会都相信。总得问清楚,以防万一。 “放心吧,另一个你也见过的,她如今已经去了。”白大儒怅然,然后道,“寻常和尚道士也不过看得出你面相好,气运强,不妨的。” “这就好了。”林瑜点点头,话是这般说,回头他还是与贾敏交代一声,将自己的庚帖给收好。按照白大儒的说法,不必太在意,但是小心总无错,只不必草木皆兵就好了。 柳秋池自然不知道刚才自己与师父的谈话叫林瑜尽数听了去,他正装作小心地将手中林瑜给他的诱饵小心翼翼地拿一个小箱子锁上了。平日里这就是放账目等要紧文件的,是以这一番做派倒是没人多在意。 辛宗平好不容易将柳秋池推给他的活给干完了,伸着懒腰,看了他这般,眼一转,就笑道:“怀瑾将那个给你了,接下来你就准备这个?”他和林知府是旧识,特特从翰林院追来帮忙的,寻常也只唤林瑜的字,这个府衙上下都知道。 柳秋池特别真心实意地瞪了他一眼,道:“知道就好,嚷嚷什么。”将小箱子收起来,钥匙贴身放好,拉了他道,“走,看在你给我帮了我这么长时间的份上,请你吃饭去。” 一边的白十二就凑上来,贼兮兮的:“见者有份。” 正搬了一大摞本子进来的管云飞小心地迈着步子,嘴里还不忘说:“还有,听者也有份。” 柳秋池叫他们闹得哭笑不得,干脆一摆手道:“行了,都有份,一道来吧!”就听班房里一声放松地轻呼,伏案已久的众人纷纷抬起脑袋来,笑嘻嘻道:“谢过柳同知慷慨。” 那人混在里头,不好显得不合群的,也只好装得若无其事地道谢。 如之前所说,林瑜从来都不会亏待自己手下的人。这些个秀才也是一样的,向柳秋池、辛宗平这样身上有官职的,就在原俸禄的基础上再加一些。那些个没有官职的,也没关系。原本府衙那么多人,都叫林瑜给精简了,省出来的这一部分正好给干活的人添俸禄。 所以,虽说正五品的同知俸禄并不算高,但是柳秋池现在本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有林瑜定下多添的一部分,一顿饭他还是请得起的。 如此这般,柳秋池和辛宗平做足了看着人的意思,每每都不叫那人落单。其他人还和他开玩笑说,叫柳、辛二人看中了额,日后要飞黄腾达云云。 那人是有苦说不出,说的人多了,心里知道的他就越是满腹怨恨。而柳秋池他们越是仔细,他对着那和小箱子之中的东西也就越来越好奇。 终于有一天,他想出了办法,买了一把一模一样的锁,然后就把原本的锁给撬了。 在柳秋池将这件事告知林瑜之后,他见怪不怪地道:“人心就是这般,比起反省来,他们更习惯于将过错归于他人,仿佛这样自己就立于不败之地了一般。” 柳秋池还是觉得难以理解,问道:“就算里面有什么秘密,他还能拿来做什么不成。难道一个未知的秘密,对他来说,还没有褫夺功名来的重要?” “重要不重要,都是要通过对比才看得出来的。”林瑜轻笑一声,问他,“再者,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心存侥幸过?” 柳秋池默然。 没有什么能够比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秘密更加值得信任的了。那人宝贝似的摸着里头的制糖之法,匆匆地看了眼林瑜关于推出常家来买地,然后用这个法子来赚一笔的计划。他没有多放在心上,只是心道难怪那个少年知府这般胸有成竹的样子,看来是早有法子了。 时间有限,他急急忙忙地将制糖之法抄录下来,然后将小箱子锁上重新给放了回去。 有了前头的经验,他没有贸贸然地就将这个法子拿去献给孙、闻两家。兴化府本就有种甘蔗的,他先是买了些往年陈的甘蔗,有买了些石灰,准备回去试了试再说。 他是不大懂这些的,累死累活忙乎了大半个晚上,才弄出一小盆来。不过,就这一点点,就足够给他信心了。只要这东西是真的,他就能拿着这东西去给自己牟利。 不过,找谁比较好呢? 常家他是不敢去的,那家本来就与林瑜合作了,他再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但凡自己有些许家业就好了,他狠狠地锤床,若是稍微有些本钱,如今也不至于守着宝山却不能用。 想来想去,他还是想到了孙家。 并非因着孙家是他母家的缘故,而是他实在是没有别的亲眷了。不过,这一回,他留了一个心眼。将制糖之法重新誊抄一边,将上面的石灰比例给抹去了。 若是,孙家识相,他再将这些加上不迟。他自以为得计,舒舒坦坦地睡下了,梦里面都是平日里高傲的表兄孙进才求着自己模样。 那个蠢蛋自以为玩了一手漂亮的计谋,第二天将制糖之法献上之时,却叫孙进才轻轻一句:“他必有更完整的方子。”给识破了去。他被孙家怎么收拾且不必说,孙家族长毫不顾忌自己哭哭啼啼地亲妹子,带着人抄了他们的家,终于从那人的床板下面找到了另一份记载完整的方子来。 孙进才如同看一条不听话的狗一般,看着瘫在地上的表亲,冷笑道:“做知府的交代底下人办事,怎么会连这种要紧的东西给落下,自作聪明的蠢材!” 扬声叫家下人把他给押了下去:“关起来,看着那一点点的血缘的份上留你一条命罢!” 孙家自然不能叫他去给府衙那边通风报信,至于他的活计,也不好就这么不去了,替他告个假也算是不叫那边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还是我儿聪慧。”孙族长得意地看着手里这一份完整的制糖之法,笑得收不住嘴,“难怪那知府有恃无恐呢,原来是有这样的好东西,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刮来的。”言语中满满地不屑,已经是认定了林瑜和他一般用不正当的手段才得到的方子。 “这样子的话,常家那边也就不用管太多了。”孙进才自己也是得意,“有了这个方子,就算被常家抢去更多的地也无妨。”他们家原本能吃下的也不多,否则也不用和闻家联手。 他原本是想借着自己的表亲搭上常家这根线,现在这个表亲用不上了。这也没什么,回头他家家势起来了,又有他一个读书人,还怕以后搭不上线么? 而且,这样也好。他本来也不是很喜欢奉承别人,孙进才淡淡地想。 “只是常家现在还待在兴化府不走,也不知要被占走多少去。”孙族长眯着眼睛嘶了一声,看着手里头的方子,心道,这得多少银子啊! 孙进才就故作高深地摇头,道:“无妨。”他细细地说与自家父亲听,“原本咱家的银钱就不大够,这一回跟财大气粗的常家对上,他但凡提价,咱们更抢不到多少了。不过,咱们本就还得留下一部分的钱财来置办榨糖、买蔗种。他们买地任他们买去,咱家还是慢慢来,只要手里把着这个方子,以后多少钱来不得?到时候,有钱了,还怕买不到地?” 孙族长听一句就点一下头道:“很是。”等听完了,已经是完全用不上自己的脑子了,“这么说,这一回些许买一些就行了?” 孙进才就道:“这倒不是,只是留下榨糖的本钱,其他的尽数买地,到底这时候价低,能买上多少是多少。”只不过,最要紧的是不能和常家面对面的碰上,否则又哪里争得过?想来,那样的人家也不在意他们这样小门小户的。他们只需要低调行事,闷不吭声地圈上一些好地就行了。 “这话很是。”孙族长不能更赞同了,那可是地啊,自然是越多越好的。 两人谁都没有提起过闻家,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他们还想着怎么从闻家身上刮一些银钱出来,哪里会想得到将这种堪称传家之宝的东西与人呢! 这一回,常家是要顶在前头收地的,除了常老爷身上带得一部分银钱之外,还有林瑜先行垫与他的十来万两银子。京城那头的常家和林如海家的人手已经带着充足的银钱赶过来了,王子腾的那一份由那个心腹带了一些,剩下的从金陵那边过来。 林瑜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就是辰龙的功劳了。三家人家不约而同地放弃了稳妥但是更加显眼的官船,走了漕运。等于就一直暴露在林瑜的眼皮弟子之下,他当然会事无巨细地全部知道。 这一回,跟着一道来的还有白苓。白苓一家的身契早在京中的时候都已经叫贾敏给了林瑜,她素来是个稳妥的,又怎么会不注意这种要紧的事。虽然两家人家好得像是一家似的,但是该避嫌的地方,贾敏心里自然清楚。 之前白苓一直留在京中被刘嬷嬷给押着重新教导,但是京中知道苏木跟着王子腾走了,林瑜身边少了人之后,刘嬷嬷看着他还算像样了,就赶着将人给送来。 刘嬷嬷本就是宫中的嬷嬷出身,眼光老道的同时,不免会觉得一个嗯大家公子身边,没几个小厮长随的实在不像样。要不是林瑜的秘密比较多,她也跟着谨慎,早就给配齐了。 原本,林如海上京的时候,京墨在他身边的任务算是结束了。只是,没想到林如海又做了户部左侍郎,一开始兵荒马乱的,又担心人销毁证据,是以每一秒的时间都需要抢。就连灵芝也被押着,天天白天睡觉,晚上揉着眼睛算京墨记回来的数字。 而意外被发现天资聪慧的小黛玉在数算上同样比天赋出众,做女儿的心疼林如海这些日子早出晚归不说,还常常熬得精神不济。等自家爹爹一下衙,就等在林如海的书房里,帮着灵芝一道计算。 只不过,她小时候身子骨弱,哪怕现在健健康康的,只是看着单薄一些。做父母的哪里能不忧心,最多晚膳之后再算一段时间,该睡的时候就被贾敏领回去休息。 还别说,她算起来并不比灵芝慢多少,有了这两个小的帮忙,林如海的工作可谓是一日千里。 就在林瑜漫不经心地挖坑,等着人往里面跳的时候,京城里头,关于国库亏空的事酝酿到现在,终于发了。 第64章 四王爷和林如海查到的国库的亏空,并不仅仅是乌拉一族, 当然, 他们一家是大头。然而除了这一族,别的家族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特别是老派的勋贵, 比如林如海的妻族, 荣国府, 乃至于四大家族都有这样的问题。 这些人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都接过驾。 说来, 一般的官员也伸手不到国库里头借钱。 家里头要接驾, 总得建个看得过去的园子。既然建了园子,总不能清一色的都是花草树木,没个落脚的地方。房舍建了起来, 里头空荡荡的也不像话,古董摆设、名贵字画也给摆起来。 这一样样的, 可不都是银子。当皇帝的,难道还能叫接驾的人家举阖族之力弄起来, 然后他老人家逛了一圈拍拍屁股走了,叫人举族食粥过活吧! 那就不叫以示恩宠, 而是和人家有仇。 于是,前头当皇帝的就相处一个法子来,叫接驾的人家去国库支取钱财。这大臣欠国库钱这种可笑的情况, 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产生了。 只不过, 前头皇帝的债,后面皇帝表示, 他不背。 这笔账算来糊涂,也没什么道理。前头皇帝是享乐了,大臣的面子里子也齐活了,接驾果然是一样天大的恩宠。唯一受伤害也就是国库,当然,还有当今。 大约没有谁比当今更能感受到那一份捉襟见肘了、 享乐就不提了,有时候还要从自己的内库贴补国库,换了是谁都不乐意。 当今看着四子与林如海呈上来的账册,脸上阴晴不定。难道他还能说自己父亲的不是?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才将接驾这一茬给翻过去,指着占了大头的一部分道:“他们家这几年可没接过驾,这么些亏空去哪里了?” 林如海与四王爷对视一眼,四王爷就上前一步道:“原户部左侍郎在任之时,做下的亏空并非接驾所致。”这一句话,便是将乌拉一家的罪给定下了。 当今冷笑一声,既然不是接驾,乌拉德海向国库伸手,就是监守自盗。 这里头还有什么文章,就是皇室与乌拉一族的事情,对林如海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关系了。他识趣地退下,这时候已经下衙了,就直接回了家。 他这户部左侍郎的位置是彻底稳当了,这段时间,户部上下风声鹤唳,怕是要好好的换掉一批人。当今派给林如海、在这段时间里面帮着算账的那几个心腹正好顶上。 他默默地叹一声,也不知罪魁祸首乌拉德海、甚至乌拉建贤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林如海这么想着,但是心里却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贾敏亲手伺候着他换了身上的公服,问道:“何故叹息?” 林如海隐去了对满臣常年被包庇、只怕这一回仍旧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不满,道:“夫人也知道我这几日忙忙地都在清查国库亏空,撇开乌拉一族不说,贾王史薛还有江南的甄家可都欠着国库钱呢!”加上其他几家一道说,也叫贾敏面子上好过一些,哪怕远了些,到底还是她的娘家。 “我又何尝不知道呢。”贾敏承他的情,但是她自来敏锐,怎么又会不知道这里头的旧事,“不过是拿着皇帝的钱,又花在了皇帝身上。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 “如今的这一位可没有享受过,心里不大想承认。”林如海将她的话接了下去,就见贾敏露出一个苦笑,知道她心里一般的了然。 “早先的时候我就已经劝过了,趁着家里不是拿不出来,一点点的攒起来,悄悄地还了亏空,也好给当今卖个好。”贾敏就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林如海看这样子就知道,岳母没有听。理由他也不是想不出来,那么些个人家都接过驾,都有亏空,就他家还了太显眼。再者,如今太上皇还在呢! 容易两头不讨好。 “一时是无妨的。”林如海就道,今日当今的表现他不是看不出来,接驾导致的亏空暂时并不去计较。专心抓着乌拉一族,也免得叫这一族浑水摸鱼,反而混淆了重点偷偷脱罪。只是,他压低了声音道,“大安宫的那一位是迟早的事,当今如今只是引而不发。”并没有就此揭过的样子。 “我又何尝不知。”贾敏将手上的公服放在一边,本来还要加一件氅衣。如今屋子墙壁里头埋着管子,里头源源不断的热水流过,整个屋子暖融融的,穿一件夹的就好。她端了茶与他,道,“只是说过一次也就罢了,到底我已经是嫁出去的姑娘,老是插手娘家也算不得正经事。” “说过就罢了。”林如海并不强求,就连贾敏自己都已经不多过问,他还只是女婿呢,仁至义尽也就罢了。不过是亏空,真要叫还的时候,他们还能跟皇帝较劲不成,林如海想得轻松。在他看来,一族的根基并不在这些个钱财,后续有人才是最重要的。再者,贾家不过接过一回驾,比起接驾四会的甄家来说,亏空并不多,应该还不至于道举家食粥的地步。 若真有个万一,他也总不至于叫姻亲饿肚子。 林如海这边的事情已毕,京墨和灵芝就回另一边的林府去了。如今的林瑜府上被戏称状元府,即使主人不在,四处送来的拜帖诗词每天都能堆出一大摞来。 前些日子还好一些,自从牛痘的事情除了之后,林府上的门房就不怎么好做了。就连林如海这里也一时门庭若市,不过,他哪来的心思看这些人,一律打发了事。 虽说,文人的名气大多靠得是这样花花轿子人抬人,但是林如海这样的做派虽不讨喜,却得了当今的喜欢。只道他是真的纯臣,再没有结党营私的。 京墨又错过了一回,没去成兴化府。后来,接了林瑜的交代,从林如海那边离开后就直接回府闭门读书。按照林瑜对他的期待,最好今年就将秀才给考上。 若是一路顺利的话,那就继续考下去。若是不顺利,到时候再去林瑜身边也无妨。 如今,京中牛痘得到太医的验证,已经就着兴化府送来的几头病牛收集痘痂等物,王公贵族的小孩子们是第一批种上的。听闻这个牛痘也可以给成人种,好些个没种过人痘的也排着队等补上。 无论朝堂之上多少龌龊,这有小儿的人家都翘首以盼。不过,得等勋贵官宦家都种过之后,才轮得上平民人家。这也算得上是世间常情了,无论什么国家的总是有特权阶级的。 今日终于轮上了贾家,算起来他们已经是快的了,但还是叫贾母暗地里叹了一声不比从前了。她向来是不将太医院放在心上的,本来也是。她是正一品的国公夫人诰命,太医院最高的院判也不过正五品。不过,这一回,给贾家的下一辈儿种痘,其中还包括了凤凰蛋贾宝玉、以及王熙凤的姑娘大姐儿,便是贾母也露了一下面。 更何况,林瑜勉强算起来,和贾家还有些渊源。那太医也是人精,恭维了几句,就叫贾母的面上绽开花来,与有荣焉的样子。 王熙凤正忙忙地打点上下,一面传于众人家里头忌煎炒,一面裁了大红尺头与小儿们身边亲近的丫鬟婆子做衣裳。净室是早就安排下的,就为了这个她还特特的问了贾敏,只为着林瑜是她侄子,求个心里安慰。 一边又喝着:“痘疹娘娘呢,怎么还没有请来?” 外头的兴儿就上前道:“回二奶奶的话,这外头如今已经不大供奉痘疹娘娘。” 王熙凤就奇道:“不供奉痘疹娘娘供奉谁去?”她脚踩着门槛子,大冬天的额上忙得冒出了些许热汗。 边上听着的太医就笑道:“如今家中有小儿准备种痘的,都供奉着文曲星君,也是日后可以金榜题名的意思。” 王熙凤刚要笑一声,难道她家的大姐儿也要金榜题名不成,可不是笑话。转念想起里头还有宝玉、贾兰等,忙收了话,嗔着兴儿道:“既然你这么说了,必是请回来了,那星君呢?” 兴儿就恭恭敬敬地从一个沉甸甸的箱子里头捧出一尊白玉所制的文曲星君像来,平儿忙接过了,先奉与贾母看,贾母无话。 再奉到王熙凤的眼前,这琏二奶奶一瞧,就觉得眼熟,道:“怎么这文曲星君是个少年模样。”却见那白玉雕刻的一个大袖飘飘、手持书卷却慈眉善目的少年郎,和她以前见过的文曲星君都不一样。 贾母就道:“再来拿我看看。”鸳鸯忙奉上眼睛来,她带着仔细瞧一回,就笑道,“这不就是瑜哥儿吗,倒有几分神韵。” 王熙凤素来伶俐,脑子一转也明白了,就奉承道:“还是老祖宗好眼力,我说呢,瞧了半天就觉得眼熟,再看不出来。” 贾母被她奉承得高兴,就道:“老天拔地的,哪来什么眼力。”指着那尊玉像叫送到净室里头去,然后道,“只是看得比你们多一些。这看人不能光看皮相。一人若是没有气韵,皮囊再美也脱不开一个俗字。这个雕刻的想必有几分本领,应该远远的见过瑜哥儿,虽则面貌不是很像,神韵却有几分,是故一眼就能瞧出来。” 那兴儿就笑道:“原是清虚观里头跟着张真人的一个小道士,雕刻上很有几分灵气,当日状元郎游街,他正巧跟着张真人见过一面,是故才有了么一个文曲星君像。张真人听闻咱们府上要种痘了,就将这像送了来,说咱们必用得上的,已经持诵过了。” 贾母听了这一车子有条有理的话,就笑道:“不愧是凤辣子调理出来的,嘴上再利索不过了。”就叫鸳鸯赏他,兴儿岁还没有留头,平日里都在二门外当差,不意今天竟能奉承上老祖宗。喜笑颜开地接了赏,倒不差这么些东西,难得的是这一份体面。 那太医并没见过林瑜,有心看看,只是这时候大丫头小丫头穿红着绿地站了一地,他不敢乱看,只低头道:“贵家和那林状元有亲的,正好请了他的字来,一道供奉着倒好。”又笑说,“外头如今已经是一字千金,只是再找不到的。” 王熙凤就忙道:“有拜帖。”又催兴儿去找贾琏,“去问,若是有更好的,只管找了来。” 不过一时,果然送了一把扇子来,正是冯紫英听了,拿出来的。 兴儿笑着说:“冯大爷说了,回头好了还是要唤他的,多少人等着使呢,正好赚一些香火钱。” 王熙凤亲拿了红布铺着的托盘捧了,搁在文曲星君边上,笑道:“这话去和瑜哥儿说去,看啐不啐他。” 京城里头,因着这件事,林瑜的字狠狠出了一把风头。便是紫禁城里头,当今都通过戴权知道了这件事。 当今笑道:“朕听闻林卿向来少做字画,也只有三儿几个亲近的有吧?”他这边倒是有许多林瑜的字,不过都是奏章,勉强再加上之前写的防疫条陈。 “是四把扇子,还有金陵一个酒楼得了一副对联,再没别的了。”戴权就道,“翰林院那边应该还有小林大人的只字片语,这几天书库里头可是热闹极了。” 当今笑一回这些书生,嘴里说着子不语怪力乱神,行动倒挺诚实的。突然转头问戴权,道:“朕记着,前儿四小子家里的文晖得了风寒,并没能种上?” 得了戴权肯定的话,当今默默不语。 当天晚上,已经在外建府的四王爷从一个眼熟的小黄门的手里接过一包裹得严严实实方方正正的包裹。纳闷地直接回到书房里头,拆开一看,正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从兴化府而来的林瑜的奏章。四王爷数一数,一本不少,还捎上了一份简单的条陈,一看,还是林瑜的笔迹。 ‘好生使用’这口谕来得怪,他不由得思考,父皇是什么意思。警告吗?不像啊!再者,不必三哥和林瑜还有些香火情,他因着前头误会了人家,一直淡淡的,并没有什么来往。 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于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实在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和三哥说了。三王爷听了,目瞪口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大笑一会后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想多了。”想了一会子,面色复杂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总觉得说这个有些丢脸。他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回去问问弟妹,你就知道了。” 这和自己的王妃又有什么关系了?向来是个正经人的四王爷将信将疑地将这些个奏折递给王妃,哪知道,向来稳重的王妃如同得了宝一般,连忙唤人裁出大红尺头来,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奏章包起来,道:“拿去供奉在文曲星君像之前。” “供奉?”四王爷面色古怪,捏着腕子上的佛珠,突然有些明白了。难怪父皇就说了四个字,这种事的确不大好说出口。 “谢过王爷一片爱子之心。”王妃略福一福身,欢欢喜喜地去了。 算了,四王爷心情复杂地想。 相比于京中一片欢天喜地,乌拉一族,特别是建贤一家可以算得上是乌云罩顶。不像是林如海原本猜测的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是雷霆之怒加身。 乌拉德海直接判了抄家流放。虽说,当今特特交代了不可惊扰被连累戴罪在家的中极殿大学士乌拉建贤,但是,建贤犹在,地下自然还没有分家。抄家就算只抄德海一房,面子里子其实已经尽数丢光了。 当今后来还加封了建贤正一品特进光禄大夫,算得上是文官最高一级散阶。看着是安抚,但是这种最高的散阶向来只授给致仕在家大学士,就比如辛翰林身上也有个特进光禄大夫的散阶。 是安抚还是打脸,也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反正没过多久,建贤自己就上表请求致仕,当今连意思意思挽留一下都没有,直接准奏。建贤这一回算是晚节不保。 有没有因此而狠上始作俑者的林瑜不好说,如今乌拉一族正要缩起脖子过日子来,一时是不会自己冒出来打眼。 至于私下里,这一族在建贤的带领下与大皇子的眉来眼去,多少人看在眼里却隐而不发。 京城中的风波一时波及不到林瑜这边,他也不知道如今京里头的新风尚,多少夫人求到了贾敏面前,想要一些林瑜小时候的衣裳等不起眼的小东西。就连林如海有时候也被烦扰得厉害,那些个胡子一大把的官员说出要林瑜的笔迹起来可不觉得丢脸。 笔迹还有衣裳这种要么要紧要么私密的东西,林如海和贾敏怎么可能与人,自然是尽数回绝了。那些个官员、夫人的虽然遗憾,但是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市面上就没有那么和平了,什么林瑜用过的笔,什么从林瑜用过的纸,甚至还有林瑜穿过的小衣,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上当的人比比皆是,明知道有可能是假的,也愿意买一些当做心里安慰,仿佛这样就能保佑家里无病无灾了一样。 其中不乏一些违禁之物,后来有人只当是拿住了把柄,告上朝堂。也没人当一回事,当今知道了更是一笑了之。 对林瑜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了。 而年轻人里头更是学起林瑜来,大冷天的也不多加衣裳。宽袍大袖,衣袂飘飘,还美其名曰魏晋风流。得了风寒之后以为得了教训了,一好起来,照学不误。 也不想想,林瑜敢这般做,至少明面上还有个常常练武的由头。习武之人气血旺盛,不畏惧严寒也是有的。只不过,在那些无知的人眼里,就变成了林瑜百病不侵,拜起文曲星君来,倒比念书还勤快一些。 林瑜不知道这些,就算知道了只怕也不过一笑了之。这时候,他正忙着端着茶看孙家上蹿下跳,如同猴戏一般。 果然如他所料,孙家大量资材尽入彀中。他们只当是悄悄地买下一些好田就行,真开始动手了才知道常家大肆收地,开价极为厚道,仿佛在短短一夜之间已经传遍了兴化府。 孙家每每看上一块地,派人前去收购,就被人以常家开价更高给拒绝。一开始,他们还默默放弃,再按着默默临摹来的鱼鳞册去寻摸土地。但是,几次一来,便是一直端着运筹帷幄的架子的孙进才都有些坐不住了。 孙家父子两个阴沉着脸等外头打听消息的人来报,见人来了,也不耐烦等他行礼——原是这些时日新出的规矩——催道:“快说,到底多少钱。” 那仆役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心里不住地骂那几个见势不妙指了事就先溜了的几人,暗恨自己不够活络,面上尽量不露出苦色,道:“上田二两八钱银,中田还是一两五钱,下田不要,因此还是老价钱。”没想到比起之前的市价来,上田反而涨了一钱一亩地。中田没变,是市价。下田虽还是市价的一半,但是下田能够做什么用呢,孙家也没想过将就这个。 原本孙家想着的所有的土地都是市价折半来买,如今却和他们的预想差得实在太多了。中下田不去说,上田反而比大疫之前还要涨了,这不是笑话么? 孙进才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面对着六神无主的孙族长,他道:“必是那知府和常家已经联合了起来,否则,他们家又何必在这里买这么多的田地。” “你是说,那常家手里也有这个制糖的方子?”孙族长不由得将宝贝似的藏在怀里的方子拿出来看了一看,犹豫道,“那地还买不买了?” 孙进才一咬牙,道:“买!现在要是不买,回头连口汤都没有了。”他看了看父亲手里的纸张,道,“只要还有这个东西在,现在出去的钱财终究还能够回来。可是,若没了地,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这孙家本就不是地主出身,他家本就是商户,家里很有些底子,在这兴化府也算得上财力雄厚了。就跟其他的商户一样,想向着耕读之家的门庭转变。这耕读之家,总要有一个可以耕的土地,是吧? 这么些年来一直寻摸着买地,只是太平年间,卖地的人太少。就算有一两个这样的败家子,也不一定能轮得上他们家。 这一回,是孙家好不容易才等着的机会,也是林瑜大手笔的砍掉了数十家商户的脑袋之后,这才显出了这一家出来。 当然,若是没有孙进才这个狗头军师,联合了另一个大财主闻家,他们也没这个胆子。而所谓被老实拦在兴化府外头没能进来分一杯羹的其他府富户们,有多少是因为林瑜的凶名不敢妄动,还真不好说。而有资格动上一动的士族,就像是常家,朝堂之上总有一两个人,否则也不配称呼一声书香之族。这些家族就算不看林瑜未来的前途,也要看看他身后一个户部左侍郎的叔叔,一个文渊阁大学士的姻亲。 要知道,林瑜做了常柯敏未来的孙女婿可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情。 孙家只道是自己与闻家拦住了这些人不进来,心里得意的同时,难免也将这兴化府的待售土地视为己有。 如今冷不丁杀出常家这个程咬金,心里不是滋味的同时,哪里能不恼火。当一个人开始怒火上涌不复冷静的时候,使出什么昏招,就在意料之中了。 “不如等常家走了,地价平稳一些再买罢!”孙族长还是想谨慎一些,他知道怀里有了这个宝贝,还是稳妥一些的比较好。眼看着前程就在眼前了,有何必着急呢? “地价只会越来越高,一时哪里平稳的下来?”孙进才就道,“常家手里头也有这个方子,自然不会再走了。就算老的走了,也会留下小的在兴化府看着。” 又道:“到时候,他们先行一步将甘蔗种了出来,哪里还有咱们喝汤的余地。”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狠狠道,“您以前从商的,应该知道,这大户吃小户,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吧?” 孙族长就苦了脸,道:“可是咱们家怎么比得起常家的财力?” 孙进才就冷笑一声,道:“父亲莫忘了,就算常家财力无限,这兴化府的地却是有数的,咱们只要比他们多收哪怕一亩的地,也就是咱们赢了。至于钱财嘛……”他顿了一下,淡淡道,“这闻家不是看着价钱不好不想买地了么,正好借来使使。” 至于人家愿不愿意借,孙进才恶狠狠地想,早先敢出这么个主意,他当然是有闻家的把柄的。他家在盐上的那件事可不干净,按照如今这一位少年知府的手段,少不得得剥下一层皮。 这孙家突然冒出头来,和常家对上,好几回以压了常家一些的加钱买地。整个兴化府仿佛就这两家在斗气,对那些不得不卖地的农户来说,到是意外之喜。有些精明的,还在两家之间摇摆几回,这些地往往被孙家给高价买了下来。 常家按着林瑜的吩咐,盯着上田来购买。偶尔指缝里边漏一些给孙家。中田更多装装样子,又有柳湘莲请了几个什么都做的中人在里头撺掇几回,孙家就拿出银钱来将这些田地买下了。 两家人家的银子都像是水一样的淌了出去,换回一张又一张的地契来。不过,常家背后还有林、王二家,是以并不吃力。但是孙家身后除了一个误上贼船的闻家,还有谁呢? “也不知吃了什么迷魂汤了,这价钱买了地,什么时候能回过本来?”和孙闻两家也算是熟识的一个姓邱的商户道,“我常说,他那个儿子心术不正,偏偏他还当个宝贝似的捧着,这回等着瞧吧,苦日子在后头呢!” 他的妻子就笑道:“你怎么不知道孙家是不是得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呢,否则何必这么急吼吼的买地?” 那邱姓商人就冷笑道:“那又如何,行商又不是小儿过家家,得了一个法子就能说自己赢了。只瞧瞧这几日孙家拿了那么些的中田,上田没几块,就知道他是老糊涂了。”他指了指府衙的方向,道,“最可怕的,若是咱这个知府亲自做局,你说孙家还能跑得了吗,只怕闻家也得跟着倒霉。” 类似的对话在兴化府各地响起,身在局外的明眼人还是有的,也不是没人想浑水摸鱼,但是一看两家对起来的那个架势,识相的都攥紧了钱袋子跑了。不识相的,也在吃了个亏之后,得了教训轻易不会再动什么心思。 只不过,身在局中,孙家就算是察觉出了什么,他们也已经来不及撤出了。先头的银钱已经淌进去这么多,再知难而退不过是前头的一并打了水漂。 面对孙族长的焦躁,孙进才安慰道:“怕什么,就算是中田多,回头同样的法子制了糖,咱们略低一些的价格卖,还怕没人买不成?到手的土地是实在的,咱们就能慢慢的起来。” 孙族长一想,是这么个理,心里少觉得安慰。哪怕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有哪里不对,也叫他给忽略了过去。人在逆境之中,往往是更想听一些顺耳的内容的。 林瑜靠在榻上,笑眯眯地听着常子兰报这些日子收了多少土地、其中上田多少、中田多少,一共花了多少银钱;而孙家又收了多少的地,上中田各几何等等。听上去,两家人家收的土地亩数相差无几。甚至若不算等级的话,孙家还多出几亩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人诚不欺吾。”一边的柳秋池听了,忍不住感叹,“这孙家已经昏了头了。” “从他们想尽办法压地价的时候,他们就该料想到今日的。”林瑜的心情倒不错,他伸了个懒腰,侧身靠在榻上,挥了挥手叫常子兰下去。 常子兰见状,忙识趣地退下了。他父亲不在,回泉州调集银钱去了,如今花的一部分是王家先送来的,另一部分就是林瑜自己资助的。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少年知府自己就不是个缺钱的,要不是为了官身不便亲自动手,只怕还轮不到他们家来分这一杯羹。 且不说常子兰天真直白的想法,柳秋池对孙家如今的下场实在没觉得有什么可以同情的地方。他自问并不歧视商户,但是对那些利欲熏心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还不至于为孙家喊冤,毕竟若是让孙家这样的得逞了,这兴化府的农户们可是真的要民怨四起,被活生生逼死一大片。 甚至,他还觉得林瑜的法子见效慢了一些:“甘蔗一年一熟,难道还要等到今冬?”甘蔗生长期很长,是以就算兴化府这边气候合适,种这个的也不是很多。大多是几个又制糖生意的人家种这个,或是那些个已经不愁吃穿的地主会种一些,或者留着自己甜嘴,送人也合适。 在知道了林瑜的计划之后,柳秋池还特特的去问过。那些个人家见他一个同知,问得又不是什么机密,也乐意告诉他。 林瑜就笑道:“怎么,等不及?” 柳秋池老实地点点头,道:“甘蔗不必水稻,一年两熟,过一些时日就能派的上用场。万一这么长时间他们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想着,他露出一个不耐烦的表情来,“算不得事,就是太烦人了一些。” 林瑜赞同道:“也对,老放着这两户人家在眼皮弟子下蹦跶也没意思。”就像是苍蝇,要弄死还不容易么,就是恶心人罢了。想到这里,他也不卖关子了,问道,“你只知道甘蔗一年一熟,可知许多人家地窖里头还陈着好些已经成熟的?” 柳秋池一愣,道:“你是说?” 林瑜点头:“正是如此,经过了一冬,那些甘蔗更加甘甜。糖分越高,榨出来的糖也不会差。”甘蔗的种植期在秋、春两季,其中秋季的生长期长,是以品质更好。而在种甘蔗之前,土地也好、蔗苗也罢,最好都要经过预制,需要准备的东西多得是。 今年的春季已经过了大半,就算赶上了,最后收获的甘蔗也不会太好。横竖已经来不及,林瑜干脆放弃了春季种植,专心等待秋季,到时候万事俱备,才好做到完美。 至于孙闻两家,他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多给他们留时间。过一段时间,新糖上市,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第65章 当传出常家开始收购甘蔗的时候,孙家就像是被迎面打了一记闷棍, 登时头晕眼花。要不是孙族长身子一向康健, 只怕当时都能直接一口老血吐出来。 没有比从商出身的他更明白,常家的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 整整提早了大半年的新糖, 对于同样想做这一笔生意的孙家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 他瘫坐在椅子上, 满耳朵都是嗡鸣之声。孙族长很清楚, 如今家里头除了留出来的一笔用作蔗苗的钱财, 已经是分文俱无。 外面还有闻家的大笔欠债, 就算孙进才说手里有闻家的把柄, 但是这些把柄和这一注的钱财相比到底哪一个在闻族长的心里更重要一些。孙族长和他认识了差不读一辈子,心里还能没点数? “全完了。”他喃喃地说,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孙进才惨白着脸走进来的时候听见的就是自己父亲这一句颓丧的话语, 他咬着牙道:“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只要我们这就去买甘蔗, 抢在常家之前把新糖推出去……” “啪!” 孙进才捂着脸颊,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自小因为他读书好, 从来没弹过他一指甲的父亲,终于端不住运筹帷幄的架子, 声音尖利到几乎破声:“你打我!” 孙族长冷着脸,右手微微地颤抖,他想他大概是昏了头了, 打了家里唯一有希望考上举人的儿子。 却不料孙进才倒放下了手, 深吸一口气道:“父亲想是气着了,且听儿子细细说来。”他之前打探过了, 知道已经过了种植的最好时节,再者他们也熬不到今冬。唯一之计,就是将原来留作买蔗苗的钱用来买甘蔗,先行开始制糖,或许还能换来一线生机。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只说了错过时间这一节。孙族长也不是什么笨蛋,自然知道这已经是他们唯一的办法了。 就算知道可能是林瑜设下的陷阱,他们也只能跟着往下跳。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林瑜眼看着孙家已经一步步走进彀中,就将下剩的交与柳秋池。商场上的事情自有常子兰出面操持,柳秋池只管看着不叫孙家出什么别的幺蛾子就好。 兴化府的总体来说已经趋于和平,失地农民在林瑜用计刮出孙家的资金之后,也能得到暂时的喘息。而这些农户也不愁没有活干,事实上,常家买下了那么多的地,还不是要这些人去耕种的。 只是比起以前的佃农来说,林瑜定下的大农庄似的规矩更加严格一些。并不叫他们随便种庄稼,甚至连前期土地的酸碱预制,都有从姑苏庄子上调集来经验丰富的老农指导着一步步进行。 相比于佃农,其实这些人更像是后世的工人。 佃农还需要从地主的手里买苗种,后期长出来的庄家如何全靠自己的打理。交了地主的租子、苗种甚至于农具使费,交了官府各色各样的苛捐杂税,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其实还是自负盈亏,并且被剥削得很严重。 而如今,这些农户只管按命令办事,也不要他们自己买苗种,农具也有三家提供。他们只管每月里拿薪资,三餐都给包了。林瑜不能说这些新转变过来的工人就一定比自耕农要好。但是,至少现在看来,对比以前快要活不下去的境况,林瑜定下的条件已经是一条意想不到的好出路。 总之一个个磕起头来半点都不打折扣,在他们的眼里,大约林瑜已经要和天上的神仙差不多了。 而他在白苓他们到了没多久之后,就接到了福建巡抚邀请,前去建平府参加他主持的文会。 原来,因着牛痘,今上竟降下不世之隆恩,加试恩科一次。原本,今年就有院试,如今不必再多等一年。只要院试的岁试过了,就可即刻参加大比,不必在等一年。 因此这一回,整个行省的大小秀才们纷纷收拾了行礼,赶往提督学政所在的建平府。一时间,整个建平府府城文气浓厚,四处看得见身着文士衫的学子们。福建巡抚瞧着热闹,大发雅兴,广散泥金帖,邀请众多学子们参加文会。 本就是林瑜发现的牛痘才有了这一届的恩科,巡抚自问是个雅人,真是漏了谁都不能漏了这个少年知府。再者,巡抚前年上任,是以只听说个这个常大学士口中‘天下风流十分,他独占八分的林怀瑾’,却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如今正好有机会,何不请了他来同乐? 说来也叫人感慨,就在三年前,林瑜自己刚刚过了院试。如今他却已经是一届知府、正四品的官员,算是半只脚挤入高官的行列了。 林瑜并不喜欢这样的交际,只是以前读书的时候倒可以借着林如海的光不去什么文会、踏青、赏花之类的。现今虽未成家,但也可算立业,林瑜倒不好推脱这样的场合了。 不过,比起以前带着一大群的士子之中来说,需要林瑜应付的也就是比他高一些的官员,还算是清净一些。 至少,像以前那样看不懂眼色跑来挑衅的蠢货应该是没有了。 林瑜问过白师父,知道他没什么心思去这样的场合,就下令带上了本府寥寥几个的秀才,叫他们跟着他一道,在官道上走,也安全一些。 这其中,就包括了孙进才。 比起其他秀才一水的歌功颂德,孙进才只觉得自己是捏着鼻子才不得不跟着林瑜。 要不是现在家里为了土地还有甘蔗,已经没有多少余财可供他另雇镖师护卫,他也不至于沦落到和那些穷秀才一起跟着林瑜下场。 他盯着中间的一顶华盖朱轮马车,眼神阴冷。现在他在家里头的威信失去了一大半,父亲也不大愿意和他说生意上的事情,他只有在这一场的考试中过了岁试,并一道过了乡试,得了举人之名,这才算是重新站稳了跟脚。 这时候,他倒是想不起这一场恩科,还是为着林瑜才有。 而林瑜的马车里头,也在说着孙进才。 “小生还道这人再不敢出现了,没想到此人皮厚心黑至此。”聂桓将自己的文章送到林瑜的面前,感叹道。他就是配合着柳秋池演了一场戏,将孙家骗过去的那一个书生。 后来见他心性着实不错,林瑜就唤了他过来,亲自粗略地说了说孙家的打算。至于现在孙家的境况,聂桓不是什么傻子,接触的又是府衙里头的人,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林瑜也没有刻意的隐瞒。 林瑜一目十行地看着他的文章,冷不丁地问道:“你倒是不怨我?” 聂桓一僵,道:“知府大人何出此言?” 林瑜执着朱笔,将他文章上不合适的地方勾了出来,又在写得好的地方圈上一个圈。比起一开始满面的红勾勾以及少有的几个圈圈,现在各占一半的情况也看得出聂桓是真的花费了很大的心思,没有浪费林瑜给他的机会。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林瑜搁下笔,接过白苓递过来的清茶喝了一口,道,“不必在我面前装傻,那可真的不怎么聪明。” 聂桓这才知道林瑜是真的心中都有数,不免叹道:“小生没有打什么坏心事,只是在大郎——就是骂了您的那个粗汉——被明正典刑之前,小生想办法见了他一面,他说,知府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后来,林瑜张榜招人,聂桓就上前揭榜,也不计较自己做得大多都是原本吏目的活计,顺利地被留了下来。他想起自己那个粗莽的邻居,眼眶有些微湿,“只是小生无能,没能给他送上一顿断头酒。” 林瑜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没打什么坏心思,要不然你以为你能安稳到现在。”将手里批改完的文章还给聂桓,他淡淡地道,“我听他说,你自小没有娘,是大郎的母亲将你一视同仁的照顾。后来,大疫兴起,也是你们三人相依为命,直到他为了活路,陷阱白莲教那个大坑为止。” 想起了旧日的时光,聂桓惨笑一声,道:“他还与您说了这个。他说得没错,大郎的娘就是小生的娘。同样生了天花,大娘却没有熬过来,小生恨不能代大娘去了。”他自小接受大郎母子的照顾,后来他想念书,是大郎想方设法赚来了银钱供他读书。两人其实比亲兄弟还要亲一些,也是为了照顾生病无力的他,大郎才会在暴民四起的时候,卷进了白莲教这一摊浑水之中。 听了聂桓的话,林瑜摇头道:“就算没有你,白莲教也不会放过这样身条壮硕的汉子,并非全是你的过错。不过,你能承他的请,就不算辜负了他一番心意。”他当然看得出眼前人的真心实意,“也不枉他给你说情。” 聂桓眼睛一亮,正要说什么却想起自己在马车之中,边上都是人,忙压低了声音道:“这么说,大郎是不是还活着!”他能见上人,用得自然不是什么正道。若说之前,还是买通了兵士的话,晚上再去的时候,他是做好了劫狱的准备的。横竖,就他们兄弟两个了,到时候去哪里过活不是活呢? 只是,那时候的典大郎已经被林瑜提出去了,他只当是已经被拉出去杀了,心生悲痛之下,这才没有闹出大事来。只是回去之后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念着他说过的林瑜是个好知府,浑浑噩噩地就去揭了榜。 “你以为你准备劫狱,真的没人看见?”林瑜轻声道,“是他给你求了情,念在你们两个都有情有义的份上,这才把你给安全地送了出去。”整个府衙都在他的眼皮弟子之下,居然有个书生想要劫狱,要不是典大郎正好听见子鼠的禀报,猜到是自己兄弟,恐怕聂桓可没有现在的好日子过。 “难怪那一天居然这么顺利。”聂桓这才有些反应过来,也不管林瑜为什么要拆穿他,急切地问道:“小生能问问,他现在还好吗,过得如何,人在哪里?” “人在姑苏,好不好,以后你有机会见到他了自己问他去。”林瑜想了想,正在被张忠操练的典大郎生活肯定是无忧的,但是日子绝对算不上好过。然后道,“还有,记住了,典大郎已经死了。他叫典山,以后别叫错了名字。” “多谢大人仁心。”聂桓跪在林瑜的对面,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他也不问林瑜为什么独独救下典大郎,也不问他为什么对自己另眼相待。他在心中立誓,此生必以林瑜为马首是瞻。 兴化府并不大,却一面靠海,又与建平府、福州府、还有泉州府都接壤。小小一个兴化府被三个府城包围其中,颇有点众星拱月之势。 地理位置靠的这么近,兴化府大疫横行的时候,自然闹得另外三个府也非常紧张。当今着急地派了林瑜前去控制疫情,就是担心会扩散到其他三个要紧的府城。 林瑜临危受命,自然没有拜见过算是他顶头上司的福建巡抚,也没经过福建承宣布政使司。靖承明制,在府之上,便是行省级别。当然,行省只是民间叫起来简便的说法。在官场上,正确的名头是承宣布政使司。福建承宣布政使司,即福建省最高长官便是福建巡抚。巡抚之下尚有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合称三司。 其中布政司主管一省之政务、官吏的考核等等,算是直接把着林瑜这样知府未来的人。按察司主管刑名,都司主管军事。这两司名义上在巡抚之下,但实际上直接对比巡抚略高一级的总督负责。 比如,这一回文会上也会到的闽浙总督,他治下就有福建、浙江两个省。这两个省的按察司和都司直接对他负责,并不经过巡抚。而总督一般也不会直接插手巡抚治下的布政司,在林瑜理解中,算得上是古代版本的军政分离。 在林瑜正是踏进官场之后,他还专门拿这些研究过,省得到时候,连自己的上司是谁都摸不清楚。 如今林瑜出现在了建平府,算是正式解除了其他几个府城对兴化府的戒备,表明这一场的大疫已经过去。民众可以继续安心地生活了。 等他到的时候,福建巡抚简海钧已经派了人在建平府府城之外三十里处等着,以示重视。 一般而言,若是巡抚身上没有加封的话,就是从二品,比如现今的浙江巡抚。总督也可能有加封或是兼任,若是有加封兵部尚书衔或兼都察院右都御史衔,那么就是从一品,若是加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那就是正二品。 名义上看,总督略高于巡抚。但是,也有例外。 这一任的闽浙总督身上并未有加封,只是个正二品,而简巡抚加了兵部侍郎衔,这个闽浙总督少不得对他客气一些,上下之分就不怎么明显。是以,看在这位的面子上,闽浙总督也要在他的文会上露个脸。 原本,像林瑜这样的地方官是可以在驿站落脚的。当然,有钱的也可以自己租一个小院子下来,住得更舒适一些,特别是对那些大家公子出身的官员来说,不必在驿站与其他的官员挤在一块。万一遇上级别高一些的,还要面对驿站吏目的踩高捧低。 林瑜之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派人租下了一个院落,没想到那个前来迎接他的文士打扮的却道:“简大人已经备下薄酒小菜,请您过府一叙。”又道,“简大人交代了,巡抚府衙大得很,院落虽然简素但也齐整。若小林大人住不惯的只管说,外头另找合适的。只万万莫要去驿站挤着,叫人冲撞了就不好了。” 一番话说得又漂亮又好听,还全了双方面的脸面。林瑜心道这大约就是简巡抚的心腹幕僚,才会代东家说话。就笑道:“简大人一番好意,可解了怀瑾燃眉之急。”他就指了指身后一长串的马车道,“这后面的都是兴化府的秀才,我顺路带了来。还想着顺道与他们一起挤一个院子,如今正好了。” 一句话解释了自己已经租了院子,又接受了简巡抚的好意。听得那个幕僚暗暗点头,心道能这么快时间按下兴化府之疫,并叫大疫又大乱后的兴化府能太太平平直到今朝,果非普通人。 可见,名不如其实。那幕僚只觉得自己满腔的期待落到了实处,再看看林瑜,难免觉得那些个赞誉实在苍白,比不上其人多矣。 等林瑜请的护卫驾着车送走了那些秀才,这位幕僚瞧着林瑜简简单单一辆马车,身边只跟着一个小厮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护卫,不免忧心道:“小林大人如何没有多带些人?” 林瑜就笑道:“兴化府百废待兴,留着他们干活呢!”又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那幕僚忙摆手道:“不敢担先生之称,我姓姜字一尘,小林大人只管唤我一尘就好。”他也不与林瑜一道坐,而是坐在马车车辕上,替驾车的子鼠指路。 三十里并不算远,不过这时候官道之上来往行人较多。多是来赶考的士子,穿着文士衫。除了个别贫穷得很的,一般身后还跟着一个书童。有些是家里买下来的仆役,有一些就是良民,可能就是族里头天资较好还是家境实在贫困的小子,跟着这些书生一边能念上一些书,一边也帮着照顾这些书生的起居以作报答。 姜一尘瞧见了,心道,若是里头的那个小林知府带着书童这般出现的话,不穿公服保管别人只当他也是个来赶考的书生。 真真是前途无量。 简巡抚大约已经接到了姜一尘报的信,等林瑜他们的马车到的时候,府衙已经有人燕翅排列,在仪门外等着。 见林瑜来了,就众星捧月一般,请上了预备好的轿子,拱卫着进了府。留下其他还在门房等着接见的官员以及书生们议论纷纷。 “这又是哪一位?简大人的亲戚?”惊鸿一瞥之下,有人看见了林瑜的侧脸,不怎么确定地道。 “谁知道。”一个白衣书生不屑的撇撇嘴,道,“瞧着不像是什么正经人。” “必不是亲戚,也肯定是正经人。”有眼尖的,瞧见了姜一尘,就道,“否则何必姜先生亲自去接,只不知道是哪一位。” “都快住嘴吧!”原本还静静听着的几个门房就出声阻止这些不知道猜到哪里去的书生,道,“今儿姜先生大清早就迎出三十里去了,老爷郑重着呢!” 有心思灵敏一些的一个绿袍小官就道:“你们别猜了,我知道是谁。”他一指北边,道,“上头刚派下来的,年纪都对得上。” 之前说什么不是正经人的书生白了脸,显然也猜到了是哪个。就算他平时心底里不是没嫉妒过林瑜命好而已,但是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这正经不正经的,可不是自打脸? 他等了整整五天了,连巡抚的面都没见上。结果林瑜一来都不用通报直接迎了进去,心里难免有些嫉妒。有瞧着他侧脸貌美,一句不正经就不经脑子秃噜出了口。其实他之前说完就后悔了,说见得人不正经,不就是骂见人的简巡抚不正经么? 左立不安了好久,就听里头有人来传话。门房听了,就回来对这些大大小小或是官身或是白身的人道:“老爷今儿招待贵客,实在抽不出空,诸位请了。” 那书生都不敢多坐一刻,心里庆幸着,趁着其他人都在失落之间,悄悄地跑了。众人心里叹气,面上哪里敢做出长吁短叹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告辞。回了家,一声叹息就从口里逸了出来。 这人与人之间,命真是不一样。 正所谓物似主人型,姜一尘算不上简巡抚的物,不过作为跟了他十来年的心腹幕僚,两人的审美可见还是很一致的。 简巡抚见了林瑜,就如姜一尘一般,心里先赞一声,道一尘果然没有欺他,实过其名多矣。拉了人说了一会子话,见他眉目间略有疲色,忙叫人好生送去已经备好的院落里休息。 见他这样热情,他的夫人就不解道:“不过一个小小知府,老爷何故这般上心?”她家老爷已经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听着正四品和正二品只差了三级,实则天差地别。简巡抚今日的态度简直有些殷勤了。就算林瑜是六元及第,也不知道他这般。 “这个小小的知府可是救了你老爷我的这一任的考绩。”简巡抚伸着手,由着自己的夫人将身上的公服给脱下,换上平日里穿得简便常服,“你还道兴化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对我没什么影响?”若他是出事之后再上任的,自然没有多大的关系,偏偏这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少说,也有个失察之罪。 他都已经上折子自请罪责了,没成想,当今派了一个少年知府下来。别的不说,就一个牛痘,在他治下发现,至少他头上的乌纱就稳了。原本可能落得个贬谪的结果,如今变成了只磨勘个一任。对才年过半百,在朝堂上算得上是年富力强具备着野心的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区区三年,他还等得起。 如今,疫情完全没有扩散不说,兴化府自身的死亡数量也比之前控制了下来。原本在两次大灾之后会出现的问题也被一一解决,而且基本局限在一府之内,没有牵扯到别的府城。 老实说,原本就看在牛痘的面子上,简巡抚早就已经做好了林瑜那边随时前来寻求帮助的可能。并且,钱粮都已经准备下了。作为一省巡抚,他这一点权力还是有的。 没想到,完全么有用上。 就看在后期平平稳稳地度过了的份上,简巡抚觉得自己可以尝试着动动关系,将自己今年的考绩升到中上。上上、上中是不敢想了。就冲着那两桩大事发生了,吏部尚书就没那么心大敢给自己这个。 一般考绩除了看一地之税收、文教,这两个大头之外,还有一些刑名上的。一般犯人越少,或是判决公正,在考绩上都有评价。除此之外,还要看一地粮仓储存,堆满的自然好。 算一算林瑜给简巡抚减少了多少损失吧,最重要的,牛痘带来一次恩科。闽浙一向是文教昌盛之地,这一次科考简巡抚可是野心勃勃地希望多出几个举人出来。 要不然,他何苦这般大张旗鼓地办什么文会。本来,到了他这个层次,早就不需要亲自弄这些,只管等着别人来请就好了。高兴呢,就给个面子去一下,不高兴呢,就带个话,谁也不能说他的不是。 如果,这一次结果喜人一些,没准他还能想一下把考绩提到上下。哪怕只是下呢,只要是上开头的,对后面的官职调动就更有好处,磨勘还是能少一点就少一点。 若林瑜只是平庸,简巡抚这时候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至少,没什么心思搞什么文会。只怕是焦头烂额地处理着兴化府的烂摊子,官场上的前途别说更进一步了,还要倒退好几年。 所以,他能不对林瑜热情么? 想到这里,他就对夫人道:“林知府那边须得做贵客看,万万不可怠慢。”他是不耐烦给人解释这种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也知道他这个做夫人的不大懂这些。好在,他的话向来是听的,有什么吩咐一向办得妥妥当当的。 夫人就笑道:“知道,老爷都念叨了好久了。”她将手里的公服交与身边的大丫头收拾起来,预备着过几日还要穿的。又问,“我听闻林知府也是大家公子的出身,这回身边却只一个小厮,也太简朴了一些,是不是配上个大丫鬟照顾着?” 简巡抚就摆手道:“多配上几个伶俐的小厮伺候着,不用丫头。”这林知府年纪轻轻生得还好,眼见着前程似锦,身边又没个人,难免那些个丫头起什么坏心思,到时候就是结仇了。 夫人温婉地劝道:“小厮终究不必丫鬟细致周到,想必这林知府也不是唐突之人,应该是无妨的。” 简巡抚失笑摇头,道:“我这是怕那些个丫头唐突了他!”然后道,“罢了,你也知道他是大家公子的出身,只带着一个小厮不过是为了出门在外轻车简从,很不必大张旗鼓的。原是他的好处,咱们也不必多生枝节,横竖也没几日,文会结束他便回了。” 却说另一头,白苓忙忙碌碌地里外打理,子鼠在巡抚府上下人的带领之下妥善安置好了马匹还有马车,回来的时候也搭了一把手。 林瑜是个闲的,白苓也不能叫他动手,回头叫刘嬷嬷知道了可有他的好果子吃。幸而这一回出门也没有带多少的东西,收拾起来也灵便。 很快,林瑜就被白苓伺候着先沐浴去了身上的尘气,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靠在榻上看书。 “这院落里倒是色色妥当,还有一个小厨房,里头什么都齐全,还能给大爷弄些热汤热水的先垫垫肚子。”白苓翻了翻包袱,找出了一套杯碗箸碟来。出门在外,这些家伙都得带上,万一要露宿,都是用得上的。若是到了客栈里头或是寄居在农户家里,也不至于使用别人的东西。 说着,一撸袖子就去了小厨房,不一会子,就捧了一个托盘来了。里头盛着一大海碗的粥,还有几碟子小菜。对着子鼠道:“小厨房我有做多的,你自去吃,莫凉了。” 林瑜伸头一瞧,之间粥里碧莹莹的青菜点缀着,稍稍搁了些许香油。清清爽爽的闻着就叫人食欲大开,就笑道:“刘嬷嬷都教了你什么,连厨艺都学上了。” 白苓便笑道:“小的愚笨一些,不如京墨哥哥灵慧,也比不上苏木哥哥武艺,只好在这偏门左道上下功夫了。”说着,见林瑜伸手,忙给他盛了一碗。 “什么偏门左道,民以食为天,这就是正道。”林瑜笑一声,道,“我这不用你伺候了,你也先去吃。吃完再来收拾罢!”说着,安安静静地用了。 白苓知道林瑜一向不计较这个,也不反驳悄悄地退下去,快快地扒了一些,就赶着回林瑜身边。他朴素的小心思,自家大爷大家公子的出身,如今出门在外才没排场起来,他怎么也不能久离了他身边,免得有捧高踩低的小瞧了大爷。 之前他说得话也的确是真真切切的全都出自本心,不说已经开始闭门读书、只等学问到了过几年就下场一试的京墨,原本他印象中沉默寡言的苏木也已经被自家大爷送去了王将军手下的军营。无论军营如何,好歹也是个出路。总比一辈子干个小厮、日后年纪大了好一些就做个小管事、混不好就做一个门房什么的要强。 他知道自己是家生子,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但是刘嬷嬷也说了,大爷是个做大事的,又不大在意人的出身。只要愿意学,日后保管比什么都强。 不比京墨、苏木原本就是大爷身边的人,他还是贾敏送给林瑜的。他父母以前是贾家的家生子,后来跟着贾敏嫁去了林府。他出生的时候已经是在林府了,已经算得上是林府的家生子。只是,比起姐姐这样容易在夫人那边得到重用之外,他们这样的小厮就比不过原本林家的家生子了。 这一回,家里人的身契都叫夫人给了大爷,他的姐姐,夫人身边的大丫头青兰已经放了,如今是良民。只是还在里头听差,就等夫人给看好了人家,就好嫁人了。 白苓就想着自己忠心地伺候大爷,想来本就不在乎这些的大爷日后也会给他一个良民的身份。过了两代,他的后代也就能科举念书了。 林瑜见他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还抿着嘴笑,不知在想些什么,就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白苓就不好意思地麻利收拾好东西,他素来知道林瑜更喜欢手下的人有心气一些,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然后道:“小的也就这点小心思,自己是读不好书了,只好指望下一代。” 林瑜还不至于说一大堆大道理来说读书的好处,只是道:“身契不难,我手下如今大多都已经脱籍了。”顿了一下,又道,“只是,他们多数如今大大小小是个管事,都是一级级从底下升上来的。”他看了眼目露期待的白苓,“我看你还有几分机灵,可见并不是学不好。这样吧,等哪一天,你能独当一面了,我就放了你一家的身契,如何?” 白苓麻溜儿地跪下磕一个头,大声应道:“嗳!” 林瑜就笑:“先从不习惯性地下跪磕头开始学起吧!”他是说过,这里没有动不动磕头行大礼的规矩的,奈何自小到大习惯了的一时改不了。因为不至于对着教导他的刘嬷嬷行大礼,是以刘嬷嬷都没发现这个。 白苓显然还记得去年林瑜说得话,难为情地挠挠头,爬起来,笑了。 第66章 要想获得尊重,得先把自己的膝盖直起来。等后来, 白苓老得躺在摇椅里头, 摸着懵懂的重孙儿的小脑袋时,露出一个由衷感激的微笑来。 年轻的时候不懂, 直到现在, 看着眼前这个平和而富足的景象, 他这才有些明白那时候的大爷心中理想的世界是怎样的。 又是为什么会说, 他身边一向没有下跪磕头这一规矩的。 这时候的白苓只当这是林瑜一个人的怪脾气, 就像是贾府里头的凤凰蛋, 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大约但凡是大家公子出身,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不过, 既然林瑜这么说了,他就照着做罢了。 建宁府的这一次恩科可以说是集齐了福建行都司整整九个府的秀才, 可以想见,这一次的文会也是非常的盛大。又因着建宁府刚取消了宵禁, 简巡抚干脆将文会连开三天,以求尽兴。 虽然文会结束之后, 离着岁试只剩下不到五天的时间,但这些时间也足够考生们调整状态。再者,若是在文会上得了上头无论哪一位的青眼, 一举成名, 通过岁试的几率无意高了很多。 所以,但凡是爬得起来的书生, 都出现在了这一次的文会之上。 “那边还安生吧?”林瑜一边在白苓的伺候下穿上绯红色的官袍,一面问子鼠。 他说得是兴化府秀才们住的小院那边,这孙进才居然也住了进去,就算是林瑜也不得不感慨此人脸皮之厚堪称翘楚。要知道其他的秀才们或多或少都知道孙家前些日子仗着家里有些钱财跟常家斗法,而常家的背后却有着他们知府的影子。是以,没几个人给他好脸色看的。 对孙进才舔着脸蹭他给秀才们的福利,他还不至于很计较。但是此人心术不正,林瑜对这一批的秀才抱着不小的希望,一路上也向来不吝教导。若叫这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那就真的很怄人了。 子鼠知道自家大爷说的是哪一个,回道:“他镇日里深居简出,瞧着倒有些生怕别人害他的意思,暂时还算得上是安分。”这一回兴化府来得不算早,近一些府城的秀才早就已经将城里头的客栈包圆了。连带着边上的几个寺庙道观乃至于城隍庙,能住人的都挤满了这些秀才。 万一要是被赶了出去,一时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大约是考虑到这一点,孙进才不得不安安分分的。就算其他秀才都和和睦睦的,只当他是一个透明的,他就算心里暗恨,也不得不配合着当自己不存在。 “盯着些。”林瑜漫不经心地道,“别叫他在这一次的科考上闹出幺蛾子来。” “是。” 白苓默默地听了,等两人说完话,这才开口问道:“那也叫他去参加这几日的文会么?”他憋着嘴,道,“想想还挺恶心的。” “他去不了的。”林瑜轻笑一声,道。 他可还没有大肚到叫人顺顺利利地考上举人给自己添堵的地步,之前那么多人在也就算了,毕竟没必要独独将他一个人赶出去,显得刻薄。他一个正四品的知府,孙进才却只是一个小秀才,人总会莫名地去同情这样处在弱势地位的人,谁能想象地得到这样一个小秀才居然有胆子在背地里出主意给堂堂一届知府添堵呢。 特别是现在和孙进才一般的秀才特别多的时候,难免就会有一些脑子不清楚的听了他的撺掇。 所以说,这么一个皮厚心黑,特别还挺能忍的家伙站在林瑜的对立面,他要是放任他得了举人之位,那才是脑子不清楚了。 不像早先的时候,面对林松一家他还得捏着鼻子养了他们三年,这才将这家人家一网打尽。现在的林瑜已经不需要再在蝼蚁身上浪费自己的耐心了。 见自家大爷这般笑了一下,白苓只觉得浑身一凛,乖乖地低头不说话了。将一应配饰挂好,理好了袍脚,低眉顺眼地跟在大爷的身后。 文会的时候他得跟在身后伺候,平日里说说笑笑不妨,在外的时候就不能失了大家的规矩。 外头的车轿已经齐备,原本林瑜是想着一个人先去的。简巡抚作为最高的长官,一般会在最后到场,也是官场上的惯例了。不过,在林瑜亲自过去招呼时,却叫简巡抚给留下了。 “今日只讲以文会友,不讲规矩,怀瑾那么早过去,也只是与那些糟老头子干瞪眼,没什么玩的。”简巡抚拉着林瑜道,“莫担心,有我呢!” 林瑜哭笑不得,道:“大人一片好意,原不该辞。只是怀瑾本该见过各位同僚,因着兴化府的事这么长时间按以来并未能成行,已经是惭愧了。”按照寻常来说他的考绩应该由福建布政司来决定,和里头的参政参议打好关系,是每一个地方官员都会注意的事情。 不过去年的时候他本就是临危受命,当今也给了直奏之权,他就从来没有和布政司这边打过交道,连年底的考绩也是由吏部那边直接给出。虽不知今年怎么说,但是看当今并没有收回他的直奏之权,就看得出来他依旧简在帝心。无论他剩下两年的考绩是由吏部还是由福建承宣布政使司给出,无论是看在牛痘还是看在他身后的常柯敏。林如海的份上,一个上是不会缺的。 林瑜自然不希望自己脑后一片要么说他幸运,要么说他后台硬的声音,是以在能做到最好的地方还是尽量做到圆满。就算他不在意别的官员背地里对他的评价,但是,目无下尘好听么? 至于,那些对着他的功劳簿都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人,林瑜也只说一句,不遭人妒是庸才。 简巡抚想了想,林瑜哪怕再前途远大有眼睛的都能看得见,但是到底现在还真是个正四品的知府。真要跟着自己叫所有人等着,是不大好看。 就笑道:“这话却是,不过你也不认识他们。”说着就唤来小厮捧上公服道,“正好,横竖我也没什么事,正好替你引见引见。” 林瑜心知肚明简巡抚是看在兴化府的份上,这才有了这一份的好意,十分推辞也没意思,就安然接受道:“偏了您的好话了。” 简巡抚见他爽快,心里也高兴,忙忙地换过公服出来。地下的小厮长随不意自家老爷这一回竟然这般早就出发,出去传话的赶紧小跑着出去传话,里头打包了一半、预备着在外头更衣的衣裳也忙忙地包起来。 幸好,之前就已经慢慢地开始准备起来了。现在临时吩咐下去,虽急了一点,倒是并不忙乱。 不过一刻,就已经里外齐备,简巡抚就携着林瑜一道往外走。直到门外,简巡抚独自一顶八人的大轿,另给林瑜备下了一顶四人的小轿。 前头的人吆喝一声,巡抚的全幅执事展开,浩浩荡荡地往前去了。 跟在林瑜的轿子边上的白苓往后瞅一眼,之间府外依旧车轿纷纷、人马簇簇。心里知道,大约是里头的女眷也赶着看这一场文会,是以这般热闹。 他在京城的时候是见识过的,因此并不惊异,垂了眼竖着耳朵听着轿子里头自家大爷是不是有什么吩咐,生怕错过了什么去。 要说官面之上,什么以文会友大多都是虚的。大约是各处都注意着巡抚这边,也或许是这般大的动静瞒不过人的。是以,等简巡抚带着林瑜到了布政司的时候,大多的官员已经到了。 布政司直接隶属于巡抚,设有从三品的左、右参政,以及从四品的左、右参议,下面另有经历司、照磨所、理问所、司狱司、库使等从六品及以下的小官数十人。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从品级上来看,需要林瑜应酬的也不过就是从三品的左右参政。但是,正所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承宣布政使司本就是省一级的地方行政,就算知府的品级要高一些,面对他们少不得都要客气一些。 不过,林瑜倒是没有这样的烦恼。他的高起|点本就注定了他不必讨好这些小鬼。 果然,面对他的客气招呼,众人纷纷笑脸相迎,热情地足以边上匆匆赶来的只感受了不冷不热的其他知府怀疑人生。 林瑜一眼扫过,福建省下八个府、一个州的知府知州几乎全部在这里,齐聚一堂。这在交通不便的古代果然是一件难得的大事,这一次的文会若是能有什么不错的句子,也就足以流传于后世了。 简巡抚简单的说了两句话,也不等还没到的几人,就带这浩浩荡荡的一群官员向着办文会的地方行去。 “这就是双溪口。”他指着一个小小的湖泊道,“左来是柘溪,在这里正逢蓬岭水。是以,瞧着是个湖,名字却叫双溪口。” “景色秀丽,风姿文雅。”林瑜点点头,道。 “比不得姑苏、维扬。”简巡抚笑一声,瞧着迎面走来一个穿着团领绣锦鸡绯色公服的高壮男子走来。便与林瑜道,“这一位是闽浙总督,姓马佳,字钰荣。” 三人厮见过,那钰荣笑看了林瑜一眼,主动道:“这便是六元及第的林知府罢!”又道,“素闻林知府风姿天下无双,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林瑜心里一动,瞧着面上堆笑的,不大像是满臣一贯的态度。他是不相信自己一张脸蛋有这样大的作用,而简巡抚的理由对这种满臣应该并不适用。已经走到正二品的满臣,他们的考评已经和底下的官员不大一样,看得也已经不单单是一地的政绩。 政绩固然也看,但是可以说并不太重要了,面上做得好看一些能过得去就行。而更多的看得就是朝堂上的博弈、家族势力,甚至包括时运,都是影响一个人能走到什么地步的重要原因。 马佳氏,林瑜脑子里转了一圈,面上笑道:“马佳大人太过誉了一些,怀瑾不敢当。”他年纪小,在官场上这些人面前也是不折不扣的幼辈,以字来自称更合适一些。 那高大的比起文官来更像是武官的马佳钰荣果然笑得更加亲近一些,与林瑜并肩走道:“也别叫什么马佳大人了,我也听不习惯这个。怀瑾若不嫌弃,只管唤我一声钰荣。” 一边的简巡抚就道:“你别吓着了人家,都像是你这样的粗人不成?”说着,引了两人向着已经全包下了的湖边的酒楼走去。 今儿他是主人家,前来招呼原是该的。不过他一个正二品的巡抚,能叫他亲身迎接的也就是同样品级的总督,林瑜算是他私心带上的。 不过,看起来马佳钰荣没有哪里不高兴的,简巡抚想了想这一段时间以来朝堂上的风闻,心里有了些数。 林瑜自谦了几句,心里却道必是朝堂上有了动静。想了想,也就之前下去了一个中极殿大学士,内阁里头腾出了一个大学士之位来说得过去了。 如果直接选人空降进这个堪称是大学士之首的位置,合不合适另说,只怕那个人若是少了一点声望都干不下去,当今还不至于这么干。 唯一的可能,就是几个满臣大学士的位置都挪了挪,多了一个武英殿、或是东阁大学士的位置。这两个大学士一个是正一品一个是从一品,对于正二品来说,似乎也不是很难够到。 不过,若真是眼前这个没有加封的总督上位的话,那只能说明,马佳氏应该是暗地里已经投靠了当今。否则无法说明,身为建州女真后裔的马佳氏,在被海西女真隐隐敌视的时候,还能够得上这样的高位。 要知道,就和他记忆中的历史一样,一开始的慈禧太后就因为是海西女真的叶赫那拉氏出身,一开始并不能得赐高位妃嫔。这种事发生的时间还是在晚清的时候,可见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之间的恩怨之深、 在林瑜这些年的调查中可以看得出来,原本建州女真的主力觉罗氏几乎尽灭,如今京城中已经看不到这个姓氏。听说关外似乎还有一支,但是完全不成气候,连进京城的资格都没有。 相比起他影响中的所谓八大姓,现在还能看得到的也只有佟佳氏、瓜尔佳氏以及马佳氏。这三个氏族势力比起林瑜的影响可以说是差得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乌拉氏、哈达氏以及辉发氏。 其中乌拉氏与本朝皇族算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最为强势。已经到了被当今所忌惮的地步,但是从泉州府的那个乌拉氏小辈的一举一动来看,本支如何不好说。分支大约是嚣张惯了,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 另外哈达氏和辉发氏各占据了一个建极殿大学士和武英殿大学士的名额,内阁掌握实权的三大学士分别由三大家族一直把持着。而剩下的文渊阁大学士和东阁大学士,一个被常柯敏给啃去了,另一个一般会给那些小姓氏。比如那木氏、舒穆禄氏等等。 不过,就看这一回当今会不会先给这个马佳氏的总督加封,若是加封下来的话,这个大学士之位大约就稳了。其他人大约还会拘泥于满族里头的哪一些龌龊,而下意识的排除这个人。但是要林瑜说,之前当今连将惯例授给满臣的文渊阁大学士的职位都给了常柯敏一个汉臣,打破了内阁里面五满三汉的常规。他启用一个马佳氏的满臣作为大学士,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若真是这个马佳氏成了内阁大学士的一员,那就真的有好戏看了。林瑜心道,乌拉氏要是真的丢了一贯捏在手心的内阁大学士之位,这脸打得着实疼得厉害。 浅笑着在简巡抚的下手端坐,他左右瞧了一瞧。这一回的位置安排的也是两样,一总督一巡抚高坐其上,左手边按着左右参政、参议依次往下排列。而右手边则是以林瑜为首的知府,他的下手这就是建宁府的知府,看着一副笑眯眯老好人的模样。 即便叫林瑜一个后辈坐在了他的上手,也依旧没有什么生气的模样。也是,若是一个脾气不好的,怎么在一个巡抚以及承宣布政使司的眼皮底下做官。 等众书生在楼下拜见过各位官员,简巡抚道一声诸位尽兴,便开始了文会。就这个利落的劲,林瑜觉得就比后世长篇大论不知所云的开场要好得多。 文会一般都比较散漫,但是也不是什么主题都没有。君不见,就连大观园里头几个姑娘玩起来,还讲究一个吟诵,或是赞菊或是赏海棠,不一而足。 “也该定一物,叫他们做诗赋去。”简巡抚抚着胡须笑道,转头问林瑜,“怀瑾怎么说。” 林瑜捏着杯子的手一顿,道:“我是最不爱又限韵、又限格式的,叫我说,不如您指一物,都随性写去,也好看看灵性。”一句话既没有越俎代庖,又说了些实在的不叫简巡抚觉得敷衍了他。 简巡抚点点头,也不勉强,问身边的总督钰荣:“马佳大人说呢?” 钰荣就一挥手,粗豪道:“我是个粗人,最看不来什么干啊湿的,快别问我,白问。”在座的都知道他是从武举上来的,虽不是仅仅识得几个大字的莽汉,所谓没有学问也是一句自嘲的笑话。但是,做起诗赋来也是在眼前这些正经科举出身面前班门弄斧,还不如干脆说了不做。横竖他一个正二品的总督,他这么说了,人家还得赞他一声爽气。 简巡抚听了,也不勉强他。往下一看,就笑道:“如今杨柳正青,不如就叫他们咏柳,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正是,林瑜对面的左参政道:“不如以一炷香为限,有的就写来,呈上与咱们看看,评出好坏来。” 这么议定了,简巡抚就笑着请林瑜留下墨宝:“如今京城中怀瑾的字千金难求,不如就由怀瑾先动笔。”原该是简巡抚先动手,却叫他让给了林瑜,看重之意溢于言表。 林瑜也不推辞,一点头。就有跟来伺候的吏目呈上纸笔来,白苓忙上前一步,挽了袖子给自家大爷磨墨。这是做小厮必备技能,又在刘嬷嬷处连姿势都被教了好久。一个好的小厮也是主人家的门面,连墨都磨不好,在书香之家出身的人面前,是要丢分的。 能当吏目的都是乖觉的,见一个白面清秀的小厮上前,就低眉顺目的退在了一边。 林瑜写好了,就有吏目呈着,上下官员都瞧一边,众人赞过,才叫他捧着下楼去。那吏目一出现,就吸引了众多书生的目光,等他将一个条子挂上去。知道是上头有题出来了,忙围上去。听着吏目扬声将条件说了,好些书生心里就松一口气。 这不限韵还不限形式就给了众人极大的发挥余地了,一炷香为限倒没什么。 纸笔都是备下的,这些官员眼里普通的东西,在大多数书生的眼中已经是难得的好东西。 见众位愿意参与这一次咏柳的书生已经都寻了地方坐下,开始冥思苦想,那吏目就拈了香点上。 林瑜的座位正靠着窗口,这时候的所谓高楼其实还没有他印象中的三层楼高。是以他一眼望去,很容易就找到了兴化府的一波士子。 孙进才果然没有来,林瑜的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微笑。 要说孙进才不想来,那是说傻话。但是,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学问并不是顶尖的,要不然就不会只是一个增生了。考过院试的,成绩最好的是廪生,其次是增生,再次是附生。 虽说其下还有附生,但是能过岁考,再考中举人的,连廪生都够呛。更何况于增生,除非是撞大运。 如果,这一回的文会没有林瑜在的话,他是很乐意撞一撞运气的。但是,既然有这个知府在,他反而不大敢去文会了。一个小秀才说得话,和一个临危受命放弃了京官而来这个偏远之地做一个六元知府说得话,他都不用想就知道不会有人听他说得话。 特别是同样有增生选择了稳妥一点的留在院子里读书:“还是稳妥一点吧,虽然就这么一点时间也看不得什么,但是我心里上过得去。”又道,“若是我想着出来走走,你们记得给我留一个位置就好。”说话的人还对着孙进才住得屋子挤了挤眼睛。 孙进才窝在屋里头听着,也不知道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光听声音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心道,正是这个道理。若是叫林瑜瞧见了自己,反而记起了他来,在提督学政面前说一句半句不好的。若是连岁考都过不去,岂不是白费了心思。还不如待在院子里,也没人能拿自己怎么办。 是以,就算听着其他书生呼朋唤友结伴而去的声音,他也只能强忍着,留在了屋子里头。 只要过了岁试,就好了。今年是恩科,明年还有一次正科乡试。就算今年不过,明年还可以再考一回。孙进才想着,到时候也不用再考一回岁试,而连考两次,中举人的几率无疑会高很多。 他想的不错,所以,林瑜从来没想过在严苛的乡试之中动手脚。不是不能,而是为了小小一个孙进才他不值得。相比之下,岁试就方便了很多。 或者说,叫他连岁试都没有资格参加。 总之,不过是动动手指的小事。孙进才实在太过看得起自己的分量了,他所谓的万般谨慎在林瑜的眼中不过是笑话而已。 林瑜撑着脑袋,一边听着里头官员们的聊天。这一屋子绯袍里的最低也个从四品,都是至少半只脚踏进了高阶官员行列的,其他更多的五品乃至于往下的官员都在另一个屋。 这屋子里头哪怕只是随意的聊天也有些意思,偶尔透露出来的信息也值得人深思。特别是简巡抚和马佳总督的一言一行,哪怕众人看上去再轻松,其实都和林瑜一样,始终有一只耳朵一只眼睛,关注着这边。 就比如说今年的恩科,虽然简巡抚主管行政,文教自然也在他的治下。但是,他就不知道,今年的恩科是由着各地的承宣布政使司临时组建考官来进行。无关于所管的范围,只是消息不像这些在京城有根基的人家那般灵通。 “这么说是定下来了?”简巡抚还不至于为了这种事而烦恼,他浸淫官场许久,对这样的事早就见怪不怪。有时候如果可以的话,也会尽量与这样的人打好关系,以确保自己消息的准确性。 林瑜相信,简巡抚对自己的好脸色,有一部分是为了他身后的常柯敏和林如海。 “还没下旨,但是已经八|九不离十。”马佳钰荣抬手品了一口杯中物,叹道,“到底不如醉仙酿绵中带劲,失了几分力道。”去年京中来人,给他捎了几瓶子的醉仙酿,他喝光了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至今。 简巡抚笑骂道:“这里最好的酒也堵不住你的嘴。”又问,“那醉仙酿真有那么好不成?” 那总督就对林瑜道:“怀瑾去年打京中来,若尝过就给那不信邪的说说。” 见简巡抚看过来,顶着一屋子人若有似无的目光,林瑜笑道:“那您还真是问对人了。醉仙酿出自醉仙楼,原就是姑苏本地的酒楼。怀瑾原籍姑苏,自然是尝过的。”又道,“好不好的,怀瑾一人说了不算,何不叫大家都尝一尝呢?” 听着这话,钰荣眼前一亮,急道:“你竟有?” 林瑜点头,道:“自然是有的。”便吩咐身后的白苓,叫他回一趟巡抚府邸。他赶去兴化府的时候自然不会带,但是后来他与京城以及姑苏之间往来速回。自然会有细心地将这个已经风靡了整个帝国上层的酒带个几坛子来。 简巡抚抚须笑道:“可是偏了怀瑾的好东西了。”又催着马佳钰荣,“可有说怎么个临时之法?” 马佳钰荣给了他一个你倒是不客气的眼神,摇了摇头解释道:“这个还不好说,约莫是常例。”一半而言,会由京中派出翰林官去地方住持乡试。但是,在出现恩科的情况时,偏远的地方可能来不及这些翰林官来回的。 就比如他们这边,离着京城是够远了。今年恩科,明年正科,两次乡试。人家翰林官总不能今年来了,匆匆赶回去,明年再来吧?大半年都耗在路上了,也没这么折腾人的。 或者说,也能将人留下,考完明年乡试再回去。但是京城的位置一向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谁愿意凭空浪费一年半的时间。真要有合适的位置,等人赶回去,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这时候,就会叫偏远之地的巡抚自行选了考官进行乡试。但凡是两榜进士的,少有没在翰林院里磋磨过三年的,就算最后没当上庶吉士,大小也沾了一些翰林之名。再者,在座那么些人,都是四品起的。要找出几个翰林官不容易,但是要凑几个做过庶吉士的,却不很难。 不过,这里头倒是正经有一个做过翰林官的。 简巡抚的目光不由得转到林瑜的身上,在他自请外放之前,可不就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么?更是六元及第、可以说是当今第一读书人了。就算文无第一,那也要等下一个连中六元的人出现,才好在林瑜面前说这话。 他自然是要做这个主考官的,座师的名头轻易不能得。但是,这副考官还需几人,林瑜名正言顺,他为何不顺水推舟卖一个好呢? 脑子里打着主意,屋里听见了这个消息多多少少开始盘算的人,看见简巡抚对着林瑜那和善的样子,心中不免嫉妒。可是,这种事情也没办法说,人家本就是翰林官出身,本来就比他们都要更有资格。 林瑜心中有数,端着茶盏含笑不语。 今日这一条消息,倒是意外之喜。他倒不是想着什么人脉之类的,要论这个,到时候那些举子和座师即主考官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而有好几个的副考官,可没有这样的好处。 乡试之中,阅卷的流程他知道。几个副考官是要对所有的卷子都看过去的,在打上通过或是黜落的记号。一共五个副考官,若得了三个通过,就能到主考官的手里。 到时候,到底是过还是落,看得就是主考官的口味了。 兴化府几个秀才的水平他是知道的,有几个算得上是不错的,在他看了来,比一些真运气考上同进士的都强。到时候,他至少能保证这些人的卷子能送到主考官的眼前。 今年兴化府的秀才格外的少,就不指望能考上多少了。就算这些人能考上一半,也不过是往年的水平。更何况,幸存下来的这些水平实在有些良莠不齐。就算一路上他粗粗指导过一遍,对一些朽木不可雕的也只能表示放弃。 就像是有人天生不是吃这碗饭的,偏科严重,也是没办法。 当然,乡试是糊名的,还用得都是一模一样的馆阁体。但这对过目不忘的林瑜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就算是馆阁体,每个人的书写习惯还是有些微的差别的,再加上文风,要认出来还真是不怎么费力气。 不过,这样的操作,也就林瑜这样图像式记忆的人能用,一般人就算想,也做不到。 还真是瞌睡时正好送来了枕头,林瑜听着屋里头突然热闹起来的声音,对这一个小小的副考官对这些文人的吸引力有了些许认识。若不是为了兴化府,他这么个怕麻烦的性子,大约是不会想着去谋这个副考官之位的。 对他来说,也没有其他的好处了。偏偏还要在贡院里头呆上半个月,前头考生正在考试倒还好,后面还要看上近千份的卷子,就算他脑子好也不是这么用的。 “嗯?”林瑜瞧着窗外,似乎看到了一个金发的影子。金发?他正当自己看花了眼,可能是阳光下的反光造成的。就看到一个留着金色长发,穿着广袖宽袍的一个高眉深目的人转过头来,对上了他的眼睛。 只见这人看到林瑜,竟是愣住了一般,被身边的人拉了拉袖子这才反应过来。对着高楼之上的林瑜行了一个似模似样的揖礼,还奉送了一个灿烂的笑。 他身边带了他来的友人惨不忍睹地抽了抽嘴角,一抬眼看见林瑜身上的绯袍,面色变了变,暗骂这个不晓事的家伙给自己添麻烦,忙弯腰恭敬地一揖到底。 林瑜见边上的人似有赔礼之意,就对着他微微颔首以示无妨。他本来也没觉得有被冒犯到,只是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西方来的人,未免提醒了他一些不怎么愉快的历史与现实。 他的时间还真的是,不能算多。 第67章 十七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已经接近尾声, 尚有余热。在伏尔泰的眼中, 这里是世界上开化最早的国家,绳之于圣人王的国度。 在这块土地上已经呆了差不多两年的爱德华·菲洛斯特自然知道, 这里并没有他说得那么美好, 人人都自由幸福, 是完完全全的神仙的国度。 但是, 比起如今的欧洲, 哪怕是他的故乡法兰西, 他心目中美丽的城市巴黎。走在街上也要担心一脚踩到地上的马粪,或是楼上人家泼下来的泔水。对比靖朝的整洁有序,百姓自觉有礼, 爱德华也不得不承认,就算是被誉为欧洲中心的巴黎也失了颜色。 哪怕, 这里仅仅只是这个庞大的国度上,一个小小的府城。 特别是他还见过了这个帝国的中心, 见识过了友人口中,最为公平的科举考试之后, 前三甲的游街。那热闹又美丽的景象,爱德华觉得自己有生之年绝对不会忘记。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特别是那个花雨中微笑的少年,在爱德华自认广博的眼界之中, 他从没见过比他更美的人!简直就像是不在凡世的天使降临一般, 动人心魄又叫人不敢亵渎。 他还在京城的时候曾经念念不忘想要再见一面,不过他的友人说过, 在这个国度,虽然普通的百姓也能通过科举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他们的等级其实相当森严。 像林瑜这样,连续考了六个第一名的人,肯定会被皇帝当做宠儿,常常出入宫闱。除非有人介绍,他们是没有办法与他认识的。 连续考六个第一名!自问脑子不差的爱德华在这篇大陆生活了两年,汉语也是能说能写。两笔字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可以说工整,但是,那些史书典籍拿出来,他是半懵半猜。听他的友人说,这还只是普通读书人的水平,连秀才能不能考上都是问题。 在这样逐步上升到地狱级的考试之中,一直拿第一的林瑜,在爱德华的眼中,俨然已经是整个帝国最聪明的人了。 出京城的时候,他还在遗憾最终没能再遇到林瑜,哪怕有一顿时间他时常早出晚归的在街上晃荡。没想到,在这个边远的沿海城市,他再一次见到了这张被上帝亲|吻过的面孔。 边上的简少言看着边上一脸看呆了的这个傻大个,无奈地替他向高楼上的林瑜赔礼。他是知道这个少年知府的,或者说,在场的众人中就没有不知道这个六元及第的传奇。特别是他还是简巡抚的本家子弟,身上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只等着秋闱一过,兴许就是举人。 寄居在简巡抚的府衙上的简少言自然知道昨天住进来的林瑜,同样是客人。他虽然是本家亲戚,跟亲近一些。但是,对方一个正四品的知府,更是本家族叔的贵客,待遇也是不一样的。 短短的一|夜,他还没来得及认识这个活在别人口中少年知府,没想到,就先遇上了这样一件尴尬事。 只见对方虽然面色淡淡,但并没有不渝之色。简少言只觉得心中松了一口气,拉着身边这个傻大个,往边上走走。一边心道,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字,怎么就不用用脑子呢? 没想到,爱德华居然还一把拉住了他,兴奋道:“我知道他,那个考了六个第一的状元,他那时候游街,可美了!”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的比划。还不死心地扭头,想要看看窗边的林瑜。 简少言只好压下他的手,道:“矜持一些!别叫人看你的笑话。”虽然,因为他完全不同的人种,隐隐约约看过来的人本来就很多。但是,他这么一动,傻气全冒出来了! 爱德华咳了一声,放下手,学着简少言之前的教导,理了理刚才弄乱的袍袖,看上去是有些样子了,然而一双蓝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只是压低了声音道:“他很美对不对,我那一副还没完成的画就是那时候美人游街,只可惜。”他啧了一声,回头看向那一扇窗户的渴望不言而喻,“还差了一点。” 岂止是差了一点,画面中最关键的人物并没有画完,就像是龙缺了眼睛,整幅画少了几分灵气。 简少言是知道他的这一副画的,还知道他给这一副画耿直地取了名字叫做美人游街。因为最重要的美人一直没有画上去的缘故,他不知道所谓的美人值得就是林瑜。想了想这个堪称恶俗的名字,再想想之前的惊鸿一瞥。 他诚实地道:“我觉得,你应该换一下那幅画的名字。” 爱德华挺无奈地摊了摊手,一脸遗憾:“可是我都不知道这一幅画还有没有完成的机会。”就算心思直白如他,也在简少言的耳提面命之下,知道那一栋高楼里面的,都是最好不要靠近的高官。 “不是没有机会。”简少言想了想,道。他看见对面这个家伙眼中闪过的狡黠的光,心道这家伙果然不如他平时表现出来的那么傻气。不过,也无所谓,对那一副缺了灵魂的画他也挺在意的。 在高楼之上的林瑜并不知道他刚才看见的外国人正在和别人讨论自己。第一轮的魁首已经选了出来,是建宁府当地的一个士子。简巡抚很是高兴地赏了好些彩头,林瑜他们也都凑趣拿了一些。 这时候的文会玩法还是很多种多样的,略坐了片刻,许多官员也就坐不住了。简巡抚干脆大手一挥,叫都下去与士子们同乐去。 林瑜没什么兴趣,就留在了高楼上。脑海里尽数都是原本历史中的未来,以及如今西方的现状。 本朝有过短暂的一段开海禁,但是在太上皇退位之前的几年间,却又重新禁了海。原因不得而知,无论是林如海还是常柯敏那时候还不足以接触到这一方面的内容。 如今过了十来年,这其中的原因更加久远了。 不过,无论原因为何,总不会是为了所谓的倭寇。林瑜面无表情地想着,高楼上已经走了个精光,就他以不胜酒力作为借口,独自留在了楼上整理思绪。 亏得他叫了白苓拿来的都是五年的陈酿,就算是马佳钰荣总督也说后劲十足。林瑜年纪又小,面上泛起红色来,就算是最刻薄的人也不忍心再勉强他下楼了。 不知道这时候的西方是不是和原来的时空一样,处在文艺复兴的末期,一切都即将大爆发的时刻。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就还有时间。不充裕,但是还来得及。 这个国度还没有被阉割成老祖宗都不认识的模样,总体国力还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 那个家伙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底层人员,很可能还是欧洲那边那个小贵族之家出来的。肯定不是大贵族,否则也不能出现在这里。 不过,这时候的西方就算经过了文艺复兴,贵族中不识字的也是一抓一大把。不过,既然能被带到这样的场合,向来脑子应该还可以的。 希望能多套一些话出来吧,林瑜瞧着桌子,心道,该用什么借口认识这么个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异类呢? 文会只举办三天,林瑜原本的打算是等文会一结束,就即刻动身离开。不是放心不下兴化府那边,而是作为一府最高的长官,其他的几个知府也都是一样的打算。 他们能长途跋涉而来参加这个文会已经很不容易,就算本府里面没什么要紧的事,也不能长时间浪荡在外,看着不像样。 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林瑜相信自己要结识一个人并不难。只是,没想到他在打着主意的时候,另一边同样想着怎么认识他。 简少言的想法很简单,他寄居在简巡抚的府衙,这才认识的给简巡抚画肖像画的爱德华。到时候,先通过族叔的同意认识林瑜,再将爱德华引荐给林瑜就行了。 直白,但是好用。 不过,简少言也知道林瑜作为兴化府的知府并不能在建宁府待多久,文会一结束,肯定会立马收拾了离开。要不然也不会只带着一个小厮一个护卫就来,不过是节省人力。 在林瑜离开之前,他总得将爱德华引荐给林瑜,到时候把爱德华扔去兴化府继续作画也不是什么难事。 文会第一晚的天气不大好,夜空之中并没有明月,反倒春雨丝丝往下飘。众人干脆散了,连预备好的花船画舫也没用上,只看明天。 回去的时候时间还不算太晚,简巡抚听闻自己的族侄来寻倒不是很意外,他正好也有事要说。 听了简少言的话,简巡抚便笑道:“这有何难,林知府难得的雅人,只别唐突了他才好。”顿了顿,显然是想起了这段时间和那个法兰西国来的画师走得挺近的,就道,“正好,那个什么爱德华的画技不错,顶好也给怀瑾也留下一幅画来,方不辜负……” 接下来的话简巡抚没有说出来,但是简少言也懂得他的意思。他愿意想办法将爱德华引荐给林瑜,也是想着他将那一幅画完成。 当然,肯定不会叫什么美人游街的,实在是太俗了! “另有一事。”说完了爱德华,简巡抚将今日听到的关于这一届恩科乡试他会出任主考官的事情给说了。一般而言,若是家里有小辈参考的话,这些做长辈的会避嫌不担任考官。 但是,简巡抚这么说了,显然就是叫简少言放弃这一次的乡试。 简少言倒不至于为了这个事而心生怨恨。世间的道理本就是这样,他不是简巡抚的什么正经嫡亲的血脉,自然不能叫他为了自己的一届乡试而放弃成为乡试主考官的机会。要知道,乡试座师和考中的举子之间的关系一向很紧密,是一股不容错过的人脉力量。 不过,可惜了。简少言心道,原本冲着族叔做着巡抚,到时候乡试过起来几率也大一些。毕竟族叔出身北简,他这一支却是南简,两族是一个祖宗,南北守望一向亲密。这一任巡抚正好撞上北简的族叔,对他们南简来说也是意想不到的好事。只如今,今年不能考,等明年的话,族叔这一任的巡抚了结,肯定高升去了。 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就算升得再高,管不到福建,这一点优势自然就没有了。 他这么想着,面上却喜不自禁地贺道:“恭喜叔叔,这真是意外之喜,也是叔叔简在帝心,皇上放心您呢!” 简巡抚听得入耳,抚着胡须道:“噤声,正经旨意还没有下来。”想了想这个家族里头学问还算不错的小辈,意味深长道,“你明年考试也正好,今年取走一批,明年考起来就容易了。”他知道自己叫小辈让步了,自然会给出承诺。作弊不可能,只不过到时候什么考官什么脾性他打听起来还是容易的。 简少言听了,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他本也没想着能怎么样,有这一句话就够了。就算明年不取,这个族叔也不会亏待了他。 至于,万一明年简巡抚给忘了。哪还能怎么样,作为北边族里头官衔最好的,真正简在帝心的人物,他这个细胳膊还拗得过人家的大|腿不成?当然,这个族叔的脾性族里头都知道的,好个面子。既然今天做出了承诺,就一定会兑现。 能从马佳钰荣这样的人说出八|九不离十的消息,其实已经有十分准了,要不然也不能叫人给透露出去。毕竟那是朝堂,不是筛子。真要有什么不叫人知道的消息,不说完完全全的保密,但是地处偏远的马佳钰荣就不应该知道。 果然,第二天,文会才开始一会子的时候,就有京城来的旨意。 简巡抚忙命人摆起香案来,幸而官府里头常有各色的旨意下来,一色都是全的。这一回传旨的格外郑重一些,并非一般的宦官,而是吏部的大臣来,林瑜眉头一挑,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面色古井无波的马佳钰荣,心里有了点数。 果然,就听那大臣见香案齐备之后,展开一个一品玉轴、绣有祥云瑞鹤的明黄圣旨来,先道:“闽浙总督马佳钰接旨。” 马佳钰荣低着眼,上前一步跪在案前,就听上头大臣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闽浙总督马佳钰克躬勤勉,教忠励资,端重循良,宜隆褒奖。特加兵部尚书衔兼督察右都御史,授荣禄大夫,钦此!” 那大臣庄重地将手中的圣旨交与马佳钰荣,但是看他那亲手扶上的样子,可见殷勤。 马佳钰荣这一项说完,另有旨意下给福建承宣布政使司,这一回,简巡抚带着布政司的众人跪下。里头说得果然是着令地方自行预备主考副考官,也是一件好事。 那吏部的正五品郎中笑眯眯地亲手扶起了简巡抚,等香案俱撤,供好了圣旨。外头文会继续,林瑜等人就跟着简巡抚并京城来的天使上了高楼。 一行人坐定,果听简巡抚邀请那个礼部郎中道:“黄郎中远道而来,不知老夫可有幸请来做个考官?” 这却是一句笑话,这时候才春季,离着秋闱少说还有小半年的时光,这个京城来的天使怎么也不可能为着一个小小的考官留在这里。若是主考官也就罢了,但是想来简巡抚也不会叫这个位置从自己手里溜出去。 但是,不妨碍黄郎中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员听着舒心,他忙谦了几句到底辞了。 一转眼看到边上的林瑜,那郎中就笑道:“我原本还想着京城里头少了林知府这般的人物,实在是失色不少,不想今日却瞧见了,回去了大家伙得羡慕我。” 林瑜轻笑,道:“黄郎中客气了。”又道,“替我问常大学士好。” 那郎中脸色变了变,只做未听见,转过头与简巡抚说话。马佳钰荣见了,轻嗤一声,心道,这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就折过身来,也不看那人的脸色,悄悄与林瑜道:“别太客气。” 林瑜心里明白,只笑一声,道:“没客气,回头我还要给常大学士去信问的。这万一漏了我的问候,我只问他。” 这一回这个郎中面子上不大好看,一个本想巴结的新晋大学士偏偏看着林瑜的面子,瞬间觉得自己抢来了的这差事真是吃力不讨好。只好回过身来道:“林知府有言,在下必定好生带到。”暗悔自己刚才冲动猪油蒙了心的,只看见眼前这个新晋大学士,却忘了林瑜身后还有一个文渊阁大学士。 他倒是也不想想,就算林瑜身后没有常大学士。就看在乌拉一族有一部分是被林瑜那几张表格以及一个复式记账法给弄下去的份上,他就不会对林瑜不客气。 林瑜就笑着对这个郎中抬了抬酒杯,算是翻过这页。 简巡抚看了一出热闹,等事情完了,这才开口道:“建宁府秋季时桂圆尤美,怀瑾到时候可别不应我的邀。” 这话说得明白,兴化府难道就没有桂圆不成,还非得特特地请来建宁府,还是在秋季的时候。众人心里明白,不由得拿羡慕的眼神看过去,林瑜顶着众人的目光,笑着应下道:“必来。” 却说简少言本该第二日就去邀了爱德华,但是他乍闻自己今科乡试考不得了,心里难免郁闷,就没与人说。现在正好赶上了圣旨下来,他心中已经尘埃落定,反倒看开许多。见众人议论纷纷,心思还留在刚才的场面上回转不过来,干脆悄悄地离开,去找那个外乡人。 爱德华从简少言的口中得了这个消息,本就已经打扮地整整齐齐的他一脸兴奋的又折身回去了。简少言生怕他弄出什么不合时宜的来,忙也跟了进去。 爱德华寄居在建宁府一座小小的教堂之中,不比内地,在福建这样的天主教堂还有那么一两座的。不过建宁府的这个教堂很小,也没有多少信众,里面也只有一个垂垂老矣的牧师。 大约等这个牧师死去之后,这个教堂也就没有人了。最后就会沦为那些野庙一般破败的下场,或者干脆地被收回,用作他图。 爱德华的房间就在后面,专门供给神职人员的住处。教堂本就不大,他的房间也宽敞不到哪里去。在简少言这样不敢跟简巡抚这样的二品大院比富贵,但是也习惯了独个儿一个院子,一般丫鬟婆子好几个伺候着的来说,只觉得转身都有些困难。 他一跨进门,就见爱德华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掏出小小一瓶装着晶莹液体的玻璃瓶。瓶子大约只有一指来高,用软塞塞着。一拔开塞子,一股浓郁的香味就飘散开来。 简少言大惊失色,不顾被荼毒的鼻子,忙道:“快放下,别用这个。”忙忙地走过去,将那塞子给塞回去了,道,“和你们不一样,我们这边不兴用重香的。” 谁家一身香味扑鼻的,说出去反而叫人笑话。更何况,他离得这么远都觉得有些呛人,要是往身上滴上这么一些。不把这个家伙塞在浴桶里头洗涮个几遍,简少言都不敢将人领到林瑜的面前。 爱德华郁闷地将手里的香水珍而重之地放好,这可是他花了大价钱好不容易弄到的,若没有贵族的身份,连闻都闻不到,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被这样嫌弃。 简少言连忙将人拉出来,省得在里头被染上一身的味道。见他那个郁闷的样子,就安慰道:“你就当入乡随俗了。”又难免好奇,“你们法兰西都用这么重的香,这万一人多?”他想象了一下所有身上撒着香水的人济济一堂的场面,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一些痒。 爱德华就道:“为了礼貌,这是必须的。”他想起了故乡的贵族们用重香的原因,然后恍然,解释了一下,“在我们的教谕中,沐浴是堕|落的根源,很多皇帝都是终生不洗澡的。”所以,在香水出现之前,贵族们就习惯了用大量的香料来掩盖身上的臭味。等香水问世之后,一度以浓淡来衡量一瓶香水的质量。 话一出口,就换来简少言无比嫌弃的目光,爱德华忙举手道:“我来这里后就经常沐浴的,身上一点都不臭,不信你闻。”说着,将胳膊往他的鼻子底下伸去。 只有来到了这个国度,才知道自己以前过得是什么日子。不说沐浴这种保持身体清洁这才好不生疾病的理念,在爱德华看来,无论是丰富的食物还是华美的衣裳,就是欧洲最顶尖的国王都不能与这里相比。虽然不像是马可波罗行纪中的写得那样,处处都是黄金。但是,这里的人民的确更加礼貌、和善与宽容。 如果可以,爱德华真的想一直留在这个国度生活下去。 简少言并不知道爱德华脑子里想写什么,若是知道了也不过叹一句理所应当。他现在更在意的,是要不要把眼前这个家伙拖去沐浴一下。瞧了瞧这时候的天光正好,他先问了一句:“你上一次沐浴是什么时候?” 爱德华楞了一下,目露思索:“三天前吧?” 简少言手一挥,道:“走,先去沐浴!” 其实三天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季并不算时间很长,但是当听完了他口中那些一辈子都不曾洗澡,以及习惯性不讲究清洁的所谓贵族,他就不能让这人就这么出现在林知府的面前。 幸好两人身量差不多,简少言趁着这个时间,也叫了水沐浴了一回,要不然总觉得身上有哪里不大对劲。他不知道这叫做共感心理,但是不妨碍他难得使一回性子大中午地打理自己。 等两人都打理完毕,就听外头简巡抚和林知府回府了。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往外走了,就在简少言的院子里等着。果然,不多时,就有刚留头的小厮来传两人。 走到简巡抚的书房的时候,他正拿着自己的画像展示给林瑜看,道:“这画虽然匠气了一些,但是难得能将人画得纤毫毕见。” 林瑜一瞅,就知道必是那个外国人的作品,就笑道:“果然很像,不知是哪一位高才?” “高才算不上。”简巡抚将画像小心地收起来,就指着走来的两人中,金发碧眼的那个道,“法兰西来混口饭吃的画师有一位,若怀瑾有意,也叫他给你留个影像。” 林瑜就笑道:“我明日就要回兴化府,也不知人家愿不愿意再赶了去。” 爱德华自然是愿意的,能欣赏他的画画技能的人并不多,不是所有人都会对油画感兴趣。他也是要生活的,若是想回国的话,在寻找机会的同时,攒上一笔钱也很重要。 特别还是他心目中的缪斯的邀请,他恨不能插上翅膀就飞回去收拾收拾东西。 看着这个外国人脸上毫不掩饰的兴高采烈的模样,几个人不免笑着摇头。简巡抚另有话对林瑜说,就叫族侄带着他先回去了。 简巡抚与林瑜也不过讲明了,今年秋闱的时候,请他做副考官的事情。在外他是有些给林瑜做脸的意思,但是这种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不必明目张胆地说出来。私下里,他就可以承诺了。 本就是卖好,何必遮遮掩掩的,别人还只当是不诚心。 林瑜问了几句,知道了做考官需要准备些什么之后就带上多出来的一个回兴化府去了。 至于那些个留下来等待岁试的秀才们,林瑜只略略交代了几句。这院子已经交足了大半年的租金,到时候岁试不过的自然要回去苦读。岁试过了的自然就留在建宁府,等待八月份的秋闱。 而孙进才,一个招了提督学政的嫌恶的人还有什么未来可言。可笑他自己现在还自作聪明地窝着,只当自己是卧薪尝胆。谁料林瑜早就将兴化府这些事捡能说的和简巡抚说了。 兴化府常家大量的收购土地怎么可能不招人的眼睛,就算这些土地显示在鱼鳞册上,在不同的人名下。但是,要查起来,这些人背后都是常家并不是很难查的事情。 既然将常家顶在了前头,林瑜也要负责将这一项土地兼并的罪名从他们家的头上摘出去。后续,对这些土地的赎回等事项暂时不去说,至少这时候,林瑜要在简巡抚面前讲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明白。 本来,这是应该和负责督粮道的参政说的。不过,既然简巡抚急着还他的人情,兼卖好与他,林瑜就不舍近求远了。 来自于上头简巡抚话,悄悄地抹去一个生员的名额也不是什么难事。虽然不明白那个倒霉的家伙怎么就得罪了上头的人,但是提督学政虽是京中派下来的。但这个官跟着本职走,本就是正三品的话,那就是正三品的学政,就如同当初扬州林瑜院试之时,正三品的茅学政一般。建宁府的这个提督学政只是个正五品,平时就没什么声音,巡抚有什么交代,照办就是。 等十天过后,将糊名一拆。提督学政先仔细翻了一番,没瞧见一个籍贯兴化府名为孙进才的生员,心里就先松一口气。忙叫副考官们照着原样张贴出案榜来,自己也不遣人说话,等遇到简巡抚的时候亲自回了一句,本就没有这个生员的名字,也就罢了。 不说出榜之后,孙进才是如何的疯狂。不过,一道住在院子里头的聂桓早就得了林瑜的交代。带上几个秀才将人结结实实地一捆,交与那几个落了榜的生员一并带回兴化府。 那几个生员落了榜,心里也并不如何失落。原是林瑜承诺过他们,日后只管在府衙做活,俸禄只高不低的。 反正盘踞在兴化府许久的吏目家族已经叫林瑜连根拔起,比起那些盘根错节的吏目,还不如叫一些没什么考上举人希望的秀才承担起兴化府府衙日常的运转。 如果,有人能够撞运气考上了举人,也能叫府衙里头注进新血。不至于像当初的地头蛇吏目们把持了府衙的事务,乃至于出现知府都被架空的事情。 兴化府的府衙在林瑜的坚持下,不用吏目在之后却成了成例。在林瑜日后恢复明时旧制,组建第一任中书省后,彻底消除吏目制度,兴化府就成了现成的例子。 不过那时候,那些秀才也凭着丰富的经验,在科举初改,各处人手不足的情况之下,一步步地爬了上去。算得上是林瑜后来的一批坚定拥趸了。 乃至于后世,兴化府也成了一个镀金的地方。不是说所有的首辅都在兴化府工作过,但是十个里面,七八个总是有的。 这时候的林瑜还不知道他在兴化府一个顺水推舟的举动会有这么大的影响,毕竟,在一开始只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即使他早就有心废除吏目世代传承的制度,也没想那么快。 兴化府与建宁府之间,走陆路也不过半个月的行程。不过,这时候没什么娱乐,特别还是在赶路的时候。林瑜有时候也会请了爱德华过来说话,调剂一下看完西方发展史之后的郁闷心情。 毕竟,爱德华这个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华夏吹。 当然,现在华夏的总体国力乃至于生活水平要超过如今的欧洲一大截是无可争议的事情,但是林瑜也不是对着缺点视而不见的性格。 他清楚的知道,再这么放任下去,落后就近在眼前了。 就在建宁府的时候,他接到了漕运那边的消息。 当今在加封马佳钰荣为了他接任大学士做准备的时候,同时流放了一个名为戴梓的小官。在前面一个大炸|弹的影响之下,这个小官的流放几乎没几个人注意,除了一开始就叫卯兔关心的林瑜。 这人名气并不响亮,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才。此人造出了二十八连珠火铳,算的上相当靠近现代的燧发|枪。这种手|枪在前明之时,就有一位毕懋康的发明了出来。不过,可惜这一方面的资料已经在前十年已经被太上皇尽数回去。 当然,相比于前人的资料,还是近在眼前的发明家更叫林瑜倾心。毕竟,真需要资料的话,林瑜的空间之中多的是,翻翻就能翻出很多。只不过,没有能将这些资料变成实物的人也是白搭。 戴梓的流放之地在辽东,可以说是当今皇室力量最为雄厚的地方。那里是满人的大本营,就算是林瑜想要截下这个人才,也得花上一番的心思。 不能在他到辽东的时候再动手,林瑜在脑海中翻开一幅地图。漕运的力量更多的是在南方,就算辰龙赶上去,也是事倍功半,平添麻烦。 他在脑海中翻过一个又一个的人名,终于在其中一个上停了下来。 第68章 人到用时方恨少,林瑜大半的根基都在南方, 最北也就到京城。手再往前伸, 就算是他也要做好被折断的准备。 幸好去年刚搭上了九省统制的王子腾,不, 今年年初的时候他已经被升为了九省都检点。 不过, 林瑜和王子腾之间暂时还只是普通的利益同盟。固然王子腾不敢与林瑜作对, 但是要说他就听从林瑜的调遣, 那却是一句笑话。 当然, 林瑜要他行一下方便的时候, 他相信王子腾也会没有二话的。 他就在马车之中几笔写了一封书信,交给身在姑苏的张大舅。另有话语交代地支之首的黄石,不过那就可以通过密语了, 不必林瑜再落于纸面。 大约整个靖朝,就算是皇帝也没有现在的林瑜消息灵通。 姑苏那边, 黄石通过漕运知道了林瑜的命令,即刻与属下交接了地支的事项, 又与林老管家表明自己的行程。趁夜就赶去张府,拿着张府给出的信物, 一路向北边赶。 张府本来就在北边有常来常往的香料生意,虽然数额在如今暴涨的胭脂水粉的盈利之下,已经被冲击的只剩下小的可怜的占比。但是, 林瑜也说过, 商路开辟最艰难。就算是亏本也要将这一条线给经营下去,兴许以后就有其他的用场。 没想到, 他还没来得及打羊毛的主意,倒是现在救人之上先用上了。 其实,要救一个被流放的犯官并不很难。林瑜错估了当今对这么一个长于机械的犯官的重视程度,或许就像是之前猜测的那样,进了辽东的范围,他的行动很容易漏下马脚。但是,跟着张家的商船,在进入辽东之前,就将人截下来,对于黄石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小菜一碟。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舒展什么手脚,也没用上自家大爷交代的王子腾这条线。乔装打扮一番,就顺着辰龙的安排的漕运船一路回了姑苏。 最终,辽东那边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押解犯官的差役过来。寻过去,也不过得到一个船只侧翻,一船的人尽数亡于河底的结论。甚至他们都没有好好的打捞过,白费了黄石准备好的一句尸体。 这个结论送至当今的案前,也不过得了他一个浅浅的一瞥罢了,连多一句问询都没有。 戴梓还以为自己这辈子就是一个葬身鱼腹的结局了,没想到会被一伙强人从水里个救了上来。不,用强人来形容并不是很确切。这伙人对他很恭敬,虽然从来不和他说话,除了一开始的时候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告诉他现在世人皆当他已经死了。 但是,他看得出来。这些只靠着手势就能流畅沟通的人秩序井然,规矩严格。他因着造过子母炮的原因,京城里头的军营去过了也不只是一回两回。可就算是最严格的将军手下也没有这样一举一动皆有法度的人来,毕竟天下承平,军营里头难以保持彪悍之气也是正常。 戴梓畏惧的就是这一点,天下承平,还有什么人会训练出这样的手下来。又是为了什么才将自己给掳过来,答案几乎就在嘴边,呼之欲出。 难道是前明? 不说戴梓心中百般的猜测以及畏惧,林瑜在得到黄石消息的时候,兴化府已经入夏。 他这一任知府地处南方,虽日子将将立夏,天气却俨然已经烈日炎炎。就算是林瑜,也不大愿意在这时候顶着日头往外走。 府衙不像是姑苏和京城两地,经过改造,光用冰很难降下暑气来。林瑜便请人在湖心亭架起了高高的水车,利用着流水之力转动水车,将水从亭上浇下,人工制造出雨亭来。 湖心亭本就分作两层,为了造出那样庞大的水车,林瑜用得还是自己送姑苏那边送来的人手。幸好,因为预制甘蔗土地以及苗种的时候,那边很是派遣来一部分人手,其中就包括工匠。不需要他们亲自动手,只做指挥,那水车也很快地架了起来。 亭子的一层被林瑜让给了本来在班房办事的秀才们,横竖这后衙除了白术也没什么女眷。而若是有人敢唐突白术的话,白术自己就能叫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生员吃一壶。 林瑜自己待在亭子的二楼,身边伴着从建宁府跟来的爱德华·菲洛斯特。他跟在林瑜身边是以画画以及教授法兰西语的名义,也不算是撒谎,爱德华自己是这么想的,只是林瑜心里自有打算罢了。 “实在是太神奇了。”就算不是第一次看见了,爱德华依旧为华夏贵族的精致而奢华的生活感到震惊,相比之下,还在摇扇子的故乡在他的印象之中,已经变成了不懂生活不会创新的土鳖。 “这就神奇了?”林瑜笑了一声,看了这个面上掩饰不住的闪闪发亮眼神的法兰西人,道,“如果吧窗户全都换成透明玻璃,那才是好呢!” “玻璃?”爱德华想象了一下,不得不承认林瑜说得对,然后遗憾道,“只可惜,这世上还没有平板玻璃。”透明玻璃倒不难,他的家乡已经有生产了。据他所知,这片土地上还有没制造透明玻璃的方法,暂时依靠着西方的输入。 这大概是他在这里两年多唯一能感受到安慰的地方了。 只可惜,林瑜今天大概就是来打破他仅剩的自我安慰的。只听他轻描淡写道:“谁说没有的,早在几年前的时候,我家的亭子就用整块玻璃围起来了。” 爱德华瞪大了眼睛,看着面色如常丝毫没有自己说出了什么重要消息的林瑜,深呼吸了半晌,才稳住了没有尖叫出来。他几乎是扑过去的,趴在这个少年贵族的的案几上,激动道:“你会变得富有!”然后摇摇头,道,“不不不,你会一夜暴富!”他简直不敢想象,有人竟然对这样的技术毫无所谓的样子。如果是他的话,他会先去申请专利,然后就能躺在床上收钱了! 林瑜看着凑上来的爱德华的大脸,嫌弃地拿笔戳开一些,淡淡道:“你觉得我缺钱吗?”他不拿玻璃出来,自然有他的用意,只是以前是因为自己的力量还和弱小,现在的话,却是需要一个代理人。 可以有人知道这是他的生意,但是明面上却不能出现他的名字,也算是如今官场之上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潜规则。 爱德华被林瑜的话给问得滞了一滞,他揉了揉被玉笔戳痛的额头,往后坐了坐,嘟嘟囔囔地道:“可是,又有谁嫌钱多呢?” 林瑜点点头,道:“这话很是,一般而言,是没有人嫌钱多。”只不过对他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有待解决。 “你身上是不是有英国血统。”林瑜冷不丁的问道。 爱德华吓了一跳,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地事。他爽快地承认了,然后问道:“您怎么会知道的?”事实上,除了同样的西方人,还没有人能够知道这样的问题。特别是对这些高傲的华夏人来说,就算西方人内部都知道彼此有不一样,但是他知道,对这个帝国的人来说,他们统称外夷。结果,一个他眼中的贵族突然这么问,爱德华心中的惊讶可以想象。 “爱德华这个名字在英国更常用,不是吗?”林瑜不会告诉他这只是他猜的,只是算得上的有根据。 “我真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果然是这个帝国最聪明的人,爱德华感慨了一句,然后道,“我的祖母来自英国,爱德华是她父亲的名字,她将这个名字给了我。”他没有解释在他们的国度,不像这里,为尊者讳,继承祖先的名字反而是一种期待和荣光。 但是林瑜就像是知道这一习俗一样,也没有开口问而是点了点头,道:“你应该也是法兰西的贵族,怎么会来到这里?”事实上,如今的帝国并非没有西方的人出现,前两年的时候,当今的皇宫就到访过几个来自荷兰的传教士,献上的鸟枪被戴梓在短短数十日之中就仿造了十来支。 而如今的广州,也有大量的葡国人存在。但是这些人以经商为主,大多算得上是新兴的资产阶级,和爱德华这样的贵族还是有一些差距的。 爱德华就苦了脸,有些不情愿地说:“我在家里是次子,而在我的国度,只要是次子都没有任何的继承权。并不像贵国的法律,就算是妾生子,也能分到一定的财产。”在欧洲,绝大多数的贵族为了财产不被分隔。就算是同父同母所生的亲兄弟,只要不是老大,就会被扔出去。不至于身无分文,但也只能努力工作。 当然,有良心的一些的父母也会给次子们尽量找一门嫁妆丰厚的亲事。毕竟,在欧洲的法律中女性没有财产方面的权利,只要一结婚,她的所有财产都归丈夫所有。 林瑜也想过,如果成为华夏的女性可以说是噩梦模式的话,成为欧洲的女性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地狱模式,难以通关的那一种。 而显然,爱德华并没有遇上这样比较负责任的父母。谁没有个年少轻狂之时呢,爱德华一怒之下就想起了传说中满是黄金的圣人的国度,往东方而来。 也亏得他运气好,经历了九死一生之后,还是顺利的抵达了华夏。没有在半途之中被败血症以及无常的大海给打倒。 “在这里有一句俗话,叫做好男不吃分家饭。”林瑜起身拍了拍爱德华的肩膀道,“你们那边最糟糕的,其实是跟没没有平民往上努力的途径,贵族与平民之间的阶级壁垒根深蒂固。当然,你自己就是贵族的话,这句话就当我没说吧!” “小贵族而已。”爱德华根本不大在意这个,要不然他也不能毅然而然地跑来东方,骨子里还是塞满了叛逆的精神的,“我也知道,你们这边有一句话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伏尔泰先生就很赞扬你们的这种精神,认为这是精神自由的象征。” 林瑜点点头,道:“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可以了,不能在别人面前说。”他比了比自己的脖子,道,“会没命的。” 爱德华低低应了一声,道:“看来也不像是伏尔泰先生说得那样,这里就是自由的沃土。” 林瑜轻笑道:“他只是需要一个象征,而遥远的神秘有富饶的东方正好可以做这样的一个榜样罢了!”又问,“你的那幅画完成了?” “快了。”爱德华老老实实地道,“只剩下最后的修饰,也就几天的时间。” 林瑜想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一声轻轻地敲门之声,他便顿了一下,扬声道:“进来。” 爱德华就看见之前在路上见过的脸色苍白的青年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对着林瑜道:“人已经到了。”说完,就见林瑜了然一颔首,然后对着那个外夷道:“我还有事,失陪。” 子鼠在前方带路,戴梓已经被安顿好了,现在林瑜要见的,是被他扔在了姑苏很久的黄石。不过,姑苏是林瑜的根基所在,何等要紧。黄石对此毫无怨言,甚至倍感重用。 这一回,黄石除了送戴梓过来,也顺便说一下姑苏的情况如何。这些事情林瑜未必不知道,但是具体的,还是当面说更清楚一些。 “那批新送来的孩子怎么样?”林瑜带着黄石进了自己的屋子,现在也就他的屋子里面用得上冰,还凉快一些。 “很有几个资质不错的,我叫地下的小子们看着,到时候合适就扩上一些。”他说的都是那一批签了死契的,心理上就对林家更死心塌地一些。再经过一番调|教,用起来就不妨了。他们在林家只要学习偶尔做做活,学得好还有奖励,比之前想象中的生活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只要是知道感恩的,都感念这林家的恩情。但是,也不是没有白眼狼,正所谓日久见人心,这些个小孩子还不是很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有不好的,黄石一眼就能瞧出来。 如今教书的几个男女先生也会注意这些孩子在课堂上的情况,实在掰不回来的,自有黄石带走处理。杀人灭口倒还不至于,不过是扔去寒山寺的如今的方丈那边。寺庙本是方外之地,里头过得艰辛的却有的是。和尚们也不久光是念念经就行的,庙有庙田,否则吃穿从何而来。这些都需要有人去劳作,几次以来,不老实也老实了。 不过,叫黄石扔去了寺庙的,一般也没什么机会出来了。再老实也没什么用,除非真有特别机灵的,能想办法不继续做一个可怜的杂役。至今为止,被他扔去寒山寺的九个小子里头,没有出现这样的妖孽。 也是,这世界上的天才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哪能就这么巧的遇上呢? 黄石见林瑜就这么堂堂正正地去了关着戴梓的那件屋子,低着头并不劝阻。他已经习惯了自家大爷的种种行为,也从未见他在什么地方什么人身上失过手。而自他当了这个地支的首领开始,他也已经习惯了少说话多做事。无论到时候大爷有什么样的吩咐,他只需要执行就好了。 就像一开始林瑜对着接受地支的他说过,地支做得都是暗中的活计,并不光明。所以只要知道对大局有利就好了,较真只会加速一个地支人员的消耗速度。 之后,黄石每收进一个地支人员,最先考虑的也就是这方面。这些地支的人员未必不知道林瑜想要做什么,毕竟接触的情报类的任务居多,但是他们牢牢地记住了一开始的训练。 不听不问,有什么都藏在心里。 可以说,林瑜在这个时代这么久,身后最为坚实的力量是他在姑苏的庄子。而最为忠心的,就是这些从庄子里选拔进地支的人员,他可以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他们。 林瑜一边脑子发散地想着,一边敲响了房门。他在门外明显地听到了里面一个在地上团团转的脚步声停了下来,然后一个强作镇定的声音道:“请进。” 满心满眼总觉得自己即将从贼,到时候是不是该痛斥一声,然后就死的戴梓完全没想到走进来的是这样的一个如玉少年。一肚子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 他是见过这个少年的,毕竟去年六元及第的风光直到他被流放之前依旧在说书人的口中被津津乐道着。就算他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工部小官,也被撺掇着看了一会状元游街的盛景。特别就在今年年头的时候,这个少年知府还发现了廉价的牛痘,救了千万小儿的命。 他当然不会忘了这样的一张脸。 半晌,戴梓才从嗓子眼中憋出一句:“怎么是你?” 林瑜含笑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说着,一摆手请他坐下,问道,“戴先生以为是谁呢?” 戴梓脑子一片空白,他本就不是擅长官场权谋的性子,要不然也不会因为所谓的恃才傲物而被人污了一个里通东洋的罪名,被流放辽东。 他在林瑜了然的目光中呐呐道:“老夫以为是前明……”他终究没能说出余孽这两个字,就算天下承平,读书的人的心目中,难道就一点前明的影子就没有吗? 历朝得位之正莫过于明,这句话是所有读书人心知肚明却又不敢说的一句话。 林瑜轻笑一声:“不是前明,但是也差不到哪里去。”在这个可以说是除了他这边已经没有其他陆可以走的老先生,林瑜可以说是相当坦诚,“您的二十八连珠火铳没有献给军营,难道就没有自己的考虑吗?” 莫说什么有伤天和的话,说得好像之前他没有发明被的军事利器一样。 戴梓长叹一声,已经不去惊讶他为什么能知道这样的他埋在肚子里的机密了。在他看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给弄出来的人,知道这样的事情似乎也算得上是正常。他摇摇头,道:“连珠火铳的造价太高,用于军队的装备并不现实。”他的意思也很明白,如果指望二十八连珠火铳的话,林瑜就可以偃旗息鼓了。 “你觉得本朝如何?”林瑜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 戴梓内心不太像卷进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之中,谨慎地道:“四海升平,八方宁靖。”刚说出口,就听对面的额少年轻笑一声,他不由得涨红了脸。 见他这般,林瑜就道:“看来您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得话。”他收了笑,无端地叫戴梓胆寒起来,“那您又觉得在本朝皇族的眼里,我们这些汉人又是什么?” 戴梓脸色刷得一下惨白。 良久,见林瑜不依不饶,一双乌黑的眼睛沉沉地看着他,不由得哆嗦着嘴道:“难道你就有什么办法不成?难道,你还能造反不成?” 林瑜无所谓地道:“我想看看真正的四海升平呢!”他接过黄石递来的茶壶,给两人分别倒了一盏道,“不知您又对北魏孝文帝怎么看?” 图穷匕见。 戴梓被林瑜这一出又一出的已经有些吓傻了,听到孝文帝反而有些缓过神来。他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秀雅至极的如玉少年,缓缓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林瑜捧着茶盏,遥想过去:“黄帝战蚩尤,世间再无蚩尤部。三皇五帝、春秋战国,我们的祖辈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乃至有秦一统。汉家尚武,乃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及至唐时,武勇之气尚在。才有万国来朝,至今仍由外国人将我们成为唐人。偏偏到了宋时,赵家兄弟得国不正,一味打压武人,失国祚于蒙古。” 说道这里,他冷哼了一声,低垂的眉眼中竟是轻蔑:“所谓胡人无百年国运,既然有这样的一句话,想必不会有人以为那个一等蒙古二等色目人三等汉人的朝代,是什么好时代吧!”他盯着戴梓颤抖的眼珠子,道,“所以,历朝得位之正,莫过于明。” “难道你想重开战端不成?”林瑜的一句句一声声都割在戴梓一个文人的心上,他们不是不学史,难道真的就不知道这样的道理吗? “战火?如果哪一天真的需要的话。”林瑜在烛火下显得玉白的脸蛋虽然含着笑,但是戴梓就是觉得那笑容冷硬地叫人觉得寒冷,“如果有一日我不得不做出那样的选择的话。” 是的,林瑜虽然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状况,但是如果真的有这一天的话,他不会逃避。甚至,他一直在为这样的可能而做着准备。 “如果,本朝有一个孝文帝呢?”戴梓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地问。他知道自己说不过眼前的少年,就算他再坚持着心中摇摇欲坠的名为忠诚的线,但是他自己知道,有一部分的自己已经被说服了。 林瑜轻快地笑出声来:“那不是很好吗,从此时间再无鲜卑,只有一个华夏,多好!”他轻松的笑声穿透戴梓的鼓膜直达他的心底,仿佛真的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一般。 戴梓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然后艰难地开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有其他的选择吗?” 就见林瑜歪着头看他,道:“林家从来不养闲人,老先生也可以做做别的。”话虽简单,却也有不勉强他的意思。 戴梓挣扎了许久,最终从自己的口中蹦出一个好来。 大约这一步是最艰难的,既然决定已经下了,戴梓也就无所谓之前在路上的什么死啊活的,直截了当的问道:“有什么需要老夫做的吗?”他顿了一会子,还是唤道,“林知府。” “老先生唤我怀瑾就好。”林瑜不大在意这个,名字就是取来人叫的,更何况在他的心中所谓的阶级观念要比谁都淡,“不急着弄什么火铳,回头我找人送一些资料来,您先看看。” 又道:“您的新身份很快就会下来,为了您的安全,暂时就委屈您待在这里。” 一句话彻底按了戴梓的心,知道有了新身份之后,要是有一个万一,也不会连累自己的家人。瞧着林瑜带着人离开的背影,他头晕目眩地想,希望今晚的决定不是错的吧! 不过他知道,虽然心中五味杂陈,但是无论如何这般和林瑜说了的自己没有后悔之意。 带着黄石和子鼠两人回去的路上是沉默的。 就算是心中已经有了一些数的他们,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么直白的话语。一时心情激荡,无法自拔。更何况,作为地支的他们也习惯了沉默不语。 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侍奉的大爷志向如此,就该尽全力实现它。而且,他们也是汉家男儿。 回到了屋中,瞧着瞬间单膝跪在了自己面前的两人,林瑜一扬眉,道:“今天都听见了,作何感想?”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愿随大爷振汉家威名!” “好!”林瑜不由得扬起一个笑来,一个戴梓不足畏,只有这些一直跟随着他的人愿意理解他的想法才是最令他高兴的。 今日与戴梓说得那些话,何尝又不是说与他身后的这些人听呢?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白术等两个地支的离开之后,默不作声的上前来,打发林瑜沐浴更衣。她是讲林瑜从小看到大的,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含笑问道:“很开心?” 林瑜趴在榻上,道:“自我十二初定大志,到如今已经是第四个年头。所谓同盟所谓利益相关都不去说,至少在我的庄子上,我这些年的苦心孤诣终于有了成效,为什么不高兴?”他看得出来,黄石和子鼠今日这番话,一部分的确是出自于对他的忠心,另一部分也真真切切是他们内心的想法。 虽然还很微小,但是这句话中已经看得出近代民族主义的思想萌芽。 只要这样的观念能够发展壮大,这一条路上所有的障碍他都愿意亲手将其铲除。 他之前说得,如果有必要的话不惜战火,并不是拿来吓唬戴梓的,而是真心这般想,也是这般准备的。否则,他也不会急于插手军中,并和王子腾打好关系。 还没有入官场的时候,他很多事情都不能干。就像是他的家乡姑苏,可以说是尽在他的掌握之下,但是这些都是在暗中进行的。而在明面上的影响,却至今只限于自家的庄子。 如今,金榜题名、连中六元,也正如他计划的那样,成功的外放。更是一下子就从六品小官升到了正四品的知府,牛痘的出现更是奠定了下一步的高升。但是越往上走,林瑜反而感受到了一种带着镣铐跳舞的束缚感。 有太多的事想做而不能做,有太多的话想说而不能说。 原本,他想着直接改变君主专政,在效仿北魏孝文帝全面实行汉化的同时,逼迫现今的皇族退避紫禁城。交权与士大夫,再过几十年民智开化,废除皇族指日可待。 在兴化府呆了一年半,他方觉自己想得天真。 本朝太敏感了。 仅仅因为将明之材这四个出自于诗经的字,就能因此杀人。文字狱之胜莫过于本朝,林瑜也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踏上这一条线。至少,在这之前他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万一真有那一天,直接扯出反旗也而并非难事。 只不过,若是走上那样的一条路的话,不得不说,再要实现他原本的目的就得绕一个大弯子了。毕竟到时候他对付的是他自己,当然他有信心对皇帝的权利进行自我约束,却很难说后世如何。 如果可以,他希望至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皇权的削弱。 见自家大爷还一脸的沉思,白术轻柔地将他赶上凉榻睡觉去,也不顾他心神悸动。一直那般忙活,该休息的时候就该好好休息。 果然,见他躺在榻上不多久之后,就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把自己活生生逼得一刻时间都不愿意浪费的少年,只要到点躺上床,一定会睡着。 沉默地陪了一会子,白术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直到关上了房门,她才轻轻地恍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就像是一个清浅的呼气,悄然地消散在空气之中。 ‘大爷睡了?’神出鬼没一般悄然出现的子鼠对着白术比了几个手势,无声地问道。 ‘睡了。’白术熟练地同样用手势回道。她一直帮着林瑜处理地支信息的解密加密工作,可以说,当初地支密码系统的建立,除了一开始是出自于大爷的主意,剩下的大半都是在白术的帮忙建立完善的。是以,就算是地支的几个老人对着这个姑娘都抱着一分敬意。 子鼠点点头,重新闪身隐没在黑暗之中。他和其他的地支就这样,轮班守在林瑜的身边,绝不会有他落单的机会。新来的白苓伺候人还算利索,但是武力就有些不堪了。他面无表情地想着,回头找到机会一定要好好操练,省得要有个万一,还要大爷保护他。 无知无觉地白苓在睡梦之中打了一个哈欠,幸福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一夜无话。 难得来一次自家大爷治下的兴化府,林瑜手一挥,叫黄石自己松快松快去。黄石兴冲冲地上了街,准备带一些这里的土产回去,也叫那些个小子高兴高兴。 看着去年才经历了天灾人祸两场灾劫的兴化府街道上已经恢复了繁华,黄石对着林瑜口中的世界更加有信心了。他素来知道自家大爷才智天授,远迈常人。就算立下这样在他人眼中大逆不道的誓言,他只觉得理所应当。 不过,天干是不是有些不堪造就了? 他面无表情地走在人群中,却没有吸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哪怕他一个大汉,怀里抱着一大摞的小食,还一边走一边往自己的嘴里塞。匆匆路过的人却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就算有人注意到他了,转瞬之间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不是说他那个张老哥不好,只是他也实在太梗了一些。这些年也乐于当一个教头,要知道当初天干才是众多护卫最想去的地方,就连他也是天干出身。 算了,他嘎吱一口嚼碎了口里的糖,心道,横竖大爷心里自有定计,这不是他能管的。 当一个教头也不错,就是可惜了。 第69章 要说林瑜心里对天支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应该说相对于隐藏于黑暗之中的地支, 他原本更关注明面上的力量。但是一开始不方便直接把庄子上的壮劳力拉起来练兵, 现在的话,地利人和都有了, 兵也练了, 却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可以掌兵的人选。 张忠秉性忠心义气, 但是林瑜冷眼瞧了这么些年, 他可以做一个合格的护卫队长, 一个教头, 但是却并非大将之才。 慈不掌兵这一条,他就过不去。 原本林瑜想的是在苏木站稳脚跟之后,在将庄子上已经练好了的人, 重新编出一份各地不一的户籍,到时候塞到他的手下, 无论是对苏木还是对他来说都很合适。 现在的话,他得想一想, 他有没有这几年去等待苏木成长。 林瑜对自己原本的打算摇了摇头,一时却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来, 只好先由张忠继续按着他给的法子练着。 难怪有话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林瑜一边将手边的资料整理起来,心中难免可惜。早知道, 就把苏木这家伙扔去姑苏好了。他是张忠一手带起来的, 在庄子上天然的威信就有了。恩威并施之下,也不怕收不服那些汉子。 毕竟, 他的本事林瑜还是亲眼看着长起来的。 不过,现在人都被送走了,想这些也没用。他拿着手里的资料,亲自跑去戴梓住的院子。这个院子靠近后大门,很偏僻但是也很安静。除了带着他回程之时黄石顺手从姑苏调来的下人,不会有人靠近这里。 林瑜敲门进院子,就见戴梓坐在窗户边,百无聊赖的翻着一本书,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见他来了,也没有了昨晚的那种隐隐的畏惧感,倒是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宣纸。 “这是什么?”林瑜昨晚说过会拿一些资料过来,但是戴梓没想到会是他亲自过来。 “数术。”对待这样的片刻天才,他也不拿什么记账法什么表格糊弄人了。而是正经拿出了几何原理以及初高等代数,这些都经过了林瑜的重新誊抄,他不会在这些小细节上授人以柄。将厚厚一叠的资料递给戴梓,他指着最上面的一页道,“阿拉伯数字,您可认识?” 戴梓一挥手,道:“知道。”他常年浸淫在工部,虽然这种数字并不常用,但是他不可能不知道。如今,转换一下,再阅读起来也不难。看习惯了,反而觉得比算筹和文字看起来省力。 林瑜看了看这个已经完全沉浸在数学之中的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知道这是研究人员的通病,也不以为意,自慢慢踱步出去,他还是有别的事情要关注的。 不过,他算是知道为什么戴梓会骂恃才傲物了,人家脑子里本来就没有虚与委蛇这根筋,又有真本事,难怪庸才看他不顺眼。 至于户籍以及之后的一些待遇还有福利之类的,还是下次再说吧!在姑苏来的下人恭敬的目光中,林瑜一身轻松地往外走。 还没来得及走到湖中亭、如今的雨亭、秀才们的办公地点,就见常子兰急匆匆地走过来,顶着渐渐升起的日头,晒黑了一个色号的脸上泛着喜色。 他一眼瞧见了自花园子里走来的林瑜,忙上前,揖礼之后道:“那边撑不住了,已经开始卖地。”字里行间的一股快意扑面而来。 “哦?”林瑜脚步不停,领着他往书房走去。离他从建宁府回来已经有一段时日,因为戴梓的事情,他也没有时刻关注孙家的事情。现在这块砧板上的肉终于可以宰了,虽然离着他原本的想法要晚了一些。但是,林瑜看了眼兴奋的常子兰。 罢了,他本来也就不差这些时间,留给常子兰练练手,就当是废物利用罢! 这边的甘蔗生产以及制糖工坊,在技术上有林瑜的人看管着,也有了成熟地制度保证不会将这一系列的商业机密给泄露出去。但还是那句话,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日后林瑜离开了,还要靠常家的人时时刻刻关注着这一份生意。 而常子兰离着成为一个合格的领导者还有一段路要走。 常子兰很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如今孙家的惨状,以及孙闻两家狗咬狗的场面。原来,建宁府那边岁试已经结束,没有合格的孙进才被同城的秀才们给带了回来,今天刚到的兴化府。 本来就是勉励支持的孙族长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就昏了过去,偏偏还要面对着常家更进一步的打压,以及不知道听到了多少谣言的闻家的催债。可以说是,日日不得安生。 行商出身的孙族长还算有一分魄力,马上放弃了继续和常家较真下去的念头,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买地。 可惜,无论是常家还是林瑜都不会看在他可怜的份上而放弃这一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孙族长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当初那些农户有地却卖不出去,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一刀又一刀地落在他的身上。 原本高价吃下来的地皮如今一半的价钱都卖不得。 孙家原本就是收得中等地比较多,想要做甘蔗生意的常家对中田并不多感兴趣,毕竟甘蔗的生长对着土地有着一定的要求。当初愿意吃下来,是来自林瑜的吩咐,也是多收一点地皮,确保到时候庄子上有足够的人口来干活。 这一回常家将孙家手里的地价压得足够低之后,一副摆明了置身事外的样子。兴化府其他的富户开始蠢蠢欲动,之前那一场的博弈中他们始终做着局外人的角色,后来常家入场,他们更是害怕地龟缩了起来。 如今,常家的态度都摆出来了,这时候不上去啃一口,就是白白浪费了林瑜给出来的机会。 情况就像是一开始孙家计划的一样,只是,如今躺在砧板上的成了他们自己。当初他们有多恨,现在他们就有多么的绝望。 倒是一开始从他家手里赚了些银钱的农户,瞧着地下实在是低,摸出了银子来,将自己家原本的田地给买了回去。这一进一出反而还有一些银钱留下,买一些种子农具,这日子也就渐渐地重新起来了。 这些农户都是买不了多少的散户,他们能赎回自己的田地就千恩万谢了,并没有多少野心。偶尔有些胃口大的,也是人家胆子大敢拼,说不得过几年又是一个富户。 这样的人买就买了,林瑜警告过,不许城中的富户们动这些农户。这一回,兴化府的地头蛇们算是彻彻底底地学乖了,面对着林瑜的命令,没有一个敢阴奉阳违的。 现成的榜样就在他们的眼前,去年落下的十几个人头也仿佛还在地上滚动,借他们千儿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忤逆林瑜的意思。 没过多久,建宁府那边的提督学政也来了消息,褫夺孙进才的秀才功名,此生不可再科举。最后的希望消失,孙家族长至此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去了。孙进才倒是个能忍的,他百般地忍受了屈辱,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不得而知。 在收殓了他父亲的尸体之后,卖了孙家仅剩的宅子,收拾了仅有的细软连夜往外走。一个本地豪族就此烟消云散,就像之前那些消失的吏目一般,引不起半点的波澜。 同样的,护城河中悄悄沉下的尸体也只能与鱼腹、淤泥相伴,无论生前多少算计,也尽数付诸于流水了。 此乃后话,略表一句,以作了结。 “庄子里头的准备都差不多了?”相比于气数已尽的孙家,林瑜更关心庄子上的活计。如今已经入夏,等入秋的时候就要开始正式种植,第一年的收成很重要,直接影响到三家的联盟,由不得他不上心。 常子兰倒是信心十足,毕竟借由收购来的甘蔗制得新糖已经上市,低廉的成本以及比市面上最好的糖都要高出一截的品质叫他对明年甘蔗的收成充满了期待。 他甚至没有翻一翻手中的竹制文件夹中的资料,张口就来:“赵老师傅说了,土地还得堆一遍肥,苗种正选着,选好之后就可以开始预制,必能赶上好天时。” 这个赵老师傅就是原本林瑜在老宅里头的花匠,伺候花草树木的一把好手。后来林瑜觉着他光弄一个观赏用的植物太屈才了一些,就把他调去了庄子上,日日研究怎么更好的优化种子。 他手里头有优化的种子,但是种子这东西也是会退化的。而他空间中的种子有限,经不起消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倒不如将培育良种的方法拿出来,试验过后,到时候他拿出大量优化后的种子也不突兀了。 而有了技术,到时候怎么继续培育优化良种就不用担心了。 “那就好,市面上对新糖的反应如何?”林瑜对自己庄子里出来的老师傅是绝对放心的,转而问起另外一个话题。 终于听见林瑜问这个的常子兰简直要眉飞色舞了,好歹他还记得自己面前的是谁,按耐住了雀跃的心情,从文件夹中抽出几张表格双手呈与林瑜,道:“非常好,同等价位的糖,咱们的品相更好。百姓常用的那几种糖,咱家的更便宜。只算前期收购甘蔗以及人力等成本,早就已经出本开始盈利了。” 具体的他没有多说,表格上都有体现。说再多,都没有一行行的数字更加令人信服。 林瑜从上到下一扫而过,心里有数之后就将资料还给常子兰,道:“这样就行了,以后不用事事向我汇报。记得每一季度出一张汇总表,提交三家管事的审核,年末再出总结。”见他不由得傻了眼,就笑道,“不用你要多少文采,能说得清楚情况就好了。” 打发走了常子兰,林瑜想了想唤来柳湘莲。这个家伙来到兴化府之后彻底把自己放纵进了市井,活得有滋有味的,但是林瑜总不能看着他这个本就具备着任侠之气的家伙真的变成一个黑涩会吧! 偏偏,林瑜之前要给请上一个同知之位他也不愿意,明明给他干着活,却不愿意留下任何的名字,也不愿意接受百姓的感谢。也许,在他看来只是帮一个好友的忙,不值得什么,但是作为受益方的林瑜却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果然,面对林瑜的劝说,柳湘莲就笑道:“朋友之间又何必说这个,这是我乐意。”更何况,要说正途的话之前林瑜和冯紫英联手送了他那么大的礼,他已经算得上是有家有业的。如今这般,是真的更喜欢市井的生活。 林瑜叹了一声,从小长大的生活到底给柳湘莲带来了难以磨灭的影响。已经彻底长成一个浪子的人,就算是他也不能强行将人给掰回来。他将自己手中刚下来的同知的任命公文给柳湘莲看,然后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也别急着拒绝。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捐官,没什么实权,但到底也是一份保障。留在身边,也可以以防万一。” 柳湘莲就笑嘻嘻地对着林瑜一拱手,道:“这么些年来收了瑜哥儿那么多好意,我也报不回来,以后还有什么事,湘莲比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拿上那身份,到底一径去了,他留在这兴化府快一整年已经很不容易,如今见一切都上正轨了,他也就放心的离开。 送走了柳湘莲,白大儒也来向林瑜告辞。但是不必柳湘莲的居无定所,白大儒完全是对着林瑜口中的人人安居乐业的生活感兴趣,而想着去姑苏的庄子上看看。 稳重的管云飞被他给留了下来继续当苦力,而还没能出师的白十二就被他带在了身边。 林瑜也不多留他,只是道:“若是白师父看得顺眼,就留在庄子上给我做一个教书的先生吧!”送上门来的大儒,他可没准备放走。 “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看得顺眼?”白师父抚着胡须斜睨他一眼,道。 林瑜但笑不语,只是指着被他招来的黄石道:“这是怀瑾的手下,正好也要回姑苏,一路上由他照顾您,我也就放心了。” 白师父向来不怎么过问林瑜的事情,看见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侍卫也不惊讶,点头略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礼就飘然而去。 送走了两拨人,夏季也就过去了大半。 不过少了些人,林瑜也没有感觉清净。比起一开始十万个为什么的柳秋池,他亲自带回来的戴梓简直就是百万个为什么。要不是他还记得自己是个朝廷犯官、还是个名义上已经成为了一个死人的身份,恐怕他都能干得出闯进林瑜前头的办公地的事来。 再一次打发走了钻进数术无法自拔的戴梓,林瑜扶着额头不语。白术见状,伸手轻轻给自家大爷揉着发胀得很的脑袋,笑道:“不是想着送去姑苏的么,怎么留下来了?” “老先生死活不乐意,我还能绑着他上船不成?”林瑜眯着眼睛道,“不过些许小问题,现在都给解决了,打好基础以后就叫他自学去吧!”他自己和很久没有关注数术方面的内容了,现在还有个高中的水平已经是仗着这幅身体的脑子好使。再难一些,他也不会了。 自然,也不想亲自钻研这个。 白术含笑摇头,心里却想着有这么个一心一意专注在一个方面的老先生转移一下自家大爷的注意力也好,省得他一天到晚脑子都停不下来。算算数术,也能叫他得到片刻的休息。 “今年的恩科再过一个月就要开始了?”她随便找着话。 “建宁府的公函已经发来了,副考官的名额已经定下,再过十天就出发。”林瑜却想起了还在建宁府的几个秀才,道,“剩下的那些个学子还行,也不知这一回能中几个。” “既然有大爷在,那就走不了大褶子。”白术慢悠悠的,充满了嘴自家大爷的信任。只是心疼林瑜又要赶路,这边的路可没有姑苏那边的平整。白术走过一回所谓的官道,只觉得浑身的都要给颠散架了。 幸好黄石识趣,接到了她的消息之后,这次还送了一架马车来。这马车还是姑苏那边接到了林瑜中状元的消息之后连夜赶制出来的,比起林瑜从前惯常乘坐的马车规制要大一些。同样装了防震弹簧,务必叫自己大爷能舒舒服服地躺在里头睡觉看书,一点都颠不着。 虽然现在的钢铁炼制还不大成熟,每次都得带上一大堆的备用零件,预备着弹簧坏了能及时的换上。不过,这些值什么,又不是用不起,白术淡淡地想。 十日之后,果然一切收拾妥当,准备出发。 这一回跟在林瑜身边的还是白苓和子鼠,因为有大半的时间会关在贡院里头,他也就没有带上爱德华。盯着这家伙宛如被抛弃了的大狗似的眼神,林瑜笑道:“就当放了一个月的假,可以在兴化府随便玩玩,但是出门得和秋池说,免得你被卖了还不知道。”这个外国人他留着还有用处,要是弄丢了回头再找也麻烦。 挥别了前来送行的众人,走了大半个月林瑜再一次出现在建宁府。 这一回没有文会,府城之中的气氛总算有了点乡试大比之前的紧张气氛。一路行来,林瑜也听到了之前岁试案首的士子的名字,似乎众人也很看好这个人得到解元。 “可惜没能见到大爷得中解元郎时的风采。”白苓在边上听着,笑着奉承道。他是不在意什么什么案首的,如今又有什么人能够和大爷在科考上相比,话说出去也只叫人觉得不知天高地厚。 这世上多少士子盼着连中六元的风光,但是本朝立国以来也就自家大爷一人罢了。 “这有什么好看的。”林瑜看了眼这个很是天真的小厮,摇了摇头。一转念想起了被关在姑苏的张小舅,原本和秦姑娘的婚事吹了之后,张老太太也没有再给他说什么亲事,尽管如今愿意搭上张家的人多得是。不过,老太太活了一辈子了,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只说自家小子不宜早婚,一个个都回了。 后来被林瑜扔去了庄子上干活去了,没吃过苦不懂得负责任的人好好过一段没人给他擦屁|股的日子就知道好歹了。根据前一段时间黄石带来的消息,如今已经老实了许多。 白苓只当他摇头是说解元郎比不得状元跨马游街的风光,回想起去年看到的盛况,不由得深有同感地点点头,道:“是差远了。”他那时候可风光了,多少打小一起长大的羡慕他跟了一个有出息的主子。 他的父母只是普通的陪房,比不上那些管事采买的。只是却生了一个姐姐成了夫人的大丫头心腹,他又被送去了伺候六元及第的文曲星,可不是叫人羡慕。特别是和他一般年纪的小子,最好的就是做小主子身边的书童小厮,只是府里头正经嫡亲的小爷才几岁。等他长大开蒙,这批小子年纪也大了。 白苓对自己当初勤勤恳恳这才叫自家大爷留下来是很得意的。 “这小子说得不错,恨不得见当初林知府六元及第的风采。”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建宁府府衙,同样是姜一尘前来迎接,道,“林知府见谅,实在是公务繁忙,巡抚大人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林瑜进门之后才知道不光是简巡抚,还有其他的几个副考官也陆陆续续地来了。大约是进贡院之前的例行商议,他去年自己还在科考呢!一眨眼自己就做了考官,不说对这个完全没有概念,但毕竟是头一次,他年纪最小资历最浅,也就听听罢了。等有什么要问到他,才开口说个两句。幸好简巡抚一向照顾他,几个副考官之间也实在没什么可以争的,气氛还算是和谐。 身为考官比起考生来是要提前入场的,林瑜这回为了避嫌完全没有靠近兴化府几个秀才住的院子。应了简巡抚的邀,直接住进了巡抚官邸。 不用几日,两人就在带了一个贴身小厮收拾收拾进了贡院。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秀才们考完就可以出去了,而考官们的忙碌则正要开始。接下来的半个月都是阅卷的时间,而这一段时间不用再住在贡院里头。只当做寻常上衙罢了,只不过将公务换成了看这些卷子。 林瑜面无表情地将手中一份看着辞藻华丽实则逻辑狗屁不通的文章上打上黜落的标记,放在一边,然后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绝对不再做什么考官了。 就算可以扩充人脉也不干,看这些没什么实在内容还前后自相矛盾的东西实在痛苦。 他转头再看了看刚才的那张卷子上居然还有一个鲜红的表示通过的标记,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虽然在爱德华口中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公平的考试制度,林瑜也承认科举制度网罗了大量的人才。但是,没有什么是万世不易之法,科举制度走到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了。 否则一个脑子混乱自身逻辑都无法圆满的文章居然还有考官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给过了,实在是太可笑。 几乎是一目十行的,林瑜看完了面前案几上的卷子。一边伺候的白苓自然喊来外头等着的吏目,将已经看完的卷子抱出去,等待交给下一位的考官审阅。 林瑜的快速往往在前一位考官还没有阅过足够数目的卷子的时候,他已经将手头的全部看完交与了下一位。 而负责搬运这些卷子的吏目从一开始的敬畏,到现在的习惯,也没有多花多少时间。 一开始,下一位的考官还只当林瑜年纪小没耐心,仔细看过之后,却发现他并没有马虎从事,甚至看得比自己还仔细一些,连不小心忘了的避讳字都被他给圈了出来。出于偷懒的心理,这个考官偶尔会在疲惫的时候不多看,跟着林瑜的来。横竖也不会有人知道,当考官的偷懒偷得还颇有心得。 等有三个通过的卷子全都理出来,再交与主考官并不意味着副考官的职责结束了。这时候他们往往待在一个房间,对这些卷子到底能不能过再三进行争论。 当然,赢得往往是林瑜。 他算是另辟蹊径,不看卷子本身有多少文采,只要过得去就不会多说。只从文章本身是否切题,逻辑是否通顺,内容是空泛还是言之有物,或者干脆只是放屁,这几点来讲。只差没在自己的脸上刻上我就是真理这四个大字。 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副考官差点没被他气死,但是讲道理却实在讲不过林瑜,只好作罢。 简巡抚瞧得乐呵呵的,也不多做评价,只是瞧他手上的动作,想必是更倾向于林瑜的。利索地又划上一个圈,简巡抚笑道:“也差不多了。”他手里的这一份已经是最后一人,这个看完就结束只等拆名字了。 幸好最后一人的文章语言平实质朴,没什么花里胡哨,讲出来的东西虽然天真一些倒也算得上是言之有物,众人没什么异议,就给过了。 最后一数,这一回能成为举子只有百五十个。不能算很少,但是绝对不算多。简巡抚沉默了一下,考虑了一会是不是再添上几个。不过,看看林瑜那冷硬的面色,他还是选择了放弃。 叫他说,那些黜落的文章就算勉强塞进去,日后也不过是贻笑大方。今年有了一届恩科已经是意外之喜,大可不必弄出多少绣花枕头来,叫人嘲笑吃相难看。 “找这个选发,这一批倒是很有几个实干之才。”简巡抚对着林瑜道,“听闻兴化府还没有吏目,怎么样可要调一些过去?” 开玩笑,他将本地的吏目给铲除了个干净,可不是为了重新迎几个硕鼠进来的。林瑜知道这是简巡抚的好意,就摇头笑道:“不必了,现在兴化府的人手够用,也给那些没什么生计的秀才们一个正经活路。” 边上就有一个考官不大赞同道:“怎么能叫读书人去做吏目们低贱活计?”他自诩是一个再正经不顾的读书人,在他的心里,读书人就该风度翩翩、谈笑间就治理了一国,实在不必做这种事。 林瑜眼神微妙地瞅了眼这个大约是清谈治国的中式拥趸,然后回简巡抚道:“若按着我再兴化府挑人的标准,这些文章最起码再刷下一大半去。”示意了一下堆在案几上,已经由吏目开始拆除糊名的考卷,道,“已经很客气了。” 简巡抚也不理那个没什么眼色的家伙,忙道:“快饶了他们吧,都已经开始拆名字了。”他拉着林瑜道,“走,先去用晚膳去。”又招呼其他几人。 其他的几个考官见状,识相地推辞道,只说等着案榜出来,还想看看今科戒严到底是哪一个。 简巡抚心里满意,正要拉着林瑜离开,却见一个兵士模样打扮的人匆匆地被一个吏目领着进来。索性这时候阅卷已经结束,这才被放了进来。 这人一见简巡抚就双手举起呈上一个已经拆过的竹筒,看着就是装着军情的。几个考官面面相觑,简巡抚不由得松开拉着林瑜的手,接过竹筒,抖出里面的纸卷,扫一眼立时面色铁青。 问这人道:“是总督叫你送来的?” 那兵士就点头道:“总督大人请您即刻回巡抚府衙,大人他已经登门拜访了。” 虽然秉持着非礼勿视的原则,但是因为就站在简巡抚边上的缘故,再加上他也没有可以回避,林瑜还是将那纸条上的话个看得清清楚楚。 福宁州倭寇肆虐。 肆虐两个字昭示了事情的严重,简巡抚已经完全沉下了脸,再没了之前完成阅卷的轻松之意。他转头对着几个副考官道:“你们留在这边把剩下的事情干完,明天放榜不可延误。”又对林瑜道,“林知府你与我来。” 林瑜一点头,也不说什么,见外面已经准备好的马车,二话不说跟着简巡抚踏上去。 马车中的气氛很凝滞,简巡抚像是考虑着什么一般闭着眼睛也不说话。 林瑜也在思考这所谓的倭寇是什么。据他所知,前明之时倭寇肆虐。但是,在前明末期,因为德川幕府的闭关锁国令,真正的倭寇逐渐减少。 后期干脆海上的海盗都被统称为倭寇,其中还有多少倭人很难说。 不过,这并不妨碍林瑜对这个国度打骨子里的厌恶之情。那是一个豺狼之国,对付那样的国家只有彻底打断他们的脊梁,才能叫这个民族知道什么是痛。他的手松松地搁在膝弯之上,面无表情地想,若是自己能做主的话,现成打过去的机会就在眼前。 名正言顺,都不需要找什么借口。 他才不会管所谓的倭寇的真相是什么,没准就是真正的倭人呢?毕竟这个世界不同于原本历史进程,如果有什么变化的话,也是有可能的。 简巡抚并不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看起来清秀俊雅的少年知府脑海里转着什么凶残的、完全不符合人道主义的念头。见他面无表情,还当吓着他了,便出声安慰道:“些许倭寇,并无妨碍。” 林瑜摇摇头,道:“若真毫无妨碍,只怕也不会写上肆虐这两个字了。”他乌沉沉的眼珠对上简巡抚的,巡抚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无尽的冷酷。再定睛一看,这个少年知府神色淡淡,并无畏惧但是也的确没什么冷酷之色。如玉的面庞之上依旧一派光风霁月,道,“只不知福宁州的百姓如何了。”说着,现出忧虑之色来。 简巡抚暗道自己眼花,这样一个能在大疫横行之时毅然决然前来的少年怎么会露出那样的眼神。怕是因为太担心无辜遭殃的百姓这才痛恨那些倭寇来。 说起这个,他还恨呢!眼看着形势有所好转,再撑过几个月这一任也就结束了。手下有着林瑜这样的知府,还出现了牛痘这样的大祥瑞,至少能得一个功过相抵的评语。 结果,好么!恩科才考完,还没来得及放榜,隔壁沿海的福宁州就传来倭寇肆虐的消息。简巡抚是真的指着老天爷骂的心思都有了,合着他就这么倒霉?好好的一任巡抚,又是天花又是白莲教暴民,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了。最后几个月再来一次倭寇! 简巡抚觉得自己是真的无辜,也是真的倒霉。而且,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读书人难道真的不会说自己运气太差?特别是本就很相信这个的当今,心里肯定要嘀咕。 谁不喜欢福将呢,相比之下他这样的倒霉蛋能不遭嫌弃? 听见倭寇肆虐的时候,简巡抚是真的有一刻相当之心灰意冷。 “但愿死伤不多吧!”简巡抚喃喃了一声,一大一小两人对视一眼,均心知肚明这样的可能性并不高,不由相顾叹息。 第70章 要说郁闷,马佳钰荣比简巡抚好不到哪里去。他本来都已经得了加封, 眼看着就要升到京中去了, 这节骨眼上却出了这样的事。 但是,他磋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 暗暗思忖,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因着简巡抚的邀, 之前文会之后就没有回余杭, 而是在建宁府多呆了一段时间, 没想到正好撞上倭寇作乱。 福建都司前一任的都指挥使被弹劾, 已经回京戴罪自辩。去了领头的,剩下官衔最高也就两个从三品的都指挥同知。这武官的品阶和文官不一样,除了真正已经掌握实权的, 都得降几阶来看。 不过微末小官,还不是听他这个做闽浙总督的。 马佳钰荣算盘打得响, 他已经完全不考虑晋升大学士之前发生这种事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了。事情已经发生除了接受别无他法,有这空去怨天尤人, 还不如好好想一想怎么在这件事中得到好处。 显然,简巡抚和他的想法也是一样的。都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 没什么想不开的,自叹倒霉归自叹倒霉,该有的功劳不能叫人尽数抢了去。 林瑜原本想着避嫌, 但是简巡抚还是将他带了过去。这个做巡抚的想法倒是实在, 林如海如今是户部左侍郎,掌管着国库。若是需要镇压作乱的倭寇, 没有国库那边的钱粮也不可行。 本朝虽继承了前明的制度,但是地方的实权却大大不如前朝。换做前明,若只是小股的倭寇,那么只需要一个地方卫所就能组织起来尽数剿灭。不至于像如今这般,接到福宁州递送来的紧急军情。 马佳钰荣等在正厅之中,看见简巡抚身后的林瑜微顿了一下旋即明白了这个老狐狸的心思。虽然不满多了一个人来丰润功劳,但是若因此钱粮有了保证,这一点点他还是舍得的。 更何况,一个文官能分去的也有限。 三人见过,也不多做什么寒暄,简巡抚开门见山道:“到底是何情况,多少倭寇,死伤如何?” “福宁州附郭寿宁县城外死伤惨重,可知知县已经死难。如今该股倭寇盘踞寿宁顽抗,县城内到底如何不得而知。”马佳钰荣沉着脸道,“如今宁指挥使不在,两个同知不敢擅作主张,就将信报到了我这里。” 说是从三品的都指挥同知,这些人看见了比他们低一级的林瑜都得客客气气的,何况是身为总督的马佳钰荣。再者,他们也的确当不起延误军情的罪责。 正好,钰荣还没来得及离开建宁府,他们就像是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将军情交与了总督。本来,闽浙总督就辖两地的都司以及按察司,交给他也是应有之义。 简巡抚点点头,他对底下人是怎么想的心理也有数。而上京自辩的宁指挥使的黑料上达天听还有他的一份功劳,他能不知道? 看着相顾沉默的两人,林瑜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所谓倭寇,本就该像是原本年年岁岁骚扰边境的游牧民族,抢完了就跑。这踞城抗守是什么操作,怎么听着比他还像一个造反的。 也不知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目的,林瑜低着头思考着这样的可能性。 “却是倭寇无疑了?”简巡抚按捺不住地问道,朝着东面努了努嘴,道,“会不会是?” 马佳钰荣知道他说得是东番那家姓郑的,虽然明面上臣服了本朝,但是实际上,东番一直掌握在郑姓一族的手中。朝廷也从来没有派过官员前去就职,看着像是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 他摇了摇头,道:“其人短小,性情凶残,确是倭人无误。” 两人说话还有些云里雾绕的,但是林瑜却明白了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就像是之前他说得,整整的倭寇在前明末期的时候,就因为德川幕府的闭关锁国而渐渐消失。这一次突然出现,还玩出什么踞城顽抗的把戏,瞧着可不是正经倭寇的路子。 简巡抚也是在怀疑这一点,他示意的东边就值得是如今的东番,后世的湾湾。说来有趣,从地理位置上来说,东番和兴化府之间的距离相当的进,属于渔民乘着渔船就能抵达那一边的距离。 原本兴化府和那一边的贸易往来相当频繁,毕竟太近了。就算有海禁,架不住两边穿着一模一样的华服,都是一样的人种,方言也差不多。除非本地人,很难进行区分。同样的,走私也相当严重。 朝堂上对着悬垂在外的东番的控制力很薄弱,很多不能在本土光明正大进行贸易都能通过东番转一道手。林瑜就从那几个吏目的家中抄出大量的洋器皿,包括前一段时间大量变卖家产的孙家,流出来的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一般的商户人家能拥有的,如何得来不问可知。 不过,还是那一场天花的缘故,林瑜将兴化府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暂时还没发现有外来势力进入的情况。估计对面也还在观望,不知道他这么从天而降的知府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还有,就是林瑜估计的,他们原本在兴化府养好的线人要么死了要么被他给收拾了。他们一时间,没有合适的对象也不敢贸然出现。 毕竟,从面上瞧起来,林瑜看起来可是一个刚正不阿的好官。又是少年,他们担心他一热血上头,就将他们连货带人全给折进去。白白损失,有脑子的商人都不会这么干。 柳湘莲在兴化府那么长时间也不是天天在市井闲逛玩耍,他那些酒肉朋友仗着消息灵通,早在天花出现的开始就避出了城去,在接下来的动乱中也收到多少损失。这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也没什么家什好在意的,只要还有一条命,照样好汉一条。 陪着柳湘莲管着这方面的事情的是丑牛,他本就是地支里头的老人了,帮着最初的黄石将姑苏的闲人地痞给收服的,如今有了柳湘莲的引见,不过是同样的事再做一次。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既然丑牛都没有消息,就说明暂时还没有那边的人过来。 林瑜并不知道丑牛已经紧急致信东边有人进兴化,他默默地听着一个总督一个巡抚的对话,脑子飞快地转动想着这些倭人身后是不是有其他势力的可能性。 甚至,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东番。郑氏家族和倭人来往密切对俯观后世的林瑜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纵然不能完全以前世的历史来揣测这个世界的现实,但是他也发现了,有些历史人物如戴梓他们依旧存在,命运的轨迹也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所以,当知道倭寇居然没有抢了就走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怀疑是不是有东番的人在背后。只是一时不明白,若真是他们,那么目的为何。 不过,既然马佳钰荣还是简巡抚都不提这一茬,无论他们和东边关系到底如何,是心里有数故意装傻还是的确不知,林瑜也没有必要主动说出来。 说到底就和当初的兴化府白莲教暴民的性质一样,只要官兵堆上去,解决这件事不过是几日的功夫。 “我已经上报紧急军情。”马佳钰荣整了一整身上的袍袖,道,“今晚就出发前往福宁州,这钱粮之事就拜托简巡抚了。” 简巡抚沉着脸点点头,他是没想着上福宁州如何如何,老胳膊老腿的也动弹不了了。只要他能供上前期兵士的钱粮,再等京城那边拨款下来,就成了。 想到这边,他看了眼林瑜。林瑜闻弦而知雅意,道:“怀瑾这就致信京中。”短短一句话,叫两位改观满意地点点头。 次日就是放榜,林瑜站在贡院里面都听得见外头吵闹的声音。这些新晋举人或者落第书生沉浸在各自的欢喜和悲苦之中,并不知道就在建宁府边上的福宁州糟了倭寇之灾。 他的背后是已经知道了消息的几位副考官,这些副考官至少也和他一般,是一个正四品。其中还有一个和他一般是知府,年将不惑,更是苦了脸。 林瑜知道他为什么这般愁眉不展,相比于偏远的兴化府,他是与福宁州接壤的福州府知府。如果,福宁州的倭寇被撵出了福宁,流窜至福州府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同样是知府,他几乎要羡慕林瑜了。因为兴化府和有着倭寇的福宁州之间,正好隔了一个府,还就是他治下的福州府。看着林瑜面色镇定毫无畏惧的样子,他一时心情复杂难以言喻。 之前还在同情的对象,现在好像境遇比自己更好,他只是个普通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不是圣人,哪里会为林瑜感到高兴呢? 他并不知道林瑜心中的忧虑,反而一己之心揣度他人,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若是叫林瑜知道了,怕是啼笑皆非。 等简巡抚百忙之中出现,林瑜半刻也不耽搁,再次向简巡抚提出辞行。 他昨晚已经提过一次,不过简巡抚并不答应,只说等倭寇尽数伏诛之后再回。但是,林瑜甚至这时候的效率,调集粮草运输兵士,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若是这些倭人身后真的有东番的影子,兴化府的处境无疑很危险。本心上他不愿意相信,但是英雄的子孙并不都是英雄,有那么几个不成器的,也不叫人意外。 见林瑜坚持,简巡抚无法,道:“怀瑾可知这一路并不安全?” 林瑜笑道:“怀瑾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如今倭寇聚众顽抗,若有一两个流散的遇见我,反而是他们倒霉。”又道:“谢过简大人一片爱惜之心,只是如今考官之责已尽,怀瑾是兴化府知府,不能不坐镇府城,还望见谅。”说着,一揖到底。 那福州府的知府就想,这人是有毛病怎么的?待在有着卫所镇守的建宁府不好么,非要会本府去?就算卫所的兵士被大量抽调了,也比小小的府城安全,更何况还要赶那么久的路。这一路真要遇到什么倭寇可怎么办? 偏偏在座的副考官之中只有他和林瑜是别的府的知府,林瑜都出来表态了,他也只好站出来表示要回自己治下的府城。 简巡抚见实在拦不住林瑜,只好点了头。心道,这话也是,总不能叫他丢下自己的府城一直待在这里,多配几个家丁送他回兴化府就好了。 哪知道还没来得及吩咐,林瑜的手下已经收拾好了东西,马车都等在了贡院的门外。这一副迫不及待地样子,不知道的还会以为倭寇都兵临城下了,准备逃亡呢! 谁都知道有着卫所的建宁府比较安全,没看见那个福州府的知府一脸的不情愿么? 林瑜挥别了众人,在离城之前先去了一趟聂桓那边。虽然是紧急军情,但是卫所的调动瞒不过人,福宁州遭了倭寇的事情怕是瞒不住。但是林瑜还是只和已经是举人之身的聂桓悄悄地交代了,等倭寇之患结束再回兴化府。然后给他一包银子,用于接下来的院子的租赁。 叫聂华稳住这些书生林瑜还是放心的,如果不是太显眼,他都想着将白苓也放在这里,他和子鼠两人骑快马回兴化府。不过,除了一小段的陆路,主要还是走水路速度更快,林瑜也就没有将这个还算很好用的小厮给放下。 这时候,子鼠的驾驭马车的能力就显出来了。 白苓瞧着外头子鼠冷淡的背影,偷偷咽了口口水,总觉得自家大爷身边的这些护卫好像就没有什么不会的。连架个车都是个中好手。 丑牛发来的消息正好在码头被子鼠给截了下来,林瑜瞧了,就道:“将马车扔下,我们走漕运上的船。”再等安排出官船实在是来不及,他干脆和码头上的人交代了,官船照租,到时候就给他把马车送回来。 他则带着两人另安排了船只一路疾行回兴化府。 等到了兴化府境内的时候,已经有人准备好了马匹等着了。会骑马但是根本赶不上林瑜和子鼠的速度的白苓到底被林瑜扔给了来接应的人。 紧赶慢赶,终于在来人没有出兴化府的时候回到了府衙。 这些天,也只有柳秋池和辛宗平知道关于东面来人的事情,这还是林瑜走之前对丑牛的授意,否则他们也不会知道这样的机密的事情。 正从班房里出来准备去后衙湖心亭办公的柳秋池惊讶地看着风|尘仆仆的林瑜扔了马鞭大步跨境来,道:“这么早?”又看看日头,才是上午,离着午膳还有一段时间。 林瑜瞄一眼他手里的公文,道:“来书房。”就径自往前走。 柳秋池想了想这段时间也就东面有人来这件事能让林瑜回来的,可是东边那些人据说还听安分的,没有做出什么鬼鬼祟祟的事情来啊?他招来一个小厮,将手里的公文给他,叫他先送去湖心亭,自己追着林瑜的背影走去。 来到书房门外,柳秋池就看见那个跟着林瑜一起回来的护卫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带过一阵热风。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柳秋池让开一些,疑惑地看了看他步履匆匆的样子,然后敲门进了书房,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林瑜指了一个位子叫他坐,这才道:“福宁州倭寇作乱,拿下了寿宁县顽抗。” 柳秋池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而后不可思议地问道:“倭寇,还踞城反抗?”什么时候倭寇都有这样的能耐了,或者说,有这样的胆子了? 林瑜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道:“无论这背后的真相如何,传令下去,兴化府全城戒严,宵禁继续。暂时不限城门内外行走,但是加大盘查力度,一个可疑的东西都不准放进兴化府来。” 柳秋池点点头,和之前人一般匆忙转身离去。 林瑜看着人离开了,这才问从阴影中出现的丑牛:“情况到底如何?” 丑牛但看外表是一个再魁梧不过的汉子,倒是应了他代号的体格,也因此在市井之中很是吃得开,他低着头将这段时间观察一一说来,然后道:“瞧着只是来做生意的,对新糖也很感兴趣。属下也曾经贴近了悄悄听过,也没有说什么类似于倭寇的内容。” “除此之外呢,有没有说过什么家里人的情况?”林瑜还是很在意,轻易不能打消自己的疑心。 丑牛想了一会子,然后道:“是有一次,不过也只说了一句,说那到底是哥哥。”就这么短短的几个字,难为他还想的起来。 “我知道了,这些天你注意控制着城里的舆情不要失控,那边的人子鼠会去盯着。” 丑牛松了口气,子鼠在哨探上的本事本就比他好,有他去他也放心,应了一声喏之后就悄悄地退下了。难以想象一个八尺来高的壮汉居然会有这样轻盈的步态,落地无声的样子,很有几分猛虎伏击的意味。 就听林瑜道:“站一站。”他忙转身立住了,等着大爷的吩咐。 等了片刻,就听林瑜道:“写信会姑苏,叫张忠带着天干全都过来。”又问丑牛,“兴化府掌握的如何了?” 丑牛低头答道:“不敢说十成十,九成九是有的。” “那就行了,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林瑜自问在这种地方还是很开明的,不会要求属下去做办不到的事情。更何况,他相信这些地支老人的能耐,单独拎出去早就可以带一个小队了,他说九成九,那其实就是十成了。就道,“既然如此,就不需要再抽调地支过来了。” 语气中对他的看重展露无遗,丑牛压抑住内心的激动,行了一个抱拳军礼就大步离开。 要说这些地支的老人不羡慕辰子、不、现在的辰龙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自家大爷自有安排,辰龙那小子正撞上了时运,那也没办法,羡慕不来。 现在林瑜这般吩咐,丑牛似乎隐隐猜到了他的一些心思只是不敢确定。毕竟自家大爷有时候的很多举动挺迷惑人,随着世事变幻,更是常有神来之笔。就像是辰龙的一飞冲天,之前谁又能想象得到呢? 就算是他们的头也常说没事不要揣测大爷的想法,想错了不要紧,耽搁了任务是大事。 这一回的命令紧急,同上一次戴梓的事情一般,丑牛再一次动用了信鸽。经过特殊训练的信鸽速度能达到每小时六十五公里,而福建到姑苏不到八百公里。如果气候不坏,又不出别的意外,现在早上放出去的信鸽。午夜时分姑苏那边就能接到命令。 丑牛小心翼翼地写好密信,并标上自己的代号印记——那边收到消息之后,这些密信都要存档的——将手里的五只信鸽全部放飞。总得防着有人看见信鸽就手贱打下来,死了一只信鸽是小事,最多养鸽子的老儿得心疼一会子,这要是耽搁了大爷的计划可担待不起。 等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林瑜这边就接到了信鸽回复,张忠带上所有天干的兄弟已经前来。其中还包括了几个尚在训练的小子。 却说姑苏专管着收受信息的新人地支申猴一下子跳起来,轻轻地抓住了停在高高的鸟架上的信鸽。小心的摸了摸小家伙顺滑的羽毛,然后取下细细的信筒,先检查一下上面的蜡封。看得出来是他们自家生产的蜡而且完好无损之后,这才匆匆地三步并做两步钻进了黄石的书房里头。 黄石一看用得是代表紧急的红蜡,惯例检查一遍,没问题之后拧开一看。从文字转换成数字,再重新转换成文字,在他的脑海中仅仅是一闪而过。 知道福建发生了什么之后,他猛地站起身,也不顾眼巴巴地看着他的申猴,抽出几张细细薄薄的专用纸,想了想,写下一行字。重新封好塞给手下,道:“去,叫小老儿挑几只鸽子。” 他自己牵出一匹马来,也不顾大半夜的,飞驰而出。 已经关闭了的城门也为着林瑜的一句话而打开一条细细的、却足以一人一马快速通过的缝隙。守门的兵士等黄石走过之后,又重新关好城门,回到休息的地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从城内再到林瑜的庄子上并没有花多少时间,黄石所骑的也是一匹良驹。是张家去关外行商时弄回来的,比这个更好的也就是给林瑜留着的宝马了。 庄子上这时候也已经是灯熄人眠,唯有庄子的入口之处,一栋小小的房舍里头见有人来,悄悄地亮起了一盏微弱的烛火。黄石见了,略停了一停,出示了自己的腰牌,这才被顺利放行。 胯|下的骏马打了一个响鼻,黄石拍了拍它的脖颈,又小跑了一段,等到了张忠的屋子这才停下来。 张忠住的地方在庄子的外围,说是屋子,其实是一个大大的院子,里面规规矩矩的几排房舍,听见了他打马而来的动静已经有了些微的骚动。 黄石按叹一声,这要是他的手下的话,已经被他扔回去重新训练了。 不过地支和天干本就不大一样,地支更专注于暗地里的活计,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任务,自然更需要隐蔽。对人的要求也跟高,讲究个敏锐和天分。 而天干,在自家大爷设想之中,以后还是要想着军队的样式改编的。是以,这段时间张忠对着这些原本的护卫的训练也根据着林瑜的吩咐有所改变。以后护卫的工作还是会交给更加敏锐更适合隐藏在暗中的地支,天干的话,还是专注于团体以及杀人术。 黄石轻飘飘地摸进了院子,扣了扣自己那个老大哥的房门,就听里头一个低沉的声音道:“进来,没锁。” 他也不客气,就见张忠已经披了一件衣裳,从床沿站了起来,自提了个壶倒了一杯凉茶,又给黄石倒一杯,问道:“可是大爷那边有什么事?” 黄石点点头,刚抬起手想起这边没有地支的规矩,开口道:“大爷有令,着你带上所有的天干即刻赴兴化。” 张忠一下子站起来,面上显露出兴奋之色,道:“早说啊!”说着,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响亮的吹了一声口哨。 短促的一声,却叫黄石看到了这些日子张忠对天干的训练结果。 短短半盏茶的时间,刚才还在睡大觉的人已经从睡梦中爬了出来,身上穿戴整齐,背上也背好了事先准备好的行军包。所有人排列整齐,精神炯炯毫无刚刚醒来的困顿。 黄石知道这已经是新一批的天干,老天干有些转到了地支,有些还在林瑜的老宅里头做护卫。老宅里头的天干还保持着原本代号,而这样的新一批的天干只不过叫一个统称,实际上着一百多个来个汉子已经不用代号了。 而林瑜口中的天干想必就是这一批用新式法子练出来的,在黄石的眼里比起护卫来,他们更像是合格的兵士。不,回想了一下卫所里头的兵士,黄石摇了摇头。这一批新的天干虽然没有见过血,但是比起那些糜烂的兵卒,只要他们经历过机场厮杀就能成为真正的百战之兵。 看着张忠意气风发的脸,黄石心里叹了一句。福建虽然出了意外状况,但这也给了自己这个老大哥最后一个机会。难不能抓住,看得就是这一次了。 见他们整合完毕,黄石拉上了张忠到一边哭笑不得地低低说了一句道:“这么多的汉子,总得分批送过去。”他没有多说,张忠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怎么送法,一批几个?”张忠已经不大问这方面的事情,只知道自家大爷手下抓着的牌越来越多,但却并不完全清楚都有哪些。就像他知道林瑜插手了漕运,但是却并不知道某种程度上上来说,漕运已经完全并在了地支的麾下。 这一点,就算是同为地支的也不是很清楚,知道的也就是跟着辰龙的几个原地支,以及辰龙的顶头上司黄石,还有最顶层的林瑜。 黄石瞧了瞧这个列队方式,然后道:“你这是十二人一队吧?”这大概是和原本的天干唯一相似的地方了。想了一下道:“今晚先走两队,码头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能出发。”他和辰龙之前有固定的联系,黄石作为直属上司,也不能叫这一条日将壮大的内河之龙脱离自己的手掌心。 张忠点点头,道:“一小队二小队留下,其他的全都回去休息。”十个小队,留下来的两个站在原地,其余八个毫无异议地转身整整齐齐地行队回到自己的房舍中。 而这一切都在寂静无声之中井然有序的完成的。 黄石几乎是着迷地看着这一幕,心道,自家大爷心中的大业少不得要依靠这些精悍之兵。这些也都是他们地支所做不到的,地支虽然要求的素质比这些人都要高出很多,但是却并不讲究这样近乎一举一动都一致的整肃性。他几乎看不到个人的意志,这在地支是无法想象的。 可能是地支的能力高,虽然大家办起任务来都一样的利落,但是平时还是明显看得出来个性不同。一开始的时候,调|教这些皮崽子可是花了黄石不少的力气。 有些还是林瑜亲自出手才降服了下来,所以黄石也知道自己的位置虽然稳,下起命令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但是要有一个万一,比如自己背叛的话,率先割下自己的脑袋的就是这些看着笑嘻嘻的下属们。 当然,这只是一个不恰当的比方,黄石可以很肯定地说,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背叛自家大爷,哪怕自己所有的亲人倒在自己的面前。 两个小队二十四人,分成了三人一组,一共八组穿过各条不一样的路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黑黝黝的码头之上。正值月初,一弯新月歪歪地悬在空中,并不很明亮。 窝在货堆里拢着单薄的衣裳睡觉的老王迷迷糊糊地好像看见数十个黑黝黝地身影,他吓得一激灵,迷迷瞪瞪地脑子瞬间清醒过来。再定睛看去,哪里有什么人影,空荡荡地就和他睡下去之前没什么两样。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他嘴里念念有词,只当是自己撞着什么了,也许是阴兵借道之类的,闭着眼睛不敢乱走乱看,胡乱念了几句也就睡着了。 这些码头上的汉子平日里活重得很,本就已经很疲惫了,后来又没什么事自然也就重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过来见什么事情都没有,他还是好好地睡在货堆里头,货也一点没少,只当自己做了一个噩梦。还拿出去当笑话讲,那些个粗豪的汉子也不当一回事,笑了他的胆小之后也就罢了。 蹲守在码头好几日的申猴见没有什么其他的流言,也就放过了那个倒霉蛋老王,叫他捡回了一条性命。 百二十个精干的汉子就这么悄没声息的被黄石他们运送出了姑苏,整座城市居然没有一个人发觉。唯一看到了什么的,还是一个仗着天气炎热,睡在货堆里头的搬运工,还当自己撞上了什么做了噩梦。 就算是一手安排的黄石也不由得鄙视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甚至包括高高端坐在紫禁城的皇帝。手下的城市都被他们不知不觉的蚕食殆尽居然没有人发觉,原来所谓的圣人都只是一句笑话而已。 不知不觉中,黄石对着京城那一位还残存的一丝丝敬畏也随着自身力量的强大而逐渐消失。还是自家大爷说得对,所谓的圣人所谓的天子,不过是站得高,这才看得远。本身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 他见过的天授才智也只有自家大爷一人罢了,要是真算什么天之子,他家大爷才更像吧! 这些年一项项一桩桩的新事物源源不断地从庄子里头出现,无疑不是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自家大爷封存,看得清楚明白的黄石怎么会不知道他的顾虑。 如果这些全都透露出去,会造成怎样的社会动荡不去说,自家大爷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因此,就算是能够造福于民的东西,也必须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不能叫人发现。一直以来地支都抽不出人手来尽到他们贴身护卫林瑜的本职工作,就是因为他们一半的人手洒在庄子里头的各个要紧之处,替林瑜保管着这些秘密。 黄石想过为什么这样要紧甚至要命的东西,自家大爷还是拿出来,并一件件的试验成功了。明明可以暂时不用的,但是兴化府发生的事情叫他心中有所明悟。 林瑜一直等着机会,只要机会成熟,他就不吝于将这些技术分享出来造福于民。 所以,就算是黄石也会想,这要是自家大爷身上没有那么多看得清看不清的束缚的话,是不是成就更大,风采是不是要比现在更加无双? 第71章 百二十人看着很少,但也是林瑜现在能调来的人的极限了。毕竟姑苏的庄子上不能只靠地支的眼线盯着, 必要的护卫不能缺。 就算如此, 这么多人到了兴化府的安置都是一个大问题。路上的运输有着辰龙的安排,分批消化倒不是什么难事。毕竟, 现在的漕运不敢说辰龙一家独大, 至少在整个漕运的主干道上, 他下了大力气。另外两个抱团把持着剩下的支线, 实际上已经是强弩之末。 可是, 一旦这些汉子进入兴化府, 怎么安排也是个问题。这么些人口,每日的供给都是大数目。不是说林瑜供不起,他恨不能扩充十倍呢!只是, 来往的粮草很容易叫人发觉,吃喝拉撒, 哪一样都容易留下痕迹,却都是完全避免不了的。 幸而, 这一段时间,为甘蔗种植建起来的庄子已经完全成型了。庄子的样式还是根据姑苏那边的式样来, 保留了护卫住宿的地方。因着还是初建,庄子上除了原本姑苏调来的工匠暂时兼着护卫,这些房舍并没有多少人住。原本定下在庄子上干活的这些本地农户因着有自己的家, 暂时也没有多少的活, 到点了也就回去了。 大晚上的时候,这百二十人住进庄子上, 可谓是声息俱无,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安顿了下来。 从姑苏来的人都是可以信任的,他们就算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时候来的,看到他们身上熟悉的护卫服,也会就当做没有看见。更何况于丑牛亲自出现了,交代着庄子里的人准备好这些人的吃食等等。 等那些汉子到的时候,热气腾腾的饭食已经准备好了。风|尘仆仆的众人给这些老乡们行了个礼之后坐下来很快就一扫而光。 行军包之中自然是有食物的,但是干巴巴的压缩饼干和炒面吃起来哪有这些油水丰富的菜好呢? 林瑜得到消息的时候正是大半夜,他也不顾夜深露重,披上氅衣就随着丑牛一路疾行去了庄子上。已经收拾完毕的众人正安静地等着他,席地而坐在院子里头,身形笔直无畏。 听着逐渐靠近的马蹄声,张忠深吸了一口气,挥挥手,坐在地上的百二十条汉子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林瑜也是第一次见用着纯粹的练兵之法练出来的所谓的天干,他恍惚地以为自己看到了后世的那一支百战雄师。眼前的这些人自然还不能与之相比,但是起码已经有了一些稚嫩的影子。 沉默了一下,他对着这些看着自己的汉子道:“你们有些是林家的家生子出身,有些是林家的佃户,有些干脆就是孤儿。但有一件,你们本可以过上平和富足的日子。如今却依旧千里迢迢的赶了过来,到这个边陲府城,面对厮杀以及伤亡。 如果幸运,这一回我们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海外的岛屿,以后就可以将你们的家人迁过去,再也不用担心会不会因为庄子上的那些东西,有朝一日被朝廷拿下。若是不幸……” 说到这里,他轻笑一声,道:“想必,你们也不会让这样的不幸发生,对不对?” 面对这个将他们从各种各样的境地之中带出来,给了他们暖衣饱食的少年,碍于寂静的夜晚,不能大声喊必不辱命的他们个个涨红着脸,狠狠拿着手里原本宝贝着恨不能睡觉都抱着的燧发枪跺了跺地面。 “很好。”林瑜点点头,转头对张忠道,“你来,有话交代。”张忠忙对着这些还站在原地目光追着他们的护卫、不、兵士打了个手势,那些小队长就带着人会房舍中休息去了。 简单的交代了一下自己的安排,林瑜又趁夜回了城中府衙。 有着庄子上的人帮着遮掩,这些汉子的行迹顺利地没有被任何一个外人发现。 倒是常子兰那边来了不速之客。 “你说,有人跑来说要做新糖生意?”林瑜精神奕奕,毫无大半宿耗在了城内外往来奔波的疲惫。甚至他刚在校场之上和张忠练过,发丝上还带着才沐浴完的水汽。 “是这样。”常子兰摸了摸额头,脸上还挂着犹疑,道:“这数目实在是太大了,小生不敢擅专。”他的父亲临时回了泉州,去安抚族里头不大安分的几个族老,他实在是下不了决心,这才跑来找林瑜。 他是有自知之明的,若只是做生意倒还罢了,他再这么着,也能做主。但是,昨天来找他的人,那公子哥倒是一副笑眯眯好说话的模样,可是这身后的护卫却一身的彪悍之气,瞧着,挺有几分不凡。 常子兰在泉州长大,泉州作为古来海上贸易之所,靖朝虽有海禁,但是走私数不胜数,屡禁不绝。这样的情况要说和东边没有什么关系,他再天真都不会相信。 毕竟,东番孤悬在外,海禁其实禁不到他们头上去。那里也就成了海货贸易必经之路,这样的人家亲自跑来和他说要做生意,他哪里敢独自做决定呢? “多大的数额,就叫你不敢做决定了?”林瑜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罐之中,拿过白术呈上来的巾帕抹了抹手。 常子兰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数额也就算了,只是小生怀疑……”他不由得看了看左右,见林瑜没有什么屏退他人的心思,讪讪道,“可能是东番来人。” 林瑜就讶道:“这东番之人有什么需忌讳之处不成,何必这般谨慎?”这个世界和他原本中的印象完全不一样,东番降了之后,并没有按照惯例的,将降将迁至内陆,而是让他们继续掌管着整个岛屿,甚至还放任他们控制了周边的海陆货运,颇有点听调不听宣的意思。 这过去发生了什么,暂时林瑜不得而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林瑜想要进行自己下一步的计划,这郑家就避免不了接触。 常子兰尴尬地微微动了一动,然后道:“具体小生也不知道,只知道家族长辈对着东番一向讳莫如深,向赖少说关于那边的事。”这不是习惯了么,真要说的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所有人都这么办了,所以他也跟着这么做罢了。 “原来如此。”林瑜瞧了他一眼,然后道,“我知道了,你把人约出来了,我亲自去谈。” 常子兰忙不迭地应下。 等他走了,林瑜这次唤来子鼠,道:“常家小子说得可是不是那些人?” 子鼠点点头道:“正是他们,他刚才所言无差。”说些什么都在他的耳边留下了,今日一看,这小子还算老实。 “那行,继续盯着。” 在常子兰出面,说今晚能做主的人会来谈之后,郑翼和边上的师爷对视一眼,笑着应下了。看上去对着这背后另有其人似乎并不奇怪,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 常子兰默默地想,这些人的目光跟着之前的孙家族长还真是相似。不过现在的孙家,已经烟消云散,再也没个出息的族人了。 等常子兰走了之后,郑翼方笑道:“田先生料得准,这小子背后果然另有他人。”一开始他冷眼瞧着,见事事都由这小子出面,也办得妥妥当当的,还只当是真的只是常家一家的生意。 不过田先生给他算了一笔账,郑翼就明白了,这样的资金并不是单单一个常家就能拿出来的。就算是控制了这周边海运的他们郑家,想要拿出这笔钱并不难,难的是短短的时日之内全部凑齐。 “也不只是怎样的奇人,改良了制糖之法。”田师爷拈起一块桂花糖,含进口中,一股清甜的滋味瞬间溢满了口腔,毫无以前的那种腻味,“比是降下了大量的成本。” “要是能拿到方子就好了,也不必再看这背后之人的眼色。”郑翼遗憾地啧了一声,道,“可惜了。” 田师爷心中摇头,这二公子瞧着温文尔雅,却改不了骨子里的看重利益。面上只好劝道:“这样的方子必然是人家秘方,一时得不来,还得徐徐图之。”晚上就要和人谈生意,结果一边还想着谋算人家的方子,他都替二公子感到脸红。 明明也是如宝似玉地捧着长了那么大,怎么就钻进钱眼去了呢? 郑翼就笑道:“白说一句罢了,我郑家还看得上这样一个小小的方子不成?” 田师爷含笑抚须道:“自是如此。”又告诫道,“生意也就罢了,只别忘了咱们到底为何来这边。” “知道。”说起这个,郑翼心里就不耐烦起来,明明父亲手底下那么多人,偏偏把他给扔了出来,什么兄弟情义,他和那个抱来的哪来的兄弟了?一想到这个田先生是父亲的心腹众人,只好忍了道,“不过顺手为之,自然是以大哥的性命为先。” 田师爷哪里看不出他心里的不耐,暗暗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老爷可后悔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当林瑜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就算是以计谋在东番领头人身边立住脚的田师爷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少年知府亲自出面。 的确,田师爷有猜到这兴化府的一切改变都是从这个少年知府来到这里开始的,那么这新糖恐怕也和他脱不开关系。但是,他最多想到这生意背后是林家,也就是林如海这个祖上是列候的林家。并不是他瞧不起林瑜,毕竟在在外人的眼中,就算他有家有业的,日后也的确前途无量,但一时也比不上既是勋贵之族又是簪缨之族的林如海这个林。 是以,他就以为这新糖的背后是常家和林家,只是林瑜正好在兴化府为官,就给他们行一个方便。说到底,还是小辈么! 再者,这时候的商户之事到底登不上大雅之堂,在田师爷的想法中,应该是在兴化府的大管事来与他们生意上的事。 见到了这个人,田师爷忙悄悄地摆手,下属点点头,往里面通报去了。他让着林瑜上座,道:“竟不知林知府亲至,小的实在惶恐,还请稍待,我家少爷这就来了。” 林瑜对他的小动作只做不见,也不问他怎么知道就是自己,笑道:“不忙,本就是本府不期而至。贵家谨慎一些也是有的,毕竟现在不大太平。” 田师爷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他是不是话里有话,瞧了眼这个样貌无双,笑得格外无害的少年,斟酌了一下谨慎地道:“兴化府在林大人的治理之下渐渐恢复元气,商埠往来也渐渐繁荣,哪来不太平呢,林大人太自谦了。” 林瑜听了,也不多说,只简简单单地道:“谬赞了。” 田师爷见他低头吃茶,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抓心挠肝地百般地想着自己这一行是不是有哪里漏了马脚,又不好开口问,只好也跟着吃茶不语。 等郑翼匆匆穿戴了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两人默默无语各自捧着茶碗的场面。他顿了一下,脸上堆起笑来,道:“不知林知府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见林瑜抬起头来,眼中不由划过一丝惊|艳,面上的笑容不禁更诚挚了一些,“快快里面请。” 林瑜点点头,就跟着进了院里头的偏厅。这座宅子他是知道的,主人家还在,之前也有人过来登记过,是以没有被府衙收回。看来是郑家在兴化府的落脚点了,也不知这样的落脚点还有多少。 他不会将之拔出,但是也必须做到全部了解。 暗暗盘算着对兴化府进行一次人口普查,林瑜就听对面的年轻人道:“不过小小生意,竟累得林知府亲自走这一趟,小可实在惭愧。” 将重新进上的香茶搁在一边,发出一声短促而轻微的撞击声,不知为何,田师爷眼皮子一跳,果然就听林瑜笑道:“小王爷何愧之有呢?” 来之前他特地问了戴梓,就算他再两耳不闻窗外事,常年待在京城的他还是知道如今的东番之上,是由郑氏一族把守者。这领头的,就是郑成功的儿子,郑绍。封的还是从他父亲身上延续下来的爵位,只是降一级,从原本的延平王降到了如今的延平郡王。 林瑜唤眼前的年轻人一声小王爷并不为过。 郑绍,又一个他印象中并不存在的历史人物,并改变了东番的历史。原本这时候的郑氏应该已经被迁进了内陆,并在没几代之后就绝嗣了。 哪里还有现在掌握着附近海路贸易,坐拥整整一个宝岛的风光。 郑翼面色丕变,倒是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的田师爷神色镇定,心里叹一声,果然如此。见田先生安然自若,郑翼突变的脸色也慢慢地回转过来,脸上带了一丝傲慢,道:“原本小王无意惊动任何人,只做微服,想瞧一瞧这兴化府的景色,不成想叫林知府给戳穿了,还望林知府保密才是。” 林瑜含笑点头,就像没有发现他的色厉内荏一般,道:“自是要保密的,只是新糖?” 郑翼倒也不是特备担心自己的行踪,暗地里的忌讳归暗地里,但是明面上,他的身份也是经过了朝廷的承认。他完全没想到,是不是这一回他的目的已经叫人给看穿了。 但是田师爷就不一样了,刚还和林瑜说过话的他一下子脑筋就转到了那一声不大太平上去。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开始疯狂地想对策。 “新糖之事,自然有人操持,小王略有不适,先走一步。”竟然就这么丢下一屋子的人,给田先生使了个眼色就走了。 虽然说得过去,毕竟做为小王爷不愿意亲自商谈商户之事也是常理。但是现在的状况明显已经不只是区区一笔生意了,他这样的临阵脱逃实在叫人难说。 田师爷目光复杂地看着又离开了的二少爷,恨不能飞回去好给老爷狠狠告一状。就算临走时有言,须得以他的意思为准,但是他真就不拿自己当一回事了不成?林知府当面,二少爷不大懂这些,可以不说话,全部由他这个做师爷的代劳,这是应有之义。但是,他必须在场,哪怕只撑一个面子呢,也是双方地位对等的意思。 难道,还要这个朝廷的正四品知县和他一个名义上叫做师爷,实则只是一个白身说话不成? 林瑜见状,心里就有数了,轻笑一声端起茶盏抿一口。田师爷只觉得这一声笑就像一个狠狠的耳光扇在了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生疼。 “既然小王爷身子不适,那就回头再说吧!”既然这做主的都已经离开了,就算林瑜再不计较身份,也不至于在这种敌我不明的外人面前平易近人,他起身道,“告辞。” 田师爷忙躬身相送,就见林瑜走出几步,站住了脚,回身道:“对了,替本府向郡王爷问好。一向仰慕只不得见,甚是遗憾。” “多谢林知府挂心,郡王爷好得很。”田师爷半垂着眼皮,淡淡道,“夜深露重,还望林知府行路小心。” 兴化府依旧施行着宵禁,林瑜走在青石板上,脚下的木屐落在上面,清脆有声。 “子鼠。” “是。”子鼠静悄悄地出现在林瑜的身侧,道。 “回去吧!”林瑜瞧着明亮的月光,道,“我自己回去。” “是。”他知道林瑜的意思是叫他继续听着那郑家主仆,没什么犹豫地就应下了。对他们来说,林瑜的命令才是最优先的,再说他也知道,在这个兴化府,自家大爷就绝对不会有事。 林瑜走出来的时间并不久,子鼠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了现场。 他趴在房梁的阴影处,黑暗中两只眼珠子熠熠生光,竖着耳朵听着下面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 就听年纪大一些的田师爷叹道:“适才二少爷不应该走了。”许是短短的时间之内他已经将恨铁不成钢的心态回转了过来,再和郑翼说话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和林瑜打机锋时的一丝若有似无的火气。 那郑翼就道:“身份都叫人叫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又道,“横竖他自己也不干净,身为堂堂知府竟亲自下场做什么生意,说出去保管叫人给参一本。他若是个聪明的,自然不会将我的行踪说出去。” “二少爷竟不问一问,他是怎么知道我们身份的?”他们一行人进城来的时候,用的可是泉州府衙办得真实的户籍,说是来找这家人家探望亲戚的。 郑翼倒是聪明了一会,道:“只怕是常家那小子看出来了,说给他听的吧。” 田师爷转念一想,也说得过去,今天见到的这个常子兰和他们见面的时候,眼珠子就忍不住向他们带在身边的护卫身上瞄,大约是这时候看出了什么来,也不为过。 这常家是泉州的百年世家了,和他们郑家也是有一些往来的。只不过,这一些生意上的往来下头几个小的并不知道,也不是今天看见的这一支罢了! 他们倒是一直想搭上常大学士那一嫡支,只是那一支在京城,他们也够不上。而常子兰和他的父亲与嫡支的关系最近,田师爷之所以愿意由着郑翼在这个关头做什么生意,也是看在了常子兰以及他背后的常柯敏的份上。 哪里想到,竟惹了一个不知底细的知府来。 田师爷很想说,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转身就走。他抬眼看了看满不在乎的二少爷,心里突然滑过一个词,非人君之像。 老爷派自己待在生意的身边其实是带着叫自己教导他的心思的,只恨自己满腹经纶、长于计谋,偏偏拙于口述,非善辨之才,在教导二少爷上也是有心无力。 郑翼并不怎么听他的。 老爷一时英明啊!田师爷想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当初国姓爷刚收服东番短短数月就离世了,老爷力挽狂澜抓住了敢吃里扒外给国姓爷下毒的叛徒,活剜了这人,最后割下他的脑袋祭在国姓爷的坟前。 从那之后,就继承了国姓爷的遗志,夙兴夜寐辗转抗靖,好不容易才保住了现在的局面。也许是常年劳累上了身子,一直没有得上一个子嗣。无法,只好从兄弟那边过继了一个孩子过来,也就是如今的大少爷。 尽心教导了几年,许是上苍也不忍老爷辛苦,这才有了二少爷的出生。 只是如今看来,这两个少爷一个都不是守得住基业的。大少爷莽撞,虽有抗靖之心,却无抗靖之才。这一回更是昏招迭出,也不知听了谁的撺掇,雇佣倭人,以至于如今身陷寿宁县。 这二少爷更不如,好歹大少爷还有心。二少爷郑翼长与妇人之手,从来只知享受,只看得见东番控制着四处商路的风光,却看不见这背后的危机四伏。 也不知老爷到底是个什么打算,这几年的平和是当初投降的耻辱换来的。但是,只要有老爷在一天,这北边就不会动东番一日。 恐怕京城朝廷也看出来了,老爷的两个子嗣都不是守得住基业的。到时候若是大少爷继承,以大少爷的性子恐怕按耐不住,很容易就叫人撺掇了去。那时,朝廷就师出有名了。 若是二少爷,那更好了。二少爷是个乐不思蜀的性子,早就向往着江淮一地的风|流多情,东番落在朝廷的手中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是可怜了那些一直在风雨中厮杀的将士们。 田师爷叹一声,熄了教导的心思,道:“也是,咱们与常家也有过往来,倒也说得过去。”又道,“今日虽没能多说,生意还是要做下去的。”或者说,必须做下去。只有这笔生意成了,田师爷才放心林瑜不会将今晚的事情说出去。利益的同盟才是最牢固的,古人对这一点其实已经玩得炉火纯青,只是并不愿意在嘴上说罢了。 另外,他其实一直担心林瑜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否则何必说得这般意味深长。 大少爷身陷寿宁县的事情一定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如今东番看似是烈火烹油,实则已经进退两难。绝不能叫朝廷抓到这么大的一个把柄,田师爷眼里的狠辣一闪而过,低声道:“我去和常家继续商议生意的事情,等那边接了大少爷回来,就即刻启程回东番!” 郑翼没什么异议的点点头,道:“那就这样罢!”又咕哝,“真是个傻的,横竖都雇了倭人了,叫他们去拼杀不就得了,还亲自上阵。” 田师爷语带警告地压低声音道:“二少爷!” 郑翼知道自己失言,就算不以为然,但还是闭了嘴。父亲将这个心腹派在自己身边,他还想着收服这个人为几用呢!有些话,就算不中听,还是忍忍算了。 子鼠得到了关键的消息,见这两人各自回房休息。看了看已经打着哈欠搂着丫头往床上钻的郑翼,听了一会儿壁角,实在是没什么有用的。就一闪身扒在了田师爷的屋檐下,窗户里头的油灯还亮着,一个伏案疾书的身影映在窗户纸上。 等了一会子,见灯熄灭,听着呼吸声已经睡熟了,子鼠这才悄悄地钻进屋内。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他也不看别的,听着呼吸声,直摸书桌。 桌案上的书信就这么搁着,还没有封起来。他小心的一把捏住,闪身躲在屋内隐蔽之处。这才从层层袖袋之中掏出一个打磨地便于抓取的夜明珠来,夜明珠并不大,小小的光芒却正好足够经过特殊训练的子鼠能看清楚信上的字迹,又不至于惊醒睡梦中的人。 一目十行地将信读完,子鼠收好夜明珠,将信件重新按原样摆回桌案,这才小心地出了院落,一路疾行回了府衙。 来到林瑜的院子里,里头果然还亮着一根蜡烛,是还在等自己的意思。子鼠轻轻地扣了扣门,听见里头一声清醒的“进来”,这才推门进去。 不带任何自身偏向地将自己今晚听到的看到的一一复述一遍,就听里头大爷轻声道:“这样就行了,这几天那边不用再盯着了,休息去吧。”最重要的信息已经拿到,剩下的就是他的事情了。 应了一声,吹灭了蜡烛,子鼠隐没在黑暗之中。 田师爷写得那一封信说明了一切,虽有有些用字还是很模糊,但是足够林瑜看得出东番抗靖之心。不过他那一番泪洒纸面却叫林瑜难说,难道就因为这两个子嗣不成器,就要前头那么多将士的性命白白丢去吗? 世袭制度的弊端就在于此,是以,林瑜才会觉得需要一个更加完善更加符合他新建起来的社会的制度。 他也并不欣赏西方的所谓三权分立,还有多党制。党派相争的弊端太过明显,不过,明末东林一党独大而导致的可怕后果也实在叫人引以为鉴。 宋时长期采用,而明初使用过一段时间后来被废的中书门下制度才是林瑜理想中的制度原型。枢密院、中书门下、都指挥使司、以及主管财政的三司,将军政财权三分。当然,不能全盘照搬。最重要的立法权必须独立,大理寺本就是管得刑名,改成法院的职责也不是什么难事。 略略想得有些远了,林瑜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现在说这些实在太早,也没什么资格,他只当无聊之事给自己添一些乐趣。万一真有这一日,还要按着实际情况来。 还是先看着眼前吧! 林瑜自己知道,姑苏那边不能永久地隐瞒下去,这要是换了一个敏锐一点又负责任的好官,他的庄子叫人发觉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这一回的倭寇之乱反而给他提了一个醒。之前,他只当东番已经尽归朝廷所属,如今看来并不是如此。东番与朝廷之间彼此戒备的关系,反而给了林瑜暗度陈仓的机会。 他并不觉得能将东番给吃下来,尽管他很想。毕竟在很早的时候,他就考虑过要在海外寻一块岛屿。不需要太大,却可以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能够叫他尽情的施展。对外可以扮成海寇,朝廷也管不到。 只是一直以来,在海域这一块完全没什么涉及,就算是林瑜也不能凭空变出海岛来安置自己的庄子。 这一回,他还是担了风险的。 原本他是想着先去东番买海船,海图这种东西是不可能有的。但是,林瑜本来也用不上买,他自己就有、甚至可以说他手里的是这个世界上最详细的海图。 对他来说,东番是一个合适的跳板。按照一开始的计划,海船买回来,如果可以就从东番出发,向北行去。不过两百公里,就能抵达林瑜心目中的岛屿群。 是的,他计划中的海外据点,就是后世被称为钓|鱼岛的岛屿群,这时候这个岛屿还被叫做钓鱼台,岛屿上是不是真的无人暂时不得而知。 钓鱼台就地理位置而言是非常要紧的军事要塞,只是一直以来都没有多少人关注它这方面的功用。 它北望琉球、倭国,南看东番,向西就是大陆,本身资源也很丰富。附近还有着四个附属岛屿,并不需要向主岛一样开发,住上多少人。只要能驻守一到两个小队,与主岛相互守望就可以了。 这是一个很合适的地方。 但是,林瑜也说不准这时候的钓鱼台是不是真的无人,还是在东番的影响之下,或者,上面干脆就住着海盗。若是前者,少不得一顿扯皮,林瑜需要付出的代价就大了。但若是后者的话,相对来讲,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 如今,出现在兴化府的郑翼一行人却正是瞌睡送来的枕头。 有时候,就算是林瑜也会想,这一辈子的老天爷是不是太善待他了。他一步步走到如今,除了自身的实力,不得不说时运也占了很大的一部分。 原本姑苏送来的这百二十个汉子并没经历过海战,当然,陆战也不曾有过。林瑜唯一能仰仗的,就是他们手里的新式燧发枪,以及充足的弹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汉子大多数都是姑苏本地出身,都不晕船。也经过一定的水面作战的训练,只是少少几次,聊做安慰。 大海和内河的差距太大,并不是些许几次训练能弥补地过来。 所以,只要能和东番达成一定的同盟,他就能将这一次有可能的损失降到最小。 再次之前,必须先确定一下如今钓鱼台上的情况到底如何了,林瑜在脑海中的海域图上那个岛屿群的位置划上了一个大大的红圈。 第72章 建宁府这一回的大比放榜气氛不必从前。 中了的固然狂喜,但是在大街小巷都议论着隔壁福宁州的倭寇之乱的时候, 就算是一大喜事也只能躲在房间里头偷偷高兴。 特别是那些福宁州甚至于就是寿宁县来的生员, 可谓是人心惶惶了。 现在的读书人五体不勤的多,像聂桓这样日日闻鸡起舞的已经是异类。也许是偶像效应, 在听他说过他们的林知府数十年早起练武, 从未有一日懈怠之后, 这个院子里的秀才举子们也跟着聂桓开始锻炼起来。 还别说, 一开始的确吃力, 过了一段日子之后, 不敢说身轻体健,至少那些个身板纤弱的书生脸上已经有了一些健康的红润来。 用聂桓的话说,就算倭寇来袭, 最起码能跑得过其他的书生了。 “聂兄快别玩笑了。”其中体格最好的一个,拿过热巾帕擦了擦满是汗的头脸脖子, 道,“区区倭寇, 怎么能跑进建宁府来。” 边上的读书人纷纷点头,很是赞同的模样, 只是刚结束的他们实在是没有余力去反驳聂桓的嘲笑。 要真是区区倭寇,可没这么大的胆子窝在寿宁县里头不出来,难道不该是抢够了就逃之夭夭么?聂桓笑了一声, 也没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吓他们。再说了, 后面的那一句话他也是同意的,“这话很是, 总督已经领军开赴寿宁,怕是不日就攻克了。” 说起这个来,刚经历过一场□□的兴化府人显然很有话说,道:“之前王将军攻城,据说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 “不是据说,就是只有一晚。”他们都是亲身经历了这样的一场灾难,就算一直龟缩在家中没有出去,但是一些消息还是知道的。特别是说话的这个家门之前还站过巡逻的兵士,“之前还城门紧闭,一觉醒来,王将军和林知府就进来了。” “不过,我听乡下的亲戚说,王将军早就围住了兴化府府城,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攻城。”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道,“好像还是林知府来了之后这才劝了攻城的。” 听见这话的众人想起了之前兴化府的大疫,知府不作为放任他们生死,自己一病去了了事之时的绝望。那时候的他们哪里还能想象得到,如今他们还能好端端地站在建宁府参加大比。无论中了没中,至少好好的活了下来。 在座的几位都是幸运儿,自己活了下来,家里也没有直系长辈去世,身上没有孝,这才能够前来考试。几人对视一眼,眼中是深深地庆幸。 聂桓却皱了皱眉,这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见了,毕竟谁都不是傻子,当初王子腾的大军驻扎在外,还是有过路的乡人看见。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没人知道王子腾到底在府城之外到底驻扎了多长时间,流言还是传了出来。 “噤声。”在一院子的寂静中,他淡淡地道,“无论当初如何,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说下去,只会给林知府带去麻烦。”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地应了一声。 聂桓点点头,他是比较冷静的也比较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人云亦云的人。当初的事情在兴化府城门甫开,允许内外走动之后,他特地出城打听过王子腾大军来兴化的时间。也在府衙做事的时候找过林瑜临危受命接任兴化府知府的吏部公文,得出了一好一坏两个结论。 林瑜的确如他的大哥说得那样是个好官,他从京城赶过来的时间已经缩短到了极限。可以说,这一路他一个明显大家出生的公子,过得日子绝对不算好。 而王子腾也的确拖延了时间。只不知,是他自己的决定,还是来自上面的命令。 从本心而言,他更想相信是王子腾爱惜兵士的性命,毕竟是大疫之地。但是,这些兵士他也知道的,都是挑了得过天花的人,就算会因此良莠不齐,但是却不会有得疫病之忧。 那么,到底为什么王子腾围城不攻,这个答案也就不难得出了。 他看向寿宁县的方向,心里叹了一声,只可惜世上只有一个林瑜林怀瑾。 郑家在兴化的探子显然没有全部折进接连两次的灾祸之中,在丑牛特地盯着之后,那线人快就暴露了身份而不自知。这个人还是兴化府一个挺有善名的富户,平日里要有什么,造桥修路、布膳施粥是常有的事。许是常做好事,这家人并没有什么折损。之前林瑜要求以着捐赠的名义,提高商税的时候,这一家也二话不说就抬了银子来。 听上去像是挺低调、讲究阴司报应的一家人,没想到是东番的线人。 不过林瑜也没准备将他们怎么样,盯着也就是了。比起这个,他更想知道现在钓鱼台的境况,以及那个郑家大少爷如何了。 寿宁县的现在的情况不得而知,林瑜手边可以打得牌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按照郑翼和田师爷的说法,已经有人前往福宁州去接应大少爷,到时候再来兴化会和,直接回东番。 不过,田师爷这一次被林瑜这么一吓,是不是再选择兴化会和还能难说。 他照旧待在雨亭之中,兴化府独处南方,京城那边已经开始穿夹衣的时节,这里依旧日晒炎炎。巨大的水车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着,给一亭的人带来清凉。 爱德华前些日子跑去泉州,据说是拜访一个老朋友去了。林瑜摇摇头,还说要攒钱呢,这外国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风起还真不是近现代才开始的。 当然,也有林瑜开得薪水比较丰厚的缘故。 等常子兰应召前来的时候,就见林瑜披着氅衣,手里拿着一卷书,看着的样子,听见他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道:“坐。” 常子兰忐忑不安的坐下了,昨晚他本来想跟着林知府一道去和那些人见面的,但是却被林瑜给拒绝了。他这一晚上都没睡好,生怕有个万一。这真要是东番来人,他可记得之前老爷的告诫,最好不要和东面的人扯上关系。 却不知,林瑜自己去和那些人谈了些什么。 就见林瑜拿过一枚书签夹在自己看的那一页,轻描淡写道:“那的确是东番的人,不过生意还是可以做的。”说着,他报了一个数字,然后道,“你就按着这个价钱为底线来谈,只有一条,往来运输的船只不用他们的。” 听着昨晚并没有说生意上的事情,常子兰心道,又听见了后面那一句,不由讶道:“咱们并没有海船?” 林瑜摆摆手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会解决的。”内河和航海是两回事情,但是并不一定要每一条船上站着的都是经验丰富的水手。他只需要雇佣一些人,把辰龙那边调来的人给培养起来就好了。 后续的话,只要拿下了钓鱼台,他就能接着地利之便,培训起一支精英的海军陆战队出来。没办法,条件所限,数量不够,只能在质量上下功夫了。 常子兰想了想,委婉地劝道:“林知府可知,京城中的大学士曾经交代过,不好与东番的人来往的。”如今这新糖生意是他们常家牵头,又有之前常柯敏的告诫。真要说起来,他也是有些为难的。 “放心,他们自然会找一个和东番看起来没什么关系的人和你定契约的,你只管卖东西,谁也差不到你的不是。”林瑜对常柯敏会有这一声告诫并不惊讶,神色镇定道,“一会子怕就会有人来和你谈,只管谈你的去。老爷子那边自有我来担着。” 常子兰听见这么一声,也就没有什么异议的退了下去。他也不过是劝一声,要说对那边的前景不想着咬一口,那是骗人的。横竖,到时候就算他不答应,也有别的商户来将新糖走私过去,他为何不自己吃下这一笔的生意呢? 既然有林瑜这个高个子顶着,他也就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 就像是林瑜说的,不多时,果然有人和他来谈新糖的事情。来开的价码都是和之前一样的,但是这个商人他却并不认识,并不在他昨天的见到的那些人之间。常子兰只做不知,定下契约,等对方将先头的银子抬了过来就发货。 偷偷躲在后面的田师爷见常子兰这一副坦然的样子,心里反而开始纠结。 他当然也想过干脆换一个接应的地点,但是在兴化府本就是事先就约定好了的。再改换的话,需要付出的代价就很大了。 再者,相比于熙熙攘攘的泉州,那里虽也有他们的眼线,但是朝廷的耳目更多。特别是那些皇商,几乎都是皇帝撒出去的眼睛。 这些商人手下还有掌柜、小商人之类,身上可能并没有皇商的标识,却同时做着哨探的活计。当然,这样的人肯定是不能和林瑜手下近乎全能的地支相比的。但是,架不住量大啊!并不需要他们做什么特别的活,只要关注一下不同寻常的动静就足够了。 许多间谍活动都伴随着商业活动展开不是没道理的,这一点就算是林瑜也不能免俗。 不过,本朝有一个方便了林瑜的地方。靖承明制,却没有继承东西两厂这样的特务机构。虽然有密折制度,也依靠着全国各地的皇商来反馈信息。但是,商人逐利,眼界也有限,这样收集来的信息也是有限的。 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就算能写密折。但是,林瑜相信他们更多的是用这个制度来对别的官员下黑手,这时候的官员没几个清廉的也是事实。 但是田师爷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就算本朝再没有特务机构,因着东番这个在卧榻之侧酣睡的猛虎,靠近那边的沿海朝廷会格外关注几乎是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出的结论。 这时候,一个刚经过灾难,相对来说环境比较简单的兴化府就进入了他们的眼睛。 这时候,就要赌一把了。田师爷坐在蒲团上,面色沉静。一个敌我不分、目的不明的知府,还是别的州府。 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叹息了一声,将手中给其他接应人员的信揉了揉,扔掉了。就像是老爷说的,他宁愿失去这个大儿,也不愿意被朝廷抓到把柄,将整个东番拖进水里。 且看天命吧!田师爷心道。 他口中莽撞的大少爷正在寿宁县的县衙后衙急得团团转,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挫败过。 大少爷姓郑,名仁,可见最初的时候郑绍对他的期待。 索性当初他还记得打着倭人的幌子,连雇佣来的也都是倭人中的浪人,最起码失败的话,朝廷也牵扯不到郑家。郑仁捏紧了手中的匕首,心道,至于他自己,肯定是不会活着走出这个寿宁县的,也不会留下这一张脸。 无颜见江东父老,一直自命不凡的郑仁满嘴的苦涩。 他虽然莽撞,但是也不至于将所有的兵败理由都推给那些倭人。确实,这些倭人和父亲的精兵良将比起来,只是地上的泥土,但是他面对的也不是什么装备整齐的军士,而是些许衙役而已。 拿下区区一个小县,和他一开始想象中的一个州差得太远了。 朝廷那边一旦有人领着卫所的兵士过来,还没到城下呢,那些个倭人就已经开始内讧起来,而他根本压制不住。难怪父亲总说他后继无人,可见是真的无人。 郑仁低垂着头,满脸的羞愧。 “大少爷。”一个轻轻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郑仁惊喜地看去,只见却是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娃娃脸的青年。他一瞬间滑过怀疑,就听对方道,“老爷知道您被困寿宁县,就安排了小的们来接应。”又说了几句,却是东番常用的接应话语,郑仁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叫父亲这般为儿操心,是儿不孝。”郑仁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但是想着还在属下面前,就硬生生地忍住了,问道,“父亲怎么安排的。” “小的只知道兴化府已经安排了人接应,只管将您送去那边就安全了。”那青年小声恭敬地道。 郑仁终于彻底放心了,道:“现在就走吗?” “恕小的多嘴问一句,哪些倭人还有谁知道您的身份?” 郑仁想了想,道:“我只跟他们的头领接触过,就算知道,也只能是他猜出来。”就见那青年对他笑了一笑,道:“那就请大少爷稍等片刻,小的先去处理一些手尾。” 郑仁心知肚明他要做什么,也不阻止,指路道:“他们就在边上的院子里头,一般主母住得地方。”一般主母住得地方摆设都比前头要更加华丽鲜艳一些,那些没见过好东西的倭人就赖在那边不走了。 郑仁看着那人青年轻飘飘地摸了出去,又在原地坐立不安地等了好些时候,这才放心地看见那个青年又折身回来了。还是一张笑眯眯的脸,他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些渗人。 但是求生的欲|望让他忽略了这一点,忙迎上前道:“解决了?”还挺快的。又催道,“咱们快走,只怕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青年、也就是子鼠,没有说他去的时候那倭人的头领正召集了所有的心腹,商议着怎么逃跑呢,正好被他一个不留地一网打尽,这才费了些时候。 见这个大少爷催了,便应道:“确是如此,请随小的来。”就领着人向着已经预备好的地方走去。 他在那天晚上休息过后,就被自家大爷派了这个将郑家大少爷提前截回来的任务。这大概是他成为地支以来出过的最刺激的任务了,只是这过程却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无趣一些。 乘着福宁州遭遇倭寇的消息还没有被大肆传开,他包了一条海船,叫人将自己送去福宁州。从信件中可以得知,东番那边也派出了人去救他们的大少爷,出发的时间比他要早一些。 就算兴化府到福宁州的距离要比东番与福宁州之间的要近一些,但是子鼠白跑一次的可能还是有的。毕竟,林瑜的命令是,如果能先那边一步救人出来的话,就冒充那边的人把郑仁给弄出来。若是时间没赶上的话,就算了,没有必要从对方的手里抢人。 子鼠觉得,要是林瑜交代下来的任务也有完成的话,他自己深以为耻,也会地支其他的小子给嘲笑一辈子。 索性,这一路都很顺利。东番的人的确要比他更早一天到了寿宁县,但是却一时没有办法像他一样,悄没声息地摸进城去。 煮熟了的鸭子,叫子鼠给一口叼走了。 那郑仁也是心大,被子鼠成功的领出了府衙之后,只当这人就是父亲身边的心腹,是故这般大的本事,毫不怀疑地跟着走了。 就算子鼠在他脸上涂涂抹抹,换了一身衣裳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也不疑有他。子鼠一般暗暗鄙视这种没脑子的行径,一边想办法怎么出城。 他自己一个人摸进来容易,他是从城墙上翻进来的。可要带着一个人出去,却不能故技重施地翻出去。不过,他也都计划好了。倭寇的首领几乎叫他给杀了个精光,不一会子必定会乱起来,到时候趁乱带着人出去就行。 也就是说,就算郑仁不叫他杀那些倭人,他也会动手的。幸好,这个郑仁对自己的雇佣的这些倭人也没什么好感,说弃就弃了。否则,他还得多花一些功夫。 耐心等了一个时辰,等天色将暗的时候,果然就见县衙那边乱了起来,子鼠就带着打扮得灰扑扑的郑仁向着东门的方向走去。 郑仁惊叹地看着就像是一个本地人一般,拉着他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一路顺顺利利地来到了城门边上的子鼠,小声道:“等回去了,我必替你向父亲请赏。”他倒是有心将这样的有才之士招募进麾下,当然,他也知道,如今他只不过是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少爷。这样的人肯定是父亲精心培养出来的,肯定不会愿意跟着他。不过,这不妨碍郑仁对这样的人先善意以待。 横竖只是一句话,为什么不说? 子鼠装出一丝受宠若惊来,道:“多谢大少爷。”又指着城门道,“还没入夜,烦请大少爷先休息一会子,等要出发的时候,小的再喊您。”又给了一些干粮给他,叫他先将就吃一点。 所谓干粮就是冷嗖嗖的大白馒头,不过自由就在眼前,郑仁大约是心情好,就着冷水吃得还算心甘情愿。 果然,等入夜的时候,子鼠推醒了睡得迷迷糊糊地郑仁,带着他摸到城门脚下。就像是他预料的一样,本就很松散的倭人在发现自己的领头人全都死了之后,也没什么心再守着这个县城了,预备着带着抢掠来的宝贝虽是跑路。 相对的,这守城门的更加松散了。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从那些番队队长身上嗅出某些熟悉的气息。 早就说么,抢完了就跑,还真的等朝廷带兵来围剿? 子鼠叫郑仁在原地等自己,悄没声息地就将守着城门的两个倭人给抹了脖子。一时间,寂静的夜里只听得见动脉中血液喷出的嗤嗤声。 县城的城门并不高大,开出一个能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缝隙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郑仁跟着子鼠除了县城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的,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子鼠牵出两匹备好的骏马来,他才摸着马背,回过神来。这在沿海,马匹也是个稀罕物件。不是买不起,而是用不上。特别像是他们郑家水军,水里来水里去的,要马匹做什么。 不过,他们家还是有一个小小的马场,也有骏马数匹,他的骑术也很能过得去。 疾行至码头,果然,有已经预备好的船只。渔夫只当他们是普通逼货的客人,银钱给得大方,就载了他们向着隔壁福州府的方向行去。到了福州府码头,重新又换了一个渔船,全都是子鼠一手包办。 往兴化府行去的时候,郑仁原本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有心思问子鼠道:“你叫什么?” 子鼠眼都不眨地回道:“小的贱名不敢污了大少爷的耳朵。” 郑仁就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豪爽道:“你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可别说这个了。”又问道,“兴化府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吧?” 子鼠点点头,道:“自然都已经准备好了。” 郑仁一听,放心地往着甲板上一趟,这些日子已经叫他习惯去信任这个事事妥当的年轻人,似乎只要他出手,就没有什么办不成的。 要不是这一回他犯下了大错,他必是想办法和父亲说了,将这人拨给自己。不过,现在不能说,等过一段时间,风头过去了,还是可以想想办法的。只可惜没有问出他的名字来,看样子还不算承认自己。 他又不是傻子,这点还是看得出来的。这一路上,他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可就是从不说任何关于自己的事情,连名字也护得严严实实的。这可不是愿意向自己效忠会有的表现。 不过,也难怪。 郑仁仰面躺着,看着天空,道:“我这个做大少爷的,真的很没用是吧?”这样简单的事情都能叫他给搞砸了,还要父亲亲自安排了人来接。 子鼠低头看了看这个方面阔耳、浓眉大眼,看起来很有福相的郑仁,心道,可不是很没用么?比起他从自家大爷那里听来的他的父亲郑绍的生平,这位可真真是虎父犬子了。当然,还在兴化府的那一个二少爷也好不到哪里去。若说,眼前的这个还有几分血气,那边那个可就是笼子里的金丝雀,半分凶戾之气也没有了。 他这么想着,面上却沉默着不说话,他知道这时候的郑仁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难怪父亲总说自己后继无人啊!”他似乎真的很信任子鼠,也可能是这一次受得打击太大了,以至于闻着熟悉的海风,心神一放松,心里话就冒了出来,“连一个小小的州府都拿不下来,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父亲呢?” 说着,他转头看着子鼠,道:“你说是不是?” 子鼠有心不回他,但是见郑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架势,只好道:“大少爷还年轻,以后多了历练,就好了。” 听他这么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郑仁知道他是不会说什么知心话了,便叹道:“你也别安慰我了,经此一事,我也算是得了教训了。”年轻什么呢,眼前这个家伙看起来可是比自己的年纪还要小一些,却已经敢独闯县衙,将自己安全地救了出来,叹道,“我还不如你呢!” 子鼠只好安慰他道:“小的学得都是是上不得台面的鸡鸣狗盗之技,大少爷学得是万人敌,怎么能和小的比呢?太看轻自己了些。”他还是第一次在出任务的时候和外人聊这么多,相比起自家那位宏图伟略、也有这样的能力去实现自己的目标的大爷,眼前的这个,叫他说,还真的不如他们地支里头新晋的小子。 只可惜,他现在伪装着东番的人,大少爷有问题,只好耐着性子回答,好生安慰。要是换了他手下的小子,有这个时间去伤春悲秋,还不如扎扎实实操练个几回,多出几个任务,保管什么毛病都治好了。 说起来,按着大爷的计划,只要钓鱼台那边顺顺利利地打下来,姑苏那边的要紧事务就可以全部迁过去。那么其他近一半的地支就不用再绑在庄子上了,用自己大爷的说法,再这么绑下去,血气都快磨没了。 他还挺想那几个小子的,子鼠心道,也不知道张老大那边的情况如何了,希望一切顺利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张忠带着新训练好的天干一直在庄子上安静地等待着,他自己也知道,这是自己仅有的机会了。如果这辈子还想着建功立业的话,就得想办法将那个钓鱼台漂漂亮亮地拿下来。 他这些年一直有反思,也认真地按照林瑜当初的话来苦读。如今,已经不是一个大老粗。就算不能说有什么文采,但是有些军事上的东西还是懂的。 特别是那时候,他借着对苏木的教导,也很是学习了一些东西。他是知道的,林瑜一直在指导苏木关于兵法上的东西。也默认了苏木和他探讨这方面的内容,甚至还特地给他们制作了沙盘,给他们来演练。 所以,其实他并没有黄石这个小老弟想象中的那么颓丧。也一直等待着,今天这样的一个机会。 “钓鱼台之上有一股海寇。”丑牛指着地图中代表着钓鱼台的一个小点,然后再一次指了指东北方向的琉球,道,“这股海寇在钓鱼台和琉球两地之间来回,打劫往来船只。不过,他们常年驻扎在琉球,钓鱼台只是一个临时的落脚点。” 林瑜瞧着地图,看着张忠,问道:“你怎么说?” 张忠心里盘算一回,这才道:“这新的天干还从来没杀过人,相比于水战,还是稳妥一点的陆战比较好。”他指着另一张钓鱼台的地形图,道,“这个岛屿能用作码头的只有这一个地方,只要守住了这里,就能够瓮中捉鳖。” 林瑜点点头,道:“补给不用担心,丑牛已经派人去东番那边准备淡水,只要停靠上几个时辰,补充好物资,就能继续行船。” 海面上不比来往船只很多的内河,只要注意好,夜晚行船也不用太担心。更何况,从东番的东北角去钓鱼台的这一条航路很少有船只经过。 而这两点的距离不过是两百多公里,现在这个季节正好还能赶上一波西南风的尾巴,可以说,天时地利都不缺。人是张忠按着林瑜给的法子亲手训练出来的,装备的也是这时候最先进的燧发□□,若是这样都干不过这一波的海寇的话,林瑜也不用想什么大业了,老老实实做一个官吧! 唯一可虑的,是这一艘船只怎么瞒过其他人、尤其是东番的耳目。 毕竟兴化府、东番、还有钓鱼台从海图上看,几乎是三点一线的,林瑜的船只想要去钓鱼台,实在是绕不过东番来。 食品的话还好,这些天庄子上的厨房里头一直在准备这压缩食品还有肉脯等能补充人的体力的东西。淡水这个绕不过去,就算丑牛已经先派人过去准备起来。深夜的时候,一艘船悄悄地靠上人家的码头,当人都是瞎子不成? “如果这里能找到一个天然港口就方便了。”张忠指着东番的东北角,皱着眉头道,“若是从这边补给的话,要瞒过东番的人就顺利很多。” 林瑜一瞧,就知道他说得是哪里。在他的印象之中,这时候这个地方在原本的世界还没有被正式开发出来,却不知道这个世界被开发得怎么样了。所以,他在考虑的时候也就跳过了这个看似很方便的地方。 丑牛摇摇头,说了句大实话:“来不及的,还不如伪装成商船光明正大的过去。”又道,“等钓鱼台那边稳定下来,倒是可以在那里辟一个据点出来。” 林瑜赞道:“丑牛说得对,正是因为这里现在还没人,所以就算能避人耳目,也不稳妥。谁知道那边的海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万一出了岔子反而不美。” 张忠就叹一声道:“是我着急了。” 林瑜笑道:“不妨,这个想法不错。等姑苏那边的地支腾出手,就能混进东番,到时候再开发一个据点出来,就容易许多。”不过,这都建立在钓鱼台稳定下来,姑苏那边庄子上都迁过去之后,剩下的地支才能周转的过来。 又问丑牛:“商船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都妥当了,也都招募上了水手。”丑牛办事一向沉稳,毕竟和子鼠一样,都是老人了,又在兴化府三教九流之中混了那么久,要找几个胆子大敢吃这碗断头饭的人并不艰难。 更何况,他们还当是林瑜想要剿灭钓鱼台上的海寇,就冲着他在兴化府的这一份声望,愿意站出来的人就不少。 “别亏待了他们。”林瑜简简单单地交代了一句,道,“若有好的,你看着办,这个你熟。”眼看着人手越来越缺少,兴化府已经被他治得上下服帖,也是时候多招募一些人了。 丑牛点点头,道:“知道。” “那就动起来罢!”林瑜轻轻一敲桌子,含笑道,“愿君初战告捷。” 两人一抱拳,异口同声道:“诺!” 第73章 一杆燧发式火枪,一柄贴身肉搏时用的唐刀, 行军包装着一大包的弹药, 还有足够供给一个大汉三天份的干粮以及可以即时使用的白药和绷带。林瑜给这百二十人的装备在他自己的眼里还是简陋的,但是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得上是豪华了。 无论是暂时在靖朝还只存在于皇帝内库的燧发枪, 还是新法练出来的唐刀, 其本身的技术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一步, 而林瑜还计划着继续超越下去。 枪头加上刺刀其实是很合适的法子, 但是因为在林瑜的眼里这一批的枪支装填速度慢, 还有很大的改装余地, 就没有多做生产,特别是前些时候戴梓的出现,给了他换一批新式武器的底气。 等新一批较为成熟地武器出现, 就可以打制枪头之上的卡槽,添上刺刀了。 林瑜眼中所谓成熟, 显然指的是能够大量生产装备的。如今的百二十人是他在姑苏的时候所能训练的极限,而这样的状况在拿下钓鱼台的时候就能逐渐转变。 而这些人的户籍在靖朝朝廷上已经彻底消失, 就像是这时代的特殊产物隐户,以后这样的人还会是他招募人手的来源之一。否则, 大量的人口消失,就算是上头的官员再尸位素餐,也还是会怀疑的。 还有各地的弃儿, 那些衣食无着的小孩子与其放任他们冻死饿死在街道之上, 还不如跟着林瑜,没准能有一条生路。 黄仲就是这样一个被黄石从破烂的城隍庙里捡回来的孩子。说孩子也算不上, 毕竟被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了。这样的一个少年护着身后一大群的小崽子的景象还是给第一次见到的黄石留下了些许印象。 也不知道之前他是怎么带着这么多的没什么行动能力的小孩子活下来的,黄石原本还想着将这个看起来资质不错的留在身边自己调|教,以后就是地支的一员。 不过,看着他小狼崽子的目光,他难得心软了一回,扔给了张忠。以后的地支只会越来越规范,到时候,进了地支的人再想出来就难了。除非像他这样,升做头头。 但是现在的那些地支的小崽子们都是万一挑一选出来的,从这些人的嘴里抢下这一块肥肉容易么?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让他进这个地方。 黄仲是不知道他的这一份心思,他被张忠带着之后,很快就崭露了头角。如今以十八岁的年纪已经是第一小队的队长,他手下的那些大汉对这个小队长也信服得很。 十二个小队长再加上一个张忠团坐在甲板之上,拿着手里的干粮配着一锅鱼汤啃着,各个吃得香甜。吃完了,张忠拿出一张钓鱼台的海图来。 “这股海寇势力并不大。”他的手指在钓鱼台和琉球之间来回滑动了几下,然后道,“这段海路上往来的商船并不是很多,也养不出多大的海寇出来。”他说的是大实话,真正的大海盗要么在更东边,要么就在西南靠近后世的缅甸、老挝那一片海域。 钓鱼台因为靠近东番,有着郑氏家族的坐镇,反而没有真正成器的海寇,这也是林瑜愿意叫这一批新军去拿这些海寇练练手的原因。 “那怎么就没叫郑家给剿灭了?”黄仲三两口吞了手里夹着肉松的膜片,含含糊糊地问道,“不是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么?” 张忠伸手招呼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和咱们几个念什么文绉绉的?”这才回答他的问题道,“还能有什么识相呗,他不去主动招惹和郑家有往来的商船,郑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黄仲恍然道:“对啊,这样郑家收起孝敬起来也就更方便了,这主意不错。”有了郑家的庇佑,就不会被海寇骚扰,货物就能得到保全,更重要的是,性命也无忧了。那些往来的商船见状自然心甘情愿地给郑家献上一部分的利润,而这些都是会算在成本里面的,他们其实也没有亏多少。 想明白了这些事情,他感叹道:“两方面得益,也不知大爷灭了这一股海寇会不会惹上郑家?” 张忠就道:“你当大爷不知道这些不成?自然早准备好对策了。”见这小子嘿嘿一笑,挠挠头也不大在意他刚说的话。心道,实在是个好苗子,等这回事情结束,该和自家大爷提一提了。 转着这样的念头,他却没有说出口,面上还是凶巴巴的。他也是知道的,出头的椽子先烂,还不如回头他悄悄地说了,看大爷是怎么想的。 “也是,就没见大爷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黄仲对着仅仅见过一面的林瑜心生向往,姑苏的庄子上那么些人,他看着都觉得养起来不容易,偏偏人人各司其职,生活不能说是富足,但是也暖衣饱食,没有饥馁之患。就黄仲这样,没什么根基的孤儿,也过得好好的。 林瑜庄子上对着些各地搜罗来的孤儿本就是有着扶持的规矩,教育是义务的,或者说,更是强制的。并不收钱,学堂还会提供中午的一顿简餐。所以,当黄仲带着自己身后的十几个小崽子生活在庄子上的时候,根本没有他一开始想象的那么艰难。 后来,黄仲跟着张忠进了新编的天干之后,他就开始领饷银了,如今已经丰丰富富地攒上了一笔。不过,他想着以后还要给几个年纪渐渐大起来的妹子做嫁妆,也就一直没舍得用。 而这一切,都是林瑜带来的。 所以,在听见林瑜说,他们需要一个全新的、不会被朝廷发现的、安全的家园之后,黄仲没有一丝半毫的犹豫。像他这样的孤儿,对着如今的朝廷本来也没什么多大的中心可言。在那样的庄子上生活过的他,深信那才是真正的圣人口中的大同之制。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东方,天色已经有一些暗了。仅仅凭肉眼,还不能看到什么。但是黄仲知道,前方有着他们的未来。 林瑜并不知道,他在庄子上潜移默化养出来的人已经有了微小但是坚定的关于盛世的真正理念。他正发愁地将戴梓手中的书拿开,然后面对着老先生的瞪视,道:“您总不希望在姑苏那边的师傅们来了之后,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吧?” 说着,将手里的一杆燧发枪递给他。 戴梓虽然恼怒于林瑜打扰了他学算术的热情,但是也得承认他说得不错。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接过林瑜递来的枪,抱在手里一看,原本的那一丝不情愿已经完全消失到九霄云外去了。 之前说了,戴梓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是天才就不会愿意其他的人在同一个领域压了自己一头。就算那些人是林瑜口中的师傅们也一样。 “这是燧发的?”戴梓问道,林瑜知道他并不需要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手上利索地将枪给拆成了零件。这才道:“这是庄子上新制起来的,造价有些高,我觉得还能继续改进一下,就看您的了。” 这杆枪和已经出发了的黄仲手里的是同一批制造出来的,林瑜已经规范了庄子上的刻度,形成了初步的流水线。这就是流水线上出来的合格品。 这杆枪被林瑜改造地有些不伦不类的。这时候的枪管还没有出现膛线,都是滑膛枪,装填弹药并不容易,不仅耗时而且距离短杀伤力弱。 在克服枪管的膛线问题、实现弹药的连发之前,他干脆摒弃了射程,转而追求起杀伤力。因此出来的成品已经有了些散弹枪的影子,近身之后的杀伤力可以说是这个时代谁能达到的极限。 这样的武器给林瑜那几个本就有些当做特种兵训练起来的人用,自然能发挥出最大的功用。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兵士都能这样训练,大多的士兵只是普通人。所以,最后还是要追求起射程以及穿透力来。这样的话,线膛还是必不可少的研究。 经过林瑜的提醒,庄子上的确造出了带膛线的枪管,但是加了膛线的枪管就需要特制的子弹卡着线去装弹,花费的时间更多,这对讲究相率的战场几乎是不可容忍的。更重要的是,现在的膛线还是工匠师傅们手工一点点用刮刀法给拉出来的。效率低也就算了,可以用人手来不足。但是,林瑜的人手本来就不足。 所以,林瑜需要戴梓去做的,是尽可能的提高滑膛枪的射程和快速装弹,这才是在线膛抢大行其道之前的的主流。而解决线膛抢装弹慢的问题,林瑜其实早就已经有了办法,但是,这个办法太容易被仿造,在他确定自己掌握了大权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将这东西拿出来的。 不过,线膛抢还可以继续制造,别的不说,给地支装备还是很合适的。 戴梓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林瑜见状,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转身离开。 专业的事情就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他也不可能将所有的活都给干了。 就像是林瑜的说得那样,一直只在庄子的靶场上见识过手里的枪支的力量的新兵蛋子们,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武器用在人的身上是怎么样的。 黄仲一巴掌拍醒了怔楞的手下,怒骂道:“想死吗?”他们第一小队是突进小队,在其他的小队负责拦住漏网之鱼的时候,他们能拿到最大的功劳。而且,眼前的这个岛屿以后就是他们的家人要生活的地方,不将这些海盗拿下来,他拿什么去和背后殷殷期待的家人说?怎么去见给了他们丰衣足食的大爷? 他绝对不会允许有一个两个胆小鬼破坏这一切。 被狠狠扇了一记的汉子也没什么怨愤的意思,他不是不懂,只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难免就有些惊到了。轰碎了半边的靶子和没了半边身子的人之间的差别大了去了,有惊到其实也正常。不过,那个汉子看着别的队友投来挑衅和嘲笑的眼神,不由得大喝一声,也不管地上的残肢,端起抢来就是一阵聚精会神的冲杀,格外的卖力。 钓鱼台的地形就注定了只有在比较空旷的出海口这边才能使用排枪射击的阵型,即著名的三段射战术,第一排趴着,第二排蹲着,第三排站立,这样就能同时发挥前三排的火力。 张忠安排了三个小队,就是要在实战中试验一下这样的战术。没想到,效果不仅仅是好,而是非常惊人。一轮齐射之后,对面举着大刀或是简陋的火铳的海盗已经倒下了整整一排。 这个阵型的缺点却是只能在开阔地使用,而且,哪怕林瑜配给的枪支已经是燧发并且全面的提高了射程、杀伤力甚至于装弹速度的,两轮射击之后,也足够还活着的敌人冲到他们面前了。这就是滑膛枪最终要被线膛抢淘汰的原因,精准度太低。可以说,若换了线膛抢,现在黄仲他面前就不会留下几个站着的人。 等那些海寇冲到眼前的时候,为了避免子弹伤到队友,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枪往身后一背,拔出刀子进行近身肉搏。 不过,能冲过前面的枪林弹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海寇大多已经是强弩之末,完整的几乎没有几个。这样的人就算进入了他们的阵型,也就是三两刀的事情。 这一场战斗几乎没有发给超过一个时辰的时间。 张忠踢开滚到他脚边的残肢问哨探回来的探子道:“里面的情况如何?” “只有木制的城寨,已经慌起来了。”探子简洁地道。到底只是海寇,还是已经在这片海域上过惯了好日子的海盗,面对这边动静,直到他会来之前都没有组织起队伍来。 张忠点点头,对着黄仲道:“一小队、二小队、三小队继续突进,暂时交由黄仲指挥,四小队随我留守,务必不可放过一个人。” “是!” 就像是林瑜一开始想得那样,这并不是一支大股的海盗。海寇的头头还以为郑家那边终于受不了他们在附近的海域打转,终于出手对付他们了,第一反应居然是派人前去投降。 当然,他自己是不准备投降的。毕竟海上的规矩他是知道的,自己做了多少孽他心里也都有数。所谓投降只是想要拖延时间,自己则卷了些金银,去另一边一个隐蔽的天然码头。他早就防备着会有这样的一天,所以,船是早就准备好的,上面淡水和食物一直由他自己定时更换,连心腹都不知道。 就凭着这一份谨慎,他才能在郑家的眼皮弟子下安安稳稳地过了这么长时间。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就翻脸了,但是大海之上,翻脸不认人也是有的,何况还是对他这样的海盗。他知道自己以前的好日子都是人家不愿意计较,这要有一个万一,郑家的小王爷想要拿一份功绩,他可不就是现成的软柿子么? 也因着如此,他从来只将这里当做一个临时的落脚点。这一回要不是听说了过两天这里会经过一个不少的商船队,他又怎么会带着所有的手下出现在这里。 现在倒好,叫人一网打尽了。 算了,他这辈子也赚够了,手下都在也好,多给他拖延一些时间。他更安全一些,以后就带着这么多年来积攒下的金银,就足够他在琉球过上风光无限的日子了。没准,日后,还能去中原这个锦绣世界看看。 正当他还做着美梦的时候,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出现在他的身后,拔出刀来,双手握着横辟,一颗大好头颅就这么滚在了地上。 “老三还是这么喜欢用刀子。”边上的兄弟笑道,他们嘴里的老三是个壮得有些过头的大汉,胳膊上的肌肉撑得衣衫都有些鼓鼓的。砍下一个人的脑袋就跟玩似的,不费吹灰之力。 老三踢了踢脚下还在喷着血的身子,蹲下身来一瞧,嘿嘿笑道:“还别说,真叫我逮着一条大鱼。”他也不嫌脏,揪着发髻将脑袋拎起来,道,“这个大约就是头头了。” 做队长的也仔细一瞧,笑道:“怪道那边有一艘小艇,看来是这个老家伙早就想着要逃跑了。”他满意地拍了拍老三的肩膀,原本他被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隐蔽的小码头,心里还有些不情愿来着。没想到,这最大的鱼到底叫他们队里给捞着了,虽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但是他这个做队长的也与有荣焉。 “谁想得到这个做头头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胆小鬼呢?”边上的兄弟抱着胸道,要不然只怕也轮不到他们来拿这一番功劳,“队长快看看,他都带了什么宝贝?” 按照规矩,这样的战利品都是要上交的。那队长就拎起那个包袱往那个说话的人怀里一扔,道:“眼皮子就这么浅?那这就叫你一路拿着。”说着,将地上的尸体往边上一拖,预防着万一有别的撞上来的傻兔子,免得给吓跑了。 那兵士抱着这么个包袱,自然没有打开看。他也就是好奇加嘴贱罢了,说起来,原本就在林家庄子上佃户的他家,家里的条件大约是这些人中最富足的。 不过,注定了他们今晚已经捞到了最肥的一条鱼,直到战斗结束,也没有第二个人出现。 剩下就是打扫战场的活计,这个九小队的队长因为阴差阳错之下,手里有了这样的一份功劳,倒不必向可怜兮兮的六队长似的,带着下属收拾残局去。这一回,林瑜特别吩咐了,海寇不留活口,是以连个代为干这种脏活粗活的人都没有。 六队长将所有身上有着弹痕的尸体起了一堆篝火给烧了,就地掩埋。其他死在刀子之下的海盗们就直接扔进海里,叫他们与鱼腹相伴去。 那个包袱也叫张忠给看了,里头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有金银细软,也是相当的实在了。倒是有一份琉球的户籍,因着琉球的官方语言也是汉语,上面用的是汉字张忠看起来没什么不便的。 张忠一挥手,就叫人将这些金银珠宝与他们在简陋地城寨之中发现的并在一起。而那份户籍,他想了一想,还是塞在了怀里,回头亲自交与林瑜。 这是一场小得简直不能再小的战役,却也是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哪怕,张忠面对的数倍于他们的敌人,只是没什么有效的组织的海寇而已,但是这样第一场战役的胜利带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就在张忠想着先派人回去报喜讯的时候,林瑜带着那个不成器的郑仁也踏上了前往东番的船只。 一路非常信任子鼠的郑仁在抵达兴化府,却依旧没见到熟悉的据说来接应的人手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一些不对劲了。 面对郑仁的疑惑,子鼠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指着一艘不小的商船道:“接下来,依旧由小的来送您去东番。” 听着是直接回东番,郑仁非但没有放下怀疑,问道:“其他的人呢?” 子鼠端着一张不变的笑脸道:“接应的二少爷和田师爷在兴化府还有一笔生意要谈,委屈您再继续和小的走一程了。” 郑仁摇头道:“什么声音能有这样重要?就算二弟喜欢银钱,但是田师爷比不会这么不分轻重的。”再说,他们郑家的银钱还不够吗?来往的商船哪一个不要给他们郑家一个面子,缺什么都不会缺钱。说着他后退了一步,犹疑地看着子鼠,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看来这一位大少爷还没有傻到什么都分辨不出来的地步。”林瑜轻笑了一声,抬高声音道,“情况就是你眼前的这个人,是我的下属。” 郑仁猛地回头,就看见一个款款走来的少年,身后跟着的可不就是田师爷和他的二弟郑翼。只见郑翼眼冒火光地看着自己,就算郑仁再傻,也知道自己是被耍了。 他转头看子鼠,用力地几乎听见脖子那边传来喀嚓一声。却见本来在自己身后的子鼠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他的冷汗刷得一下就下来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救了他出来的竟不是父亲的心腹,而是一个敌我不明的人的手下。见识过子鼠怎么干净利落地杀人的郑仁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田师爷被林瑜的一句话说得脸色铁青,就像他之前说的,他藏秀于腹,却并非是善于争辩之人,脑子里转了好几回一时间都找不到合适的话语顶回去。要怎么说,咱家大少爷本就很聪明?要是真的聪明至于被一个护卫耍的团团庄直到现在才发现?还是说您的护卫本领高明,这不就是承认东番的人不如林瑜的人么? 无论哪一种都低了声势,田师爷干脆闭紧了嘴一言不发,宛如一个被啄了一口嫩肉的蚌,将壳子合得严丝密封的。 林瑜得不到回应也无所谓,本来子鼠这一趟就是他预防万一备了一手,没想到他真的做成了。之前他接到子鼠传递回来的消息的时候还有些不可置信,不是不相信子鼠的能力。而是没想到,东番的人竟然真的没有及时将他们的大少爷救出来。 算是意外之喜吧,林瑜赞赏地看了一眼习惯性地躲在一边阴影处的子鼠,决定回头就奖励他一把新式的燧发手枪。 倒是郑翼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重新挂起微笑,对着林瑜道:“劳烦林知府费心了。”这一回别说是郑仁,就是田师爷也没能忍住自己愤怒的眼神。 这是说得什么话,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东番的两个少爷兄弟阋墙吗!田师爷深吸一口气,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否则脸都快叫丢尽了,他淡淡道:“二少爷太担心大少爷了,难免有些关心则乱。如今看到大少爷毫发无伤的,就有些欢喜过头。” 硬生生地将兄弟两个之间的不和掰成了关系则乱,这两句话大约是田师爷这么长时间以来在嘴上说得最光鲜、也是最不靠谱的话了。 真实的情况谁还看不出来,但是也没必要连这一点的面子都不给人留。林瑜浅笑道:“这是自然,两位小王爷之间的兄弟情叫人羡慕。”一摆手道,“请。” “请。”田师爷也不管是不是越俎代庖了,再叫这个二少爷说话他怕自己能给气死,就当仁不让地担起了与林瑜交涉的责任,回道。 两人客客气气地礼让一番,这才上了林瑜准备的这一艘商船。只是,哪怕田师爷再生气,也不能抢过两位少爷走在他们的前头,又不能叫林瑜跟着自己落在后面。最后,反而变成了他落后林瑜一步,两个少爷一前一后走在他的身边的样子。 远远瞧去,倒像是林瑜带着一大群下属。 田师爷内心五味杂陈,同样都是大家公子出身,这一个年纪比尚未娶亲的二少爷还要小伤几岁,可是人家偏偏就能在各方面将两个少爷比得一无是处。这一回,他可不再会天真的以为,林瑜的能耐都出自于他背后的林如海以及林氏宗族的扶持。 明显,这两个能干过头的护卫都对着林瑜唯首是瞻,而这样的人就连他们整个东番都没有,也不知是怎样培养出来的。 就在今天早晨的时候,田师爷还在兴化府的院子里头焦灼地等着福宁州去救大少爷的人传消息回来。和常家那边的生意往来很顺利,他也就没有多操心,横竖有人专门管着这个。而他这一次最主要的任务却还没有完成,由不得他不担心。 没想到,倒是林瑜那边突然派了人过来。 那时候,田师爷还不知道他会带来叫自己大惊失色的消息,只当是他可能发现了什么,还如临大敌。结果倒好,林瑜的确是发现了很要紧的事情。但是,人家却不是来威胁的,而是直接玩了一招釜底抽薪。 还救什么人,他们拖了这么久没救出来的大少爷已经跑到了人家的手上。 如果,林瑜是以着朝廷命官的身份来威胁,倒是好说了。偌大一个东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弄死一个朝廷命官又如何?大不了拼着这一条老命不要,只要他顶下了这个罪责,东番就能安然无恙,他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理由也好找得很,这个少年知府在兴化府几番作为,怎么可能没有得罪的人,随便少一个说得过去的也就是了。 偏偏,林瑜居然还盛情邀请他们一起去码头迎接大少爷。虽然,按照他的话来说,他并没有恶意,只是仰慕国姓爷和将国姓爷的事业继承下去的延平郡王,想着见一见老爷。大少爷的事情,不过是买个好罢了。 可这像是卖好的样子吗?怎么看,都更像是示威。田师爷面色隐隐发青,心道,唯一可以算得上是好消息的,手中这样的力量的林瑜对着如今的朝廷也算不上什么忠臣。特别是他还将这一手暴露给了他们东番看,大少爷也的确安全地回来了,至少暂时看不出来太大的恶意。 但田师爷难言内心浅浅的忧虑,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主动要求去他们的地盘,也不知到底有什么目的。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整个熙熙攘攘的码头,道:“林知府就这么和我们正大光明地前往东番,也不怕传出去惹得朝堂上面忌讳?” 林瑜一偏头,故作不知,道:“竟不知东番哪里招惹了朝堂的忌讳不成?” 田师爷被这一声给噎了一下,心里又是恼怒于自己的笨口拙舌,又是愤怒林瑜的哪壶不开提那壶。他就不信东番的状况,他在京城的两个长辈就不会给他说。一个文渊阁大学士的常柯敏,一个原御史台大夫、现任户部左侍郎,据说下一任的户部尚书也非他莫属的林如海,就他所知,在泉州的那一支和京城嫡支关系比较近的常家一直不愿意靠近他们,就是出自于常柯敏的授意。这样的一个老狐狸,会不提醒自己未来的孙女婿? 除非,在林瑜决定来兴化的时候,常柯敏心里就已经放弃了这个原本前途无量的孙女婿。 想到这里,又想起林瑜莫测的手段,田师爷脑子里开始活络起来。老爷虽然只有一个亲生儿子,但是别的郑氏有女儿啊,如果能招募眼前这个年轻人为郑氏所用,没准东番会有一条生路。 他再看起眼前风姿无双的少年,顿时又觉得哪哪都顺眼起来。 林瑜哪里知道这个田师爷突然就觉得常柯敏有可能准备悔婚了,打起了招他做郑氏的女婿的主意来,也不再刺激人家,淡淡道:“田先生只管安心,整个兴化府都知道林知府这时候好端端地待在府衙呢!”而码头上的这些人都是丑牛实现安排好的,看似熙熙攘攘,实则这一块被他安插地密不透风,保管他走过来的这一路上,没一个不该知道的人会发觉他的行踪。 “既然林知府心中有数,那在下就安心了。”田师爷点了点头,目光观察着底下自他们登船之后渐渐开始散去的人群,这才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痕迹。 林瑜不知道刚才还跟吃了炮仗似的人怎么突然缓和下声气来,目光在他的脸上转了一圈,再看看边上一个一脸沉默、一个满身的不在乎地两个小王爷,心里叹了一声。 可叹,虎父犬子,国姓爷的基业终究难保。 这就是一滩浑水,就算常柯敏没有和他说,林瑜也渐渐地看出来,只要现在坐镇东番的这一位延平郡王一去,朝廷要收回东番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到时候,一这个大少爷的性子只怕还有一仗要打,但是,结果却是注定的。 福宁州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但是既然子鼠都已经成功的把人给弄了出来,按照他的性子,不顺手抹几个倭人的脖子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所谓的平乱应该已经结束了。这一位大少爷的所有行动变成了一个笑话,自然他是成功地利用那些没什么组织纪律的浪人攻下了一个县。但是,整个中原又有多少县呢? 才具不足,空有心又如何?不过是一个悲剧式的英雄。 另外那个二少爷更不用说了,好歹大的还有些心气,就算法子叫林瑜觉得很讨厌,但是却不能否认人家的尝试。而这个二少爷大约又是一个乐不思蜀的人物。 他不否认对着东番他有着自己的心思,但是到底如何还是要见过这一代的延平郡王再说。 第74章 如今的东番之主,继承了他父亲延平王的爵位以及遗志的郑绍是一个颇具威严的人。他接过小厮递上来的小筒, 捏开, 倒出里面卷得小小的一张纤薄的纸。上面简明地写了近些日子在兴化府发生的事。 “后生可畏啊!”不同于田师爷想象中的震怒,郑绍的心情还可以说得上是不错, 他三根手指一合, 将手里的纸给揉碎, 往候在一边的小童手里一扔。小童就揭开了香炉盖子, 当着郑绍的面将纸条扔进去, 眼看着都烧成灰烬了这才躬身退了出去。 没什么好生气的, 之前阿仁擅自动手的时候他已经气过一次了,如今能留着一条命,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是延平郡王、是这个东番的天, 但是并不代表着他就看不清自己了。 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日渐虚弱的身体, 以及东番随着他的后继无人而摇摇欲坠的情况。 东番的气数其实早在几十年前,就随着他父亲的死亡而一道消亡了。他继承父亲的意志, 又撑了数十年,却只是勉强。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他根本没办法和宏才伟略的父亲相比,而他下头的那两个更是连他都不如。 也不知,到时候能不能够‘毋伤百姓一人’, 郑绍眼角溢出一点水光, 很快又隐去了。 “老爷,对面来人了。”一个步伐匆匆的汉子走过来, 秉道。 “码头上都准备好了没有?”见汉子点头,郑绍将一点点的伤怀丢开,笑道,“走,去看看六元及第的风采去!” 当载着林瑜和郑家的两个少爷的船只出现在东番附近的海域的时候,东番的人就通过旗语,将消息传递了回去。 等船在码头上的时候,层层的围帐已经围出了一条密实的通道,边上的苦力都给赶得远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人之中有女眷,这也正是郑绍希望给人的错觉。 林瑜左右看了看,没什么异议,虽然比不上他在兴化府码头的手段。但是,这样的法子也算得上是有效。横竖,不会有人联想到,朝廷的林知府跑去东番就行了。 围帐的尽头已经有着好些马车等着,林瑜单独一辆,子鼠坐在外头驾车人的身边。各自坐定,扬鞭就向着着东番腹地走去。 林瑜小心地掀开轿帘,看着窗户外的不同于中原腹地的别样风光。这里的百姓不说全部富足,但是脸上看得出平和,充满着生活的希望。而街道上偶尔走过几个结伴而行的洋人,也不会收到侧目而视。他们对着街面上穿着短打的百姓也没有任何鄙夷之色,面对向他们这样的车队也会小心翼翼地退避。丝毫没有林瑜印象中的骄矜之色,相比起数百年之后会有的景象,可以说相当的谦和有礼了。 他身边就有一个法兰西来的小贵族,自然知道这时候的中华还是他们眼中的圣人王治下的世界上最开化的国度。可见,只要国力足够强大,那么就算东西方之间的文化差距大到难以兼容,他们也会打心底里地承认这是最文明的地方。 而林瑜想要做的,就是将这样的印象延续下去,深深刻进世界的脑海之中。屈辱的历史,只要留在他的心中时时鞭策着自己就好了。 他放下轿帘,坐直了身子,半靠着闭目养神,也不知道张忠那边都进行的怎么样了。 张忠那边自然是一切顺利,还派了自己看好的小子黄仲回兴化府去送捷报。 却说黄仲带着几个送他们过来的水手,架着原本那海寇偷偷准备好了来逃跑的渔船,往着兴化府的方向行去。 因着过来的时候是顺风,是以一行人只花了两天的时间就抵达了钓鱼台。现在回程的话就赶上了逆风,仅仅靠着几人划船,速度有限。抵达东番的港口的时候,林瑜刚巧离开,而码头正在拆除临时搭起来的围帐。 黄仲想起了之前张老大和他聊过的,关于自家大爷已经对怎么应付东番郑氏已经有了定策,就留了个心眼。 他看了看自己穿着的和边上水手一般的短褐,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就上前问一个远远蹲在一边看着那边正在拆围帐的人,也学着他的样子往地上一蹲。幸好当初他为了养活那么些小崽子没少在市井里头混,几年的高强度的训练虽然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但是他眼珠子一转,身子可以歪了歪,又是一个混饭吃的小子了。 “老哥,那边是有什么景况,从来没见过的。”他笑嘻嘻地问道,一口流利的当地方言。 被他找上了的人不疑有他,只当是那个家里刚出来干活的小子,就道:“西边来的贵人哩,好大的排场,不好上前的。”他在这码头上做了好些年了,也就去年见过一回,听说那是郑王爷家的女眷出行。 黄仲就唔了一声,道:“西边呀?”他心里有了猜测,不管边上这个还在啧啧艳羡的家伙,拍拍裤子就折回身去。对着另外的几个水手道,“我留着,你们这就回去找牛老大,就说一切顺利,他自然就知道了。” 那几个水手相互对视一眼,点点头,补充好了淡水和干粮之后毫不多嘴的转身就走了。 黄仲看着这些人走远了,也不担心他们会不会泄露秘密。这些人本就是牛老大看重了以后预备着提拔的,这一回见识过了那一场战斗之后,更是眼热,百般地磨了队里熟悉的人,想要加入新天干。 最重要的,是那些食物和淡水也就够他们回去兴化府。等到了那里,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的,还用担心地支的丑牛会连区区几个人都收拾不了?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和已经进了东番的大爷搭上话。黄仲想要在自家大爷面前露脸,就不能一板一眼地做事。既然有九成的可能,大爷就在这边,他为什么不赌一把呢? 再说了,他接到的任务是送捷报到大爷手上,送到地支的手上再转交可不是他接到的任务内容,对不对? 林瑜是在延平王府大门之前见到的郑绍。 这一座老旧的府邸,从外表上看并不辉煌。毕竟,这座从老国姓爷的手上传下来的宅子,从一开始就没有建成王府的规制。这些年因着人口的增加才稍稍进行了些扩建,总算看起来跟寻常的宅子有了些不一般的庄重。 而林瑜和郑绍在后世被津津乐道的历史性的一幕,只有寥寥几人在侧,多少与此相关的优秀绘画作品也只是画家们根据着正史上记载着的寥寥几笔,依靠想象得来。 他们大约是想象不到,郑氏的王府其实从外表上看,和寻常人家的院子除了更大规制更高之外,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 在看到郑绍的时候,林瑜真心实意地叹了一句:“恨不得亲见老国姓爷的风采。” “虎父犬子,一代不如一代。”郑绍叫林瑜的话勾起了本就惆怅的心思,他轻描淡写地瞪了一眼从后面马车上下来的两个儿子。虽然只是轻飘飘的一眼,却叫大小两个少爷齐齐抖了抖。 闯了大祸,还丢人丢到外人面前的郑仁更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自己去祠堂里跪着反省去。”郑绍瞥见郑翼低着头,却不大在乎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冷笑一声道,“站着做什么,谁说只罚一个了?” 见他满面惊怕地走了,这才转头,对着林瑜道:“叫林知府见笑了。”有力的胳膊一挥,“里面请。” “不敢。”林瑜顿一下道:“郡王爷只唤在下怀瑾便好。” 一行人在王府的花厅坐定,上过一遍茶,郑绍也不问林瑜为何而来,反而笑道:“不知救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大儿的,是哪一位英雄?” “英雄不敢当,不过是些许使唤的人手。也罢,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林瑜转头轻声道,“子鼠来,拜见郡王爷。” 就见花厅里头一个脸色苍白的娃娃脸青年自阴影处走出,上前对着郑绍行了一礼,就转到林瑜的身后低眉敛目地站着。 田师爷总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有哪里不太对,却一时说不出来。 郑绍也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了子鼠一眼,总觉得眼前人哪里很眼熟,一下子却想不起来。不过,见人家根本没有搭话的意思,也就略略赞扬了两句。正巧天色已晚,他顺手推舟请林瑜他们先去安置,晚上更有宴请。 等人都走了,他这才站起身来,对着田师爷道:“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事无巨细的说来。” 田师爷正有此意,跟着老爷一边走一边说。从一开始的制糖生意、林瑜为了一个小生意出头、到今天他们突然接到大少爷安然归来的消息、包括他自己的所有猜测一一说来,总算在祠堂的门口给交代完了。 郑绍沉默不语,一把推开眼前黑漆的大门,黄昏的光洒进还没点起蜡烛来的祠堂,叫跪着转身来的两人眯起了眼睛。 郑绍迈步走进去,一言不发地拈起一炷香,对着列祖列宗以及他的父亲郑成功拜了三拜。敬香过后,他才转身对着郑仁问道:“那个人是怎么救你出来的?” 见父亲没有第一时间追究自己干的荒唐事,郑仁定了定神,一五一十的将子鼠怎么找到他,怎么杀的人,怎么将他带出了城门,一路送来兴化府都说了,然后低声道:“接下来的事情,田先生和二弟都知道了。” 郑绍点点头,神色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他让开身子,对低着头跪着的郑仁道:“阿仁,过来,给你爷爷上柱香。” 郑仁不知为何心里颤了颤,哆嗦着腿上前,拈香而拜。 看着这个他亲手带大的孩子,郑绍道:“你名字里面的这个仁字,是你爷爷亲自取的。”他还记得身体突然败坏下来的父亲握着他的手念‘仁深疾苦除’的样子,现在他的眼前也就剩下这个牌位,或许连父亲留下来的这个东番他都要守不住了。 “是。”郑仁是知道的,也一直因此而压了身为父亲亲生子的二弟一头。 “可是,你觉得你在福宁州的所作所为担得起这一个仁字吗!”在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后,郑绍就一直想问这一句。没想到,真的到眼前了,他完全没有了想象之中的声色俱厉,更多的是疲惫和无力。 他一直担心的事情,借由这一次的事彻彻底底地摊开在了眼前,叫他连一点逃避、视而不见的可能都没有。 看着这个瘦了一圈的大儿,他滚在了嘴边的逐出延平郡王的话在喉间哽咽了一下,就在他狠狠心,准备说出口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躲在一边眼中带着些许欣喜之意的小儿。 郑绍猛地咬紧了牙关,将话给吞了回去,道:“你先在祠堂好好反省,回头我再收拾你。” 一直等在门口的田师爷见他没有做出什么冲动的决定,不由得松一口气,跟上道:“现在的时局不稳,大少爷的事情还是先放一放吧。” 郑绍如何不知道东番的处境不好,不过他原本的决定并不准备改,说实话在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时候他也心痛。但是,他左思右想,这一次福宁州的事情郑仁必须做出交代。而且,没准郑仁还能因着他的这个决定而捡回一条小命,做个普通富商,何尝不是幸福呢? 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不过,在看到郑翼的眼神的时候,郑绍就明白,对效忠郑氏的军士来说,去了一个郑仁,剩下的继承人就不言而喻了。然而,郑翼和郑仁一样,并不是他心中可以继承抗靖之制的人。 所以,在他找到合适的人之前,他得留着郑仁,不能将这里面的平衡打破。若是再过一段时间,还找不到的话,到时候再按着原计划行事也不迟。 也省得朝廷方面将福宁州的事情和东番联系到一起。 他比了比眼睛,问道:“外面都已经安排好了?”这就是现将这里头的事情暂时搁置的意思,田师爷心里松了一口气,回道,“都准备好了。” 这个准备并不是什么歌舞,反而是屏退所有闲杂人等,务必做到连一个上菜的人都是绝对的心腹。连田师爷都看得出来的林瑜此人对着现今的朝廷没有多少忠诚之意,郑绍这个前半生都在和靖朝死磕的人自然也看得出来。到时候,要谈些什么不为外人道的事,叫人听去了,就是他们延平郡王府的笑话了。 田师爷想起林瑜身边那个莫测的青年护卫,道:“只是,林知府身边的那个护卫怎么说?”最好是就他家老爷和林瑜两个人单独谈,但是这护卫的身手看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防得住的。一不留神,人就不见了。田师爷再想想方才大少爷说得那些手段,不由道,“实在叫人瘆得慌。” 瘆得慌?郑绍突然停下了脚步,对着不明所以看过来的田师爷道:“是番子!” 这样的手段,再结合起那个青年站在林瑜的身边没什么存在感的样子,郑绍突然想起幼年时,跟在父亲身边的自己接见南明来人的时候,那个大臣的身后也有这样一个低眉顺眼的青年。 那个青年长什么样子他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但是他却记得那人穿着的是飞鱼服。毕竟,他的父亲对着为首的大臣都不假辞色,却偏偏对那个青年颇为忌讳的样子。后来他才知道,穿着飞鱼服的,要么就是锦衣卫、要么就是大内太监,总是脱不开这两种。 “番子?”田师爷难以置信,道,“现在还有这个?”前明已经消失多久了,本朝都已经立国百年,那时候只效忠于皇帝的两厂也早就跟着一起烟消云散了才对。如今乍然出现,这个林知府和前明皇室到底有什么关系? “可不就是番子,怪道总觉的哪里眼熟。”郑绍神情凝重地轻声道,那气质和他印象中的锦衣卫实在太像了,连这莫测的手段也很像。只不知,林瑜一个少年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手下,难道他和朱姓后人有什么关系不成?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种可能,神色变得更加严肃起来。 林瑜还不知道自己身上给硬生生地扣上了一顶朱氏后人的帽子,子鼠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后,道:“张队长手下的一小队队长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林瑜知道就算没有明确说是捷报,但是也跟直接说没什么两样了。他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来:“他人呢?” “属下已经安排他在外面住下了。”子鼠低声道。 林瑜点点头,突然歪头问道:“他是怎么和你联系上的?”要知道他的手下用的都是单线联系,不同部门之间除非像这一次,丑牛被林瑜要求配合张忠的行动,一般而言彼此之间并不会沟通。 子鼠露出一个赞赏的笑来,和之前他应付郑仁的完全不一样,道:“不是他联系了属下,而是属下发现了他。” 黄仲打定了主意要留在东番亲自报信,却苦无没有直接和自家大爷联系的途径。想了想,既然大爷身边常年跟着地支,那就只有叫那个地支发现他这个天干了。 总不能拍着人家延平郡王家的门,说要找来他们这里做客的兴化府知府吧? 黄仲并不知道地支的运转方式,除了当初将他捡回去的黄石,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地支人员。是以,他只在那一天瞥过一眼知道地支之间常用手势交流,并不经常开口,落于笔端就更加不可能了。 这一套通行于地支内部的手势他自然不可能会的,但是他却知道做地支的都有一个习惯:就是习惯性地往容易叫人忽略的犄角嘎达里钻,也别是有大爷在的时候,恨不能叫四周全都查过去,疑心病重的很。这还是张老大喝多的时候和他说的,酒醒了就立逼着他不许说出去。 既然如此,黄仲只要在靠近客院的,隐蔽的地方留下只有林瑜庄子上的人才能看得懂的记号就好了。 听上去做起来轻而易举,但是光混到王府的边上还不引人注意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以,子鼠这个专业的才破天荒对这个没怎么收到训练却能做到这一步的黄仲有些赞赏。 至少脑子挺好使。 “他倒是机灵。”笑了一声,林瑜想了一下,道:“你去和那个田师爷说一声,把人领进来。”钓鱼台那边的消息来得很及时,说不得这一次他正好能做做文章。 子鼠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田师爷就在花厅那边忙活着,见到子鼠来了,面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被子鼠给敏锐地发觉了。他装作不知,轻声地说了一下,从外头领一个报信的进来。 “是林知府自己的人?”田师爷问道,他原也该有这一问,都是为了安全。 “自然。”子鼠点点头,道。 看着得到同意之后,子鼠轻盈离开的步伐,田师爷差点没揪断自己的宝贝胡子。所以说,这林知府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手下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 相比于只敢在内心怀疑的田师爷,做镇东番数十年,觉得自己的才华魄力皆不及自己父亲的郑绍却在花厅内的几人刚放下酒杯的时候,问了出来。 “不知林知府和前明后人有什么关系?” 林瑜顿下了放酒杯的手,抬头看看神色严肃的郑绍以及田师爷,沉吟了一下,问道:“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郑绍大马金刀地端坐在最上方,道:“你身后的那个护卫,是番子出身吧,还是他们的后人?” 番子?林瑜脑子一转,这才想起这是前明时对锦衣卫的常用称呼,恍然他们这是误会了,便摇头道:“这护卫和锦衣卫可没什么关系,只是负责暗中保护我的人手而已。”如果他真的有心的话,倒是可以顺水推舟,毕竟眼前的这个人还明显看得出来尚且心系前明。 不过,林瑜却对冒充朱氏后人不感兴趣。再说,心系前明没毛病,但是这并不久代表了对方会纳头就拜,又不是什么话本小说。所以,这种慌实在没必要撒。而他本也不是靠身份来达到目标的人,他本身的能力就注定了他能走得很远。 见郑绍不大相信的神色,林瑜便解释道:“世所公知,怀瑾乃姑苏人士,百年之族林氏的族人,和您想象中的远得很。”见他还是半信半疑,他只好无奈地多解释了一句,“姑苏林家虽不是什么大族,却也有族谱可寻。” 见林瑜肯定的样子,田师爷心道难道自己还真的弄错了不成。只是,若不是这样的情况,那样的护卫又怎么可能是一个书香世家拿得出来的?或者说,林家早有不臣之心? 却听郑绍笑道:“是我弄错了,怀瑾切莫介意。”说着举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干了。面对田师爷不解的目光,他微微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对方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多问也没有用。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如果是,那么对方既然不愿意承认,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他也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朱氏后人就觉得找到了东番的出路,而将这里拱手相让。如果不是,那就不必说了。 “郡王爷言重了。”林瑜同样抬起酒杯,杯子里的是基本没什么滋味的果酒,看样子是考虑到他的年纪,怕灌醉了不好谈事,也就没有给他上烈酒。 推杯换盏一轮之后,郑绍这才慢慢地说到正题:“怀瑾你看这东番,如何?” “宝岛。”林瑜薄薄的唇里吐出两个字,然后又道,“偏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有多少年的富贵,端看您的寿数。延平郡王若好生保重,这东番便多一日安宁。” 郑绍楞了一下,对着目光里都快喷出火来的田师爷笑道:“看样子,不是所有的读书人说话都委婉。”被这么一打岔,田师爷原本的火气也一下子给泄得差不多了。 林瑜轻笑道:“王爷快人快语,怀瑾又何必做小儿之态。” “那你说,可有解?”郑绍从田师爷、从他身边的护卫就看得出眼前的这个少年并不仅仅能当做少年来看待,也是,能短短几个月时间只能就安抚下整个兴化府的又怎么会是庸才。 “有。”自然有解,只不过林瑜不觉得对面的人能做到而已,所以他说完这个字就闭口不言。 郑绍等了半晌也没听见他说后续,便道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可他却是已经病急乱投医,不得不问道:“不知怀瑾可有何法教我,东番百姓必感念这一番恩德。” 林瑜知道他是误会了自己,就摇头道:“怀瑾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这世界上的事情说来简单,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顿了一下,他继续道,“要解东番之危,很简单,只要朝廷那边不能用武力奈您何,这就是最正确的解法。”只有综合力量上来了,那边就会掂量一下,动用兵士收回东番有没有必要。 不成想林瑜竟然这般说的郑绍失望至极,他苦笑道:“要真是能做到这样的话,我又何必问呢?” 田师爷更是大摇其头,原本还期待着这个天才式的人物能给他们出什么好主意,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一句废话。 林瑜慢悠悠地夹了一筷子薄如蝉翼的鱼脍,吃了,方道:“怀瑾并非善于布局之人,若王爷希望怀瑾能提供什么能与朝廷周旋的法子,却是叫您失望了。” 站在林瑜身后的子鼠听见这话,没忍住在幽幽的不着痕迹地看了自家大爷一眼。 “而王爷明明坐守宝藏,却不知如何利用这个来武装强大自身,便是我告诉您,您也不愿意相信,那么怀瑾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林瑜叹了口气,他倒不全是作态,是真的可惜。 当初国姓爷明明已经快要攻下南京了,偏偏功亏一篑。而现在,他的后人却是有心无力,连这一块最后的岛屿都要保不住了,令人叹惋。 “你刚才不愿意说,是觉得我做不到?”郑绍这才明白过来林瑜适才沉默的意思,便问道,“那若换了是你,你能做到么?” 林瑜搁下筷子,看着将信将疑的郑绍,问道:“就算我告诉您,我能,您也不会相信的,不是吗?” 还真是,郑绍心道,他自问在统兵之上无父亲之才,但是在治理之上却有几分才能,否则东番也不至于有这样一番熙熙攘攘的景象,商埠往来远超广州、泉州等地。 现在突然有个少年上前说,你做得还不够、不够好,他怎么会相信。就算眼前这个是以一己之力就平息下兴化府自发生疫病以来所有乱象的六元之才,也不足以证明。 可是,人心就是这样奇怪,见林瑜坦坦荡荡地这般说出来之后,他反而有些怀疑了。 不过,郑绍到底沉稳,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必再上赶着询问。转而说起别的来,比如兴化府的牛痘,比如他们刚达成协议的新糖。 “我想着请种痘大夫去你兴化府取经,怀瑾可别不欢迎。” “这种有益于天下人的事情,怀瑾要是拦着的话,一开始就不会说出去。”林瑜也知道郑绍也不过是玩笑,但是有一句话他却得嘱咐,“只是有一件,东番之上西夷众多,还望王爷暂时保密才是。” “这是小事。”郑绍点点头,干脆地答应了下来,只是不大明白,“不过,这是为何?” “还不到时候。”在这个竞争激烈大浪淘沙的时代,他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本去讲究人道主义精神。以国力来看,的确是如今的华夏最强,但是西方已经开始奠定了近现代科学的基础,开始飞速发展。 林瑜是能争取一点时间就争取一点,任何一秒都是宝贵的。在华夏大踏步甩开别的国家,成为这个世界上他国难以望其项背的超级大国之前,他实在是没什么为全人类谋求福祉的闲心。 当初将牛痘献上去的时候,这一点他也是上奏过当今的,只不过换了个说辞罢了。后来自常柯敏那边反馈来的消息来看,当今果然针对那些洋人下了禁令,关于牛痘的只字片语都不允许传出京城。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能瞒一段时间是一段时间。 见林瑜不愿意说,郑绍也不以为意,他本来也不大在意那些洋人,只不过看在他们往来能带来丰厚的商税的份上罢了。真要算起来,在他心里十个洋人也抵不上一个他治下的百姓。 “怀瑾不仅替我救回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还不吝啬牛痘之法,当真君子。”他举杯敬林瑜,赞道。 林瑜闻弦歌而知雅意,满饮一杯道:“哪里敢当君子之名,眼下正巧有一桩事须得王爷援手。” “哦?”郑绍放下酒杯,感兴趣道,“还有什么事情,能叫怀瑾都觉得棘手的?” 林瑜对着身后一示意,子鼠忙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海图,上前恭恭敬敬地呈与郑绍。 郑绍打开一看,便笑道:“原来是钓鱼台,怀瑾是想要那里?”他将手里描绘细致的海图叠起来搁在一边,道,“据我所知,那里有着一窝海寇,须得先剿灭才行,怀瑾可是要借兵?” “多谢王爷美意。”林瑜不再管案几面前寥寥动了几筷子的美酒佳肴,道,“区区海寇,昨日就已经叫怀瑾那几个不成器的家丁给剿灭了。只不过,日后常来常往的,还请王爷行个方便才是。” 姑苏的庄子上陆续来人,钓鱼台离着东番又近,不像是之前的疾行军,根本瞒不住。 闻言,郑绍端着一张威严的脸,盯了林瑜一会子,方大笑道:“好一个家丁,好一个英雄出少年!”他现在有些相信林瑜之前说的话了,整座岛都在他的眼皮底子之下,这个少年都有本事暗度陈仓,难怪在他眼里,他这个王爷做得是还不大够格。 那一群海寇他是知道的,少说也有三五百人众。而林瑜绝不可能派出一支成熟的水师,应该就像他说的那样,最多不过百来人的‘家丁’。人再多的话,补给就不是能瞒得过去的数量了。也就是说,眼前的少年练出了一支能够以少胜多的奇兵。 想到这里,他收起了笑容,问:“你能拿这个岛做什么?” “研究一些当今朝廷不大喜欢我们这些汉人研究的东西,做一些当今朝廷不大高兴的事。”林瑜轻轻一笑,道,“比如说,恢复汉唐之荣光!” “汉唐荣光,好,好一个汉唐荣光!”郑绍蹭得一下,站了起来,在地上走了两圈,一挥手,“取舆图来!” 田师爷只觉得今早发生的事情又发生了一边,在心情激荡的同时,也难免再一次受到了惊吓。他毫无异议地起身,亲自从书房里搬来一张细致的舆图来,摊开挂在自家老爷背后的屏风之上。 “区区钓鱼台配不上你的野心。”郑绍用手指沾了一些酒液,往舆图上整个东番岛东北角的地方重重一划,“本王将这一块给你,若是一年后弄不出什么样子,就休怪本王翻脸无情!” 第75章 林瑜和郑绍两人端起酒杯,一仰头, 一饮而尽, 以此为约。 一场史称为汉武复兴的风潮自此开始。 在林瑜离开之后,田师爷看了看被自家老爷一指头划掉的土地, 沉默了一会子, 自觉理解王爷的想法, 笑道:“王爷好计策, 这样的桀骜之才, 一年后必归您统属。” 也难怪他会这样想, 郑绍划给林瑜的大片土地在这个时候可不是什么已经建设成熟的地方。后世繁盛的台北,如今仍旧只是一片化外之地。虽然山野灵秀、土地肥沃,但是大片的土地上还只有土人、也就是田师爷他们口中的生番。 一片完全的化外之地, 一年之内能做什么来,光是处理那些生番就足够人头疼的了。 郑绍知道田师爷这是误会了, 便摇头道:“我并无此心。”他是真的期待林瑜能做出一些成绩来,而且看这个少年知府的样子也丝毫没有犹疑。相反, 对于这片无人之地还很满意。又道,“莫要用一般的人眼光去看待这样的一个人, 他年轻,但这不是无能的根据。” 田师爷回想了一下他在兴化府看到的井井有条的景象,自嘲道:“是我狭隘了。”他起身, 慢慢地将舆图收起来, 卷成一卷亲手捧着,叹道, “真是莫欺少年穷啊!”更何况,这个少年知府无论是财力还是智慧上都远超常人,跟穷字是搭不上边。 “只可惜,我是生不出这样的好儿子来。”郑绍略带遗憾地道,“无论是哪一个,有那个少年知府的一半才智,我也不至于……”剩下的话隐没在口中,他回头看着田师爷,道,“也不知我今天的这番决定能不能给东番带来一份生机?” 田师爷想起今天下午的时候,王爷差点就在祠堂里说出来的那一番话,微微低声道:“您难道是想将这里交给……”剩下地话被郑绍看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给堵在了嘴边。 郑绍看着田师爷满面惊骇的样子,低低地笑了声:“先生是不是也忘了,父亲从葡人手里打下了东番不错,可并不是说这就是郑家的东西了。”当然,若是郑氏能一代代的守住的话,这里自然姓郑,“既然,我郑家守不住,我为什么不能找一个守得住的人,也好过到时候被朝廷吞了去。” 田师爷艰难地消化着这样的惊天消息,看着王爷半落寞半讽刺的神色。半晌,到了嘴边的劝诫滑出口已经变成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从一开始只是国姓爷身边的一个小书童,到现在成为郡王爷身边的一个幕僚,一家子都吃的郑家的饭,穿得是郑家给的衣。如今,郡王爷告诉他,郑家的饭碗快要端不住了。 可是,这是郡王爷的决定,他无权置喙。甚至,他能想象得到若是换在几十年前国姓爷的时候,也许国姓爷会和现在的郡王爷一般,做出一样的决定来。 “谨遵王爷之令。”田师爷低下了头。 郑绍欣慰地拍了拍这个自父亲去后就一直跟在自己身边,数十年来不离不弃的师爷,道:“还有一年的时间呢,先看着罢!” “正是这样。”话是这么说,但是田师爷却知道,如无意外,王爷的心是已经定了的。毕竟,刚才和那个少年知府约定的那句话中,可没有规定了对方必须做到怎样的程度。 和郑绍想得一样,林瑜对着他划出来的那一块非常满意。的确,后世台北,现在还只是一片除了些许土人部落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连道路都要重新开辟,而一年的时间的确非常的紧。 相对的,这么个落后的地方也是一块还没有沾染上其他颜色的白纸,可以任由他涂抹。 林瑜来东番最主要的事情已经办完,甚至还有了些多余的收获。在和田师爷确认过开荒的许可令之后,他就带着子鼠他们离开了这一座宝岛,回兴化。 回程的时候还是静悄悄的,前来相送的只有跟着他们一道来的田师爷。他也是来送刚办好的开荒令的,相比于林瑜治下什么都讲究一个速度的的兴化府,这样的效率已经很高了,至少比林瑜印象中的京城要快好些。 开荒许可令上面用的是子鼠原本的名字,高志。这个名字自然还是林瑜起的,不像是其他家里有两个闲钱,请得起秀才老爷起名字的其他人,子鼠打小家里穷的厉害,后来混上了张家的护卫,老小老小的一个诨号用到大。直到去了林瑜身边,才给起了一个正经大名。 有了这样的许可令,到了地方之上就不住被其他的官员为难,行动也方便。林瑜看了两眼就交给子鼠,被他小心地放了起来。 “这样大的一块地,庄子上的人就不够用了吧?”不同于在地支内部的寡言,子鼠在林瑜面前说的话还是蛮多的。这也是林瑜所鼓励的,对这些老人他一向以培养为主,致力于多教出一些可造之材来。毕竟,好几年了,人手从来都是不够用的。 “可不是。”一个钓鱼台不过四平方公里的的大小,现在凭空多了两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按照后世数据,能够轻轻松松地养活上百万人。他在庄子上的上千人算得上什么,一个零头都够不上。 林瑜心情很不错,他转头问子鼠道:“这许可令上用的是你的名字,说说看吧,有什么想法。” 这是考较的意思了,就算他在这方面不是很擅长,也得绞尽脑汁地说出些法子来了,子鼠努力地思考着林瑜是怎样一点点的建起姑苏的那个庄子的,道:“地方虽然大,但是人手少却是硬伤,一时解决不了。那么,就只能现建起一个小城来,再由一个点向外拓展。” 林瑜赞同地点头,道:“这是应有之义。”他转身往船舱外走去,道,“人手少的话,你觉得能用什么法子解决?” 子鼠跟在林瑜的身后,就算知道自家大爷的身手很不错,但是还是忍不住小心地看着他,生怕他在微晃的船只中绊倒。一边道:“从各地的孤儿中挑人已经成了惯例了,但是这些孩子等教出来能用还得花一段时间,一年之内哪里用得上他们。不知能不能从流民上动动心思?” 林瑜站在船头,闻了一下海上带着咸味的空气,笑道:“流民是一个法子,不过,这个找起来太花时间了。这些年我已经在庄子上隐去了部分人口的户籍,新生儿的户籍一概没有上,这一部分的人都可以挪出来了。横竖姑苏的庄子等没了那些要紧的事务之后,再招人也没什么忌讳了。” 子鼠常年跟在林瑜的身边,这一部分的事情一向是留在那边的黄石负责,他并不知道。这是林瑜交代命令了,他忙用心记下。 “原计划不变,像燧发枪的研究之类的,还是放在钓鱼台上,包括炼钢之类的。在别的地方我不放心,钓鱼台只有我们的人,地形易守难攻,最关键的东西留在那里。但是,玻璃可以放到东番之上,还有苗种的改良,都可以挪去东番,到时候我另有想法。叫黄石那边可以准备起来了,还是一点,注意隐蔽。” “是。”子鼠简单地应了一声。 至于人手,林瑜摩挲着放在荷包里的玉石棋子。流民兴化府这一回没有产生大量的流民,这一回也可以动动脑筋。在保证了甘蔗农庄和制糖坊的足够人手之后,有多的人可以迁去东番。数百人的人流量不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但是对一切草创的地方来说却如甘霖。还有这一回受了灾的福宁州,等马佳总督离开之后,又是一批人手。唯一可虑的是不知福宁州的知州是个什么样的人,算了,不必多冒险。 还是叫常子兰带上他的名帖去一趟福宁州,光明之大的要求接受流民,能带回来多少是多少。只要进了兴化府的土地,到了他的眼皮弟子之下,无论怎么办都容易了。 林瑜看向东番,道:“从本土迁来多少的人都有风险,要避过朝廷的眼睛,但是,已经在东番的人就没有这样的困扰了。”他从一开始就想好了,真要建设出一座城来,几千人是绝对不够的。所以,相比起他想法子迁移人口,还不如直接用一些好的条件将东番其他地方的人口吸引过来。 子鼠是想了想,问道:“这样郑王爷难道不会生气吗?”刚给了地,又挖墙脚,郑王爷恐怕会后悔吧。 林瑜转而问他:“你说,为什么做地主的都千方百计地将佃户绑在土地上?” 子鼠很想直接回答,是为了种地,但是大爷会这么问,就说明他要的不是这样的答案,脑子里过了几遍,他才道:“是为了产出?” “是为了利益。”林瑜笑道:“说得直白一些,就是为了银钱。如果有一个可以减少种地成本的机会在眼前,他们会不会放过呢?” “不会。”子鼠诚实地摇摇头,他从市井而来,在地支拿的更是庄子上的人难以企及的高饷银,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人会嫌手里的钱多呢? “土地也有不一样的种法,就像是如今姑苏的庄子,那样集中起来可以减少人力、畜力。要不然,你以为庄子上那些做工的人都是从哪来的?”林瑜早就在之前就试验过集体农庄的可行性了,都是现成的东西,只要拿出来就好。 他要也就是这一部分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的农户,郑王爷还不至于和他计较这些。而那些得了利的人也不会为此感到不乐,还是那句话,谁会嫌钱多得烧手? 至于身怀技术的人才,还有什么人的技术能比他庄子上出来的人更高的。到时候,只存在技术输出,自然不会让郑王爷觉得自己被挖了墙角。 也就在这时候,林瑜深刻的理解了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中,每一个毛孔都浸满了血和肮脏的东西这句话。现在,在他的控制之下,资本还没有将手伸到有产农户的身上。可是,等这一头怪兽真正成长起来的时候,就算是林瑜也不能强硬的阻止。 而那时,林瑜必须已经掌握住足够的权利,这样才能打制出控制这头怪兽的笼头和缰绳来。 在东番对他来讲,也是一场更大的试验,试验他的想法的可行性。他在兴化府的任期只剩下一年,最好就是留任。但是,说实在的不大可能。所以,林瑜准备回头就致信京中,若是要调职的话,也想办法调去沿海城市。这样的话信息往来都方便。 至少再给他三年的时间,将东番的一切都扶持上正轨。 一般而言,华人都有着比较浓的乡土情结,正所谓乡土难离。但是在林瑜的庄子上,有这样想法的老人本就不在迁移的名单之中。而做年轻人知道到了新的地方之后就有自己的一份土地也愿意出门拼一把,特别是那些家里有好些兄弟,就算分下来那些地也不够吃的汉子,更是向往起来。 更何况,这一回还有消息说,原本严格的护卫队里总算还要扩充人手。凡是选进去的人,有着丰厚的饷银不说,每人再分五亩地,由大爷安排人统一耕种。 他们就等着吃利就好了。 是以,这一回漕运码头上空前忙碌起来。这一回不能再全部安排在晚上,幸好这时候南方的漕运已经尽在辰龙的归属之下。几方面一道配合,这才将这么些人塞在货船上送往更南的地方。 黄石的工作也不算少。有希望南去的人,自然也有不愿意的。当初隐下的户口是有数的,这些都需要他去协调。留下的人也会有一份正式的户籍,预防着十年一次的户籍普查造册。 而在人都离开之前,庄子上的很多东西都需要拆除。除了已经拿出来的肥皂等东西,其他比如炼钢的、制枪的,方便带走的已经全部运走。但是总有不方便运送的,比如搭建起来的炼钢的炉子,所有的这些痕迹都需要扫尾,黄石不放心交给别人,还是自己亲眼守着。 看着那些自己一点点看着建起来的东西重新归于尘土,他难得多愁善感了一回。不过,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再看向南方的时候,他的眼中充满了希望。 这一回,他也是要离开的。 留守姑苏那么长时间,除了之前戴梓的事情,叫他亲自出了手,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这次,按着林瑜的计划,以后基本上不会再出现地支大规模留守的情况。他们的职责恐怕还会变一变,丑牛那小子是留不住了,大约会负责兴化府乃至于边上一片的情报。 而子鼠的话,应该是留在新开辟出来的钓鱼台那边。这两个小子算是都高升了,黄石心里安慰,但是子鼠、丑牛这两个代号也自地支成立以来第一次面临空缺的问题。 也不知大爷是怎么想的,黄石有些发愁,但是他猜到地支恐怕即将面临着一次至关重要的变动,在林瑜的命令下来之前,他面对着地下小子们灼灼的目光,缄口不言。 轻轻吐了一口气,黄石向着城里的老宅走去。那里还有最后的一批人和东西需要安排,而他也回跟着这一批人一道离开。 来到林府的时候,白大儒正在逗着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玩。见他来了,就笑眯眯地摸摸小姑娘头上梳起的两个小揪揪,将手里的糖签子递给她,得到一声嫩声嫩气的谢谢,推了推她稚嫩的背:“去玩吧!” 小姑娘看了眼自带一股威严的黄石,有些害怕地跑掉了。 “庄子上的事情都办完了?”白大儒接过边上的小厮递上来的热巾帕,将手指上的糖渍都擦干净了,也放这个小家伙玩去了。这些名义上做着小厮的活的小男孩们都是林家庄子上收留的孤儿,上课的时候他们就是学生,下了课,也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自白大儒来了之后,来伺候这一位大儒就成了最吃香的活计。这个老先生和庄子上的先生们一样,不像外面的秀才相公、举人老爷似的会对他们这样的仆人之后另眼相待。这些,都是他们听以前在外头私塾里读过书的同窗们说的。有些严格一点的,都不允许他们在屋子里头听课呢! 白大儒这样学识渊博的叫庄子上其他先生都钦佩的人,又那般平易近人,有什么问题,也不会嫌弃问得浅显,会尽量仔细地回答。秦先生就经常怂恿他们多去问问,“没准哪一个就走运了,叫白先生收做弟子了呢。这正式拜师之后,就可以和大爷师兄弟相称了哦!” 就为着这一句话,白大儒面前再没少过孩子。不独男孩,女孩也有好些。只不过,这么长时间以来,谁都没有成功罢了。 “都安排好了。”黄石道。他的离开并不代表着林瑜就放弃了姑苏这地,这些年足以黄石慢慢地将当初老太妃留下来的人手都消化进了肚子。这一回,去南方的就有好几个这些人的家人。包括那些个县衙府衙里面的吏目,也有不愿意再做皮肉生意的花娘们。 当初,在林瑜询问的时候,有些人选择了从良,他给了她们一条生计。有些坚持下来了,如今过得好好的,有些没办法再习惯的,重新又回了青|楼,重操旧业,端看个人。 这一回,从一个新的不认识她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些个花娘都没有抵挡住这样的诱|惑。 白大儒也没有多问,他自来到林瑜的这个庄子之后,就像是他所预料的那一般,住下来就再也没走。这是一个完全和他印象之中的庄子不一样的地方,庄上的人并不靠着种地吃饭,有地的,也会交给林瑜,将大块的地集中起来耕种。产出变多了,种地的人能拿到更多的银钱,而不种地的在年底拿到自己的那一份的同时,还有平时做工的工钱可以拿。 庄子上有很多新式的,他在别的地方没有见过的东西。也有常见的东西,却在稍稍做了变动之后,能发挥出完全不一样的效果。就比如能同时纺出十几根棉线的纺织机,据说那个发明了这个工匠不仅拿到了大笔的奖励,这庄子上每添置一台这样的纺织机,都会给他一笔银钱,不多,但却是意外收入。据说,那个工匠正孜孜不倦地想着办法增加更多的棉锭,以图一次能同时纺织出更多的线来。 这都是在外面所没有的,白大儒很好奇,当一个庄子变成一块更大的地方时,会出现怎样的景象。 “我跟你一道走。”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些年来他南来北往的也已经走了很多地方,可以说是用脚将整个国家丈量了一遍。是时候停下来,看看别的不一样的风景了。 黄石一点头,道:“大爷想必会很高兴的。”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这个自兴化府来的大儒,对他的决定倒不是十分意外。 听见这一声,白大儒叹道:“竟然无声无息地就做下了好大事业,我都有些后悔没有在兴化府多呆一段时间了。”说着,他对着慢慢走来的林老管家道,“你家这一位大爷可不一般。” 林老管家的身子依旧硬板着,拿着包袱的手稳稳的,笑道:“承白先生吉言了。”话是这么说,嘴里却没什么谦虚的口气,他是看着林瑜的父亲和林瑜两代人长大的,对他更像是隔代的长辈。有人夸自家的苗长得好,自然与有荣焉。 将手里的包袱交个黄石,这是他亲手收拾出来的书房里头这些年落下了他的笔迹的书籍等等。原本这一回他也想跟去兴化府的,不过,老人家年纪大了,林瑜好歹致信劝下了。毕竟就算是他自己也想不到。到时候是被调往京中还是其他的州府。 按照他的年纪和资历,如果在外多磨勘几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作为本朝以来第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若是当今把他调回去当一个吉祥物也是有可能的。 调回去也有话说,他这次在兴化府功劳苦劳都有了,吏部的考绩没意外就是上上,这样的人调回来其实没什么毛病。 换做是其他人,大约会巴不得回去。偏偏,林瑜是万分不愿意回京中的。 回去了再出来可就不容易了,他年纪又小,坐在一个位置上一磨勘就是好几年,可不就是浪费时间,到时候他一定会辞官。 是的,如果林如海和常柯敏那边没办法的话,他为了东番那边的发展一定会辞官。理由也是现成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横竖他年轻,做事冲动一些也无妨。 至于,一般来说,辞官后难以起复。这对林瑜来说,倒不是什么问题。常柯敏在堆满了老头子的内阁大学士之中还算得上是正值壮年,林如海更是年轻,有这两位在,他想要回到官场反而要比辞官容易。 如果不是知府要比知州高上个半级的话,这一回福宁州出事,他再去任上个三年知州也不错。不过,他自己不在意品级的高低,别人不会不在意。 哪怕像福宁州这样的直隶州知州地位与知府平行,就凭着这掉了好些的品级,林如海他们就不能让他从正四品的知府变成从五品的知州去。整整三阶,已经算得上是贬谪了。 要面子的当今绝无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就算他再不喜欢一个官员,也不会在面上对有功之臣这般做。更何况,他对着林瑜的印象还是很正面的。 原本平调回京中也挺好的,品级没有上升,但是从地方上转回京中就是变相的升迁。到时候再安排一个翰林院又清闲又清贵的位置,谁都说不出不是来。 偏偏,林瑜在这个官场之上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怪胎。 京中同时接到了林瑜的信件的常柯敏和林如海又通红着一双眼睛坐在了一起。 常柯敏抖擞着手,拎着这一回他没有马上烧毁的信纸,只差没有凑到林如海的脸上去,道:“什么叫做已经拿下了钓鱼台,还有这个,郡王爷深明大义,划给他东番北部大片土地,他想干什么啊!”郡王爷,什么郡王爷。东番的王爷还有哪一个,不就是国姓爷的儿子吗?这小子胆肥了啊,居然敢和那边混在一起。之前新糖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找他算账,现在,好么!直接跑到人家的地头去了,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不成? 林如海无视了就快要贴到自己脸上的信纸,一拍淡定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内容差不多的来,放在常柯敏的眼前,道:“大约是觉得兴化府太小,不够他施展吧!” 他能说什么,木已成舟。再说,就算他劝诫,林瑜也不一定会听,这小子的主意一向大得很,事实也证明他们说不过他的。 常柯敏不顾形象地把林如海掏出来的信件扯过来看了一遍,事实证明这小子给两人说得还真是差不多的内容。除了开头收信人的名字,几乎没有多大的区别。气得他捞起袖子就着已经磨好的墨,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将那个小子骂了个狗血临头。 一边的林如海幽幽地吃了口茶,道:“骂他也不中用,那小子打定的主意,就没人拉得回来。” 常柯敏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老子乐意。”气得连这种粗俗地话都冒出来了。 发泄过后,他才在林如海面前重新坐定,上下打量了一下似乎不是很惊讶的林如海,道:“你倒是坐得住。” “自他告诉我,他三岁的时候就撬了他父亲的棺材,亲手给他父亲验了一把尸之后,我就不觉得还有什么值得我惊讶的了。”林如海将当年他父亲枉死的那桩事情以及导致的后续给简单的说了下。 说实在的,当年林瑜和他谈虚君策,说要架空皇帝的权利,并对现今的满族皇族及勋贵进行全盘汉化的时候,都没有他第一次听到他给自己父亲验尸的时候惊吓。毕竟,之前的那桩事情林瑜有故意露给他一些征兆,他心里有数。而后面这一桩,完全就是猝不及防之下的冲击了。 “难怪他会有这样的心思。”常柯敏若有所思地道,林瑜的做法算是和他心中隐隐的目标不谋而合,只是比他这种只是在心中隐隐有着想法,但没有形成具体做法的更加清晰明了,并有可操作的余地。 都说天降异人必有异象,林瑜这孩子自幼遭受的经历,若是换了一个人,早就被族里那些狠毒之人弄得家财尽去,甚至连小命都保不住。就算有林如海又如何,那时候林如海身在京中,远水救不了近火。等这边反应过来,只怕连尸体都凉了。 偏偏,这小子一一走了过来。而那些欺辱过他的族人现在要么一蹶不振,要么干脆全家死绝。这手段可不是什么温良之人做得出来的,毕竟,当初京中扶棺回姑苏的人是帮着将她母亲下葬之后才回去的。若是那时候他就说了族人恶行,他自然可能被带上京,安全无虞。当然,做下人的自然也不能将林族中人怎么样,会逃脱罪名是肯定的。 如何会有后来一家人自相残杀葬身火海的这一份结局。 “好狠辣的手段。”他赞叹了一声,转而看向林如海,“幸好他没有和你说,否则,只怕那种人也不过落得一个被逐出宗族吧?” 林如海默默地押了一口茶,他是后来才想明白这里头的关节的,毕竟林瑜的手段很是干净利索,实在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当初于此相关的一个都没有留下来。而林族原本的族长也在经历了那一次的事情,卸下族长之位不久后就大病了一场去了。 而他本来也准备将手中早年往来的信件都烧毁,后来看看没什么忌讳的内容就留了下来。 数百年后,这些属性被林家人公布了出来,成为了研究林瑜早年生活的重要资料。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常柯敏摇头晃脑地感叹了一句,他从来就不是什么迂腐的、一味讲究仁德的书生,听见这样的往事反而心情变好起来。 他打开地上炭盆的盖子,撸过案几上的几张信纸,包括他刚写的那一张,全都扔了进去。看着白色的纸张燃成了灰烬,这才重新盖上炉顶,道:“人人都想留京,偏偏他一门心思往外跑。不过,他想要不回京,倒也不是很难。” 靖承明制,考绩分四格、八法。所谓四格,即守、政、才、年。所谓八法,系指贪、酷、罢软无力、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力不及八者。 林瑜没有这样的担忧,无论哪一项,他都可以说是上上之才。但是有时候,官场之上,从来都并非单单只看这种书面上的内容,就能一路升迁的。 “就算是继续外任,也不能叫人知道是他自己迫不及待地留在外面。”林如海好歹也而做了十几年的官了,再怎么都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更何况,林瑜现在可谓是步步小心,时时谨慎,就担心稍有不慎露出了什么马脚。他们几个做长辈的、又是这种要命事情上的同盟,怎么也不能拖后腿,唯有他们在京中替他稳住了,他在前方才好放心无虞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正是这般。”常柯敏点点头,深以为然。想到了这里,他哼笑了一声,道,“也没什么,他风头太盛,牛痘的印象还没这么快过去,不希望他回来的人有的是。” 说着,又指了指外头,道:“这不是还有乌拉家么?” 之前马佳钰荣得了加封的消息引得满朝哗然,没功没劳非年非节的,突然下了这么一遭旨意,又在内阁缺了一位满臣大学士的紧要关头,里面包涵的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倒是常柯敏这些汉臣隔岸观火,好生看了一回热闹。 乌拉家丢了这么要紧的位子,可谓是将这些年窝在手里的权柄丢了一大半。就算近年来,皇帝日渐乾纲独断,内阁的重要性已经在不断萎缩,但是有和没有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朝野中尚且如此震动,丢了位子的乌拉一族内部可想而知。对着间接导致了这样结果的林瑜,他们能有好印象那才是出鬼了。 有这么一家在前头顶着,常林二人只需要适时引导,不走了大褶子就行。倒是林瑜最好在沿海任官的要求须得好好花一些心思。 常柯敏默默地掐着手指盘算起来。 第76章 当最后一批林瑜庄子上的人完成从姑苏转移到钓鱼台的时候,时间已经近年底。 这些勤劳的百姓已经在东番的最东头建起了一个小小的码头, 供兴化和钓鱼台两地之间的临时停靠。按照原来的安排, 一部分人继续前行,在钓鱼台驻扎下, 另一部分的人就在东番的新地停下。 这是一片几乎有陆地上一个府大小的土地, 满眼望去, 尽是希望。 冬季正是农歇的时候, 就算是地处南方的东番, 进了十二月, 无论是地里还是海上,丰收的季节也已经过去。就算气候依旧宜人,还是不可避免的进入了农闲的季节。 所以, 当听说北边招人的时候,有一些胆子大的汉子就将信将疑的结伴去了。横竖, 闲着也是闲着。 和郑绍划给林瑜的地接壤的天兴州、也就是如今东番最北边的一块行政区域,当地的知州大约之前就被郑家交代过了, 面对出现在这里的招工人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有多少的表态。 比起朝廷那边的官员不许在本省任职的回避制度, 东番的因为地域小,又有其尴尬的定位的缘故。朝廷那边并不插手东番本地的官员任命,都是郑家这边直接上报, 另一边直接批准, 走过流程罢了。 向知州这样重要的位置都是郑家的绝对心腹担任,是以, 在执行郑家的命令上,也是毫无犹疑。 并不多做关心的知州并不知道,在靠近他治下本州的地方已经延伸出来一道宽阔平坦的道路来。 十个人一辆,坐在大板车上的汉子感受着这毫无颠簸的露面,都稀奇地扒着车沿、伸着头往下看去:“这一整块的大石头咋铺上去的哦,这样子平整。” “哪里是一整块。”有眼尖的指着刚才碾过去的一个地方道,“瞧,这不是有一条细缝。”正说着,一会子又过去一条。 那些大汉就像是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样一起惊呼:“又一条!” 前头驾车的老李头就啪得打了个响鞭,道:“做好了,当心滚下去。”他的语调格外的自豪,就算他也只知道这路面是一个叫水泥的东西铺起来的,并不清楚这里头具体的细节,却不妨碍他知道这是庄子上这些年弄出来的保密的东西之一。 他们虽然从来不问、也不打听,却不妨碍他们私下里打赌、猜测,也就是图一个乐呵。这些地支的人都看在眼里,也就不多管。还是要给人留一个遐想的空间,一位的高压只会引起反弹,这些他们都是懂的。 那些大汉乖乖地坐直了,这里的民风淳朴,当然有人闹事的时候,他们也见识过了人家的手段了。 有一些自来熟的,就凑上前问道:“老哥,你可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比官道还好哦!” 能不好么,这年头的官道还是黄泥堆的,一下雨就泥泞得不行,只不过比山野小道更宽敞更好走一些罢了。瞧瞧这灰白色的地面,硬实得很,车轱辘轧上去一点痕迹都没有,比官道更阔气,就算是雨天了,踩上去也不会踩上一脚的泥。 “知道好就行了,都是我们北州的好东西。说与你们听也不懂的,别多问。”老李头警告地说了一句,然后又道,“你们的好日子来了,工地上中午有一餐,管饱。一天还有一钱银子的工钱,省一点,一个月就能拿上二两银,如今上哪找这么好的活干去?” 对于老李头嘴里的北州没什么兴趣,他们听了一耳朵就忽略了过去,根本没有银钱来的烧心。哪怕,这是走之前已经约定好了的,但是再听一遍,还是觉得天上掉下的一般又快活又有一些难以置信。倒是那个自来熟的汉子,名唤葛来青的,默默的记了下来。 “给银子?”说起这个,板车上的大汉们就又开始孜孜不倦的讨论起来,他们是将信将疑的,就像老李头说的,活计好,就是太好了。 老李头对着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嗤笑了一声,道:“自然是银子,谁耐烦天天抗那么多的铜钱呢,还得雇上几个人看着,多费事。”他拿起鞭子来,指了指前头连成一串的车队,道,“瞧见没,这么多的人,你们都已经是第三批了,怕个球!” “对,怕个球!”一向胆大的葛来青一拍大腿,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干了!”这车子的人都是他撺掇了来的,为了这个招人处来给了他一个木牌牌,上面写着他看不懂的符号。那人说,是他介绍的人数,等到了地头,找到和他一般管人事的,就能用来换钱。 到了北州,这个林瑜影响之中被取名为台北、后来又改名为新北,现在给他命名为北州的地方,不像是朝廷那一边,还有避讳,北州音同北周。在这个完全由他做主的地方,这个北州承载着他的期待。 果然到处尘土飞扬,有人一见老李头拉了人来,就忙上来引了人去登记,然后打散了重新安排。 葛来青看见了这个人穿得和之前招人的一样,就想等着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上前问一问,哪知道这个小小的房子里面一直都有新人来,他们忙得来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倒是给他记名字的人一转眼看见了这个汉子缩在一边不知所措的样子,将手头的活稍微推了一推,上前问道:“你们今早来的,要下午才能安排上工,这会子可以先去通铺休息一下。” 葛来青见他和善的眉目,一犹豫,还是将怀里焐热了的木牌牌给他看,问道:“之前有人跟我说,能换银钱的?” 这个文士打扮的人一见,再看看他不大相信的脸色,就知道了。同样的情况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不过这新来的能拿出这样的倒是第一次见,他笑道:“正是,不过,得去账房才能支钱,”他往里瞧了瞧,见实在没有什么腾得出手的人,想了想就走出门准备唤个人领葛来青过去。 正巧,一个穿着大红色窄袖袄子的青年走过去,看见他们,就上前道:“可是有什么事?” 那人不意居然引来了黄仲,忙上前如此这般说了,又道:“您瞧我们那边,实在是没个空的了,我就想着叫哪个顺路的带他去账房那边。” 黄仲一听,就道:“我带去吧!”横竖他也在休假,也不费什么事。 那人也不客气,嗳了一声,道:“麻烦黄百户了。”转身匆匆地走了。 如今,黄仲已经从区区一个小队长鸟枪换炮了,林瑜等庄子上那边壮劳力过来之后,除了技术性的人才留在钓鱼台,以前干什么现在继续干什么之外,其他的全都充进了护卫之中。 虽然,张忠之下,还顶着护卫的名头,实际上已经按照军制全面改制了。 林瑜的改制简单粗暴,摒弃以前天干留下的十二进制,全面改成十进制。十人一小队,领头称队长。十队长一百户,十百户一个千户。 原本张忠手下训练出了百二十人,这些人里像黄仲那样的小队长有十人。这一回,原本的小队长全都升任了百户,底下原本的兵士少说也是一个队长。 不过,有一样不一样。 张忠为千户,手下十个百户,百户手下十个队长,队长手下九个兵士。抛开这扩充的九个新兵,队长和百户加起来也就一百一十人。 这多出来的十人,就是林瑜嘱咐了张忠,在这百二十人中挑出最好的十个。就算是用他来自后世的眼光看,这些人的体格能力已经算得上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特种兵了。 这些兵士各个都挂上了队长级别,只不过手下暂时不会再招人。而他们中领头的黄仲就是百户了。而且,黄仲领着这个小队直接对着林瑜负责,从张忠身边独立了出去。 原本队里头的是个人都看得出来,黄仲这小子算是飞黄腾达了。千方百计荐了他上去的张忠格外的欣慰,总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当然,理论上黄仲直接对林瑜负责,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林瑜没法留他在身边。黄仲还是留在东番,日日操练着手下的兵士。他们原本就认识不错,但是大多都不是他原本小队里面的,彼此之间的熟悉度还是要重新训练起来。 按照规定,每半旬会有一日的假期,也是给人放放风,省得一直在军营里头憋坏了。 黄仲就想着来工地上看看,没想到,这才来呢,就被人抓了壮丁。 都是原本庄子上的人,也没什么高低贵贱,就算现在黄仲眼看着起来了,庄子上的人也不会特特上赶着拍马屁,有这个空还不如好好干活,上头看到了,自然也有自己的一日。 林瑜当初定下的绩效考核,在忙碌的如今更是展露出了它强大的威力。偷懒耍滑的,早就被淘汰了,哪里还留得到今日。 黄仲看了眼这个微带着警惕的大汉,道了一声:“随我来。” 账房他是熟的,一开始没什么人手的时候,这里头好些屋子都是他领着人一点带你盖起来的。可以说,这些杀起人来干净利落的兵士们各个都是砌砖盖瓦的一把好手。 都是没人给闹的,把子鼠拎出去,就算长时间不做有些手生了,稍微熟悉一下,保管能盖得又快又好。 若不是这般,那一条从北州直通往天兴州的水泥路怎么可能那么快就修建好。就算有水泥的速干性,但是铺水泥之前,将地铲平然后再铺上碎石哪样都不是什么轻松地活计。 更何况还是在密林之中,原本之后羊肠小道的基础上,硬生生地开辟出一条道路来呢? 葛来青捂着手中的牌子,拽得紧紧的,见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一副急匆匆,谁也不会多看他们一眼,偶尔会有人对着他前面的那个穿着大红袢袄的年轻人招呼一声,招呼完了就匆匆走开。 黄仲见他稍微放松了一些,这才慢慢地和这人说说话,知道了他是天兴州本地人士,太祖父辈从潮州那边迁移过来讨生活的。今年也不过二十多的岁数,家里算不上穷,不过他上头还有一个大哥,下头又有一个兄弟,眼看着以后分不到什么,就想着早点出来混口饭吃。 黄仲打量着这个大汉的体格,心里点头,却是伸手一把拍在他的后背:“站直一些,好好的汉子,弓着背想什么样子。” 葛来青冷不丁叫他吓了一跳,看看他昂首挺胸格外意气风发的样子,有些羡慕又有些自备。黄仲一瞧,就指着从他身边走过的和他穿着一样衣裳,只在绣纹上有着简单的不同的人道:“怕什么,瞧瞧他们,哪个不是这样走路的,习惯了就好了。” 那些人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了,唯有最后的小子偷偷转头对着黄仲咧嘴一笑,给黄仲感给瞪了回去。那是原本在他队上的小子,如今分开了,还是这般嬉皮笑脸的。 葛来青低声地应了声,走在黄仲的身后,却是瞧着他的样子悄悄地挺起胸来,不一会子自觉品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黄仲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也不出声,领了人去账房,就走了。听见葛来青大声道:“兄弟,回头我请你吃酒啊!”挥了挥手,也没多说什么。 账房里头的人见是黄仲带得人来,一开始还弄不清楚是什么关系,听见这么一声后倒笑了,道:“人家是百户,平日里都在营里不出来的,你上哪找他吃酒去?” 又问有什么事。 经过这么一段,葛来青已经不大紧张了,他掏出怀里的牌子递给和他说话的那个账房,道:“之前的那人给我的,说是能换钱。” 那个账房一听就知道他一开始并不知道有这样的规定,稀里糊涂的就拉着人来了,就笑道:“你这汉子倒是运气好。”又是遇到了一个愿意给他写个的招人文员,刚才又叫黄仲给送了来,这运气他都要羡慕了。 那葛青就问道:“怎么说的?”他从一早上过来,到现在一直晕晕乎乎的,心里又忐忑,生怕做错了决定,将好些个愿意相信他的乡亲给坑了。 如今不是关账的时候,账房还是有些悠闲的,那个先生就给他解释道:“这东西是给那些一次拉上多人过来的人换银钱的,上面的数字就表示你拉了多少人,一般如果人少的话那边也懒得写这个。”他指着上面黑色的数字给他看,然后道,“这就代表你拉上了九个,一个人一钱银子,一共九钱,你是想现在就关给你呢,还是记在账上呢?”他留了个心眼,没有说黄仲的事情。 葛来青摸了摸后脑勺,也没在意。只低头看了看自己身无长物的样子,道:“还是关与我吧。” 那账房也不以为意,从柜面里头摸出几个银角子来,扔进秤里头一秤,一厘不差。他将秤给这大汉看了,见他点头没有异议,这才将里头的银角子倒进他的掌心,道:“这样也好,拿去置办一些家伙事,也不必赊账了。” 带着凉意的银子真的到了手里,葛来青这才有了些脚踏实地的感觉,晕晕乎乎的感觉瞬间飘走了,他见那几个账房也不是很忙的样子,就一样一样的问起来。 这工地里头除了中午包一顿,管够之外,早晚是不管的。工人吃饭就要花钱,不过早上的包子铺、饼子铺色色都有,价格也公道。 若是没钱也没关系,将手边发到的工号给人家看,老板就会记下,回头再从他工钱里头扣。也不用担心会多扣,平时上完工,还会有先生教他们识字,起码能算的清楚自己的工钱,看得明白自己的账。 实在是笨的也没关系,总有人能看懂的。再者,若是这些做生意的被这边的巡逻队给发现做假账谎报数字的话,一律逐出去,不允许再进来不说,以后再在北州做生意也有污点,档案上都记得真真的。 当然,总有不信邪的人会做这样一只杀给猴子看的鸡,是以,来得晚一些的葛来青已经不需要担心这样的事情了。 若是聪明一些的,能读得下去书的,日后也能参加工地上举行的考试,能算得清楚账的,以后起码也能做一个小工头。 葛来青是不敢想这个的,他现在就觉的能好好做活,能养活自己就好了。 北州这边如火如荼的建设了起来,另一边郑绍那边也得到了消息,这是他特地派人过去看的,林瑜对此有数,也就默认了。横竖这人很识相的只看建设进度,并不靠近任何敏感之地,比如烧制水泥的地方。 就这样,传回来的消息还是叫郑绍与田师爷的人大吃一惊,若说郑绍还有些自己没有看错人的欣慰的话,田师爷就是惊讶更多了。 “这些教导的内容虽然难以登上大雅之堂,却颇为实用。”田师爷看着随信附上的一本工人学习专用的小册子,里面有着上百个常用字,还有百以内的加减乘除。用的都是阿拉伯数字,一开始看得奇怪,习惯了倒是觉得很方便。 “有不用他们去考什么秀才举人的,实用不就行了。”郑绍拿过这本小册子翻了翻,道:“难得的是这一份鼓励所有人向学的心,听说好些工人的子女也被接了去,这里面已经开办起私塾来了?” “那里叫小学。”田师爷对那边还是很关注的,毕竟事关郑绍的决定、郑家乃至于东番的未来,他不操心不行,“小学是免费的,书本子都由林知府提供,先生的束脩也是他出钱,那些小学生只管自己备上纸笔就行了。”也因着如此,这些人才会将自己的孩子都送过去。 “不过。”田师爷不大明白林瑜为什么自己给自己挖坑,“林知府给这些工人的银钱也很高,有些人并没有将家里的孩子送去工地上的小学,而是送进了当地的私塾。”如是说,他想给自己的势力培育下一代的话,这不是适得其反了吗? 田师爷相信,这一批的小学生学成之后,他们的父母赚得前越多的话,肯定不会满足于只单单读这些书的。到时候,他免费培养这些孩子的心血就全都白费了。 当然,这些孩子不会去朝廷那一边,户籍这一关就过不去。也就是说便宜他们东番了,难道林瑜是在用这样的法子向王爷示好? 郑绍看着这些小学生学得明显比工人们更难一些的内容,道:“虽然本王也不知道他在打什么注意,但是林怀瑾可从来都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的人。”他也有和田师爷一样的疑问,却并不觉的林瑜是在回报他。 若真是这样的话,何必选择这样缓慢的方式,以他短短的时间就能用前所未见的手段打通天兴洲和北州之间的路途,还铺出那样平整如青石的官道,他相信林瑜完全可以选择别的方式。 反正,他对那样的官道是真的很感兴趣。 “现在还是冬闲的时候,更开了春,那边的工人一定会流失一大半,也不知到时候林知府怎么解决这样的问题。”田师爷说不来自己什么心态,又有些好奇,又有种微妙地担心。他和王爷眼看着那个荒芜的土地上一座小城拔地而起,也不希望进度慢下来,对这一座城建成之后的样子很是有些期待。 又担忧道:“粮食乃是大事,这要是那边的回流得工人不足,以至于田中的人少了,粮食减产又该如何?”在田师爷看来,这是完全矛盾的地方。就本心而言,他更希望保证粮食的充裕,但是,对那边的这在建设中的城池,他也很难不去期待。 郑绍点了点头,他再欣赏林瑜,也不会在这样要紧的问题上犯糊涂,道:“离春耕还有一段时间,想不在此之前,他会给我一个答复。” 他从未觉得林瑜会忽略这个问题,只是在耐心等待着对方即将带给他的答案。一边是正在建设中不能断的北州,另一边则是重要的粮食种植,不知道林瑜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林瑜当然不会连这样的事情都不注意,郑绍将这一块土地划给他的时候,就是默认了这一块土地是脱离了东番自治的。 这样的话,城池的建设就是至关重要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将这些工人再放回去,既然这样,郑王爷那边就需要一个能够说服他的答案。 幸好,他一向喜欢有备而来。 这些年庄子上试验集体农庄的时候,他留心记下了各项的数据。一个在姑苏已经验证过的法子,在东番再来一遍也不难。 具体的经验已经有了,路都已经铺好,到时候只要那些东番的地主们亦步亦趋地跟着走,就不会出什么问题。而作为东番最大地主的郑氏,想必也会对这样的一份方案感兴趣的。 林瑜不仅写了信,还叫子鼠将这一回跟过来的在农事上已经出师的几个小子给一并带了过去。让他们先帮着郑氏将集体农庄给办起来,横竖现在无论是钓鱼台还是东番那边暂时都没有他们发光发热的地方。 这个小子已经被他授意可以将间作套种之法给交给郑氏,这才是农庄真正赚钱的地方。 集体农庄只是一种加强管理以及降低人力成本的制度,而间作套种之法才是提高农作物总产量的大杀器。而这样的法子还需要一定的数学基础,才能算得出增产率。 不同的作物之间的共生关系也需要研究,这都是技术性很强的东西。这些小子从土地的堆肥,到怎么样耕种才能保证地力的同时尽可能的提高产量是做熟了的,有这样的人才在,就不用担心粮食不够吃。 他考虑过拿出土豆这样的大杀器,不过,东番并不是特别是个种植土豆的地区,想了想,他就放弃了这个主意。现在各地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粮荒,这个暂时还是留一下好了。 倒是随着城市建设的进行,可以想见后期的基建只要进行下去,大笔的钱财就前仆后继的扔进去。虽然,现在那边已经可以收商税,财政正在初步形成流通。但是,人口不足的前期,投资是少不了的,而这些都靠着林瑜一个人的资产。 这时候,他倒是庆幸没有在兴化府的新糖之上没有投入大量的资金进去。毕竟,那边虽说已经有了初步的盈利,但是第一年的甘蔗才种下没多久,总体还处于投资阶段,明年才是真正收获的时候。 现在一时还不至于打饥荒,但是后续的资金也要考虑起来了。 林瑜拉过一张白纸,将数年前烧掉的计划,重新落于笔端。 就像他说的,东番是一个宝岛,有着数不清的财富等待着人们前去开发。 这一回出现下郑绍面前的依旧是子鼠,大约他已经在郑氏王府露过脸了,是以林瑜也就干脆一事不烦二主,又将他给派了来。 原本已经从建宁府中了举人回来的聂桓是一个更合适的人选,不过,他就算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往上考,而是留在林瑜的身边做一个像田师爷一眼的幕僚。但是,他对林瑜的了解到底还太少了一些,没办法,只好仍旧由子鼠出面。 郑绍听说兴化府有人来,就知道是林瑜派人来,一见是子鼠,身后还跟着几个被晒成了棕色的几个小子,倒笑了:“大材小用了。” 子鼠不以为意,道:“能用就行。”说起来,这几个小子也是高级技术人才,需要保护的种类,他来护送也不算奇怪。 将林瑜的信件呈上,郑绍一目十行地看完,就唤来田师爷将几个小子带下去,去庄子上安置,放笑道:“你们大爷还真是小气,就这么几个小子也不愿意送我,还是借调的?” 子鼠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这些人都是良民,来去自由,您大可以试试。” “罢了。”郑绍遥遥头,能够跟着林瑜抛开故土来到海外之地,本就是一种绝对忠诚的表现了,他还是不去碰这个钉子的好。暗自摇了摇头,他才对着子鼠道:“你家大爷说还有一件事,是要你亲口与我说的。” 子鼠半点不废话,道:“我家大爷有更廉价的制盐之法,也有更完备的卖盐制度,不知您是否感兴趣。” 郑绍当然是感兴趣的,东番这样小的一个岛,他就是最大的盐商,但是他也知道地下有几个不老实的私自制了盐卖。不过,郑家每年产盐有限,也就只做不知罢了。毕竟,比起守在锅炉边上煮盐,他更愿意将这些汉子送去水师营中,好壮大东番的兵力。 只是,养兵是一项极其耗费银钱的无底坑,就算是掌握了来往商路的郑氏,也要低头。 “怎么个合作法?”在见识过林瑜在各个方面的奇思妙想以及绝佳的能力之后,郑绍对着他能不能叫他赚钱毫无疑义,颇有兴趣的问道。 子鼠就一根根的竖起手指,一条条地说了过去。这都是林瑜在他临行前给他一一讲过的,子鼠不是什么笨蛋,又经过特殊的训练,如今按部就班地复述不过是小事一桩。 “统一盐价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怎么打击私盐?”郑绍不是不通庶务,直接问道了关键。 “不需要打击。”子鼠一板一眼地说道,“这种晒盐之法本就是盐田的规模越大,成本就越低,和集体农庄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些小盐商做不到降低成本,也就没有私盐的存活余地了。” 他这么听着这声气那么耳熟呢,郑绍想了想,看了看面无表情地子鼠,突然醒过神来,心道,这不就是林怀瑾的口气么?感情他连自己要问什么都准备好了,眼前这个子鼠不过是复述一遍罢了,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还不得不问道:“那你们只要北州一地盐的专卖之权,确定?”若这个法子是真的,就算给对方一般东番的卖盐之权,他也是愿意的,没想到他还要一地。 “劳王爷费心,自然足够了。”见子鼠这般回复,郑王爷糟心地挥挥手,叫他回去:“行了,那就这么定下了。” 子鼠得了信之后马不停蹄地回了兴化府,给林瑜汇报郑氏的答复。 林瑜无所谓地点点头,就像是他预料的那样,只要有机会,郑氏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放弃那几个小盐商,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至于郑绍说的光在一个北州之地卖盐是不是太小了一点,的确,北州不大,现在几乎没有多少人口。但是,林瑜本就是将北州当做人口密集型的商业城市打造的,以后如何还两说。 更何况,林瑜本就被准备在北州一地做私盐生意。 可能有人会说,卖私盐是在撬朝廷的墙角,但是对林瑜来说,连造反都干了,也不差这一点。 在他将晒盐法拿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东番这边的盐早晚会流出去的。郑氏染指这一块是注定的,毕竟那样低的成本,这其中的利太大了。 到时候,有郑氏在前头顶着,他这边的小动作就不明显了。 唯一值得商榷的是,林瑜亲手建成的北州注定与其他的府城不一样,有些东西,比如说义务教育的小学,他是不想再隐于水面之下。 这是一个难得的正大光明的机会,他看着地形图,心道,也就是他需要一个开放的港口,和一个相对封闭的城市。 想到这里,林瑜摇了摇头,这不可能,城市不开放,商业之城就无从谈起。除非,他建一个相对封闭的城中城出来。 林瑜坐直了身子,这倒是一个比较方便操作的法子。就像是后世的大学城一样,只允许一部分拥有证件的人出去,不失为一种好法子。 盘算了好一会儿,最终林瑜还是遗憾地放弃了这样的一个诱人的主意。 这世界上最难禁的是思想,就算他禁得了来往的人群,却禁不了人心。而且,他暂时还没有这个本钱去染着这一项危险的内容。 不过,叫他就此放弃实在是不甘。 林瑜面无表情地摩挲着手里的黑玉棋子,想着法子。六年的义务制小学可以推行下去,主要教启蒙文字还有数术,简单的历史。小孩子能够接受的有限,这一块本来也接触不到什么复杂的内容。 重点是先潜移默化地培养出名为民族自豪感的东西,到时候再挑选一批灵秀的送去钓鱼台进行进一步的深造,在那个不对外开放的、在他全盘控制之下的小岛有些话就好说多了。 但是,就算是如此,这个义务制的小学的出现,林瑜还是担了很大的风险的。他并不知道朝廷那边在发觉了这里的教育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因此,他会努力拖延被发现的进程,同时也做好另一番准备。 第77章 北州现在还只存在于众人口口相传之中,在朝廷的舆图上, 这个地方暂时还是不存在的。 就连将这里划出去的郑绍, 他书房里珍藏的舆图上也只是在最北面粗略地标上了‘北州’这两个字。 到时候北州的疆域会有多大,还是要看林瑜的开发程度。不过, 从他直接将道路开到天兴洲的情况来看, 野心昭然若揭。 而郑绍很欣赏这样的一份野心。 原本人力和粮食之间的矛盾, 林瑜交上了一份堪称完美的答案。甚至, 在郑氏开始试验集体农庄之后, 只要在水稻成熟的第一季看到成效, 原本稀缺的劳动力就会开始剩余。而这样一个张开着大口,近乎是无限制的吞噬着劳动力的北州,就会成为这些无路可去的佃户唯一可以找到一口饭吃的地方。 一举两得, 郑绍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林瑜的资金是不是足以承担这样庞大的、几乎是看不到头的建设。 对此, 林瑜表示,这世界上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如果他愿意, 绝对会是这个世界上最能赚钱的人。他手上本就有太多的东西没有见光,而这些无一不是相当快的来钱途径。 就比如香水, 还有什么比奢侈品更好赚钱的,更何况这样的奢侈品还是垄断行业。 当爱德华被传唤至林瑜的书房的时候,心里不由得忐忑。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神秘的贵族了, 用这里的说法, 知府大人。原本所谓的学习法语,在林瑜惊人的进度之下, 他的用场已经不是很大。 他可从没见过有人能以这样快的速度掌握一门语言,他可真是一个天才,爱德华心想。 来到林瑜的书房的时候,就看见他正埋头在窗前写着什么,听见他的声音,头也不抬地道:“稍等一会儿。” 爱德华应了一声,往边上的椅子上坐了,难免一些就拘谨。他知道在这里书房是一个很严谨也是很保存着很多重要的东西的地方,他不是没在这里接受过林瑜的召见。但是,算上今天也就是第二次而已。 他坐在椅子上,也不敢乱看,只敢眼睛放在面前的桌上。不过,这一看,他的注意力瞬间被小几上的摆着的一瓶透明如水晶般的纤巧的瓶子,里面盛放着浅粉色的晶莹液体。 “这是花露。”林瑜忙完了手上的事情走来,对着连忙站起身的爱德华往下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然后接着道:“用你们的说法,就是香水。” 就算林瑜没有表达出来,但是爱德华还是由衷地感受到了他对这个直白的词汇的嫌弃。在这块土地上待久了的爱德华知道,但凡有一些文化的人都更倾向于用更雅致的语言去表达。像香水这样直白的、毫无内涵和美意的词汇套在奢侈品的头上,是会折损其价值的。 爱德华有些不自在地在凳子上挪了挪,不自觉的有些羞愧,他眼巴巴地看着林瑜,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林瑜见状,伸手拿起拿一瓶子的香水,打开瓶塞,一抖折扇,微摇手腕,缕缕香气就飘散出来。这一串明显是闻香的动作在爱德华的眼中是这样的优雅,比那些晃着手帕的绅士们要好看多了。见他将手里的香水递过来,爱德华忙小心地接过来,学着林瑜的样子轻轻的努力的分辨着这天然而迷|人的芬芳。 “非常迷|人而淡雅的香味。”爱德华闻过之后,就将手里的瓶子重新盖上放在案几上,犹豫了一下然后道,“不过,可能不大适合我的国度。”就像他之前说的,因为信教以及常识上的缺失等种种原因,西方的贵族们用香水的最初目的是掩盖身上的臭味。像这样香味优雅的反而不会得到太大的青睐,毕竟香水再好达不到最重要的目的也是浪费。 “我知道。”林瑜淡淡道,他原本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出口,而是内销,“我可没说卖向国外。”这时候最大的市场还是在华夏,这里的人口就是最大的宝藏。 看着脸上微微带着些尴尬的爱德华,林瑜补充道:“不过,我需要一个代理人。” 听到这一句,爱德华的眼睛刷得一下就亮了。 想要这种芬芳馥郁有没有烟火气的花露流行于帝国的上层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这个世界上知道这样的花露出自于林瑜之手的大约只有林如海夫妇还有庄子上、如今钓鱼台上的一部分人。 林瑜并不想要世人知道花露生意和自己的关系,但是这并不妨碍贾敏在拿到兴化府送来的新香型的花露后,挑着几个比较合适的人选送出去,一时她们闺中关系好,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些内眷和宫里头也是常来常往的。 这个在京中才开了短短一个月的玉英阁几乎在一|夜之间风靡了整个京城,当今回到后宫的时候,去不同的殿里总觉得能闻到不一样的味道。 今儿是十五,他在皇后的中宫歇下,果然嗅到了一丝极淡的牡丹的香气。他转念一想,心里就知道了。便瞅着一向端庄的皇后笑道:“不意皇后也没有逃过那小小一个瓶子的诱|惑。” 皇后抬着手臂,由着身边的宫女将身上的一礼服去了。每逢初一十五的时候,也是她接受内眷以及外命妇朝拜的时候,她倒想着轻松一些,只是规矩就是这样,也是无法。 “我是个大俗人,向来喜欢这些香儿粉儿的,有了这个新的花露,又不用将衣服熏得烟熏火燎的,为什么不用呢?”这却是一句笑话了,皇宫之中熏香也是有讲究的,怎么都不会将皇后熏出一身炭火味来。 “朕也就是白说一句,就这么多话。”中宫一直无子,不同于他人印象中的心急,皇后本人其实根本就没有多急切。在皇帝面前也很放松,而皇帝在她的面前也从来不会摆多少的威严来。 到底是少年夫妻,皇后又是一个再识情识趣不过的人了。就是没有儿子,中宫的位置还是稳稳当当的。 “谁叫皇上招我了?”皇后横了他一眼,端得是风|流婉转,风姿绰约。瞧得当今心痒痒起来,低声地笑道:“朕瞧着不像是我招你了,说说看,又有哪个不识相的惹了朕的皇后不高兴了?” 皇后就比出一根葱白的手指,道:“背后不语人,想知道,换上自个儿查去。”说着,自顾自的进了内室。 当今含笑着摇了摇头,见她真的不再理会自己,就吃了一盏茶略坐了坐就到前头去了。 皇后就算不说,他也是知道的。整个后宫,也就那一个仗着有着太后撑腰的乌拉氏才能叫她不痛快。话说回来,怎么什么事乌拉一家都能掺和一脚。那个看不清自己的宫妃也就算了,他相信皇后必定不会默默吃下闷亏的。然而,前朝的事情却叫他有些头痛了。 同时间,林如海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来到了常柯敏的府上。距离他们知道林瑜在东番啃下了一块土地已经有大半年的时光,这大半年来他们战战兢兢的,生怕哪一天南边就闹出什么事情来。 幸好,这小子还是知道轻重的,京城之中一片安宁。如果不是他不用写这样的请安折子的话,常柯敏恨不能洋洋洒洒写上一大段的四海宁静天下太平的话语,能怎么拍龙屁就怎么拍,只要让当今相信就好了。 “再过几个月,地方官员的考绩就要开始了。”这是每年的惯例,先从巡抚、总督这样的地方大员开始。随后就轮上知府这一级的,再次就是知州、知县。若要有什么动作,自然要在考绩开始之前就准备完毕。 就比如现在已经升任东阁大学士的马佳钰荣,去年他加封的旨意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定下的。常柯敏在那一段时间可是好好的瞧了一场热闹,毕竟事不关己。更何况,马佳钰荣的任命他们也是到差不多最后关头决定下来的。就算他们身为大学士,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最多就知道当今没兴趣叫乌拉一族继续他们的权势。 这对乌拉一族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但是对他们这些做大学士的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做皇帝的越发乾纲独断,还要他们这些做人臣的做什么,唯唯诺诺吗?到时候不仅仅是权柄失落的问题,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成为了一句真正的笑言。更可怕的是,他们这些做臣子一身性命就真的全都系在了君上一念之中。 若说现在还有一些顾忌的话,到时候君上成为独夫,大权尽握,可就是一点顾忌都没有了。 就像是怀瑾那个臭小子预料的那一样,如果君上要脸一点,做臣子的就安全一点。可是,若不那么要脸呢? 一身安危皆系于他人一念之间,但是常柯敏从没像那时候深刻的切身体会到这一份急迫感。 “老夫总算有些明白那小子为何这般急切了。”常柯敏|感叹了一句,颇有点秋风萧瑟的味道,尽管这时候艳阳高照,夏日正赤。 林如海肚子里过了一遍,结果多少话说不出口,只能化作一声叹息。他何尝不知道常柯敏未尽之意,做官做到他们这个地步,对上层特别是紫禁城里的那个皇帝已经没有多少崇敬之意了。 林瑜有句话说得对,自古以来,对皇帝的敬畏来自于其代表的生杀大权,而非其本身。穿着龙袍端坐在云端上的那个也不过是个人罢了,难道还真是天子了不成? “不说这个了。”林如海摇了摇头,将自己听到的消息说出来,然后问道,“这么说,广州那边开埠已经成了定局了?”他是户部左侍郎,这样的消息就算从不在明面上说起,内部早就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毕竟这是涉及到他们的考绩的重要决定,这段时间吏部的人家里想必都非常的热闹。 “正是如此。”常柯敏说道这里,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端正的做起了身子,道,“沿海之地私下贸易泛滥成灾、官商勾结,多少好处叫东番吃了去,当今看不顺眼也是正常。” 比起闭关锁国的本朝,相对自由的东番就成了走私商人的天堂,多少的商税全都进了郑氏的口袋,这样子下去,这边的朝廷不眼热才出鬼了。 既然完全禁绝是不可能了,那就干脆撕开一个口子,也好有一个内外沟通的渠道,顺便,也打击了郑氏。 “这么说,朝廷这是想要对郑氏下手了?”林如海的眉毛拧了起来,就在林瑜刚和东番搅和在了一起的关头,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叫人忧心。 “没有这么快。”常柯敏押了一口茶,虽然是安慰,但是他严肃地脸色却表明他心中并不轻松,“只要那边的那个延平郡王在一日,朝廷就不会动东番。” 但是,这只是暂时的,只要郑氏的力量被削弱到了一定地步,朝廷就对会逮着机会上去咬一口,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 到时候,同样在东番根植下势力的林瑜怎么说? 林如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他应该考虑过那样的可能。”他对自己的这个堂侄还是有些了解的,“我从未见过他没有任何准备的就去做一件事,但凡有一时半点的可能,他总会有后备计划。” “希望是这样吧。”常柯敏看着南方,忧心忡忡道,“他这是在火中取栗。”栗子虽好,却也有烫了自己的手的危险。 “也非全都是坏事。”林如海换了个角度,道,“只不知是怎样的开埠之法,先将这消息传递与那个小子才是,他必会有对策。” “我听到的消息,开埠只与商人相关。”常柯敏一个内阁大学士,消息应该是最灵敏的,但是这一回就算是他也有些抓瞎,“倒是说过,要在广州府建一个粤海关监管,立监督,专管商埠之事。” 这样就是这些年来内阁的权柄逐渐降低的影响显现出来的,就在他刚当上大学的那时候,都没有这样被动过。 “至于商人的相关的话,应该是从皇商那边挑选了。”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遣人打听消息去。 而林如海还多做了一步,遣人悄悄的去了一趟醉仙楼,在林瑜离开之前,曾经和他交代过,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和醉仙楼的掌柜说一声就行了。 林如海从来都没有动过这一条线,但是今日,他不得不用上了这个。并不单单是广州府开埠的事,更是这件事背后朝廷对着东番毫不掩饰的蠢蠢欲动之意。 事实上,卯兔要比林如海他们更早知道了关于广州开埠的事情。 除了地支这样专门训练出来的探子,还有什么人的嗅觉要比行商的人更灵敏呢。卯兔掌管着一整座的酒楼,对着这些天莫名开始增加的行商的数量早就开始了调查。 他手边有着醉金刚倪二这样常年混在市井之中的人,也有贾芸这样在中层圈子里打转的世家旁支子弟,更有柳湘莲。他回京后经常来吃酒,又常年混迹冯紫英的马场那一边。 要说京城现在什么最吃香,就算是醉仙楼的醉仙酿也要逊冯紫英的马场一筹。那里上至王爷、下至有些闲钱的纨绔子弟,人物云集,要说卯兔是在中下层打转。柳湘莲听到的,可都是冯紫英告诉他的紫禁城里头最新的动向。 冯紫英是知道柳湘莲和林瑜好的,心里也有数,有些什么消息也不会瞒着他。更何况,他也不觉得将这些消息告诉林瑜有什么不好,不是他不懂保密的重要性。但是基本上能在他那边说出口的,基本上都是紫禁城里头有了定计的,说说也没什么。 横竖,军国大事是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娱乐场所的。 就像这一回,乌拉家又开始蹦跶,盯着林瑜的事情,就从三王爷的嘴里露给了冯紫英。在座的还有一项正经的四王爷,但是就算是他也没有阻止自己兄长将这消息说出去。 说起来,乌拉一族和大皇子搅和在一起,皇族宗室内部都有些数。即使四王爷并不觉得远在地方上的林瑜有什么办法,却也不至于对这件事保密。 冯紫英笑了一声,道:“我听湘莲说过,怀瑾在地方上待得很挺开心的,大约也不会很在乎能不能回京城。”不过,这不是那一族故意使绊子恶心人的理由。 “林知府是个实干之才。”四王爷破天荒地点了点头,一转口,又道,“横竖他年纪小,在地方上多磨练几年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在京城里头做一个看似清闲清贵的翰林官,硬生生磋磨上好几年的要好。 “这倒也是,他已经是正四品的知府了,再往上升也太快了一些,就算是父皇也要磨一磨他才好重用的。”三王爷懒洋洋地靠在榻上,张着嘴等姑娘把葡萄喂进来。 “那倒是,还不如在外多待几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冯紫英点点头,继而愁眉,心道,若只是这般倒好了。只要有林如海和常大学士撑着,怎么也不能叫他被扔去那些荒野边境。可是据说乌拉一族正撺掇着参吏部侍郎一本,好直接把怀瑾的上上考绩给去了。 在马场里头居然收到这样的消息的冯紫英也是被吓了一跳,除了一些明面上流传的消息,他敢和两个王爷聊聊,但是这样已经涉及到朝堂之上的隐秘消息说出去,他担心自己的这颗脑袋。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压着这样的消息,没叫任何人知道,就算是柳湘莲也不敢说。不可否认,在心中忐忑的同时,他尝到了一丝危险而隐秘的快意。 大约人好奇心这个天性是根植在内心,无法完全泯灭的。若是,叫冯紫英就此收手,却是不可能的。事到如今,马场越做越大,三王爷更是将这里视作聚宝盆。他是这个马场上博戏最大的庄家。凡是有一两银子的赚头,其中就有一半是三王爷的。 就算他想收手,湘莲那边好说,只当做千金散尽罢了。三王爷那边就交代不过去,也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 冯紫英想来想去,愁了好几个晚上睡不着,终于有一天被自己的老子给拦住了。 他这个老当益壮的老子上下瞅了他几眼,看着他萎靡不振的样子,就冷笑一声,道:“怎么,在马场那边玩得太过头了,连腰板都直不起来了。” 对了,他这个老子除了老当益壮,说话还又毒又狠,相当的荤素不忌。 冯紫英揉了揉脸蛋,道:“这么明显吗?” 对此,一等将军冯唐的回应是:“还不快给我滚进来。” “说吧,到底什么事情,你觉得老子我也兜不住。”冯唐踢着自家小儿子的脚后跟,叫他去拿醉仙酿去。冯紫英瞧着老头子悄咪|咪藏起来的酒,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还是重新泡了一壶茶来。 见这小子居然泡了一壶清茶,老头子不由地嫌弃地撇撇嘴。见他一脸心力交瘁的样子,还是勉为其难地接过来,押了一口。 冯紫英见他喝了一口就不再动茶盏,也不以为意。自家老子什么性子还不知道么,就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包括他听到的朝堂上的消息。 “听着是还听要紧的。”冯唐是经历过三朝风云的老人了,倒不像他儿子这般慌张,想了想,他问道,“你可知道,你老子我原本是太上皇的心腹?” 冯紫英默默地点头,这种事情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太上皇退避大安宫之后,我也就致仕了。”冯唐踢掉靴子,往炕上一盘,道,“然后直到如今,这么些年也安安稳稳地过来了。” 他算是急流勇退,才没落得个和当初的张家一般的下场。那可是阁老啊,中极殿大学士,正一品光禄大夫,已经升无可升,位极人臣。这样的人家,说抄就抄了,说斩也就斩了。 冯紫英默默地听着,那段日子他是记得的。那时候他已经是半大的少年,整个家里人心惶惶,他被整日看管着不被允许靠近大门一步。 所有的仆人,脸上都带着不安的神色,就好像随时就能拎起包袱就跑的样子。而他的母亲脸上虽然依旧镇定,但是冯紫英不是看不出来她眼底深处的决绝之色。 那时候他就模糊的想着,若是真有哪一天的话,他一定要看好她。 幸好,在父亲消失了很久之后,终于有一天,他安全无恙的回来了。身上只剩一件裹在甲胄里面的战袄,披甲不知道去了哪里。冯紫英心里若有所觉,果然自那之后,他的父亲就致仕了,明明那时候他离着致仕的年纪还远得很。 虽然一时去了权势,但是好歹人还活着,比起另一边男丁论斩的论斩、流放的流放,他们家已经好了很多。至少人都安然无恙,也没有论罪离散。 权势的失去是一时的,好歹他们家向来和几家勋贵来往密切,这些年来好歹挺了过来。大哥他们注定是不能有什么出息了,但是几个侄儿都是千里驹,只等下一代就能起来。只是,在此之前,他也是千方百计地在这个京城里头维持关系。幸好,他和三王爷早年认识,有时候王爷也愿意替他说上几句话,他算是拉着手里的人脉稳了下来。也不至于完全被踢出那个圈子——以后几个侄儿的前途还要看这些,才有更多的机会。 所以,当林瑜提出那个计划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应下了这个主意。 “这些年是辛苦你了。”冯唐伸出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自己这个幺儿的肩膀,他还能不知道一开始这个孩子在外头吃了多少委屈,他都看在眼里头,虽然心里了疼得厉害,但是却帮不了什么,都是他这个做长辈的不能荫蔽家族的过错。 冯紫英沉默了一下,洒然一笑,道:“再不必说这个,都过去了。” 冯唐收回手,点点头,道:“那时候的事情是过去了,但是并没有完全过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和那些皇家的人相处,根本就是与虎谋皮。而这一回乌拉一族的人带着大皇子的所谓诚意又找上了门,也不想想他这样一个早就没了实权、头上空挂着一个一等将军衔的老头子还有什么用处。面的瞪大了眼睛看来的幺儿,他若有所思地问道,“我记得,这个马场本就不是你的主意,对吧?” “是这样。”冯紫英强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没有完全过去是什么意思的疑问,简单地又说了一边林瑜和马场的关系,就被冯唐挥手打断了。 “你和我说说这个小林知府。”他倒是饶有兴趣的,却不料冯紫英不迟这一套。他挂下了脸,问道:“到底是什么回事,什么叫做没有完全过去。” 冯唐心里暗悔自己刚才失言,见冯紫英坚持的样子,他又大了,说来可笑,但事实的确是,这些年来冯家还能在京城中立住脚,一部分是靠着同为勋贵的故旧,另一方面也有这个孩子的一份功劳。就只好解释了一下乌拉一族怎么带着大皇子的意思找上门的,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老子又不傻,早就回绝了。” 冯紫英冷笑一声,道:“若只是一个不开眼的大皇子还有眼看着失了圣心的乌拉一族倒算了,打发了又能如何?可您说没玩,这里头只怕不止这么简单吧?”说着,他伸着一根手指,向着铁网山的地方指了指,道,“里头是不是还有这一位的意思?” 这一段时间,太上皇正好跑去了铁网山避暑去了,冯紫英指着那里,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冯唐叹了一口气,道:“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愁得接连几天没有睡好了,你那个马场能收集的信息是真的很多很要紧了。”这小子以前明明很好糊弄的,没想到接触的信息多了起来之后,反而不太能瞒过他了。 只好承认道:“自然如此,那一位的信物我还能不熟么?这京中只怕又要下一场暴雨了。” 冯紫英将自己的小问题一下子抛在了脑后,毕竟他的问题能等,但是自己父亲遇上的却等不了。他肃着一张脸,纳闷道:“大皇子又何必这么着急,当今春秋鼎盛,还没到时候吧?” 冯唐就意味深长地道:“大皇子年纪轻轻,当然能等,但是,年事已高的那一位可等不得了。”他看着幺儿,说,“那一位的年纪你也是知道的,也就几年的功夫了。” 不知道太上皇是个什么心态,都是自己的儿子上位,到底是谁有那么重要吗?更何况当今站稳了脚跟之后,该尽孝的依旧尽孝,那么要面子的一个皇帝怎么可能不在意读书人对他的评价。 他这么想的,也就是这么问的。 “谁知道呢,也许是为了放不下的权柄,也许是为了数年前的那一桩事,也没人能说得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了。”就算他这一个过去的心腹也不可能,或者说,当初他选择卸下身上的甲胄的时候,就算不上那一位的心腹了。 出了一会子的神,冯唐这才拉着冯紫英的手道:“有机会的话,就去那个林知府的治下走走吧,老是闷在京城也不是个事。” 冯紫英摇摇头,心道自己哪里敢走,就这个情形,只怕过一段时间就要出事。当年他无力改变什么,这一次他至少要护着一家人的安全。就道:“您也别说,反正我是不会走的。”再说,他顿了一顿,道,“就算乌拉一族上蹿下跳地给怀瑾找不愉快,拦着他不让进京。但是,有常大学士和林左侍郎这两个简在圣心的长辈在,必定是拦不住的,就算我现在去了,只怕刚到他那里就得跟着他回来。” 白折腾什么,还是安安分分地待在京城。横竖,等林瑜回来,马场上的事情也能解决了。 而且在他看来,当今想让林瑜回来,常林二人都会不予余力的帮着,回京是早晚的事。至于,柳湘莲说得怀瑾更喜欢外放的话,他只当是自嘲,从没当真。刚才也不过是在两位王爷面前替怀瑾搏一个踏实之名。 毕竟,林瑜的年纪既是优势,同时又是劣势。优势是前途无限,劣势也很明显,这当皇帝的容易觉得相对于年纪,他升得太快,以免他以后封无可封,出手压一压。 就像是四王爷说得那样,有实干之才,正好在外面多转个几圈。这话听上去还挺有道理的,就怕哪一个会这么在当今的耳边一说,到时候当今就算觉得乌拉一族跳得可恨,也不由得趁了那些人的意。 听自己这个幺儿这么说,做老子的心里笑一声,暗道,到时候直接把人给扔出去,还管你怎么想呢?面上不动声色,道:“你那个朋友要是真如你所说是个聪明的,就会继续谋外任。”这个林知府自然是一个聪明人,要不然当初那么些官员也不会就这个刚从科举靠上来的新科状元自动请缨跑去兴化了。 冯唐活了一辈子,也看了不少的人。不说完全不相信一心为公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但是他相信,一个做生意从来不亏的人是不会主动去吃亏。 除非,他人眼中的吃亏在林瑜眼里却有着更大的回报。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一回的常林二人绝对不会竭尽全力地阻止,而是会暗中顺水推重,转而给林瑜挑一个比较合适的位置,不叫被安排到穷山恶水去。 冯唐猜得一点错都没有,事实上,在发觉广州府要开埠的时候,常林二人就默契地暗中盯着朝里的风向,准备把林瑜往哪个位子上推了。 从兴化府到广州府,就算还是在知府,但是不同的知府管辖的州府不一样,也有上下之分。对于林瑜来说,就算品级没有变,但是实际上是得到提升的。 更何况,开埠这样涉及方方面面特别是东番的这样重要的改变,也只有林瑜亲自在广州府里盯着,才能叫人放心。就算广州府还是广东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知府的顶头上司的驻地,又有广东水师提督驻扎,但是这的确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机会了。 而且,他们更相信,林瑜在并非自己一人独大的情况下也一样能达到目的。 第78章 林瑜的确比林如海他们想象中更快地知道了广州开埠的事情,不只是卯兔那边的消息, 而是张家大舅已经到了他这边。 行商之间的消息比人们想象的要快得多, 特备辰龙看见张大舅的时候,还特别照顾了一下人家。 “老太太身子还硬朗, 就是一直念着你。”张大舅在自己这个外甥面前一向没什么长辈架子, 等林瑜长大后更是这般。他坐在兴化府的府衙里头, 看了眼周边的陈设, 道, “也太简陋了一些。” 就是他年幼的时候何曾过过这般粗糙的日子, 如今做了知府,反而简朴起来了,张大舅看着心疼, 立时道:“这些年舅舅给你收着好东西呢,回头就叫人给你送来。” 林瑜谢过了张大舅的好意, 然后道:“不忙,这兴化府我也只能呆半年了, 下一任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送来也是麻烦。”又问, “舅舅是为了广州府开埠的事情?” “是这样。”说起这个,张大舅的眼睛亮起来,道, “这是难得的机会, 若是吃下一些,后代无忧。” 哪有什么无忧之法呢, 原本历史上十三行一开始的确风光了,但是后期面临没落几乎是必然的。林瑜心里这么道,也不好直接泼他的冷水,想了想,道:“开埠是一定的,但是朝堂上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具体的说法下来,舅舅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张大舅点点头,道:“几个皇商里头正在挣,也不过挣个名分,到时候谈起来能稍稍多占一些好处罢了。”就看到时候有多少的人家能去挣这一块的利益,最后,占不占打大头还是要看各家自个儿的生意。 “很是,这样大的贸易往来一家人家吃不下来。”林瑜挺赞同,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主意,面上只道,“既然如此,舅舅也不必急着去广州府,回头,外甥有一个人要介绍你认识。” 张大舅知道自己这个的外甥一向有主意,而广州府那边暂时还没什么动静,没什么犹豫的点头应了下来。 林瑜打得自然是暗中控制走私贸易的主意。这时候第一次工业革命还没有开始,华夏对外贸易一直处在顺差地位,可以说整个世界的白银哗哗地流向本土。在这样的一个贸易相当繁盛的过程中,走私其实基本上是无法禁绝的。 就算是打着官方之名的那几个商家,就算在新任粤海关监督的紧迫盯人之下,如果有机会瞒过朝廷,想必他么也不会犹豫。 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如今京城那边常林二人肯定在想办法将他推到广州府的位置之上。新任粤海关监督这个职位是不可能的,首先,想要担任这个位置,必须是有过榷关监督的经历。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一位新任的监督,当今必定会在自己的心腹中挑选。 毕竟按照林瑜印象中的发展来看,广州的开埠带来的源源不断的外界奇巧之物被上供进了宫闱。更重要的是,粤海关的税银有一部分直接供给皇室,供皇族享用。 这样直接关系到自身利益的银库,当皇帝不放个能让自己放心的人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根本不可能成为新任的粤海关监督。满打满算,他和当今相处的时间没有超过几个月,哪里培养得出来什么君臣相得。更何况,林瑜对于增长皇帝的小金库也没有丝毫的兴趣,只想着挖他的墙角。 当然,在广州府做知府也是一件比较吃力的事情。就像是林瑜在建宁府见到的那个老好人一般的知府,坐落着广东承宣布政使司的广州府和建宁府实在是同病相怜。 也就是说,本来林瑜在整个府算得上一家独大,就像是他在兴化府。但是,去了广州府的话,他上头就顶着一个广东巡抚还有一整个承宣布政使司。 不仅如此,鉴于广州府的地理位置,还有一整个广东水师。如果说,那几个文官林瑜几乎没有放在心上的话,这个水师提督却是他必须拿下来的一个人。 但凡走私,瞒过城中之人,林瑜相信自己的手下们能在商户的配合之下做到。但是,只要不属于正规渠道的片帆下海,就必须将这一支水师握在手心。 至少,也必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个水师提督,即地方都指挥使,正二品的武官,已经算得上是地方大员了。 也不知现任的广东水师提督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林瑜想了想,唤来子鼠,叫他先去和东番郑氏那边联系一下,应该没有比作为敌人的郑绍更加了解这个人的了。 在郑绍那边的答案回来之前,林瑜先引着张大舅见了见俨然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商人的爱德华。 张大舅听见在京城和苏扬等地大行其道的玉英阁其实是自家外甥的产业,而这个所谓的洋商只是一个代理人也没有很惊讶,大约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就凭着这些年来张家在漕运往来,运货等从来没有遇到过麻烦的时候,他心里就暗暗猜测过。 他也曾暗暗地心惊过林瑜的手段和势力,但是,张家是林瑜的母家,若是有好的,这个外甥从来没有忘了过他。若是有什么坏事,说句难听的,张家也逃不开。想明白之后,他就彻底淡然了。 爱德华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竟然能够成为自己曾经羡慕不已的大商人,就算如今西方的贵族已经瞧不起商人,认为他们地位低下,但其中一些已经快要入不敷出的小贵族多少是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 就像他,虽然顶着一个贵族出身的名头,实际上身上根本没有了爵位。本来,他的父亲也就是最低一等的男爵。当初,为了想要他的兄长将男爵继承下去,也花了一笔不小的钱财。 只不过,爱德华知道自己终于时来运转了! 之前林瑜将香水、不、花露生意交给他的时候,他是真的不敢相信这样的馅饼真的从天上掉下来砸中了自己。就算,林瑜只是需要他做一个能够出面的代理人,但是,这个少年贵族为此付出的钱财依旧叫他难以置信。 他的确有幸见识过奢华的宫廷,但是,他自己却从来不曾拥有过这么多的真金白银。 曾经在梦中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如今真的在这块土地之上实现了。爱德华对着付给他工资的林瑜可谓是殷勤备至,白苓刚一传话,他就忙不颠的来了。 要不是他知道自己的这一位雇主并不喜欢说一些毫无意义的马匹,他觉得自己能有一肚子的赞美足够滔滔不绝地讲上个好几天的。 已经在这块土地上过了第三个年头的爱德华除了那标志性的金发碧眼以及爱夸张的性格,方方面面其实已经很像一个标准的华国人了。 三人见过礼,林瑜开门见山道:“喊你来,是有一个很重要的消息需要说,广州府即将开埠,原本的走私将大规模减少专为地下。”顿了顿,他面对着这个头脑并不是非常精明的法兰西人放弃了长篇大论,直接道,“这些你都不用管,需要你做什么,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教你。你只需要现在就准备,启程就广州府就行了。” 爱德华毫无异议地点点头,林瑜见他乖觉,便给了一个甜枣:“之后的生意不会仅仅止于花露这一块,到时候你可以将自己的钱财拿出来,我给你算分成。”爱德华听得眼睛都亮了,乐颠颠地去了。 张大舅看着这个格外傻气的外人走了,笑道:“这人倒是乖觉。” “那是利益面前。”林瑜对着那些有奶就是娘的歪果仁可谓是相当的了解,“这些人看着直来直往的脑子特别简单,面前财务往来的时候就特别的认真。不要小看他们,这些人就是我们以后的对手。” 张大舅品了品对手这个词,低声道:“以后的?那现在的呢?” 林瑜似笑非笑地朝着北边一抬下巴,道:“可不就是那里。”面对着张大舅沉默的表情,林瑜轻轻道,“过一段时日就将家里人迁来广州府,我再送他们出去。放心,我做事自有分寸。” 张大舅就叹一声,斟酌着一字一句的慢慢道:“你打小是个有主意的,那时候老太太就说了,你妹子得了个不凡的,偏偏没福。”他看着林瑜听见他的母亲时微动的眼神,心里安慰,接着道,“既然你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要你一句话,我这个做舅舅的绝不推脱一个词。” 林瑜从椅子上走下,面色沉肃,躬身一礼。张大舅忙上前扶了,甥舅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送走了张大舅,子鼠还没有回来,林瑜想了想,若是这一回真的调往广州府的话,那么他就该想想怎么在兴化、东番以及广州府之间建起起一条快捷而有效的信息传递渠道了。 就在林瑜想着在东番之上弄出一个隐秘的码头出来之时,黄石就先从北州回来了。 “怎么样了?”黄石被林瑜派去北州去挑一个地方建立起他们自己的基地的,就像是他之前猜测的那样,地支这一次将会面临重大改组,也会面临一次自旧年隐入地下之后的第一次扩张。 他笑容满面道地道:“都挑好了。”这一回他还看见了那个被他捡回来的后就跟了他姓的小子,他自己是个没妻没儿的,有这么一个就像是有了一个继承人一样,心里莫名地有些舒坦,看见那小子现今得了提拔,更是高兴。 “那就好。”林瑜点点头,眼神从他有些咧过头的嘴上一瞥而过,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黄石内心一凛,面上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看见之前属下捡回来的那个小子了。以前还跟个小狼崽子似的,现在可出息了。”他不敢隐瞒,一一的说了。 “哦,是黄仲啊。”说起那个机灵的家伙,林瑜脸上也泛起笑容来,道,“是个机灵的,本事也很不错。”这一回被提拔为百户了,要是换做朝廷那边,就是一个正六品。有了这个品级,才算得上是进入了正经武官的序列。 “可不是。”黄石心里的确高兴,却生怕林瑜说什么叫黄仲接自己的班的话,就算按照自家大爷的性子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他是真心不希望黄仲年纪轻轻就进了地支,就道,“正好给大爷效命。” “要他的命做什么,都是花了大代价培养出来的这么几个,哪一个的命我都省不得。”林瑜玩笑了一句,这才说起了正事,“地支这一回全面扩大,十二生肖独立出来,他们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留一个在我身边护卫我的安全就行了,多了浪费。” 说到这里,他摆摆手示意黄石不要反驳,他已经定下了,问道,“典山训练的如何了?” 黄石就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神情来:“跟地支、不,十二生肖比起来,那是完完全全的不堪造就。但是,后来白大儒接手了,属下瞧过一次,不用火枪的话,就算做不到百人敌,十几个大汉轻易奈何不了他。”言下之意,做贴身护卫是合格了。 “那就行了。”林瑜轻笑一声,道,“白师父还是和戴老先生混在一起?” 前头钓鱼台初步形成规模的时候,戴梓就被他送去了那里。在钓鱼台上这个老先生可谓是如鱼得水,天天和那些大匠混在一起,算这个做那个的,林瑜也不管,横竖最后他的要求能达到就好了。 而白师父是和黄石一起,最后一批来的兴化府。来了之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去了钓鱼台,甚至都没有见被他扔在兴化的管云飞一眼。白师父被称为大儒,可是相当的货真价实。君子六艺,他哪项都很精通。在他习惯了姑苏的数算中使用的大量符号之后,他就给那些工匠们算过好些数据。 说来也巧,白师父和戴梓也曾经有过几面之缘,这一回见面,两人在数算之上日日相争,到算得上是相得益彰。 白师父哪里能不知道戴梓获罪流放途中身死的消息呢,就算见了人也依旧毫不惊讶。戴梓心思直,只当是白师父和他一般被林瑜给说服了,是一边的人,也就毫不避讳地什么都拿来和他讨论。 这些事,早就被对着林瑜算得上是绝对忠心的人看在眼里,也报到了林瑜的案桌上。 面对林瑜的问话,黄石点点头,道:“是这样,两位老先生在数算上天赋奇高,其他人都跟不上他们的思路。”犹豫了一下,问道,“大爷您可是觉得不妥?” 林瑜摇摇头,道:“无妨,白师父是个靠得住的,若有话,他自然会来和我说。”既然他什么都不说话,可见已经是抱着默认的态度了。 他思考了一下,继续说着地支的问题,道:“十二生肖除了辰龙以及在我身边留上一个之外,其他全都撒出去,有些事情不是他们来我也不放心。地支之下,与生肖等同的,立信息处,专管各地情报的搜集。人你先挑选训练起来,以后有用。”这个部门他是准备用来混在各处的商队之中,辐射全国的,到时候各地有什么事情,就不会逃脱得了他的耳目。 不过,这个暂时不急。如今这个时代的信息传递只能靠信鸽和人力,他在这一方面其实已经走在所有人之前了。 黄石一一记下,见林瑜没有别的吩咐了,就先回了北州。 如今的北州,已经很有些欣欣向荣的样子了。城区之间规划的井井有条,道路都是两分的,所有人靠右。又特别划分出马车的道出来,只要按着规矩来,不怕被撞到。 北州的东面有一片非常美丽的花海,这个地方除了吸引了大量的文人墨客驻足之外,也是林瑜的花露制造中心。现在这篇花海的面积还不是很大,想必过一段时间这片花海会变得动人。 玻璃的制造和花露制造中心很远,在北州的西面,两个厂家之间的距离横跨了整个北州。不过,道路的建设大约是拥有着水泥这种大杀|器的林瑜最不担心的。不过,这一次不用他自己一个人来承担这些基础建设。经过大半年的建设,北州的经济已经能做到初步的流通,公库之中再也不会空得连耗子都不来。 将这些路段承包出去之后,承包人从他这边购买水泥,再去请来工人。东番曾一度因为地主大规模退佃而出现过的慌乱眨眼之间消弭于无形。现在,反而出现了人慌,工人的工钱也有保障。 建设只是一时的,北州总有建设完的一日。但是北州之后还有整个东番,在出现工人无活可干的矛盾之前,林瑜得开辟出新的领域,否则这些失地工人爆发起来的力量相当的可怖。 在实现自己的目的之前,他还不想因为步子迈得太大,反而引起内讧,消磨了自己的势力。 郑氏有自己的水师,而这一支水师直到现在还在他们自己手里把持着。林瑜很是心动,但是组建水师太容易引人注意,还不如先练出一支步卒出来。 只要火枪的力量足够,整片中原地区,就没有能对上林瑜一合之力的。他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就算他的钱财足以支撑一场或者两场的战争。但是,没有一段稳定时间的发展,贸然对上有着整个中原力量的如今的皇室,恐怕也要吃一壶。 所以,现在将根基扎牢才是最重要的。 林瑜的手指在沿海一片滑过,当初南宋龟缩南方一隅,但是因为财力雄厚,也撑了那么长的时间。他的话,踩在巨人的肩膀之上,不至于连古人都比不过。 东番的问题不用太担心。一年之约就快到了。无论,郑绍的决定如何,他都有应对之法。毕竟,在那个晚上郑绍的手指那么一划之后,他就没准备让东番滑出自己的手掌心。 但是,要借由着东番和兴化府的力量辐射出去,来控制整个海域以及沿海部分的话,却并不容易。 不论再难,林瑜还是要在沿海地区扎下一个坚实的钉子。若是以后用不上还好,可若是哪天要用上了呢?临时抱佛脚可从来都不是他的风格,做好完全的准备,这才是他该做的。 这样的钉子不会是兴化府,就算这是他现下力量培植地最深刻的一个府,但是兴化府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他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 但是,也不能完全否认这里已经被他经营得很理想了。若是换了一个地方的话,不一定会有他在兴化府这般的声望。 林瑜可以肯定,若是他真的扯呼反旗的话,整个兴化府拉不出一支能有效反抗的队伍来。 斟酌了一下,林瑜还是没有完全放弃兴化府,毕竟从兴化府直取江西也是一种办法。 “大爷?”白术端着午膳过来,见林瑜站在舆图之前沉默着思考着什么,还不时目露凶光的样子,不禁开口问道。 林瑜眨眨眼,发现自己的思绪已经完全陷入了武装造反一条线之中,不禁暗笑自己钻牛角尖。一边在白术的伺候下洗过手,慢慢地用膳。 寂然饭毕,漱过口,林瑜这才端着一盏香片,问道:“京墨今年是要考乡试了吧?” “可不是,去年没赶上恩科,今年正科,说是院试已经过了,就等八月的秋闱。”白术收拾了杯盘,交与白苓端下去。又道,“大爷怎么说。” “我原本想着让他考上去,考中进士也无妨。”低头吃了一口茶,然后道,“这一回可不行了,万一真要考中进士,我还得跟朝廷抢人,麻烦得很。” 就像是辛宗平,他已经预备着辞官了。 北州现在不缺人,却缺少能够干活的官员。柳秋池在和林瑜谈过之后,本来也想和辛宗平一般,脱了身上的这一个官袍。被林瑜给阻止了,这些人都是他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但是举人为官,朝廷并不会管太多。不像是辛宗平这个在册的进士,若是朝廷有需要,第一批起复的就是他们这些人。 而林瑜走后,就连续两个同知辞官,还全都不见踪影,这也太显眼了一些。 柳秋池勉为其难地答应在兴化府府衙在做一段时间的同知,等上头有什么变动的时候再做打算。就像是林瑜说得,也不知道下一任的兴化府知府是什么样的,好歹这个地方也是他看着一点点起来的,就这么交给别人他也不放心。 是以,就算他的心已经飞向了师父来信描述中的北州,但是职责所在,他还是好好地留在了兴化府。 这时候辛宗平已经从兴化府的班房消失了,那些个秀才都是知道的,他这是回去探亲去了,大约以后就会留在西山书院做一个先生。毕竟他们常听辛宗平说,要不是林瑜有需要,他才不会大老远的跑来做苦力。之前考中进士也只是为了家中交代得过去,以后还是要继承西山书院的。 这江南的读书人哪一个不对着西山书院如雷贯耳,对他的这一番话可谓是深信不疑。哪里知道,辛宗平早就被林瑜给送去了北州。给朝廷的辞呈也是早就预备好的,只等着林瑜一从兴化府卸任,就一道递上去。 这时候的官员有真正随性的,挂印而去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别人也就酸两句,算不得什么。 “这样也好,省得那小子老念叨着。”白术笑道,到不觉得林瑜这样就叫京墨放弃这样光宗耀祖的机会有哪里不对,“他就快来了,也不知道苏木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了。” “军中写信不便,他能送出消息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子鼠他们没白教他。”林瑜愉快地轻笑一声,苏木最后一次传来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到了保定府。真是不知道他怎么和漕运上的人搭上的,毕竟漕运和辰龙可是两回事。 早年的时候,苏木在张忠的手下被调|教着,那时候还在林如海的盐政府上,地方有限。有时候遇上子鼠他们也去小校场里头活动活动筋骨,他们就会教他几招。 不过,那时候地支也处在草创阶段,很多东西没有现在这样完备。差别应该还是挺大的,可见是真的出息了,至少知道自己动脑子了。 至少,辰龙可是破天荒地赞了那小子一句。 “后来王子腾传过消息来,北边喀尔喀又有些不太平,他就将这小子给塞进了另一个营里头建功立业去了。”林瑜口中的喀尔喀就是后世的外蒙,朝廷对着这些当年‘入关’立下功劳的草原上的部族一向采取联姻加安抚为主的策略。偶尔那边闹得有些大了,那就给个棒子。王子腾与当今已经是君臣相忌,当今自然不会再让他得什么功劳。但是,以他现在的权势,赛一个小子还是容易的。 “北边。”白术念了下这个遥远的词,道,“只盼他平安吧!” “放心吧,要一鸣惊人或许难,但是他要活下来绝对没问题。”林瑜用上了绝对这个词,辰龙和他说了,在见到苏木之后,他特地给了他一些白药,关键时刻能够保命,“为了这个,辰龙还自罚了三个月的饷银。” “那是该的,都说了白药是一级机密。苏木倒是无妨,这要是被别人发现了呢?”白术毫不留情地说道,再怎么好,她的心目中自家大爷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配方是机密,些许药品并无多大妨碍。”林瑜还不至于在自己的手下身上克扣这一点药品,就算现在苏木离开了,以后不出意外的话,他还是会回来的。 林瑜并不怀疑这一点,他身边成长起来的人,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潜移默化,其实已经难以认同朝廷的那一套了。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北边的动乱。不过,暂时他的手还不能伸到那边去。而和北边有商业往来的张家也没有深入到那边去,就算是林瑜,也只能希望苏木能在行军的同时有心去记下周边的一些他判断有必要记下的东西。 比如说,当地一些牧民的生活。 苏木跟着林瑜的时间比不上京墨,但是也很久了。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比起这一些保命用的、还有如何更加干净利落地杀人之类,更宝贵的是林瑜教给他的不同的思维方式。 就像是他手下的兵士对着这里的牧民提供给他们的酥油茶一边吃一边不习惯的咧嘴的时候,他却能看出这些牧民豪爽热情之下不是很如意的生活。 他已经是一个总旗,手下领着五个小旗,一共五十人。这一次他并没有领上什么能吃功劳的活计,谁叫他升得快,招了人的眼。不过,在周边巡逻的时候还能碰上这些牧民也算不错。他想,自家大爷会对这些人的生活感兴趣的。这么想着,他的问话就越发的细致起来。 他的语言是到了当地之后现学起来的,幸好这个牧民大约是和南边来的商人做过生意的,所以会一些蹩脚生硬的汉语。两个人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连蒙带猜地倒也说得高兴。 从这个热情的牧民口里他知道,他们还是一个日子过得很不错的部族了,就算冬日里难免要挨饿,但是却不需要像那些小部族一样,饿死人,好歹连大人带娃娃都能活下来。 送走了这个牧民,苏木沉默地一会子。突然嗤笑一声,心道自己真是傻了。草原上的牧民日子不好过,难道中原腹地的百姓日子就好过了不成? 连年的饥荒,不是这边死了人,就是那边闹了灾,有那个心情去同情外族,还不如想想怎么解决眼前的局面,以后才有资格去忧国忧民。 就像林瑜常常说过的,在其位谋其政,以及时时拷问自己的立场。当不必要的同情心蔓延的时候,想想自己是不是有这个本事去实现全天下的人全都衣食饱暖。 想完之后,就觉得自己清醒了。 可惜不是大爷或是京墨在,否则凭着他们的智慧,要学会这语言只怕是轻轻松松地事,到时候也能问出更多的内容出来。苏木可惜了一声,将得来的情报小心地用炭笔在纸卷上记下来,然后塞进腰带的缝隙里头。 拎起身侧的刀,苏木站起了身,招呼着兄弟们继续前行。他看了看身上总旗的服饰,立定决心,不混出个样子出来对不起大爷这些年的教导。 至于什么样子,苏木想了想,至少也是个正五品的千户吧? 他不知道,在林瑜的手下,如今最高的一个也就是张忠,是个实质上的千户。不过,随着北州的逐渐走上正轨,势力的逐渐稳固,千户必然满足不了军中人的向往。 整体品阶往上升是早晚的事情,只看那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境况了。 扩军一直在悄悄地进行中,原本张忠的这个千户一直没有满额,名不符实。这些天过去,不说做工的如何,至少原本姑苏庄子上出来的好些个年轻人好些已经投了进去。 林瑜没有对此大张旗鼓地宣传,本就是在悄悄进行的事情。但是,也有一些心思活络一些的,打听到了兵士们极高的饷银,还有田地保障之后,摸索着出现在了征兵处的人面前。 征兵处的人原本也在工地上的招人处做过,那人年纪有些大了,腿脚也不灵便,家里也不缺银子,于是就继续捡了这个轻省的活计做。饷银不多,也聊胜于无。 那人一抬头,看见眼前这个汉子一下子就笑了:“又是你,怎么,想要进军营?”来人可不就是当初第一次来就拿上了拉人赏银的葛来青,那人还记得这个汉子,还多亏了顺路路过的黄仲。那时候那么忙,一个外来的汉子不好记,但黄百户却好记得很。 葛来青身上已经看不出当初身上的警惕之意,他挺直这腰板,意气风发的,道:“可不是,我想过了,那些个先生说得好,好男儿就该拼一份功业来!”他这段时间在工地上读了免费的班,还意犹未尽地报了夜读班,如今已经升任管事了。 但是,他一直念着当初那个年轻的百户,打听了之后,那个兄弟就托人送了一封信给他。说是,如果愿意跟他的话,就拿着这封信去征兵处。 葛来青问了好几个先生,又翻来覆去思忖了好几宿,最后脸一抹,干了! 第79章 “你看看,这里如何?”郑绍带着田师爷走出灰尘飘飞的工地, 身后是被他派来这边, 纪录这个每日一变的北州的文员,司马菁。 郑绍昨天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广东水师提督的信息都与子鼠说了, 不过, 好些话并不能只靠转述, 所以他也请了林瑜来东番一趟。在此之前, 他想着, 亲眼去看一看司马菁笔下的那个光怪陆离的北州。 工地之外是井然有序的小商铺, 来来往往的人步履匆匆,脸上是忙着自己分内事情的急切,但是微微发亮的眼睛却显示着他们对生活的满意。 这叫习惯了讲究一个缓而雅的读书人的排场的田师爷有些不大习惯,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欣赏这样整体蒸蒸日上的氛围。 他点点头笑道:“城区秩序井然,虽然还到处都是正在施工的地方, 却看得出来,整个北州建设好了之后能吸纳很多的人口。”这些人口被集中起来了, 就是一份巨大的财富。 司马菁见他们想要到对面去,忙上前悄声道:“前面有专门供人穿马路的人行道。” 两人被提醒了也不觉得恼羞, 一抬头,正好看见文员所指的方向有几个穿着灰色袄子的人,他们正用两条木制的栅栏拦住了两侧, 拦出一条道来。 一群留着各式各样小揪揪的小儿手牵着手从他们特地拦出的道路上走过, 还不忘嫩生生地抬头对着那些穿着灰衣服的人道谢。 见此情状,几人不由得都露出一个微笑来, 而两边的马车都耐心的等待最后一个孩子走过去,木栅栏撤了之后再扬起马鞭,整条街道这才重新开始流动。 “这就是小学?”郑绍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有些酸涩又有些莫名的激动。大约就是这十几年他一直顶着朝廷那边的心思没有白费,但是自己又的确没有林瑜做得好。 “那只是幼稚园。”司马菁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在王爷有需要的时候站了出来,领下了前往北州的职责。本以为这是个注定叫人厌恶的职位,毕竟在北州的人看起来,他就是一个光明正大放在他们这边的钉子。 的确,一开始他是招了一些人的白眼,更多的人选择了无视他的存在。但是在一日,林知府亲自领着他到处走到处说了各处的功用,又说他对这一座城市的期许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对他冷目相待。 同样的,他心里渐渐地立下一个志愿,他想亲眼见着、亲笔写下这个自古从未有的城市建立起来。他不敢与写下史记的司马迁相比,但是,他愿意效仿这一位和他同姓的先人。 心里这般想着,文员接着解释道:“这里的小学只收年纪满了六岁的孩子,男女不限。不过,女校现在只有一所,小学生也少一点。”要不是小学是免费的,大约送过去的孩子更少了。 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林瑜一定要建一座女校出来一样,不过,在见过了这位知府的高瞻远瞩之后,文员也只是默默纪录,并不多做评论。 就像是林瑜说得那样,女子的智慧从来不属于男人。盛唐之时,女子能当家做主的更是普遍,所以,在这个北州,女户是被允许的,更是被保护的。 “哦,还有女校?都教些什么?”郑绍饶有兴趣地问道,边上的田师爷面上露出不大苟同的神色来,但是却沉默不语。 司马菁摆摆手道:“女校男子是不能进的,差得严着呢。”不过,教些什么他都是有些耳闻,“具体内容和小学没什么区别,似乎就多了一门刺绣的课。” “走,我们去小学看看。”郑绍听了兴起,问道,“这会子下学了不曾?” 司马菁掏出怀表看了一眼,道:“应该下课了,但还没下学,这时候去正好。”他引着两人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一行三人走了一会子,将工地上的喧闹给抛在脑后。 “这里倒是僻静。”田师爷看了看,纳闷道,“怎么这么多的商铺?也不见人前来买东西。”他大约是没见过私塾边上会有这些商铺的,是以一时觉得奇怪。 倒是司马菁早就看习惯了,不以为意,道:“每逢上下学的时候人就会多起来了,都是一些小儿喜欢的小东西小吃食。”如今北州的工人凡是勤奋一些的,都能攒上一笔不错的银钱,家里的小儿一闹,少不得花上几个子,不是什么贵价东西,就当是哄孩子罢了。 他上前和大门处门房说了几句话,又将什么证件之类的东西给他看了看,见对方点头了,这才回来引着两人进了大门。 黑油的大门一打开,就见里面别有洞天。小儿们特有的细细的笑声隐隐约约的传来,叽叽喳喳地格外清脆。 “这时候正在校场上练武。”说是练武,其实也只是跑跑跳跳而已,和林瑜当初那样的差得远了。不过,先生们看见好苗子也不会吝于多操练几番。 “还要练武?”田师爷觉得这大概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私塾了。是的,就算林瑜取名为小学,但是在他的心目中这依旧和私塾没什么两样,区别只在于官府的府学不会从普通一等,而是能考上生员的人才有机会。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啊!”自己的父亲和自己就是武将出身的郑绍对此适应很良好,大约是当初林瑜和他描绘的汉唐风采如今一点点借由着各种迹象展现在了他的眼前的缘故。 三人没有惊动任何人的转了一圈,又躲在一边看了看校场上肆意奔跑、小脸蛋一般红扑扑的孩童们,就悄悄地离开了。 “不是说都在校场之上吗,本、我怎么看见好些孩子还在念书?”出了大门,郑绍翻着手上简单的课本,问道,“这历史,编得有意思。”课本上图文并茂的描述了汉家的由来,从三皇五帝到秦汉一统,甚至还附上了一张粗糙的地图,直白地将诸夏民族的先人是怎样一步步扩大着地域,一手执剑一手捧书地化夷为汉的。 这一本历史书在小学里按照规矩是不能带出去的,还是司马菁做了担保,又和做校长的见了面亮了郑绍的身份,这才拿了一本出来。 书上还标着编号,郑绍手里的就是一连串的零,原本那个校长准备自己收藏的。见郑绍喜欢,他为了不妨碍了大爷的大计,这才忍痛割爱。 田师爷摸了摸胡子,道:“可不能叫朝廷那边的瞧见。” “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在这之前,做好准备就是了。”听闻了郑绍前来的辛宗平亲自出面,正好遇上了从小学里出来的三人,道,“见过郡王爷。” “切莫多礼。”郑绍摆摆手,眼睛还盯着手里的书本子,问,“这是哪一位高才编的?” 辛宗平笑而不答,郑绍身后的司马菁就笑道:“回王爷,这人就在您眼前。” “哦!”郑绍终于从书本上抬起眼睛来,赞赏道,“怀瑾麾下怎么就招罗来这么多的人才?” “王爷谬赞了,是大爷提供的思路,在下不过是将此完善而已。”辛宗平谦虚道,丝毫不提自己在这一过程中苦心积虑地将其尽量寓教于乐的过程。 郑绍却惦记着来时辛宗平的那一句做好准备,不禁开口询问。 辛宗平像是知道这位郡王爷会有这样的一问一般,微躬身道:“在下这就带您去看。” 很快,郑绍就知道这个准备指的是什么了,就在新开辟的盐田的边上,一大群穿着窄袖战袄的兵士喊着号子从他们的面前经过,看见他们这群生人也宛如未见。 倒是前头领头的那个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叫他领着人继续跑,自己向着一行四人处走来。 “辛大人。”黄仲招呼了一声,又对着后面的熟人司马菁点点头,问道,“这为是?” “黄百户,来见过郡王爷。”辛宗平引着双方见过了,然后道,“王爷想知道大爷口中的准备是什么。” 又道:“在下府衙还有好些事务亟待处理,失礼了。” 黄仲点点头,明白了,道:“交给我吧,王爷请随我来。” 司马菁转头兴奋地在军营里四处打量,如果整个北州府还有什么地方他不能进的话,军营算得上是一个。今天有这样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本小册子还有一支短短的炭笔,做好了准备。 黄仲瞥了他一眼,道:“可以记,但是走之前给我看一下,不能有机密内容。” 司马菁点点头,道:“这是自然。” 军营里头其实没什么好看的,这是在看到这群令行禁止,连动作的角度都恨不能一模一样的兵士的时候,郑绍脸上的轻松之意完全消失了,田师爷更是觉得自己再一次遭受到了冲击。 当初怎么跟自己说得来着,在知道林瑜和前明后人有关系的时候开始,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叫自己惊讶的了。是的,他完全将林瑜的解释当做了不愿意暴露身份的借口。 不说此人不靠谱的猜测给后世带去了相当丰富的野史,此时的田师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捉对厮杀的兵士们,那杀气十足刚劲利落的身手瞬间激起了他全身的寒毛。 在这个军营之中他们见不到任何一个和懒有关的词汇,每个人的腰板都是挺得笔笔直的,就算是在集体上课的时候。每人一支笔一个本子,端端正正地放在面前,有什么要记下的就刷刷地写一会儿,写完了就重新将手搁在膝盖上。 “此乃百胜之兵。”田师爷目光呆滞地喃喃了一句,而边上的司马菁更是双眼发亮,一手捧着册子一手执着笔刷刷刷地写得特别兴奋。 黄仲对着看过来的同样穿着窄袖军服正在给底下的兵士上课的军士摆摆手,然后就带着一行三人继续往前走。等走出了上课的范围,这才道:“哪里敢说百胜呢,如今除了分队演习之外,也就欺负欺负周边的土人。” “演习?”郑绍嘴里嚼着这个词汇,乍一听,还以为是演戏。 “相当于沙盘推演。”黄仲解释了一下这个词汇的具体意思,然后道,“诸位来得不巧,上一场演戏这才刚过去半旬,等下一场还得好几天。”而这个郡王爷显然是不可能在北州待到那个时候的。 “是个好法子。”就是有些耗费钱财,但是些许银钱和兵士的能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暗自盘算着哪天将手下的兵士拉出来也这样来几次,也省得在日益安稳的环境中失了血气。他这么想着,又对黄仲道,“哪一日也叫本王麾下的兵士和你们来一场!” 黄仲点点头,毫不委婉地道:“那我就替千户应下了。” 郑绍就喜欢这爽气劲,拍了拍小伙子宽厚的肩膀,赞赏道:“就这么定了。” 他觉得今日看得差不多了,就准备离开。他是知道还没有关于武器的部分,但是一来他觉得今天看到的眼睛足够多到证明他之前的决定并没有错误,二来,武器往往是军营机密的重中之重。他还不至于那边失礼的要求看这个。 倒是黄仲开口挽留道:“大爷早前交代了,剩下的一样您照样能看。”又笑道,“已经快午膳的时候了,若王爷不嫌弃,看完之后正好试试咱们军营里面的餐点。”也有外头全都清空,没有一个商户的缘故。若是郑绍执意出去再用餐的话,恐怕要走很长的一段距离才能找到商家。 郑绍就不是一个扭捏的,欣然表示:“走。”林瑜都不怕,他怕什么。再说了,他本来也没有别的心思。 离着靶场越近,越是能听清楚隐隐传来的炒豆一样的声音。等到了眼前的时候,声音已经很清晰了。黄仲推开围墙边上开的一扇小门,里面并不是郑绍想象中的一个露天的靶场,而是一个大大的房间,里面有着一个个的小格子将人分了开来。 “这里是练习手枪的。”黄仲引着郑绍在一个小格子面前站定,从走过来的军士手里拿过一把手枪,还有好几副耳塞,一人分了一个。领了枪和子弹后,他在那个军士递来的册子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手枪的枪管里面已经有了膛线,子弹也是定装的。之间黄仲熟练地将装着子弹和火药的纸筒给撕开,掰开手枪的枪膛,比了比面前的人型靶子,毫不犹豫地就是一枪。 郑绍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套的动作,直到黄仲重新装了一个子弹,将手枪递给他,才反应过来。 身为东番之主,他自然是玩过手枪的。而源源不断前来的西洋人也送给过他好几支燧发火枪,但是这样的手枪据说产量并不高,装填的效率也远远比不上眼前的这一支。 他举起枪来,对着五十步开外的人型靶子放了一枪。黄仲拉着身边的一根绳子,将远处的靶子拉到近前。之间靶子上头部胸口各有一个洞,就笑道:“王爷好枪法。” 郑绍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里的枪,不过他也看到刚才黄仲是签了字的,还是将手枪递还给他,道:“比不上你,老咯!”他知道自己是对着胸口的,但是眼前的年轻人却正中头部中心。这一番的枪法不用比,他就知道自己输了。 更重要的是,他为之自豪的火枪队也输了。手铳的杀伤力并不强,他怎么会不知道,但是这样的一把却能达到五十步的射距,这代表了什么意义,不问自明。 当他看到分作三排,在露天的靶场端着长长的那种常见的火铳进行射击训练的兵士时,心中的猜测彻底落到了实处。 同样快速的装填速度,趁着装填快速变换的队伍,无疑表明着这样的一支队伍会有的杀伤力。郑绍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才对着田师爷道:“这才是百胜之兵。” 就连一开始笔走龙蛇手下不停的司马菁也放下了手中的纸和笔,相对于郑王爷的复杂,他心中更多的是骄傲。也许在这个北州待得时间长了,看着它一点点的被建设起来,他不自觉的对这里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自豪感和归属感。 这一顿午膳,除了黄仲还一切照旧之外,其他的几个人都吃得心不在焉。大锅的饭菜,不能说味道有多么的好,和郡王爷的膳食肯定无法相比。 但是看着其他的兵士在吃得干干净净的时候,他们不由得也将盘子里的东西全都吃了下肚。郑绍也身先士卒过,更是知道这样的饭食在军中的不易。尽管,都不是什么好吃的鱼肉,但是却能将一个兵士养得足够强壮。 回去的路上,两人相视沉默了良久,郑绍方道:“本王总算明白了朝廷那边流传的那一句话是什么感受了。” 田师爷苦笑一声,道:“生子当如林怀瑾,果然不虚。”或者说,他们两人看到的才是更真实的一面,感受也更加深刻。 郑绍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他的两个儿子,然后不忍直视般地闭了闭眼。忍不住道:“若林怀瑾这样的是本王的儿子,东番也不必面临现在这样不尴不尬的处境吧!”就算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还是这般说道。 等一下,儿子?两人对视一眼。 田师爷眼前一亮,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还能认干儿子么?” “是啊!”郑绍兴奋地搓了搓手,心道,有了这样一个名分,这样他将这个东番交出去也就名正言顺了。这段时间他一直考虑这个问题。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知道,外强中干而已。现在,他在的时候,还能镇压得住底下蠢蠢欲动的势力,但是等他一旦离开,会发生什么几乎可以想象。 是的,东番并不是全然的一块铁板。应该说任何势力都不可能是完完全全的毫无缝隙,特别还是在东番的未来几乎看得见的时候。他手下的几个将领都不是什么笨人,以两个儿子的能力自然不足以压服他们,除了到时候他可以绝对放心的几个心腹。 这笔账他心中有数,但是现在这个问题几乎能够得到解决。郑绍相信以林瑜的能力,那几个蠢蠢欲动的家伙蹦哒不出什么幺蛾子出来,他的心腹更不用担心。 唯一可虑的,就是他的两个儿子。 这还只是内患,而在广东水师,还有方珏那个反复小人虎视眈眈,随时等着他走后,就要从东番身上狠狠地啃下一块肉来。 这也是他要请林瑜过来,面对面说话的原因。 林瑜接到子鼠传信的时候,将兴化府的事务交给柳秋池,就在丑牛的安排之下乘船上了东番,甚至还没来得及去看北州一眼,就被码头来接人的护卫请进了马车,直奔郡王府。 “这么说,这是个反复小人?”林瑜听着郑绍口中如今的广东水师提督方珏和郑家一系的纠葛,心中暗思。 这个方珏原是国姓爷父亲的手下,早年随之降了靖。后来,不知怎的,又追随过国姓爷一段时间。据郑绍的说法,其人骄矜跋扈,早有反心,种种矛盾之下,再度降靖。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难以辨别,郑绍也只是一面之词。但是,对林瑜来说,此人反复是事实。仇视东番更是事实,以后肯定有一场仗要打。 “也就是说,此人一旦有了机会,一定会主动发兵东番。”林瑜敲了敲桌面,道,“此人在财物上如何?” 说到这里,郑绍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来,道:“其人贪酷,在家乡圈了大量的土地,竟有方家田之称。”又道,“他是泉州府的人,你问一下你身边的那个常家小子就知道了。” 林瑜点点头,笑道:“贪酷好啊,此次广州开埠,他一个水师提督忍不住伸手最好,到时候就能一本将他参了。”从皇帝的钱袋子里抢钱,也不就是找事么。若真如郑绍所说,就算此人一时忍得住,他也会让他忍不住的。 毕竟,本朝第一次开埠,是个什么章程也就少数人心里有数。而粤海关的关税会变成本朝皇族享乐的重要来源,除了有着后世视觉的林瑜,谁都想象不到。 等到了第二年,自然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但是,林瑜却能利用其中的时间差,将这个方珏从自己的眼皮弟子之下调走。只要让他离开了广州府,后续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这般容易?”郑绍却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看来现在的官员贪都算不上什么弊病了,自然,北州是一个例外中的例外。严格来说,那边也没有什么官身。除了一个两榜进士的辛宗平,身上还有一个兴化府的同知,但是据称到了今年年底就会辞去。 “从百姓身上刮钱,朝廷自然不管。从皇帝的内库里头偷钱,您说当今会不会忍?”林瑜轻笑了一声,格外的嘲讽,“当然,怀瑾也是这么准备的。”横竖,所谓的开埠在皇帝的眼中只是供他们享乐的禁脔,还不如他将这部分的钱给截下来,花在有用的地方。 听到这一声,郑绍瞬间明白了所谓广州开埠的真相,他摇摇头,脸上同样露出一个讥刺的表情来,正要开口说什么,就听外头传来一阵规律的敲门声。 他不悦地皱起眉头,正要呵斥,就见对面的林瑜整肃了表情,道:“这是有大事,不可耽搁之意。”见郑绍肃容点头,林瑜才道,“进来。” 子鼠轻轻地推开门,滑步进来,见自家大爷端坐不动,就知道他并不在意叫郑绍听见,就开口道:“北边有信传来,嘉兴府有饥荒前兆,流民初显,当地知府无作为,至今压着没有上报。” 林瑜面无表情道:“知道了,通知辰龙收流民,该怎么做他知道。” 等子鼠应下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夏天的时候,通州府刚闹过一回饥荒。”就算流民变多,意味着北州的建设速度的加大,以及他军营的扩增,但是这并不久代表着他喜欢看见一回又一回的闹饥荒。 “这才多久。”郑绍同样低低地道,冷哼一声,“好一个爱民如子。” “自本朝建立以来,年年饥荒,不是这里死了人,就是那边大饥。”林瑜沉着脸,这也是他实在快看不下去的原因。中原自一统以来,除了战乱时期,从未有哪个稳定的王朝统治下,会出现在这样频繁的饥荒和灾难。 若要和战火比,就相当于整个个中原腹地局部一直在打仗。反正都是年年死人,只不过死因不一样罢了。 “年年都在死人,这种饥荒的发生频率也就元时可堪一比了。”郑绍相比林瑜来说要淡定许多,或许是看得多了听得多了。最初的愤怒都已经变成了现在的麻木,可能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的缘故。 拿靖与元时相比,其中的原因不问自明。元时,曾经提出过杀五姓这样惨无人道的政令,如今的靖,和那时候的元又有多少区别。明晃晃的屠刀和如今这般的软刀子并没有多少区别。 林瑜的内心剧烈地挣扎着,他也是人,也有人共有的通病。以前只是从纸上得来的消息,终归觉得遥远。算不上事不关己,但是在这样的事情活生生地发生在他的眼前之后,那种扑面而来的愤怒几乎将他淹没。 就在今年夏季的时候,他组织着北州接手了一批来自通州的流民,那些流民的惨状叫那个自认铁石心肠的黄石都偷偷红了眼眶。 林瑜面上不显,实则回去之后拖着子鼠在校场上狠狠对练了许久,直到发泄出了心中的郁气才算是停下来。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郑绍见他这个样子,心里却更满意了。这样一个对着普通百姓都有着一份仁心的人以后必然会善待自己的后裔,只要他们自己不会蹦跶得太狠。不过,这样的后患他会在全部交接完成之前就解决干净的。 既然两个人都没什么才能,以后郑家就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富家翁。看林瑜对着商户的态度,也不是个排斥打压的,以后日子应该会不错。若是有幸出了一两个有些资质的,相信有这一份人情在,郑家想要再起来也容易许多。 “还不够。”面对郑绍不解地目光,林瑜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做到更多,毕竟他手下研究的良种已经初见成效。如今,土豆的亩产量不敢说达到了近代的亩产三千公斤的巅|峰,但是平均一千到一千五公斤还是有的。不过,他记得这时候的土豆在北方地区已经有了种植,这才是他没有多此一举的原因之一,“我记得前明末期的时候,就从外番引进了马铃薯,这种作物产量极高,这么饥荒还是年年发生?” 听到产量极高,郑绍才反应过来说得是什么,他恍然道:“怀瑾说得是薯仔啊,那个产粮的确很不错,几乎是水稻的三五倍。”说道这里,他面色古怪地看了眼林瑜,问道,“今年兴化府是商税占了大头吧?” “的确如此,是涉及税收吗?”林瑜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郑绍的意思。兴化府和东番都地处南方,常年气候温热,种植水稻一季两熟容易得很。像东番更南面的地方,在农户精耕细作治下,一季三熟也有可能。但是,土豆喜凉,南方就很少有人种植这个,他就忽视了这根本的原因。 土豆的亩产太高,价廉。而靖承明制,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一条鞭法将原来的田赋,徭役,杂税,“并为一条”,折成银两,把从前按户,丁征收的役银,分摊在田亩上,按人丁和田亩的多寡来分担。 这个前明张居正想出来的法子本是好的,只可惜,本朝的苛捐杂税极多,林林总总的一直在扒皮,逼得农户不敢多种卖不出银子的马铃薯。所以,就算有着土豆这样的救命之粮,饥荒出现的时候,依旧拦不住。 “我有土豆良种,精耕细作之下,可亩产至少两千斤。”林瑜面无表情地说,只可惜,原本印象中亩产越多越好的粮食在这个时代却成了鸡肋。越是高产越是廉价,农户就越是不敢种,这是一个死循环。 郑绍明白他的意思,在惊叹过之后,就道:“若是想借此减少连年的饥荒的话,并无可能。” 林瑜就叹一声:“我知道。”只是更加不甘心了,这个时代太过愚昧,统治者完全无心百姓死活,否则也就不至于连这样明显的高产的、能活人性命的作物都不去注意。 以北方有种植得情况来看,当今皇室显然知道,只是比起百姓的死活来,他们更关心自己的钱袋子、以及统治的稳固。 毕竟,饿死了的百姓是没有办法反抗的。 林瑜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齿冷,或许是这个世界没有剃发易服、没有嘉定三屠和扬州十日给了他一个温情的假象。毕竟,看起来当今皇族是原本海西女真出身,这个部族在前明的时候汉化程度就很高,一直以来也常年做着向往汉学的表面功夫。 他们除了宗族祭祀,平日里也穿汉服说汉话,看起来几乎和汉族没有多少区别。 但是,一件又一件血粼粼的事件被摊了开来,放在林瑜面前,告诉他,他错了,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为了稳固少数人的统治,牺牲大多数人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唯一的选择。只要这个皇族还存在一日,他们就不会容许汉人做大,因为他们屁|股底下的龙椅会稳不住。 如何在异族的统治下,壮大本族。这道题其实无解,唯一算得上是办法的,就是掀翻这个大前提,变成如何壮大本族,这就容易多了。 他之前想得太天真了,林瑜寒着脸想,数千年来,也就出了一个北魏孝文帝。而如今京城的情形来看,看似和睦,实则满汉阶级分明,两族不婚乃是一条铁律。他不能用自己有限的时间去赌一个缥缈的可能。 所以,当郑绍说出那一个认干亲的提议时,他眼都不眨的同意了。 如果一个名分能叫他节省下蚕食整个东番需要花的几年时间,用在建设和发展之上,何乐而不为呢? 第80章 郑绍这个郑家当之无愧的族长突然知会所有在东番的族人开宗祠的时候,所有的人内心大约都是奇怪的。除了本就忐忑地郑仁, 还有内心闪过一丝窃喜的郑翼。 郑家的祠堂早就搬来东番, 这里面供奉的只是国姓爷这一支的祖先。这时候,宗祠之前, 平时紧闭的黑油大门大开, 昏暗的屋内点着几十支儿臂粗的蜡烛, 将整个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这时候正值黎明, 天光还没有大亮。所有的族人除了还在襁褓之中的幼儿全都站在了这里, 按理来说, 嫁进郑家的妇人也可以进宗祠,但是这一回却一个都没有,包括郑绍一家。须知, 再郑重的场合,一族之冢妇也是可以出面的。 当然, 并不是延平郡王妃不想来。只是,她身上虽然有着王妃的诰命, 但是却并非郑绍的原配。而郑仁没有定下嫡长子之名,后面的郑翼名义上更是二少爷, 说来都是尴尬。 非年非节的,大开宗祠,必是有大事要发生了。郑绍大手一挥, 所有的妇孺此次俱都不进祠堂, 但是她们还是在郡王妃的带领之下,在院门之外等着里头的人出来。 郡王妃想起之前郑仁做得那一件蠢事, 心中微微不安。毕竟,这事情惹得王爷大怒是一回事,但是她也听说了,好些个将领偷偷地赞赏大少爷有骨气。就算在之前翼哥儿安慰她,这一次必定能够定下名分。她还是难掩心中的忐忑。 郡王妃身后的奶嬷嬷悄悄地伸手握住了她不由自主攥紧的双手,悄声道:“除了大少爷,王爷还能选谁呢?” 她听了,哪怕这话早就听过了无数回,心里仍旧觉得有些安慰。 可不就是这个理么? 站在里面的其他人心中大概都是这么想的,特别是郑翼,看着被自己父亲压着跪在宗祠面前的郑仁,眼中不免划过一丝得意。他知道,自己的名分是彻底定下来了。 只听郑绍面色肃穆地将郑仁之前干的蠢事简单地向祖宗通秉了一边,然后面向已经刷白了一张脸的郑仁,道:“你祖父临行之前,为你取名仁。”他退开一步,露出身后的牌位来,道,“现在你自己和他说,你还配不配得上这个字。” 郑仁跪在阴冷的石板上,整个人摇摇欲坠。心里一瞬机乱七八糟地转过好些个念头,最后还是咬着牙磕了个头,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话来:“不配,我不配。”他眼前依旧晃着那些妇孺死不瞑目的尸体,整个人比起刚回来的时候已经瘦了一大圈。 “既如此,我郑家再无郑仁此人,你可服!” 寂静到现在,这样一个决定被郑绍说出来的时候,神情恍惚的郑仁且不去说,站在祠堂面前的众位族人免不了互相之间眼神乱飘。 而郑翼只觉得一阵狂喜席卷过来,腮上泛红,眼神发亮。不过,他之前已经为了兄弟阋墙这一件事被父亲狠狠地责罚过了,这时候他好歹知道要低下头,不被前头的郑绍看见自己控制不住的狂喜。 一个服字落下,郑仁惶恐的心反而沉静下来,他对着郑绍磕了个头,只是说不出一句软话来。 郑绍见他毫无不服之意,至少是真心悔过的,放点点头,道:“而今恢复你的本名,郑直,从今起流放北州。”说到这里,他脸上才露出一丝柔|软来,道,“给祖宗磕个头,即刻启程吧!” 郑仁、不,郑直,对着沉默的祖宗先灵三叩首,就跌跌撞撞地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向外走去。门外是已经等着的田师爷,他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小包袱递给他,道:“王爷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早在大半年之前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今天这事情的发生,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少爷别怪王爷,他心里也不好受。” 郑直点点头,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以后别叫我少爷了。”他的确没有怪父亲、不,如今的堂叔。他自己知道,他没有什么本名,在襁褓之中就被抱到郑绍身边的他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现在的这个直字,无疑是堂叔给他取的,依旧是一副拳拳老父之心。经此一遭,他再没了争胜夸耀的虚荣心,也无有怨愤之意。自己造的孽自己还,这理走遍天下不会有错。只不知,那个北州却是个什么地方。 “您还是郑家的少爷。”田师爷指了指被他接在臂弯之中的小包裹,道,“里面有新的户籍,还有一些散碎的银钱和一栋宅子。” 顿了一回,又道,“北州是个好地方,少爷必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借您吉言了,田叔。”一句田叔,差点没叫田师爷泪洒当场,但是,这已经是王爷给他安排的最好的出路了。 郑直带着微薄的身家,向着新的生活奔去了,而祠堂中的风暴却才要开始。 郑绍看着自郑直离开后,就噤若寒蝉的众人,沉声道:“今日召集诸位,并非只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大儿的过错。”他依旧用着大儿来称呼郑直,就像没有注意这个口头的小错误一般,继续道,“而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须得与大家伙说清。” 原本以为已经尘埃落定的众人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看面上似乎带着一丝喜意的族长,站在一边的郑翼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只见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听郑绍扬声道:“大家都知道,我的两个儿子都没什么本事,也都担心我百年之后,这东番的下场,以及整个郑氏家族的下场。”他微微一停顿,看了眼看上去完全反应不过来的诸位族人,接着道,“我思前想后,准备扔下一门干亲。” 郑绍的话就像是一个深水鱼雷,炸得郑氏这一波原本平静的海面上彻底开了锅。这一回,脸色惨白的变成了郑翼,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对自己原本的兄弟幸灾乐祸了。听着身后原本还强忍着不开口的族人三言两语地开始讨论起来,郑翼一边懊恼是哪个小子这么不长眼睛,居然真的应下自己这个明显有些老糊涂了的父亲。一边又自我安慰,自己到底是父亲如今唯一的嫡长子,再这么着,这个认了干亲的义子都要尊称自己一声少爷。 而以后到底鹿死谁手,还未可知。郑翼这么一想,心里就渐渐的安稳下来。 他想得倒也不错,自来位高权重者认个干儿子,不都指着人家给自己卖命么,最出名的就有唐末节度使李克用,认了整整十二个义子,连上自己亲生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十三太保。难道,还真的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义子就继承不成? 大多数的族人和郑翼一样的想法,不过区区义子,以后就是向他们郑氏效忠之臣。除了少数几个聪明一些的。想得就多一些,瞧着郡王爷这阵仗可不仅仅是认个干儿子而已,默然不言。 不过,就算是这些聪明人都想象不到,这一回郑绍是再认真不过,要玩一把大的。只见他虎目在交头接耳的诸位族人中间转了转,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阴晴不定的二儿子,方扬声道:“请怀瑾来。” 众人知道这是那个干儿子要出现了,纷纷闭上嘴,好奇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就见外头一个穿着素色正装大礼服的少年披着晨曦而来,昳丽的容色因着他的肃容叫人生不出半分亵渎之心。见他缓缓而来,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众人不自觉的安静下来,给他让开一条可供他从容前行的一条道,目送着他走向祠堂的最前面。 来人正是沐浴斋戒过的林瑜。 郑绍满意地上前,牵着这个初俱身量的少年,面对着众人,道:“这位便是林氏怀瑾,我要代我的父亲认下的义子。”说着,他也不顾众人彻底吓呆的表情,对着边上伺候的族人道,“开始吧!” 这两个常年守着宗祠的族人就算已经被郑绍提前知会过,但是也完全没想到,郡王爷打得是这个主意。难怪,这备下的礼与寻常认干亲不大一样,郑重不说,还多了好些祭拜之物。 被这么一提醒,他们顾不上郡王爷到底在想些什么,忙忙地开始焚香奏礼,引着林瑜一步步地完成了这样一个复杂的礼仪。 林瑜心无杂念,顶着众人复杂有之、恶意有之的眼神,行云流水一般,烧了祭表,三进香、三跪九叩之后,被郑绍亲手扶了起来。 说来,一开始他也以为郑绍是要认自己做义子,对此也做好了被郑氏族人刁难的准备。所以,当郑绍说出,要代自己的父亲,青史留名的国姓爷认下义子的时候,就算是自诩谋略过人的林瑜都不禁呆了呆。 回过神来之后,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郑绍是真心想要将东番交托给他。以及,这个看起来粗豪的郡王爷走了一步绝妙的棋。 郑绍将大手按在林瑜的肩膀上,目视着这些被今日接二连三的消息吓懵的族人,继续丢下一个注定会引起众怒的炸弹:“等我百年之后,怀瑾就是下一任的东番之主。” 原本以为的干弟弟,结果变成了干叔叔,凭空长了个辈分不说,自己的父亲竟然公然说出了这样的决定,郑翼忍不住上前跨了一步。 郑绍的眼神刷得一下转向了他,在自己父亲的虎视眈眈之下,郑翼忍了忍,还是不敢开口,低下了头,后退了一步。 郑绍就算知道了自己的这个二儿子不堪造就,却没想到他居然连质疑的骨气都没有,不禁大失所望,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幸好,整个郑氏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个二儿子一样,毫无气节的。郑绍看着站出来的青年,心中难言悲喜。 这个青年先是彬彬有礼地行了礼,然后才道:“大伯爷所言,为了东番以及郑氏的未来,可是如今贸然定下、小叔爷,是否太过仓促?”他卡了一下,总算是将小叔爷这个词从嘴里给蹦了出来。 郑绍面对这样有理有据的质疑还是愿意解释一番的,他对着众人道:“我自然知道诸位的顾虑,但是我也非无的放矢之人。”他看向林瑜,道,“怀瑾,你怎么说。” 林瑜对着郑绍一点头,上前一步面对众人质疑的眼神,淡淡道:“朝廷一直虎视眈眈,东番到底还能撑几年,谁都不敢说。而这里陷落之后,郑氏后裔的下场会如何,我想你们心里也一清二楚。但是,我敢说。”他环视了一圈要么沉默要么不以为然的众人,道,“我能从朝廷手中保下东番,也能给郑氏一个稳定而富足的未来。若有心随我驱除鞑虏者,我愿许他一个锦绣前程。至于,凭什么。” 他轻笑一声,指着北方,道:“就凭我就是北州的主人。” 当消息传到外头的人耳中,引起的混乱不提也罢。郡王妃当场哀嚎一声昏了过去,其他的女眷只听见郡王爷替国姓爷认了个义子,还准备将东番交给他时,就迫不及待地回去准备向自家老爷或儿子打听更细致的消息去了。 没想到,众人有些嘲弄、有些深思。但一样的是他们都摇了摇头,没有多吐露更多的消息来。临走之前,郑绍还是郑重地下了封口令,但凡有一个字从他们的嘴里泄露出去,一家人都别想好过。这对依附着郡王府而生的众位族人而言,却是再现实不过的了,说来要比以后东番的继承问题更值得他们注意。 至于,林瑜的承诺。信也好,不信也罢。如今林瑜的态度已经很清楚,郑绍的决定也无可更改。说实在话,这些族人的意见无足轻重,这个郡王爷也只是通知族人一声罢了。因为,更重要的,还是看林瑜能否降服郑绍手下的将领。 如今郑氏家族的年轻一代在水师之中的势力近乎空白,唯一一个还能撑撑门面的郑直也被流放北州,郑氏大少爷的名头已是彻底死去。 不过,这对林瑜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他从郑绍手中接过来的其实还是一个家族式管理的企业,但是,管理方面改起来可是比分开旧式军队里将领和亲信兵卒要容易的多。 就算是郑绍在有限的条件之下也做不到剥夺几个将领的将兵之权,这就是这个王爷的另一层担心,如今的郑氏水师已经开始尾大不掉。他的心腹固然在,但是人家也有家族。等他一走,还能管得了他们做出别的选择? 找一个能够镇压他们的人是必然,只是以前他找不到,日夜发愁。现在的话,他在看过林瑜的军营之后,深信他能够改变这样的局面。 至于那之后的事情,那就是林瑜的天下了。 郑绍在郑氏族人的面前说着自己百年之后,林瑜会是东番的主人。实际上已经在想法子渐渐的放权,他还想多活几年,若是能活着看到林瑜口中的大同之治就好了。 不同于在郑氏族人面前的开门见山,对于那些个将领,郑绍出于东番如今经不起风浪的考虑,还是缓缓图之。他准备先和几个心腹通个气,在林瑜彻底站稳了脚跟之后,再将此事在所有的将领面前摊开。 就算如此,在那三个副将出现在郑绍的书房,看见端坐在他们的将军面前的小子的时候,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有耳朵。 也不怪他们,林瑜看起来就不像是个将帅之相。 林瑜看了看三个副将,一个副将手下五个千户,也就是说,郑绍可以完全信任的也就只有这一万五千人。郑氏水师分前后左右中五军,中军直接归属于郑绍,是以不设指挥使,只有左右两个副将。另外四军设最高的指挥使一人,指挥使之下才是左右副将。 换言之,郑绍在整整五万人的水师之中实际能控制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一个看上去完全不多的数字,但是,其他的四个指挥使之间也不是什么铁板一块。比如眼前的这个前军中的左副将,他上头的指挥使就是更亲郑家的,否则也不会对手下的这个副将视而不见,继续重用。 也正是因为这种种原因,东番才安稳了这么多年。 今天大概是林瑜面临不信任的眼光最多的一天了,他押了一口茶,道:“我知道诸位在想写什么,但是,到底行不行,练一练不就知道了。”黄仲已经带了他的小队疾行来到了离郡王府不远的地方驻扎下了。他们是最快的,后续还有一支后援部队正在赶来。 练练,好大的口气。最冲动的中军右副将杨成栋刚要开口,就被自己视作大哥的史玉城给按住了肩膀。这个作为将领看起来却过于儒雅、更像个文士的左副将道:“不知怎么个练法?” 林瑜饶有兴致地看了眼前的这个将领,起身道:“我闻城外有山,地形崎岖,就以率先拿下山头,并坚守半个时辰者为胜,如何?” “多少人,何时?” “我手下有一百户,领十人,足以。”林瑜看了看天色,然后道,“时间么,如今天光正好,就定下下午未时初,如何?” “一个只领十个人的百户?”这一回杨成栋抱着胳膊质疑的时候,史玉城没有拦着他。 “你怎知,这十人不是各个以一敌十呢?”林瑜笑了一声,对着这样的冒犯不以为意,道,“既然我定下了规矩,那么剩下的事情我再不插手,一切由我的那个百户指挥。” “行!”史玉城见郡王爷笑而不语,就拍板定下道。实话说,看起来林瑜定地点定规矩,是他占了便宜。但是,这里是他们土生土长的地方,占据优势的是他们,更何况林瑜还放弃了亲自指挥。也不能太不公平,他想着,道,“我们也出十个人,就由刘左副将亲自带领,如何?” 那个从始至终沉默的刘左副将点点头,依旧没有多说。 等这三个副将全都离开之后,林瑜笑道:“一个总揽全局的,一个先锋,一个应该是谋略过人。”他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就算有什么不测,这东番想必也能撑一段时间。” 郑绍抬了抬眼睛,笑而不答。 下午,还有一刻到未时。 城外,郑绍、林瑜,并着三个副将及两个十人之队已经在空地之上等着了。此事不好宣诸于人口,就由郑韶这个郡王爷来做这个判官。 不同于已经见识过林瑜兵士军容军纪的郑绍,其他众人总是忍不住想着站都站的笔笔直,正面看上去甚至连成了一条直线的队伍,另一边的几个兵油子忍不住也学着站得更精神了一些。 史玉城见了,暗道虽然比不上,但是输人不输阵,有这份心就行,其他的训练回头再说。 相比于上午的漫不经心,真正见到了林瑜手下军士模样的史玉城暗自庆幸自己为了预防万一,挑得都是一些经历过战场的老兵,又有刘士央亲自领着,稳赢。 与其说史玉城相信这几个老兵油子,还不如说他相信自己的同僚。但是,他却忘了,这世界上还有一力降十会这句话。当手下的差距过大时,就算是领头的再有智慧,也难以弥补。 史玉城的手下们是有主场优势,但是,黄仲他们又何尝不是玩腻了这样的游戏。山路再崎岖,他们也过了不少,一应都是熟的。 答案对于林瑜来说,同样是没有悬念的。 当两队穿着不一样的制服出现在山脚下等着的四人面前的时候,黄仲带领着的依旧气势轩昂的队伍,对比着对方颓丧的样子,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输了。”刘士央对着众人说道,平淡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起伏,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自己输在什么方面,“这位小将果然当得起百户之称。”这是承认林瑜的这些手下各个能够以一敌十了。 林瑜点点头,道:“承让。” “只是,这样的兵士,你也没办法培养出很多吧?”刘士央直言不讳,他和田师爷在这方面倒是挺相似的,都是胸藏内秀,但是却不是能够舌辩的主。 “的确如此。”林瑜勾起一个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真正的战场之上不会像是今天的儿戏,也不能靠着一支奇兵获胜。” 他看了眼这个上午几乎不怎么说话,但是这时候却说了很多的副将,道:“你不服。” 刘士央点点头,非常耿直:“对,我不服。” 林瑜听赞赏这样的品格的,这让他想起了后世的那一群最可爱的人。他也就破天荒地与他聊起来:“那你觉得一支军队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大约就是这个时代的普世价值观了,就算他们也会关心后勤以及武装这样的东西,但是,连这个都要亲自安排的武将的确很难找。是以,刘士央这样说出来的时候毫不觉得自己有哪里说错了。 倒是亲自在林瑜的军营里转过一圈的郑绍脸上露出微妙地神色来。 “一将难求,的确如此。”林瑜赞同这一句话,毕竟他也是为了人才不足的原因头痛过好几回。但是,抛开什么信仰之类的不谈,一场战斗的胜利从来都不只是将领一个人的问题,“可是,战斗耗费什么?” 他没等刘士央接口就继续道:“人力物力财力,说白了,是钱。一场注定无望的战争能拖垮一个国家。”所谓的战争就是国家的综合力量的斗争,这在后世已经是普世的道理。但是,在这个时候,却需要林瑜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讲给这些人听。 “国力强大,能召集更多的兵士,叫他们死心塌地的卖命。能装备更好的武器、甲胄,能如今天这般以一当十。” 需要得的太多,林瑜也只是举了一个简单粗暴的例子,“百般打压武人的南宋能偏安一隅那么多年,又何尝不是那些巨大的床子弩的功劳。但是,床子弩的造价奇高。没有海运贸易源源不断的金钱,他们哪里能负担得起。” 听起来很俗气,但是这几个人不是假清高的人物,除了杨成栋实在只听懂了能造好东西这一点之外,其他的几人俱是茅塞顿开。 “您能造出向床子弩这样的大杀|器?”刘士央问道。 林瑜点点头:“比床子弩更好的,连一般的步兵都能用的武器。”白大儒和戴梓整天混在一起做计算和实验,据说离将后装步枪的造价降下来已经不远了。 这时候郑绍终于开口替林瑜证明道:“怀瑾说的不错,本王都看过了,老实说,还挺羡慕。” “我服了。”刘士央看着这个从头到尾不动如山的少年,道。 有了第一个,史玉城也点点头,他相信刘士央的判断,更信任郡王爷不会将他们往火坑里推。之前,郑绍这么将人领到面前的时候,他心里比起质疑,更多的是对郡王爷决定的感动。 郡王爷没有为了郑氏家族的未来,强令他们向一个才具不够的郑家人低头,而是选择将这一份基业交了出去。就算不是为了他们,更多的是为了东番,但是,这已经足以史玉城内心感激。而这也说明,能被郡王爷领到他们面前的少年必不是等闲之辈。 所以,他拦下了杨成栋的挑衅。又安排了刘士央亲自上阵,因为他知道,在他们三人之中,杨成栋看似草莽,但是只要耐心地和他说,他也愿意听。而谋略过人、看似聪慧的刘士央反而是最梗的一个。 果然,林瑜很是轻松的就将他给收服了。 一个有肚量又有能力的可效忠的人,可比原先他最坏的打算要好得太多了。史玉城心里也松了口气,不能说他今日这一出出没有试探之意,不说整个东番,他也要为手下的一万多兵士考虑。 幸好,结局是超乎他想象的令人满意。分离的时候,史玉城带着两人心悦诚服地向着郡王爷和林瑜躬身行礼。 “今日之事,劳史副将费心筹谋了。”林瑜伸手稳稳地将史玉城扶起来,笑道。 “不敢。”被这一句话给谢得摸不着头脑,史玉城顺着这股不小的力道直起身子,正好看见林瑜嘴边意味很长的微笑,心中一凛,忙又道,“不敢不敢。” 林瑜笑而不语,拍了拍他的胳膊,转身走了。 史玉城心中狐疑,难道他竟然看出了自己的盘算不成。可是林瑜也没有给一句明确的话,他陷在是与不是之间一时无法自拔。倒是已经和黄仲勾肩搭背笑在一处的杨成栋见走着走着,史大哥的人不见了。一回头,就看见他站在原地不知道再纠结什么,就扬声道:“大哥,还不走啊,我和黄兄弟说好了一道吃酒,一起来!” 他这才回过神来,惊觉郡王爷和林瑜早就走得人影都不见了,这才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笑道:“就来。” 晚间,吃酒吃得正面酣耳热之际,怎么也过不去的史玉城状似无意地问起黄仲来。 就见黄仲露出一个和林瑜有七八分像的似笑非笑地表情来,道:“数年来,我就没见过大爷有什么想要达成而没有达成的,也没有什么他想知道却不知道的。”他捏着手里小巧的酒杯,道,“您说呢?” 其中的警告之意扑面而来,他终于知道下午的时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看了眼醉得东倒西歪、完全无知无觉的两个憨货,史玉城举了举酒杯,“以后就是同僚了,我先干为敬。” “不知怀瑾现在有什么想法。”郑绍和林瑜同样在用晚膳,对于下午林瑜对自己心腹的警告心知肚明,却毫无为此出头之意。非是不再将他们当做心腹了,而是上下手交接的时候,本就最忌讳原主随便插手,这一关过去了也就好了。再说,林瑜做得一点都不过分,甚至算得上是温和了。 “我知您为了东番的稳定,这才叫我借着您的心腹先站稳脚跟。”林瑜放下筷子,劝道,“我的那些兵士有如今的本领花了快有三年的时间,将士也需要和新的建制熟悉,重新磨合。”他透漏了自己改编如今军营建制的想法,也委婉地表明郑绍原本尽量减少矛盾的做法大约行不通。 “我明白了。”郑绍叹了口气,他是想给自己的那几个老部下一个能够认清现实的机会。但是,既然林瑜都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更顾全大局的他不会用宝贵的练兵时间去换。 “只要不是心怀不轨,至少都能留得性命在。”林瑜安慰道,到底是东番的老臣了。他也不能初上位就拿郑绍的老部下开刀,再者,他也不担心自己与东番之间关系的改变会被泄露出去。 整个地支,除了黄石领着未有代号的新人坐镇北州重新开始发展之外,辰龙在漕运、丑牛负责整个兴化府、子鼠贴身护卫林瑜。其他的人手已经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全部洒进了东番,他们活跃的地方各不相同,目的却是一致的。 就是维持住整个东番在明面上的风平浪静,片纸不可飞出东番! 老老实实过日子做生意的小老百姓和安分商人自然一无所觉,倒是街面上的闲人乞丐等敏|感地发觉了风向有些不大对。可是仔细看得话又察觉不出哪里出了乱子,因此真正聪明的以及胆小的就此悄悄龟缩起来,只剩下那些傻大个还在街面上溜达。一时间,整个东番连治安都变得清明很多。 原本的承天府,后来改名成东宁府的知府范立海下衙的时候还和自己的夫人这般开玩笑地说起过。 正巧,过了些日子他的夫人在年前回娘家省亲的时候,和嫂嫂说起这话来。这位知府夫人的娘家大哥正是后军指挥使,这才想法子拉拔着自己的妹婿做了这个东番最中心的东宁府的知府。 这位陆指挥使刚从海上练兵回来,一边在自家夫人的伺候下换下甲胄,一边问道:“这几日可有什么新鲜事不成?” 他夫人想了想,就开口道:“说来,前头小姑子来省亲的时候,老爷偏巧不在,竟错过了。想来也只有过了年再聚。”年初二回娘家,离着现在还早着,毕竟府衙都还没封笔封衙。 又道:“新鲜事倒有几桩,听说郡王爷府里头不大太平,连大少爷都没了。” 陆指挥使不以为意,这消息早有人报与他听了要他说,这个大少爷也不是什么出息的,偏生心气高,没了就没了。就一个不成器的二少爷,不是正好便宜了他。 陆指挥使心里打着算盘,正要开口,就听见外头有人来报,郡王爷府上请诸位将军喝酒。 这是应有之义,每年都这么过来的。他的夫人显然已经为此准备好了衣袍,给他穿上,道:“除了那府里不大太平,听妹婿说,这外头倒是都挺太平的。” “是吗?”他偏头随便回了一句,心不在焉的他完全没有在意这一个明显不寻常的信号,换好了一身常服就去赴宴去了。 等回过神来之时,悔不当初。 第81章 当陆指挥使看见郑绍的身边坐着的一个陌生的白衣少年的时候,除了一开始被惊|艳了一下之外, 内心并没有放在心上。 兴许, 是郡王爷换了口味呢,他心中嗤笑。说出去少不得一个昏聩之名, 就算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般自毁长城, 但是陆指挥使对此还是抱着喜闻乐见的态度的。 所有, 当众位将领以及副将都到齐, 终于有人忍不住站起来质问的时候, 他还假惺惺地佯装做和事佬:“洪兄弟莫急, 不过个把人,郡王爷喜欢就行了,不值当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 明着劝说, 实际上话里话外就要将郑绍的昏聩之名给定下来,那个忍不住站起来的大汉却也不是个傻的, 转身回瞪他道:“什么兄弟,老子没你这个假惺惺的兄弟, 你上次纵着手下抢我渔场的事情还没完。”说完了,又梗着脖子瞪林瑜。 林瑜瞅着这个将领凶神恶煞的样子, 对着郑绍笑道:“不知这位是?” “你不认得他,他当年还是你义父身边的一员小将,看着粗豪, 实则再心细不过的。”郑绍对上听见这一声, 有些惊疑不定的洪铭泽,道, “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坐下。” 这才指着林瑜对着众人道:“这是本王代父亲认下的义子,林瑜林怀瑾,说来也要叫你们一声哥哥。” “林怀瑾。”洪铭泽狐疑着坐下去道,“可是兴化府那个发现了牛痘的少年知府。” “正是在下。” 知道自己这是误会了,虽然还不知道郡王爷打得什么主意将朝廷命官认下了国姓爷的名下,但是不妨碍他端起酒杯对着林瑜道:“是我误会了,要怎么发我,林兄弟你尽管说,只莫与我这个粗人计较。” 林瑜就笑道:“那就请自罚三杯酒罢!” “爽气。”洪铭泽向来不习惯扭扭捏捏的,听他毫不拖泥带水的一句,反而欣赏,端起酒壶来,就自斟自饮了三杯,“好酒,劲道!”三杯下肚,一丝火线从脊背直蹿后脑勺,他不由得大呼一声痛快。 林瑜见状,也端起酒杯来,陪了一杯。 这一节过去,宴席上就自在了许多。唯有一开始站出来的陆指挥使被下了面子,脸上就淡淡的,被身后陪席的的副将低声劝了两句,又岔开了说些今年的渔获这才好些。 不过,就算如今整个宴席之上其乐融融,但是众人其实根本没有将之前郑绍的那一句国姓爷的义子忽略过去,而是在等着郡王爷的解释。 果然,等酒足饭饱之际,郑绍开口道:“我知道你们是想着我何故请了怀瑾来。”他一指坐在他的下手的林瑜道,“等我百年之后,这就是东番未来的天!” 众人大惊,陆指挥使甚至失手打破了手中的酒杯。 洪铭泽一眼就看到了史玉城、杨成栋毫无惊讶的神色,瞬间明白了前两天自己的左副将刘士央突然和他说东番乱不起来的原因。他稳稳当当地放下酒杯,问身后的刘士央,“你觉得好?” 刘士央点点头,道:“是属下见过的最好的。” 陆指挥使看也不看摔碎在地上的酒杯,坐直了身子问郑绍,道:“郡王爷,您这个决定是不是太仓促了一些?”转头又问右指挥使庞岩英道,“你觉得呢?” 他是左指挥使,按照前明以及本朝以左为贵的习惯,除了中军,也就是他最大,既然他开口问了,庞岩英不好不答。 只听这个矮壮的汉子蹙眉问道:“不知郡王爷何时起的心思?”他是陆指挥使的副将出身,后来也是蒙他举荐这才接手了右指挥使的位置。是以在座的都知道,这人不过是陆泉明坐下一条走狗罢了。 “可惜了老刘没个话,人就没了。”洪铭泽嘴角泛起一个冷笑,道。他嘴里的老刘是原本的右指挥使,一向和陆泉明称兄道弟的。也不知怎的,前几年的时候,说是吃多了酒,一晚上过去人就不明不白的没了。 陆泉明就叹道:“人是年轻,好歹有本事,我们这些做大哥的教教就好了,你又何苦来总是针对他。” 洪铭泽转头冲着他冷笑一声,他也只做不见,脸上微笑依旧,等着郑绍说话。 郑绍恍若未闻,继续道:“东番的境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朝廷必定忍不了多久,怀瑾是我千挑万全出来的。”他顿了顿,对着陆泉明道,“不仓促,本王已经看了一年了。以后,你们就听他的吧!” 陆泉明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早有不臣之心,又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一样毛头小子压|在自己的头上,阴仄仄道:“王爷不在考虑考虑?” 洪铭泽心里算不上高兴,但是更看不惯陆泉明的这一派威逼的作态,瞪着一双牛眼道:“什么时候王爷的事还有你说话的地了?” 陆泉明就冷笑一声,心道今日比不能善了,倒不如提前起事,便喝道:“还等什么!” 就见洪铭泽身后陪席的右副将杨成林、杨成栋的族弟竟然抽出一柄短剑就向着自己主将的背后刺去。就坐在郑绍下手的陆泉明更是掏出怀中手铳就是一枪。幸而这时候的手铳精准度低的可怜,郡王爷做到地方又和下面有一段距离。扮作伺候小厮的子鼠拉着郑绍往边上一让,就把弹丸给避了过去。 陆泉明一击不成也来不及懊恼,把因为没时间装弹而没用的手铳往地下一扔,拔出靴掖中的匕首就直奔上头的郡王爷而去,他身后的副将也跟着扑上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而后军指挥使苏武成竟然合并这自己的左副将,转头就杀了右副将。两人合着右军指挥使庞岩英和他身后的两个副将也向着高台之上扑去。就算史玉城和杨成栋也上前,也不过拦下了三人。 一时间前后左右四个指挥使除了洪铭泽全部叛变,十个副将除了郑绍的心腹三人,还有一个倒霉的被自己主将杀了的后军右副将,六个都背叛了郑家。 看起来倒是背叛者占了上风。 好好的宴席瞬间杯盘狼藉,只是现在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这时候退一步没了的就是自己的小命。就算是陆泉明也没有暗喜的心思,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杀了郑绍。 被林瑜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的洪铭泽避过了来自背后的冷剑,还就着林瑜拉着他的力道,横起一脚就踢断了杨成林拿着短剑的腕子。 杨成林扑上去用左手捞飞出去的剑,林瑜顺着后拉的力道,又一扯,在他手里按了一把刀就往郑绍那边一推:“保护王爷。”他将子鼠安排在郑绍的身后以防万一,但是叛乱的人数超出了他的想象,光子鼠一人怕是不太够。 刘士央知道自己不能和这个昔日的同僚比身手,干脆一脚将短剑踢开,自己避让开他的飞扑。在他经过自己的身侧之时,才眼疾腿快地一脚点上他的膝窝。 一切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杨成林还没反应过来,就腿一软,重重地跪在了石板之上。发出砰地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而刘士央则绕到他的背后,抱住杨成林的头,往边上狠狠一扭。喀嚓一下,杨成林就睁着眼睛倒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高台之上,陆泉明见一时没能杀了郑绍,叫他给退走之后,就知道此事不成。他也不恋战,果断道:“随我杀出去。”只要出了这个郡王府放出信号,外面就会有接应的人。他就算是逃出生天了,到时候北投靖朝,还怕没有自己一场荣华富贵不成? 这可惜,他也就是想想而已。 偏殿的黄仲已经听见了声音,带着人进来迅速控制了大局。 陆泉明见殿门外已经被穿着大红袢袄的十来个军士围住,正要狠狠喊一声杀出去。就见最为骁勇的手下被前人一枪打中了胸口,十来个人全都举着手中的长|枪对着他们。 “投降。”为首的黄仲将手中已经打出了一发的□□对准陆泉明,命令道。 “想想你们家小的命。”郑绍也推开了拦在他前面的洪铭泽,沉声道,“只要现在投降,本王还能饶你们家小一条性命。” 陆泉明这才恍然地想起来,之前自己夫人说的那一句街面上太平了许多代表了什么,只可惜当时自己没有注意。否则,要是多带一把手铳也不知现在这个下场。 他看都不看眼前对着他的小伙子,问郑绍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从来不知道你居然有反心!”郑绍怒喝一句,他是真的还念着旧情,想着若是他们愿意服软也就罢了,卸了兵权给这几个老部下一条生路。 “王爷一直想着给你们一个机会。”林瑜上前解释道,只是没想到,此人还挺有胆色,今日猝不及防之下也敢直接起事,“若是你还想着东宁府衙接应的人,大可不必了。那些人早在数天之前就被我的手下悄悄盯住了,这会子大约也已经死光了。” 想到这里,林瑜轻笑一声,道:“你的准备倒是蛮全的。”无论是贴身携带的手铳还是短剑,都表明着这伙人早有预谋,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了。 若是没有林瑜,郑绍大约真的会阴沟里翻船。 听见这一声,陆泉明知道自己已经大势已去,他目光一闪抬起手臂就要自尽。却被一直紧紧盯着他的黄仲一枪打在了手腕上,他不由自主地哀嚎了一声按住了自己血流不止的右手。 黄仲一抬下巴,身后的兵士们就上前将这些已经丧失了斗志的将领给捆了起来。 郑绍愤怒地围着被捆着的这些人转了几圈,怎么也不明白陆泉明给这些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一个个不顾这么些年的情分,悍然叛变。 “你们!”他指着陆泉明的鼻子,想要骂什么,一时却骂不出来,只好一甩袖子往已经收拾了的高台上一坐。 林瑜心里暗叹一声,道:“王爷,军不可一日无将,当务之急,是先派人前去安抚。”这才是一个开始,他清理的也只是这人在街面上的接应人手罢了,要是叫他们的死忠给闹了出来,事情才算闹大了。 后面要处理的人多着呢,不必与这几个阶下之囚多缠磨。 郑绍摆摆手,是以林瑜全权指挥。今日之事,是真的叫他心灰意冷。 相信就此一事,在场的众人不会对林瑜有什么不服之心了。其中洪铭泽更是叫他给捡回了一条性命,原本一点点的不满也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林瑜点点头,对着不自觉看向他的众人道:“洪指挥使。” “在。” “即日起,你领左指挥使之衔,镇左军。但凡举起武器者,就地处决,一个不留。” “诺。” “史副将。” “有。” “你领右指挥使之衔,镇右军。同样,反抗者处决。” “是。” “杨副将,你领后军指挥使,镇后军。刘副将,你领前军指挥使,振前军。” “得令!” “黄仲,你领着后续小队,全城戒严,一个不该放出去的人都不许放出去。” “诺!” 林瑜分派完毕,对上子鼠的眼睛,然后快速地撇了眼地上的几个叛将,意味分明。 子鼠微微一点头,他们是地支,本就是做这样的事的。只要郑绍做出放过这些人家属的决定,他们就会出动,该死的人一个也逃不过。 众人既去,郑绍从案几后走出来,往台阶上一坐,看着这些不知为何都选择了背叛的将士,道:“我就问一句话,老刘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陆泉明冷笑一声,道:“他说着与我亲如兄弟,却在我邀他一道取东番自立为王时准备告发我,我自然要杀了他。” 接到通知匆匆赶来的田师爷正好听见这句话,身后还领着一队王府护卫。这也原本在林瑜的计划之中,王府的护卫是有数的,一有变动就十分显眼,还不如叫他们各司其职,也省得打草惊蛇。 田师爷原本只以为是林瑜想多了,但真正看到被捆着按在原地的将领以及殿上的两具尸体的时候不由大惊失色。暗自庆幸他考虑周全,否则这东番的天就真的变了。 不,他看着郡王爷隐隐颓丧地神色,以及站在边上的林瑜,心道,这东番的天依旧变了。他能看得出来,经此一事,本就有退隐之心的王爷只怕再没了心思去多问政事。 以后这东番,就彻底是林瑜的天下了。 郑绍又看了眼苏武成,他看都没看庞岩英一眼,众人皆知这人就是陆泉明走狗,和一个走狗又有什么好说的,但是他却不能不问:“怎么,陆泉明也许了你自立为王不成?” 苏武成镇定道:“并无,只是,他比郡王爷你更有野心,更值得追随。”只可惜,今日一事告诉他,他看走了眼。并非是关于郑绍和陆泉明,而是没有预料到横空出世的林瑜。 若是能给他更多的时间去了解这个少年知府的话,没准他就会弃暗投明了。没想到,陆泉明当机立断,也断了他的后路。 他看了眼站在一边,即使经历这样一事依旧镇定,芝兰玉树一般的林瑜,暗道一声可惜了。 郑绍冷笑一声,道:“偏偏你看走了眼,杀你可有话?” 苏武成艰难地磕了一个头道:“惟愿郡王爷放过罪人一家老小,他们对此事一无所知。”见郑绍点点头,他便露出一个笑来。 “拖下去,杀了吧。”郑绍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命令道,他已经无话可问。 田师爷忙应了一声,指挥着护卫将人给拖了下去,临走前还杀鸡抹脖的冲着林瑜使眼色。 林瑜却觉得这时候还是叫郑绍一个人待着的比较好,因此对此视若未见,还道:“如今大事已定,还请王爷宽心。”他正要说自己要去东宁府府衙坐镇,也好处理各处事宜,就被郑绍摆手打断了话,并问他道:“怀瑾遇到过这样的事吗?” 瞟了眼地上来没来得及擦干的血迹,林瑜叹了一声,道:“不知王爷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所谓忠诚只是背叛的筹码不够而已。” “你是说,我带给他们的利益不足以他们再对郑氏效忠?” “这么想会简单一些。”林瑜很少想这类的问题,但是他看着这样一位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终究还是尽心尽力地扶持他的郑绍露出这般颓然的神色,心道看在他那位赫赫有名的民族英雄的义父面上,还是好好开导一下人家。 林瑜当然也是遇到过这样的事情的,他不是一生下来就像这样强大。从父母双亡那一年,离散的、甚至于像林松一家讨好的奴仆。到后来偷了玻璃的方子,满以为能买个好价钱的工匠。 甚至于一开始组建的地支,也有训练出来后,觉得自己已经练出了一身的好本事,又敏|感地察觉了林瑜的心思不大对的前任卯兔。想着一身武艺货与帝王家能有更好的前途,他不惜向官府举报林瑜又造反之心。 这一位最后被他的同僚们拿下,由林瑜亲手杀之。临死之前都在求饶,想要林瑜继续好生养着他的家人。这户人家最后被他在明面上迁走,暗地里尽数处决。 事实证明,他的做法是对的。因为地支的权限较高,那一位将新式□□背下,交与了自家的孩子,叫他以后找个机会就送去官府。 林瑜说了这件事,然后道:“我并非叫您也这么对那些将士的家人,只是,您不必去猜测这些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不会背叛的人,就如您口中的老刘,他宁死也不会。有这样心思的,就算您对他们再好,也不过是欲壑难填。” “是我着相了。”郑绍心里沉甸甸的,虽然一时难以释怀,但是经这一番话好歹好了些许。他拉着林瑜的手道,“以后这东番就交给你了。” 林瑜笑道:“必不负王爷期许。” 东番此次剧变,四个指挥使一下子去了三个,连东宁府的知府都折了进去,这样大的事情朝廷那边居然一无所觉。田师爷不得不感慨,林瑜的手段不同凡响。 林瑜也没做什么,只是在事发之前控制了一下商船来往,筛选了一下正常往来的商人罢了,这是常有之事,被拦的商人最多道一声自己倒霉,自己这一批货不是郑家要的,并不会引以为怪。当然,他也没有将朝廷的探子全都拒之门外,稍稍放进两个,等他们将消息传出去之后截下就成。 这种的消息传递一般都是单线的,他们只顾传出消息,一般不会有别的动作。就算消息被劫,他们也不会知道。如此瞒天过海,东番这一场震动就被成功的隐瞒了过去。 林瑜在东番又额外呆了一个月的时间,甚至都没有去一趟北州。那边有辛宗平和黄石坐镇不会出什么问题,而这一边他还有整整五万人的水师需要整编。 当然,现在已经不满五万了,在各处的人数报上来之后,粗略一加,也就在四万不到的样子。原本军营中吃空饷的情况就很普遍,东番也不例外,再去了顽抗的亲信,还能有这个数字都可以说是郑氏水师中吃空饷的情形比较轻的缘故。朝廷一时不敢动这边也是有本而来。 这些空额暂时缺着,暂时不予补足。这一部分兵士的军费是一个大数字,林瑜还准备将积年欠下部分兵士的饷银一次性补足,也算是在大棒之后给予的一颗甜枣。 在水师交接的过程中,郑绍也将这个东番的事务和税银等一并交与林瑜。不过,郑氏富裕并不意味着东番同样富裕,林瑜查出来之前知府任上居然还有亏空。 不过,郑绍将那几个叛将家小的处理全都交给了林瑜,他是第一次做抄家这样的行当,留了女眷的贴身财物,其他都被他没入了官府。人则被他全都迁去了北州劳动改造去,这人活干多干累了,也就没有心思多挑事了。 死罪可免获罪难逃,郑绍对着林瑜的这个决定没有什么异议。 重新清理账目,整编水师,林瑜这一段时间忙的团团转。毕竟从名义上来说,中军是主将的直属军队,不设指挥使,只有两个副将。林瑜将张忠从北州调了来任了左副将一职,他对练兵这一块熟,现在也是人尽其用。 另一右副将从缺,留着当成吊在十来个千户面前的萝卜。有了这一诱|惑,想必这些千户会非常卖力的配合张忠的练兵的。 至于黄石,在这边的事情结束后,就回北州去了。他此次有功,升做了千户,手下也都各个上了一级。而那边又不能没有军队镇守,是以林瑜下了令,这回他也可以扩充手下了。张忠手下的兵士也先紧着他挑,单兵素质潜力足的都进他那里。正足一千人的名额,他手下原本也就十个人,再加上老上司手里拨过去的,也不过充了两百人,还有八百人的名额,尽可以在北州慢慢挑起来。 而张忠手下原本的十个百户依旧归属于他的部下,一个副将总需要有自己的亲信,只是原本的总旗小旗什么的上下环节太多,给直接裁撤了,换成十人一队,十队一百户的模式。原本总旗看似降了一阶但是饷银依旧,连原本欠下的也补足了,最多咕哝了几句也就罢了。而原本的小旗手下管的人多了,饷银也升做了总旗的水平,更没有不乐意的。 因着军队人数本就不足的原因,总旗小旗都不入品,整编起来并没出什么岔子,平平稳稳地过去了。倒是张忠开始重新调|教这些在他眼里相当不合格的兵士的时候,闹了好几回。 这些老兵油子习惯了没有战事只是懒散的生活,这样日日操练说不习惯是真不习惯。一开始,他们还只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想到,张忠还真是日复一日、风雨无阻的操练了下去。 经不住手下撺掇的千户有告状告到林瑜那边的,也只得了一声习惯了就好。回去还要被张忠教训,彻底失了竞争另一个副将名额的机会。 张总嗤笑一声,心道现在这些训练项目都是自家大爷亲手制定出来的,当着他本人的面说这个不好,这不是找死是什么?不过,他被越过了直接找到林瑜,也是他没脸,麻烦了本就已经很忙的大爷,这个汉子狞笑一声,亲自上阵将这个千户给训得哭爹喊娘。 至此,他的威信算是彻底立了起来。毕竟这个新来的副将身先士卒,训练起来游刃有余,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的,练呗。如今兵饷足足的,闹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来,只能老实了。 所以,当一个千户颤颤巍巍地上前提醒张忠,这时候正是渔获的季节,兵士们都在等着时,他心里忐忑又后悔,将说好了一起说话,但是却将他一个人推进来的同僚给骂了个狗血临头。 “渔获?”张忠惊讶地抬起头,“你们还打渔?”他是真没听说过,北州军队食堂里的肉制品的确有八成以上都是鱼肉,但是这些都是从渔民里收购而来。平时兵士连训练的时间都不够用,还要打渔? “不只是自己吃。”那千户有些尴尬,道,“这不是之前饷银偶有短缺么,兵士们就出海捕鱼,刨开给伙房的,剩下的卖出去也是贴补。”现在伙房里存的腌鱼都快吃完了,他们没办法只好来问。 张忠刚一竖眉毛想要呵斥,就听见还要供给伙房,他翻出历年的账目一看,果然食材采购一这块分下来的银钱并不多。 “其他几军都这样的?”张忠问道。 那千户见他没有生气,忙答道:“大家都一样。”又夸耀道,“咱们中军的渔获向来是最多最好的,大家伙都是老手!” 张忠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看了看天色,然后道,“今天是来不及了,传令下去,全军整备,明日一早出发。” 那千户兴高采烈的一并脚,抱拳行了个军礼,道:“得令。” 他是得意洋洋地去了,被外头听到好消息的其他几个千户像是英雄一样簇拥了起来。张忠却定不下心去看手上叫他一个头两个大的文件,干脆一合,拿起刚才翻出来的账目卷了卷,往着林瑜所在的府衙走去。 林瑜这是又过上了如同当初刚到兴化府时一般的忙碌日子,当张忠前来找他时,他正在用膳,膳食是简单至极的,一边用餐的同时还一边看着手中的账册。他很少会将自己的逼迫到这样的地步,但是在回兴化府之前,他必须将东番的事务全都整理清楚,走上正轨。 而他必须在吏部公文到来之前出现在兴化府,之后可能再来一趟东番,但是停留的时间肯定很短。之后,如果一切顺利,他就要去广州府上任。 广州府的事务不会有现在东番这样的繁杂,毕竟他现在更多的是在精简整个公务流程,需要他将历年来的重要公务全都过一遍,以此来了解这个宝岛。 相对的,广州府那边的人事更加复杂,注定要他付出更多的精力。更重要的,还有个水师提督方珏。如果要维持东番已经成型了的商业经济不奔溃,走私这一块根本不能放弃。 否则,在林瑜开发出新的产业之前,码头上会出现一大批的失业壮劳力,很多家庭会因此失业,到时候他就得东番、广州府两头顾。一个本该清闲的官员忙得连一点空余时间都没有,只会平添怀疑。 所以,他宁愿这时候忙得连吃饭都不得安生。 当子鼠来报,张忠前来的时候,林瑜头也不抬,执着筷子的右手竖起一根食指示意了一下。当张忠跟着子鼠进门看到这样的景象之后,真是懊恼得恨不能转身就走。 漱过口,林瑜这才放下手中的账册,道:“什么事,你有五分钟的时间。”身后的子鼠闻言,掏出怀表开始计时。 张忠忙将捕鱼的事情说了,他也就是想问一下这种方式是不是合适,是不是会妨碍渔民的正常收货。 “中军现在是你的治下,不用这么患得患失。”林瑜在案几前做下,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道,“还有一点你忽视了,现在这些兵士是水师,出海训练也是必须的,你也不能指望将所有的人都训练成海军陆战队。”自从张忠从林瑜那里听说过海军陆战队这个兵种,以及海外广袤的土地之后,他就有些沉迷了。 “我只需要这些人单兵素质过关,以后会有更好的武器给他们装备。如果你能练出更好的就像是黄仲手下的队伍是锦上添花,但是不必过分苛求。”想起了之前那个宴请上洪铭泽一开始质问陆泉明渔场的事情,林瑜又道,“不过出海就为了捕鱼也不像,五军各分一片海域势必会挤压渔民的生存空间。” 这个时代条件有限,为了安全都会行船到太远的地方去捕鱼。军队圈的海域多了,渔民能去的地方自然就少了。好在,这些军士也不是天天出海,他们不出海的时候,有渔民去他们的海域捕鱼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说什么。 “出海训练照旧,但是如果要捕鱼的话,就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不要霸着沿海了。”林瑜想了想,下决定道,“回头我让子鼠送海图来。” 说到这里,张忠听得出来这是结束话题的意思,忙应了一声,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 如此,就忙到了快到年底的时候。 幸好就在张忠问捕鱼事情的第二天,辰龙就先把京墨给送了来。在这时,林瑜由衷的感激自己当初将京墨扔给林如海的这个决定。不仅仅是京墨帮了林如海的忙,同样的,京墨也从林如海那边耳濡目染地学会了怎样处理公务。而且,这一回,灵芝也一道来了。 数年不见,灵芝已经有了大姑娘的模样了,沉稳了许多。脑子还是一如幼时的灵光,有她在,林瑜很是愉快地将手边所有的账目都给扔了出去。 在两人的帮忙之下,林瑜总算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找这个进度下去,总算能在年底之前回到兴化府,我已经消失的够久了,丑牛头发都快掉光了吧!”林瑜轻轻松了口气,站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骨。 京墨想象了一下那个景象,噗嗤一声笑出来,还没来得及说了么,就听见外头子鼠匆匆地声音:“大爷,是急件。” 林瑜伸手接过他递来的小小一张的竹纸,一眼瞄过去,心中已经翻译了过来:“京城有圣旨来。” 第82章 圣旨没什么新意,就是给林瑜加散阶、授中顺大夫。这个出多了一份散阶俸禄, 基本上没什么实质的用处。最多说上去面上有光一些, 比起当初王子腾因牛痘而从九省统制升做九省提督来说,差得太远了。 唯一叫林瑜稍微欣慰一些的也就是他被如愿的调去广州府任知府。 送回走了天使, 林瑜看着人将香案撤去, 随手将手中锦缎织就、黑牛角轴的圣旨随手往身边的柳秋池的手里一塞。柳秋池被他给吓了一跳, 忙左右看看没人注意这里, 这才放心的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来双手托着圣旨跟着林瑜回了内院。 “也不能叫人说出一个不敬之罪。”柳秋池抱怨了一句, 倒不是对着圣旨就多么的恭敬, 而是担心林瑜的作为被他们看见,参一本。 林瑜一脸的不在乎,他身后的白苓暗笑着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瞧这样子,好奇有之, 恭敬还真没多少。 “东番那边的人缺得厉害,只不知下一任的兴化知府是哪一位?”林瑜这段时间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郑绍说放手就真的全部放手了。经过一场叛乱,出现了很多空缺, 这些位置正好用他的人去补足,就是一时找不出合适的来,“你怎么说?” 柳秋池想了想, 道:“我倒是想着去东番呢, 但是您说得对,下任兴化府的知府到底是个什么性子还能难说, 总不能叫他坏了我们在兴化府的布置。”又问,“那边不是有您的心腹正在处理事务么,聂桓再教上一段时间也能用了,怎么不合适?” 怎么合适呢,这几个人处理公务林瑜相信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他需要的是能掌握住全局,关键时刻甚至能撑起一片天的人。用他的看法,无论是辛宗平还是眼前的柳秋池其实都还不够格。他的眼神在柳秋池的身上转了一圈,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柳秋池莫名地感觉林瑜看着自己就像是看到一个即为合适的对象一般,忙摆手道:“我可不行。”他不是不想独当一面,但是人贵有自知之明,这方面他还嫩着呢。 “没说你。”柳秋池刚松了一口气,心中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失落,就听林瑜道,“你觉得,白师父怎么样?” 白师父内心是拒绝的。 “我在钓鱼台待得好好的,每天都有新东西看,还有人能和我一起讨论数术,为什么我要自讨苦吃。”白师父面对着柳秋池送来提前知会的信非常的不满,他又不傻,无论那小子是用什么法子拿下了整个东番,以后的事恐怕多着呢,他为什么放着世外桃源一般的钓鱼台不呆着,非要去自己给自己找些事做。 不过,还没等他提笔拒绝,外面就有小童来报,说是大爷来了。 白大儒瞪了眼瞬间‘背叛’了他给林瑜开门的小童,得到了一个得意的龇牙。他也不是真生气,逗小孩罢了。 “去玩吧。”林瑜摸了摸小童软乎乎的脑袋,看着他害羞的红了脸脚底抹油地往外蹿了个没影,这才面对白大儒道,“白师父这是乐不思蜀了?” 见这个不用自己招待,相当适意地自找了个位置坐下,还倒了一杯茶的林瑜,白大儒一口气憋在胸中,瞪了他一会子一点用都没有。他没好气地将自己的杯子推过去,问道:“前一段时间你在东番的动静可不小啊!” 林瑜好脾气地提起茶壶给他斟满,道:“看来地支的工作还不是很合格,叫消息给走漏了。” “别扯什么地支,难道这不是你特意露给这座岛上的人听的?”白大儒仔细打量了一下林瑜的面色,只见上次见到的晦暗不明已经尽数消退,呷了一口差,仿若不经意地问道,“想通了?” 林瑜愉快地轻笑一声,道:“没能瞒过您。”他放下手中的杯子,道,“所以,您愿意替我掌管东番吗?当然,您要是喜欢数术的话,我有可以让地支天天给您和戴老先生传信。” 白大儒刚有些欣慰也被这句话给噎死在了腹中,瞪林瑜道:“你真是一点点能压榨的地方都不放过,想得美!”缓了一口气,见他含笑的样子,知他只是说笑,才道,“既然你信得过老头子,我给你镇守后方又如何?” 林瑜举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以示谢意。 “不过,老头子有些好奇,是什么促使你下定决心的?”距离上次他们相见也不过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在那之前林瑜明明想得还是虚君,怎么一下子就成了造反了。要知道,若是其他的方面,用了两个月才想通那是愚钝。可这毕竟是造反,就是跑去海外立国都比这个听上去要更简单一些,“你确定了,要重启战端?” 他没用什么反靖复明的字眼,因为他知道林瑜志不在此。 “在所不惜。”林瑜的表情很是坚|硬,“只要这个皇族在一天,他们就不会容忍这个国家壮大起来。”为了他们的统治地位,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 就像是那一句出名的话,宁与友邦不予家奴。 ‘家奴’会推翻他们的统制,但是‘友邦’不会,这在整个皇族之中大约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偏偏他一开始没有看穿,幸好现在也不晚。 他万事喜欢多准备一手的性格在这方面起了相当积极的作用。 白大儒点点头,又问:“你是怎么发觉的这一点?”他花了大半辈子,走遍了千山万水,这才惊觉这一个事实。不得不说,年轻的时候他对这个皇族也是抱有过期待的。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却花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清醒了过来,看样子这个皇朝注定要终结在他的手里。 “说来惭愧,我一直知道自本朝以来,年年饥荒乃至于今年连续出现两次。”但是他却因为后世而来的傲慢而忽略了这一点,否则他必然会早日清醒,能做到必然比现在更多,“土豆喜阴,产量高于其他粮食数倍。北方有着大量的无主之地,但凡他们有一丝一毫的关心,就不会出现那么多的饥荒、那么多的死人。” “十年前我去过北方,那边的农户有种这个的,只是不敢多种。每年自家院子里种一点,就能预防饥荒。”白大儒嘴角牵出一个讥讽的笑来,“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本朝皇族是个什么嘴脸。”面上做得好看,心向汉学,但是内部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的传统,没有放弃满汉不婚这一条铁律。 后来,他走遍了大江南北,终于在兴化府看到一线希望。他知道林瑜在犹豫,但是他也笃定,他不会犹豫太久的。 果然,没有让他等多久,白大儒欣慰的想,也许他的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重回盛世的模样。 “那就走吧。”林瑜起身,道,“我能在东番的时间不会很长,在回兴化府还有一点时间给您说说那边的公务。”总得全都交接好了,他才能安心地去广州府上任,那里还有一场艰难地战斗等着他呢! “不过,你还是尽早准备好接手的人选。”白大儒从屋子里翻出随身的宝剑来,道,“老头子可没耐心一直干这种活计。” “请安心,等兴化府安定下来,我就遣人将柳秋池送来,他是您的学生,您把人带出来了,就轻松了。”林瑜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但是整个后方稳定,还是要您多费心。” “这是自然。”白大儒听林瑜讲了这一年多和郑家、尤其是郑绍之间约定等事,心中有数之后,关心起另一件事来,“东番的事情早晚瞒不住的,现在郑绍全面放手也有逼迫你尽早绑上东番这一条船的意思。你在京城的人手需要尽早安排,还有,常家和林家那边是不是需要知会一下?” 林瑜点点头,深感有这样一个看得透的人帮忙是何等轻松之事。一直以来,他一直独自一人全盘操纵着整个势力,现在再加上东番,就算是他也不能在游刃有余了。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可以在一边提出建议并替他查漏补缺的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人就是眼前的这位大儒了。 “暂时不需要。”林瑜此时的回答就显得有些冷酷,毕竟常家和林如海无论哪一个对他都算得上是尽心尽力了。不过,这一份决心白大儒倒是非常赞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林瑜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个老头子是多想了,也没多解释,他的不通知是建立在他敢保证这两家的性命的基础上的。不过,就算如此,与此相关的人家会倒霉几乎是注定的。就比如说是贾家,到时候他会想办法,尽量给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如果他们还能撑到那时候的话。 早前因着广州开埠的事情,京城那次有传信来。因为和林如海稍微搭上了一点边,又都显得很不寻常,所以辰龙多些了几个字。 宁府冢妇死,享祭非常。贾元春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咱们家的大姑娘才选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了。”在赖大家的这么跟贾敏报喜讯之后,才刚给秦可卿设过路祭的贾敏几乎是一瞬间就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她撑着笑送走了娘家来人,等林如海一回来就问道,“这是怎么说,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怎么听上去……”倒像是死人才用的谥号,哪家后妃生前用两个字封号的。 林如海还能不知道自己的夫人想些什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这是去年那一桩亏空发了。”当时他就劝着岳家趁着那个机会把亏空还了,偏偏当时没听。 “那就没办法了?”贾敏心塞地想起娘家人洋洋得意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这封号,也太刻毒了一些。” 林如海摇了摇头,道:“圣旨都已经下了,如今定下省亲的后妃人家已经开始寻摸工匠了。”这事因为牵涉后宫,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就算常柯敏都没有及时得到传信。 贾敏听得脸色发青,心里可惜那个鲜花般的女孩子,只说不出来。 等过一段时日,果然看见贾府等那些后妃娘家的银钱源源不断像水一样流了出去。如今贾家可没有了那一注‘两三百万的财’,王夫人少不得一边心疼一边将自己的嫁妆抬出来,又百般哄着王熙凤一道出银钱,公中的钱更不用说,早就能抬得全都抬了出来。 贾琏如今常在外头混,好歹比以前见识都广。看着贾母默认,为了这一桩的省亲几乎搬空这个荣国府,他那个爹也不闻不问,自己的蠢妻子更是花了自己的嫁妆,心里阵阵发凉。暗自庆幸当初林瑜给他一个份子,好歹以后不至于连饭都吃不起。更是紧紧地捂住了这份私产,都不用贾敏嘱咐,悄悄地将自己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交与她收起来。 贾敏心疼没人问的侄子,见他将银钱给自己二话不说地收好,又说:“你有这心,想是知道此次非比寻常。宫里头的是没办法了,你自己须得好生保重,这些年自己的名帖都看好了吧?” 贾琏点点头,道:“小侄也不想问家里头是怎样想的,就一句,还能撑多久?” “我母亲在时,无妨的。”贾敏叹一声,心酸得很,道,“你别怪她,她心里都知道,估计也悔得厉害。兴许,这一回贾府将钱财花光了,上头看在亏空能补足的份上,就此放过也未可知。” 贾琏沉默了一会子,弯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借姑太太吉言。” 贾敏忙扶了他,顿了一会子,道:“你若有心,等省亲一过,就花一些银子,谋去外地上任。你悄悄地把这话与母亲说,听听她怎么说的。” 就像是贾敏说的,贾母心中是又痛又悔,人前还不得不撑起一副笑脸来,看着府里头的银钱流水一般地淌出去,还嫌慢。不知道的都说是喜事,里里外外得意洋洋的,唯有她心里清楚,哪里是是什么喜事呢? 办这一场,就和隔壁府里刚办完没多久的白事是一样的,这是在送葬! 当贾琏抽了个空子,悄悄地把贾敏的意思一说,贾母就明白了,道:“还是我的敏儿看得清楚,想得远。我老啦,庇护不了你们多久了,就按你姑太太说的,走吧!你那个媳妇看着精明,却是个傻的,但是她为你的一分心却真,琏儿你要是有心,就带上她一道。” 贾琏瞧着这个一直被自己抱怨偏心的老祖宗无力又衰老的样子,心里揪得厉害,低声道:“孙子知道了。” 贾母欣慰地点点头,将已经准备好的一个小匣子递给他,道:“这些年来我也没给你什么好东西,这里是十万两的银票,八万是你的,另外两万你给宝玉存着,万一要有那一天,你看在兄弟的面上,不要让他没了下场。”她见贾琏默默地接过去,眸中含泪道,“趁着年前还赫赫扬扬,公中还没有精光,我一会子就叫拿出一笔钱来,给你打点使费。也叫你拿媳妇给她叔父去一封信,找一个远一点的地方,我瞧着,兴化就挺好的,去了就别回来了。” 兴化,瑜哥儿在的地方?贾琏惊讶地看向贾母,就见她歪在榻上,虚弱地勾出一个笑来,道:“你老祖宗是糊涂过,但是这一双眼睛还没瞎,还有几分眼力。那是个有能为的,不敢请他伸手,能保下你一个应该还是容易的。”说着,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果然,听贾母这般安排,贾敏也很同意,就和林如海这么一说。 “瑜哥儿抱怨过好几回了,人手不够用,琏儿虽然念书不行,庶务上倒是有几分能为。他去,瑜哥儿只有高兴的。”林如海抚了抚胡须,道,“就是这捐官难说,他身上没个功名,现在也是一个同知吧?” 贾敏点点头,道:“是这样,挂了个同知的名,也是为了当初娶亲面上好看一些。”这在大户人家是常有的事,如今卖官鬻爵盛行,官身比起前朝来要不值钱许多。 “他这是挂名的五品同知,要想直接进一步不大可能,但是将这五品同知变成实职却容易。”林如海对卖官鬻爵深恶痛绝,自己也从来不沾这一块的。不过,他不沾,有的是人从这里面捞钱。具体怎么操作他还是知道的,毕竟他是户部左侍郎,而右侍郎就管着将这一部分的钱财归入国库还有皇帝内库。 “老爷不必沾这个,横竖王家那边会想办法。”贾敏既然知道了,就不再多关心,问道,“不过,瑜哥儿这一任就要结束了,还放不下兴化不成?” “放不下是常事,毕竟好不容易打理得这么好了,要是呼拉巴拉去了个不干人事的,能把他给气死。”林如海也没多说,只道,“说来,有一件好事。上头已经定下了,任瑜哥儿为广州府知府,加封正四品中顺大夫。圣旨已经拟下,就要送去兴化。” 也不知这时候瑜哥儿是不是还在兴化,知道他和东番给搅和在了一起的林如海心中担忧,想法子给醉仙楼送了消息。 “这也就罢了。”贾敏心里替林瑜不平,那么大的事也就换了一个有名无实的中顺大夫,糊弄谁呢?倒是有件事她得关心,“翻了年,瑜哥儿就十七了,一任又是三年,六礼剩下的也该走走了罢?没得把人家姑娘给拖大了,常家面子上须不好看。” “这话很是。”这一段时间一直被兴化那边的消息吓得没消停过几天,他都忘了还有这一会事了。他看向自己的夫人,道,“我这就去信问一问瑜哥儿。” “问什么。”贾敏快言快语地道,“他临行之前把那些事情都交托给我了,我先请人开始走礼,瑜哥儿那边你说一声他就知道了。” 在这些事情上插不上什么话的林如海只有默默点头的份。 这种事情还真没他们男人什么事,贾敏早先和常家女眷已经通过气,正式纳吉的那一天林如海和常柯敏默默的喝茶,两人为了一个广州府知府的位置没少花费心力,这时候趁着这个能光明正大坐在一起的机会好好聊一聊。 “那边总算安静了一些。”常柯敏|感叹道,习惯了兴化府那边一下子这个消息、一会子又是那件事的他往往总是不得不在深更半夜和林如海见面商议。哪里像现在这般,不用操心林怀瑾时不时整出来的幺蛾子,清清静静地喝一盏茶,聊些轻松一点的内容。 林如海赞同地点了点头,道:“正是这话了。”他低头,看着清澈的茶水,犹豫了一下,道,“不过,太安分了,我心里总觉得不大放心。” 常柯敏一听,深有同感:“可不是,这安安静静的,我反倒觉着哪里不得劲。”摇了摇头放过了这个话题,他笑道,“想他做什么,哪里就有那么巧什么都叫他摊上了。喝茶、喝茶。” 不过,纳吉完事之后,两人还是不约而同地去了一封信,得到回信说一切无恙,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一切无恙?这的确是真真的,只不过这只是因为林瑜已经搞完了一把大的,现在正处在酝酿下一把之前的平静之中而已。 就像是白师父提醒的那样,东番的变化不可能隐瞒得了多长时间,除非他将东番封闭起来。但是,这样的话就违背了他想要发展的初衷了,也是极其不现实的。 换了一个人,在这个官员皆腐败,整个社会环境几位糟糕的情况之下,上头的人尚且无所谓连年发生的灾荒,哪里有心思关心别的事情。 可是林瑜从来都不敢小看一个统治阶级为了自己地位能做出来的事情,他们是和蠢又狠不错。可是。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些人本就视东番为眼中钉,瞒也只能瞒得住一时而已。 在主观上,林瑜希望能争取来在广州府的三年时间,能让他做更充足的准备。但是,在客观上,他不能不考虑提前被发觉的可能性。 所以,在拿到随着圣旨一道来的吏部公文的时候,林瑜考虑了一下,还是派了一个地支回姑苏驻扎。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黄石的安排足够了,但是随着他的目的改变,这样的安排显然不太够。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准备派上几队的人悄悄地镇守姑苏。一是为了还留在庄子上的人,他们都是如今身在钓鱼台或北州的人的亲人,有好些更是林瑜军队中的直系亲属,只因为年纪大了又在庄子上过了大半辈子,一下子消失容易引人怀疑,就留了下来,他不能叫将士们寒心。 二来,则是如果有足够的人手,他一旦在东番举事,首先就能下兴化,整个福建行省是囊中之物,姑苏那边也能与他相呼应,沿海的广东、福建、浙江就能连成一片。速度快一点的话,以姑苏和金陵之间的距离,直取应天府也不是难事。 这还只是一个初步的规划,但是他和白师父以及郑绍聊过之后,都觉得有着较高的可行性。 郑绍摸着舆图,低低地叹道:“当年父亲北伐就是这样的一个路线,除了广东。”他满目地怀念,道,“我这就准备好祭表,在我有生之年,让我亲手烧给他。” 林瑜点点头,道:“不会太久的。” 他这是做出了承诺,东宁府这边现在又有白大儒坐镇,北州有着黄石看着,他干脆将武器制造搬了过去。钓鱼台只管研发,那里适合隐藏,不必大张旗鼓地派水师守卫。只要黄仲领上几队的人,就足以护卫了。 武器的生产已经上了正轨,就像是林瑜之前说的,并不只是开玩笑。白大儒帮着戴老先生一起数算,的确加快了武器的研发速度。更何况,最关键的灵感已经由林瑜提供了。 “在一年之内,至少中军必须全都换上最新式的步枪,并熟练使用。”林瑜走在府衙里头,和张忠交代着武备方面的问题,“水师和陆军不一样,你觉得适应的如何?” “暂时还只是普通一等的训练着,想要练出精兵来,得花点时间。”张忠大约在练兵之上真的有些天赋,没有多花多少时间,就适应了水师的节奏,找到了适宜于那些郑氏兵士出身的训练方式。而林瑜庄子上出身的兵士们虽然在武勇之上更胜一筹,但是比滑头可比不过人家,水师方面还需要学。 张忠心里也有一本账,不能让自己的手下完全不懂水师,毕竟之后大爷的计划中,水师要发挥相当一部分的力量,辅佐陆军的行进。 不能叫一整个兵种都被原郑氏的兵士给把持了。 “那就行了。”林瑜见外头马车上的所有东西已经准备好,就拍了拍这个打小就护卫着自己的大汉,道,“以后就看你的了。” 张忠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道:“属下必不辱命。” 按照常理来说,在一任官结束的时候,朝廷会给官员一定的时间,让他们回家参加一下祭祖之类的重要活动。不过,林瑜没有什么乡土之念。或者说,他所承认的乡土还需要他亲自去创造。 三年过去,他只命姑苏的人将林老管家一家人给接来了广州府,从没有自己回去的想法。再者,也的确是路途遥远,他不想在路上浪费时间。 等他交接了兴化府的事宜,在兴化府百姓不舍的相送之中,林瑜离开他任职的第一个地方。说起来,这新任的兴化府知府还是以个老熟人,即原福州府的知府,被林瑜坑了一把,没办法也只好回自己的任地的那位。 林瑜记得这个人胆子小,没什么能为。这一回从福州府这个上府降到了兴化这个只有两个县的下府,算得上是左迁了,只是品阶还留着而已。 这一回交接,这人连一点不满都不敢说出来,面对着升职加封的林瑜客气地厉害。也是,当初被坑了的时候,他就没敢说什么,这时候就更不用说了。 恭恭敬敬地送走了林瑜,这人算是松了口气。哪知道,事情根本就没有他想得那么美。 本府的事情都由外班的秀才们全都划分清楚地处理了,衙役是新招的,有什么小事他们也愿意做,但是要涉及什么敏|感的东西一个个一推二五六,溜得比黄鳝还快。 府衙所有人明面上都对他恭恭敬敬的,但是这个知府却深觉自己被架空了,每天能做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用印盖章。一点点的权利都没有,更别说捞什么银钱,连印着官印的库银他都见不到。 可是当他愤而一封奏章将不敬上官的兴化府上下告上去的时候,却石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 而这个知府也就这么一次的勇气而已。 等林瑜在广州府接到消息的时候,他不禁对身边伺候的白术笑道:“没想到琏二哥倒是发挥了吃喝玩乐的长处,把人给哄得找不着北。”原来在林瑜离开后不久,贾琏就携着家眷来兴化府上任了,虽然很可惜没能和林瑜见上一面。但是他很快就在那一班的秀才中混得如鱼得水。 柳秋池见他很有长袖善舞的天分,就将那个老是没事找事的知府交给他。果然,在丑牛的配合之下,那知府很快就迷上了和三四个商人隔三差五摸两把牌,每次都能满载而归,有空就出去踏青赏花、和美人谈诗词歌赋的生活。 在这一点上,就连柳秋池都赞叹贾琏,难得庶务处理得不错,又能与人为善。 白术听了,就笑一声道:“也不知琏二爷院子里的葡萄架子倒了没?”这是说的王熙凤醋劲儿大,贾琏陪着日日笙歌只怕回去了没好果子吃。 “他也该收收心了。”林瑜轻笑一声,道,“如今在兴化府也好,我估摸着贾府也就这两年的光景了。” 当今的性子他还算有些了解,爱面子是真的,但是为了银子也是真的能豁出面皮去。真当满朝文武一个都看不出来这省亲闹剧为的是什么不成?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在了解到这一回各家采办的木石砖瓦、假山园景、古董字画等物从哪里来之后,也会默默的按下手中的铺子,不去与皇帝挣这一笔生意了。 这样的事情都做出来了,他难道还真的会放过这些人家不成。入罪几乎是一定的,但是只要不作死,比如擅自接受本应被抄没的财物,罪名不一定会特别重。 兴许能保住阖家老小的性命。 到时候,贾琏的官位必定保不住,不过,他在经商上有一些天分,倒也不愁。真正麻烦的,是王子腾那一边。 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今若要动贾家,势必先从王子腾开刀。自前年王子腾离开兴化府之后,他一直在巡边,这两年他们之间也没有多少联系。 他不觉得一个蔗糖生意能绑住王子腾,但是一个成熟的、刚巡视过好几个省份、并在军中经营了许久的将领,他的价值足以林瑜考虑是否将此人救下来。但是,王子腾的野心,当初在兴化府的时候,林瑜几乎光用鼻子也能闻见。就是因为此人权势心太重,若是真扯出反旗,林瑜也得防备他会不会在他背后放一记冷箭。 所以,这是一把双刃剑,能不能用,用不用得好,还需要好生斟酌。 林瑜想了想,命子鼠给苏木发了一封信。就在前两个月,从塞外回来的苏木主动给辰龙递了消息,恢复了联系。他如今已经升任了百户,按照他的年纪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快了,自然,其中也不乏王子腾的照顾。按照如今军制,苏木是从王子腾手下临时借调出去的,出征回来,自然也会重新调回去。 不过,人回去了,他不可能将自己所有的手下都带回去。最后,跟着他回王子腾那边的人也就十几个心腹,百户之名有名无实。 这倒方便了林瑜调一个地支过去,随着苏木混进王子腾的军队之中,横竖都是生面孔。等苏木的手下在军中混熟了,那地支的来历就更加没人提起了。 等安排好这边的琐事,林瑜拆开京中来信。信薄薄的没有多说什么,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年纪大了该成亲了,日子都已经订好了。果真就像是当初他彻底交给贾敏的那样,什么都不用他操心。 就等着迎新娘吧,信纸上,贾敏如是说。 第83章 在赫赫扬扬的后妃省亲的衬托之下,常柯敏大学士的孙女出阁仿佛并不是什么大事一般黯淡无光, 只在亲眷的圈子里流传了开来。兼之新郎并不在京城, 这一场路途遥远的亲事还要现将新娘子送去广州府,然后才能在那边继续剩下的一半。 是以, 哪怕两家都是诚意满满, 一个重金礼聘, 一个十里红妆, 这一场本该叫京城众人津津乐道的婚事就像是一个小石子丢进了水面一般, 迅速地销声匿迹。 且不说另一边的常家女眷多么的不舍, 这一头所有人都喜笑颜开地忙碌着,也就林瑜自己跟个没事人似的,就算被官场上的前辈调笑, 也未有红过一次脸。 倒叫那些不怀好意想看美人羞涩含羞的老不修扼腕不已,谁家少年不慕少艾呢, 偏偏这一个不大一样。 林瑜这是懒得再装,再者, 他已经是第二任外任了,表现得稳重一些也是寻常。 广州府本府的事务要是出乎意料的轻省, 现任的广东巡抚史睿是个实干之才,有他领着广东布政使司,不能说大权独揽, 但也差不太多。 上一任的知府就被架空的差不多了, 手下也就刑名这一块还能插得上嘴。但是这年头讲究一个官字两张口,无钱有理莫进来。除非实在没本办法的, 哪个小老百姓敢告状呢! 是以,林瑜一开始还挺闲的。 那边巡抚见他没有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打破他经营出来的局面,对林瑜也客气了很多。毕竟他是知道一些这个少年知府在兴化府的手段的,这一回他无论出于什么情况,没在广州开埠的关头和他闹起来,他也很愿意做个好长官。等他这一任捞够了功劳,走得时候自然会将手里权利尽数下放给林瑜。 林瑜还能不知道这位史巡抚心里的想法,无非是看在广州在他的任下开埠——兴许在朝堂上也有他的一番推波助澜的功劳。他不可能叫别人在他的功劳簿上啃下一口来,那么捏紧了手中的权利几乎是必然的。 这和林瑜一开始的计划不大一样,但是,在发现史巡抚和广东水师提督方珏不对付之后,他就放弃了原本的计划,而是将所有的活动往暗中转移。 上面两个斗起来,正好他在下面浑水摸鱼。相信和他一般,今年新来的粤海关监督佟瑛也是这么想的。 这第一任的粤海关监督不出意外,当今挑选的是满姓,还是他上辈子印象中大名鼎鼎、如今已经沦为小部族的佟佳氏。林瑜发下当今对小姓氏的启用程度相当高,无论是新任的东阁大学士马佳钰荣,还是现在的这个佟瑛。 林瑜和这个人没什么交集,他明面上闲,暗地里却有事情需要他亲自决定。更何况,林瑜府衙张灯结彩的准备迎亲整个广州府的官吏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谁都不会在这个时候不识相地上前来打扰。 而这个粤海关监督就更不用说了,他是真的忙。开埠第一年,算不上前所未有之事,但是宋时海运交易的纪录在战火中已经失传,再者当时的开放和本朝情况又不一样。至于前明早期的文献倒是有流传下来,只不过他身为当今的心腹,自然知道皇上的心思。 开埠是必须的,这是皇家钱袋子。但是钱袋子不能有漏洞,所以他要配合着当地水师打击走私。更重要的,是不能叫前明强大的水师死灰复燃。如今水师这般,就够用了。要不是这东面还有一个面和心不和的东番,只怕这广东水师早就被裁撤了去,哪里还有今日。 只是,方珏此人贪酷甚重,佟瑛悄悄地打发人去问过,水师五军,按理来说,那是五万人的满编。人是不可能满的,他光空饷就能吃个肚圆。但是,这些兵士的饷银至今就没发全过。不是说他同情这些绿营兵士,而是这代表着方珏很可能为了钱做出包庇走私的事情来。走私多了,他这边进上的关税就少了,他的位置也是要不保的。 好在史巡抚和方珏不大对付,有这么个高官顶在前头,他也好在方珏那边卖个好。到时候,也不用完全禁绝走私,只要他这边能和皇上交差就行。 佟瑛这边思忖着,边上的小厮上前提醒道:“今儿是林知府迎亲的吉日,您看?” “就是今天了?”佟瑛蹙着眉头,他是忙昏了头,那边早就下了帖子,也是定下要去的,但是,“算了,你叫管家把礼送上就行。”一个没什么实权的汉官,就算他的品级比林瑜低了一阶,那也不必买他的账。 顿了顿,又道,“等等,叫管家把礼减了三分再送去。”也没必要给什么面子,浪费银钱。 林瑜今天是注定发现不了这样的小细节了,一大清早就被白术拉着打扮,务必上上下下一丝不苟方罢。他也是真忙,就在迎亲的当天,还一边吃早膳一边处理了一桩突发的事件。 早早用过膳,他就得迎出城门去。常家嫡支大姑娘出嫁这般大的事情,不可能绕过泉州的那一支常去。是以,常子茜是先从京城赶到泉州,在泉州老宅休息了一段时间,再由这边的兄弟们护卫着,向广州府走。 幸好她不是和晕船的,否则这一路可有的受罪。 林家给的聘礼极重,幸好常家也不是什么没底子的人家,又有今年南边新送去的一笔银钱,轻轻松松就置办起来了。家里的长辈爱惜,多少聘礼都充进了她的嫁妆里头,也叫这一份嫁妆晒出去不知多少人咂舌。是以,原本她祖母、母亲还想着将这一份的嫁妆留在京城,就关进瑜没住过多长时间的府邸里头。横竖有账册不怕,也不必一路叫人看了眼红。 还是常柯敏发话了,不方便的大件家具就送进府中,方便带走的就一路南下。面对自家夫人财不露白的反驳,他只笑呵呵地说了一句:“安心,必不会出事的。”他虽然不知道林瑜的势力到底如何,但是能做到快速而无声无息地沟通内外的,想必只有水路。 只要他家姑娘走得是水路,那就绝对不会有安全之虞。 果然,辰龙在暗处一路相送,直到进了泉州府由别的地支、不,生肖接手后才放心的离开。 这一切都在常子茜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发生的,作为待嫁的新娘,她唯一的感受就是这一路又顺利又太平,是个好兆头。 新郎跨马迎亲,在这个时代稍微有些条件的人家,都是一项必备的流程。不过,大概没人见识过像这个新郎一样,是真的发挥了高头大马四条腿的优势。人家跨马那是不急不缓喜气洋洋,林瑜不好在府城之内疾驰,稍微加快一些速度还是可以的。 无他,为了赶吉时。 至于为什么他没有在昨天提前出城,而是今天一早匆匆忙忙的,其中之由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大约是大红的喜袍衬得人都精神起来了,就算林瑜还是一脸沉稳依旧,常子兰在看见这个已经许久没见的知府的时候,还是觉得他喜气盈腮。 按说,就算是在城外驿站迎的亲,作为族里的便宜大小舅子们还是要尽责地拦住林瑜,尽情地为难他一番,才是常家闺女的尊贵之意。 但是常子兰看了看身侧没出息地盯着新郎看的诸位兄弟,只觉得这时候大约只要对方笑一笑,这边就完全丢盔弃甲了。想了想,他抱过身边揪着他下摆好奇的大眼睛直往外瞅,却不知哪一房的眼生小堂弟,悄声嘱咐了一句。 人好看就是占便宜,果然常子兰的这群兄弟根本就没能坚持上几回合,再者诗词歌赋都考过了,还能为难地住一个六元状元不成,各个心安理得地拿了红封就准备退开。 林瑜微微一笑,正要往前迈步,就觉着大|腿上碰到一个软乎乎暖暖的东西。一低头,就看见一个眼珠子清凌凌的小娃娃抱着他的大|腿,仰着头看他。 娃娃才两三岁的样子,哪家人家这么粗心,也不怕今天人多口杂地冲撞了。林瑜长眉一挑,看见娃娃腕子上脖子上戴着的沉甸甸的金镯子、八宝长命锁,一弯腰一伸手将孩子托抱在怀里就往里走。 常家老宅的正堂里头,等着新郎前来迎亲的众人被这与众不同的出场方式被唬了一跳。瞬间脑子里就翻起各式各样的风暴来,不是说林知府洁身自好么,这是怎么说? “门口捡了个娃娃,一路抱过来也没人认领。”林瑜笑着道,“没人要我可就一并带走了。” 还是其中一个圆脸夫人反应快,知道事情不大对。她忙以目视边上的熟人,低声道:“可知道哪个叔伯家的?”把孩子乱扔不说,还戴着这么沉甸甸的金首饰,这哪里是爱惜之意。 一个不过两三岁的孩子,一般都不怎么领出来,哪里知道呢? 正面面相觑间,吉时到了,常子茜在一位全福夫人的陪伴搀扶下,出了闺房来到正厅。身后还跟着喜娘、丫鬟婆子乌压压一群人,一瞧见抱着个娃娃的林瑜,竟都愣住了。 还是常子茜反应快,她手一按搀着她的全福夫人,也不顾能不能开口讲话的规矩了,道:“哪房丢了孩子!” 那全福夫人回过神来,心里将尽出幺蛾子的那一家抛了个臭死。又不好误了吉时,忙推着笑,亲自上前伸手道:“许是哪一家粗心了些,这会子正急着呢!” 林瑜也没有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给自己妻子的母族不好看的意思,只是有人居然敢在的婚礼上搞事还是叫他不渝,道:“夫人回去可得好好问一问,若是实在找不到,就叫子兰送来广州府。” 那全福夫人额头上密密麻麻地全是冷汗,一边心里暗骂。见新郎就此松开手没有不依不饶,不由狠狠地吐了口气,接过孩子来抱在怀里,连连道:“林知府说笑了,说笑了。” 常子茜抿起嘴来悄悄地笑了笑,有人利用她大喜的日子里做这般缺德事,还撞到林瑜的面前,她本应该恼怒的,但是看见他似笑非笑将人挤兑地没话说的样子,她却忍不住觉得开心起来。 当然,也可能是她这几天叫这些口口声声三从四德的夫人给烦的。 外头看见新郎就这么抱着个孩子进去的众人早就已经吓傻了,特别是亲手将孩子送上前去的常子兰,还没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就见里头新郎亲自牵着新娘出来了。 身后本该跟着的全福夫人没了踪影,丫鬟婆子们各个噤若寒蝉,也就跟在新娘边上的嬷嬷一脸镇静。过了好一会子那全福夫人找了个靠得住的熟人交托了孩子,这才匆匆地上前来。但是,这时候新娘都被新郎送进了喜轿了。虽然不符合规矩,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喝止。好些做夫人的面上还隐隐有着羡慕之意,叹一声嫡支的大姑娘命好。 林老管家已经在城内的大酒楼里订好了席面,现在的规矩,娘家和夫家的人不在一道吃。但是,这一场婚礼又不一样。总不能叫娘家的人都挤在驿站用餐吧,也摆不出什么好东西。 是以,驿站这边林瑜撒了银子叫他们摆上三天的流水席,路过的都可以吃。这些好歹从泉州送亲过来的族人总归要好好安排。横竖,回门之礼是没有了的,还不如留他们住几天休息一下再启程回泉州。 婚礼之后,两人如何相得且不必说。 年前皇商孙家已经纳捐了银子,这一段时间一直在等着合适的人上前来。就像是之前说的,这么大的一份利孙家根本吃不下来,不得不联合其他的商家。 林瑜前段时间就在忙这件事,老牌如姑苏张家凭着百年的老字号还有手中的缀锦阁占了一席之地,而京中猜测的玉英阁则被林瑜挂在了一个姓潘的属下身上,他本来就是花露生意的真正负责人,也勉强占了一个位置。这还是爱德华表示他和潘兄弟之间的友谊无可动摇的情况下,须知这段时间私下里偷偷接触这个洋人的商人可不少。 若是说通了这个固执的洋人,生意能分一杯羹不说,也能将新兴的玉英阁的位置给挤掉,可谓是一石二鸟。可惜的是,直到现在为止,都没人能够说服那个可恶的洋人。 郑家的人也占了一个位子,就是当初那个在兴化府出现过的姓萧的商家。也是这一家人出面和常家谈得蔗糖的合作,看样子本身就对走私很熟,这一回披了一身官皮,更是得心应手起来。 本来那孙家为了讨好常大学士,还准备邀请常家的。但是,常家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明面上参与广州的商行。是以,折中一下,就由在泉州府一房从商的姻亲来。这样,既算是扯上了一点关系,又不至于给朝堂之上的常柯敏带去麻烦。 还有一个另众位商人意想不到、却一个都不敢吱声的人物,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盖因此人出自当今沟通南北的漕运,或者,在这群走南闯北的商人心中还有另一种说法,漕帮。 那皇商孙家的姻亲打从心底的不乐意,他们家都没能沾上什么光,凭什么叫那些卖力气的苦劳力占了一份去? 孙家的当家人横了这个不成器的小舅子一眼,阴仄仄道:“就凭人家占着水运,外头洋人来的精细货什你敢在陆路上运?”就算包装得再好,一个山的山匪就能叫这份心给彻底毁了去。 可怜他这个小舅子不大明白,或者说他是明白走陆路不安全,但是他却不懂:“只要漕运上的官员一下令,他们还能不运不成?” “那些个小官还指着漕运上的人给饭吃,哪里会得罪他们,哪一天小命没了都不知道。”见自己的这个小舅子实在不开窍,孙家当家的也开始不耐烦了,“还是你请得动漕运总督那样的大官,人家还不稀得管这样的小事。” 说到这里,他狠狠地警告道:“既然人家出面要了,给就是,万万不可得罪漕帮的人。若是给你的货船开个洞,连人带货全埋了河沙,可没人捞你去。” 那小舅子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 那个惹得众人沉默退步的就是辰龙在漕帮里头收下的下线,这一会来广州府也有提拔的意思。林瑜他是见不到的,但是却能接触到子鼠。以后有什么消息,就由子鼠从中联系。 子鼠和那人两眼一对,手势一打,这就对上了。 至此,整个商行处在林瑜直接控制之下的就有整整四个位置。只要到时候,所有商行的名分定下来的时候,不超过二十家,林瑜就能在商行内部把合纵连横给玩出花来。 可以说,前一段时间林瑜的心思有很大的一部分给花在了这方面了。除了绕不过去的张家,剩余的几家从明面上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 剩下的就是他重心南移的一些手尾,张家经此一事可以正大光明地将一家人给挪来广州府。张老太太直接送去最安全的北州,只要不说没人会注意。 常家和林家一时不急,还有就是辛家。辛宗平不说,但是看得出来他还是很担心自己在西山学院的祖父的。这个就算他不说,林瑜也会想办法。 这是他的师傅,若是不从朝廷的手中保护出来,按照本朝可怜的节操,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位老人。 总算有一天悠闲日子过的林瑜靠在廊下的矮榻上,眯着眼睛想着有什么办法先把人给捞出来。只要人在就行,家族什么的就顾不了了。 算来算去,常家反倒是最便利的。毕竟家族就在泉州,只要炮制一个回乡祭祖的名,阖家回南也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 “老爷子自升上文渊阁大学士之后,就没有回过乡,是不是?” 正安安静静地做针线的常子茜冷不丁叫他给吓了一跳,忙放下手中的活计,道:“我还当你睡着了。”轻轻柔柔地抱怨一句,然后回道,“可不是,泉州府的老宅我也是第一次去。” 她是在京中长大的,长这么大从来没回过南方的老家。要不是林瑜在广州府,她没准这辈子都去不了一趟。想着,她重新拿起针线,问道:“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白问一句。”林瑜垫着胳膊道,随即岔开了话题,“做什么呢?” 不过,就算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林瑜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样快。 事情的起因,只不过是一个巧合。 随着跑去北州做活的人越来越多,又很有些拖家带口一道去的。这些人家的妇女也算得一个劳力。她们不是什么闺阁小姐,没那么多的讲究。成天待在家里是不成的,在有地种的时候,她们往往在种地的同时还要兼顾一家老小。 现在,没有地种了。当家的做工人银钱高还能顶得一时,但是这里的粮食都靠别的地方运进来,价也要高一些。这些一时不显,时间长了,好些人就坐不住了。 这里是北州,一个处处都有机会的地方。胆子大一些的妇女就开始出门找机会,这里好些新建的工厂都需要女工,也声明了只招女工。 胆子更大一些的,就推一个小车去那些小学的门口去买一些小食,获利更多。 在家里头的劳力都不在的时候,家里头的孩子也不好就这么散在街面上玩。毕竟不是原本街坊邻居都熟得很,就算听说北州夜不闭户,时时有人巡逻也不那么叫人放心的。 正好,这里的小学就义务收小孩子念书。这些刚从农户转为工人的人只知道读书好,又是免费的还供给一次午餐,哪里不愿意的。 随着前往北州人流量的加大,原本的小学承担不了这么多的孩子,建立新的小学几乎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这本来就在规划之中,也没什么好说的。按部就班地建立起来,人手都不用现成找,是原本就有了计划。将现成的小学校长给挪出来几个,这些人本就是一手扶持着小学的建立,什么都熟得很。 课本是不用操心的,每年都有印。最要紧的历史课本虽然也是外包出去的,但是这一家书坊的主人本就是早先姑苏庄子上的出身,按照后世的话来说,那就是根正苗红。而且,每一次开印都有黄仲亲自领着兵士轮班守着,全程盯着一批书的成形,每本书的书脊上都有着数字,差了一个数字就会被马上发觉。 书籍成形之后,再由兵士押送给每一个小学,郑重的交给校长,仔细的核对签下自己的名字。直到这里,兵士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这些历史书每一批印刷地都不会太多,少少的三十本,正好是一个班的人数。也唯有历史课这一科,全校都是错开时间上的。 这些孩子知道自己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在先生耳提面命地交代要好好对待手中的历史书时,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小心翼翼的。所以,往往一年过去了,第一届的孩子都毕业了,这些书本都还保存得好好的可以继续使用。 当一个班上完历史课,先生们会请孩子们自己按照书脊上的数字由小到大逐个收起来,再核对好数目才亲自搬回先生们的办公室。需要使用的话,就再搬出来,以此反复。 等下学之后,再有最后一个使用书籍的先生抱着课本送进校长办公室。 整个流程可谓是非常严格,应该没有泄露的风险,而自北州成立第二个年头的现在,也的确没有出现过纰漏。 但是,凡事都是有例外的。 并非人心易变,而是有时候,熊孩子的破坏力叫人难以想象。 之前说过,随着北州吸引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数都是失地佃农,这些人不能说全部都老实,但是总归还是比较好管理的。 另一种,嗅到了商机跑来北州做生意的商人,这些人往往都是黄石的盯视对象。这么长时间以来,也的确没有什么关于北州的消息流传出去。 幸好北州有专门划分出来给商人居住的地方,集中起来监视也容易。有些确实本分的商人就会被打上安全的标记,不在他们身上浪费人手。而北州暂时只接受出身东番本地的商人前来做生意,这些想要去北州的人都必须签下字,他们的户籍上就会有三年内不得出东番的字样。 这年头的人很少有什么反侦察的意识,真正不安分的几乎住不了几天就会将北州那些新奇的事物写下来,毕竟这整个城市都是叫人新奇的。 凡是有写下信息的商人,都是重点监视对象。等他们一出了北州,将消息传出去,就会被生肖们用各种方式拦截下来。这些人的信息也会在东宁府衙备案,再知会到这些人家所在的县。 同时,这些留在东番的钉子也暴露在林瑜的眼中。 生肖们的工作毫无缺漏,黄石也是尽职尽责,不出意外的话,就像是林瑜考虑的,瞒上个三年不成问题。 所以,在商人、特别是身上还兼职朝廷的探子的商人身上,的确一个字都没有漏出去。 泄露了秘密的,是一个有本事绕开护卫队摸进学校开锁的熊孩子,还有他家里那个前来北州探望兄嫂的书生叔叔。 书生是家里的小儿子,俗话说得好,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难免就偏心一些。若这个老儿子还是个会念书能光宗耀祖给她挣脸面的,当娘的糊涂,可不就把心给偏到咯吱窝去了。 这人家本来也不缺钱,家里有几亩地,还有个小小的铺面。就算是供一个读书人,也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当娘的不这么想啊!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小儿子吃亏,这大的一家日子就不好过起来。之后再发生什么事情,就可以猜测了。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大儿子不是个愚孝的。他一抹脸,家里的房子地、铺面都不要了,给弟弟。他自己带上一家子去北州挣一口饭吃。 老太太还想说呢,这家里没人种地看铺面,你弟弟又要念书,哪来这个时间。不过,她看着大儿子瞪得通红的一双眼睛,大约心里也是知道自己有些不讲理的。更多的可能是对常年种地一身力气的大儿子有些害怕,就不吱声了。 要林瑜说,这书生活脱脱就是一个假正经,看着一身读书人的清贵,实则自私自利至极。 但是,这个时代的人不这么想啊,他们只道这是亲兄弟,既然顺路来看看他们,家里也不差这一口饭吃。那书生也的确没做什么,毕竟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这类人一张脸皮还是装得很漂亮的。 事情坏就坏在,他正好看见了以前在泥地里滚的小侄子如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坐在一边写作业。他一个好奇劲儿上来了,就偷偷地上去看他写些什么。 小家伙正在写历史作业呢,认认真真的。 那书生瞧了半天,觉得不大对,就给他指出来。小孩一开始还耐心地解释,后来说话声音一大,哪里抢白得过一个大人。那书生坚持要他改,小孩偏偏坚持自己是对的,不愿意改,又拿不出课本当证据来。又是委屈又是气恨,人在冲动的时候难免就会做一些不冷静的事,更何况还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呢! 他倒也是个倔强的,一抹眼泪,说过两天就把历史课本拿回来给他看,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孩子还小,自己一个人当然干不了这么大的事情。所以,他是直接找上了隔壁的大孩子。说是孩子,其实已经算得上是半大少年,因为启蒙晚,这才还在小学里读书。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那半大的少年没被送进去读书之前,也是在街面上混过的。禁不住隔壁乖小弟的央求,就应下了这件事。 这少年到还有些脑筋,知道学里的先生耳提面命,就留了一个心眼。只答应将课本的那一页给人看,看完就立马还回去。 若是别的章节,没准也就这么过去了,那书生本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他自觉已经辩倒了侄子,有没有证据其实无所谓,架不住小孩子不觉得自己有错,非要证明自己是对的不可。 就这么,那一章关于元朝的章节摊开了,叫书生瞧见了。 那书生却是个没心眼的,看了看也就嘟哝几句这里的先生不靠谱教的都是什么,误人子弟的,也就撩开手了。 本来,这件事到这里也就到此为止,那少年将课本完好地还了回去,全程谁都没发现,倒还能赞他一句好本事。小孩子有了佐证,证明了自己不是错的,也就不在乎这个不大喜欢他的叔叔是怎么想的了。 偏偏,这书生是和书院的同窗并亲友一道来的北州,为了赏那一片叫人驻足的花田。 回程的路上无聊,说起这段时间看到了什么趣闻来,这书生就想起这件事来。他的本意是嘲笑北州书院的先生误人子弟,还比不上他云云,说了两句就开始变相地夸起自己来。 这样的人哪来多少好人缘,人家听了一耳朵也就不乐意听下去,把话题岔开了。 大多数人只当是耳旁风并不留意,却有一个有心人注意到了。 这什么书本子这般要紧,只能在学里看,怕是心里有鬼吧?那人也就是一闪而过的思绪,可想着想着,越发觉得自己想得对。又悄悄地找那书生满满地套了话,问他看到的那一页写些什么。 那书生见有人愿意捧场,立马将来龙去脉、怎么舌辩给说得天花乱坠。 那人一边鄙视此人和一个小孩子计较还自以为得意,一边少不得哄着他多说些看到的课本内容。越听越是心惊,怎么看,都像是有映射本朝的意思啊。 这不就是造反么! 他觉得自己掌握了天大的秘密,强自按捺住兴奋,跟着前来通商的叔父离开东番,回到家乡广州府的时候直接一封告密信送去了巡抚的府衙上。 所以,等林瑜得到消息的时候,史巡抚的密折都已经寄出去了。 “通知姑苏那边出手,必须把这一次的密折给截下来。”幸好这一回是在广州府,正好就在他的眼皮弟子下,若是换了一个州府,只怕要等皇帝看完密折之后开始采取行动,他才能得到消息。 拦截这一次的密折并非为了保密,而是为了争取来宝贵的时间,林瑜继续道:“通知东番,所有出外的水师全都回程,进入备战状态。” “这回,是要来真的了!” 第84章 常子茜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午间的时候,她正在和白术一起说笑。前两天她们看了这边的话本子, 狠狠地嘲笑了那些书生对着‘大户人家’不切实际的想象。 用自家夫婿的话怎么说得来着, 贫穷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有时候夫婿说话乍一听觉得怪,仔细想想还挺有道理的, 而且叫人发笑。 常子茜不自觉地低头露出一个微笑, 白术含笑看着这个和自家大爷年纪一般大的女孩子, 正要开口说什么, 却看见院门口站着白苓。 “白苓?你不是随着爷去了府衙吗?”常子茜看见白术的目光越过了她, 一转头就看见自家夫君的随身小厮居然直接闯进了内院, 面色就有些不好看,“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回奶奶的话。”白苓深吸了一口气,道, “大爷叫我传话回来,说他落了一本书, 叫家里给找一找?” 什么书这么要紧,常子茜纳闷, 正要开口问,就被身边的白术给按住了手。白术对着她摇了摇头, 然后对着白苓道:“我们知道了,你去前头书房看看。” 常子茜不出声了,自她嫁进来, 这里上上下下的人从未有过任何不敬。即便是看着林瑜长大的白术也从未有过这般越过她直接说话的情况, 见白苓居然毫无异议的转身走了,她敏|感地发觉, 可能真的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这时候,她发挥了世家大小姐从小到大耳濡目染出来的镇定,目光看向白术,等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却见白术对着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柔柔地道:“咱们也回房给大爷找一找吧?” 常子茜顺着她的搀扶起身道:“这么些书,得找到什么时候去?”两人在满院子的丫鬟婆子的相携着向林瑜的内书房走去。 等进了书房,就见白术手脚利落地从书架上翻出一本薄薄的账册来,那是前段时间林瑜给几人弄掩护的身份时候所产生的流水以及相关内容。 常子茜沉默地看着,然后在她翻出一个小小的手炉时,默不作声地上前,拿起那本账册子,一页页地撕下凑上白术生起的小火苗。 见状,白术心里一宽。虽然不知道她对自家的大爷的事业知道多少,至少这是一种表态。 两人看着一本账册全都烧成了灰烬,然后白术熟练地掏出一瓶花露来,往熄灭的炭火上滴了两滴。一阵冷梅香腾然而起,迅速地和这屋内原本的香味融合在一起。 常子茜眼尖地看见那瓶子和聘礼中出自玉英阁的花露不一般,没有一个通常会有的烫银标记,这冷梅香也是市面上未曾有的香型。 她依旧默不作声,心里对出嫁前老爷子和她说得林瑜非凡人更相信了几分。 书房里也就这么一个比较麻烦的账册子而已。林瑜来广州府的时间才大半年的光景,一般有什么要紧的东西都按照原本的流程及时毁去。只有像这样类似账册的纪录会保留在案,归入已经搬到钓鱼台的秘阁。 但是,这一回按照林瑜传来的消息,是最严重的警报。这意味着她们必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收拾好必备的东西,尽快撤回东番。这时候带上这样的账册无疑是不明智的,毁去也就是唯一的选择。 “奶奶您能带上一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白术轻声道,“不过,不用收拾行李,东面什么都准备好了。” 常子茜脸色刷得一下白了,她长这么大,哪里能想得到刚嫁了人就要面对这样的事情。她几乎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代表着什么,说句不好听的,再大的罪名有着她的祖父在,不怕兜不住。所以,这么训练有素的样子,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她不顾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内容,抓着白术道:“可是,家里该怎么办?” “我已经派人接老爷子一家来南方了。”一个清亮地声音出现在常子茜的背后,林瑜缓步走进内书房,目光在小手炉上一溜,对着白术微微一颔首。 许是林瑜一派安然、宛若无事的样子叫常子茜放心,她擦了擦眼角溢出来的眼泪,道:“是要去北州吗?” 林瑜顺了顺她的脊背,道:“不是,是东番。” 应该庆幸方珏此人善于树敌,这个史巡抚从来没有想过将自己手上得来的消息告诉给他听。就算以方珏对东面欲除之而后快的心态,到时候朝廷下旨下来,他必定会是第一个请战的。 更重要的是,沿海地区的水师只有方珏一支,到时候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但是这不妨碍史巡抚故作不知,以此来恶心方珏。 这个长于实干的巡抚一时私心,却大大的方便了林瑜在私下里撤离家人。他很确定,如果方珏知道朝廷拿到了东番的把柄的话,擅自出兵没那个胆子,戒严附近海域却是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到的结论。 哪里有现在这样方便,送走常子茜以及张家人几乎没有花费多少力气。 姑苏那边已经有信来,传递密折的急脚已经被拿下。在广州府这边的史巡抚发觉朝廷没有反应前,还有至少一旬日的时间。 这点天数,在平时大概只是一眨眼。换做现在却是两家人家的性命,辰龙配合着京城中的卯兔等人几乎是分秒必争。 所以,当林瑜这边得到了姑苏来到消息的同时,辰龙也带着几个心腹趁夜出现在了京城。正所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生肖本就是专精这一方面的,有着卯兔的接应,这样一对的生面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常柯敏今儿的公务难得多了一些,姚氏是习惯了的。并不多等,他也不以为杵,自己在书房收拾了就睡下了。 老人家觉轻,木质的窗户一响,人就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 心里一边骂林瑜那小子这是也又闹什么幺蛾子,手下也不叫人省心,大半夜的还叫不叫人睡觉了。一双迷蒙的眼睛看见大开的窗户却瞬间清醒了。 他一下子翻身坐起,心道不对。他注意观察过送信的人都是经过训练的,总是等人睡熟之后才会将信送来。也从来都很克制地稍稍碰一下窗棂,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像现在这样的情况。 披着一件氅衣他站在窗边往外看去,就见一个黑黝黝的人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今晚的月色好,常柯敏还能看得清那人右眼下方一颗小小的痣。 这个常柯敏从未蒙面的年轻人伸手将一个卷得细细的纸递过来,常柯敏接过来也不急着打开,先让开身子,示意这个年轻人进来,问:“这是出了什么事,这般着急?” 年轻人也就是辰龙的手下、原本的巳蛇摇了摇头,道:“属下接到的命令是将您一家安全地送出去。”除了任务之外的任何信件不该知道的就不去知道,这是他以前接受到的训练,以及刻在骨子里的铁则。须知现在的他们可以说是独立在外,而信任的崩塌一旦开始就是毁灭性的。 常柯敏眉头一跳,心里泛起不大好的预感。打开纸条一看,差点没整个人挑起来大声臭骂林瑜一顿。 他深吸一口气,将捏在手里团成一团的纸条小心地展开再看一遍,之间上面仍旧写着那几个字:“去年已取东番,月初有人首告谋反。” 好一个去年!好一个已取,他说呢,这家伙怎么可能那么安分,原来悄无知觉地就做下了那样一件大事。 和他一样心情的还有被辰龙亲自通知的林如海,比起他的手下,辰龙的权限就告了很多,也被授意必要的时候可以透露一部分。 林如海盯着手上的纸条,沉默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惊讶或者火冒三丈。甚至于,他举起纸条来凑上烛火点燃的时候,手腕依旧是稳稳当当的,比他当初在扬州的时候亲手烧掉自己的那一份奏折的时候可要镇定多了。 非要说的话,大约是早在林瑜和谈虚君的时候,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他淡然自若地问道:“密折是被拦下来了吧?”他掐着手指算了算,月初有人首告的话,按照急脚的行程,应该在五天前就引起轩然大波了。可现在已经快要月中,京中却依然风平浪静,也就只有这一种可能。 辰龙点点头,道:“密折刚送出去的时候就被发觉了,前一段时间在姑苏被拦了下来。” “也就是说,我们还有一段时间。”林如海在心里计算着,京中的高官想要出城比想象中的要艰难很多,而且,他一个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常家一个文渊阁大学士,总不能一齐带着家眷从京师中消失吧? 常柯敏也在想这个问题,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着将林瑜给告出去的。但是,那也只是一瞬间的思绪罢了,他完全没有在这方面多费心思。 他的脑筋疯狂地转动着,烛火映照着他的一双眼珠发亮。林瑜为什么转变想法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的情况是,朝廷抓住了东番的把柄,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年前东番已经易主。这时候,就要看林瑜是一开始就打出自己的旗号,还是直接先用郑家的。 战争一旦开始,就非要分出一个死活出来。林瑜自然不可能用郑家的名号,这时候隐藏自己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东番是他选中的根基,朝廷对着东番下手,那就是不死不休。再者,没有将士在外征战,主将龟缩连一个名字都不漏的道理。 就算比他想象中的仓促一些,但也比当初计划中姑苏暴露好很多。 常柯敏算不到林瑜的想法,在他看来,暂时韬光养晦也不差什么。特别是郑绍暂时对朝廷还存在一定的威慑的时候,当今会是个什么样的想法也不好说。 第二天就是沐休,常林二人再一次见了一面。 常柯敏看着林如海身后跟着的一个眼生的长随,就见那个人对着边上的一个位置打了个手势。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也是林瑜的手下,只不过,好像更高一级。 辰龙本想着找一个角落躲起来,就像是以前经常干的那样,不得不说还挺怀念的。不过,林如海开口道:“这位……” “辰龙。”辰龙止住了脚,道,“林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方不方便把昨晚你和我说的再说一次?” 辰龙点点头,这本就在授权之内。他开口将一些情报再说了一次,常柯敏听了再看看林如海平静无波的面色,忍不住问道:“早知道了?” 知道他指的是林瑜想要扯旗造反这事,林如海老实地摇摇头:“不知道,但是要说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是假的。” “朝廷未必知道东番已经易主,如果那小子擅动才是真的无法挽回了。”常柯敏还是不赞成林瑜的直接造反,这风险可比之前的想法高多了。 林如海想了想,道:“还是商讨一下怎么离开吧。”他不是不明白这个,但是相对的,他也记得林瑜曾经说过一句话。还是在那一晚,聊过之后,他曾经轻轻地说了一声,这要是直接造反可以现在带着镣铐跳舞要轻松多了。 那时候,他不明白林瑜为什么这么说。但是,等他当上户部左侍郎的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他这个位置掌管国库,各地来的税银都要通过他的手。前两年的时候,兴化府遭逢大变。当今便免了那边的税赋和徭役,但是,这也不过是在隔离期的一年多。 事实上,在林瑜到兴化府第二年的时候,兴化府就开始恢复缴税了。那一府的税银交上来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会是那样一个高的数字。 丁口税不去说,死了那么多人,收不上什么了。农税也只是持平,但是商税陡然涨了一大截。当今还以为林瑜是沿袭了之前特殊时期叫商人‘捐献’一策,还为此大加赞叹他一心为公,全都交与了国库。但是林如海知道,并不是这样的,这些商税就是三十税一的比例缴出来的。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这还用说么,兴化府最大的蔗糖生意有他林家的三成份子。不仅仅如此,在蔗糖产业兴起的同时,因为粮食的减少,不得不从边上买进,这样又是一笔。据他所知,因为蔗糖工人的工钱比较高,也愿意多买一些东西,好些渔民的生活都好了很多。而在蔗糖田地的边上,甚至还出现了初俱规模的养猪场,提供了比外地更廉价的肉,这些猪产生的粪肥沤过之后,就能肥田。 这些都在常子兰提交的报告中写过,那时候林如海就知道为什么林瑜会觉得自己是在戴着镣铐,根本活动不开了。因为事实像是他看到的一样,一个小小的兴化府,还在他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的时候就能有这样的成就,若是去掉了那一层沉重的枷锁,他又会又怎样的表现呢? 在知道林瑜在东番拿下了一块地,新设了一个北州之后,其实林如海还挺好奇的。 常柯敏不知道林如海的心里活动,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沉稳的林如海,压低声音道:“咱们三家早在一条船上我知道,但是你真的就一点都不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这可不仅仅是掉脑袋、还是几族一块儿掉脑袋的大事。”谁不想过安生日子呢,但是,“怀瑾您也是知道的,定下的主意轻易不会再改。” 所以,与其想着怎么劝,还不如想想怎么让家人全身而退来得现实一些。 常柯敏微动了动嘴角,然后放弃地挥了挥手,道:“先把家眷使个名义送出去,我是个不怕的。” “我们得留着,等那边的消息彻底定下来才好离开,否则就太扎眼了。”林如海轻飘飘地就想说的不是自己的生死一样,“过一段日子就是八月十五,正好两家女眷约好了一道去城外,去道观打醮也好、寺庙里祈福也罢,总之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成了。” 两人这般说定了,转头看从头到尾不曾出身的辰龙。无论要做什么,总离不开这一位的接应,他们得听听他怎么想的。说起来,人家是做惯这个的,听听他的意见并无妨。 却见辰龙只一点头,道:“只离着水路近一些就成了,少带些丫鬟婆子,人多口杂。大爷说了,两位决定怎么走,咱们只负责安全地将诸位送南去。”还有,在有人犯倔的时候,打晕了打包带走。 两家人家自去收拾,林家人口简单,林如海把事情这么和贾敏一说,她就利索地去收拾东西了。晚间林瑜宅子里头的刘嬷嬷也来了,她已经把地下的小子丫头们全都通过卯兔给送出去了。因着不放心贾敏这边,就没有跟着一道走,反而上门来。 贾敏正愁身边没有一个见过大风浪的老成嬷嬷呢,刘嬷嬷一来,忙得了宝似的拽住了。刘嬷嬷就帮着暗地里收拾起来,见她有时候看着满院子的仆役发愁,就劝了几句。 “怕什么,到时候,只说在庄子上住个几日。人都带了去,这上头也没那个心思去为难几个粗使。”这只是一句安慰的话,但是这时候贾敏也只能这么想了。 常家要麻烦一些,虽然他们的族人就在泉州府,往兴化一迁就更安全了。但是,京城常家这个嫡支却有着不少的人。常家二房出外上任了,还要另外想办法。可二房的子女却留在了京中,这一大家子收拾起来可不简单。 这里头的事情常柯敏只告诉了自己的发妻姚氏,有她看着,他才能放心一些。 八月十五的那一日,两家人家就约好了,大张旗鼓、光明正大地去了外头的清虚观打醮。贾母兴头得很,不过她端午节刚去过一次,自己辈分又高,恐去了小辈们不得自在,就只叫人送了礼。老祖宗不去,下面的更不去了,是故常林二家还算清净。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两家人家在清虚观碰了头,和观主张真人说了一会子话,热热闹闹了一天,这才散去。 这平安醮一打就是三日,这三日里两家的女眷有来的也有不来的,只有姚氏和贾敏是日日不拉,每天都虔诚的在三清面前祈福。她们心里的担的事唯有她们两人清楚,又不好说出口,这几日倒觉得更亲近了一些。 最后一天,张真人见贾敏面上似有愁苦之气,他早年是贾代善的替身,也是看着这个姑娘长大的,便劝道:“夫人如今子女双全、富贵两齐,何苦这边愁眉。” 贾敏就笑道:“真人还是这般会说话,哪里有什么愁苦呢,像是看岔眼了。”又对着身边的姚氏抱怨道,“这真人惯会说好话,随口一个命格,可把我小时候给坑苦了。”不知道学了多少规矩,后来去求了父亲才好些。 张真人抚着须大笑,然后道:“国公爷和老道说过那一段儿。”他看着贾敏,意味深长道:“老道胡说八的多了,夫人那个老道可不曾掺假。” 贾敏正要笑他,却想起当初自己父亲扮作个小子领来玩的时候,张真人说得话,一时竟怔住了。 姚氏见她呆了呆,便扯了扯她,道:“可是想起什么了?”她也没放在心上,她们这样的人家,说出去谁敢说命不好,也托生不到大家里来。 贾敏猛地抬头看张真人,就见他含笑摇头道:“三日的平安醮也够了,些许波折影响不了夫人一路坦途,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且放宽心才是,老道就先告辞了。” 这时候就算是姚氏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狐疑地看着贾敏,却见她低头不言,那老道又溜得飞快。不过,听着话头是好的,也叫她忐忑的心安稳了一些。想着,她拍了拍沉思的贾敏,劝慰了两句。 见四下无人,贾敏这才叹道:“幼时,他和我父亲说过,我是个王妃的命格,父亲只斥他不经,当是玩笑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她嫁给了林如海,更只当是说笑了。 “谁能想得到呢?”姚氏也叹一声,心里好歹安定了些。既然贾敏命格如此,就说明无论如何,她那个孙女婿是个有真本事的。 林瑜当机立断派人的这个做法是正确的,这一位史巡抚在送出密折不久之后,就又写了一份请安折子。只不过这种日常的折子是通过驿站来递送,速度相比急脚就要慢得多了。不过,每月一封的请安折子一向不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内容。而急脚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太大了,本就贫弱的国库哪里耗费得起。 史巡抚还真不是以防万一,只是例行请安,再为了送上这种消息例行请罪而已。这一回林瑜就没有再拦,急脚只是一个人,而驿站里的人员往来频繁,特别是淮扬江浙繁华一带,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动手那就是真的捅了马蜂窝了。 所以,当坐在内阁之中的常柯敏看见发现边上先整理奏折的吏目手一抖,将手里的奏折掉在地上时,心里先咯噔一下。面上恍若无事地道:“冒冒失失的,连本奏章都拿不住不成?” 那个吏目忙将地上的奏章捡起来,恭敬地呈给常柯敏,他们可不敢得罪这样的实权阁老,向来乖觉得很。 常柯敏上下扫了一下,辟头就是广东巡抚的请安等语,写到了一半才说去关于东番造反一事,用词也很含糊,有反意,学塾映射本朝正统等等,接下来就是请罪。常柯敏心里沉甸甸的,本朝文字上最紧,写什么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仇人拿去逐字逐句地抠。 这一封请安折子上去就是火上浇油,当今又这般爱面子,这一回注定不能善了。 庆幸自己被林如海劝动,现将家人给送了出去的常柯敏一伸手将这个奏章给袖了,对着那冷汗直冒的吏目道:“嘴|巴闭严实了知不知道,一丝儿风声都不许漏出去。” 那吏目忙点头,看着常大学士向着里头走去,心道不愧是当大学士的,真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 常柯敏这是已经经过更刺激的了,毕竟要造反的就是他那个刚转正没多久的孙女婿。现在,他正要亲手将这一份奏章送到当今的案前。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当今大怒,拍着桌子大骂郑氏枉顾皇恩,叫着要立时出兵将人给拿下。 人家郑氏顾得是前明朱氏的皇恩,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了。大约是破罐子破摔了,常柯敏心里不大客气起来。本来么,皇帝也就是凡人,不一定各个聪明,对他们这些天天几乎能见上面的臣子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光环可言。 常柯敏慢慢地道:“是不是召集内阁,要动东番也不是小事。” 果然说到这个的时候,当今稍微镇定了一些,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不知国库如今如何。”想了想,他道,“把内阁里头今天在职的都召来,另请林卿来。” 边上的戴权赶紧遣了小黄门去请人,自己留下来给当今顺气。 等出了宫门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两人面色古怪地对视了一眼,各自分开。 直到晚上再聚的时候,他们再也忍不住地轻笑出声来。无他,今天下午那一幕实在是太荒诞了。这种奇怪的情况只有他们两人才能懂,幸好都是人精|子,面上都装得好好的,给糊弄了过去。 笑过之后,常柯敏正色问道:“国库的钱粮真的这般吃紧了?” “这个瞒不了人,确实吃紧。”说起这个林如海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来,“别的人不知道,您还知道么,浙江金华府饥荒,北至绍兴府嵊县、南至温州府乐清,其中金华府尤为严重。现在这消息还按着,不过也快按不住了。” 常柯敏摇了摇头,道:“有句话不该说,但是。”他顿了顿,指着上头道,“这是老天爷都站在怀瑾一边呢!” 林如海默默地叹了口气。 两人正在相顾无言,就听外面一声轻轻地叩窗之声。辰龙从窗户里翻窗进来,肃容对两人道:“南边有消息来,大爷已经自东番打出旗号来,汇合兴化府直取福州府。” “臭小子好快的速度。”常柯敏喃喃了一声,道。 “消息很快就会传来京城,还请两位大人即刻做决定,什么时候走。”辰龙巴不得他们说立时就走,他也好回到漕运上。在他眼里控制南北漕运可比待在京城里头干耗时间要有用的多了。 “后日沐休,我们今晚就走。”常柯敏当机立断道,当他确定了心意的时候,他的决断就显现出来了,“明天请人告个假,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们早就出了百里之外了。” 就像是辰龙说得那样,整个两广、闽浙一带已经炸开锅了。 当林瑜带着整三万的兵士出现海域之上的时候,谁都没有在意。这一带唯一的水师就是广东水师提督方珏,他还沉浸在广州开埠给他带来的银钱中不可自拔呢。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兴化府已经沦陷了。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林瑜本就在兴化府经营深厚的原因,得到消息的时候只觉得惊悚。 没有钱粮的支持,他根本没法派出大量的兵力,但是小股船只还是可以的。结果也是显然易见的,小股人马对整装的林瑜来说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没旗没号的,到底是那一路人马!”身在广州府的史巡抚满脸焦躁。他明明已经递了密折上去,怎么朝廷直到现在都没有反应。 “东番来的,还能有哪一家?”方珏没好气地道,特也觉得憋屈,白白损失了几百人手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闹得他现在不敢再派出哨探。说来也奇怪,这东番是他的老东家也是老对手了,什么时候郑氏水师还有这样的能耐了。 在这种时候史巡抚也不好再和方珏呛声了,沿海就这一支水师,若是这一支水师没了,整个沿海就都在郑氏水师的笼罩之下。 就算他这个基本不懂兵法的,也知晓郑氏水师的厉害。 见人陆陆续续地都到了,史巡抚环视一圈,却没见本该最显眼的林瑜,不免出声抱怨道:“林知府呢,都说了有要事商议,半刻拖延不得,怎么还不来,有谁知道的?” 在座的众人面面相觑,摇摇头。其中就有一个大胆地道:“有些日子没瞧见了,想来是日子过得清闲,出城避暑去了吧?” 史巡抚听了,脸子一落,道:“我看他是过得太清闲了,回头我比参他一个渎职之罪。”要不是贼人下了兴化府,他又何必特特地找他来。毕竟要说对兴化府的了解,再没有比林瑜这个前人知府知道的更多的了。 “行了,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又能有拿出什么方略来。这会子这怕正躲在床上发抖呢,胆子都给唬没了。”方珏不耐烦地挥挥手,他本就是水师,陆上的卫所不归他管,自然也就对找林瑜没什么兴趣,他更想着怎么从这个姓史的手里抠出钱粮来。最好就在朝廷问罪之前,将兴化府收回来,也好有个戴罪立功之名,向朝廷继续请战,早日攻克东番,也好了却他一直以来的这一桩心愿。 完全没被人放在眼里的林瑜身穿甲胄,坐在莆田县的县衙之中。如今这个县城已经全面戒严,不过,街面上行走的人犹在,百姓的生活还得以继续。大约因着林瑜的威望犹在,一路下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相对而雅林瑜的手段也就温和一些。 也就仙游县的知县想组织民夫却应者寥寥之后,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至于现任的兴化府知府,直到被人从被窝里拽出来,才发现整个兴化府已经变了颜色。他没胆子自杀,灰溜溜的被缴了印关押了起来。 林瑜本人没怎么在兴化府露面,兴化府府城地处东南方向,离着福州府距离稍远。而按照他的计划,最好趁着所有人没怎么反应过来的时间差,攻克下镇东卫。 整个福州府只有一个镇东卫一个卫所,也就是说,只要拿下这个卫所,福州府对他来说,就是开了口的蚌,露出了里面珍贵的珍珠。 外头,穿着明晃晃胸甲的张忠快步走进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两句。 “只要安全了就行,金陵那边呢,他还是不愿意离开西山书院?”张忠带来的是常林二家已经出京了的消息,林瑜点点头,不怎么操心,对自己拜得这个便宜师父却有些头疼。 张忠摇摇头,满脸的无奈和钦佩:“他怕自己跑了连累书院里的学生。” “罢了,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具体怎么做他们应该有数不用我再教了。”无非是用死人替活人这一套把戏,招不在老好用就行。林瑜起身,道:“镇东卫的到哪里了?” “快到两幅交界处了。”说道这个,张忠两眼开始发亮,“是不是……” 林瑜点点头,从身边的案几上将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旗帜双手托给他,道:“去吧,把我们的旗帜亮出来!” “诺!” 城墙之上,几个军容整肃的汉子目露激动,他们眼都不眨地看着张忠将一面黄底绣有一个黑色的‘汉’字的旗帜郑重地绑在旗杆之上,然后站起身,一扬手。 张忠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旗杆,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大声吼道:“汉儿威武!” 所有的兵士跟着吼出自己最响亮的声音: “汉儿威武!” “汉儿威武!” “汉儿威武!” …… 一时间,仿佛整个县城之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声音,那就是: 汉儿威武! 第85章 仅仅一晚,黄底黑字的汉旗遍布了整个兴化府的各处还有东番以及附近的海域。 最先发现的是方珏的手下, 他手中的钱粮不能支持他进行海战, 而有去无回的哨探也给了他足够的教训。让他只敢派手下在兴化附近的海域远远的徘徊。 当海面上升起一面面黄底的三|角旗帜的时候,这些手下因为隔得太远而看不清楚, 只好逮了一个渔民, 装扮成那人的样子, 架着破旧的渔船小心翼翼地靠前看了一眼。 他只当自己装扮得当, 却不料在所有平民百姓都不敢靠近的时候, 就这么一个小舢板是多么的突兀。 海船之上, 随军出征的洪铭泽举着手里的望远镜,瞅了瞅那个鬼鬼祟祟地人影,冷笑一声。将手里的双筒望远镜递给身边的参谋, 道:“瞧瞧,当人都是傻子不成?”说罢, 冷哼一声,道, “留他一条小命报信去吧!” 那参谋是林瑜这几年进行军事整编的时候新添的位置,这个官位是唐时就有的, 原是节度使幕僚,如今他们在军队中的作用却和以前的不一样,已经是担负起后世参谋的职能, 主要负责给主将查漏补缺。 大军开拔, 军中的监军也必不可少。但是,在林瑜的严令之下, 监军只许纪录,没有干涉军务的权利。 这样一来,就避免了军队成为一家之言。万一战场上主将受损,身边的参谋也能立刻顶上,接过主将的担子。保障整个军队的安稳,免得因为大将倒下而直接溃败。 这些参谋都是经过考试后一层层的选拔出来的,论起受教育的程度,原本的郑氏水师除了那些世代虎将之家,谁能考得过林瑜那些精心教出来的人。 看着林瑜直属手下很少,但是这些人都是他按照将领的标准来培养的。所以当初林瑜会说,这些人无论损失了哪一个,他都会觉得心疼。当初姑苏那边的练兵之处,与其说是练兵,不如说是一所军校。 这个灵感还是来自林瑜在后世看到的一篇文章,上面说起倭国战败后的军事现状。针对所谓的护卫队,它是这么写的。这个所谓的护卫队并不是单单的服役的人而已,而是各个都在军校学习过。万一有需要,国家就能立刻进行扩招,而这些人随时能担起将领的职责。意在警告国人,不要因为这个国家表面上的顺服以及稀松的护卫队人数就从此放松警惕。 不过这时候的倭国还在德川幕府的控制之下,林瑜暂时还没有经历东顾。等他收拾完了国内,就是收拾那边的时候。这辈子的倭国就别野心勃勃地想当什么白眼狼,给他乖乖当一条哈士奇吧! 林瑜这样子培养出来的精英手下,果然一给机会之后就立马起来了。这时候的原本的郑氏水师已经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林氏水师了,他才放心带走三万大军,将剩下的一万留在东番本土进行护卫。 东番这时候已经开始进行扩招,到时候本土至少会有两万装备着先进武器的兵士,守土无虞。 广东巡抚被匆匆跑进来的管家给狠狠地推醒了,他迷迷糊糊地一睁眼正要发火,却看见他的管家烛光之下有些发白的脸色。 他一个激灵醒转过来,道:“出什么事了?” “方提督大人遣人来报信,说是反贼无疑。”犹豫了一下,他又道,“他请您即刻过去呢!” 史巡抚知道自己管家顿那一下必是那边说话不好听,但是现在什么时候了,哪里是追究这个时机。他翻身而起,一伸手,管家忙亲手服侍着老爷将已经预备好的衣裳给他穿上。 等赶到提督府上的时候,就见方珏脸色阴沉的等在一边,见他来了也不招呼,不客气的道:“赶紧开库支钱粮与本提督,到时候逆贼坐大,与你我都没什么好处。” 史巡抚哪怕再看不惯此人,这时候也只能窝着火,道:“我已经去请了督粮道和税银的两个参政,还有林知府。”布政使司的钱粮一般是动不得的,前两个他也只是说说。而本府的库银和粮食也能在紧急情况之下动用,这便是现管的权利。就算做巡抚的已经完全架空了知府,但是真要动用的话就必须知府在场同意并签字画押。 不一会儿,两个参政两个参议都抹着汗衣衫不整地跑来了,身后还跟着知府府衙的管着钱粮的一个同知。比起前面的几个人,此人的形象还要狼狈,大半夜的气候凉爽宜人,他额头上的冷汗却源源不断地往下滴,帕子也没带,只拿着袖子不住地擦着。 里头的两人一看见没有林瑜的身影,脸一下子就挂下来了。若说之前方珏还有些幸灾乐祸的之心的话,现在还指着广州府的钱粮的他完全没了这个心思。他转头看向巡抚,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史巡抚没想到都这样的关头了,林瑜还闹这样的幺蛾子来,这官是不想当下去了吧。心里狠狠地想着过一会子一定要参他一本,他连问都不问,道:“沙同知,你这就回去开府库,准备好钱粮,交与方大人。”说到这里,他冷哼了一声,道,“也不必和那个知府说了,有事我担着。” 那同知闻言,不由得又擦了擦汗,心里思索着该怎么说,可是喉咙哆嗦着就是说不出来。 史巡抚一看这样子不对,忙喝道:“站在这里做甚么,还不快去,耽搁了要紧军情你可担待得起?”这沙同知是他的手下,平时一向以他唯首是瞻,这是闹什么,难道看在林知府那张脸的份上有了不忍之心不成? 沙同知知道瞒不下去,便苦笑一声,道:“回巡抚的话,非是下官不愿意去支钱粮。”事实上,他被人从床上喊起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府衙一看检视钱粮。结果,他只看到了一个空空荡荡地几乎能跑耗子的库房,库银也是如此。 他当时就闯进府衙的后衙,那里也是给知府住的官邸。结果,他只看到了一个空荡荡的院子,他带着人四处找遍了,连个原本在里面伺候的仆役都没有。 就算林知府在城外庄子上避暑,也不应该府衙里一个人都没有吧?也不知怎的,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发现。邪门不邪门他已经不敢想了,只好硬着头皮前来通秉。 这么大的梁子他是压不住了,如今钱粮倒是小事,可这林知府不会是和反贼有什么关系吧?否则怎么解释这么长时间以来都不见人影,说是去城外避暑,但是也没人看见不是? 听了沙同知的话,史巡抚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面色从一开始的刷白听到后面林瑜消失的通红,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抚着案几好不容易缓了缓,史巡抚严厉地盯着这个大庭广众之下就将此事爆出来的沙同知,他是想着将钱粮小时的罪都推给不见人影的林瑜,但是他的手下出了一个反贼,别说以后还能不能做官了,只怕能全身而退都难。 他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沙同知,道:“林知府只是去避暑去了,和反贼没什么关系,知不知道!” 沙同知嗫嚅了一下嘴唇,刚想反驳,但是却见巡抚大人转头对着方珏道:“麻烦提督大人现将这个私贪府库的同知被压下去。” 方珏还得靠着史巡抚拨出钱粮来呢,听见这一声。二话不说,手一挥,几个膀大腰圆的兵士就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一把按住被这说诬陷就诬陷的巡抚给吓傻了的同知,顺手抽出一块帕子就把他张嘴欲喊冤的嘴给堵了个严实。 其他几个参政参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边厢广东水师还在筹措军粮,那边的林瑜终于迎来了他的第一场战斗。 在这个时代的守城的要比攻城的一方更占据地利,只要不是特别乌合之众如当初被王子腾一晚上拿下的白莲教那般,守上一段时间基本都不成问题。 “这就是镇东卫的将士?”林瑜举着手中的望远镜,看着一半穿着皮甲还算整齐的兵士,目光看到了后面歪歪垮垮拿着各色农具的民夫。他以为那边的反应这么快,会是一支强兵,至少也得周旋一段时间,但是看到眼前的景象他有些忍不住了,道,“这不会是哪个指挥使急着领功吧?” 看起来完全没把林瑜闹出来的动静放在心上的样子,拉上了人马就来了,生怕人家将功劳抢了去。 对面的指挥使可不就是没把林瑜当一盘菜,没有背景的话,武将的勋阶只能靠着功劳给堆上去。镇东卫指挥使柯沛钧这么急吼吼也是有本而来,而且他也没有大意轻敌,不仅将卫所的兵士全都召集了来,还立逼着当地的大户出钱出粮,拉起几千的民夫,不指望他们能做什么,好歹能装个声势,没准兴化府的贼寇就闻风而逃了呢。 当然,他更大的信心来源于镇东卫里的两尊虎蹲炮,这一回他也给带来了。若是另一边冥顽不灵,此等攻城利器不用更待何时? “一个卫所差不多一万的兵力,看对面的样子,绿营和民夫加起来统共也就一万,果然吃空饷严重。”张忠一边说一边摇头,放下望远镜对着林瑜道,“请大爷下令。” 林瑜点点头,道:“对准前面的兵士,开炮!” 城墙之上的火炮已经准备好了,林瑜这边的炮和对面老旧的虎蹲炮不一样,能够调整上下高度以及角度,当林瑜的命令下来的时候,就有同知飞快地根据敌方计算角度,然后将算出来的结果飞速地传下去。 那些炮兵就开始有条不紊的清理炮膛,调整高度和角度,装填炮弹。这些炮弹有一部分是用着标准配比、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威力的火药制成的。这种炮弹射程远,杀伤力强大,唯一的缺点就是造价昂贵。 另一种则是简简单单地大小石子包裹成的。这种炮弹缺点是射程短,容易被对方学过去。但是射程范围之内杀伤力也不小,相当于大号的霰弹。在兵士密集的时候,霰弹的威力奇高,属于大范围杀伤性武器。优点也很明确,可以就地取材,不过费一些人工,可谓是相当的便宜了。 这一回是林瑜的汉军第一次面临正式的战争,更重要的是地形居高临下,对方未能靠近便宜炮弹的有效射程范围之内。所以,初上来用的就是正式的弹药。也是想要测试一下炮弹在实战中的实际效用,毕竟这种炮弹才是未来的主流。 “二号弹,预备,放!” 随着领头炮兵指挥扬起的胳膊重重地挥下,轰的一声整齐的巨响在城墙之上炸开,一颗颗圆滚滚的黑色炮弹滑过一个弧线向前方飞去。 “结盾,快举盾!”镇东卫的先军百户听见这一声巨响差点没把自己的魂给吓飞,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火炮,结盾阵!” 只是,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太晚了。 就在那些兵士想要抬起手臂的时候,这些炮弹已经落在了他们的中间,并炸了开来。散碎的铁片带着致命地速度穿过他们身上穿着的皮甲,深深地扎进他们的身体之中,将血肉就像是一张脆弱的纸一样轻轻松松地撕开。 后面的民兵呆滞地看着眼前原本黑压压的人头瞬间塌陷下去了一大块,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胆子小一点的已经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城墙上爆发出一声高昂地欢呼,这样的杀伤力就算是林瑜也点了点头。 这时候不需要他下令,炮兵本就是经过精心训练的兵士,他们争分夺秒地开始清理起炮膛,重新调整了角度。按照他们平时的训练,只要没有特别的命令,就需要打完三轮齐射。 整齐划一的动作表明这一切都成为了他们的本能,随着指挥官的再一次挥手,又是一轮齐射。 第一轮齐射的时候,先军还能呼喝着扛着伤亡继续前行。但是,第二轮的齐射之后高精准滤带来的高杀伤率就叫他们忍不住却步了。 这时候先军营的伤亡已经达到了十中三四,在不远处督军的指挥使面色剧变,这时候的军队可不比后世,一般军队的损伤超过十之五六时,就容易引起哗变。他忙命鸣金收兵,只是城墙之上的第三轮齐射已经开始了。 炮弹随着巨响呼啸而来,将鸣金之声彻底掩盖了过去。 实际上这时候鸣金也已经没有必要了,先军已经彻底吓破了胆子,开始不住的往后撤。任凭千户怎么怒骂也无济于事,甚至还有幸存的百户带头逃跑的。 三轮齐射结束,两千先军已经只剩下的一千不到,而这些人已经彻底丧失了斗志。他们已经毫无顾忌的想着后方跑去。 张忠见状,立刻下令道:“步兵准备,开城门,冲杀!” 几乎就在炮击结束的一瞬间,已经完全做好了准备的兵士大开城门,小跑步着撵上这一波溃军。 指挥使脸皮抖了抖,暗骂这个城墙之上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对方不是守城吗,怎么会有胆子开城门。但是既然对方做出这么冒险的选择,他也好趁此机会扭转战局。 想到这里,他往一边厉声道:“虎蹲炮准备好了没有!” “秉指挥使,已经准备好了。”边上的参将擦着汗出现在他的身侧,道:“可是那些溃军?” 虎蹲炮的射击范围有限,只有短短的五百米。奔溃的先军在跑回来的同时也堵住了虎蹲炮的射程,区区两门的虎蹲炮若是不能在前三发就做出有效的还击,等炮管发热,就有炸膛的危险。等炮管冷下来之前,虎蹲炮就是一块拿起来挥舞都嫌沉重的大铁块子。 “命他们四面散开。”指挥使沉着脸,眸中闪过一阵凶光,“若是不散开的,就随他们去吧!” “是虎蹲炮。”张忠的参谋接过他递来的望远镜看了看,道,“不过只有两门,是不是请军士暂缓追杀,停留在有效射程之外。” 张忠略一思索,觉得可行正要点头,就听林瑜道:“不必,叫城下的炮兵推着火炮跟上。在对方发动之前,将其炸毁。”对方的射程要短于他这边的,这样的命令并不算冒险,相反暂缓追杀就有点太保守了,“对他们有点信心,指哪打哪碍于炮弹的精准度达不到,但是拿下虎蹲炮那一边对他们还是很容易的。” 就像是林瑜说得那样,在对方惊骇的眼神之中,面对着他们待发的火炮,这些步卒几乎是毫无动摇的继续向着前方挺近,身伤明亮的铠甲几乎要闪瞎他们的眼睛。 这些铠甲是林瑜利用水力流水制造而成,仿照的是唐时明光铠的样式,只是并没有那么精致,毕竟是要大量制作了给兵士装备的,而不是紧紧为几个将领。 但是制作的粗糙并不代表着防护力的低下,甚至因为林瑜已经广泛采用高炉炼铁的方式,而效率更高、也更加的坚韧。重量因为资料的失轶而难以比较,但是至少在林瑜军中的那些兵士承担起这种总共不超过十五公斤的铠甲的时候,还能进行数十里的疾行军。而原本郑氏的兵士也能承担起这样的重量,疾行军却是不能了。 郑氏的兵士绝大部分都是水师,在海上也的确用不上这个。太过笨重失于敏捷,也只有将校一级的才每人发了一套。 那参将一咬牙,见这些步卒逐渐走进火炮的涉及范围之内,他一张嘴,正要下令开炮。 却听另一边想起一阵他熟悉的响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的炮弹已经呼啸而来,他忙大声叫道:“开炮,快开炮!” 这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 但是这句命令却没有被执行下去,因为随着他的倒下,身边几个架着虎蹲炮的兵士也跟着他一道赴了黄泉。 其实,就算他的命令被执行,对着那些步卒的伤害也不会太大。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提前变阵,从方阵变成了线阵。 区区三百人就算变成线阵,也只有薄薄的三条,看上去是如此的脆弱又不堪一击。但是对面的镇东卫指挥使却再也不敢这么认为了,他亲眼看着被自己视为百胜之物的两门虎蹲炮在叛逆的炮弹之下变成了一堆废铁。那些兵士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惨状,心中后悔自己是昏了头了才强出头。 但是谁又能想到叛逆居然还会有这样的神兵利器呢,他给自己辩解着。 这时候后悔被没什么用,看着沉默着重新变阵一步步小炮而来的兵士,他一咬牙,这些步卒已经靠近了他们这边,想必后边不会在响炮了。他手下还留下三千多的精兵,还怕打不赢这区区数百人不成? 果然,在步卒靠近之后,对面的火炮就不再响起。就像是他们的使命本就是为了扫除这些步卒行军路上的障碍,免得他们未到目的地就因为对面的虎蹲炮而造成损伤一样。 “停,步枪队,结阵。”领头的百户举起拳头,示意后面的队伍停下。 后面的百户一见,同样举起拳头来,手下的小队长们一看见他们的动作,忙喝道:“立定!结阵!” 三百人微微骚动一下就立刻停了下来,按着平时训练的那样,飞快地蹲的蹲卧的卧站的站,架起了原本举在身前的步枪,眯着眼对准了准心。 面对着举着大刀而来的绿营兵士,他们无情地下了命令:“射击!” 啪|啪|啪犹如炒豆子一般的声音不断地响起,当一排的兵士射出了子弹之后,身后已经准备好的兵士立刻补上他的空缺,而他们则后退一步重新装填子弹。如此下来,几轮射击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空隙。就算如今的滑膛枪即使加上了准心却依旧命中率感人也无妨,密集的子弹攻势之下,等硝烟散去,对面几乎就没站着几个人了。 黄山却是其中的一个幸运儿。他本是先军两千人中幸存的人之一,在溃逃到一半的时候被同袍给举着刀在身后逼着,掉转了方向重新向着城门的方向冲去。 不过此人因着向来滑溜,被人起了个诨号叫做黄鳝。他早就被先前的那几轮火炮给吓破了胆子,哪里还愿意继续卖命。开玩笑,之前正好站在他身边的那个百户,平时耀武扬威的,可是还不是被一块飞来的铁皮给削走了半个脑袋,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 叫他说,那算什么贼军,比官军还要厉害,还是趁早跑路的要紧。 所以,当目光中看见对面的兵士停下来举着鸟枪架起阵势的时候,他当机立断立刻往地面上一滚。果然,下一刻,枪声响起。 他只觉得身上一重,被刚才还在后面拿刀指着他的人给压得眼前一黑。不过,这是值得庆幸的,他宁愿被压一压,也不愿意吃豆子。 源源不断的枪声响起,他却趴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短短的几轮射击,在他的耳中就像是过了一辈子那样漫长。 镇东卫指挥使通红着眼睛看着这一幕,拔出手中的剑来就要自刎,整整五千的精兵啊,一朝尽丧,那些侥幸活命千把人还有什么用,连重新整编的价值都没有。镇东卫在他的手中彻底被毁了,可以想见身后的整个福州府也就没有了屏障,根本拦不住整个虎狼之师。 与其活着被问罪、连累家人,还不如博一个力战而死的名声,好歹还保一家子老小。 参将忙抱住他的胳膊:“柯大人,使不得啊!”他道,“留得青山在,才好戴罪立功!” 他一把推开了自己的亲信,指着那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兵士道:“立功,立什么功,你跟那样的虎狼之师说立功?古今以来从未有如此利器,从未见过这样的行军之法。怎么赢,你说?怎么打,啊!”最后长长的一声,他与其实在质问那参将,还不说是对未来的绝望。 逆贼只有三百人,却以一当十,以压倒性的优势赢了他的三千精兵,没有火绳枪,根本打不过。但是,朝廷那边怎么可能给他这一个败军之将配火器呢!左右都是一个死,还不如少连累家人。 不过,等一时的意气过去,他拿着剑比了比脖子,最终还是颓丧地放下了手,随即一把把剑给狠狠地贯在了地上。 “快快快,牵马来!”那参将如同得了宝一般,忙将那把剑踢到一边,就要扶着指挥使上马。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贼军的呼喝声已经越来越近,间或还有一两声的枪响。 “快。”他压低了声音,替着指挥使拉着马的笼头,一边还紧张地向身后看去。突然啪的一声,靠他们极近的地方多了一个圆圆的小坑。 他正扬起马鞭准备抽上马屁|股,没想到这匹之前就已经有些焦躁的大马突然受惊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之声。猝不及防之下,穿着沉重铠甲的指挥使瞬间被甩了出去。 “指挥使!”那参将不由发生一声惊呼。 这边的声音立刻引来了步枪队的人的注意,他们闻声向着这边赶来。却见一个参将模样的人死死地拉着马嚼子,却拦不住那马一边狠狠地摇晃着脑袋,一边四蹄乱踏,底下一个人护着头脸狼狈躲避着,双手双脚之上已经被踩出了血迹。 “射马。”一声令下,收了刺激的惊马头上就喷出一蓬血花,哀鸣了一声就往边上一歪,死了。 那参将含着泪赶紧扑上去检查自家大人的伤势,幸好他身上穿着的沉重铠甲,除了前胸凹进去的一块,其他地方没有受太大的伤,可是四条胳膊腿却明显已经断了。 那百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想了想,道:“你还是不要擅动他的比较好,那才是彻底没得救。”若是他没看错的话,地上这个指挥使样子的人前肋骨一定是断了,那个凹进去的弧度可不小。他看了眼地上的死马,心道,可惜了。 “赵百户,咱们的人来接应了。”前来报信的兵士眼光往地下一溜,问道,“这个?” 赵百户瞅着那两人,道:“叫后头抬一个担架来,就说这里逮着了一条大鱼。”他嘿嘿笑了一声,道,“可不能就这么叫死了,兴许大将军会感兴趣。” 地上的指挥使眼中闪过一丝屈辱,但在听到大将军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光来。他现在这个样子是没有别的什么好想了,就算这一回能活,以后也是一个废人一个。倒不如,在临死之前看一看那个大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打扫战场这样的事就不用林瑜再看在城墙之上了,他对今天看到的东西很满意,嘱咐了一声小心有人装死偷袭之后就回了县衙。 一场战争从开始到结束,不过花了少少两个时辰。回到县衙的时候,这里的知县唐成仪已经准备好了堪称丰盛的午餐。尽管,这时候已经是未时中,也就是下午两点的样子。不过,之前哪里还有人顾得上吃饭,都在紧张地盯着瞬息万变的战场之上。 唐知县在看到那一场以少胜多的碾压性质的胜利的时候,心中关于投贼部分的忐忑不安就消失了一大半。他亲自安排了这样的一场膳食,甚至下令命城中的富户出面慰劳三军,以此来表明自己跟着林瑜一条道走到黑的决心。 果然,林瑜对此没有多说什么,但还是给面子的坐了下来用膳。不过,鉴于桌面上的丰盛菜品,他干脆叫住了本想退下的唐知县,并喊来张忠等众位将领参谋一道用餐。 众人在林瑜面前有些难以掩饰地拘谨,但是随着他的率先举杯,一场大捷带来的兴奋感让他们逐渐开怀。就算杯中之物并非酒液,也阻挡不了他们相互举杯畅饮,甘甜的蔗糖汁顺着喉咙倒进喉咙再流进腹中。 当那个赵千户抬着一个伤员押着一个参将过来的时候,正好撞上这样的场景。 “是赵小子啊!”张忠听到通报后,一回头就看见赵千户身后的一队人,“这是?” “回副将的话,下属发现的时候他们正要跑,不过被疯马给踩成了这样。”他一抱拳,努力严肃起来,但是在这样所有人都笑呵呵地看着他的情况下,也绷不住咧开了嘴|巴。 “运气不错。”张忠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看向上首的林瑜。 “林知府!”那个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参将一抬头就看见了最为显眼的林瑜,惊讶地喊道,一瞬间他还以为他同样被俘了,但是一瞬间反应过来他已经被调往广州府、再看见他所做的位置的时候,终于惊骇地反应过来,“你就是那个反贼!” 他本来在来的一路上已经默默想好了怎么忍着对方的屈辱也要要好逆贼、不、大将军,这样指挥使才能有机会活下来。可是,刚才极度惊骇之下他一下子忘记了之前做得准备,脱口而出就是一声逆贼。 “嘴|巴放干净一点。”赵千户面色一变,举起手中的枪托就砸在了他的肩膀之上。他来是想领功的,可不想因此得罪一屋子的上司。 “窃国者为诸侯,也不算错。”林瑜面色不变,笑道。 经他一眼,脸上有些不好看的众人纷纷缓下脸色,张忠更是大大咧咧地笑道:“可不是,反的就是靖朝!” 躺在担架上气若游丝的指挥使努力仰着头,想要看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林瑜,道:“朝廷待你不薄,为何你还要投靠东番?” 林瑜并未理他,对着停下了吃喝的众人道:“你们继续。”这才起身,对着赵千户微微一颔首,道,“你随我来。” 在前往侧厅的时候,林瑜问那个指挥使道:“你认识我?” “状元郎六元及第的风采只怕大半个京城的人都不曾忘记。”这也是他怎么也想不通的原因,谁会放弃一个注定风光无限的前程,去干造反这样一不小心就尸骨无存的事来,“若是因为东番的威胁,你只要回头是岸,向来皇上是不会怪罪于你的。”他甚至开始苦口婆心地的劝起来,没有注意其他兵士看向他时奇怪的目光。 林瑜轻笑了一声,道:“你弄错了一件事,不是我投靠了东番,也不是东番的人威胁了我。” “而是,东番就是我的。” 第86章 那个姓柯的指挥使是如何的大惊失色自不必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 而镇东卫大输而归的消息很快就通过四散的丁勇带向了四处的乡镇, 不过, 那些仓皇的民兵哪里比得过林瑜的进行科学行军的兵士。在永福县的县衙得到消息的时候,大军已经兵临城下。 当地的知县唯一能做的就是关闭城门, 甚至来不及召集富户捐粮纳黍, 集结乡勇。 他两股战战地站在城墙上, 往下看去, 看了一会儿, 问道:“不对啊, 不是说贼军有数万之数么,下头看起来也就数千之数。” 身边的县丞伸出脑袋一瞧,下面乌压压的几千人头, 看起来沉默而充满了威慑力。当中一面黄底大旗上打着的大大的‘汉’字,他似乎被刺痛了眼睛, 赶紧缩回脑袋,道:“那些溃败的丁勇夸大其词也是有的, 否则怎么掩盖他们的无能?” 永福知县焦躁地原地踱步,道:“他们这是在等什么?”就算只有几千人也不是他们现在能够抵挡的, 城里的富户在知道贼军已经兵临城下之后就不愿意那钱粮出来了。眼看着县城是必定守不住的,还不如在贼军那边博得一些好感,也好保住一家老小的命。 边上的教头是武举出身, 他瞧了一会儿, 道:“大约是原地修整罢,莆田过来数百里路, 我观他们并没有多少马匹。” 那教头说得不错,林瑜的确是在原地修整,不过更重要的是在周边收集永福县的消息。他这一次只带了三千兵士,其中两千主力,另外一千护卫看着后面的辎重。他甚至没有带上多少干粮,押送的辎重只是兵士们的盔甲武装等物。 之前拿下了镇东卫,整个福州府没有了屏障。但是要吃下整个府,就必须赶在福建都司反应过来前,时间并不能算得上宽裕。之前福宁州倭寇事件的时候,林瑜计算过。从福宁州出事的消息传到建宁府的都司,到马佳钰荣点兵点将直奔过去,一共花了整整一个月还要多的时间。 这样的反应速度的确是极为迟缓的,但是,林瑜现在的军队中马匹不足,同样制约着他的行军速度。所以,他干脆兵分两路,由张忠同样领着三千精兵向着福清县的地方推进。剩下的三千暂时留守兴化,那里是他准备好的和广东水师拼杀的战场。也只有兴化,是他民众基础打得最劳的地方。换了任何一个地方,天时地利人和就不一定能集齐。 按照计划,他这边攻克永福县之后,就直奔闽清县。然后从闽清县顺流直下,抵达福州府府城附郭闽县,在那里和张忠的队伍相会和,然后集齐六千大军,当然如果算上张忠那边的四千民夫的话,也能算得上是上万了。 和林瑜的路线相对一致,但是张忠走得却是下游。拿下福清得到足够的补给之后,下一个县城是就是和闽县只有一江之隔的长乐县。相对于林瑜那边简单的三千兵力的配置,多带了四千民夫的张忠还负责运送几个县城中的粮食。毕竟,他们不能指望一个府城也像县城一样容易攻克。 “这么说,永福从昨天才开始封闭城门?”林瑜听了哨探的话后反问了一声,那人点了点头,无声无息地下去了,行动间颇有子鼠的风范。 “您是想 ?”一边的千户若有所悟,看见林瑜的嘴角翘起一个笑来。 随着第一张开城投降、顺民不杀的纸片出现在县城之后,原本人心惶惶地城内交头接耳的人更加多了。都说老百姓的眼睛都是雪亮的,知县有没有组织起练勇来他们个顶个的门清。 特别是那些只意思意思稍微给了一些钱粮的商户,再没人比他们更加清楚这个县城根本就是守不住的。 所以,有人趁夜偷偷杀了守在城墙之上的兵士,大开城门地迎林瑜的大军进城还真不是什么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躲在门背后听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的百姓们一晚上没睡,第二天探头探脑的起来,果见街面上整肃了许多。但是,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烧杀抢掠。那些兵士一个个站得笔笔直的,甚至不会多看他们一眼。身上熟悉的大红袢袄叫一些积年的老人家偷偷的红了眼睛。 城门大开的时候,那知县已经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林瑜看都没有多看一眼,直接让兵士处理了他的尸体。至于他的家眷,另给了一个院子叫她们住着去,横竖军管的时候,她们也不会出什么事情。 林瑜并没有在永福县呆上多长的时间,硬要算的话,也就整整三天,还得加上那大半个晚上。事实上,在准备好十天的干粮之后,他就领着所有的兵士直奔闽清县。 原本的永福他只把原本的县丞给提上来,让他代管知县之后,就没有多管了。不过,看这个人那驾轻就熟的样子,就知道这些活本就是他做惯了的。 这也是常态,科举考试考出来的是会读书的人,而这些人并不一定是会做事的人。所以才会常有当地宗族力量和吏目相勾结,架空知县,而所谓的老父母却毫无办法的事情发生,甚至屡见不鲜。 那些人看见林瑜没有动他们直接开拔,不由得弹冠相庆。不过,他们哪里知道,这是林瑜暂时没有空来收拾他们,正等着他们闹出幺蛾子出来,等能腾出手来之后,杀个一波呢。 相对于林瑜这边的轻松,张忠下福清县的时候还是正儿八经地攻城的。镇东卫本就驻扎在这个县城里头,当初指挥使并没有将所有的兵士全都带走,而是留下了大约一千多的守城之人,再加上溃败收容的一千将士,福清县里至少有着两千多兵士。 自古以来,攻城要比守城难。张忠手中也不过三千,这倒给了福清县众人一些信心。 福清县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只是因为有着镇东卫的镇守,城墙要比别的县城高了个三尺有余。大约就是这三尺叫城里头的人坚信能够守住城,里面的富户更是积极的捐钱捐粮,其中是不是有着那两千兵士的威胁,就不好说了。 站在城墙之上的参将看着地下烈烈飞扬的汉旗,眉头紧蹙道:“这一股反贼到底是什么来历。”当然是反贼了,都正大光明地打出了旗号,又岂是一般的暴民匪类。 “不知道,从未见过领头的,就连几个千户的脸,小的都没有看清楚。”一个千户苦着脸答道,他这人无意识幸运的。在所有的将士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他居然活着回了福清县,身上多了几条疤又如何,好歹小命在,也没缺胳膊少腿。 “听闻反贼火器甚厉?” “不仅厉害,还古怪。”那千户不是没有摸过鸟枪,知道所谓的火器有时候还没有弓箭来得便利,特别是装起弹药来,简直不能用麻烦来算。有那个西洋时间,他还不如多射几枝箭,敌人还死得快一些。但是,那时候密集的枪响之声却和他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也不知道反贼用了什么样的障眼法。”他贫瘠的想象力让他不敢相信这世界上的火枪能有这样的速度,反而更愿意去想林瑜他们用了什么样的妖法。 “是有些古怪。”参将点了点头,眼珠子一转,道:“但是,只要不与反贼野战,他们的火器不就拿我们没辙了。” 说着,就叫兵士将库房里的弓箭全都搬出来。 外头的营帐里面,张忠和几个参谋、千户也在讨论怎么攻城的问题。 “听俘虏说过,镇东卫的库房里面准备有大量的箭枝,只怕攻城不易。”一个千户皱着眉头道,“能用火炮将大门轰开吗?” “不能。”炮兵指挥耿直地摇摇头否定了他的建议,道,“想要达到轰开大门的效果,就不能按照寻常的射程来算,至少需要缩短一半以上,才能在炮弹落到大门上的时候保证最大的穿透力和杀伤力,否则就是浪费丹药。” 一边的参谋跟着摇头道:“每一个炮兵都是精心训练出来的,以后都要派大用场的,太珍贵,没必要让他们冒这样的风险。” “炮兵不就是在攻城中使用的吗,怎么就不能冒风险了?”之前的那个千户一拍桌子道,“以后要攻城的地方多得是,难道还要各个留在营里躲着不成?” 炮兵指挥见火烧到自己身上了,忙以目视张忠。他倒不是爱惜自己的生命,但是就像是之前那个参谋说的,在这种小小的县城前折损,实在是有些浪费。须知,后面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府城需要拿下,那才是他们炮兵真正发挥威力的地方。 “行了,多大点事值得挣起来。”张忠听完了,摆摆手道,“现在攻城不时兴云梯了,伤亡太大。不仅仅是炮兵,咱们手下的每一个兵士都很金贵。” 顿了顿,又道:“轰掉大门是个不错的主意,想想怎么执行,出个具体的方案来,以后也用得上。” “不若选个人,带上炸药包,把大门给炸了。”还是之前的那个参谋,看来他本来心中就有想法,指着临时做出来的简陋沙盘上城门的位置说,“这里有个小小的沟渠,大约是废弃的护城河,正好是天然的掩体。点燃引信之后直接滚进去,不会有性命之危。” 张忠点点头,道:“法子不错,但是上头城墙上有人弓箭齐备,让他怎么穿过去?”要是黄仲在的话,他也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他们干这个是专业的。 那参谋就嘿嘿一笑道:“夜袭啊,上头那么远,给他换上那一身墨绿色的制服,保管走到眼前了都认不出来。”他说的墨绿色制服就是后世的那种迷彩服,这一套衣服黄仲的部队是常备制服,但是步卒不常用,这个参谋是林瑜庄子上的出身,因为喜欢这个就自己收藏了一套。 “这个行。”张忠一点头,道,“好些人到了晚上就是睁眼的瞎子,不过,既然夜袭了,那就干脆玩一把大的。” 听懂了他意思的众人不由得心领神会地相视坏笑起来。 是夜,满以为外面的贼军一点都没有准备攻城器械,暂时没有攻城动向的参将放心地回了自己的府邸睡觉。谁料半夜一声巨大的炸响,将他从床榻上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身子,赶紧起身穿衣,一边高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半晌,跟着仆役一同滚进来的是衣衫不整的千户,他仓皇地看着参将大人,道:“反贼攻城了,不是,反贼已经打进来了!” “什么?”那参加衣服穿了一半,闻言差点没扯下自己的袖子,“他们夜袭!”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并不是说古时候的所有兵士都是睁眼的瞎子,应该来说,在靠海吃海的地方,鱼类丰富,患有夜盲症的比例要比内陆小不少。真正限制了夜袭的可能的,军队指挥不便。若是小股人马夜袭的话,机动性比较高,也就更加便宜。这也是参将能够安心睡觉的原因,就算夜袭,人数不够的话根本不顶用。 但是,从来报信的千户脸上惊慌的神色来看,这根本不是什么小股人马夜袭。 因为限制了其他军队的这个原因对林瑜来说,并不成立。远在三国之时,曹操和孙策就成功的发起了夜袭。更何况于林瑜的这一支按着严苛的标准训练出来的队伍。 就算没有白天那么自如,但是十只小队依旧是井然有序。对比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的守军,队伍里头一刀一个人头也就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等参将匆匆地赶过去的时候,小规模的战斗其实已经接近了尾声。他一瞧那边不绝于耳的投降不杀的呼喝声,顿时发现了不对劲。正要转身就跑,胸口就是一凉。 他低头看了看胸口冒出来的一截雪亮的刀尖,哪里不知道自己是中了计了。只是这时候已经太晚了,他死不瞑目的头颅彻底变成了对方递上的投名状。 张忠看着呈到自己面前的头颅,一挥手,笑道:“孙千户辛苦了。”又喝着边上的兵士,道,“还不快将孙千户扶起来。” “不敢,不敢。”那孙千户诚惶诚恐地自己站了起来,道,“些许小事,不敢言辛苦。” 张忠满意地一点头,道:“不辛苦就好,正好有一桩好事要劳烦孙千户。”他示意边上的兵士将那个头颅拿下去,打消外头顽抗的一部分兵士的心志。 孙千户心里一苦,什么好事能轮得上他这么一个降将,嘴上却道:“还请将军吩咐,孙某万死不辞。” 张忠大笑一声,意味深长道:“死是不用死的。” 下半夜,孙千户带着张忠临时拨给他的手下,向着城内走去,敲开了一扇扇黑油大门。 这些被打开的大门无疑都是这一次积极纳粮的大户们,他们有些已经听见了城门口的动静,正匆匆忙忙地卷了些金银细软准备逃跑,有些还在床上安心地呼呼大睡。无一例外的,被孙千户给来了个一窝端。 他知道这是张忠让他彻底得罪了城中的富户,从此完全地和汉军绑在一起,所以这事干起来倒是还挺心甘情愿的。一开始张忠没开口的时候,他还以为是什么样的苦差事呢?没想到,这是让他查抄那些积极与汉军作对的人。 对,就是汉军。现在,他也是其中的一员了,自然更愿意这么称呼自己,谁会喜欢叫自己反贼呢! 按着张忠的吩咐,他一丝不苟地查抄着所有主动的富户,但是却放过了那些‘被主动’的人家。按照张忠的说法,他们汉军是个有组织有纪律的队伍,从不冤枉任何一个人,当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和他们作对的人。 就现在看来,整个军队进驻福清县的过程中的确纪律严明。除了主动伸出刀子的,他们没有对百姓动一分一毫。想到这个,再想想汉军手中掌握着的可怕武器,孙千户的心陡然热起来。 哪个男儿不梦想着建功立业、衣锦还乡?更甚者,若是汉军能更进一步,他岂不是有了一个能青史留名的机会! 一场血腥的战斗之后,第二日福清县的街道上只剩下了来来往往的兵士,原本夜间间或响起的枪声也完全没了踪迹。那些百姓躲在门板后看着这一群和他们印象中不大一样的兵士,小心翼翼的戒备着。 直到家中没了存粮,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上街之后,才发现这些打着汉旗的兵士真的不会对他们动手。街面上这才渐渐的重新热闹起来,酒楼里也有了些许人影。 方二郎往常去的那个酒楼最好的位置上一坐,以往这样的好位置可轮不上他一个闲汉,那都是有钱的老爷、官人才能坐的,他也就配做底下的角落里头。 他点上一叠花生米,叫了一壶浊酒,新奇而得意地左顾右盼。这是个好地方,正好能看见下面台子上说书的,还能居高临下地瞧见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自然,这时候也就那些个袢袄大兵,手里端着一杆枪,身板挺得笔直。嗨,真他娘的威风啊!他摇头晃脑地感叹了一声,拈起一颗花生米,往嘴里一丢。他眼尖的看见下面的说书台上一个说书先生慢吞吞地坐了上去,赶紧回过头,端端正正地坐好了竖起耳朵来。 就听那说书人一拍醒木,道:“正巧得了个新折子,今儿咱们就来说一说这盛世大唐!” 相似的情景在不同的地方由不同的人演绎着,有说大唐的有说大汉的,也有说大宋的。从历史的片段中截出几个光辉的片段出来,再换成老百姓们能够听懂的语言,就足以在这个缺少精神娱乐的时代,起到舆论宣传的作用了。 只要百姓稳住了,那些书生叫唤得再厉害也没有什么用。毕竟,像林瑜那样,做书生做到造反的份上,古今以来他还真是第一个。 张忠在福清县收集了所有的能带走的粮食,就整装离开了县城。留下了原本的孙千户带着原本的溃军驻扎在这里,这并不是他心大也不是他信任孙千户这个降将,而是在朝廷眼里已经是从了贼的他除非自立门户,否则就只能躲在汉军的麾下,才有一条路可以走。 而若是自立门户的话,无疑是自取死路,比跟着他们造反还看不到希望。这个时代又不是东汉末年混战的时候,可是连个转投的方向都没有。 所以,张忠放心地留下一县衙的金银财货,率领着大军拍拍屁|股就跑了,一点也不担心身后某些人会不会降而复叛。 孙千户目送着打着汉旗的大军远远的去了,果然带领着剩下的兵士兢兢业业地守着福清县,未敢有一丝一毫的不轨之心。 就当林瑜兵分两路,向着福州府府城的方向挺近的时候,兴化府失落、连带着福州府内也已经燃起了硝烟的消息终于姗姗来迟,传进了建宁府,福建都司所在的府城。 “这是出大事了!”新任的福建巡抚章巡抚这时候正是万分后悔顶下了这个位置,据说上一个巡抚简巡抚就是因为治下接连出了几桩大事,这才被降级调进了京城,这还是当今的心腹呢! 说起来,怎么什么坏事这里都有一份呢,实在是太邪门了! 见当地都司的都指挥使沈大人穿戴着铠甲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章巡抚胡乱蹦的心脏好歹安稳了一些。他忙迎上去道:“沈大人气势轩昂,必能吓得贼众闻风而逃。” 这却是一句废话。 果见沈大人沉着脸,并未为这一句好言而开颜,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镇东卫全军覆没,福清县也已经被贼子拿下,我不能再拖下去了,钱粮可都准备好了不成?”就算在军户中抽的丁还不满万,但是好在之前为了攻打福宁州的倭寇,那些兵士才刚被遣散,现在重新召起来也容易,总算是省下了不少的时间。 说起这个来,章巡抚就不由得苦了脸,倒不是他不想配合,而是上一任留下的烂摊子,他接手的时候库粮根本就不是满的。但是,因为这个在上头都已经报备过了,所以他也就无所谓地接了下来。如今秋收还没有开始,库房还是空了大半的模样,他也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听章巡抚这般一哭诉,同样是刚上任就接手前任的烂摊子的沈都指挥使一颔首,道:“章大人的难处我都看见眼里,这样把,您今晚将城里的商户、缙绅人家普通一请,剩下的就由我这个粗人来解决。” 章巡抚意会地一点头,道:“那就看沈大人的了。” 这边福建的一个巡抚一个都指挥使正在千方百计地筹措钱粮,努力地想要在上达天听之前,在本省内扑灭这一股不知打哪儿吹来的反贼。 远在北方的京城之中,常林二家的无故消失终于引起了轩然大波。 “此二贼比与东番的反贼有着关系!”当今觉得自己已经不知道愤怒这两个字怎么写的了,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将这两人当做心腹,费心提拔,就觉得自己的一份心全都喂了狗。 不,还不如狗呢。人家吃了他舍与的吃食,还晓得要叫唤两声,这两人却转身就是一口。 “来人。”当今长而瘦的脸上掠过一丝狠厉,道,“将常林二家三族尽数下狱,隔日待斩!” 当下,就有人劝道:“圣上息怒,这可万万使不得。就算这常林二家真的投靠了东番,也得先找到证据,如今只是一时找不到人,说出去难以叫人信服。” 却听当今冷哼一声道:“证据,什么证据,两家子全跑光了是不是证据?”他盯着那人的头顶心,道,“你给他们说话,是不是也是东番的人,嗯?” 那人刷得一下跪伏在地,不住磕头,道:“微臣万万没有此意。” 当今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道:“押下去!” 一室寂静,那个胡乱说话的人被拖出了书房,不过,当今的怒火也因此稍微缓和了一些。 这事几个汉臣不好说话,暗地里低着头连个眼色都不敢打——没看见刚才那个蠢货的下场么?什么时候了洱海火上浇油,怪就怪常家祖籍泉州府,离着东番那么近,略微一想就能联想到一起,无怪乎当今这般肯定。 汉臣不好说,满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顶头的建极殿大学士、也就是刚顶上了乌拉建贤位置的这一位,他轻轻地拨着腕子上的念珠,道:“三族就三族么,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算再不把东番放在心上,他也不敢太幸灾乐祸,说了这么一句也就罢了。 本朝三族算的是父族、母族、还有妻族,本就是很重的刑罚,当今气上心头说说罢了,真听建极殿大学士这么一说,他反而有些踌躇。 自然不是下不去手,而是没有多少发挥的余地。常柯敏是泉州府的出身,父母妻都是本地人士,就算他下了夷三族的令,命令从北边跑到南边,人早就跑光了,徒惹笑话而已。 林如海倒好说,他的本族就在姑苏。但是,林家一向支庶不盛,他这一支因着早年的矛盾早就分宗出来了,父族其实也就林如海一人。母族更不用说了,还在林如海小的时候就被吵架流放,如今不知道还能找得到几个。妻族荣国府,他倒是想动,但是四大家族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牵一发而动全身。更重要的是王子腾还在外没有回来,手边还掌着上万大军。这要是一动,这边又引起兵变,那才是真的大麻烦。 所以,与其下了令,最后闹了笑话,还不如现在就当没这回事。早晚,他会一个个收拾这些恬不知耻、枉顾皇恩的东西。 当今心中发狠,面上却道:“罢了,好歹君臣数十年,朕还盼着他们回头是岸,也好继续给我朝效力。” 听此一语,众位大臣忙高呼圣上宽宏英明,是不是有人在心中暗笑当今分明投鼠忌器,却偏要装得大度大量,但是这不妨碍他们弯下腰去装出一脸的感激高呼圣明。 不过,这一份大肚量是注定感动不了老天了。 就在当天晚上,国库那边突然冒起一阵火光来,索性水车来的及时,也就烧掉了几间屋子,库房因着是整块的石料建成的,是以并没有收到什么影响。 只不过,巧的是那几间屋子正好是前年开始重新算得账册,是林如海带着当今拨下来的心腹花费了大量的心血整理出来的,里头包涵了历年来国库的收支状况,堪称一目了然。 在这样敏|感的关头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当今怎么能不大怒,立即命彻查。他想着必是常林两家人留下的人手做得好事,可谁知查来查去,却查到了乌拉一族的身上。原是有个不成器的纨绔子,一直听着家里头念叨了今年少了多少多少的进项,一时不忿临时起意干出了这一桩大好事。 任凭当今再怎么查,也查不出什么花来。转念一想,也是。若真是东番的探子,一墙之隔就是库房,要是这把火让这里头一扔,那才是真的焦头烂额,何必小孩子闹脾气一般,只少了区区几本账册。 最后这个倒霉纨绔子在家里叫了罚铜之后,被打了几板子就放回家去了。 不过,所谓的区区几本账册子是林如海带着众人花了大半年的力气整理出来的,如今成了一堆灰烬,众人只能重新翻出以前密密麻麻、收支不明数字不精准的账册来。 小小的一把火打消了当今从隔壁省调大军的打算,也延缓了广东水师的调集速度。 后来,当安排了这个戏码的地支问起林瑜,为什么不干脆一把火烧了国库,让他们无钱可调的时候。林瑜回道:“我又不是项羽,烧什么阿房宫。” 更何况,战争刚开始就烧了国库,且不说毁掉这些瑰宝林瑜会不会心痛。光从战局上看就没什么好处,挑衅朝廷好给自己招来全面反扑吗?他还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能够和一个有着庞大地域,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钱粮以及新的兵源的朝廷作对。 他现在是仗着朝廷军队反应迟缓、信息不全,就像是一个动作迟缓的举人。先由点发展出一个固定的面出来,到时候以战养战打起来才有得玩。 等朝廷真正反应过来了,他在福建也已经扎下了脚跟,那时候才是考验的开始。 直到现在为止,知道林瑜有异的也就只有广州府的众人,但是当巡抚的不愿意承认自己手下出了一个反贼,在消息确认之前宁愿当一个把头插|进地里的鸵鸟。方珏忙着集齐人马,催着史巡抚要钱粮,也就不去点破他的自欺欺人。 要他说,可不就是自欺欺人么。分明这个府的钱粮已经被洗劫一空,也不知用得什么法子,居然一个人都么有发现。那林知府只怕早就和东番有关系了,再不济,也有个从贼的罪名。 只是,这个汉旗瞧着是有些奇怪。方珏心道,东番是他的老东家也是老对手了,郑氏是个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这些水师是从东番来的不假,但是郑氏不是应该打上复明的名义么,或者是打上郑字,怎么不伦不类地打了这个?难道他们还要仿效强汉不成,那可真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东施效颦了。 是不是东施效颦,这个在不久的将来就会由新编的水师给他上一节生动且活灵活现的课程。常柯敏和林如海两家人家在辰龙的护送下,直接由江入海,送上了东番北州地域。 那里已经有人腾出府邸来,给两家人家安顿,边上就是已经挪过来的张家。 常林二人甚至没来得及多喘一口气,就问起了最新的战况。他们之前一直在船上,就算途径福建也没能停下来,对现在的发展情况自然是一无所知。 “莫问他们了,他们就算知道,也没这个权限说给你们听。”外头一个爽朗地声音响起,正是白大儒,“如今你们的好侄子、好孙女婿已经连克数县,和手下大军在闽县会和,准备攻打福州府了。” 他迎着两道惊喜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笑道:“没准这时候已经打起来了。” 第87章 读书人的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大不到哪里去, 特别是最顶尖的那一个圈子。 白大儒和常柯敏、林如海两人显然是认识的, 算不上熟识,但彼此之间都有过几面之缘。 不过这时候他们显然对白大儒的出现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而是对他口中的战局表示了万分的关心。也是, 战局不仅关系到他们的身家性命, 而且这也是眼下最为紧要的事情。 白大儒手一伸, 道:“进府再详谈。” 提前预备好的府邸充满了东番如今的特色, 没有京城的大气富贵、没有扬州的风|情婉约、更没有姑苏的小巧精致, 有的只是海风中磨砺出来的爽气利落。 特别是北州,这个充满了实用主义的地方。 出了两家贴身带上的丫鬟婆子,这些来做活的妇人也是干净利落的, 透着一股子和外头不一样的精精神神的味道。 贾敏领着两个小的在据称是这里管家的妇人身后看着这一座府邸,黛玉手里牵着手中的弟弟, 一双妙目好奇的随着那个据称是荣子家的妇人的指点,看见她说到五谷轮回之地的时候, 嘴角抿起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新奇地瞅了一眼。 “像咱们这样被分到林大人还有隔壁府常大人家做活的,都是家里有男人跟着大爷出外征战。”她顿了顿, 自豪道,“现在不该叫大爷,应该改叫大将军了。” 贾敏听着她一口亲切的吴侬软语, 笑道:“这位姐姐可是大将军原本在姑苏的庄子上的出身?” 那夫人便笑道:“夫人唤我荣子家的就好, 不独我,好些都是庄子上来的, 都是一个姓,回头喊了来一一指与夫人姑娘认识认识。”她引着一行人往里走,一边道,“只认准那几个面孔,陌生的进来就扎眼了。” “还会有生人?”贾敏不自觉的有些皱眉。 “夫人莫担心,只是一种假设,如今这北州还是很安全的。”她指了指一边,道,“往西五百米就是一个警卫局,有什么他们会第一时间赶来。” 同样的问题,在外书房被常林二人给问了出来。 “是林小子的规定,如今我每次出门身后至少跟着两个兵士保护。”白大儒不满地撇嘴,道,“朝廷那边早晚瞒不住,与其等出了事再想办法,还不如一开始就做好准备。” “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常柯敏一届文渊阁大学士,出行的阵仗更大的也经历过,但是的确没经历过连回到家都被重重保护的情形。 白大儒一指外头,道:“整个东番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你觉得有没有草木皆兵?” 常柯敏回想了一下来的一路上看见的步履匆匆但是没有什么忧色的百姓,道:“这已经是备战了?” “备战状态和普通百姓的关系不是非常大,只是有些平时走得的街道再也不能走,最大的影响就是这样了,其他的还是一切照旧。”白安将手中简略的战报推给两人看了一眼,随即毁去,道,“但是,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已经完全进入了军管,就比如现在整个东番的各大码头,稍有异动就会被击毙。” “包括我们住的地方?”林如海想起进入这一条街时看到的两个抱着枪的兵士,道。 “所有的公职人员都安排在一个街区,你们在最中心的位置。一旦拿不出手令贸然靠近,运气好被拿下,运气不好,就是小命一条。”白大儒想起了林瑜手下的审讯手段,面色古怪地咕哝了一句,“也不能完全说一击毙命运气不好吧!” 他回过神来,对着林如海道:“我觉得林小子说过,你原本就是户部左侍郎,对不对?” 林如海很快就知道了白大儒突然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下午的时候,两个人在他的亲自带领之下,坐着不透风的马车进了一家重重保护中的工厂。 工厂的房舍还是简陋的、其貌不扬,看起来没有丝毫的美感,除了能说一句四四方方比较高大整齐之外。的确,这里的房舍高得常林二人觉得中间完全可以再加一层。 据说是为了保证足够的空间,但是这时候两人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机床上源源不断被生产出来的东西给吸引去二楼注意力。 “这都是□□上的零件?”常柯敏难以置信地凑近了仔细看去。 “白大人来了,有失远迎,快请。”里面匆匆而来的一个管事的手上还沾着些许黑色的污渍,看得出来他来之前大约也正在机床上捣鼓什么。他有些尴尬地往身上的罩衣上擦了擦,道,“有一台机床出了点小问题。” “无妨。”白安含笑挥手,他知道眼前这人因为在众人中的威望不错,就被林瑜抓出来培养了一下管理就扔下去当了这里的主管,那些活其实也是一把好手。这些现在正在用的机床也有着眼前人的功劳,所有有机床出毛病的时候,他也会穿个罩衣就动手亲自修。 他介绍了两个新面孔,特别是林如海,可把他给激动坏了。毕竟,比起当个管事的,他更想和那些机床那些零件打交道。 “戴大工正在实验呢,诸位是……”看这样子明显像是想要他们自己过去,他继续修机床去的样子。 白大儒失笑地挥手道:“你赶紧捧着你的宝贝机床去,路我熟,不用你了。” 那人哎了一声,乐颠颠地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了。 说完,对着身后的两人道:“别见怪,这里的人就这样,比起勾心斗角来,更情愿抱着自己的活计,沉迷起来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两句的,更别说溜须拍马了,并非是有意冒犯。” 常柯敏笑道:“有什么不好的,岂不闻大智若愚,这些人的心中怕是另有一番天地。”林如海也默默地点头,按白大儒的说法以后这里也归他管,有这样的人在,管起来倒是容易许多。 “也难怪这里要重重保护。”常柯敏又回头看了眼已经经过了的地方,道,“这些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利器,才是怀瑾那小子敢直接扯旗造反的底气。” 白大儒对他时不时瞥过来的眼神视而不见,笑道:“若能直中取,何必曲中求。那小子想通这一点也花了一段时间,幸好准备做得早。” 一路无话,走了有一盏茶的时间,白大儒才在一间房屋前停下了脚步。他伸手敲了敲门,里面一个兵士先是透过一扇门上开的小窗户看了看,见是白大儒这才关上小窗,打开大门。 “见过白大人。”那兵士行了一个礼。 “戴大工呢,还在做实验?”白大儒侧耳听了听,却没有听见熟悉的枪响,问道。 那兵士显然和白大儒已经很熟悉了,笑道:“您自己去看吧,挠了三天的头了,一直念叨着要去找您。” 里头听见声音的戴梓高声道:“是白先生吗,快来。”他要比白大儒小了一些,数术上又略逊了一筹,是以一直唤他做白先生。只不过,两人争起来的时候,他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我还真是正好撞上来了。”白大儒摇头笑了一句,方回道,“急什么,来了。” 推开大门一开,之间地上摊了一地的图纸零件等物,颇有点令人无处下脚的感觉。 白大儒习惯地踢开一些杂物,扶开一些废纸堆,从里面扒拉出来几个蒲团,塞给身后的两人。常林二人这辈子大约都没这么不雅过,但是近日看到的这一切都不大寻常,也就毫无异议地接受了。 不接受不行,这里可没什么椅子给人做。 “戴梓。”地上低着头的人一抬起头,常柯敏终于知道一进门之后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了,“原来你还活着!” 戴梓回过头看见熟悉的人,沉浸在机械中的脑子终于回过了神来,大惊道:“大学士你怎么在这里,也是被林小子给弄过来的吗?” 知道戴梓怎么来的白大儒一瞬间有些失笑,方出声解围道:“你只当是的,就行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也算是一针见血了。 常柯敏摆摆手道:“已经不是什么大学士了。”他好奇的看着地上零零散散的东西,道,“这都是你制造出来的?”若真是如此,北边朝廷知道了,只怕要气吐血。 “哪儿啊!”戴梓有一说一,绝不贪其他人的功劳。他抽出一张图纸来,道,“这才是我在研究的。” 常柯敏和林如海两人看了一看,密密麻麻的线条,形式各异的零件,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完全看不懂。 倒是白大儒接过一看,道:“弹簧不行,一时间难以改进的。”这是戴梓结合了利于提供的图纸和他原本发明的连珠枪的经验做出的设计,也是折磨了他许久的罪魁祸首。 “你也这么觉得?”戴梓接过图纸,倒是没有想象中的丧气,他之前已经有了一定的心里准备了。 “林小子也说了,暂时不急着用连发自动的,能实现穿透力和远射程就行。”白大儒安慰了他一句道,“你要不试试在弹药上下下功夫。” 说道这个,戴梓来精神了,他拉着白大儒一起站起来,就向着屋内另一扇的小门走去:“上次林小子不是提过一句,受力面积越小,速度就越快么。我想了想,可不就是,船头都是尖的这样速度才快。” 被彻底遗忘的两人对视一眼,默默地跟了上去。 之间另一个小门后面是一个露天的靶场,戴梓从柜子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白大儒,道:“快看看。” 白大儒打开一看,之间里面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弹丸,或许不能叫弹丸。因为它们的一头都是尖的,整个弹丸的样子头呈圆锥形,屁|股则是圆柱形。如果林瑜在的话,就会知道这一盒的弹药已经有了后世子弹的雏形。 “效果怎么样。”白大儒将手里的盒子递还给戴梓,问道。 戴梓没有说话,默默地从一边掏出了一杆枪。 接下来的讨论,常柯敏和林如海更是看不懂了,但是他们能看懂的,却是那一发子弹远超弓箭的射程以及在靶子上留下的一个通透的洞眼。 在回程的路上,常柯敏|感慨道:“天佑东番啊!”他身边只有一个白安,林如海已经被留在了军工厂和原本的管理人进行交接,即刻开始了给自家侄子干活的日子。 白大儒意味深长道:“非也,这是天佑大汉!” 说起这个来,常柯敏有些不大了解,问道:“怎么就用了汉这个号,现在这么早定下,以后改起来可不容易。” “为什么要改?”白安反驳道,“你的师父拘泥于规矩,之前你当上文渊阁大学士我还以为是出了个不大将规矩放在眼里的,怎么,竟然不是?” “我也就这样了,在规矩外面稍微动一动,可不敢比你们一系,居然出了一个敢直接造反的。”常柯敏哂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李贽后人。别的不说,这一份心性实在骇人。” 白大儒笑道:“和我们这一系没多大关系,我看林小子是生而知之。辛翰林也就顶了个师父的名头,算是白捡了这么大个徒弟。” 常柯敏想到刚见到的嫁给了林瑜的孙女儿,得意地抚须道:“别打岔,还没说怎么就取了汉这个字呢,前头不是已经用过了么?他又不姓刘。” “用过了也无妨。”白大儒不以为意,道:“我也不是很明白那小子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大约,他就是取的强汉之意吧!” 林瑜的想法他们暂时是没有办法得知了,毕竟他现在已经和张忠汇聚在福州府附郭的闽县,不日就要西进攻打府城。 相比于已经得到消息,全城戒备的福州府,林瑜大帐里面的气氛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轻松的。 用兵一道,在于天时地利人和。但是,这是建立在用兵的双方在硬件上差距不是很大的情况之下。这时候,林瑜手下兵士的装备就足以弥补双方在地势上的差距了。 看府城里面紧张的样子,大约已经知道了林瑜他们并不攻打城墙,就攻下的县城的丰功伟绩。 “看来,谣言的效果不错。”从哨探传回来的消息上来看,城内的人已经买了福清县是有内应,贼军才轻轻松松攻进去的账。 “这时候里面的人已经开始互相猜疑,大将军,是不是再等一等,等他们精疲力竭的时候,咱们再一鼓作气。” 林瑜算了算时间,摇头道:“不等了,我们必须在福建都司那边反应过来之前拿下府城,否则容易陷入两头作战。”这样的风险冒起来就太大了。就算之前的一战告诉他,如今大靖的卫所兵已经不堪用了,但是人海攻势堆上来,就算是他也得喝一壶。 “张忠你带着两千兵士留守闽县,其他人预备启程!” “得令!” 当迎风招摇的汉字军旗出现在城墙上的守军的眼中时,干熬了这么些天的他们终于等到了另一只靴子的落下。一层层的通报下去,不多时,知府就出现在了城墙之上。 他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只道是已经攻陷了大半个福州府的反贼。不管领头的到底是那个该杀千刀的乱贼,他在送出了自己的家人和紧急奏折之后,就募集了附近所有的乡勇和丁壮,再加上一路退过来的残兵和民兵,凑齐了整整一万之数,交给了本府的武举人孟千户领着。是死是活,就在此一举了。 原本他对着手下的一万之数还是很有自信的,但是,在看到城下军容严谨、秩序井然的军士之后,心都凉了一半。数千人的军营,没有办事嘈杂之声,安安静静的待在原地就像是一只亟待扑下山的猛虎,等待着嗜血而食。 这样的压迫感,是他在匆忙召集起来的一万丁壮身上所感受不到的。 这不是这么匆忙拉起来的暴民,而是一群早有预谋的叛乱,这个知府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得感受到,根本就是守不住的。 这些拿着刀拿着弓箭有些甚至还拿着农具的丁壮,他们根本不是这样整肃的大军的对手。 这是在自寻死路。 “取弓箭来。”林瑜打着马在城墙上所有人的眼中走到队伍的最前端,一伸手接过了兵士递来的弓箭。 城墙上的人神情紧张地看着他动作,之间他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条白色的帕子,牢牢地系上了靠近箭头的地方,然后对着他们弯弓如满月。 箭如星矢,稳稳地扎在了高高的城楼之上,底下轰然响起一阵较好之声。 “大将军威武!” 林瑜打马回了军中,将手中的弓箭扔给边上的兵士拿下去,笑道:“一身的骑射本领也就这时候还用得上了。” 护卫在他左右的典山笑道:“我就用不惯那个,什么时候将军说得那种重机枪研制出来就好了。”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腰间,道,“这些小玩意儿用起来还没锤子来得爽快。” “你要是再用锤子,你脑袋也就是个锤子。”林瑜轻哼了一声,道,“重机枪是不用想了,轻型的狙击炮倒是还能动动脑筋。” 边上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众人知道这是要有新的武器面世,各个眼光发亮,心里盘算着有好东西必要给自己的部下先争取来。 被底下原本安静的兵士突然轰然而起的震耳欲聋的欢呼给吓了一跳,城楼上的众人看着牢牢钉进了木质匾上‘福州府’三个字中间的箭枝,那箭尾甚至还在颤巍巍地震动,足以表明力道之强。 托城墙不高的福,不然就算力气再大也做不到这样的效果。 见众人一脸畏惧地看着那一支箭,居然一个人也不敢上前去拿。那知府难堪地踢了踢身边兵士的腿,厉声喝道:“还不快去取下来。” 一个人就这样取怎么可能取得下来,那兵士还好是个机灵的,先搬了一架梯子,才算把上面的箭枝给拔了下来。不过,这一番动作还是引得地下的汉军大声地嘲笑起来。 那知府黑着脸将那箭枝上的帕子取了下来,只觉入手柔|软,一捏,轻薄地恍若无物。这不是一个贼寇能用得起的东西,再看上面的字,一手漂亮的飞白。 只不过原本飞白的灵秀在此人笔下却尽显锋芒,上面写着一篇五言小律以及短短的一段字。 诗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敢问齐知府,煮豆之人,何也? 齐知府一看就知道这首小诗化自于三国曹植的七步诗,脸色猛地涨得通红。他一瞬间就要骂出口,一个反贼说什么同室操戈,难道不是他才是那个操戈之人吗。但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却在看见地下飘扬着的汉字大旗的时候,宛如一盆冷水将他整个人从头浇到了脚。 这个汉字,并非仅仅代表着一个旗号,否则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姓氏,或者自封的号。应该说,历来军队都是这么做的,眼前这一支做法才是特立独行的。 那么这个汉就代表着汉人咯,他脸色忽青忽白的,本朝的来历只要是读过书的都知道。甚至他还知道,当初还有一个差点就下达了的命令,叫做剃发易服。 他的□□父曾经是朝堂上的一介微末小官,所以当初一个满族勋贵不怀好意地提出这一条之后,他正好也在场。虽然后来因为海西女真本身已经习惯了汉族的衣冠,这一条当即就被驳了回去。但是,他永远不会忘了,太爷爷和祖父他们说话时那种惊恐的眼神。 那时候的他还很年幼,偷偷地躲在书房的橱柜里,想找太爷爷玩,没想到会听到那样的一段对话。 没多久,太爷爷就去世了。也因此,本来就要忘记的一段话就这么被他牢牢地记在了心上,直到后来,他才明白了这短短的四个字中包涵了什么意思。 刚想明白的时候,冷汗满身,就如同现在这样。 就在福州府的知府还在犹豫着到底该如何的时候,广州府的众人已经接到了圣旨。即另广东史巡抚巡抚筹措军粮,着广东水师提督方珏即刻出兵,捉拿叛党。 这时候的京城应该还没来得及得到隔壁福建省兴化府和福州府的消息,就这样当今还是直接将人定性为叛党,可见已经是气狠了。 方珏早有准备,甚至在接下旨意的一瞬间转身就走,没有多招呼一句。 天使也不以为意,他这一回原本还打算着在广州府多待一段时间,也好看看这开埠以来的风光。可是现在既然离战场这般近,还是算了。虽然可惜,但还是小命要紧。 他转头看了看,却发现在接旨的人中没有本该很显然的林瑜,便问道:“林知府呢?” 史巡抚面色不变,叹道:“林知府过于用心,这段时间积劳成疾,一直卧床,今日也没能起来。”他全副身心都放在了身边这个人的身上,生怕他说出什么探望的话来,他可变不出林瑜那样的人。 谁料那人竟然一句都没提起要探病的话,只是道:“可惜,这么一个珠玉日后就要蒙尘了。” 史巡抚听着这话头不大对,纳闷道:“这话从何说起?” 那人就道:“前段日子,前文渊阁大学士常柯敏和户部左侍郎林如海,两家人家阖家都跑了个没影。在下离开京城之前皇上的旨意还没下来,也没确切的说是怎么回事。”他比了比东北方向,道,“到底如何,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京城中早就传遍了。” 听了这话,史巡抚心中惊涛骇浪般翻滚,满脑子的原来如此,只道是他也随着两人一道去了东番。只不过,慌刚刚撒下去,不好立时将自己的脸皮给揭了,只好强撑着说几句,就告辞了。 有了足够的钱粮支持,方珏这才点起将领,召集兵士。召集了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向着兴化府的方向开去,也就是他名下的兵士已经悉数出动。 也难怪他死活压着自己的性子,忍着和自己不对付的史巡抚的缘故。没有一府之力,是难以维持这样的大军日常的开销,更遑论打仗了。 大军出动的每一天,就多一天支与兵士的粮饷。 不过,他冷笑一声。林瑜洗劫了整个广州府的库房叛逃的消息终究还是瞒不住的,到时候且有他的好果子吃。 想将所有的亏空推到水师的头上,想得倒美。也不想想,那么大的一笔钱粮,都足够五万水师开销一段日子的,就算他愿意兜,那也兜不住。 这些钱粮自然是一部分被送去了兴化府,剩下的一部分才被送去了东番。当初,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出现在众位兵士的眼中之时,差点没晃瞎人的眼。东番本土参军的热情陡然高涨,平时清闲的征兵出很是忙碌了一段日子。 至于林瑜是怎么将这么多的库银钱粮搬了个一干二净的,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后来才道出是秘密部门的功劳,按照那时候只有单一的地支的情况,生肖们身上又添了一笔辉煌的传说。 方珏是个谨慎之人,他知道自己号称五万大军,实则去掉民夫,这里头可堪用的也就一般不到的样子。哨探报过兴化府那边停靠的船只,按照数量来推算,也就两万多。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兵分两路,分一支兵去找东番的麻烦,即使他以为这两万人中必定会有一半以上充数的民夫。 他会这么想是有本而来,自古以来,谁不是算上身后拉车的民夫,再凑上一个整数,就号称多少多少万大军。一般十万大军中能用的也就两到三万左右,过半那都是虚报得少了。 谁能想得到,会林瑜这个人会这么实诚的有多少报多少,一点折扣都不带打的呢? 这样也有好处,说出去就是一场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再有人看见那猎猎飞扬的黄底汉字大旗能先把自己给吓坏。自然,坏处也有一个。那就是朝廷毕竟会加重对林瑜的重视,花费更多的资源去除他而后快。 “大人,有动静了。”攀在桅杆头上,举着一副望远镜的探子低下头,大声喊道。 “喊你娘的,别那么大声。”洪铭泽也看见了,他笑骂一句,然后自己扯起嗓子来,道,“各舰船注意,拉开距离,不要敌方近身。” 他摸着手边光滑的炮筒,狞笑了一下,道:“老子要用火炮送那个白眼狼上西天!” “得令!” 整个甲板上的人开始有条不紊的动起来,四处都是跑动的人影。这一回,林瑜将东番紧急赶制出来的大炮都装备到了这两万水师的船上。不独洪铭泽的左军,还有史玉城带领的右军,而总指挥则是身为左军指挥室的洪铭泽。 就是为了方珏手中的那五万的广东水师,林瑜连自己身边都没有带上多少的火炮。统共也就两个炮兵指挥,没个指挥下两个小队。算来,也就四十门的火炮,比起水师一条船上就二十门的火炮来看,坚持堪称简陋。 但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广东水师一去,在朝廷建起新的水师之前,整个沿海地区再也没有能够进行有效反抗的力量。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洪铭泽能够顺利地将方珏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的前提之下。 渐渐的,方珏舰队上方字大旗渐渐地出现在了以逸待劳地众人的眼中。 “结阵。”随着洪铭泽一番令下,高高站在桅杆顶端小围栏之中的旗手摆动这手中的旗子,连续地做着几个动作。 很快,另一边史玉城的舰队上通过旗语做出了回应。 “快看看,他们在说什么?”方珏问道,他有一架宝贝似的珍藏着的单筒望远镜,还是从郑氏手里带来的。这时候,他也晓得轻重,交与了身边的旗手。 那旗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看了一会儿就将手里的烫手山芋还给方珏,道:“回提督大人的话,小的只看懂了一个回应,大约是遵命的意思。”最重要的什么命令却没有看懂。 这也难怪,这本来就是地支那边配合着水师的旗手搞出来的一套的新的旗语,其中还借鉴上辈子后来发明的扇语中的一部分。 方珏只道是老对手早有准备,也不会因此而怪人,挥挥手就让他去了。自己举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也放弃了临阵研究这个的打算,紧紧地盯着老对手的动向,心道,这种先拉开距离的风格应该不是那几个急性子,就不知郑绍那小子可在不在。 “超出射程没有?”洪铭泽问道。 “报告,没有,还在控制范围之内。” “行,就这么溜着他们走。”洪铭泽也举着一家望远镜观察着,道,“让他们渐渐的靠近,注意调整好方向。” “得令。” 船队之间的距离渐渐地进了,方珏一边命令着船队尽量往上撵,一边观察着敌舰,试图找出到底是哪一个老对手、旧同袍。冷不丁瞧见一个五大三粗模样豪放的大汉咧着嘴冲自己比脖子,他紧紧皱起眉头来,原来是洪铭泽。这个大汉他熟得很,看似莽撞实则心细,冷不丁地噎你一下,能叫他气个半死,他还能搭着你的胳膊嬉皮笑脸的喊大哥,叫恕罪,莫和他一个粗人计较。 偏偏两代的郑氏都吃他这一套,只不知姓陆的跑哪里去了,他心里奇怪,但是战局当前也由不得他多想了。 “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方珏皱着眉头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交由随身副手小心地收在一个盒子里,“先打|炮,有多少打掉多少。”他的命令看上去荒唐,但是他手中的炮弹并不多,藏着也没意思。还不如先干掉几艘舰船,再仗着人多白刃战。 而且,在他的印象中,数十年前的一战,郑氏虽然没有输,但是也应该在那战中消耗掉了大量的□□,包括火炮应该也已经报废了不少。这些人朝廷一直严禁铸铁和铜向东番流通,就算有走私,应该也还没有回复元气。更重要的是,在他离开之前,可是杀掉了大批不愿意和他投奔朝廷的工匠。 所以,他笃定郑氏的水师也不会有多少火器。 就在方珏还在为自己当年的毒计得意洋洋的时候,洪铭泽收到报告:“敌方已经进入我方半包围圈中,是否收紧。” “收!”洪铭泽斩钉截铁,不像是对方自以为了解他,他可是真的对方珏了如指掌。 不仅仅是人,更是他手中掌握着的火器、兵甲等数量。 再一次在心中感谢了一下尽职尽责的生肖们,洪铭泽咧出一个嗜血的笑来,道:“各舰队注意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要被对方突破,也注意不要被对方集中打击,哪个龟儿子的船受损最大,回去给我扫一个月的茅房!” 他一指方珏的舰队,挥手道:“注意射程,预备——” “放!” 第88章 区区两万人的船队相对于方珏的五万兵士,看起来非常的薄弱, 特别是洪铭泽还下令船队散开呈半圆状, 看上去就更加单薄了。 如果这时候从高空中向下俯瞰,就能看到一条线试图包围一把锋芒毕露的锥子, 看上去可笑之极。 方珏的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他一开始还难以置信自己的老对手居然会出这样的昏招, 还以为前面有什么陷阱, 可是等他逐渐靠近, 除了包围圈收拢之外, 并无其他的动作。 一开始的不可置信过去之后,方珏不禁大笑出声:“洪铭泽啊洪铭泽,你这是自寻死路!” 最后的一个音节还没有从空气中消失, 接二连三响起的轰然巨声就掩盖住了他猖狂的笑声,显得格外的讽刺。 伴随着巨响, 随之而来的是地动山摇。或许,这么说并不确切, 是再也无法保持平衡的船只在一轮接着一轮的炮响中颠簸。 惊愕依旧停留在方珏的表情上,直到他的贴身副手死死拉住他, 他这才回过神来,道:“何事惊慌?” 副手被他这样强作镇定的样子给吓到了,他惶然地看着自家将军, 大声道:“将军, 船要沉了。” “沉,怎么会沉。”方珏不敢相信, 但是当他定睛看去,之间甲板上处处都是火光,炮火声和惨嚎之声混织在一起。就算他和副手靠得如此之进,不大声说话,对方也听不到。他一把薅住自己的副手,道,“多久了。” 他一指对面,怒目圆睁:“那边火炮射了有多久了!” 洪铭泽一个看上去特别五大三粗的大汉,蒲扇大的手中心摊开着一块金色的怀表,道:“有小半个时辰了,那边的伤亡怎么样?” 他小心地合上怀表,塞进怀里。这是林瑜早先开始重新整编队伍的时候给的,众位指挥使级别的将领每人都有一块,就像是他这样的金制的。而副将配备的就是银制的,再往下的千户是黄铜制,百户就是鉄制的。 这些用来看时间的小东西就像是他毫不吝惜地撒出来的望远镜一样,凡是将领级别的都有一架。不过,那个毕竟是军官物资,每一架望远镜的身上都编上了编号,谁领的都记录在案。他们也得到过命令,万一事有不协,就地销毁。属于这个范畴的物资还包括如今兵士每人一杆的枪,还有定装的弹药。 据说,在北州的研究所里面,即将出来新的弹药,装填起来更方便速度更快,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敌方外围船只立时沉没十三艘,焚烧起来不能再使用的二十来艘,外层已经清理完毕。”参谋接到了各方报来的数据,汇总了一下报给洪铭泽,“对方目测还剩六十舰船。” “我方损耗如何?”洪铭泽看着敌方最大的楼船熊熊燃烧的样子,就像是心中淤积了多年的郁气一并烧光了一样。即使他知道方珏那条白眼狼狡诈的很,轻易不会就这么死在哪里,也不妨碍他痛痛快快地出了口气,“看得清敌方旗舰上的情况吗?” “我方弹药损耗不足两成。”参谋托着手中的竹制文件夹,看着白纸黑字的数据有些不敢置信,上下翻了翻,心里快速地将各舰船报来的数据心里算了算,方肯定道,“是的,不足两成。”而一开始模拟的时候,得出的三成,整整少了一成的量。 “这不奇怪。”洪铭泽将手中举着的望远镜凑到那参谋的眼前道,“你们的模拟都是建立在我们自己的船只的基础上,但是你忘了,咱们的船有好些都是近些年新换的,你再看看他们的。” 参谋接过洪铭泽的望远镜——他的提供给了上头正在查看统计战况的哨探,仔细一瞧。果然,相比于他们这边簇新的舰队,对方船只大部分已经老了,上面为了防腐涂的白漆已经斑驳。 “那些是前明的时候留下来的舰船吗?”那参谋难以置信地道,然后被洪铭泽照着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犯什么傻,什么船能经过百年依旧不腐,还在大海里航行?”他抱着胸道:“那些老旧的船只还是方珏那小子当年从东番带过去的。那些新的应该是这十来年里陆陆续续添的。” “瞧着不大多,看来朝廷那边在水师上并没有耗费多少钱粮。” “大将军说过一次,国库连年空虚,北边朝廷连自己花销都不够用了,哪里还能管得到南边的水师。”这些年能够一直供给这支水师,还是东番的威胁犹在。 道不同不相为谋,对方的不重视对他们来说就是好消息,那参谋摇摇头,不再说北边朝廷的事,看着手中的文件,道:“不过,弹药消耗虽是一件好事,但也降低了我方的行船速度,洪指挥使?” “无妨,继续收拢包围圈。”洪铭泽观察了一下海面上的战况,然后道,“等到了有效射程范围之内再打一波,注意不要靠近那些沉没的战船,也不要让任何一条舰船重出包围圈。” 他顿了一下,道:“战斗彻底结束之前,不接受俘虏。” “是!” 方珏乘坐的是舰队之中最大的一艘宝船,当然也是最大的一个靶子。按理来说,就算是火炮砸下。顶多在上面几层砸出来几个窟窿,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但是他现在也没有心思去考虑为什么同样是炮弹,东番的砸下来之后还会炸开,让木制的宝船在这个海面上熊熊地燃烧起来。有一点,不用去思考,他也很清楚,那就是他想赢下这一战已经没有多大的可能了。 还是那一句话,这不是一支存在信仰的军队。仆一见面,他甚至连对方的边都没有摸到,战损已经达到了十之三、四,还都是他安排在外层的精兵。就算还留有六十艘左右的船只又如何,战力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数字叠加而已。 甚至可以说,这一战,必败无疑。 方珏的副手看着他那在通红的火光映衬下灰败的脸色,心里颤了颤,小心地道:“提督?” 就见方珏回头死死地盯着东番来船的方向,道:“走,换一条船,只要我人还在,就死战到底!”副手咽下快要顶到喉咙口的劝说,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方珏率先登上了来接应的战舰,他一甩袍袖,面色凛然,心中苦笑。不是他不想逃,而是无论是他身后的朝廷还是面前的东番都不容许他逃。 在他二叛东番的时候,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打赢郑氏,将这个姓氏从东番的土地上抹去,将这一片岛屿收拢在朝廷的治下,没有第二种方法。 他蛰伏广东水师数十年,就是为了今天。可惜,所有的荣华富贵青史之名,也全都葬在了今天。 方珏努力稳住自己颤|抖的手,接过副手递来的望远镜,这时候他已经想不到什么宝贝不宝贝的了。小小的镜片将海面上的景象忠实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一开始就已经沉没的舰船如今已经连桅杆顶都看不到了,海面上漂浮着一块块残破地木板,为了这么一块木板,他手下的兵士们正在自相残杀。 还有好些船已经沉没了一半,但是露出在水面上的另一半还在熊熊的燃烧。就像是他原本乘坐的那一艘宝船一样,已经开始往下沉去。 耳畔是一片止不住的哀嚎之声,方珏将手中的望远镜再一次对准了之前看到洪铭泽的那个方向。 这一次,他没有找到洪铭泽,却发现了东番的水师正在故技重施的缩小包围圈。经历过之前那样的景象的方珏不再嘲笑洪铭泽的战术,毕竟如果换了是他有这样的利器的话,只会做得比他更绝。 全力突围这四个字都已经溜到了他的嘴边,被他重新给咽了回去。他看着不断靠近的船队,心里一发狠,道:“全体将士听命,全力靠近对方舰队,准备白刃战,夺船!” “得令!” “战损到了这个地步,对方应该要准备突围了。”洪铭泽那边的参谋一边听着不断报过来的战况,一边拿着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方珏那龟儿子?他不会的。”洪铭泽哼了一声,似嘲似讽,“他是个不可不扣的白眼狼,但是有句话我得说,这人还是有种的。再说,他早就没有什么别的退路了,这一场无论输赢,都会是他的最后一战。” 参谋惊讶地从文件夹上抬起头,道:“那您说的,注意不要被突围?” “那是为了防止那家伙派人将此战的具体情况给送出去。”洪铭泽无愧于他外粗内细的名声,笑道,“大将军不是说了么,咱们这边火器的真正威力还是能瞒一天就瞒一天的好。” 那参谋一点头,恍然道:“是这个理。” “按照那小子的阴损性子,应该打着接舷登船打白刃战的主意,只怕还想着夺船。”洪铭泽也不觉得折服了一个参谋是多大的成就,他这个做大将的本就应该有这样的风范,“传下去,所有舰队控制好距离,务必在火炮射程范围内将敌军尽数拿下。如果,被靠近的话,那就打吧,配给他们的枪不是拿来装饰的。” 参谋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大声地应道:“是。” 这一边,方珏已经在洪铭泽的逼迫下,渐渐走向末路。而另一边,陷于内心矛盾之中的齐知府一把将手中的帕子捏在了手心,面色铁青叫在场的其他人还以为上面写了什么侮辱人的话,一个个不敢出声问询。 他深吸一口气,死死地盯了城楼之外对方大军之中的烈烈旌旗,一转身下了城楼。 “大将军,攻城吗?”看清楚了那个知府是个什么反应的林瑜轻哼了一声,道,“暂缓。”事情似乎和他想得有些不大一样,那条帕子还有上面的话是之前就准备好的,都是劝降之类的。他从来没指望这种东西能发挥出什么作用,只不过众人皆劝,这是必备的,相当于表明自己的正统性的宣传。那些个大臣,还有书生等就吃这一套。 林瑜不过是入乡随俗,他的本意是对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后世自有评判。 不过,既然所有人都这么劝了,多麻烦这一下也就浪费一些箭枝。而十枝箭的造价加起来都不一定有一盒弹药的贵,花了也就花了。 没想到,从来没准备有什么效果的例行做法,今天居然意外收到了反馈,其中意味难免会叫林瑜觉得有趣。 听了林瑜的话,他手下的副将举起一个拳头,道:“全体都有,原地休整!” 这个命令一下去,这些兵士动作迅速地开始在各自队长的引领下,就地扎营。其有条不紊、一板一眼地整齐举动叫城墙上观看的众人背后冷汗直冒。就算知道这是表明反贼不会立刻攻城,但是当一个不动时就充满了威慑力的军队动起来的时候,那种行动力还是叫他们内心恐惧,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开始紧张起来。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整座大营的忙碌已经停止,就像是一个活动够了的老虎,在众人惊惧的眼神中迤迤然地打了个哈欠俯卧了下来。 众人不自觉地松下紧绷的心弦,而如今领着福州府一万丁壮,身上担着将反贼拒之门外重担的武举人孟千户已经不由得心生退意。 这也怪不得他,他想,这样的反贼哪是领着区区民夫就能打败的对象呢!没看见镇东卫这样的兵士在指挥使的带领之下都一败涂地了么?他只是一个武举人,而且并没有学过什么兵法。说是千户,平时手下也不过就是百十来号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孟千户在心中不断地给自己开脱着,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囤聚在外的黑压压的兵士,道:“原地扎营了,应该在短时间内不会攻城,都给我瞪大眼睛看好了,有消息立即来报。”一转身,也走了个没影。 连续两个主心骨走了,又刚刚经过林瑜的那一番威慑,留在城墙上的众位兵士面面相觑,心里止不住地发虚。 而这一切都被地下的人看在眼里,回头就报到了林瑜的帐中。 林瑜对此没有什么多的想法,就像是之前说的,在拿下镇东卫的时候,整个福州府其实已经组建不了多少有用的抵抗了。这个府城的被攻陷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早一天拿下,林瑜也就能够早一天进驻府城,以此应对来自福建都司的人马。 在野战的时候,他手下的兵士就能够以一当十,有着地利之便就更加如虎添翼。 也不知道兴化府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林瑜看向东南方向。算算日子,这时候广东水师应该已经出动,只要这一场海战胜利,下面的路无疑会好走很多。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地下的兵士们开始埋锅造饭。很简单的腌好的肉干,一包用纱布包好的调料,晒晒干还能用。加一些水,现挖的野菜,就是一过热腾腾的肉汤。再把干饼子往热汤里面一泡,香得城楼上的兵士们肚子里都开始咕噜噜地叫唤。 贼他娘的,这年头反贼吃的比咱们都好。靠着城墙坐在地上,吴大郎一边在心里骂,一边一点都不浪费地将手里的干馍往嘴里塞,再梗着脖子艰难地咽下去。 他想得很现实,粮食是浪费不得的,那是造罪。而且,有了这一顿还不知道有没有这命吃下一顿呢,就算死都要当个饱死鬼。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觉悟,他身边的兵士们都和他一样,只要是吃的,再难吃也要咽下去。家里有老人的,都是百般叮嘱过,有粮不吃,那是罪过。饥荒的年头,一粒米都能叫人疯狂。 地下的香味源源不断地飘来,吴大郎忍住了往下看的念头,使劲告诉自己已经吃饱了。其实,就算往下看也是看不到什么的。天色已经暗了,除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也就只有那勾人的香味在提醒人,还有一支强军在。 渐渐的,那个香味也慢慢的散去了,吴大郎这会子抽着鼻子留恋地多吸了几口,想象着城下反贼们都吃了些什么样的美味,靠着城墙闭上了眼睛。后半夜轮到他值夜,正该抓紧一切时间休息才是。 正在众位兵士疲乏枕地而睡的时候,林瑜的帐中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齐知府,久仰。”林瑜的营帐中点着数根蜡烛,将整个营帐照得纤毫毕现。 “我才应该说一句久仰,林怀瑾林大人。”齐知府脸色发白,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千言万语在脑海中闪过,最终汇聚成一句,“居然会是你,竟然真是你!” 白天的时候,他站在城墙之上,远远地只能隐约地看见正中的那个人是一个少年。他只当是哪个反贼头头的子侄,才这般众星拱月。 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完全猜错了。不管林瑜在来自东番的反贼中担任着怎样的位置,至少他在这个军中是当之无愧的将军。这从一路走来越来越森严的检查,以及一整个营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将领身上可见一斑。 更何况,此军纪律严苛,绝对不会做出让一个混功劳的子侄独占主将大帐这样的事情来。而眼前的营帐中明显还带着很多眼前此人的印记,也是临时布置所做不到的。 “怎么不能是我。”林瑜一路以来见多了所有官员看到他时就像见了鬼似的脸色,冷不丁看见一个没有虽然震惊,但好歹没有吓坏的文官,好奇道,“你似乎已经有了猜测?” 那齐知府从怀里掏出那样帕子,道:“天下文人皆知,六元状元写得一手好飞白。你留在金陵的那一副对联每天临摹拓印的人不计其数,我自然也见过。”只是相比于那时候刻意表达出来的一种灵秀,现在的这一笔字更加的自然,也更多了几分舍我其谁的锋芒。 他看着和传言中一样,在烛光中容貌更显得不似真人的林瑜,心道也不知这消息传出去,那些书生会不会后悔。 “我听闻你在福州府募集了一万丁壮,可偏偏今晚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林瑜起身,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下,从齐知府的手中拿过那一方的帕子,搁在自己的手里看了看,随手塞给了边上的参谋手中,道,“这上面的哪句话戳痛你了?” 齐知府脸色不变,他今晚过来,就没想着能活着回去。会出现在这里,只是想问个清楚,回头也好死个明白。他指着林瑜身后挂着的军旗,道:“不知林大将军身后的这个汉字,作何解。” 典山瞪大的眼睛,心道这书生怕不是脑子有病吧,他都认识的字居然还要拿出来问问?还特地跑到敌人的腹心问。这就好比一只兔子跑到狼群的头狼面前问,你觉得你们狼应该是什么样的一样荒谬。 在场的众人有些就和典山一样一脸懵,甚至觉得这个人是专门来嘲讽他们来了,手很是蠢蠢欲动地想往身边的武器上伸。 也有一部分面上露出思索的表情,这群人大多是林瑜当初的庄子上出来的,他们很是受过几天民族主义教育,想得也就多了一些。 林瑜觉得自己有可能会遇上扯旗以来第一个投降的知府了,略略思忖了一下,道:“那齐知府是怎么看待‘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者,则夷狄之。’这句话呢?” 这句话出自韩愈先生的原道,化用了孔子春秋中的‘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这句话。原本的意思,用通俗易懂点的话来讲,就是如果一个人打从内心的认同华夏的价值观,认为自己是一个华夏人,那么他就属于华夏民族。而若是一个人并不在认同华夏,那么哪怕他出生在华夏,那么他也就不再是华夏民族,就比如说是后世的香蕉人,外黄内白,相当赤果果的例子。 这本身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堪称霸气的一句话,并带着非常浓厚的文化输出的色彩。可是在蒙元、特别是在本朝入关的时候就被故意曲解,甚至完全和原本的意思南辕北辙。居然变成了那些文人跪舔异族的借口,说是孔老夫子说的,夷狄进了华夏,那就是华夏了。 也不知道千年之前的老夫子看到后人这般曲解他的意思,棺材板还盖不盖得住。 不过,孔老夫子的棺材板盖不盖得住林瑜不大关心。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个知府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后,脸色更是白了几分,他瞧着都有些可怜。他很肯定此人和自己不是从同一个世界来的,但是听到这一句在本朝有着‘通行’的解释的话,这个知府却紧张成这样子,唯一的解释,那就是他听过这话原本的意思。 这也解释了此人今晚会出现在他面前的原因。 那齐知府张了张嘴就要解释,被林瑜开口打断了,只听这个少年将军轻笑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怎么想的我心里也有数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他盯着齐知府狼狈地几乎无处可藏的眼睛,问,“本朝人分两等,一等满人二等汉,你觉得,他们这是华夏了吗?” 齐知府的样子就像是照着脸被揍了一拳,面色恍惚,整个人更是摇摇欲坠。他正是因为心中模模糊糊的有着答案,在林瑜彻底揭穿掉最后的一层遮羞布的时候,才会显得这样难堪。 在座的众人有些恍然,有些依旧懵懂,但是林瑜最后的那句话大家都是听懂了的,纷纷在脸上露出愤慨的表情来,也是,谁愿意一辈子做一个下等人呢? 齐知府深吸一口气,道:“您就是为了这个才愿意跟着东番一道,扯旗造反的吗?”他的用词已经变了,在座敏|感一些的人眼中已经翻出一丝喜色来。 林瑜闻言,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神色,道:“这么说也行。”真要解释自己的心理路程还才是没完没了,人家还不一定理解。而关于自己和东番的从属关系,也没必要再解释,以后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的。他倒是对这个知府为什么会有着和现在大多数读书人不一样的想法感到好奇,心学不算。这个学派本就不为本朝所容,所追求的也和本朝倡导的程朱理血南辕北辙。 而他听过白师父念叨过心学仅剩的几支,那一支有哪几个后人都是如数家珍,其中可没眼前这个齐知府的名字。 齐知府勉强勾起一个笑来,在他那惨白脸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惨淡,道:“不知将军可愿听我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说着,他就将小时候曾经看到的听到的一一娓娓道来。说罢,他苦笑地自嘲道,“有时候在下常想,那是不是只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梦,只是看起来过分真实。”毕竟,直到现在,他已经年将半百,□□父口中所言的政令从未实现。 谁料,在座其他一些将领面面相觑,似有不信之意。但是,坐在案几之后的林瑜却面色凛然,冷声道:“一个孩子可编不出这样真实的梦境,也说不出剃发易服这样的毒计。” 原来,这个世界就像是他记忆中的世界一样,并非没人提出剃发易服,只不过几次提出之后都被驳回了而已。 但是,就像一个人被抢劫之后,抢劫犯本来都已经拿出了刀准备来个死无对证,几经考虑后才没有下手,这难道还要感谢强盗的宽容吗? 道理其实是一致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面对众人看来的目光,齐知府干脆地一弯腰一揖到底,道:“原为大业尽齐某一份绵薄之力。”他还闹不清楚是谁的大业,谁叫林瑜打了这么个含糊的旗号呢。犹豫了一下,他欲言又止地道,“只是有一件……” 林瑜忙伸手扶起,道:“有幸得齐知府之助。”他不是个说文人互相吹捧的酸话的性子,说完了这一句之后就道,“不知齐知府可有何难事。” 齐知府苦笑了一声,道:“在大将军来之前,在下已经将一家老小连夜顺着水路送去了白沙驿,我担心这边的消息一传出去,他们就性命难保了。” 也是,本朝对于失地之官本就严苛,基本上就别想活。若是传出齐知府举城投降的消息,他那一家老小的下场就可以想见了。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林瑜露出一个笑来,自大地说一句,这片土地上不独是沟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凡是有码头的地方,就有他的眼线。他轻轻地道了一声,“安心,最迟明晚,你就能看见你的家人了。” 齐知府一头的雾水,再看别人则是一副好奇地不得了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们在好奇什么。 “在此之前,还请齐知府稍待。”林瑜坐在案几之后,说出的话不容置疑,道,“子鼠,送齐知府会福州府。” 在众人掩饰不住的好奇目光中,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从林瑜背后的一个角落里走出来,领命而去。 齐知府对于一个人来却两个人回去这一点倒是适应良好,他心里也清楚,说得再好听,他现在还是一个降臣,顶多比旁人多了一个举城投献的功劳,若是能带上一个对方的心腹让人放心的话,这其实也没什么。 他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头顶上亘古的星空,心道,无论他今日的决定是对是错,以后后人有怎么评价,至少他是不用再过那样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果然如林瑜所说,齐知府在第二日的晚上就见到了自己的一家人。会在晚上见到还是因为白日里城内外沟通不易,才拖了半天。齐知府在见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乖乖地跟着回来的家人一时哭笑不得,心中又是忌惮又有些叹服。 剩下的事情就更简单了。 回到城中,齐知府安排了一场鸿门宴,看着面对着刀枪利索地跪地求饶的武举人孟千户,目瞪口呆了半晌。他不能就说自己的投降是多么的光明正大,但是至少他还不至于在刀枪之下露出这样的丑态,否则他也不敢大半夜的独闯林瑜的大营了。 可是,在真正见识到了一个本该领兵的千户居然如此不堪一击的时候,他不免长叹。也不知是叹息本朝武人不堪用,还是叹息自己转变得快。 吴大郎今晚有幸是看守城门的,没有站在城墙之上,但是这个位置也安全不到哪里去。 他正缩在墙根偷偷摸摸地打盹的时候,就见远远的一行人打着火把走来,打头的就是他这些天已经很熟悉的一张脸,本府的齐知府。 他赶紧站直了身体,紧张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就算他这一段时间见到的老爷大人们比他前十八年见得都要多。他在面对齐知府这样的好官的时候,还是难免有些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 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他正胡思乱想着,就听齐知府沉声道:“开城门,迎汉军!” 福州府大开城门的这一幕落在众人的眼中,都引起了什么样的波澜一时难以描摹。 这消息要传出去也还需要一段时日,但是,福建布政使司关于兴化府被东番攻下的消息也终于越过了千山万水,到了京城皇帝的案几上。 这时候,他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一个专门送密折的送信人踪迹全无,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那个人是广州府的。按照驿站那边的人的说法,那人应该早就到了京城,而且都足够再回广州府了。 “好啊,好得很!”皇帝恶狠狠地将案几上所有看得见的东西都掸在地下,面色涨红,“朝廷养了那么些年,就养出了一个白眼狼出来!妇人之仁!” 这个妇人之仁骂得是谁,哪个不知道,东番可不是就是在太上皇的手中得到一丝喘息的。戴权听了,忙给下头使眼色,那些逼着手,小心翼翼地站在角落中的小太监们恨不能自己没长耳朵呢,得了令忙不颠地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这段日子当今暴躁了好些,都已经杖毙了好几个小宦官,谁还嫌自己命长不成? 谁都能走得,独独戴权走不得,他忙抢上前去,搀着扶着案几直喘气的当今坐下,正要说什么劝慰几句。突然听见哇的一声,他忙一抬头,就见当今嘴上鲜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身前的地上。 一摊鲜红。 第89章 当今止住了慌慌张张就要传太医的戴权,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嘴角, 道:“只是一时怒火攻心, 一口淤血吐出来也就好了,万万莫要惊动人。” 戴权只好忍着心酸道:“老奴取一丸药来, 好歹服了。”当今就一点头。 他亲手收拾了地上的狼藉, 又悄悄将那沾了血的帕子塞进袖笼里, 准备抽个空子就烧了, 也省得叫人瞧见。当今身子不利的消息一旦传了出去, 只怕更要引起轩然大波了。 刚取了丸药回来, 他又斟下一杯桂花酒与当今送服,眼见着他的脸色有了些许好转,这才放心了些。 “去传内阁。”当今自觉好了些许, 便吩咐道。刚说完,一转念又觉得区区外番, 何必大动干戈,便道, “罢了,别去传他们了, 传户部尚书来。” 他刚才是急火攻心,这才忘了兴化府本就靠得东番很近,东番复叛先往那里下手也在常理之中。小小一个府, 还不值当这般, 先下旨福建都司布防要紧。而且郑氏大军多为水师,有广东水师整整五万的兵力牵制着可翻不出什么的大浪来。少许登陆兴化府的兵力, 一整个福建都司之下的常备卫所就能扑灭。 当务之急,是要先弄清楚国库中还有多少钱粮,虽说癣疥之疾,但也要预防着事有不协。 户部尚书一听到传召就苦着脸匆忙赶了过来,他的前任因为手下出了林如海如今已经戴罪去职,他甫一任职,就接受这么一个烂摊子。那些个原本当今的心腹也因着和林如海走得近,各个都下了狱。如今想要找一个干活麻利一些的都难。 也不知当今突然传召可是为了何事,之前不是说过了东番之事要备下的钱粮可以稍微缓一缓,先用广州府那边的钱粮抵上? 无论是当今还是这个临时顶上的户部尚书,都还不知道福建都司之下最大的镇东卫已经尽数覆灭,这个比兴化府陷落晚了一步的消息还在前往进程中的额路上。福建行都司已经召集了福州府的定海所并带领着自己治下的八千兵士号称一万大军,分两路向着福州府的府城进发。 刚走到一半的时候,都司指挥使沈大人就接到了福州府知府举城想了反贼的消息。他手一抖,写了一半的奏章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他心烦意乱地将写废了的奏章一扔,之前反贼一战打破镇东卫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好了。整个福建行都司治下也就镇海卫、永宁卫、镇东卫三大卫,每个卫治下辖五个千户所。如今,整个镇东卫已经填了进去,反贼再据城而守,这一战必是苦战。 而且,若是这一战叫反贼给打赢了,那么可以想见,莫说整个福州府,只怕整个国中都会震动,而福建省内则万马齐喑,再无可以和反贼相抵抗的力量。 他现在担心自己的准备是不是充足,据称反贼手下领着六千精兵,其中三千守在闽县,也就是说在福州府的也就三千。想到这里,他不禁暗骂那个知府胆小如鼠,居然被区区三千兵士吓破了胆,做出举城而降的事情来。但凡城里多守个几天,他就能来个首尾夹击,将反贼彻底留在福州府的城墙之下。 想到这里,他心里微微的热起来,但是,地上还跪着的那个报信小卒将他的空想给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心凉。 罢了,现在就是召集其他的卫所来来不及,实在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沈存摇摇头,将自己的一番设想给丢在脑后,翻出一本空白的奏折,饱沾了墨水重新开始写起来。 他想了一想,暂时没有将福州府知府降贼的消息给写上去。万一,他这一战就打回来了呢,他这么想。 一个没有真正和林瑜交过手的都司的乐观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的身后有着一整个朝廷,本朝立国百年以来,层出不穷的反靖复明也从未听说有人成功过,无不是被镇压了下去。所以,在这个沈大人的眼中,反贼的覆灭是迟早的事情,只不过,他能不能在这一场的盛宴中分得一杯羹罢了。 而还没来得及接舷白刃战,就被洪铭泽像是扎紧了口袋一样渐渐收拢的船队又开了一轮炮火,方珏推开给自己挡了弹片的副手,看着不用望远镜目力就能看清的船只,眼中又是愤恨又是绝望。 郑氏有这样的杀手锏为什么不早些拿出来,他也不至于降而复叛,白顶一个无情无义的名头。他目眦欲裂,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对手的身上。 这时候,他已经想不到自己当年离开的时候,带走一部分火器工匠,并将不愿意离开的工匠尽数杀了的事情了。如果,他还有些脑子,就该知道,这些利器并非出自郑氏。当初国姓爷有这样的神兵哪里还会止步应天府,以至于功亏一篑,遗憾百年。 但是,这时候的他已经被耳边再一次炸响的炮声给震得已经有些糊涂了,满脑子就只有自己就算是死,也要带一个垫背的。 他睁着几乎要滴出血的眼睛,扭曲了整个面庞,拖过还活着的舵手,指着对面来船的方向,狠狠道:“撞,给老子撞上去!” 洪铭泽和他身边的参谋静静的看着这一副末路景象,半晌,那个统计战损的小参谋看了看手中的板子,然后道:“弹药消耗已经近四成,指挥使,还打吗?” “对方战损已经高达五成以上,没有什么斗志了,停了吧。”洪铭泽是老将了,当年就跟在国公爷身边差点打进过应天府的。他对战争有着得心应手一般的直觉和经验,“准备接受俘虏,接手对方辎重船。”看着被船队围在中心的那几艘完好无损的船只,他嘿嘿地笑了两声。 首战告捷,他几乎已经能看见自己未来在整个海域横着走的景象了。当然,如果有幸能跟着大将军继续打下去,一直打到应天府,打到京城的话就更好了。 在见识过了火炮的作用之后,他万分感慨,心中酸苦欢喜交织,难以言喻。 “指挥使,对方有一艘船直奔主舰而来,是否开炮!” 洪铭泽被打断了思路,定睛一看果然有一艘屁|股上冒着烟的船直奔而来,他心有所悟,举起望远镜一瞧,在甲板上上亲自掌着舵的不是方珏又是哪个。他的脚边还倒着一个穿着号衣的水手,可见是不愿意送死,被他给杀了。 “开炮吧!”他面无表情地道,补充了一句,“不叫他冲过来伤了咱们的宝船就行了,至于上面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众人一看,那亲手掌舵的人身上穿的服饰表明了他的身份,当然方珏也没有掩饰的意思,他不过就是想要最后一搏。 只是冲天响起的炮声再一次打断了他的侥幸,听着熟悉的响声,他再悍不畏死,船只所能承受的打击却是有限的。直到船开始下沉,他依旧没能摸到洪铭泽的一丈之内。 为什么他们会有这么多的火器,方珏带着一脑门的疑问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死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这一支水师早就没了斗志,甚至在听说提督已死,投降不杀这句话后,松了一口气扔下了武器。 这是一场算不上公平的战斗,但是洪铭泽可没有这个心思去想这个。他在确认过眼前的方珏的尸体之后,就大笑三声割下了他的头颅,撒上一些生石灰,即刻命人送去东番的延平郡王府。同时,一封捷报送去兴化府,再由兴化府送去福州府。 延平郡王府上郑绍如何老泪纵横地祭奠父亲以及曾经的兄弟不提,当捷报传至福州府的时候,沈存也带着一万将士囤于福州府北大门处。 林瑜接到捷报后看了微微一笑,就将捷报传下去,叫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将士们亲眼看看。自己则拿起了随着捷报一并附上的战损看了起来。 船只无一沉没,只受损七艘,都属于可以修复的范畴。这在当今时代已经是吓死人的状况了,如果他要面子一些,就可以大吹特吹无战损拿下广东水师的伟绩。 此外,弹药消耗不足四成,比起预定的六成要整整少了两成。还俘获了俘虏两万八千多名,靖制弹药若干,粮草若干,银两不多,算来刚过了千。 其他不说,粮草因为他严格控制兵士的缘故,够用好几个月的。银两就这么些,那么多的将士分下去也分不了多少。倒是这近三万的俘虏是一笔相当宝贵的财富。 林瑜提起笔,批道:粮草尽归兴化,弹药火炮送于北州重塑。写到俘虏的时候,他想了想,不能将这三万多人送往一地,这样容易引起哗变。便继续写道:俘虏打散,两万送往东番各地,由白知府统一安排。另八千送去兴化府,一应制度如常。 俘虏之制不比百姓,更不能和工人相比。特别是在林瑜还在打江山的关键时期,他可不想因为这些俘虏而闹出什么幺蛾子,反而坏了他的大事。 是以,要说严苛,俘虏过得的确严苛。他们会被送往各地,要么修路,要么铸铁,更可怕的是挖矿。东番能有源源不断的铸铁来制造火炮等利器,是因为琼州府也就是后世的海南省,那边有一个铁矿。也就是后世有名的石碌铁矿。 这个铁矿的储量在3亿吨左右,是一所大型的并且是露天的矿山。出产的铁矿的质量优品位高。平均品位在百分之五十左右,最高达能到百分之六十九。对于冶炼技术还远远达不到现代程度的林瑜来说,这座矿山堪称量身定制。 所以,他在拿下东番的第一时间,就即刻派人去了琼州府。唯一干得一件事情,就是占山为王。横竖琼州府远离中央,在京城众人的眼中,那里穷山恶水,还特别容易出刁民,一向是朝廷左迁半流放哪个戴罪官员的不二之地。 这样的一个地方,偏偏有着这样一个要紧的铁矿,至今无人发现,直到它等来了林瑜。 哪怕人员再紧张,林瑜还是拨出了一支军队出来,化装成山匪盘踞在后世名为金牛岭、现在暂时无名的山脉之上。他甚至不需要去买通当地的官员,因为这座矿山坐落在后世的黎族自治区也就是现在的昌化县境内。 当地黎族者重,所谓的官员基本没有什么权利,只要和当地土著打好交道就行了。他们对林瑜手下运走的一块块石头没有多少的兴趣,反而对他们偶尔带过去的渔网等工具充满了好奇。 后来那个队长当机立断,将他带去用来捕捕鱼偶尔改善伙食的结实渔网等送给他们,还教他们怎么样才能捕到更多的渔获种出更多的粮食之后,林瑜手下的军官们俨然成了当地黎族的座上宾了。 因为事先林瑜的警告,请了当地向导的这些军人和风俗迥异的当地土人相处起来也从没闹出误会来。 而当初东番清理出来的叛变者,就成了第一批陷在矿山再也不见天日的俘虏。保证了北州那边源源不断的枪炮的诞生,这一回两万的俘虏估计大部分都会继续填进这个深坑之中。 运气最好的是那八千留在兴化府的,之后大约会被林瑜派去做修路这样的活计,就算重一些但是和官府的徭役相比,其实也没什么。至少,林瑜还管着他们的一日两餐。工钱当然是没有的,但是表现得好,就能提拔做一个小头头,从此摆脱繁重的活计不说,还能领上一些微薄的银钱。 林瑜考虑了一下现在是不是需要将琼州府彻底拿下,原本的考虑是暂缓,毕竟朝廷对那边的态度也有目共睹。但是,在考虑过之后,他还是决定从水师中分出一万人出来,控制住整个琼州。 这个铁矿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不容有失。消息是早晚瞒不住的,还不如早一点留在自己的手掌心中来的放心。至于怎么治理那个地方,军管是行不通的。不过,后世的我兔不是已经给出答案了么? 自治区是一个好东西,以后随着道路的沟通,大山中的年轻一代逐渐往外走,华夏化就不是什么问题了。而那一万水师,一部分是威慑,更重要的作用是保护琼州府和东番之间的海路。 就算广东水师已经彻底陷落,但是他不愿意去赌任何一丝丢失这个矿山的可能性。 林瑜又扯过一张纸来,和刚才书写的那一张不一样。这种纸张专门用来书写军令,上面的命令也经过了一定的编码,只有军中的将领才能看得懂。 不过这样一来的话,东番留守一万,日后渐渐的增加,也就是两万。这两万轻易不能动,再加上在各个海域逡巡的舰队一万。陆地上能增加的援军也就只有洪铭泽的那一万,少了些。 看样子,等福建省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征兵。至于,那八千的俘虏,他并没有整编这些人的打算。一来,他需要这些免费的劳动力;二来,这些人当中很有些刺头,就算要整编也不是现在。 不过新兵的训练也是一个大问题,军容军姿固然不去多做要求,但是要做到临行禁止少说也要一个月的训练。而且,这些人基本上都没有摸过枪,一切从零开始。 算起来,先头打仗的主力还是要靠他手中的两万兵士。 着令左军指挥使洪铭泽率军登陆泉州府,早日攻克永宁卫。林瑜写完最后一句话,掏出自己的军印,沾了一点朱砂,在句末重重地按下。 等墨迹都干了之后,林瑜小心地将军令折叠起来,交给身边的传令官。 此时营帐中已经陷入了欢乐的氛围之中,之前看见林瑜在认真的写着什么他们还强忍着没有多说话,等他一放下手中的笔,一个个跟解了禁似得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说起来。 林瑜也不去扫他们的辛,广东水师的覆灭带来的意义不一般,以对全局的影响来说,可以说要比他们攻克福州府都要来得大。 在场的众位将领就没有几个蠢人,自然知道整个沿海地区对他们开放这意味着什么。就算这时候朝廷想要重新建起水师来,已经不大可能做到了。 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东番这一支海面上的强军不会让他们得逞。造多少船,就能毁去多少。并且,这一点随着水师上装备的火炮的射程增远和火力的增强而逐渐拉大差距。 控制了海域,就相当于扼住了朝廷的咽喉,让他们再也无法通过海运来实现运输、甚至于驰援的目的。 相反的,林瑜这边却随时随地有可能直接从海运上得到补给。 “既传捷报,那就传出去让大家都高兴高兴,酒不能喝,肉要管饱。”林瑜笑着道,往里走了几步,站住了脚,道,“对了,别忘了告诉外头的沈大人,也让他一道高兴高兴。” 众位将士对视一眼,轰然应诺。 见林瑜一走,几人立刻为谁来当这个报信的争抢起来,唇枪舌战挥舞着拳头恨不能打一架之后,一个膀大腰圆的千户获得了这一番的殊荣。 一行人虽有不甘,但还是跟着他一道上了城墙。 “里面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城墙上一阵轰然之声传来,因为离得远了一些,沈存他们也听不清这到底是欢呼还是哗然的声音,只好伸着脖子想仔细听听。 只可惜,那声音只响了一阵就停了下来,极为克制的样子。 “瞧他们的那个傻样子。”举着望远镜的千户嘿笑着伸手道,“取弓来,看我不吓他们一吓!” 众人就跟着一道坏笑起来,这些中军的千户好些都是林瑜庄子上的出身,年纪大多在二十来岁的样子。本就是毛头小子活泼的时候,平时在军营里头为了这一群年纪比他们大一圈的百户面前绷住威严,一个赛一个地装得沉稳。今日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可不都原形毕露了。 一边遗憾着自己没抢来这个机会,一边举着个望远镜紧紧地盯着城下,催促道:“少废话,还不快一点。” 这一回,城外的沈大人可就没有林瑜亲自写劝降信的待遇了。拿一张轻薄的纸写上气死人的话,往箭头处裹好。那千户掂量了一下几乎没有多大改变的分量,半眯着眼睛,胳膊上健壮的肌肉鼓起。 他瞄准着城下的手动了动,看见打着沈字的大旗,突然冒起了一股坏水,道:“你们说,我射掉他们的大旗怎么样?” 众人一听,这法子可真够损的,不过,带劲儿。就有人笑道:“若是你能射中旗杆,咱们哥几个就请你吃一旬日的饭。” “一旬日短了些,一个月。” “成!” 话音刚落下,箭矢已经如流星追月一般直射而去。 城下的人就听见咄的一声,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城墙之上又一阵的欢呼传来。 “真不知道这群反贼在闹什么幺蛾子。”有人小声嘀咕道,他转着脑袋以示不屑。但是,脑袋转到一半,他看到了一个叫人难以置信地景象。只见他长大了嘴|巴,手指着一个方向,哆嗦个没完,“大,大旗!” “我看你才是脑壳坏了,什么没见过的。”他的同伴见他那个样子,不由得嘲笑道,“不就是大旗么?” 随即叫那人照着后脑拍了一巴掌,声音终于顺了,只听他大声道:“不就是大旗,还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说着,又踢了这个笑话自己的人一脚。 那人睁大了眼睛,正待踢打回来时,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了旗杆上订着一支箭,连杆子都有些歪的大旗。他立时忘了一脚之仇,直勾勾地看着那边无语。 很快,大半个军营的都看到了。 阵前收旗不详,就算已经被对方射中了旗杆,但是就这么将旗杆横下来拔出那一支箭的话,定会被反贼给取笑。 他们费了好些人稳住旗杆,这才架起了一把梯子,将那支箭给拔了下来。 听着城墙之上的哄笑之声,他们就知道自己还是被嘲笑了。沈存青黑着一张脸,死死地拽紧着自己手中的剑柄,才没有冲动地就下令攻城。 他觉得这样就是中了对方的激将法。 “真是一群傻的。”看着他们围着那旗杆百般周折才将箭枝取下来,城墙上的千户们笑够了,方道,“把旗杆横过来就能拿到箭枝,非得这么麻烦!” “你以为都是你,脑筋这般直。”另一人就道,“这不是阵前倒旗不详么?自然,傻是真的傻。咱们是射上去的,再叫人将箭枝射下来就行了,也没那么丢面子。” 城下,沈存也这般对着手下大发雷霆。气喘吁吁地赶走了叫他喷得狗血淋头的手下,他才一脸嫌恶地拿过那支箭,将上面的纸张取下来。 刚瞧一眼,就叫上面挑衅的话语再度气得双眼发红。随即,广东水师全军覆没的消息叫他脸一白。就算他怎么安慰自己,这只是反贼的缓兵之计,但是内心深处的犹疑却没有那么容易放过他。 这就是人心,再不愿意相信,却永远都控制不住自己。 他刷的一下站起来,他需要一场大胜,这样才能安下自己的心,更重要的是提升今日这一遭有些低迷的士气。 “传令下去,准备攻城。” 一个命令的下达,到被实施,沈存自诩令行禁止,也要花上一两个时辰。幸好昨晚到的这个福州府,兵士已经休整的差不多了。就算因为刚才那一箭有些低迷,但是总体依旧可用。 随着他的一句话,城下的众人没有心思在纠结那一箭,纷纷开始动起来。 这样没法掩盖的动静立刻被本就观察着他们的众千户看在了眼里。 “他们动起来了,这是要攻城。”打头的人赶紧道,“所有人回到自己的职位上去,不得有误。”他对着身边的一个兵士道,“赶紧报大将军。” 众人立时收了脸上的笑,重新变成了那个沉默寡言而令人信服的将领,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林瑜来的时候,正好撞上那个要来报信的小卒,他就带着他一道上了城墙。 “这是要攻城了。”林瑜看了看对面的态势,笑道,“看着架势少说还有准备一段时间,和预料中的不差多少。不必紧张,还是按照计划的来,没吃饭的先吃饭去,这里有我看着。” 那千户格外激动地应了一声是,这才转身走了。 “林大将军在军中的威望如日中天啊!”齐知府感慨道,他前一段时间才知道,是东番出兵没错,但是好些将领都是林瑜的手下。而且,郑氏完全没有出面,军营中也没有一个和郑家有关系的人。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也就是说,有这个诸侯之相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尚未弱冠的少年。 林瑜但笑不语,指着下面忙乱成一片的军士,道:“如果朝廷所有的兵士都这般不堪用的话,那根本就花不了我几年就能把他们从哪来赶回哪里去了。” 顿了顿,他道:“不,应该是更北的地方。” 齐知府想了想,发现自己对更北的地方实在是没有什么概念,便道:“京畿之地还是有数十万可堪一战的兵力的。”他回想着自己曾经听到过的,便道,“那些都是入关时的满蒙之兵,最是凶悍。” 林瑜大笑道:“这些人早就在京城的花花世界中烂掉了,连用的兵器好些都是前明留下来的。”说着他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来,“洋人曾经上供过好些火器,结果全都进了皇帝私库,除了偶尔拿出来把|玩,从此不见天日。” “便宜了您,不是吗?”齐知府大着胆子道,他发现身为大将军的林瑜和兵士之间向来没有多少的距离之感。也从来不会因为他们说话冲就因此怪罪,军营之中的礼节并不是身为下位者对着上位者的行礼,更像是一种单纯的形式、不,并不能算作形式,而是一种尊重。对,就是互相尊重。 想通了这一点的他有着一瞬间的怔楞,看着林瑜的侧脸,忽然就有些不明白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林瑜不以为杵,道:“的确是便宜我了。”他看着地下忙碌的人群,道,“不过,只要他们的火器没办法批量生产,再好用也没用。” 齐知府显然想起了林瑜手下那人手一杆的□□,面皮抽了一抽,心中感慨了一句财大气粗,问道:“你就不怕朝廷那边也有样学样,给兵士配备上□□吗?” 林瑜淡淡道:“自然不怕,至于为什么,你一会儿就会明白了。” 果然,一个时辰直呼,齐知府在漫天的炮火声响中深深的了解了自己的决定是多么的明智。 所谓的了解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同时丧命,也是第一次看见有军队能够整齐划一地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就像是演练了千万遍一样,将手中的炮弹给打出去。 城下的阵地上显然就没有这一边的训练有素,尽管他们也很努力的加快这速度。但是平时根本没有多少机会去演练的他们和这一边的训练有素比起来,就是天差地别。 在战场上,有时候一秒之差就是生与死的区别,更何况在武器本身就不对等的情况之下呢! 秦夏愤怒地一把将这个胆大包天的知府的脑袋从城墙之上按下,这福州府的城墙并不是很高,所以就算对方的炮火并不密集,精准度也低的可怜,但是偶尔还是会有两颗蹿上来。进入了人群的炮弹就会造成伤亡,就算这不是林瑜这一边可以炸开的炮弹,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个实心的石球。 但是,石球在火药的推动力以及重力加速度的加成下也是很要人命的。 沈存觉得自己已经做足充足的准备不是没理由的,他将自己能调动的火器全都给搬了来。就算林瑜这一边在第一轮齐射的时候就干掉了一部分,但是质量不足数量来补,在他们彻底干掉那些火炮之前,对方的火器就会持续给城墙造成伤害。 这也是当初林瑜坚持疾行军来打出时间差的原因,有了城墙的保护,他手下的那些精兵的损耗就能进一步减少。至少,到现在为止,除了几个倒霉蛋,并没有出现更多的伤亡。 相对的,城下已经是一片哀嚎。 两军交战,双方差距若斯,便是原本自信而来的沈存也不免感到了绝望。所谓的一鼓作气变成了一个现成的笑话,他有预感,等自己这一方的火炮全都消耗殆尽的一刻,就是城门内的反贼出来收割人头的时候。 此战必输,但是他不能一点消息都不传出去。至少,要用自己的性命警告后来人,告诉朝廷,万万不能小看了这个反贼。 “反贼火器甚厉,高于臣下数倍。臣无奈,力竭以忠王事……”在炮火之中,沈存顾不得脸上擦出来的血痕,将匆匆写就的折子往一个亲兵怀里一塞,也不顾他满面的热泪,推一把,道,“还不快走!” 那亲兵含泪给下定决心殉难的将军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一转身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看着亲卫从自己的面前离开了,沈存这才闭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只盼着远在京城的皇帝看在他战死的份上,不去计较他的败亡之战,相信他奏章中所言。并非是他有意推脱,实在是反贼不知从哪来弄来了这样锐不可当的火器,比之前明留下来的更胜一筹。 东番蛰伏了数十年,终于成了择人而噬的猛虎。 枪炮之声渐渐地停了下来,沈存知道这时候已经不是再感慨朝廷养虎为患的时候了,他整了整已经在硝烟中不复整洁的衣衫。一个将士,就算是死,也应该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之上,而不是龟缩在营帐之中,是时候出去迎接他的结局了。 营帐之外,所有的兵士垂头丧气,再往外看,就能看到地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那景象就算是并非第一次领兵的沈存看来依旧凄惨。 两边的炮火声音都已经停了,只是相比于他们这边的惨状,福州府的城墙虽然好些地方已经变得坑坑洼洼的,但是却依旧坚|挺,包括那一扇高大的朱红色钉铜钉的大门。 原本准备好的撞门巨木也没有派上用场,被孤零零地扔在一边。 福州府的北大门缓缓地打开了。 第90章 沈存并不知道自己的亲卫已经带着他的奏折葬身江底,他也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点了。 辰龙顺手处理了这个人之后, 还给林瑜带来了一个来自金陵甄家的消息, 这个赫赫扬扬的一家给当今抄家下狱了。太上皇依旧待在大安宫毫无动静,似乎已经默许。 要不是现在林如海还在北州的时候替他管着要紧的武器制造这一块, 他都有些忘记了这个世界还有四大家族、还有一个和贾家相对的金陵甄家。 但是这样的一个消息提醒了他, 甄家已经下狱, 那么当今对着四大家族下手也尽在眼前了。 他曾经以为南方已乱, 当今为了求稳, 一时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特别是王子腾位高权重,要动他势必要准备好一个可以服众的、不会让军队哗变的人物。这样的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下了手,只能说林如海带来的消息没有错, 前户部左侍郎乌拉德海的倒台并没有给国库带去实质的利益,这也是这一族后来丢了建极殿大学士的重要原因。 国库空虚, 历来富足的浙江今年夏季却闹了饥荒,范围从南边的温州府的乐清, 中间的整个金华府,再到绍兴府的嵊县, 几乎横跨了整个浙江省的南北。 夏季的饥荒是可怕的,饥民为了活下去可以将地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却都刨出来。可以料想原本是收获的季节的秋季,不会再和丰收这个词搭上边了, 至少在浙江会是这样的。 整整一个府的饥民不是边上的几个城镇的能够消化的, 可以想见饥荒的影响还会持续下去。 但是这些都不是当今要考虑的,他只知道今年的浙江能送上来的钱粮又得削减好几成, 再加上国库一笔笔的亏空,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去收拾那些欠下亏空的臣子。 甄家抄出来的家财还是通过漕运给运到京城的,是以他家的家财单子在出现在皇帝的案几上之前,就先出现在了林瑜的面前。 “当年的崇祯帝要是像这样抄了几个硕鼠的家,没准组织一支新军的军费就出来了。”林瑜看着眼前的单子摇了摇头,说不上同情不同情的。相对于皇家他们是够无辜了,但是对于更无辜的被这一族欺压的百姓,他们也足够罪大恶极。 子鼠一如既往安静地听着,习惯了自家大爷时常冒出来的惊人之言,听过了多少都烂在了肚子里。 消息很快传到了北州,贾敏呆了几天正觉得没趣,在女校的校长慕名而来请她做一个先生的时候,贾敏在参观过这个专供女孩子上学的地方之后,就兴致勃勃地做起了先生。 这个校长还是个熟人,正是姑苏那边来的秦姑娘,原本和张家小儿子有亲的那个。现在她虽然没有嫁人,但是在北州这个风气相对开放的地方过得却是有滋有味的。 原本的东番就因为人口的原因,郑氏管理的时候就鼓励寡|妇再嫁。因着和朝廷之间隔了一个海峡,这里还没有收到那边渐渐死灰复燃的程朱理学的影响,从街道上看去,小门小户家的女子走出来并不是什么奇事。 在北州这里又是另一个世界了,这里将就人尽其用。好些妇女在缫丝厂做得工钱比家里男人在工地上辛苦搬砖还有高一些,在家里的底气就更加足一些。 更别说那些做得一手好吃食的大娘们,每每推一个小车出来,晚上回去的时候,食材用光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一袋子的铜钱银钱。 在这里,只要敢做,就不少一口饭吃。 “一开始,这里的女孩子们也就只有以前庄子里的那些。”和贾敏一道,在女学的一个小花园里喝茶的秦校长感慨地听着不远处传来的琴声,笑道,“现在已经好多了,就算比不上隔壁男校扩建的速度,但是该有的规模也有了。就是最大的一批眼看着就要毕业了,也不知道中学还落在哪里。” “急什么,就算中学建起来了,就像是你说的,人不够也无法。”贾敏眼珠子一转,道,“也不必另找地方,咱们不是能先教起来么?” 秦校长听了,眼睛一亮道:“正是这话了,习惯了现在的样子,我竟然忘了当初也不过是有先生有学生就能教起来,那时候才是艰难呢,连教材都是大爷一个人辛辛苦苦编的,不敢拿出去印刷,只好小学生们自己抄。” 贾敏就笑起来,道:“真是这样了,想要继续学下去的咱们先带着,平时她们也能帮我们看看学生,不是很好?”她想起了自家两个小的,笑道,“我姑娘今年才十岁,但不是我自大,给小丫头子启蒙是尽够的。” “大姑娘的学问自然是好的,把您拉了来就做一个古乐先生这才是埋没了呢!”秦校长就叹一口气,随即打起精神道,“地方虽然没有,但是制度得先立起来,夫人正好任一个中学校长,也不辜负您一肚子的墨水。” “按我就当仁不让了。”语毕,两人就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 直到回去的时候,贾敏的脸上都是意气风发的。常年待在后宅,不意自己一身本领还有可以在外施展之处,就算还只是一个没有多少影子的女中学,整个人的精神气都不一样了。 “老爷,今儿怎么回来了?”贾敏纳闷的想了想,还没到平时回家的日子,她脑筋转得快一下子紧张起来,“可是北边什么坏消息了。” 林如海换上家常更加轻薄的纱衣,拿着热巾帕敷了敷脸,这才舒畅地长舒一口气,这南边什么都好,就是这时候的天气还是太闷热了。他乘坐的马车还是那种密密实实的类型,可把他给闷出了一身的汗,他见贾敏从欢喜一下子转变为紧张,便道:“北边还没有岳家的消息传来,别多想。” 贾敏也接过丫头递上来的帕子轻轻地拭了拭额角,道:“今儿可不是回来的正日子,怎么不能叫人紧张。”又叹,“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吧,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她这一跑,别的不说,只放心不下自己的老母亲,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当今给迁怒。 林如海见状,知道这个劝再多也没用,道:“岳家那边只要有王子腾在,一时无妨的。”说道这里,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将甄家的消息给说与她听。 贾敏何等聪慧之人,少年夫妻一道扶持着走过来的林如海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她还能看不出来不成,便道:“莫吞吞吐吐的,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 林如海叹一口气,道:“瑜哥儿那边传来消息,皇、北边的朝廷对着金陵甄家动手了。” 贾敏一听,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当初唯有他家接驾四次,亏空也是他家最大,也难怪会先拿他们家开刀。”说着便愁道,“这一遭罪一开始就免不了,这倒也罢了,只怕这一回贾家因我而被迁怒,原本能够轻轻放过的罪也被夸大十分,这该如何是好?” 说着,就滴下泪来。 林如海只好搂着她安慰,他也跟着林瑜走上了这一条路,实在是没什么立场去安慰贾敏。就听贾敏道:“什么时候瑜哥儿能够打进京城就好了。” 他只好苦笑,打进京城谈何容易呢,少说也要好几年的功夫吧! 打进京城是不容易,但是,收拢福建省的其他州府却不是很难。 自福州府城墙之下,林瑜以三千破一万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整个省内就再也没有一战之力。张忠帅军横扫,几乎没有遇上多少有效的抵抗。 不过,像齐知府那样干脆地降了的还是少得可怜,更多的,因为担心北边的朝廷为难身后的家小,多是一根绳子了事。 这些人再张忠看起来可比那些掐哪里投降的谄媚小人要顺眼多了,只可惜林瑜吩咐过刚刚起事还需要收拢人心,所以对这些人就算再不喜,那也等着以后再秋后算账。 “秉大将军,洪指挥使着人运来的火炮和弹药今日已经到库,请您检视。”说着,那个管着后勤的参谋将手中的文件递与林瑜。 林瑜接过来,上上下下的扫几眼,心里就有数了。因为这一场海战的弹药消耗远不如预计之数,所以洪铭泽搬过来的弹药也比预计的要多上许多。就算按照原计划,他攻打泉州府带上了一部分,但是更多的还是被送上了林瑜的主力部队。 剩下一些留给史玉城的水师带着,他们要回一次东番,在放下那些俘虏的同时,也要对着水师进行整修,上面拆下的火炮的位置上,要添上新筑的火炮上去。 另外,朝廷的广东水师陷落,整片海域上可以说是再没有可以阻拦他们的人了。以后,随着林瑜的北上,这一支水师还要担负起运送辎重的职责来。 要不是如今的京师城外还有着两座大营,林瑜大约会在干掉广东水师的第一时间,从天津府登陆,直接杀进北京。相信他,如果他现在手中的火器达到了他印象中第一次鸦片战争的英法联军的程度,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的。 从戴梓那边回馈来的消息来看,他给的线膛枪的只做工艺已经有了很大的突破,距离批量生产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如果只是简单的配备几支小队的话,却不成问题。 林瑜已经批下去,给黄仲那小子手下的兵士全都配上。 这一支队伍被他扔下北州已经够久,也是时候拉出来发挥作用了,否则他们成天大喊生锈了的同时,林瑜也担心他们的血气给磨光了。 如今的线膛枪工艺还处在枪管越长越好加工的阶段,这一种枪加上了准星,配备上了尖头子弹,就是后世比较熟悉的□□。光说□□可能还会对这种枪的性能不很了解,换一种名称,就算是没有多少枪械知识的人也能看懂,即狙击□□。 这也是林瑜率先给黄仲的手下装备上的原因。 这时代的战争对于主帅的依赖还大得厉害,不像是林瑜的部队,就算主帅不幸去世了,下面还有参谋还有副将虽是能顶上,士兵听命令行事,而不是看下命令的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黄仲的部队能发挥的作用难以想象。狙击手一枪定战局,还真不是夸张。 在接手了洪铭泽送来的那么多弹药之后,林瑜心里盘算了一回,召集来所有的将领,道: “我准备继续北上。”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预定的计划并不一样,有反映快的,就问道:“可是水师那边的弹药来了?” 林瑜就点点头,示意边上负责该项的参谋将准备好的文件发下去。众人一看,纷纷面露喜色。之前只听战报上说,水师的弹药消耗只有四成,当时他们还没有多少的概念。现在货真价实的数据放在了他们的眼前,怎会叫他们不高兴呢! 充足的弹药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清楚的了。 他们好些本就已经是百战之将,好些是经过了教育以及考核才选□□的人才。他们当然知道自己手下的兵士并不能算多,相比于这个州府动辄成千上万拉起来人马。他们能够以数千之数破万,屡次创下以少胜多的成绩依靠的就是手中的火器。 这些老人对用火器作战都很熟悉,这才是林瑜将他们从原本的水师中选□□的原因。他以后的部队注定会是一支火器为主体,而且火器还不管更新换代的队伍。若是思维还停留在大刀弓箭的时代,无疑会被抛弃。 这些可称为郑氏的遗产,现在却被林瑜给完全消化进了肚中。他不是不知道这些老人心中还念着国姓爷,但是无所谓,就像是之前他说得那样,就算他们想反,也不会有兵士来跟着他们干。 甚至,在他们一透漏风声出去,还不等人相应,先等来就是参谋们的屠刀。 “各地的秋收也已经要开始了,这真是以战养战最好的时候。”林瑜看了看身后的整幅舆图,指着他们现在所在的福州府,往上一划,道:“福宁州之前刚早了倭寇,仅剩的大金所兵士也已经被咱们给留在了城墙之外。” 纤长的手指移到上首的浙江道:“温州府、金华府还有绍兴府刚闹了饥荒,咱们就按这个走。” 众人都听懂了林瑜的意思,这是要趁火打劫,一口气打到杭州府去。 唯一可虑的,就是走饥荒之地的话,虽然快,但是粮草补给就很难说了。这听上去和之前林瑜定下的以战养战的方略不大一样。 林瑜还能不知道他们在考虑什么,便道:“有什么疑虑都说出来。” 那个负责辎重的参谋就将这话说了,他就是管这个的,自然最敏|感一些,只听他忧虑道:“咱们号称秋毫无犯,若是为了博一个好名声,少不得还要撒一些粮草出去,只怕得不到补给,将士会有饿肚之虞。” “你说得对,但是我现在不准备大规模整编流民。”真正的失地流民早在饥荒爆发的时候就被辰龙想办法给挪了出来,那些人最多算是饥民,他们的土地还在,最终还是会想着回到土地上去的,“到时候张忠会裹挟着这些流民去别的州府找食,不必我们再撒出去粮草。” 更何况,并不是整个浙江都闹了饥荒,现在久久不得平息,他怀疑就是被的州府被下了命令,不被允许接受流民。因为一旦流民进了城镇,需要开仓放粮不说,流民中就算大部分是老实本分的百姓,但是另一部分的违法乱纪之徒却更容易带来祸患。 这对现今不求政绩只求稳定的官员来说,无疑是相当大的挑战。 历史上流民掀起的乱子屡见不鲜,不过因为没有一个清醒的领导者,往往没有闹出什么就被扑灭。这一回由张忠领着,又有兵士镇压着,边上的卫所都由林瑜吸引走了注意力,想必将火烧遍整个浙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这样一来,整个浙江的粮仓就遭了灾,还有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户人家。不像是已经被犁过一遍又一遍的兴化,不像是因为齐知府的利索投降而暂时逃得了一条小命的福州府的富户们,为了许诺给将士们的土地,少不得就要借此机会让他们将肚子里的田地给吐出来了。 这条计策又毒又狠,但是众人却听得两眼发亮,还有什么比土地更加吸引人的呢?眼看着这样的好田就要被兑现了,各个在心中摩拳擦掌地准备给袍泽们抢到最好的土地来。 却叫林瑜一盆冷水浇二楼下去,道:“土地拿下来了也只是登记,难道还能叫他们自己种去不成,仗还打不打了?到时候,还是用以前的法子,集中起来种,种什么有老农决定,他们等着拿钱就行。” 众人就憨笑起来,纷纷道:“有个凭证看着,叫他们高兴高兴也成啊!” 可不是高兴么,在林瑜的默认下,将领们回去悄悄地这么一说,营帐中顿时响起一阵又一阵压抑而欣喜的欢呼声。第二日一看,一个个眼底下挂着大黑眼圈,却显得格外的精神勃发。 这就是物质的作用了。 就在林瑜预备好了,就准备的北上的时候,福州府两次大捷的消息终于在整个东番传扬开来。 先头水师大捷的欢喜还没有过去,主力军队就在福建站稳了脚跟,东番再一次陷进了欢乐的海洋。东宁府知府、也就是如今整个东番的实际掌权人,替林瑜看着整个后方的白大儒欣慰地捋着胡须,拎起一坛酒就去找常柯敏去了。 常柯敏早得到了消息,正在得意呢。见白大儒来了,也不惊讶,叫下人弄些下酒菜去。来了这个海岛之后,别的不说,他尤其喜欢一种三寸左右的银白小鱼,裹上些许面粉下油锅一炸,再撒上一些花椒炒熟的细盐,一日不吃连饭都吃不下。 “你的好孙女婿这是初现峥嵘了。”白大儒笑呵呵的,话是这么说他自己心里却是再高兴不过,“你这个老小子也该准备准备,过一段时间等福建彻底拿下之后,你这把骨头还得好好动一动。” 他还不知道林瑜准备继续北上,趁着浙江的饥荒还没有结束,狠狠搅一把浑水,这么和常柯敏道。 常柯敏夹上一条小鱼,放进嘴里吃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又咂了一口酒,方道:“横竖我这把老骨头也就这时候还能动动了,有事找,我还开心呢!” 这话却是一句大实话,若是林瑜有那个命重扫乾坤、位登九五,常子茜就是当之无愧的皇后,常家也就成了外戚,是可以封侯的,到时候就算叫他任职,他也要避嫌。 若是一切归为泡影,那么这整个东番、北州都随之覆灭,连命都没有了,也就更谈不上什么动不动的了。 当然,看常柯敏那样子,他们是不担心林瑜的。再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自琼州府那边源源不断运送来的铁矿石在日日夜夜的锻造中变成了一杆杆的枪支、一发发的弹药。 就算是郑绍这个东番的旧主,也只知道林瑜找到了稳定的铁矿来源,却并不清楚到底在哪里。甚至,他还有意回避这方面的内容。 不过,郑绍还在的时候,尚能压制住这个郑氏不要动别的念头,就担心哪一天郑绍不在了,有人会想什么不该想的东西。 不一定能给林瑜造成多大的伤害,但是对白知府这个守着大后方的人来说,不仅仅是丢了脸面的问题。所有打扰林瑜北进的人在他们的心中都是千古罪人。 想必,这段时间配合着白知府的黄石对此深有同感。 “也是时候给瑜哥儿想一个合适的封号了,老是大将军大将军叫着也不合适。”常柯敏脸上露出一个坏笑来,道,“只怕直到现在为止,北边朝廷那边还不知道怀瑾才是那个‘乱臣贼子’吧!” “你的孙女婿在情报这方面的本事你还不知道不成?”白知府给他的酒杯里添满了酒液,道,“听说之前你们还在京城的时候,他一直没和你们断了消息?” “不止如此,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两家人给弄了出来。”常柯敏想起了那一段时间的经历,搁下筷子道,“我怀疑整个漕运和我这个好孙女婿脱不开关系。” 白知府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心中其实早有猜测,否则无法解释那样灵活快捷的信息传递速度,比起这年头走南闯北的行商还要快,也就只有水路上的能做到。再加上,把两家人安安全全号发无伤地从北运到南这一份能量,也就只有漕运才能做到。 如果狠一点,林瑜直接命令漕运上的人不在向京城中运粮食,等存粮消耗殆尽,不消一个月,只怕都不消林瑜打过去,京城里头就先乱起来了。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京城中五十万的人口吃什么,驻守城门的五军将士吃什么,这些都要靠着漕运将南边的粮食运过去。 不过,要是真这么干的话,京城就该疯了。还不如现在这样让漕运暗暗地继续发挥用场,等到最关键的时候再来个致命一击。 再者,林瑜的情报系统很大一部分还需要漕运来沟通南北,暴露了就不能用了,杀敌一千自伤八百。 “不说这个,封号也不用想,倒是现在东番给他建一个将军府出来是正经。”白知府下巴往里面抬了抬,道,“总不能叫将军夫人一直住在娘家。” 常柯敏摸了摸下骸上的胡须,道:“也是,封号之事还不如等到他打到了自己的家乡再说。”其实也是现成的,姑苏古称吴,到时候无论是吴公还是吴王都不错。至于自家孙女儿,他看了看白知府,问道,“怀瑾在北州没有府邸?” “因为当时没想过会长待。”白知府做了一个无奈地手势,“你也知道他是个讲究实用的,干脆就没想着浪费钱财。现在那边最中心的位置已经圈出来成了涉及机密的公职人员的府邸,也就是你们现在住的地方,空的位置就没有了。” “这事你还是问他,谁都做不了主。”常柯敏笑了笑,道,“再说,现在也不一定会长待,不是么?” 就在林瑜准备出发就北进之前,他给通过辰龙给苏木那边送了一条消息。 甄家之后就是贾王史薛四家,而想要动这四家就必须将他们的依仗王子腾给干掉。按照书中王子腾暴病而去的死法,林瑜有理由怀疑是被下了毒。而下毒的人还必须是王子腾的亲信,否则不能迅速地控制住局面。 不过,显然辰龙送过去的消息慢了一步。 值得庆幸的是因为之前林瑜的吩咐而时刻关注着、当然、也可以说是监视着王子腾的生肖申猴发现了那个副将暗中的下手。 这个副将当然还有没有蠢到下迅速至死的毒物,这种毒物不好找不说,往往都有着比较明显的特征,再者这个时代的人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也有限。倒是林瑜为了地支的工作,替他们整理了一本毒物集出来。很多东西都相当的,就地取材。 所以,这个副手会被发现还真的不冤枉。自然,关于这一点他自己毫不知情。 苏木本就是王子腾带进的军营,向来被视作王子腾的心腹。因此,当他正大光明地应召进出中军大营并不会扎眼,众人也习惯了这个提督大人的看重的小子来来往往,见他来了也会和善地打声招呼。 “王大人。”和外面的兵士想象的不一样,苏木对外王子腾的态度并非是下属对着上司,而是更平等的不卑不亢。并非他因着王子腾和林瑜在生意上的合作就自觉不一般,而是现在他是代表着林瑜站在这里对着王子腾进行招揽,自然不能再像平时那样。 他一眼就看到了躺倒在地上已经不再动弹的兔子,便笑道:“想来王大人已经相信了在下的话了。” 王子腾脸色如常,只有捏紧了的拳头稍微暴露了一点他汹涌的心绪。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前一段时间就告诉他,他的餐具被人抹了□□的年轻人。想到他原本的出身,再一联想京城跑了的两个高官的身份,一种可怕的猜想不由得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所谓的东番叛乱,没准就是那个林怀瑾在背后操纵。 不像是其他人估计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南边的叛军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和林瑜近距离接触过,更是亲身体验过那种不得不按照着对方的节奏和计划来的憋屈感的王子腾深知,这个看似光风霁月的少年知府是一个怎样可怕的人物。说是算无遗策在他心目中并不是夸大,而当这样的一个人还有着忠心耿耿、本领强悍的手下的时候,他能做到怎样的事情,王子腾有时候细想想那个夜晚、那段在兴化府度过的时间,脊背上冷汗就止不住地往外冒。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甘为东番郑氏门下走狗? 就算一时如此,时间长了郑氏照旧会被他架空,所以,所谓的东番叛乱的真相就很值得商榷。 王子腾神色阴晴不定地想着,他有那么一瞬间都忘了自己被亲信给谋害这样的事情了。不过,他的眼睛在看到地上的死兔子的时候,纠结在了林瑜身上的思绪终于回过了神来:“事实如此,没有什么好不信的。”他冷哼了一声,讥嘲道,“没想到当今堂堂帝皇居然使出这般小家子气的手段来,老夫看着都替他脸红!” 苏木点点头,淡淡道:“他们才入主中原多少年,能学会这个不错了。”又道,“不知王大人可有何打算,这鞑子皇帝都已经下了杀心,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咱们能拦住第一波第二波可不一定拦得住第三波。” 王子腾的眼神默默落在苏木的身上,这个小子的样子和平时又是两样,也不知道怎么林瑜身边一个小厮出身的都能有这样的气概。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老实和我说,南边的动静是不是你的旧主闹出来的?” 苏木并不直接承认,只是笑道:“是不是又如何?现在要紧的是您自己的性命,不是吗?”不可否认,之前接到林瑜在南边起事的消息,他激动地几夜没睡,满脑子都是如何响应。 还有,就是撺掇了王子腾带兵一起响应。他知道王子腾和北边的皇帝之前早就已经君臣相疑,从大爷那边透漏出来的口风也是早晚会有一遭,要么就是王子腾再拿着身家性命赌一次从龙之功,要么就是皇帝那边抢先下手,杀人灭口顺便还能收拾了四大家族。 但是,这些话却不能从苏木的口中说出来。不同于林瑜那边云里雾绕的境况,一旦王子腾带兵响应,他在京城的家人一个都逃不过朝廷的清算。也不用再收集四大家族的罪证,直接可以抄家下狱。 谋反乃十恶不赦的大罪,夷三族还是九族到时候全凭皇帝的心情。 不过,现在看起来,是皇帝那边迫不及待地先下手了。在南边闹出了乱子的情况之下,这个决定还真是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若是叫当今说,他这也是没办法。旗人皆兵,军士当兵吃粮,一家多口要靠俸饷度日,由于饷额有限,又不被允许从事其他生计,生活日益窘迫。而且随着牛痘之法的普及,存活的小孩子越来越多,这些都是丁口,都要吃饭,一旦吃不饱就会生事。为此,他不得不扩大兵额,从国库中掏出一大笔银钱来养活这些旗人。 当今不会愿意承认,但是他的确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如果当初没有发现什么牛痘的话就好了。 当今的烦恼这时候大概也就林瑜、还有掌管过国库的林如海才会明白。王子腾掌管的是绿营,和旗营是两个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的系统。他就算知道,也不会去理解当即为了多增加一些银钱而做出的决定,特别是这个决定需要牺牲的是他的性命还有家族的时候。 他秉性骁勇,极具野心,但是在这种时候,也还是罕见地犹豫了一些。 在他的面前有两条路,一种是假死脱身,投身林怀瑾的兵营之中。家族还是会被查抄,但是没准能逃得一条性命。 另一种,就是自己扯旗自己干! 第91章 大丈夫不能生当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 王子腾此人从来不缺乏野心, 也具备着与此相匹配的才干。或许, 他并不足以和真正的枭雄曹孟德相比,但是在狠辣这一点上, 在如今这个时代也算得上是无出其右了。 是夜, 他召集了手下所有的将领, 一刀将预备害他的副将枭首之后, 马上携着一万大军折身攻打太原府。可怜太原府的知府还以为去而复返的王子腾有什么要是, 被对方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整个府城。 一时间, 整个太原风声鹤唳。不比林瑜自带粮草,身后还有兴化、福州两府以及东番源源不断地提供。王子腾想要满足兵士们的胃口,那就只有就地取材。 正所谓兵过如篦, 就算王子腾统兵向有制度,但是这种旧的制度和苏木在林瑜身边看到的可不一样。更何况, 这还在王子腾刚刚扯旗的关头,仓促之下, 也要给这些一下子从官兵变成了叛逆的兵士一点甜头。 苏木可以说完全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展开,王子腾他的确如他意料的起兵造反了, 但却是另起炉灶。明面上完完全全没有表现出和南边的林瑜有一时半点的关系。 索性,之前苏木为了安全也是保密起见,并没有将手下的地支给暴露出去。王子腾也不知出于何故, 虽然将苏木的这一支队伍给看管了起来, 但是依旧是客客气气的,并没有无礼的举动。 苏木除了不能在军营中所以走动了之外, 并没有多少不方便的地方。就算他遣人出去报信,王子腾对此似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如果林瑜知道这边的情况的话,大概会夸赞苏木干得漂亮。 山西已经靠近直隶,王子腾的想法其实很明显,他想着先一步北上。虽然他的手中只有一万多的兵士,但是他本就对整个国中的兵力布置很了解。他完全可以裹挟大量的丁壮,直接威胁京师。万一,比林怀瑾先一步攻破京城,更进一步也未可知。 而退一步来说,若是事有不协,他也可以转而南下,带兵投靠林瑜。看在他手上兵士的份上,林怀瑾安排起他来也需要好好斟酌。 总之,比隐姓埋名地给林怀瑾卖命要划算多了。 他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但是这对于林瑜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山西处在中原腹地,王子腾一拉旗就是在朝廷的背后插了一刀。相对于还在南方的林瑜来说,王子腾那边带来的威胁更大,可以短暂地移开朝廷看向南方的目光。 正所谓各取所需,林瑜对王子腾肚子里的那些小九九了解得不说有十成,九成还是有的。说句老实话,他是真心的希望王子腾能在山西那边坚持更长的时间。 两处烽火起,朝廷一直在粉饰的盛世太平就会不攻而破。一直隐藏在暗中如白莲教这样的反靖复明的组织就会纷纷地冒出头来。 这些在林瑜的眼里大约是癣疥之疾,但是对于朝廷来说,却是对他们统治的一大打击。 林瑜很能辨别得清楚,目前最大的敌人就是朝廷,他也已经派出人手,去暗中接触这些人。如果有需要的话,他很乐意花出去一笔钱财。 横竖,现在这个时候,钱这个东西就算存着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留下洪铭泽南下,林瑜率军继续北上。 原本的计划不变,洪铭泽的主要目的还是控制南边的沿海地区。朝廷在海面上的力量已经完全消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没有内江内河上的水师。 这些水师固然不能和洪铭泽这样的行家相提并论,但是若叫他们运了钱粮北上,对于林瑜来说也是一件麻烦事。他留着漕运另有用处,这才留下了京杭大运河。 其他的地方再运过去,那就是资敌了。 特别是广州府,现在汇聚了大半个已知世界的文明,还有大量的真金白银。林瑜绝对不会允许开埠的广州府将大量的白银送给朝廷,来壮大自己的敌人。 所以,在史玉城回到东番的时候,原本留守的刘士央就载着充实的弹药,还有士气饱|满的兵士们向着广州府进发了。 广东水师提督府在广州府,而广东水师却驻扎在惠州府。如今整个水师已经完全陷落,消息随着幸存的残兵败将传回去的时候,整个广州府和惠州府一片哗然。 不说因为兵力空虚,毫无抵抗之力而惶恐的惠州府知府,就是身在广州府的史巡抚也在惊恐之中摔了手中的杯子。 “你再说一遍!”他厉声问道,他实在是难以相信方珏会战败,更别说,一触即溃了。他瞪着跪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兵士,万分怀疑这人是不是想要扰乱军心。就算他再看不上方珏的为人,他的本事还是要承认的。 这样的一个大将,怎么会和东番的叛贼甫一交手就全面溃败,这样的谎话也太假了。 想到这里,他不顾来报信的人的挣扎,挥手道:“此人扰乱军心,要不快堵了嘴拉下去。”看着人被拖下去了,他心中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这话虽然听上去太过荒诞不经,但是那个兵士的反应却不是伪装的出来的。这个人是真的已经被吓破了胆子,这也给史巡抚的心中又添上了一笔难以描述的阴影。 这些天他又是担心来自东番的叛乱,又要死死的压住广州府知府林瑜的消息不被传出去,可以说是过得心力交瘁。现在整个广东都是他在做主,一时间消息还传不出去,但是等方珏一旦打赢了东番叛军,继续向着东番进发的话,他手下出了一个判臣,还帮着这个判臣瞒了这么久的他就要被秋后算账了。 可若是刚才那个兵士说得是真的话,说不得这件事就能瞒过去了。至少,广州府的这一笔钱粮的下落就可以推到方珏的身上,横竖死无对证。 史巡抚因为这个想法心里砰砰乱跳起来,但是转而想到林瑜的时候,他兴奋地心脏滞了一滞。因为这一点实在是绕不过去,而且,广东水师陷落,惠州府失去屏障,他身在广州府就好到哪里去不成? 因为要供这个五万兵士的粮饷,广州府不像是其他的州府,他们在有卫所的正式驻军之外,各大主镇上还有着千户所。将几个千户所召集起来,再加上一些丁壮,轻轻松松就能拉起一支万人大军。 可是广州府却做不到这样,并不是说他们就连一支千户所都拉不起来了。只是因为广州府的地形,这些人根本守不住那么多的码头。而可恨的是,东番叛贼过来的话必定是一支支的水师。 说一句不合时宜的话,现在整个沿海都对着东番的水师敞开了怀抱。 史巡抚的脸色阴晴不定,他踌躇了片刻,但是给设在肇庆府的都司发了一份信函,要求他向广州府增援。用他的话来说,若是囤着开埠以来的大量关税白银的广州府被反贼攻陷,他们哪一个都吃罪不起。 都指挥使杨晋原可不是什么不信邪的人,他看着手中的语带威胁的信,冷哼了一声,这才手一挥,让手下副将带着三个千户所前往增援。 都指挥使有守土之责,但是他宁愿带在肇庆府。当他是傻的不成,一支能打败方珏五万大军的水师,他手下才多少人。反正,在圣旨下来之前,他只要守住了肇庆府谁都不能说什么。 且不说,史巡抚那边看到那少少的三千人会是什么样的神色,洪铭泽在接到指令之后,就放下了运来的八千俘虏交与柳秋池,自己则带着兵士直接南下泉州府。 从兴化府到泉州府还是走海路更加的方便,还不用翻山越岭。所以,当他们从石湖镇也就是后世的泉州湾的地方登陆的时候,泉州府已经先行做了准备。只可惜火力上的差距根本不是靠着地理优势还有以逸待劳就能够弥补的,这还是洪铭泽将大量的弹药运输给了林瑜预备北上的主力军那边,没有尽情的开炮的缘故。 泉州的几个主要城镇和州府要么依海要么依江,水路的方便大大加快了洪铭泽拿下整个泉州府的速度。泉州府的知府刚把自己的家人送出去,甚至还没来得及解决自己,就被当地大族常家人给带着家丁护卫给抓住了,开了城门献了出去。 常家一族在常柯敏莫名离开京城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上上下下都遭受了不少的打击。这让他们彻底认清了自己能有之前那样的好日子过完全是因为常柯敏的那一个文渊阁大学士的位置,而不单单只是所谓的百年士族。 按照府城之中那些人落井下石的手段,就算他们在泉州再根深蒂固,也快要被连根拔起了。破家县令、灭门府尹不外如是。 所以,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召集了所有的族人丁壮,奋起反抗抓了那个翻脸不认人的知府,跑去洪铭泽面前领功去了。 自然,这其中常柯敏的信件起了多少的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在洪铭泽整一万大军的威慑下,其他几个镇上的千户所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堪称一路城破,直奔漳州府。 于此同时,林瑜也和张忠在福州府附郭的闽县会和,往连江县而去。连江县在连江和岱江下游处,不需要在翻江,到下一个县之间是一片坦途。 而这不得不感谢已经送了命的沈指挥使,他为了马匹不被火炮给惊扰,将马匹全都拴在了城外树林里面,每一匹都完好无损。 这些马匹不是什么高头大马,离神骏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林瑜也只是用它们来载人而已,行军速度总比众位兵士用脚丈量土地来得快。 还在南方打转的林瑜暂时还没有组建骑兵的打算,这时候的骑兵还没有完全被淘汰,在北方的大片平原之上,骑兵的机动性不是死板的火炮阵能够彻底打败的。 但是,在南方的话,林瑜拉出来的上百门的火炮堪称无敌。 绕过宝胜山,就进入了福宁州。 “前面就是宁德。”林瑜跨在马上,指着前方道。他骑得马却是正宗的好马,算不上传说中的汗血宝马,但是一日上百里却是轻轻松松的,连个喘都不打。 “正是。”身边的参谋回忆了一下脑海中的舆图,肯定道,“此处天然海港众多,是个好地方。” 天然海港多,意味着什么在明显不过,林瑜回想了一下整个福宁州的资料,发现自己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这个州的土地之下居然有这相当丰富的矿产资源,其他的且不说,单单一个银矿就给了林瑜绝对掌握住这里的理由。 但是,开发矿产需要人手,林瑜想了想之前那整整八千的俘虏,在修完兴化府和福州府的道路之前,他们暂时是腾不出空档来了。 兴化府和福州府甚至于泉州府之间的道路并不是用的水泥浇筑,这样的道路是好,但是耗费太大。有这个钱林瑜还不如拿去多招一些兵士,但是为了畅通,林瑜拿出了曾经最早出现在秦始皇时期的轨道。 铺设这种基础的轨道需要夯实地基,然后直接用木质的轨道就行。就像是之前说的,林瑜暂时还没有这么奢侈去铺设什么钢铁轨道。就算他现在作用一个储量整整三亿吨的铁矿一样,产量这个东西还是有限的。 但是,因着琼州府那边的铁矿质量优良,林瑜交代下去的蒸汽机终于也有了一些进展,等来往商队从交趾把橡胶树上的产出带过来,只要天然橡胶被制作出来,实用蒸汽机的密封性就会被解决。 蒸汽机对着工业的意义不必再说,至少,北州之上枪支是真正实现了批量生产不说。之前人力没办法解决的膛线问题也会随之解决。 想想一下,每个兵士手中都端着一杆线膛枪,对上朝廷的滑膛枪,谁输谁赢的问题再也没有异议。 当然,在林瑜真正统一全国之前,蒸汽机会作为一个绝对的秘密,被安放在北州的兵工厂,严密看守。 它对工业的意义暂时还不需要展现,更没必要提醒华夏未来的对手,这里已经有了可以实用的蒸汽机,而非摆在展览台上的模型。 而且真正发挥作用的蒸汽机需要能源源不断地提供煤矿资源。然而,现在林瑜手中的煤矿暂时还靠得是那些不怕死的商人走私而来。这一点,必须等林瑜北上打下安徽的时候才会有好转。 此时的兴化府。 林瑜留下三千兵士的同时,也示意柳秋池从那个知府的手里光明正大地将权利给接手了过来。都已经造反了,自然也就不用那个整日里斗鸡走狗寻花觅柳的知府留什么面子。 柳秋池本就是已经做掼了的,除了遗憾不能去往北州之外,适应良好。 唯一不大习惯的也就是贾琏一个人,他大概没闹明白,老祖宗口中的有出息是不是就这样有出息的?他的确是能从朝廷的手中把自己保下来了,但是这万一要出什么事情,岂不是更加要命。 柳秋池看不惯他那个纠结的模样,一转手将手里的俘虏分给他一部分,叫他看管着修路去。 之前林瑜在兴化府实行的府衙改制贾琏是知道的,这么一改,当地的吏目全都给改没了,也就几个秀才每天兢兢业业地干活。林瑜这一回登陆兴化,也有着千金买马骨的意思,给这些秀才的俸禄比起之前还要高。就算是活多,叫贾琏说,那也认了。 不过,府衙没有扩充人手的意思,又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柳秋池这不就有些管不过来了么!就算有着丑牛弹压着蠢蠢欲动的闲人们,造反就是造反,林瑜在兴化府的威望再高,总是有这么几个胆子大的不买账。 一开始的时候,三千驻军几乎每天都能带上几个人,砍掉即刻脑袋来。等到福州府大捷的消息传过来才好些,不过,于此同时,整八千的俘虏也被洪铭泽给运了过来。 管理俘虏可不比良民,就算这些人已经被那一战给吓坏了胆子,但是,到底都是精壮,看不好就容易出事。 贾琏也不敢想什么北边的荣国府如何了,每天有了事干,好歹人也精神了一些。 九月十五,林瑜率军踏过福宁州,自寿宁进入温州府最南的泰顺县。 就像是之前料想的那样,温州府北边乐清县的饥荒根本没有朝廷消息中的那样,仅仅局限于一个县。至少,林瑜在攻打泰顺的时候,并没有遇上多么有效的抵抗。 特别是在他拿出粮食征用当地的船只的时候,甚至出现了争先恐后的现象。 “他们不怕我们吗?”在粮食的诱|惑下,民用船只被征收来,参谋有些不解,问道。 “粮食总是最实在的。”林瑜看着兵士们热火朝天地将辎重搬运上船,然后有条不紊的每一条船上都看守着一队或是几队的人,他们手里全都抱着枪支,枪支头上的刺刀闪着寒光,“谁说他们不怕了,你看有人敢正视他们手里的枪的没有?” 那参谋一看,果真如此,不由道:“都是为了生活,可怜的。” “是为了存活,他们应该是看到了流窜过来的流民的惨状,心有戚戚。”林瑜看了看这些渔民的面色,说不上多么健康,但是并不是流民那种整张脸都抠下去的可怖。可见,这边还没有到饥荒的地步,今年秋收一过,也就缓过来了。但是,精神气却难免受到了打击。没办法,在这个年代,连年的饥荒本就是悬在他们头顶上的一把剑,随时都能掉下来,“所以,一旦有机会能够多储备一些粮食,他们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朝廷会不会秋后算账。”参谋忧心忡忡的,他不想这些将船只卖给他们的渔民因此问遭灾。 “你也别太小看他们。”林瑜听了,笑道,“朝廷真要是来算账,他们也能跑到山里去,除非放火烧山,否则基本拿这么多人没办法。”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绵延不绝、白雾环绕的幽绿山脉,笑道:“你觉得朝廷有这个本事将整个山脉烧掉吗?”这里是雁荡山山脉,自古以景色优美出名。林瑜所在的位置不过是在南雁荡山,跨过瓯江还有一个北雁荡山。是瓯江分隔了山脉的南北,是以林瑜并不是很担心。 若是这些渔民想要躲,没有当地人的带领,是更难找到他们的。 沿着安阳江逆流而上,不过数日,就抵达了瑞安县。现在这个县可一点都不像是他的名字,反而处处可见死气沉沉。看上去整个县城都是灰扑扑的,黄仲已经带了他的百人部队在瑞安县等着了,县城里的众人看见背着枪的他们反而充满了亲切,连带着和黄仲他们穿着同款制服的林瑜的兵士出现的时候,他们也未有多少的惊慌。 “我一枪毙了他们的知县,开仓放粮他们就这样了。”黄仲并不居功,反而有些同情地说,“明明粮仓里堆满了粮食,偏偏骗百姓说没有,用心太恶毒。” 林瑜点点头,道:“应该是朝廷的命令,都是陈粮还是新粮,都放了吗?” 黄仲摇摇头,道:“都有,只放了一仓,还有三仓。”他哪里敢全部放了,又不是一点事都不懂,这些里面有一部分是要充作军粮的。 林瑜道了一声知道,就喊来管粮仓的那个参谋,道:“命令下去,叫伙夫先做干粮,给每个兵士做满能吃五日的分量,剩下的交与张忠,他会安排。” 那参谋仔仔细细地听了,应了一声,就由黄仲带着一转身小跑步地走了。 很快,瑞安县里传出了消息。 “听说了没,那个新来的汉军说了,只要咱们愿意跟着他们走,就有粮,干的,管饱。”说话的是一个大汉,面上有些瘦,这是前一段时间喝粥喝的,“你们去不去?” “这是造反罢?”当即就有人犹豫了,也对,小老板姓但凡活得下去,谁愿意吃那一碗断头饭,朝不保夕的。 那大汉就冷笑着啐了一口,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道:“没种的东西,听听老子这肚子里的声音,哐当哐当的都是水。老子就是稀罕这一口干的,要不是那兵先动手,老子也忍不住了。”他迈着腿扬长而去,道,“要受你们自己受着吧,反正老子受不了了!” 有些胆气的一咬牙,道:“你们也见着了,那些兵手里的鸟枪可是真厉害,远远的一枪就能射死人,还真说不准一定死呢!” “就是,死了也要当一个饱死鬼,俺可不想带着一肚子的水上路。”说着,又有人向着之前那大汉离开的地方走去,那里是汉军的征兵处。 不消几天,等林瑜的干粮都已经准备好的时候,张忠麾下已经多了整整一万多的民夫,对于一个县来说,这已经是相当惊人的数字了。 所以,当这样的一支队伍向温州府的方向行去的时候。温州府的知府得到的消息已经是反贼带着整整五万大军杀来,差点没把他给吓死。 他连夜招来府城之中的富户以及缙绅之家,这一回都不用他再逼了,几家人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五千石的粮食给凑齐了,再加上原本府衙的五千石,这就有了一万石,足以装备齐一支万人的军队来。 结果,粮食是有了,可是召集来人却成了大问题。 原本温州府就有着五千的驻军,剩下的五千人就要从丁壮中抽。但是,刚经过饥荒,哪里还有什么丁壮呢,没有饿死就算烧高香、祖宗保佑了,还指望这些人去打仗,武器也不知道拿不拿得起来。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心虚的几家人家也就只好指望着这五千的兵士能够守住城了。 不过,当大大的汉字大旗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的时候,其中一个姓龚的员外差点没晕过去。 那整整五百石的粮食都白出了啊!他心里哀嚎,都不是没有眼睛的人,眼前的兵士虽然没有传说中的五万之数,但是也的确不是什么乌合之众,哪里是区区五千刚吃饱饭的兵士能抵挡得住的。 他动了动手指,身边的小辈忙哭了两声,就机灵地请人搬着他下了城墙。 刚从城墙下来,这龚家的家主就跟火烧眉毛似的,整个人弹了起来:“快快快,回去准备粮食,将库里的金银全都拿出来,还有。”他脸皮抽了抽,但是这时候顾不上什么心痛了,保住小命要紧,“还有我房里的那一尊白玉文曲星像,都拿出来!” 那小辈不敢质疑,忙脚不点地的去了。 “但愿这城底下的反贼不要计较我资敌,些许财物丢了也就丢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幸好他不是为首的那一家,也就随大流地出了一点,还有一个回转的余地。 等城门口的炮击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龚员外万分庆幸自己先这么准备了。 同样震惊的,还有张忠队伍下刚从瑞安县新招来的兵士,他们现在还很难被称为兵士,至少林瑜配给他们的武器只是一把把从福州府带来的刀。 不过,这些大刀也是林瑜尽量挑不生锈的来了,甭管质量如何,至少看上去白光闪闪的,这些人拿着大刀心里还挺满足。他们也是知道的,刚刚招进去的兵哪有这个资格叫人将好枪分给他们用的。 再说,就算分给他们了,他们也不会用啊,连装子弹都不会,回头一不小心打了自己人那才叫冤枉。所以,见识过了装弹直到射击那一套相当麻烦的流程,这些汉子抱着自己的大刀就再也没有嫌弃的心态了。 当然,也有心思灵活一些的,这样子追求上进的人哪儿都有。若是他们真的有了军功,按照林瑜的计划,会从这些人中间拔出一部人人来。就近原则,跟着他们一道吃过肉喝过汤的更加容易死心塌地,训练起来也更加的方便。 攻下整个温州府没有花费更多的时间,明月初上的时候,林瑜就已经坐在知府的府衙里头,面前摆着简单的晚膳了。 为了避免中招,军营里几个将领用餐都尊崇古礼,乃是分餐制。在用餐之前,就会有兵士牵了兔子来,试过毒,才能进这些将领的口中。而用餐之前,对城中的水源进行检测已经是例行公事,这都是在几个将领看不见的地方进行的。 自古以来,撤退的时候用尸体污染水源这一招屡见不鲜,他这也是保险起见。这一套虽然繁杂,但也的确保证了林瑜这一方没有中了对面的的毒计。 刚用完膳的时候,就听见兵士来报,说是有人来犒赏三军,慰劳王师。 林瑜长眉一挑,道:“他正是这么说的?” 来报信的兵士面色古怪,大约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点点头道:“确是如此。” 龚员外正坐如针毡地待在外厅中,两侧都是虎视眈眈地抱着枪的兵士,他哪怕冷汗已经浸湿了脊背,也不敢起身随便走动。哪怕他真的很想原地踱两步,但是他依旧稳稳地坐在椅子上。 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里头一声大将军到的通报声,龚员外再也坐不住地直接从位置上弹了出来,然后看着一身白袍的林瑜愣住了。 “文、文曲星下凡了!” 从这个龚员外手里拿到了本地豪强、尤其是之前资助了兵士的人的名字之后,林瑜对着他献上来的文曲星玉像哭笑不得,难怪那家伙对着他脱口而出就是文曲星,这尊据说是他从京城请回来的玉像的确有着他的几分□□。见不着人也就罢了,放在一块一看,就很明显了。 林瑜实在说不出口叫他拿回去的话,难道他让人摆在屋子里继续供奉不成?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不管那就挺膈应人的。 发愁地看了一眼,林瑜想着这行军途中带着一尊和自己这么相似的玉像算是什么回事呢。边上的参谋就笑道:“将军不必烦忧,只管交与我就是。” 见林瑜向他看来,便解释道:“一会子我找人寻个玉雕师傅来,稍微改一改,保管和您不像。”见林瑜点头,他忙着人找玉雕师父去。 谁知,连续找了几个玉雕师父,一听要他们将文曲星玉像给改丑,死活不同意。这大约也是这些兵士并不敢上刀枪威胁的缘故,看穿了这支队伍军纪严谨的几个大师傅倔得很,说不改就不改。 闹得林瑜只好无奈放弃,直接送去当地的道观了事。 自温州府起,林瑜和张忠的路线就稍微发生了一些变化。 林瑜自温州府直接出发,沿着瓯江、也就是将雁荡山分为南北两部分的这一条江水直接进入隔壁处州府的境内。在青田县出补充了必要的粮草之后,继续沿着水路向着处州府府城的方向进发。 而张忠却从温州府带着大批的粮食直奔饥荒最为严重的乐清,然后如瑞安故事,煽动民众故技重施。不过,因为饥荒的破坏性,张忠征来的民众也不过三千有奇。但是,混合着之前的一万,再加上本支的三千多,两万多的人马越过白沙关,碾过大荆营的时候,整个台州府震动。 大荆营中的一万多兵士是整个台州府的屏障,如今屏障一去,光靠着要镇上驻扎着的千户所根本拦不住张忠滚滚向前的趋势。 在拿下台州府的时候,张忠还稍等了一段时间,接应了按计划从东番送来新式枪支弹药的水师。他在接收到这一批的辎重之后,马不停蹄的向着隔壁的金华府行去。 林瑜的主力部队一向轻装简行,速度要比带着大量辎重以及一万多新兵的张忠要快多了,他要在林瑜出金华府进入绍兴府之前,将枪支弹药送到。 之后,他要做的就简单多了,带上兵士南下将没有犁过的地方都犁一遍。军队里有参谋,该收拢的土地要收拢,然后对着兵士的花名册进行分配。 至于林瑜,完成换装之后,他会继续沿着水路继续北上。这一回是浦阳江。浦阳江途径诸暨、萧山。到了萧山,就离着杭州府不远了。 等拿下杭州府,时间估计也快进入年关了,这时候,林瑜也会进入第一个短暂的休整期。 第92章 短短一个月,东番反贼直取浙江腹心, 屯兵萧山, 眼看着就要打进了杭州府。身处风雅之地的闽浙总督终于像是被吓醒了一样,从花娘的肚皮上滚了下来。 浙江三府大饥, 但是这对于闽浙总督哈达福觉来说, 并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用家里人的话来说, 只要闹不起民乱, 死了多少汉人都是白死, 只要旗人饿不死就行了。 所以, 在杭州府的整整两万旗人依旧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 谁能料到,只是在福建一地闹腾的反贼居然会趁着这个机会,直接杀上杭州府。不说福建一省的情况如何, 光是浙江丢失的大片沿海之地就足够让哈达福觉冷汗直冒了。 他现在还能舒舒服服地在这膏腴之地当着威风八面的总督,可并不意味着上头那个出了名小心眼的刻薄皇帝知道他治下失了这么多的地之后, 项上的这颗大好头颅能保住就不错了。 “钱塘江险而急,反贼必不能过。”杭州府知府为了讨好哈达福觉, 信誓旦旦地道,“多少善于逐浪的男儿被江上一个浪头打下去就再也冒不出头来。反贼不过一群乌合之众, 咱们只要在钱塘江对面架好高台,就能看着反贼葬身与江底,自取灭亡了。” 哈达福觉听了充满希望地问道:“是这样?” 就听总督府之下的都司道:“一派胡言, 世人皆知钱塘江之险, 难道反贼就会迎难而上不成,那是傻子。”他指着总督府上唯一的舆图道, “反贼必定避开最险急之处,顺流而下。咱们只要在下游处拦截,就能将反贼尽数击毙在江面之上。” 那知府就不高兴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们一点会顺流而下,而不是越江而过。你自己也说的,只要避开了最为险急的地方就可以了。” “行了。”福觉不耐烦的一挥手,道,“两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召集全府之兵,兵分两路,一部分在下游拦截,另一部分屯兵钱塘县。” 说完,他威严地看了在座的所有人一眼,道:“城里头还有两万国族,绝对不容有失。要是连两处都守不住,你们就提头来见罢!”见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他才满意地走开。 等总督大人走了之后,杭州知府和都司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冷哼了一声,甩袖离开。 整个杭州府因其重要的地理位置还有重要的经济地位,特别是因为风|流的景致而引来两万多的旗人在此地居住,这里的绿营兵占了整个省的大头,还有旗兵整五千。笼统地算下来,差不多有两万之数,快要是林瑜三千精兵的九到十倍。 也难怪那个总督敢轻轻松松地说出分兵两地的话来,若是在后世史书上记载,大概就是昏聩的典范。 林瑜手下火器甚厉。这个只要当总督的打听打听,就能从败退而来的残兵中听到端倪,。而福建巡抚得到沈指挥使败亡的消息之后就立刻上书朝廷,另给身为闽浙总督的福觉也送了信。信中详述了沈存带了多少兵力和火炮,结果一败而亡。但凡这各总督稍微将他的信放在心上一些,也就不至于如此看轻汉军的兵力。 但是,结果就是这样,他轻率地做出了分兵的决定,日后也要为这个决定付出巨大的代价。 就像是那个都司料想的那样,林瑜当然不会赶在赶在钱塘江上渡江。就算已经过了中秋节潮水最猛的季节,但是在自然的力量前面,人类太过微弱,这才后世科技发达的时候尚且如此,林瑜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要去挑战大自然的权威。 顺流而下也是没有必要的,杭州府最繁华的城镇无一例外都在靠近东部沿海的地方。林瑜需要打进杭州府的腹心,对于边边角角的地方他没有多少的兴趣。 所以,闽浙总督的这个绝对可谓是极尽愚蠢,但是,现在整个国中就是这样。愚蠢的人占着出身的优势占据高位,就算做出来的决定再白痴,但是这样的决定却能通过指令,层层执行下去。 钱塘县的知县几乎是死死地掐着自己的胳膊,才没有在一群的官员面前露出不满之色。顺溜而下?人家刚从浦阳江上逆流而上抵达萧山,摆明了要攻打府城,还往下走做什么? 只可惜,一个知县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在这里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就算他是钱塘县的父母官,在那群旗兵大爷到来的时候,能做的也就是准备好钱粮,将这群大爷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就行了。 所谓军国大事根本就没有他插手的余地。 绿营兵在见面上辛辛苦苦准备起来的哨卡根本没有派上用场——当然会是绿营兵,这么繁重的工作怎么会让那群旗兵去做呢,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钱塘县上,所过之处家家闭户。 原本他们在杭州府的时候,欺男霸女的名声早就传出去了,不知多少百姓在他们的欺压之下求告无门,一家老小在没了家财之后,又尽数没了性命。 如今这支旗兵出现在钱塘县上,除了没办法必须出来讨生活的媳妇,大小姑娘全都缩在了家中,听着门外脚步声在青石板上踏过。不独姑娘们,平头老百姓都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出了门在街道上也尽量挨着边走,生怕惹到了这些脾气火爆的大爷兵。 江面不是很宽阔,林瑜的主力部队向来是轻车简从,渡起江来也容易。但是他没有内陆的水师,海船一时开不进来,所以用的还是当地征收来的民船,大大小小都有。 这时候,但凡江对岸架起牌楼哨卡,少说也能给林瑜的部队带来些许的伤害。 三千人渡江,不过花了短短的一个时辰,这还包括在两岸装卸辎重的时间。钱塘县就在江边数十里处,在林瑜出现在县城外的时候,县城大门已经紧闭,城门之上,飘着一个绣老虎的旗帜。 “这是哈达族旗兵常用的旗帜。”林瑜边上的参谋尽职尽责地解释道,“这一个部族向来以作战勇猛出名,因此本朝开国之后,被奖励来了杭州府这一边。” “我记得前任的闽浙总督是马佳钰荣,现在的东阁大学士。”说到这里,林瑜顿了顿,显然是想到了空出来的文渊阁大学士之位,便笑道,“也不知这时候有没有被提拔,他本就简在帝心。” “北边元正皇帝素来喜欢在小一些的部族中挖一些何用的人才,哈达一族才在上一任丢了闽浙总督的位置,等马佳钰荣高升了之后,才拿回来。”看样子那参谋在东番的时候没少被白师父教导,这才对北边朝廷了若指掌。 想到这里,林瑜突然想到无论是白师父还是因为他的身份没有暴露,所以还在金陵倔着的便宜师父,都有好几个弟子,那些个没有出仕的暂不去说,还有好些正在国中各地当官,是该让白师父他们拿个单子出来。这年头讲究天地亲君师,白师父都已经站在了林瑜的一边,除非有那个屁|股钉牢在了朝廷的船上不动摇,这些人就是林瑜的天然帮手,必要时还能对战局产生关键的影响。 就像是一般而言,林瑜的族人天然就应该和他一条船的一样。不过,在当年出过那样的事情之后,林瑜很怀疑还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 “哈达一族在杭州一带,乌拉一族占据京师,还有辉发一族呢,他们在哪里?”林瑜顺口问道,这些旗人入关之后就被中原的花花世界给迷倒了,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并不奇怪。要他说去来,这个哈达一族可比乌拉要聪明多了,你一个外姓之人,就算是和皇族早年有亲又如何,都是满人有如何。皇权之下,亲父子都能都成乌眼鸡,一个外姓人想尽办法掺和进去,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那一族留守盛京。”那参谋皱着眉头想了一想,方道,“这些年少有族人进入中原,大约也有支庶不盛的缘故。”但是以当初乌拉、哈达、辉发三族在入关建下的汗马功劳来看,这一族留守盛京想来还有别的缘故。 “本朝朝廷视盛京如祖地,留这一族看守也是有看重之意。”话是这么说,但是内里到底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林瑜收回思绪,看了看眼前的小小的县城,道,“不是说旗兵擅长野战么,看来现在是龟缩在城中不出来了?” 钱塘县的城墙并不高,大约也就在两丈不到的样子,换算成后世的单位,不过五米。将将一层楼的高度,林瑜相信自己这一方火炮都能直接越过这一面城墙,砸进城内。 “旗兵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都已经是老黄历了。”参谋笑道,他们虽然是第一次和旗兵正面扛上,但是他们龟缩在城中怎么骂战都不出来的样子,叫他撇嘴,“这些旗人不是骑兵,可不要龟缩在城中么?” 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一面低矮的城墙并不能给他们多少安全感。 城内这五千旗兵的将领瓜尔佳建霖焦急地在县衙上踱步,一边还问道:“江边的绿营回援了没有?” 他没想到贼军会这么快就屯兵县城外,眼看着就要攻城了,但是他们这边连火炮都才运来了一半,据说另一半总督那边扣下了,说是要防卫杭州府城。 这就是放屁!建霖心中愤愤,钱塘县是府城附郭之县,这里一旦陷落,府城就能守得住了?他当然不是说就觉得自己守不住,但是看看城下贼军的样子,乌合之众是这么写的吗?就算他大字不识几个,也知道这一支贼军根本不是传说中裹挟着流民才壮大起来的军队。 这是整整三千的精兵,建霖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对于福建都司沈存的败亡有了不一样的感受。要知道,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在亲兵面前极尽嘲笑之能事。 亲兵从门外跑进来,光亮的脑门上尽是汗水,他一边行礼一边道:“才刚接到消息,但是要回援,少说也要等到明天一早。” 建霖的脸色一阵扭曲,半晌正要开口说话,就听一阵巨响,紧接着就是震动摇晃的砖瓦。他一滞,继而大怒:“贼军居然有火炮!” 亲兵在心中苦笑,能没有火炮么,那是东番来的反贼。当年也就是仗着火炮差点打到了金陵。他不敢讲这话说出来,只好道:“贼军开始攻城了,将军你看?” 建霖一咬牙,道:“走,过去看看。”总要知道贼军的火力到底如何,才好知道这县城到底还有没有必要去守。 结果,两人根本就没能靠近城墙。 就像是林瑜预料的一样,不过五米的低矮城墙根本起不到防护的作用来。他这边的参谋计算好角度,炮兵指挥使一声令下,炮弹就齐刷刷地越过城墙,向着城内飞去。 有些炸得早的,就在城头上炸开,下面的兵士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直接倒了下去。有些炸得晚一些,快要落地的时候炸开,守在城墙之后的兵士就被清空了一大片。 在这其中唯一收到的伤害最少的,反而就是中间屹立着的这一面城墙。 面对这样的炮弹攻势,准备好的弓箭完全排不上用场不说,就算是推着刚运过来的火炮的兵士也不敢靠近城墙,生怕就被从天而降的炮弹给砸成了肉糜。 建霖看着这样的景象呆滞了许久,才狠狠一抹脸,大声喝道:“别往上送了,都回去!” 那些推着火炮车的兵士如蒙大赦,赶紧掉头回去,丝毫不顾城墙之上还有人等着送兵器上来,进行反击。 亲兵小心地看了看自家将军闪烁着阴狠的三|角眼,轻声道:“您是想?” “你瞧这架势,守不守得住?这里的城墙太矮了,根本没有什么作用。”瓜尔佳建霖一转身,道,“走,吧兄弟们都喊起来。” 在绿营兵辛苦守着城墙的时候,这群大爷们还在营里睡觉呢! 半个时辰之后,城墙上的江千户背部死死地靠着城墙,嘴里一边骂,看见冒着炮火过来的亲兵,赶紧问道:“火炮什么时候来?”这么长时间了,他被地下的火炮给砸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一个个丢了命。早就想要还击了,这时候看见下去催的亲兵来了,只当火炮也跟着搬上来了。 他满怀希望的看向亲兵的身后,可是却一个人影都没瞧见,他双眼冒火地看向亲兵,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火炮了,老大。”那亲兵两眼含泪,道,“旗兵把所有了火炮都带走了。” “他们人呢!”江千户狠狠咬着牙,然后听见了一声噩梦般的话语。 “有看见的兄弟说,都跑了。” 要说瓜尔佳建霖胆小如鼠一点也没错,眼看着守不到江边的兵士回援。他抛下了正在守城的兵士,转身就跑。要说,他有决断似乎也有些道理。他这么一果断,在抛弃了守城的将士的同时,却也抱住了自己手下的五千旗兵还有所有的火炮未受损失。 或许,这些守城的将士在他心里已经全都是死人了。 不过,在他果断地撤出县城的时候,他也想象不到还会有下面的场景出现。 只听又一声的炮响,把江千户的失神丢了的的魂灵重新在身躯中炸醒了,他看了看城墙之下旗帜上大大的汉字,想起东番曾经反靖复明的战斗,狠狠一锤城墙:“老子不干了。” 他撕扯下身上的号衣,往地上一扔,对着城墙内还活着的兄弟大声道:“旗兵带着火炮都跑了,留咱们兄弟送死。弟兄们有不想死的,就把手里的兵器往外扔,咱们降了又如何!”说着率先将手中拽得紧紧的大刀往城墙外头一扔! 亲兵见状,也跟着将手里的长|枪往外一扔。有了千户带头,城头上看着身边兄弟惨状的兵士一咬牙,将手中的各式各样的兵器扔出去。有机灵的,还捡起地上散落的兵器一道扔出去。 城头上立刻就下起了兵器雨。 举着望远镜的参谋奇怪地咦了一声,然后道:“城头上人把兵器都扔出来了,这是投降了?” 林瑜定睛一看,然后道:“叫炮火停一停。” 参谋连忙将命令传下去,炮兵指挥使得了令,忙举起一个拳头。炮兵们便停下手中机械的动作,立正站好。 “等等看。”林瑜想到了某种可能性,笑道。 扔掉兵器之后重新靠着城墙躲好的恶江千户没想到自己的法子起了效用,耳边的嗡鸣还没有彻底消下去,但是的确已经没有了炮弹袭来。 “停了?”身边的亲兵不敢置信地转头问道。 江千户默不作声地捡起身边兄弟的大刀,站起了身,他知道城外的炮火停了,但是想要开城门却没有那么容易。 果然,过了好一会儿,城下的千户只当是城外的反贼用光了弹药,这才放心地爬上城头。他看也不看身边惨不忍睹的尸体,一边庆幸自己没有被安排上守城墙,一边带着人直奔江千户的方向而去。 他正要堆起满面的笑来,忽悠他下去守城门。他想得好,这时候的城墙应该已经安全了,正好换上自己。再说了,江千户损失了这么些人,也的确不再适合守在城墙之上了。 只是,他话还没说出口,直觉脖子一凉,就在身边亲卫呆滞的眼神中,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终于反应过来的亲卫正要呼喝,就被埋伏在一边的残存兵士给扑上来给一刀捅进了肚子里。 “幸好没有把所有的兵器都丢下去。”江千户长吁了一口气,虚虚地踹了之前捡兵器往下扔的兵卒,笑骂道,“抖什么机灵。” 那兵士赶紧憨憨地笑了两声,也不敢躲,横竖江千户踹实了也不会痛。 江千户环视了一下仅剩的两百多兄弟,警告道:“有哪个不乐意的现在就说出来,这一条路走下去以后就没法回头了!” “咱们听老大的!”半晌,还是刚才那个机灵的兵士第一个表忠心。 “那就走吧!”他一挥手,带着一帮子兄弟往下走去。 城下的境况也就比城头稍微好一些,在注意到炮弹炸开的范围之后,他们尽量后撤避开了最危险的地方,后来除了几个倒霉蛋之外,并没有多大的伤亡。但是附在城墙后的好些建筑物全都已经烧毁了,火焰现在还在燃烧,几辆水车正在灭火。 好些兵士列着队在城下等着,看见江千户带着人下来,就出声问道:“江千户,卢千户大人呢?” 江千户冷冷地瞪了他们一眼,道:“叫你们先等着!” 那人被瞪了也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歪站着,像是看着丧家之犬一样嘲讽地看着向着城里走去的江千户他们。 “不对。”他们不是应该去守城门的么,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觉得脊背上一阵剧痛,他艰难地回头,就见江千户脸上溅上了他的鲜血,对他狞笑道,“送你去见你的千户大人去!” 将领勇猛,手下的兵士也烂不到哪里去。再加上是乘机偷袭,杀了领头的几十个人之后,剩下的兵士就干净利索地跪地投降了。 江千户啐了一口,押着这些人向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开门!”他喝道,守着门的兵士犹豫地看了他们一眼,就听平时豪爽的江千户大声道,“不开就是死,跟着老子一道降了,还有一条活路,你们自己选。” “大将军,城门开了。”沉默地等在门外的众位兵士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城头上的动静,在看到上面开始自相残杀的时候,再结合之前丢下来的兵器,他们就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继续保持警惕。”林瑜点点头,淡淡道,“□□队准备。” 穿过一杆杆长|枪黑洞洞的枪口,江千户努力忽略这些□□指着他造成的压力,缴了身上的兵器之后,他留下兄弟们在外只身走到里面。 他没能接近最中心的林瑜,不过这也是应有之义,古有血溅五步,当心是应该的。而且,他是真心投降,不必在这上面计较。他一个降将,也计较不来。 “这么说这县城里面的旗兵已经带着全部的火炮退进了府城。”林瑜看着杭州府的方向,挥挥手,示意大军往里开进。 “大将军不担心我是诈降?”江千户不敢置信地看着问了他几句,就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的林瑜,看着这一张年轻的面庞,并未觉得多么的荣幸、松一口气是一定的,毕竟他这是在赌命,但是却又因为太容易了又觉得有些荒谬。 林瑜分出了心神看了看这个面上血迹未干的千户一眼,道:“因为没有必要,你觉得拿着大刀的你们能和我的□□兵相比吗?”眼前的这一张脸有些倔强有些耿直就和他的手下一样,他破例解释了一句,“说毫无防备那是假的,而且我也相信我看人的眼光。” 他勾起了一个笑,轻轻一夹马肚打马走了。 江千户呆了呆,看着马上的少年将军离开了面前,随即一个红色袢袄,衣襟上绣着银色山纹的年轻将领上前道:“将军吩咐了,你先跟着我们,先把你们的名字还有户籍登记一下。”他举了举手中的板子,道,“对了,还有原本的官职。” “这样就行了?”他听了,一边挥挥手,让自己的兄弟们过来。 “这样就行了。”那参谋抬头看了看他迷惑而茫然的样子,给了他一个和善的笑容,“本来咱们是不收人的,不过大将军很欣赏你。” 他手中的炭笔敲在板子上,发出咄咄的响声,继续道:“你们暂时按照预备兵的待遇来,军饷是正规兵士的一半,也就是每个月二两半银,从今天开始算。江千户你原本是千户,暂时委屈你一下,拿一样的银子,回头大将军有命令下来的话,再做安排。” “二两半!”手里还提着大刀的汉子中有人惊呼了一声,“那正规的得有多少啊!” “一个月五两!”还是之前那个被说机灵的兵士,他赶紧踢了踢刚才说话的那个人的小腿肚,是以他别丢份,就算他们入了行伍到现在,总共也没拿到过五两银,“一年就是……”他摆着手指头算了算,“正规的六十两,那咱们就有三十两!”他的眼睛也闪闪发亮了。 那参谋都是抬起头看了算算数的兵士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有些瘦弱还没长成的身板,笑道:“你脑子挺好使,回头开班的时候好好学,学好了,以后有你小子好日子的。”二两半乘以十二不好算,这小子知道那整的五两来算出十二个月的饷银,再折半,瓜脑子不错。 “学?学啥啊?不是当兵么?”江千户看了看又开始傻笑的小子,少不得开口问道。 “当兵就不能上学了?”那参谋瞪了他一眼,道,“大将军说了,活到老学到老,咱们军队里头还考试呢!不过,现在是战时,等回去了会有先生定期来给大家伙上课,不认识字的全部回炉重造!”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回头你们有空也可以问问别的兵士,争取在回去之前学几个字在肚子里,至少自己名字得认识会写,对吧!” “行了,差不多就是这样,以后这些事情你们慢慢会知道的。”他看了看他们身上的衣服,道,“哦,还有制服,你们才两百多人,倒是能给你们每人匀一套出来。武器的话,先暂时用你们自己的,咱们的你们没练过,用不了。” 他点点头,就走了。 留下一行人满目的茫然,又有些似乎不一样的兴奋感。 “还会请人给咱们上课!”别看这些兵士穷措大地嘀咕那些身上没有二两肉的书生,对于读书这一件事还是很敬畏的,他们有些兴奋又有些无措。就像是一个习惯了被鄙视被看不起的人突然闯进了一个平和的世界,这里没有人看低他们。这里的人彼此之间尊敬、对他们也和善,同样是兵士,他们为此而骄傲从不因此而看不起自己。 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这样的光怪陆离,叫人难以理解。但是,人类心中根深蒂固的向光性让他们不自觉地去主动的接触这一切,他们本能的知道,这个世界要比以前他们的更好。 “都带下去安置了?”就像是江千户说的一样,县城里头已经没有多少的兵士了,旗人更是一个不见。萧条的街道上不闻声息,只有街道两旁的百姓门户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上去的写着顺民的纸条飘扬了一下,然后无力地落了下来。 “安置了,有些傻。”那参谋笑了一下,道。 “不傻也不会被人排挤成这样,不过还算有两份血性。”林瑜漫不经心地道,“走,去县衙看看。” “就怕连气性都没有,跪软了骨头扶都扶不起来的。”那参谋学着林瑜的样子,模仿了一句。自起事以来,他一直和林瑜朝夕相处,对着这个向来活在传说中的大爷没有了多少畏惧之心,就像是本来生活在迷雾中的神突然活生生地走到你的面前,告诉你,他也会笑也有七情六欲,甚至他相当的不在乎阶级之分,也常常教导他们不要在乎阶级。 林瑜含笑地看了他一眼,道:“自陈胜喊出那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就刻在了老祖宗的骨子里,一代代的传给我们。这才有数百年一轮回的王朝更替,也有了华夏大兴。因为咱们从骨子里,就不相信什么生而高贵,那就是放屁。” 那参谋听见这一句不雅的话,忍不住咧嘴傻笑起来,见林瑜一眼扫过来,忙收敛了笑容,严肃道:“失礼了。”然后,犹豫了一下,才道,“可是,白师父也说了,立正统方可定人心。” 也就是说,只有林瑜走上大位,才能安定人心,并吸引来更多的人杰为之所用。他们才会觉得,造反这个事业继续下去,终于有了奔头。 “我知道。”林瑜叹了口气,心道,这个道理其实读书人都知道,否则也不会有历朝历代从不缺少的君权和相权之争。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开启民智。只可惜,这一点就不是一场造反运动能解决的,而是需要他用余生去解决,“白师父说得话也是对的,你可以好好想想。” 只要老百姓们还迷信着皇权,皇帝这个职业就没办法从这一块土地上消失。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 这回轮到参谋一脸茫然了,这个问题纠结了数十年,直到他年老时,看着这块土地上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才有了解答。 现在他还只是跟在林瑜身边的一个小小参谋,就算以后前途无量,在国中大部分人的眼中,也不过是一个该死的反贼。 不过,从今天开始,要被称呼为反贼的人恐怕又要多一个了。 史玉城在水师大捷之后返回东番,同时,装备严整的刘士央带领着前军和洪铭泽会师于惠州府。然后刘士央继续走海路,而洪铭泽在用刘那边送来的火炮弹药武装好自身水师后,就从内陆江水支系走。广东这边水系发达,对东番这样的水师来说很有利,特别是广东水师已经一艘不剩的情况下,就算惠州府的大人们征集了大量的丁壮,没有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番的反贼乘着船只扬长而去。 几十艘的船只风帆直指天际,乌压压一片在惠州府众人的面前行驶过去,宛如水中蛟龙游过,只教人两股战战、几欲膜拜。 两路水师同时向自己所在的广州府进发,就算是百折不挠之躯听了都要有一瞬间的胆寒,更何况史巡抚离着这一境界还远着,否则,他也不会一直压着林瑜的消息没有上报朝廷。 他连发几封急信给隔壁肇庆府的广东都司请求支援,之前来的那几千人在两万水师、还是能击溃整个广州水师的兵士面前够抵什么用的。这时候,他已经对着广东水师溃散这个消息毫不怀疑。 随着两路水师的日益临近,而发往肇庆府的急信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他的巡抚衙上也从一开始的车水马龙变成了现在的门可罗雀,原本围着他奉承几个参政参议也全部龟缩,再不露面。但是史巡抚知道他们这是跑去了粤海关监督佟瑛的府上,他心里冷笑一声,没出息的东西,人家满臣又何必搭理你们汉臣,还真以为人家能保住你们的脑袋不成? 他摩挲着手里的宝剑。他从没想过,这一把挂在墙壁上用来装饰的文士剑居然还有开刃的一天,而且开刃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饮他这个主人的鲜血。 多年的老仆垫着脚走进来,看见他手边的剑,不慌不忙道:“福建的消息已经有了,想必反贼拿下了多少的土地老爷您不大想听,但是有一个人的消息您还是要听一听的。” “传闻温州府有一个龚员外,家里供奉着一尊文曲星玉像,他为保命,将玉像献与贼军大将军。甫一见面,便惊呼文曲星君下凡来。” 史巡抚干涩的眼珠子动了动。 第93章 人的心理很奇怪,明明打定了主意要殉国, 也什么都准备好了。可是所有的人都等着他殉国的时候, 他突然就觉得,凭什么就我一个人去死呢? 肇庆府冷眼旁观的广东都司, 原本布政使司他手下的那些人见风使舵的嘴脸, 都成为了压上史巡抚心理的那些沉甸甸的负担, 叫他既愤怒又不甘。 而老奴带来的这个消息就成了压垮他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们都在等我去死, 对不对?我就偏偏不死了, 还要看着你们怎么死。 在心理防线崩溃之后, 人往往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就像是史巡抚现在这样。他两天没有进米水的声音又干又哑,但是其中的意味却不会叫人有分毫的错失。 “那个反贼的大将军就是林瑜林怀瑾!”他大笑起来, 声音嘶哑难听。蓦然,他收了笑, 重新整整身上的衣袍,站起身道, “不,怎么会是反贼呢, 这分明是王师啊!” “老爷能想通,真是再好不过了。”老仆弯了下腰,满是皱褶上的脸带着些许的笑意, “您这不是压着大将军的消息一直没有报上去么?这就是功劳啊!” “可不正是如此。”史巡抚看了看粤海关监督的方向, 冷笑一声道,“不过, 现在这个消息应该已经被那些小人给漏给佟瑛了。” 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剑,道:“可惜了,但凡我手里还有几个人,还能给大将军送上一份大礼。”从肇庆府过来的兵士并不听他的指挥,整个广州府的粮草已经叫方珏带走了大半,剩下的也没有多少了,他攥在手里也没多少的用场,一转眼笑道,“正好,老夫手里还有一份整个广东的布防图,只不知该怎么送出去。” 那老仆就笑道:“老爷,您这是忘了您这一族还有一支在东番了不成?” 史巡抚一滞,他祖籍就在隔壁的福建福州府,听老人说过,他们史家还有一支在早年分了宗出去。但是,对这一支分宗出去的史家人,族里的老人们一向很忌讳,轻易不会多说。也就是后来,他察觉了家里的生意不大对劲,才知道家里和东番之上的那一支还有私底下的来往。毕竟,在广州府开埠之前,东番就是走私圣地,沿海的好些商户和东番都有着隐隐约约的联系,他们家也就心安理得地做着这一笔生意。 洋货的利润太大了,当时的他就算心里觉得不大合适,但是在看到巨大的利润之后,也只好默认了。没办法,他不能叫族里放弃这一份可以养活整个族的生计。 只是没想到,一直像是忌讳一样,从不敢多关注一份的这生意在今日却成了他唯一的活路。 这个老仆是家里的几辈子的老人了,知道这些密辛他并不觉得奇怪。史巡抚甚至有些激动地身子前倾,小声问道:“可是有法子联系到对面的老亲?” 那老仆就笑道:“老爷莫要揪心,小的已经问过了,咱们家老亲正有一个任着将军呢,也不知是哪一个。”这方面的事情,他知道的可比自家老爷多多了,毕竟史家的货向来比别家要好,那一支在东番要说没什么特殊关系,那才是叫人难以相信。在听说东番的反贼起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悄悄地写信回去问了。 果然,在东番两路水军过来的同时,家里头的信也过来了。 那史巡抚蓦然笑出声来,道:“还能是哪一个,不就是大败方珏的那个么!”他激动地起身在地上踱步,道,“天不亡我史家,这是老天爷要我往王师那边靠啊!” 可不是如此,全家都已经在他东番的治下了,他一个人何必还在朝廷死撑呢?他原地转了几圈,正要使个法子和两路水军接上头。这时候再和福州府那边的家里联系是来不及了,还不如直接将投名状送去过来的大军将领手中。 可巧,刘士央也正在打这个史巡抚的脑筋。 之前史玉城和他的时候,他们曾经短暂的聊了几句。因为知道下一阶段的目的是广东,知晓留在福建的那一支正有一个任着广东巡抚的史玉城特地将自己准备好的信交给了刘士央。这样的一份劝降信,还有一封送去了福州府那边。就像是林瑜说的,并不指望一定能发挥用处,但是如果有用,就能省下很多战士的伤亡。 刘士央和史巡抚可谓是一拍即合,得到史巡抚那边的回复之后,他就立刻派出一支精锐小队先行登陆,与史巡抚来里应外合。 史巡抚也是个狠人,为了表明自己的投诚之意,率先带着这一支精锐连夜摸上了粤海关监督佟瑛的府邸,将一个满人正五品的官员给抹了脖子。 广州府的陷落就像是一个笑话一样,嘲笑着整个朝廷的御下无能。 一|夜之间,风云变色。那数千的守兵就像是木偶人一样,完全没有发挥丝毫的作用,在副将被弄死之后,他们也干脆的放下了武器。比起所有人都等着被自杀的史巡抚,这些兵士才是直面两路大军威胁的人。 在汉军到来之前,整个广州府已经万分的紧张,原本热闹的集市也已经看不到了原本熙熙攘攘的景象。而这一切,在汉军接受广州府的时候并颁布不扰民、恢复贸易的政策之后,街面上来了往往的人重新又多了起来。 其中最惴惴不安的就是广州新成立的十三行、不、十二行了,在林瑜果断的扯旗造反之后,整个张家就被他送去了东番,预防这边的事情有变。 广州十二行里除了林瑜布下的钉子,大多的商户都和北边的朝廷都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这些人龟缩在自己的宅邸里头,就算汉军的刀子没有落到他们的头上,但是他们依旧不能放心。 生意可以不用去想了,海关监督都叫一刀杀了。也不知道北边的朝廷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们的家人好些还在朝廷的治下,如今他们身陷广州府,朝廷的反应不得不叫他们忧心。 “爱德华,我亲爱的朋友、高贵的爵士,您的生意遍布这个伟大的国度,可知道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同来来自法兰西的丝绸商人再一次拜访了爱德华的宅邸,这是一座很漂亮的小洋房,隔壁都是来自于欧洲的商人们。爱德华手中香水带来的钱财,还有他的姓氏所表明的贵族身份让他在这里收到了久违的追捧。 “安德鲁,快请进,就差你一个人了。”里面或坐或站,都是一些高眉深目的欧洲人,他们招呼着姗姗来迟的安德鲁,“爱德华请来了一个重要的客人,来带了一个很好的消息,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据说,现在的这一支军队来自真正统治了这个伟大的国度数千年的民族,北方的朝廷才是来自于更遥远地方的野蛮的鞑靼人。”说话的人有着一头深黑色微卷的发,还有一副黑色的眼珠子。要不是深深的轮廓,还有苍白的肤色表明了他和华夏人不一样,说不得人家还有会以为有什么联系。 他的汉语非常标准,几乎没有一点点的口音。在座的人都知道,这个人身上有着古罗马人的血统,他也因此而感到自豪。所以,当汉军出现在这个广州府的时候,他几乎旗帜鲜明的马上倒向了汉军的这一面。 因为众所众知,无论是日耳曼人、维京人还是诺曼人,在罗马人眼中都是蛮族。就像是当今的朝廷在汉军的口中一样,俱是鞑掳,是需要被驱逐的。 “但是,他们现在统治了整个国家,汉军并不一定能与他们相比。”更多的人并不看好汉军,在他们的眼中,当今的朝廷坐拥这样大的地域,比整个欧洲加起来还要大,皇帝的财富是数不胜数的。在西方财富即力量的耿直价值观中,汉军的未来确实堪忧。 这一点,就算是刚才的那个罗马人后裔都难以为之辩解。他的内心希望汉军能够重新住在这个国家,同时也不能否认,他对这一点深感忧虑。 “当财富被用作皇族的奢侈品,想必这样的朝廷也就不足为虑了。”外面一个声音大声的传进来,众人不由得停下了纷纷议论,向着门口看去,只见爱德华满面堆笑的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管云飞,在跟着白师父在东番呆了许久之后,被扔过来辅助史巡抚对整个广州府、尤其是贸易部分进行管理。 爱德华和他有几面之缘,管云飞就选中了这个林瑜的代理人,来作为和聚集在广州府的外商打交道的桥梁。 “大将军说过了,贸易应该有规矩,但是不应该被几家人家给限制。”管云飞笑眯眯地说,面上没有丝毫这时代官员对着外人的倨傲,“伪朝的政策显然是不合理的,这限制了商贸的发展,这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这样的一句话说出来,本就苦于所有的商货、价格都被十二行给垄断的商人们一下子炸开了锅,原本他们口中还不看好的汉军俨然就成了拯救这个国家的义士,这个伟大的国度未来的希望了。 管云飞没有在这个地方呆多长的时间,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他一走,留下爱德华独自享受着众星捧月的风光,他本就很习惯这个,不是吗? 于此同时,林瑜并没有一鼓作气,在拿下钱塘县的时候,就直奔杭州府的府城之下。 就像是之前说的一样,还有一万多的绿营兵在江水的下游没有装上汉军,就赶紧撤了回援。只可惜,就算是不眠不休的赶路,大多数的步卒再加上算不上多好的军纪,让他们的速度提升不起来。 等赶到了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就算晚上黑乎乎的一片,但是看见城下没有消息中的屯兵城下的贼军的时候,回援的将领就知道县城已经被拿下了。 他没有办法,只好原地扎营,休整一|夜再说。 第二天清晨起来一看,城头上飘扬着的大大的汉字大旗证实了他的不妙预感。 “传说中的汉军行军疾如风,果然名不虚传。”副将将苦涩咽回肚子里,攻守形势一旦逆转,就算守城的人不算多。一座城池的压力对于攻城的一方来说依旧不能小觑。 城外的绿营副将在头疼的时候,林瑜也不能算非常轻松。他手中的兵士虽然以一当十,都是难得的精兵,但是,接下来还有一个府城需要攻破。有限的火炮弹药要留在攻城的时候使用,那么要应对城外的一万兵士,最好的办法还是开城门野战。 林瑜不怕野战,他相信在火炮全都被旗兵带走了的同时,对面的营地也不会有这样的大杀|器。但是,他需要在最快的速度之内解决外面的兵士。 还是那一句话,他不能陷入两线作战。不是他的火器不够凶猛,而是他手下的精兵太少。三千的□□精兵,林瑜相信他们可以面对一万多人不变色。但是他还没有自大到让一千多的兵士去面对骑着马的旗人骑兵。在马匹的机动性下,排枪的速度不够快就会对己方造成伤亡。 林瑜将自己的意见一说,地下的几位参谋就帮着将计划补全了。现在的形式很明朗,他们最主要的敌人就是身后的一整个杭州府,还有府城之中的五千旗兵。 结果,直到三天后,林瑜的兵士将对面的绿营全都解决完之后,也没听见杭州府的府城之中有什么动静出来。 “要是所有的旗人都这么不堪用就好了。”小参谋一脸的向往,想象和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整张脸都在遐想中发光。 “别做梦了。”林瑜毫不留情地拍醒了他的白日梦,“你现在只是看到了沿海一地,本就是防卫薄弱的地方。”这是最大的防卫力量已经被干掉了。 小参谋摸了摸脑袋,干笑道:“听说江西绿营出了名的勇猛,也不知道到底如何?” “不独江西,还有湖广两省。”林瑜算了算日子,道,“现在广东那边已经开始动手了,那里兵力空虚,应该花不了太长的时间。” 广西可以暂时放一放,那边本就靠近边缘,管理不易。但是湖南、还有江西却是他已经看好了的囊中之物。 长江以南,俗称江南地区,是历朝历代的钱袋子。本朝尤为如此,林瑜现在是在沿海一片站稳脚跟之后就会向着内陆进发。现在广东、福建、浙江三省如今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真正的有能力的兵士要么已经溃败要么已经投降,一些主镇上的千户所不足为据。 剩下的事情就是拿下江西、湖南,还有江苏的一部分——那边有着他留在姑苏的人手,响应只不过是一只鸽子的事情。 江南一下,朝廷必将大受打击。他也就算是彻底站稳脚跟了,也不必完全依凭东番。 如果,按照地图上看去的话,到时候,林瑜治下的版图就和三国时期的吴国相类。白师父还有常柯敏他们预备的好的封号‘吴’这才算得上是名副其实。 只可惜,朝廷那边说着当世生子当如林怀瑾的某些人只怕又要吐血三升。而且,吴这一字和林瑜可谓相得益彰,偏偏北方并没有一个曹操,可以和林瑜相抗衡。 将俘虏交给江千户,让他们留在钱塘县。林瑜则一鼓作气地领着所有的兵士杀向杭州府。 杭州府的城墙并不低矮,而且里面的人明显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的望远镜中可以清晰的看见城墙之上黑洞洞的炮台。林瑜转头问道:“能不能打上对方的炮台?” 那参谋赶紧算了算,然后道:“应该是可以的,但是,己方的精准度有限,可能要多花弹药。” “那就瞄准了打。”林瑜直接道,“咱们的兵士一个都很金贵,没有必要在这方面省钱。务必让他们一个炮台都响不起来!” 一声令下,两方的火力响了整整一天。 相对于另一边广撒网,林瑜这一边就是定点捞鱼。不敢说一发干掉一个炮台,但是五发之内搞定一个并不艰难。这时候就显示出前几日那个瓜尔佳福觉的果断来了,虽他丢了一个县,但是他躲在城墙之后,将省下来的火炮源源不断的堆上去。 杭州府的火炮少说也有五六十门,再加上城墙上原本就有的炮台,给林瑜这一方带来的相当的麻烦。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林瑜的弹药不是无限的同时,对方的弹药要比他们这一方更早消耗完了。等到后面的时候,就是一个个圆石球。 这玩意儿在重力加速度的加成下,杀伤力就算客观,但是精准度更加可怜。实质上并没有给林瑜这一方带来多大的伤害。 事实上,双方对轰的时候,朝廷这边的炮弹更多的是落在了林瑜他们事先挖出来的壕沟之中。除了腾起来的烟雾阻挡了炮兵们的视线之外,杀伤力堪称可怜。 林瑜这一回可是下令所有的兵士全部着甲,头顶头盔——再一次感谢琼州府的天然大型铁矿,要不然他真不能这样奢侈。要知道,这时候的绿营兵还全部穿着号衣,连千户都没有一件像样的铁甲。 就算盔甲即将时代所淘汰,但是在这时候防护一些箭枝还有炸起来的铁片、石子的伤害,效用还是相当明显的。 一个白天过去了,两方不约而同的休战,各自检视战损。 “弹药还有多少?”林瑜一边看着舆图,一边问道。 “二类炮弹只剩下不多了,不到一成。”他说的二类炮弹就是更加正规,射程更远火力更强的铁质弹药。比起一类弹药是□□裹着的散碎石子,这类弹药样样更好,就是贵一些。参谋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弹药耗尽的情况,不免有些忧心,“若是城墙之上还有火炮的话,那就很麻烦了。” “不会有更多的火炮了。”林瑜却笃定道,面对参谋疑惑的目光,他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道,“你就没问问江千户?” 参谋有些小委屈:“属下问过了,但是他也只知道杭州府那边只提供了一半的火炮。”也不知道这一半有多少啊! “你有没有数过钱塘县县城的城墙上有多少的火炮口。”林瑜问道,小参谋一时语塞。 林瑜也不多说他,明天战斗还要继续,只是道:“他们的火炮还是前明时候遗留下来的,留到现在能用的本来就不会太多,按照杭州府这边贪生怕死的样子,给的火炮门数肯定卡着火炮口的数量来。” 那小参谋恍然,钱塘县的城墙上他记得火炮口也就十来个样子,他明明当时一直在观察,却忘了记住这个要紧的数据。但是,所谓的一半火炮肯定不知这个数。 而前明时期的火炮点过三发以上,就要用等它冷下来才能继续使用。再结合杭州府那边的发射频率来看,一半要能不间断的攻击,必须有三轮的火炮相互替换。 也就是说,钱塘县那边原本有三十门的火炮,现在杭州府一共就有六十门,按照今天他们射出去的弹药量,算一算,难怪将军一点都不担心。 现在,杭州府那边应该已经焦头烂额了吧!参谋有些惭愧,又有些得意地想。 何止是焦头烂额,瓜尔佳建霖陪着闽浙总督哈达福觉看着面前摆满了的被炸成了千奇百怪、但是同样都不能用的火炮面色阴沉。 整整六十门的火炮啊,这可是杭州府府城的老底,结果,弹药都还没用完呢,最重要的火炮已经没有用了。偶尔还有几门还能用的,但是这点漏网之鱼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总督是眼不见心不烦,一甩袖子转身就走,徒留下福觉一脚踹翻了跪在地上请罪的兵士。 他用力地喘着气,如同困兽一样在原地转了几圈,转身问道:“逆贼还剩下多少的火炮?” 被踹翻了又自己爬回来跪好的兵士犹豫了一下之后,毅然说道:“逆贼后来的攻势已经放缓了,火炮如何小的不知,但是弹药应该已经快耗尽了。” 这却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话,毕竟从前线回来的兵士都知道,从头到尾,对方的火力一直很稳定,并没有忽多忽少的情况出现。所以,就算对方的弹药真的少了,也没有到耗尽的地步。 不过,这些活着回来的绿营兵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出自己的同袍没有说真话。 瓜尔佳的小眼睛里面闪过思绪,他对于战争的印象还仅仅存在于老一辈口中的那个骑着大马直冲而上,将敌人冲杀的一阵,然后折回来在冲杀一阵。对于武器也只是停留在弓箭,箭镞上面。他们旗人就是靠着弓箭发家的,他手里就有一张爷爷辈传下来的宝弓。 他当然听说过前明时期的□□,也知道皇帝的内库里存着这样的利器。但是,这个时代难以提高的发射速度和可怜的精准率,让□□在瓜尔佳建霖不怎么使用的小脑袋中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一发过后就对骑兵没有什么用的、还不如一根烧火棍好使的鸡肋。 他舔了舔嘴唇,心想既然反贼已经没有了火器,终于轮到了他的用武之地了。这就是他原本的计划,拿几波绿营兵的命填上去,消耗林瑜的弹药。等火器在战场上失去了用武之地,就轮到他的带甲骑兵派上用场了。 这些天他已经搜刮了城中所有的马匹,除了不堪用的驽马,其他的全都进了瓜尔佳建霖的口袋之中,所获之数远远超过五千。除此之外,好些百姓的门户都遭了殃。这不是打仗么,除了他一人吃饱之外,也得叫地下的奴才们一道高兴高兴,打起来才有劲儿啊! 哈达福觉看不上这一点点的东西,也知道兵士需要‘一点点甜头’的道理,对此置若恍闻。杭州府的知府忙着讨好他,也下令手下但凡又来告状的,一律打一顿板子撵出去。 整装完毕,瓜尔佳建霖只当是自己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了。可不是荣华富贵,如今天下承平百年了,好不容易才,冒出来这一支逆贼,若是被他建霖拿下,不敢说封公封爵,少说以后也能当上一个总督。 就像刚才甩袖而去的哈达福觉一样。 象征着第二天的天光一亮,在林瑜等人惊讶的目光之中,杭州府的城门渐渐的打开了。 一个参谋无语凝噎了一会儿,转头问林瑜道:“将军,是不是让火炮阵准备,用一类弹。”就是射程短,但是威力不小,相当于霰弹的炮弹。 林瑜摇摇头,道:“叫□□队准备,对方应该是以为我们的□□不多了,你看。”林瑜扬起马鞭一指,那参谋定睛看去,果然看见在骑着高头大马的数千旗兵前面被推赶着的绿营兵。 这个很好认,因为只有绿营兵是穿着号衣的,而他们身后的骑兵前排都穿着棉甲。再后面一些,穿着的又是号衣了。棉甲不够,这个还是挺能理解的,毕竟天下承平之后,朝廷回收了所有绿营兵的棉甲。而旗营里头虽然还配备着,但是这个问题就和吃空饷一样。新的棉甲并不投入制作,老一辈的棉甲渐渐的不堪使用,于是就出现了现在这样前排棉甲后面依旧穿着号衣的情况。 见前面的逆贼手里齐刷刷地端着鸟铳,瓜尔佳建霖得意洋洋地指着前面的人说:“一百年之前,这些南蛮子的祖宗端着鸟铳,自以为是天下利器,却被咱们的老祖宗用弓箭杀了个干净。现在,荣华富贵都在眼前了,哪个没种的,就把身上的棉甲脱下来,给后面的穿。都眼巴巴地等着呢,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就好。”说着扬起手中的鞭子,往身前的绿营兵身上抽了一鞭,道,“还不快上!” 不是上前冲,就是被身后的上千匹马踏成肉酱,不得已,这些绿营兵之上端着大刀快跑着冲上去。 瓜尔佳的险恶用心林瑜这边一看就明白了,参谋皱着眉头道:“大将军,您看?”不考虑同胞不同胞这样的事,毕竟现在是在战场之上。但是,这些冲上来绿营兵也的确对他们的火力起到了阻碍的作用。 对方五千的骑兵,甭管这些马匹是不是合格,一旦没有成功的杀掉前面的几批人,被后面的骑兵冲进他们的阵中,结果就是毁灭性的。 林瑜毫不迟疑地道:“上火炮,呈线阵,趴进昨天的壕沟里,记得着甲。□□兵隔三丈,对所有越过火炮阵的骑兵进行点射。”他顿了一下,道,“不可有失。” 这是一种危险的做法,因为鉴于现在□□的局限性,很有可能后面的□□就射上了同袍的背后。但是,那个参谋缺毫无异议的吩咐下去了。 五千的骑兵太多,他们想要打赢这一场战斗,非上火炮不可。否则,就算林瑜这边的□□和子弹都是经过改造的,堪称是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火器,也抵抗不了马匹的速度快这个事实。 而他的□□兵的厉害就在于一板一眼的排枪击毙。如果阵型毁坏了,对于装弹还有射击都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 林瑜这样的安排已经是尽可能的利用了现有的地形,还考虑到了火炮的声响对着马匹的影响,可以说已经是最妥善的法子了。 见参谋下令回来后,林瑜又嘱咐了一句:“对了,注意射击角度,尽量往旗兵里面射。” “将军仁心。”那参谋叹了一口气,吩咐了一声。 林瑜摇摇头,他不过就是白嘱咐一句罢了,炮兵指挥对射击已经很有经验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这些绿营兵别那么死心塌地,炮声一响,知道向着两侧跑。 事实证明,对着朝廷的‘赤胆忠心’在生死面前,连个屁都不是,特别是对这些兵油子来说。 炮声叠着响起,那些绿营兵就向着两边跑,一开始身后的那些大爷旗兵还试图赶上去将他们撵回来,但是他们很快就自顾不暇了。 一类弹果然不负他们类似于霰弹的美誉,尽管只是一些没什么成本的石子,但是在强力□□的作用下,凡是这些石子飞过之处,都带过一大片的血肉。 大批的人马连哀嚎都来不及,直接倒下了。随着他们的马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激起一大片的尘土。 但是,也就像是林瑜预料的那样,骑兵的机动性让一批人死去的同时,另一批的已经到了火炮兵们的眼前。就算这时候因为巨大的声响同时惊了好些的马,冲杀过来的骑兵依旧有着一半之数。当然,这其中也有着相当一部分被控制不住地惊马给带过来的。 当火炮兵们的头顶寒光闪闪的刀光落下之前,林瑜安排在后面的□□兵纷纷打响了手中的枪,掩护着他们同袍的生命。 三丈的距离换算成米的话,不过只有十米,这个距离对着接受过大量的训练的□□兵来说不存在失误的风险。他们的子弹或是落在骑兵的身上,带出一蓬鲜血。有的落在惊马的脖颈上,又一声哀切的嘶鸣。 这时候的火炮兵的作用已经结束了,他们成功的带走了近半数骑兵,按照军令,他们趴在壕沟之中,身上的盔甲保卫着他们身上的重要脏器。 听着上面渐渐便小的声音,一个兵士以为已经结束了,悄悄地抬起头想要看一看战况如何了。还没来得及直起腰来,就被身边的指挥官狠狠扑到在地,紧接而来的是哒哒而过的马蹄之声,以及指挥官清晰的闷哼声。 这个小兵被吓傻了,等战斗真的结束,同袍们开始打扫战场还没有反应过来。看见自己被抬上担架的指挥官包了一泡眼泪张嘴就要哭。 那个指挥官真是怕了他了,赶紧睁开眼睛,骂道:“老子也没死呢,嚎什么丧!”瞅着他眼眶里滚着泪珠委屈吧啦地看着自己,他只好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过来把老子身上的盔甲给卸下来,咯死老子了!” 抬担架的兵士就笑了,道:“你倒嫌弃盔甲硬呢,还不是这个保了你一条小命。” 指挥官正要不耐烦呢,就看见被自己救了的小兵居然还一脸他们说得对的点头,当即气了个仰倒,个没良心的,他是干啥遭这罪啊! 这不过是林瑜军中的一个小插曲,不过,也反映了盔甲在这个时代的必要性,林瑜看着反馈上来的数字点了点头,除了个别的倒霉蛋,并没有更大的伤亡。而刚才的那个炮兵指挥就是受伤的人中军衔最高了的。 五千旗兵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整个杭州府并没有更多可以守城的力量了,林瑜看着眼前的紧闭但是已经掩饰不住自己虚弱的大门,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收拾收拾,继续攻城!” 第94章 大半个福建省落于敌手,浙江省更凄惨, 只有一个杭州府还在苦苦支撑。广州府的巡抚投降, 不仅让整个广东危在旦夕,还成功的刷新了本朝投降贼军的官员的品阶, 如果不算之前就跑了的文渊阁大学士和户部左侍郎的话。 如果说这些能算了, 都是一些沿海的州府, 可整整五万的广东水师一战而亡, 成功地让整个国家的海域陷于贼军之手, 从此沿海无安宁矣! 内阁的整整八个大学士尽数齐聚在元正帝的书房之中, 原本空缺的文渊阁大学士之位已经被满姓佟佳氏快速顶上了。整个内阁重新又恢复了五满三汉的格局,毕竟之前当今一力破格提拔甚至为此得罪了满臣的常柯敏,可是狠狠地往他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扇得当今直到现在看着文渊阁大学士这个位置不是很顺眼。 “好一个史瑞, 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巡抚大员!”整个书房只听得见当今一个人的咆哮之声,所有人低着头就当做自己没带上耳朵和嘴|巴一样, 安静的恨不能自己根本不存在。 “怎么了,都哑巴了!”他看着低着头的众位内阁大学士, 心中的不满就像是亟待喷发的岩浆一样,恨声。 书房外的小黄门一踏进这个代表着绝对权力的书房, 就恨不能狠狠抽自己一巴掌,然后利索地推出去。但是,紧急军情容不得他拖延, 他只好踮着脚步小心地走进去。 刚看见一个月白常服的袍脚, 他就麻溜儿地跪下去了,头也不敢抬地道:“山西抚台急报, 王子腾不睦君恩,落草为寇,已经占了太原府。自、自命大德将军。”说完,他更是深深地俯下身子,将脑袋抵在地面上,战战兢兢地等着自己的下场。 半晌,没有声响。 好一会儿,他才听见一个虚弱地声音道:“下去。”他忙不迭地跪爬着出去了,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书房里所有的人说的,不多时,所有的大学士全都步履匆匆地退出来了。 不比之前的偶尔还互相之间使一下眼色,这一回所有的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就像是上面突然长出了一朵花一样。 如果说一开始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没有将来自东番的威胁放在心上,那些满臣甚至还有心借此来打压汉臣的话。现在他们也没有这个心了,从东番到王子腾,这是地动山摇的节奏啊,朝廷不好了,他们这些人还能好不成? 只不知,皇帝将他们赶出来这是作甚,难道不是应该想办法调兵遣将镇压叛乱吗? 元正帝将他们赶出来的是有理由的,等这个书房的人都走空了之后,他就肉眼可见的萎顿了下来。他还能不知道王子腾为什么叛乱么,这是那个副手给他下毒被发现了,所以他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带着自己的一万亲兵反了。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死得像个人样。 但是,那是山西啊!马上就要靠近直隶的山西,一旦被他得逞,就能直接威胁京师,怎么能不叫他心生恐惧。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前几年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好好的,天降祥瑞歌舞升平。 怎么突然就兵祸四起了,他瞪着眼睛空茫地盯着前方。众所周知,王子腾是他的心腹,他万分不想召集人来丢脸,可是,他能怎么办呢! 戴权看着陡然苍老的皇帝,从随身的荷包里头赶紧拿出一颗紫苏行气丸,端着茶给他送服。就听皇帝疲惫的声音道:“戴权,召大学士明勒,兵部尚书阿林保。”他陆陆续续又念了好几个名字,但是无一是汉人。 这不是一个好的信号,但是谁让他是皇帝呢,皇帝多疑起来谁还能拦得住。 第二□□会上,经略出来了。着令河南总督博敦领三万大军即刻奔赴山西,这些兵力并非是完全的绿营,有一大半是旗兵,元正帝这是下了血本了,也看得出他对王子腾的痛恨之处。 几个汉臣大学士互相之间交换了几个眼神,他们在这个紫禁城也不是什么眼线的都没有。在昨天他们都退下之后,皇帝重新又召集了哪些人心里有数的很,只是一时不好有什么动作。 现在这个时机对着朝堂上的汉臣不是很友好,他们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蛰伏。 皇帝的脸色不好看,前一段时间似有不协的事情已经隐隐约约地传遍了整个紫禁城,不敢说连一个京城中的小老百姓都知道了,但是众位大臣算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几个御医是不敢透露皇帝的脉象,但是他们只要说一句没什么大碍,只开了中正理气之药,就说明了足够多的问题了。 比那个更快传遍的,是王子腾造反的消息。贾母听见这个消息,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晕了过去。这可比她抱着宝玉喊着要回金陵可真情实意多了,但是这时候她大概也是真的很后悔没有回去金陵,现在是想回也回不去了。 家里的丫鬟婆子,大小夫人奶奶们忙忙地想要请大夫去。但是,在这样的时候,还有哪个大夫赶上荣国府的门呢?最后,还是贾母仗着平时身子硬朗,幽幽地醒转了过来。 家里已经乱成了一团,王熙凤又不在,没一个镇得住的,还是做姑娘的三丫头探春站了出来,一一调停指挥方好了一些。 贾母醒来的时候,抱着宝玉、拉着她的手泣不成声。探春难得一次与贾母亲近,却万万没想到会是现在的情况之下,眼泪也跟着滚了下来。 造反!谁能想到王子腾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她们这样的女眷被困在后宅的方寸之间,哪里知道里面的博弈事关生死,只知道她们的天已经塌了下来。 四大家族彼此之间联络有亲,除非当今不准备牵连王家之外的家族,否则倾覆就在眼前了! “外头、王家现在怎么样了?”贾母喘着气问道,当初贾敏的离开并没有给她太大的打击,林如海和叛军之间的关系早就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了。她现在唯一的庆幸的,是贾琏一家被提前送了出去,在兴化府就是在林如海的照拂之下,好歹贾家不会断了根。 “儿子这就派人去看。”贾政一头一脸的汗,满面的慌张,忙道。 这时候外面一个声音响起,道:“不必去看了,造反大罪,遇赦不赦。”走进来的正是这个府上的大老爷,正经袭爵之人,这时候他面上没有了惫懒的神色,比之慌乱的贾政,更有一番镇定。 贾母看着自己这个印象中没什么出色的大儿子,恍惚间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丈夫贾代善逆着光走来,她心中终于隐隐地发觉,自己好像一直做错了什么。 只是,现在却已经太晚了。 贾赦看也不看自己这个遇事只知道慌乱一点主意都没有的弟弟,也不管贾母的屋里头大大小小的夫人奶奶、丫鬟婆子站了一地,道:“现在宫里头的娘娘还在,什么时候娘娘薨了的消息传出来,这个贾府也就差不多了。”他的语调很无情,但是贾母却知道这说的是事实。 王夫人本就是强撑着,听见了这一声,立时软软地倒了下去。这时候,谁也管不得她了,也就边上的探春伸手扶了一把。 贾母盯着贾赦,然后沉声道:“都下去。”贾政忙抬头看过去,没想到原本看重他的母亲这时候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好擦着汗转身就走,也不管倒在一边的结发妻子。 一整个屋子的人都退了个干净,只剩下贾母和贾赦两个人。 “你有什么话?”贾母自己在榻上歪好,看着这个神色不同以往的大儿子,问道。 大老爷瞅着看不起了自己大半辈子的母亲,冷哼一声道:“我有什么法子,老子的儿子已经逃出生天了,好歹有了后,还管得了那么多呢?” 这两个已经互相猜疑了大半辈子的母子之间且不去说,小小一个贾家无关大局。倒是紫禁城中另有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小小的一个动作就能牵绊上整个国家。 将京城中的王家尽数下狱之后,无论是庭审还是狱决都需要一段时间,这时候的官僚办事效率可不是林瑜的手下,效率低了直接扣俸禄。 为了那些银子,办事之人就不敢随意拖沓。在军中就更不用说了,延误了军机是要上军事法庭的,在战时说不得就是一个死字。 这些天,上至皇帝下至众位臣公都在为南边的东番叛乱而烦扰着,已经是快要过年的时候,但是今年整个京城大约是没人能好好过的。 朝堂上天天吵着是先派兵支援杭州府,还是直接从别的省调兵。调兵时候是杀向福建、广东还是浙江,粮饷又怎么算。一整个朝堂的人差点没打出狗脑子出来。 “吵什么!”皇帝头疼地看着底下的大臣,喝道,“有这个时间吵,只怕杭州府那边都快打完了!”他话是这么说的,但是心里却不是很担心。 就像是福觉的想法,贼军只有三千人,赶着浙江大饥的时候落井下石才叫他们逼近了杭州府。他本身并不担心杭州府里面的五千旗兵还有一万多的绿营连三千贼军都打不过。 现在他的心腹大患一个是盘踞山西的王子腾,另一个就是空虚的沿海。没有足够的水师,就不能拿东番的老巢怎么样,只要东番还在一日,他就不得安宁。 更重要的是,江南就是整个帝国的钱袋子,他绝不能让贼军坐大。 “从江西调兵,着指挥使阿尔哈图率军东进福建,两江总督额尔谨坐镇江宁。”说到这里,他牙关紧咬,嘶声道,“江宁府绝对不能有失!”所谓江宁,取江南安宁之意,其实就是六朝古都、前明旧都。 他太清楚江宁府对于汉人的意义了,这个府旧称金陵直到现在还有人沿用,江宁府倒成了官面上的用语。一旦让这个打着汉旗的贼军攻占了江宁,哪怕只是一时,对整个满人的统治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金陵意味着什么,天下之人皆知,林瑜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已经攻破了杭州府,却放过了离金陵最近的湖州府,屯兵嘉兴。 嘉兴府背靠杭州湾,只要航路是安全的,林瑜就能在嘉兴府得到源源不断的补给,进可攻退可守,朝廷根本无法将他怎么样。 待在嘉兴府的府城之中,以本心来说,林瑜的确很想即刻攻入江宁。但是,按照推算,北边的朝廷再慢这时候应该也反应过来了。更何况,这时候他军队中的弹药有差,需要东番那边运送过来,暂时并没有这个条件继续北上。 林瑜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事情,现在他只要屯兵嘉兴府,两江总督为了保住江宁就就不敢擅动。而整个朝廷的钱粮并不能支持他们几面作战,他们就算有着几十万的大军也没办法一股脑地全都堆到林瑜的面前。 所以,现在北边朝廷最需要做的,就是从沿海打开一个缺口。他们能调动一省之力应该已经是最多的了,再多就没办法支持。关键是,这个被动起来的省是哪一个,只要知道了这个,他们下一步的动作就很好猜了。 换了是他的话,就动用江西。屯兵嘉兴的他现在是一个刺猬,谁动扎谁,主力部队一路高歌到现在,未尝败绩,这对所有来攻打的将士来说都是一份巨大的压力,还不如进攻福建。 最初的叛乱从福建的兴化府开始,当今就算是为了面子也会考虑先动那边,也能挽回一份士气。 而且,林瑜在福建的摊子铺的大,守军却不是很多,只有兴化府的三千军士,在加上这几日横扫了整个浙江的张忠,现在他手下应该已经滚做两万,到时候还要留下一万来,最多带上原本手中的三千精兵还有一万的丁勇。 只要福建一下,就能专心攻略广州府,最后就能孤立林瑜,到时候无论是他被围困致死还是灰溜溜地回东番,朝廷都能赢得喘息之机。以一整个帝国之力重新布置水军,最后攻打东番,卧榻之侧再无外番之人酣睡。 林瑜一抬头,看见停留在窗边的咕咕叫的灰羽鸽子,小心地拆开一看,嘴角翘起一个微笑来。 朝廷的方略已经定了,就像是林瑜想的这样,江西指挥使阿尔哈图东进福建,两江总督额尔谨坐镇江宁,这是让他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了。林瑜却不屑一顾,说实话,或许这个能激起对方的死守之心,但是这一切在火炮之下,不过都是脆弱的纸片,一触即破。 就像是杭州府的那整整两万的旗人那样,在城破之后,真正选择殉国的不足一双手之数。这些俘虏的下场也很清楚了,虽然林瑜现在的确很缺少人手,无论那一边的基础建设都需要大量的人。只可惜,现在这个情况让他并没有这个时间去消化这一批的人。 “阿尔哈图一来,你就顾不了这些人了,放着反而生事。”林瑜轻轻抚着青竹,道。 “就这么放过他们吗?”张忠陪着林瑜在府衙的院子里走着,经过大大小小的战役,他身上原本的义气已经被磨掉了不少,看向原本满城的方向略有不甘,他压低了声音建议道,“干脆全杀了!”既然用不了,也不能将这些丁壮便宜了北边朝廷。 “两万手无寸铁之人,你以为是杀鸡?”并不是妇人之仁,而是这么做对军队的心理并没有什么好处,也会引起北边朝廷的同仇敌忾。林瑜又何尝想放过这么多的免费劳动力,但是因时制宜,现在的确不合适,“不过,当然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 这些旗人原本居住的满城已经被林瑜搜刮一空,家家只留下一些果腹的吃食,并像元时汉人的遭遇一样,五户才留下一把菜刀。 乱子是闹不起来了,但是压着的时间越长就越是容易出事。 “过一段时间,留在杭州府的兵士就会将这两万人全都赶出去,顺便,将他们投降的事情昭告天下。”林瑜轻笑了一声,道,“我倒是想知道,北边的朝廷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反映。” 这是林瑜能考虑到的最合适也是性价比最高的做法,所谓满人就是北边朝廷统治整个江山的根基。整整两万并不是小数目,这两万贪生怕死没有殉国反而投降之后被林瑜赶出去、跪在敌人的面前才捡回来一条性命的旗人,他们的处置对北边的朝廷来说绝对是一个轻不得也重不得的难题。 而且不说处置不处置的,这些旗人投降的消息一旦传出去,靖朝的统治基础被动摇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比之前东番进犯、王子腾反叛对整个统治阶级的伤害更加大。 “你即刻就出发吧,水师进不了内陆,福建的担子就交给你了。”这是一付很沉重的担子,林瑜和张忠的心里都明白。最坏的情况,他也要至少也要将阿尔哈图拖在福建,不能让朝廷有喘息之机。直到林瑜这边得到东番的补给,继续北上为止。 林瑜想了想,继续道:“广东那边洪铭泽还有刘士央都动不了,但是,只要这一战顺利将阿尔哈图打趴下了,朝廷那边一时动不得我们。” 换句话说,他们在世人的心中就成气候了,不再只是一个小小的反贼。 张忠高声应了一声诺,行了一个军礼之后就匆匆地带兵南下了。 林瑜说得这些他心中也清楚,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为此感到荣幸。毕竟,他知道的。一开始他差点就被大爷给放弃了,现在林瑜愿意将这一战、堪称是攸关‘国运’的一战交托给他,他又怎么不会为此而感到骄傲。 这时候,他脑子里已经没有了原本对着那两万俘虏的各种规划。大爷说得对,战争一起,他还哪来的时间去关注后方,这万一要是后方起火了,他一条命是小,破坏了大爷的宏图那才是万死不能辞。 而且,就像是大爷说的,他也很好奇这北边的鞑子皇帝听到两万旗人投降了的消息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反正,绝对不会是为了这两万旗人活下来而感到庆幸。 张忠离开后留下的一万原本的流民如今的兵士,这些人还没有经过更多的训练,需要林瑜在这一段时间里抓紧机会训练出来。 林瑜带着几个参谋看了看相比于他们看习惯了的队列相比稀松的规矩和站姿,不甚满意的转身走了。 他让张忠留下一万而不是尽数带走,并不是为了削减他的兵力,相反是在减轻他的负担。因为林瑜他们手中的精兵和这些之前还拿着锄头的流民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历史上农民起义能够像滚雪球一样滚起来,这种法则对他们却不是很适用。 武器不适用就不说了,严苛的军纪就很难是这些流民所能够习惯的。现在,在丰厚饷银以及能够吃饱的吸引之下,他们能够安分的听话。可是,这样的兵士一旦上了战场,就和朝廷的兵士一样,一旦遭受一定的伤亡就容易引起哗变,从而对原本的精兵也会形成一定的冲击。 就算在精兵的镇压之下,这样的哗变可能刚开始就被扑灭,但是这种事情对整个军队拖后腿的效果可以说是相当的明显。 尤其对本身就面对着来自江西的巨大压力的张忠来说,任何影响到这一战的不安定因素都是需要被铲除。弹药粮草的充足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这些容易拖后腿的流民们。 所以,他分担掉一万,正好在屯兵嘉兴府的这段时间训练一下,北上的时候也能用上。 为了消化这一万的流民,林瑜特别针对他们定了奖惩规矩。凡是在训练中出色的,就能被正规军吸收、安排,只要能跟得上正规军的训练强度,就能一直待下去。 就像之前参谋对着江千户他们介绍的那样,正规军的待遇是整个军队最好的,同时训练强度也是最大的。他们需要掌握的技术并不能算难,想要在现今的条件下训练出一个神射手是不容易,但是大多数的兵士只要他们做到整齐就行了。剩下的,密集的子弹会解决一切。 当然,难的就是一个整齐。想要将这一万人变得和三千精兵那样如臂指使,还有的磨。 无论有没有的磨,现在最关键的就是兴化战场,可以说整个国中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里。 这在后世被称为国运一战、也是以少胜多的经典一战给张忠的身上堆了一层厚厚的光环,而做出这样的攻略的林瑜身上,则早就已经封无可封了。 他算无遗策的名声早就已经赛过戏说中的诸葛亮,尽管后世有些满遗总是孜孜不倦地‘科普’所谓的算无遗策只是有人给他漏了消息,当时的漕运就很有嫌疑等等。但是,大势之下,这些人的嘴炮也就留着自己欣赏欣赏,偶尔吸引一些西方反中者的目光罢了。 这一战之所以被抬高到国运的地步,是以为这一战是林瑜的汉军第一次面对来自满伪政府的全面反扑。所动用的兵力更是整整五万之数,消耗了整个江西省百姓的生计。按照后世史学家的研究,当时要不是王子腾在山西牵制住了伪政府的一部分精力,林瑜又坐镇嘉兴,张忠要面临的压力将远远不止这个数。 如果这一战败了,林瑜的北进攻略不能说完全破产,但也要延后数年。但是,如果这一战胜了,整个江南地区就只剩下湖南一块骨头。朝廷的钱袋子漏了个彻底,国力大衰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相信庙堂内外能看得清这一点的聪明人还挺多的,所以说,整个国中的人都在注视着这一战并不是夸张。相信此战胜利之后,林瑜北进拿下江宁,就会陆陆续续有很多有识之士前来投效。对北面的朝廷来说,世人对其的信心也会降低。 阿尔哈图在接到命令的时候就点齐了将士整整五万,开赴福建。他深知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这一场只能胜利,不能失败。 两个同样只允许自己胜利的人在兴化府相遇了,确切的来说,阿尔哈图的五万大军终于赶到了兴化。 张忠才不会傻傻地放弃自己的主场优势,整个兴化府的城墙经过这半年来的修葺已经和以前完全两样了。多亏了北州那边送来的新型水泥以及打造出来的专用于浇筑城墙的钢筋。 这个被命名为钢筋混凝土的东西经过试验,就算是火力最强的炮弹,想要完全攻破也需要对着一个地方点射,这样也只是打出一个洞出来。仗着水泥的快干性,一晚上也就能恢复如初了。 而能在这样的城墙上打出洞来的火炮还有弹药,同样被北州送去了兴化,被装备到了这一座的城墙上面。 “咱们这玩得就是龟壳战术,知不知道?人家五万堆都能堆死你,拿自己的缺点和人家的优点去拼,那是傻子才敢的事,咱们要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张忠站在城墙之上,拿这个大喇叭说得口沫纷飞,努力用着最直白的语言,让这些兵士明白即将发生什么,已经他们要做的是什么。 关于张忠刚才说的这一点,想必这些兵士一个都不觉得有问题。将领们本来就知道,还是他们一起讨论出来的方略。有见识的觉得有道理,没见识的觉得这样的一|夜之间筑起来的加固加高的城池能给他们安全感。 阿尔哈图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前往兴化府的一路上收到了众位知县、还有众多地主富户乃至于士族的追捧。他们身在福建,隔壁就是兴化泉州这样已经被占领了的地方,可以说是夜夜难以安眠。他们生怕突然有一天晚上,汉军从天而降,将他们从温暖的被窝中拽出来,要他们承认自己过去做过的那些缺德事。然后抄没他们的财产,将他们一家老小都不知道迁去哪里做苦力。 所以,当看见朝廷的军队出现的时候,他们是真的热泪盈眶。就算这些旗兵也要他们捐钱纳粮,但是,这是‘尽忠王师’,朝廷能看得到自己的一片‘赤胆忠心’,对不对? 兴化的周边已经被坚壁清野,至于那几个镇的得失无关紧要,阿尔哈图自己也没有看在眼里,既然粮草充足,就直接开赴兴化府。 刚到兴化府的时候,所有人都被这样的一座前所未见的灰色毫无缝隙的城墙给惊呆了。要不是还记得对面的就是敌军,迷信的满族士兵就能当场跪下来祈求上苍的保佑。 阿尔哈图脸色一沉,大声喝道:“原地扎营。”他一扭头就唤来几个副将,毫不客气道,“贼军城高,准备的云梯大概不够用,还需寻找木料重新赶制。” “先行围城。”一个副将这般说道,这是他们的老把戏了,当初他们也就是这么对付前明的守城将领的。 阿尔哈图点了点头,吩咐道:“中军和前军随我守北门,其他几军分守三门,我要他们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这是要困死城中人,毕竟一个小小的府城,能够储备的粮食是有数的。只要百姓一开始饿肚子,人心就会浮动,就离城破不远了。 不过,张忠可没准备按照阿尔哈图的计划来。 城中的粮草和弹药都不用担心,之前北州刚送了一批过来。兴化和东番之间已经训练出了来回送消息的鸽子,在阿尔哈图来之前他已经将最后一波军情给送了出去。想必,过一段时间,林瑜那边就能接收到来自北州的弹药补给。 “分兵了?”张忠拿着望远镜,站在同样钢筋混凝土浇筑的碉堡之上,他摸了摸滑溜溜的下巴,问身边的参谋道,“这个距离咱们能够得着么?” 参谋迅速的计算了一下,然后遗憾地道:“打是能打得到,但是效果肯定不会有在人群中炸开强,有些浪费弹药。”而且,人家在赶制好云梯之前肯定不会主动进攻,到时候他们再后退一点,前面不就是白炸了么。 张忠毫不掩饰地啧了一声,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也不知道他们多久才能赶制出云梯,真是浪费时间。”据他所知,在兵不血刃地攻下广州府之后,刘士央已经往着肇庆府的方向行去。洪铭泽则带着一万的兵士换了内陆船,进攻韶州府。下一步,就是从韶州府进入湖南,湖南一下,除了江西,整个江南就尽落于林瑜之手。 他可不想在这时候慢郑氏出身的将领一步,就算现在都是同袍了,那也丢人。 要知道,他还想着跟着大爷、不、大将军一道北上呢,可不想就因为被区区五万兵士围着而失去这样的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幸好,阿尔哈图想要速战速决的想法是一样的。 五万人的粮草消耗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他一路上已经带上了足够多的数目。但是算上一路上的消耗,到现在为止,也不过堪堪够大军一个月的量。 他不觉得一个月还不足以他拿下这样一个小小的府城,但是,别忘了,兴化府之后,还有泉州府和福州府。 张忠的压力不小,他身上的同样也不轻。 就在兴化府的战争一触即发之时,大将军林瑜林怀瑾的大名,也终于随着那被赶走的两万旗人传到了紫禁城中。 之前杭州府的那一战,建霖当场战死,连尸骨都被马蹄来回践踏、要不是身上的随身之物都认不出来。福觉自刎殉国,尸体被满城的族人给收了起来。 林瑜一方大获全胜,当他骑着马众星拱月地进入杭州府的时候,那一张脸深深的映入了在场众人的心底。 他本身就是姑苏出身,又在扬州带了两年。即使他向来深居简出,但是他本就是叫人一眼就能记住的样子,偌大一个杭州府要是没一个认识他的人那才是出鬼了,更何况杭州府和苏扬那么近,走水路在现在这个时代堪称方便。 除了一开始的难以置信——谁会相信这样一个翩翩君子、如玉一般的人物,居然就是令朝野上下为之震动的反贼。为什么是兴化府、为什么会是常柯敏、林如海二人这一些叫人难以理解的事情,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非是因为东番,仅仅关乎林瑜一人而已。 而且,那些汉军开口闭口大将军如何如何,丝毫不提郑氏之后,他们也总算明白了,无论之前东番上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做主的就是林瑜林怀瑾,他就是逆贼的首领。 可真真是,举国皆惊。 第95章 这大概是东番逆反以来,京城众人听到的最无稽的消息了。 卯兔还当着醉仙楼的掌柜的, 笑眯眯地听着大厅中的众人连酒都来不及吃, 议论纷纷将信将疑的样子,快活地打着手中的算盘。 知道醉仙楼是林瑜产业的人不少, 恰恰好都是林瑜那一边的人, 只除了不知去了哪一个地方的柳湘莲和冯紫英。 他眼珠子一抬, 正好看见强撑着神色正常的走进来的冯紫英, 还有他身边真正毫无异色的柳湘莲。他拨弄算盘的手指毫不停顿, 招呼道:“柳大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柳湘莲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交给殷勤地上前的店小二, 笑道:“呆不了多久,年前就走,去访个老友去!” 卯兔一听, 便笑道:“有柳大爷这样的好友,真乃大幸。”他放下手中的算盘, 一伸手道,“柳大爷、冯大爷请。” 两人对着这个一如往常的掌柜的点点头, 就熟门熟路地去了自己惯常使用的包厢。 自林瑜的名字传进京城里头之后,冯紫英还是第一次来醉仙楼,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也没有将这一座林瑜的产业首告给官府。他恍惚地跟着柳湘莲在包厢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多年老友。 见柳湘莲一副镇定的样子,冯紫英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问道:“你这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柳湘莲笑看了他一眼, 道:“若是我说我并不比你早知道,你可信不信?”又问, “你这些天还好吧?” 冯紫英知道他问的是马场的事情,他在郊外的马场京城独此一家,别的人想要模仿的大多数都赔了,或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就没能开的下去。他本就是树大招风,现在还爆出他的好友林瑜就是来自东番的逆贼,这段日子在别人的心里想必不太好过。 听柳湘莲这么一说,他便道:“信,怎么不信。”说着,他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必忧心我,那马场后面有三王爷,他是一直都知道的,并没有什么大碍。就是,他的那一份子叫三王爷给拿走了。” 他指的是谁两人心中都有数,就见柳湘莲点点头,道:“三王爷拿了也好,别人也不知道这里头的事。瑜哥儿想必也不在乎这一点点的银钱。”应该说,从一开始就不大在意,否则也不会这样轻轻松松地说出这样一个赚钱的法子,由着别人赚去。 冯紫英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这是决定了?”刚才那一句访友可是把他给吓了一跳,这不是真要去林怀瑾那边干那件要命的事情吧! 现在虽然看起来东番形势大好,但是在京城的众人眼中,本朝立国百年,早已经站稳了根基。如今正值国力昌盛的时期,林瑜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以卵击石,终究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想到这里,冯紫英又叹了一声:“如今王提督居然也扯旗自立,其中缘由咱们是不得而知。就是不知道宝玉如何了,他一向天真不知事,这回可不是一顿板子的事情。”说不得,小命就不保了。 柳湘莲便笑道:“这个你莫管,我自有法子。”他早就和醉金刚倪二、贾芸商量过了,倪二听这边掌柜的安排,他来这边也是有和卯兔商议的意思。在兴化的时候他和林瑜的手下打过不止一次的交道。深知这些人的本事,借用这些人的力量,可比他们自己想办法要事半功倍。 “倒是你。”柳湘莲看向冯紫英的目光充满了深意,“打小你就是咱们这一群人中间最出息的,无论是练武还是学兵法,独你一个最出挑。后来轮上了那件事,才渐渐的沉寂了下来,但是你就甘心这一身的本事尽数被埋没了不成?” “我不比你。”冯紫英苦笑一声,道,“家里人都在这个四九城,哪里能说走就走。就算以后能一展抱负,也站在你们这些人的对面,有什么好,还不如过一日算一日。”当今只怕也不会让他这个曾经和林瑜行走过密的人任什么职位,再者,没看见这一次几个率军的总督和指挥使全都是满人么。 关键时刻,平时看起来看重汉臣的皇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目了然。 柳湘莲听了,便也替他叹一声,良久沉默不语。 倒是冯紫英换了一幅不羁的笑脸道:“也没什么好愁的,总归这边有我在,那边有你在,兴许以后还有我仰仗你的日子呢!” 柳湘莲便抬起了酒杯,这种事和兄弟算不上在一个立场,他连不好大大咧咧地说什么借你吉言。只好一切尽在不言中罢! 冯紫英也懒懒地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说了几句话,冯紫英就从门外正大光明地走了,换了卯兔从另一边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走进来。 柳湘莲就笑道:“在兴化呆了那么就,才知道瑜哥儿手下所有的产业都有这样的设计,不知道的还真是找不出来。” 卯兔的面上已经没有了掌柜的那种独有的和善圆滑的笑意,沉声道:“柳大爷这次来是想?” 就算柳湘莲跑去南方投奔林瑜,对方也是明面上的人,和他所在的地支就没有多大的关系,理论上他可以不必管他的要求,更何况这人还没去呢。 不过,林瑜在离开的时候曾经将京城的大小事务全都交托给卯兔,让他见机行事,所以,相当于京城一地的负责人的卯兔也相当的权利。 “贾家倾颓就在眼前,别的不说,好歹抱住几个小的,也是我的一点私心。”柳湘莲很明白地说这是自己的私心,他是宝玉的朋友,总不能看着他丢了小命。 卯兔有些不以为然,但是他也知道贾家是自家大爷的堂婶娘家,如果有办法的话,伸伸手也算不得什么。他便道:“你们可有什么章程不成?”那贾家可是一个筛子,里头有多乱,他就算不去特地关注,往柜台后面一站,就有源源不断的笑话传进他的耳朵。 一般的人家是有着二三忠仆,愿意替主人家。但是卯兔很确定,就算贾家有这样的仆人,这法子也是行不通的,早晚叫人给漏出去了。 “我已经和芸哥儿说好了,他居中联系,先把贾家的那些奴仆全都放出去。”横竖就算不放出去,这些人也早已是待不住了,不如放了干净。再者,这样的大多都是心术不正的,留着也是徒增麻烦。 “然后再将几个小的替换出来?”卯兔接到,他想了想道,“那你们要快一点了,我这边的消息,五城兵马司已经有人在暗中盯着三家人家,就怕跑了几个要紧的。时间一到你和我说一声,我就派人将人给掳出来。” 柳湘莲点点头,这事他们已经安排好了,需要的也就是卯兔的这句话而已。他转头将另一件之前冯紫英刚告诉他的要紧事说与卯兔听,这消息还是冯紫英从马场里头听来的,这一边应该还来不及知道。他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上头,道:“城里头的那位今日听了两万旗人投降瑜哥儿的消息,说了一句非国族也。回到书房的时候,就昏了过去。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醒过来,听着像是不大好。” 无论这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到底是真是假,有这样的消息出现就表达了一种讯息:这紫禁城里头,这龙椅边上的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里头开始不安稳,这是山雨欲来之前刮起的风,马上就要闹出大事来了! 这京城里头听到消息的高官重臣们各自都在惶惶不安,不独是汉臣,还有为数不少的满臣。之前朝堂上皇帝的那一句‘非国族也’可真是把他们给吓坏了,也不知道是被这两万的旗人向林瑜投降的消息吓到了,还是皇帝的那一句话让他们兔死狐悲,亦或是逆贼居然是他们曾经都有过几面之缘的六元状元林怀瑾,一时竟有些分不清了。 现在整个京城物议纷纷他们都是知道的,却腾不出手去管。无他,他们自己还在震惊之中还没有反应过来呢! 换了是谁都不会觉得有可能吧,那人才几岁,今年才成亲吧,也不过十七岁。就能压下整个东番,还扯旗造反了,听着就像是话本上荒诞不羁的故事一样。 可是两江总督那边传来的消息打破了他们的难以置信,确认了屯兵嘉兴府,并一路率着大军高歌猛进的就是这个曾经的少年知府,曾经被称为江南林郎、随即又变成了京城第一美公子的玉郎君,林瑜林怀瑾。 当然,现在是逆贼林瑜了。 他们终于接受了这样的一个事实,这段时间京城里头摔坏了的杯碟碗盘不知道有多少。反应最大的那个,现在还躺在龙床上起不来呢! 只不知道是真是假。 外面议论纷纷,但是贴身伺候的戴权知道,皇上倒下了的事其实是真的,一点都做不得假。他心里将逆贼林瑜给骂了千万遍,原本觉得美丽的脸庞现在也成了罪行的佐证,久蓄大志的先兆。 只是,这些话他万万不敢在元正面前提,生怕又刺激了他。之前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时,难以置信的眼神还有那一声声朕哪里对不起他的咆哮直叫戴权现在还触目惊心。 说来,反贼的头头到底是谁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就算是林瑜,也不过是他现在干的事情和他的形象反差太大才叫人心惊,冷静下来想想的话,林瑜和东番之间其实大有文章可以做。 只是,除非躺在龙床上双目紧闭的皇帝能在梦中想到还有这样的办法,别的人就算想到这个办法也没有办法实施。 元正帝一点点回收内阁权利的弊端这时候就显示出来了,原本内阁还可以维持国政的正常运转。但是,经过元正帝这么些年的经营,终于将权利集于一身的他一倒下,真正要紧的事务就没有人可以去担起担子来了。 内阁也只剩下了票拟之权,没有了决定权。无论当今皇帝会如何,没有他的授意,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等御案上的的奏折已经快要堆起来的时候,皇帝终于在众人的期待或者失望之下睁开了眼睛。但是,元正帝那虚弱的样子也落进了有心人的眼中。 皇帝醒来的第一句话不是找林瑜算账,而是调五城兵马司阿昌阿、还有京营节度使多罗入宫觐见。他深知自己昏迷了的几天会给朝野一个怎么样的信号,所以,现在无论是王子腾还是林瑜已经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最重要的,还是在他完全好起来之前,控制中整个京师以及皇城。 如果他真的好不了了,也要保证将皇位交给一个他心目中最好的人选。 他并不知道,京城之外的几个大营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就像是冯紫英的老子曾经接到的消息,好些曾经太上皇的旧部受到了一样的讯息。这些人有的像冯唐一样拒绝了,有些人则在考虑过后选择了同流合污,博一个从龙之功。 这些都是当今皇帝昏倒后发生的,狼群的头狼一旦显示出虚弱的模样来,他身边围绕着的已经长成了的儿子们就开始露出森森獠牙来。 当今皇帝的威信已经不足以威慑所有的人,地下暗潮涌动叫卯兔这样的人都觉得心惊。如果说,他还因为身份的原因可以事不关己,只做信息的收集的话。冯紫英这样的人家,就是已经深陷漩涡难以自拔了。 冯紫英一回到家,就被自家老子急吼吼地扔了一包袱的细软时,他完全的蒙住了。 “这是怎么说?”他将手里的包裹搁在一边的案几上,满目的茫然。 “什么怎么说?”冯唐两眼一翻,道,“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么,叫你趁早收拾了,出外面走走。你不收拾,只好我这个做老子的亲自给你收拾了。” 冯紫英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老子,然后道:“我不走。”话音刚落,就被来自背后的一个手刃给劈倒了,摔在地上无声无息。 冯唐摸着下巴道:“老子可不是和你商量来着。”他扭头看向之前躲在门后的柳湘莲,道,“这就麻烦你以后多看着这一头倔驴了。” 柳湘莲点点头,道:“理所应当。”他顿了顿,见冯唐挥挥手示意他离开,便犹豫地问道,“老爷子不一道走吗?还有家里人?” 冯唐笑一声道:“事情没有到最坏的程度,谁也不好说,你弄出去一个人也不容易,何必打草惊蛇到时候一个人都跑不掉。” 柳湘莲就叹道:“您别唬我,要是事情没有这么坏,您有何必急匆匆地送走紫英,可见是有什么消息了。”他一接到冯唐老爷子的消息,就知道事情有什么不对,已经通知了卯兔那边提前准备起来了。 冯唐嘟哝了一句:“现在的小崽子还真是一个都不好糊弄。”他只好实话实说道,“也就这三两天的事情,到时候就算没什么事你们也别回来了。” 他看着被柳湘莲托着放在一边的冯紫英,虎目含柔,说出去的话却毫不留情:“以后我只当再没了这个儿子,你带着他去找你的友人去吧!那是个有前程的。”再没有人比他这个老将更明白,林瑜的兴化一战只要胜利,江南一隅就再没有可以和他抗衡之人。 少说,那也是一个吴国。 柳湘莲一点头,托起冯紫英拿起那个包袱往身上一背,从已经准备好了的地道里头离开,等他走后,冯唐会亲自将这个出口埋起来。 看着柳湘莲带着自己的小儿子走了,冯唐心里叹了一口气,说来说去,还是他这个做老子的偏心,想给自己的小儿子一条生路。 出了地道,外面已经有一辆青釉小车等在外面,柳湘莲在贾芸的帮助下将冯紫英扔进去。贾宝玉已经被先行送了出去,里面只有一个惶惶不安的贾兰。 “芸哥儿自己多保重。”柳湘莲坐在车夫的边上,对着站在底下的贾芸道。 “柳大哥不必挂念,我们自有去处。”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他已经和原本避之唯恐不及的街坊醉金刚成了生死之交。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也就这样的义气之人才愿意冒着生死危险愿意帮着他救几个不认识的陌生人,“经此一别,还不知多久才能再见,还望柳大哥从此一帆风顺。” “借你吉言。”柳湘莲非扭捏之人,对身边的车夫道,“走罢!” 贾芸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小车没了影子,这才袖着手,转身回了。 果然,冯唐说的三两天还真是只有两天。就在柳湘莲他们刚在辰龙的照应下,登上了前往南方的漕运船的时候,京城那边传来消息。 大皇子宫变,弑父登基。 “有我家里的消息吗?”冯紫英的脸色很苍白,他已经不再闹着想要回去了。但是,这样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他再也绷不住,追着柳湘莲问道,“到底如何了?” “具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如今京城里面风声鹤唳,醉仙楼掌柜的为了不显眼已经将酒楼给关了,能打听到的消息有限。”更重要的是,如今朝中已经没有了常柯敏和林如海这样的消息来源,之前使人买通的那些吏目现在还在宫中没有出来,多半已经性命不保了。 冯紫英颓然地松开手,坐倒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柳湘莲拍了拍他的肩膀默然不语,冯家的情况和他家不一样的,他从小在族人的欺凌中长大,身边也就一个一直照顾他的老仆。可是,冯家却一直是和和睦睦,不能说家里一点矛盾都没有,但是冯唐和冯紫英之间的父子亲情却是实打实,叫他打小羡慕着的。他们之间不像是老子和小子,倒像是一对忘年兄弟,在这样儿子畏老子如虎的时代,不得不说一声稀有。 可是,这样的父子亲情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反而伤人。 船舱之中,不独冯紫英,男有贾宝玉、贾环、贾兰、贾琮,女有迎探惜三姐妹、并一个妙玉,没有一个大人。无论是好|色昏聩的贾赦、假正经不敬长兄的贾政、还是悭吝的邢夫人、面慈心狠的王夫人,在面对整个就家族的倾颓之祸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生的希望给了几个小的。 也算是这个时代叫人无奈的特色吧,平时斗得梗乌眼鸡似的,大难在前,面对子女却又一份良心。 “我们这是要去找琏二哥吗?”出乎意料,平时一副小冻猫子似的贾环站了出来,开口问柳湘莲。 “正是。”柳湘莲看着缩在一边带着贾宝玉,叹了一声,凤凰哥儿似的捧着长大了,再立不起来,这以后可怎么说。他就算和宝玉的关系更好一些,也不得不说,这一路上,贾环、贾兰更像一个大人。 他软声安慰道:“那边地方好,你正好可以读书,考出来了之后就能养活自己。”这话并非无的放矢,北州那边本就有专门收留孤儿的地方,他们尚且饿不死,有着贾琏的照应,他们的日子怎么也不会差了。当然,肯定不能和荣国府的时候相比,但是能够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就已经很好了。 没想到,贾环的脸上居然毫无异色,道:“横竖我在府里头过得也不是什么好日子,以后能有一条出路就很好了。” 柳湘莲不由得讶异,但再见,就见贾环重新自己找了一个地方独个儿坐着,也不理人,不知想些什么。 他正想着冯紫英,又关心这北边的朝廷的消息,哪有心思多想他,不过脑子里一晃而过,就出去和船上的人说话去。 这漕船上的人有一个辰龙生肖出身的心腹,这一回朝廷的动作太大,叫别人传信辰龙不放心,这才派了这个人。也正好顺路送这几个贾家的柔弱妇孺,多出来的一个妙玉还是林瑜记着当初答应静怡师太的事情,也不过是顺手的事情,一并带上罢了。 那人并不会送他们往兴化府,而是会在姑苏停一段时间。那边本是林瑜旧地,有着信鸽停靠的一个点。信鸽的速度总比漕船快,到时候得了消息他才会继续向南。 “有什么最新的消息吗?”柳湘莲问得并不是事关军机的大事,而是京城中的几家人家现在如何,尤其是冯、贾两家。 那人摇了摇头,道:“京城大门还封着,进出往来不便,不好说。”他们也迫切地想知道这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在大门开启之前,什么都不好说。这大皇子即位的消息还是他自己昭告天下他们才知道,至于弑父这一条,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就算不是真的,林瑜这边也会将这个消息给编得有模有样的。 当京城的消息传到林瑜的耳中时,大皇子的皇位已经板上钉钉。 “太上皇、先帝大行,众皇子圈禁个王府。”林瑜听着底下人的汇报,笑了一声,道,“手段倒是狠毒,只是不怎么聪明。”他毫无心理负担的将两位先皇的死推在了现今这位皇帝的头上,这对他来说是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大皇子、现在应该叫隆昌帝,他的新年号已经定下来了,但是按照传统,他还要沿用元正帝的年号一年,知道第二年才能改用隆昌这个年号。 不过,显然大皇子不是什么尊重传统的人。或者,在他的嘴中,这只是汉家王朝的传统。正巧了,他宫变的时候,已经快要年尾,为了不再沿用元正这个年号,他立逼着礼部拿出章程来,赶在过年前登基了。 现在,按照北边朝廷的算法,应该是隆昌元年了。 正所谓新年新气象,大约隆昌帝也是想着能够尽扫天下,还自己一个朗朗江山之意。只可惜,兴化战场上的结果对朝廷可不是很友好。 这时代的真正意义上的攻城已经很少了。一边攻城也就是撅墙根和水攻灌水,以此来破坏城墙的根基。还有,就像是这些满人老祖宗的老法子,围城,直到里面弹尽粮绝。 云梯攻城实在是下下之策,阿尔哈图尽管去叫人准备了更高更长的云梯,但是如非必要的话,他还是尽量不想用这个办法。 但是,事实证明,汉军的这一座城墙真的的是建得和刺猬一样。无论这段时间他们冒了多大的伤亡前去撅墙根——无论需不需要水攻,墙角总是要挖的,但是事实证明,他们只是徒劳而已。 将下面的泥土挖开之后,就露出了下面和城墙一个颜色灰色地面。将所有的泥土拨开,就能看见地面和城墙是连在一起的。一铲子下去,地面上只有一个白色的印痕,连敲几下,连铲子都崩了口,地面上才被敲出一个小口子来,效率低得可怜不说,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不知道有多少的兵士死在这样毫无作用的工事中。 阿尔哈图听到回报的时候,心都凉了半截。无论哪一种办法都行不通,那么剩下的只有围城,或者强攻了。 两种方法,前一种他耗不起时间。后一种,他耗不起这个人命。 最稳妥的只有围城了,但是他为了胜利,深入福建省的腹地,边上都是林瑜的治下,他没办法获得补给,而且,万一广东那边的兵士折道他这边来的话,他就要面临首尾被夹击的情况。 他看着眼前的这些兵士,大声道:“为圣上效命,为大靖尽忠的时候到了。”他还不知道他嘴中圣上已经一命归西了,指着那一道高高的城墙道,“谁能第一个登上城墙,本指挥使就许他一个百户,谁能拿下第一个首级,就许一个千户,听到了没有!” 两句话,稍稍提起了一点这些兵士的心气。无论是百户还是千户,对着底层兵士的诱|惑力还是很大的,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摸不上小旗或是总旗的边,更别说是百户、千户了。 “他们要攻城了。”参谋看着对面的动静,道。 “全提都有,预备。”张忠一声令下,所有炮手站在火炮边上。所有掩护的兵士,分作三排举着上了刺刀的□□站在这些炮兵的边上。他们的任务就是万一有哪个正好登上来了,给他一枪,或者一刀。 城墙是经过特殊设计的,就算有人能够爬上来,也只能从低矮一些的口子里面冒出头来。到时候,开个洞就是见面礼。 每个兵士打过一发后立刻后退,由身后的人顶上,就像是排枪作战一样,以此循环,只要阵型不乱,城墙就没有被攻破之忧。 而在这之前,只要下面的大波敌人出现在射程的范围之内,就是炮手的工作。他们手中的武器杀伤力最大,开一炮在密集的人群中简直能横扫一大片。确保在他们架上云梯之前,尽最大的可能消耗掉他们的人数。 事实证明,这个被张忠命名为龟壳战术的方略还是很有用的。无论是杀伤力和射程都惊人的炮弹,还是坚固不倒的城墙,都给了对方相当的心理压力。 阿尔哈图目眦欲裂的看着眼前的景象,这些都是满人的大好男儿啊,就这么一文不值地死在了贼军的炮火中。 边上的副将犹豫地道:“已经是第二波了,还需要第三波吗?”两拨攻城别说登上城墙了,连云梯都没能架起来,还被敌军的炮火损坏了好几架。 “回营!”阿尔哈图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不愿意再看眼前的景象,一甩袖子回了自己的大帐之中。 副将等他走了,终于松了口气,示意鸣金收兵。 张忠看着城墙之下的兵士像是潮水一样缓缓退去了,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兴奋的举起手臂,道:“乘胜追击!” 什么穷寇莫追,他们的士气正可用,最少再给他留下一批尸体再走! 已经开始撤退的将领万万没有想到,在对方仗着城墙占尽了便宜的情况下,他们居然敢开城门,放弃自己的优势。但是,经过刚才的几轮炮击,兵士们早就没有了拼杀之气,就算将领大声呼喊着,愿意聚集在他们身边进行反击的人依旧不多。 张忠举着望远镜看着下面几万人被两千□□兵给撵得鸡飞狗跳的场景,乐得拍着大|腿大笑。直到看见自己的兵士已经离着城门已经有了一段距离,忙下令道:“掩护他们回城!” 已经被撵出了几分血性的旗兵正好回头不顾一切地干一场的时候,城门那边的火炮响起来,落在他们前面的大波人马之中,他们不得不四散躲开或是趴在地上,哪里还有心理去看眼前的敌人。 最终这些仅仅在上身穿了轻甲的兵士全都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城中。 听见外面动静跑出来的阿尔哈图听着城中远远传来的欢呼之声,面色铁青,丢下一句:“各将领回去查一查,我要知道到底损失了多少人!” 最后统计出来的数字很不乐观,虽然对于整整五万人来说,区区五千似乎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数字。但是,别忘了,这才仅仅第一天而已。 城中的张忠在高兴过后,盯着城外的大军同样在思考着。他的目的是歼灭这五万的有生力量,所以,光守在城中是不行的。但是,要能够和对方野战,对方今天消耗的数量还不够。 强攻何围城都行不太通的话,对方肯定还要使别的法子,张忠转头道:“这段时间注意城里的水源,务必不能给他们有任何得逞的机会。” 事实证明,张忠的嘱咐是正确的。对方久攻不下可不就是生了别的想法了么,他们可不会管水源被污染之后,整座城的百姓会怎么样,就像是他们入关之时,对着百姓毫无顾忌的屠杀一样。 城中的井水还是能用的,这些都是地下水,对面还没那个本事能够污染地下水的地步。这些天整个兴化府府城的用水全都靠着井水来维持。 “是时候要反击了。”经过几轮的强攻,双方各有损耗,不同的是对方是人手上的,而这边是弹药上的。张忠带着几个参谋巡视过伤兵营,出来之后就道,“带上工兵铲,趁夜挖出一些壕沟来,大晚上的,他们现在可没这个胆子再偷袭。” 之前他们不是没做过趁着张忠他们打扫战场时偷袭的事,但是整整两个总旗全军覆想必让他们印象深刻。 正当张忠他们酝酿着一个大反击的时候,从北边传来一个消息:大皇子宫变,元正帝驾崩。 这个消息就像是一个焦雷一样,打在了阿尔哈图等人的头上,登时叫他们全都灰头土脸,哭丧不已。 而城里头的汉军们则在畅快大笑:天助汉军! 第96章 在这个关头换皇帝的弊端是显而易见的。 不说兴化府那边已经渐渐想着张忠倾斜的局势,就说在山西的王子腾, 本来已经在朝廷兵士的步步紧逼之下已经渐渐颓败, 现在却被他抓住了喘息之机。 山西本就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 大名鼎鼎的山西晋商对着‘我朝’的支持可是不遗余力的。朝廷的国库亏空无数,但是知道现在还能坚持两面同时作战, 支持近十万军士的开销和粮饷, 这和八大家积极的捐钱纳粮是脱不开关系的。 如今, 朝廷入关之时的八大家已经没落的只剩下了一个房家, 但是作为官商勾结的代表人物, 早前对太上皇时期不遗余力的支持也得到了丰厚的汇报。这一次, 也由这个房家牵头,给进驻山西的河南总督送去了数百万余两的白银,还有数不胜数的粮草。 粮草留下使用, 这些白银河南总督可不敢私自截留下来,而是专门派了兵士跨过山西与直隶之间的数到关口, 送去京师。 只可惜,先元正帝还没来及看见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就一命呜呼了。 在林瑜所在的地域, 他可是好好的提隆昌帝宣传了一把他的弑父之举。谁让他得意就忘形,连表面工作都不愿意做做。 现在整个国中谁不知道当今弑父圈弟、不孝不悌之举, 等隆昌帝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了。 这些白银进了国库,还没有呆上多少时间就被拉了出来。 皇帝要给自己建一座皇家园林! 就算皇帝守孝, 是象征性的以日代月, 也就是说,一般百姓要守足的二十七个月, 对皇帝来说也就只需要二十七天而已,连一个月都不到。 但是,哪个皇帝会真的在父丧百日内就要大兴土木的,还是在南北都起了兵祸的情况下。 京城中还在被几万的京旗监管着,那些大臣们就算再不满,也只能在心里嘀咕一声非人君之相。但是,出了京师,众人骂起来可就直白多了。 特别是在林瑜治下的浙江,因为时刻防备着两江总督,所以没有及时清理干净那些深受朝廷隆恩之士,那些没来得及逃掉的人面对着汉军的枪炮就算只是不甘不愿地低头了,却也从来不敢说汉军的一句坏话。 不是没有人试过,而是有人做了那一只被杀给猴看的鸡。 自然,林瑜也说不以言论杀人。但是,事有两面。在接管杭州府的时候,他也下过命令,杭州府全面实施军管。在军管期间,百姓可随意说话,但是读过书的士人就不行。 因为这些读过书的人对于舆论的引导作用明显是巨大的,林瑜为了后方的稳定,将这一点说得很明确。法无禁止则不纠,但是既然我已经说清楚了,那么就勿谓言之不预也。 一开始总会有不信邪的人,当地的举人名唤梅清逸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说汉军如何如何,又骂林瑜此人深受皇恩却是这样一个不忠不义之人云云。 在汉军开进他所在的酒楼之时,他整个人都下瘫软了。这个姓梅却没有梅之风骨的书生事先还是做过调查的,他知道汉军说过,对着百姓一向是秋毫无犯,就算查抄的缙绅大户也是讲他们的罪行公诸于天下之后,才进行下一步。 这种做法在很大的程度上提升了汉军在百姓心中的形象,也降低了一些士绅眼中汉军的威胁性。 但是老实说,这个时代的士绅能有几个一点罪行都没有的。这本身就是林瑜披在汉军身上的一层迷惑人的外衣,所谓的罪行可不是按着这时候的法律,而是根据汉军的判断。 这是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因为,这时候的士绅能被这么称呼,就说明他们都是依靠着宗族的力量鱼肉乡里的人物。宗族多私刑,这在那个朝代都是明令禁止的,只是一般的朝廷对这个现象没有办法,只好与之相妥协。 为什么他原本世界的满清、这个世界的靖朝能够以异族统治中原,并打破了胡人无百年国运这句话。就是因为他们入关之后,迅速地和这些士绅勾结在了一起。这话未免难听,但这就是事实。他们保障了这些士绅的根本利益,所以他们也就跪得无比利索。 再加上无论哪个世界,他们面子上全都尊崇儒家,本世界不是还掀起了一股恢复程朱理学的思潮。他们都用汉法治天下,士绅们就能用那句‘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来安慰自己,这是已经中国化了。 可是真是中国化了,那么哪来满汉不婚这条铁律?谁还真敢说出满汉一家不成,这要这么说,那才是找死,你愿意这么想,人家做龙椅的可不觉得和你是一家的。 说到底,就是利益的问题。所谓民族大义、所谓华夷之辨,抵不过他们攥在手里的权利和金银。 林瑜一路行来,本就是一个推翻原本地主阶级的过程,只有那些真正良善的小地主算是逃脱了一波又一波的清洗,甚至因为汉军的需要,被包装成了汉军保护士绅利益的外衣,得到了汉军的庇护。 除开这些无关大局的小地主,其他的士绅们可就没有那么多的好运了。 林瑜还是很开明的,他甚至允许了这个姓梅的和自己辩论,并告诉他只要能辩过他,就能饶过他一条小命。这一场舌辩引来了大量的百姓围观,林瑜也没有禁止。 大概是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活命的机会了,这个梅清逸格外的卖力,就算他面对的是曾经本朝唯一一个的六元状元。 但是,结局也是注定的。 当他被林瑜一步步引导着,得意洋洋地说出那一句百姓皆愚,须由得士绅引导,是以士绅之口就是天下百姓民心所向之时,他听着四周轰然而起的不满之声,梅清逸终于僵住了。 他太过忘形以至于忘了,这一场辩论并不只是有士林之人在场,还有着大量的百姓。就算这些百姓并不一定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是还有林瑜事先安排好的人解释给众人听。 只是,原本辩论的内容不是本朝大统以及林瑜怎么不忠不义的么,怎么就说到了这个,梅清逸直到死前都百思不得其解。 这本就是一个陷阱,无论谁撞到林瑜的枪口上,都只会有这样的一个下场,梅清逸只是一个倒霉蛋而已。 面对着在场所有的士绅、已经更多的百姓,林瑜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道:“士绅视百姓为愚,本将军却不以为然。以后凡我治下,所有到了启蒙年纪的小孩子尽数入学,不需要一分束脩。惟愿数十年后,这些士绅终将再无人可愚弄!” 全场安静了片刻之后,叫好声轰然而起。 在林瑜走下来之后,这些百姓心甘情愿的一个接一个的跪下来。混在这些感激涕零的百姓中,桂西俨神情复杂,他既感慨于林瑜愿意自掏腰包普及教育的举动,又因为自身就是士绅这一点而感到不干和难堪。 梅清逸的话他不是一点都不赞同,至少那一句百姓皆愚这话,他虽然不敢说出来,但是在内心深处就是这么相信着的。结果,他今天却从一个反贼口中听见那一句话,怎么不叫他心情复杂。 林瑜的话就像是一记重锤一样,砸向了大江南北的士绅头顶。随着这句话,他也彻底脱掉了汉军身上伪装着的外衣,露出了自己野心和獠牙。 士林之中因此言争论不休,但是林瑜完全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他会在这样的一个时机突然放了一个大招,不是没理由的。尽管随着元正帝驾崩、隆昌帝弑父即位之事而暂时隐下了水面,但是这句话的威力还在水面之下继续发酵。 特别是隆昌帝初登位就迫不及待显示出来的残暴和荒唐令不满的人越来越多,更是助长了这一过程。 因此,不敢说汉军如何如何——现在这么说被百姓听到了,是要被唾骂的,但是在林瑜的治下骂骂隆昌帝还是可以的,横竖汉军不禁止这个,甚至还喜闻乐见。 至少林瑜就已经不止一次地听见有人将隆昌帝比作隋炀帝,甚至看见他经过的时候骂得还要更加高声一些,似乎这样就能讨得林瑜的欢心一样。 “被拿去和隆昌帝比,隋炀帝还真的挺冤枉的。”终于在又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的时候,林瑜忍不住扭过头和身边陪同的参谋吐槽道,“骂隋炀帝不惜民力,荒淫无度都好说,但是至少他的政策没有错,隆昌拿什么和他比。”可以说隋炀帝是步子迈太大扯到蛋,也不能将一个毫无远见的傻子和他比吧! 参谋难得看见林瑜无奈的样子,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来,刚要开口说什么,就看见专管军情的哨探步履匆匆的过来,他忙肃容立正,问道:“急报?” 那哨探不意还遇上了林瑜,忙站直了行军礼,见林瑜给他回礼之后更是激动地双颊涨得通红,只听他沉住气道:“是兴化府捷报。” 这是大喜讯,特别是在对面一片缟素,为元正帝守国丧、全军上下如丧考批的时候。 林瑜一转身,就想着府衙临时改成的将军府走去,捷报这消息说出去也无妨,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好在大庭广众下为人所知了。 等他们一走,竖着耳朵听见捷报两个字的众人转身议论纷纷。 回到府衙之后,他们得到的另一个消息,就是东番那边的海船过来了,还有两日就会停靠进码头。 他们的补给一到,也就是林瑜进攻江宁的日子到了。事关军机,难怪刚才那个哨探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他们干这个活,什么事情能说什么事情不能说,心中还会是有一本明确的账的。 “只不知现在洪铭泽那边如何了。”张忠兴化之战已经结束,阿尔哈图身死,数万旗兵一路溃逃,被撵得连狗都不如。而福建其他的几个府的知府,一个个消失地无影无踪,再没有了一开始自刎殉国的打算。 这北边的天都变了,哪里还管得了他们呢? 闽浙已经稳了下来,唯一需要担心的也就是洪铭泽的湖南攻略。只要他那边顺利,大半个南中国就在林瑜掌中了。 不过,这时候林瑜也顾不得那边了,他现在要做的很明确,就是从嘉兴府直接进入苏州府,他的故乡。 并非他的私心,而是原本他在姑苏留下来的钉子在前一段时间已经暴起反抗,他需要去接应。 之前在林瑜的大名传进宫中的时候,元正帝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对策就一病不起,乃至于后面被自己的大儿子给篡了皇位。而在乌拉一族的支持之下,拿下了皇位的隆昌帝第一时间可不就是在自己支持者的怂恿之下,像林瑜留在姑苏的族人报复。 若是他脑子还清醒的话,就不会在林瑜屯兵嘉兴的时候做出这样的决定。 之前林瑜的名字传出去,难道就在嘉兴隔壁的苏州府能不知道吗?要知道,就在去年,林瑜还是他们府津津乐道的六元状元。只是没想到,一眨眼之间,状元变成了逆贼,还很快就要打过来了。 苏州府的知府包括附郭的吴县知县,明明知道他们的治下就有一大群的林氏族人,但是他们愣是不敢擅动。 不过圣旨一下,他们就算再不情愿也不敢不动了。 吴县的知县还是一个相当圆滑的人,他畏惧与一线之隔林瑜,还提前给林氏族人消息,期待他们多跑了几个,到时候林瑜要是真的打进来,他也好有个说话的余地。如此,在朝廷那边也能说得过去。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一通风报信,马上就变成了‘深明大义’,立时和汉军牵扯不清了。早就隐藏在林瑜庄子上的精壮们憋屈了数个月,终于在百户的带领之下,取出藏在地窖之中的甲衣,还有新制的□□、弹药,迅速地控制了整个吴县。 整个姑苏都被这样的速度给整傻眼了,这时候就算知府再痛骂林瑜也无济于事了,甚至在内心他还诡异地有些果然如此的宿命感。 从起事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因为林瑜而深受牵连。这个结果看起来近乎是不可思议的,但是林瑜都在太平年间起事了,这也就没什么了。所以,他现在才发现林瑜在家乡故地留了一手时,其实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倒是原本还在埋怨林瑜并战战兢兢地以为即将大祸临头的林氏族人们心里不免松了口气,早前林如海的事情爆出之后,他们还能用已经分宗了来安慰自己,但是林瑜可是没有。而且,消息中他还是所有这一些的始作俑者。 如今,他们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兵士,心中充满了感激,早年一点点的恩怨、对林瑜不睦宗族的埋怨也消失了个干净。 好歹,他没有看着他们去死。 姑苏乃是林瑜经营了数十年之地,就算他和黄石都不在了,余威犹在。所以,可怜苏州府的知府发现自己多少命令发出去,全都不好使。不是这边出了问题,就是那边一摊手。 那时候他就有了不详的预感,特别是当林瑜的大军开进来之后,情况就变得更坏了。 林瑜这一路没有遇到一点像样的抵抗,所有人望风而降。而知府更是倒霉,还没来得及跑,被手下猝不及防地给绑住了,送到了林瑜的帐前。 在第一次见到这个姑苏出身的大名鼎鼎的状元、反贼之后,知府也就只剩下苦笑了。 “竟不知大将军对姑苏经营如此成功,早知如此,本府还不如早一点了断来得干净。”这却是一句气话了,在被抓之前,他还筹谋着逃命呢! 林瑜一笑道:“邢知府何必颓丧。”他听身后的兵士对他说了些什么之后,就请人将反绑着知府的绳子松开了,道,“你的家人已经在府衙等着了。” 邢知府浑身一凛,他的家人早就在林瑜屯兵嘉兴府的时候就被他送了出去,怎么会出现在府衙里头。看着林瑜不变的笑脸,他不由得胆寒。 就听他道:“回去吧,以后北边也要不得安宁了,邢知府为了这一大家子,还是不要随意北上的好。” 他没有多说,就让人把这个倒霉知府给带了下去。说真的,说苏州府尽在他的控制之下有些夸张,但是既然他现在占尽上风,府城中的人望风而降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这一回他没有再住府衙,而是住进了自己的老宅。 老宅里头还是有人的,护卫和仆役依旧健全,由钱嬷嬷领着。看见林瑜身后跟着大批的着甲兵士没有丝毫的变色,颇有些宠辱不惊的味道。 倒是钱嬷嬷看着长高了,更有气势了的林瑜颇有些热泪盈眶。 亲自动手伺候着林瑜住进了旧时主院,其他的兵士则由林老管家的儿子一一妥善安排。 林老管家已经被林瑜送去了北州府,根据最新的消息,现在老人家正在日日精精神神地看着北州新建起的将军府,就算这个府邸还只是一个空壳子,并没有将军入住,他依旧乐此不彼。 没有将军,不是还有将军夫人么! 苏州府大概是林瑜自起兵进攻以来,唯一一个和兴化府一般,出逃人数相当之少的府城了。兴化府是已经被林瑜犁过数遍,根本没有像样的士绅家族了。 而苏州府则是他们想逃,但是没能逃掉。只能乖乖地返回家中,等着头上的刀落下。 林瑜没有去顾忌身后的松江府、即后世的上海,还有太仓州。之前东番前来的船并不是只有送补给的大船,还有适合在内江航行的舰船。这些舰船会从长江入海口进入,靠海的松江府和太沧州是他们的任务。 主力部队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拿下江宁府、即金陵。 一场场捷报被源源不断地送往了东番,整座岛屿已经彻底绑在了林瑜这一条船上,怎么不由得他们欢欣鼓舞。 连征兵处比起年前也热闹了许多,也幸好兴化那边又送了不少的俘虏过来,否则好些工程进度就要停滞了。 身在东宁府的常柯敏在接到捷报以及元正帝驾崩、大皇子称隆昌帝登基的消息后,先是叹了一口气。 “靖朝大势已去。”他执起一壶酒,对着北方敬了一敬,然后对着地面尽数洒下,算是尽了与元正帝那几年的君臣之情。再多的君臣相得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在他前几年一眼相中了那个小兔崽子当自己的孙女婿之后,他就注定走上了另一条路。 连这句小兔崽子在心里也只能是最后一次骂了,常柯敏遗憾地咂咂嘴,等过些时日,江宁,不,金陵一下,改成南京,与北边朝廷的京师相对,就该改口称吴王了。 “想什么呢?”白知府拎着一壶好酒,看见常柯敏手里端着空壶,地上湿漉漉的样子,只做不见,笑道,“你倒是舍得。”好好一壶醉仙酿,全都喂泥地了,他可不会闻不出来醉仙酿那股特殊的香气。 常柯敏一笑:“有什么省不得的,以后好东西多着呢!” 白师父意味深长,道:“可不是如此。”两人相携进了书房,他熟悉地摸出两个杯子来,“北边的那个大皇子可非人君之相,靖朝大势已去,咱们也能好好的喝一杯。” 之前他又要管着整个东番,又要分出一只眼睛盯着郑氏延平王府,还要负责军备的调度,可把他给忙坏了。现在最后一支船队送了过去,他也能稍稍松口气。 之后,就是例行的补给了,这当面林如海更忙一些。 “你是闲了,我可是要忙起来了。”常柯敏咂了一口酒,道,“闽浙不出意外不会有什么反复,老夫启程的日子也进了。没想到这一辈子还能当一回闽浙总督,也是奇遇。” 常柯敏祖籍福建,按照朝廷避讳,他本是不可能在福建为官的。只是现在林瑜需要一个老成持重之人看着治下丰腴两地,还有谁更适合这个位置呢? 不像是任着原职,只不过权利有所缩水的广东巡抚史瑞。闽浙巡抚、还有总督要么阵亡,要么绝望自杀,没有了主持大局之人。原籍就在福建的常柯敏正合适,有他坐镇,林瑜也能更加放心。 至于常家会不会因此而坐大,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常家的家产有哪些,大概现在没有比林瑜更清楚的人了。更何况,常柯敏是个聪明人,他按照故旧的想法,觉得自己以前明来算的话,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外戚,就算有机会当官,也就现在的这段时间。 就算为了自家姑娘以后的前程,他也会约束好常家人。 但是常柯敏现在还不知道林瑜并没有纳妾的意思,而且,也不是很在乎所谓的外戚不外戚。以后的国家在草创阶段势必会需要大量的人才来打理。 特别是在林瑜摒除了吏目这一条之后,在进攻的过程中,所有这些世代相传的吏目都经过严格的审核,只有没有犯过罪行,或是只有少许属于罚金范畴的吏目才被留了下来,被允许将功折罪。其他的,根据修改过的大明律该杀的杀,该劳改的劳改。特别是关于不正当所得这一范畴,林瑜特地命人做出了增添并亲自修正。 凡是能找到契书,证明自己的受害者,官府会根据吏目的供词酌情从他的家产中划出一部分出来赔偿受害人。 这一条在战乱之中其实并没有被实施,不是不想实施,而是各方面的条件都够不上。人手问题可以解决,但是很多受害人要么早就家破人亡,要么就在战乱中不知离散到什么地方去了。每一次查抄吏目之家,除了偶尔几个能拿出契书还有保人来证明自己的损失的,大多数这些吏目的家财充作了军饷。成为了将军府下给兵工厂的订单,兵工厂也是林瑜的私人产业,所以理论上这只是左手倒右手,但是经过现代教育的都知道这里面的意义不一样。 在林瑜即将拿下江宁府的现在,将军府的公库和林瑜个人的私库已经在他的授意之下逐步分离。就像是他一直说的,财物上的规矩还是一开始就立好的比较好。 湖南的战报来得比林瑜预料中的晚一些,不过好歹来的是好消息。 洪铭泽攻下湖南的长沙府,还没来得及稳定下来给林瑜发捷报,就被心急邀功的湖广总督从湖北发兵给堵了个正着。 幸好他这一批的补给中也包含了相当部分的水泥,洪铭泽是个心细之人,他在问过之后,就带上了这些一麻袋一麻袋并不轻的东西。 也正是这一份细心让他在被围困长沙府的时候,没有城破人亡。在同一时刻,洪铭泽和张忠几乎不约而同、心有灵犀地使用了这个被后世戏称为龟壳的战术。 仰仗着枪炮的犀利,洪铭泽打退了一波又一波的敌军,还充分发扬了奇袭战术,好几次大晚上扰敌,闹得那些旗兵几乎不能好好睡觉。一旦等他们反应过来,洪铭泽的手下早跑了。朝廷兵士手中快要生锈的□□可怜的射程根本就够不着他们。 就这样,洪铭泽还是跟这个顽固的湖广总督耗了快一个月,才一把火烧了对方的粮草,逼退了对方。不过,对方早晚还要卷土重来,所以,洪铭泽只能在长沙府原地等候。 一个月的消耗战,不独那个湖广总督,洪铭泽手中的弹药也快没了。幸好,从广东这边到长沙府的水路一路通达,他这边的消息发出去之后,很快就会有补给送过去。 但是这时候,东番的地理位置对内陆作战的将士们来说,补给线未免拉得有些长了。洪铭泽的遭遇也暴露了补给线太长的弊端,他们不可能一直在沿海打转。 知道这一件事后,林瑜思考了一下,精细的□□制作没办法挪动,只能靠北州的兵工厂。但是,粗糙一点的火炮制作就可以就地取材了,只要那边送来一些学徒就行。北州的火炮制作早几年就进入了铁膜铸炮的阶段,相对于朝廷那边每铸一门炮,就要制作一门的泥膜来要快捷得多。 泥膜是一次性的,而且因为技术的局限性,泥膜制造出来的火炮合格率相当低,只在于十之一二。而铁膜铸炮不仅成材率高,也不需要像泥膜那样,数月才能铸一门,工期大大的缩短。 不过,弹药这个没办法。□□中需要的硫磺在东番有大量的生产,这个可以说是给林瑜省了很多的事。否则,她就不得不想其他的办法来获得硫磺。除了东番之外,四川、青海、甘肃都产硫磺,就是这些地方哪一个都不在林瑜的治下。 后世在评价林瑜的崛起过程争议甚多,但是有一点他们不会有异议。一个是天然优质铁矿产地琼州府、另一个是硫磺产地东番,其中东番的特殊的地理位置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 甚至有人说,当初林瑜前往兴化府也是他百般算计之后的必然结果。这个理论吃的人还挺多,毕竟无论是在正史,还是好些将领早年的手记中,都有显示林瑜是一个运筹帷幄的人。 战场上好些堪称奇迹的结果,在参与过当时军事会议的参谋的笔下就变成了对当时还被称呼为大将军或是吴王的林瑜一面倒的赞美。 林瑜的想法携着那倒霉的两万旗人一并被送去了北州,迎接他们的,将是暗无天日的采矿以及修筑各地工事的生涯。在暂定的决策中,他们这波人属于遇赦不赦的范畴。 说来也是好笑,这些人在杭州府被林瑜赶了出去。他们没有办法,就只好去江宁府,去那边的满城,找各自的亲眷收留。这时候,就算先元正帝那一句非国族也给穿了出来,身为两江总督的额尔谨还真能不顾自己的同胞不成,更何况元正帝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驾崩了呢!龙椅上的皇帝都唤人了,他生前说过什么话就更加没人在意了。现在的这个隆昌帝,可不是是一个在意那个不是很喜欢他的老子的生前圣旨的人。 这一次,江宁城破,他也没有城亡人亡,而是很实诚地混进乱民之中跑了,也没见得隆昌帝下令处置他。也可能是他已经被江宁府的陷落给气坏了,没时间和他计较。 不过,他这么一跑,满城中原本的三万旗人还有从杭州府跑来的两万旗人可跑不了,叫林瑜就像是之前的杭州府一样,给一锅端了。 可笑的是,之前已经投降过的旗人可能以为林瑜还会放他们走,还帮着劝自己的同胞投降。 林瑜听了,笑了一声:“这还投降出经验来了不成?”就下令原地打散,两万人送去北州,三万人他留一万重铸江宁府城墙,另外两万被他送去了杭州府。 常柯敏已经到了杭州,他现在身兼闽浙总督,自然会对各地的要求来分配这些免费的劳动力。 随着常柯敏一道前来的,还有常子茜以及原本林瑜身边伺候的人。 这个狡猾的老家伙还另有一层他自己的心思,如今年已过,林瑜和常子茜的年纪都过了十八,也该是有个继承人的时候了。有了嫡长子,下面的人岂不是会更加安心。 林瑜看着常柯敏信中毫不遮掩的催着要重外孙子的话,一脸无奈的将手中的信件交给边上伺候的白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下了江宁府之后,众人对他的态度就更加恭敬了一些。 也不是说以前就不恭敬,可是现在的话,却更多了一些别的味道。要说畏惧算不上,不说那些从小伴着他一道长大的人,其他人跟他相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从不随意定夺人生死的秉性他们还不知道吗?可偏偏在他的面前,所有人就好像不自觉得就变得更加规矩,也更加的谨言慎行。 原本还敢和他开开玩笑的参谋见了他也不再随意说笑了,这还是他没有打下整个国家呢,连江南都还差了一哆嗦,就这样了。可见,他要让皇权这个概念从百姓的心底消失可谓是任重而道远。 林瑜叹了一声,叫常子茜听见了还以为有什么军情大事,小心翼翼的一问,林瑜就捡着一些能说的说了,她倒好,听完之后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他一顿。 “夫君这是当局者迷。”笑完了,她指了指地面,这里是府衙充作的将军府,道,“江宁府乃是六朝古都,也是前朝旧都,意义如何不言而喻。他们会这样,也是相信您能够带着他们登上更高的位置,这不是一件好事么?” 林瑜眨眨眼,一愣,道:“这么说……也对?”他正要继续开口说什么,就听外头有人来报。 “大将军,王子腾不低河南旗兵,一路溃败,已经逃向陕西方向。” 第97章 常子茜没有在江宁带多长的时间,随着林瑜重整武备进攻安徽, 她就带着人重新回了东番。 林瑜主力西进, 张忠率一路围剿江西,按照计划, 他们两路大军会在湖北会师, 分担身在湖南的洪铭泽的压力, 让他不至于被死死地压|在长沙府。 原本, 林瑜的计划是他们两路大军进入湖北。不过, 王子腾的消息一传过来, 他就改变了主意。 这时候河南总督追着王子腾进入陕西,河南腹地空虚,林瑜正好率军奇袭, 而湖广那边,洪铭泽在长沙暂时动不了, 相对的,湖广总督也碍于这么一支大军在自己的身侧盘踞也不能擅动。 那里的局面既然已经僵住了, 那干脆再僵一段时间,也好给林瑜争取更多的时间。 不过, 林瑜这边一动,北边的隆昌帝终于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的兔子,蹭的一下窜的了起来。 他在元正帝还有众位弟弟的威胁之下忍了这么长的时间, 终于在乌拉一族的支持下如愿以偿地坐上了这个位置, 只可惜他父亲留给他的不是一个完整的江山。 隆昌帝接手的其实不过是半壁江山,趁着他们内斗的这一段时间, 来自东番的反军已经基本上控制了长江以南的地区,俗称江南。 大靖朝的钱袋子给漏了一大半,他一边心疼,一边更加不愿意将到手的山西晋商捐献来的数百万两银子丢进军备之中,连个响都听不见。 说实在的,他是荒淫,但是他不是蠢。东番的反贼火器之利前所未闻,这时候他唯有稳住反贼,许他南方之治,许以王爵,保住剩下的祖宗基业才是要紧。等休养生息个十来年,他手中的火炮利器堪比反贼之时,便是他重整山河之时。 想法挺美好的,在朝堂之上也颇获得了一些朝臣的支持。甚至,封林瑜王爵的圣旨都已经拟好,并发了出去。只要林瑜愿意放弃北进,和朝廷划江而治,本朝就愿意封他为世袭罔替的铁帽子异姓亲王。只可惜,谁都不是傻子。 包括当初科举晋身,兴化府那一次授散阶,林瑜这还是第三次接到圣旨。他颇为新奇地打量了来宣圣旨的人,还是个老熟人,正是原闽浙巡抚简巡抚。不过,这时候他已经是荣升礼部尚书。就算是林瑜也不得不说,这个老家伙的钻营功夫相当不错。 他看都没看手中的圣旨一眼就扔在了一边,问道:“简尚书既然能够在那样的情况之下还能调回京城,升做尚书。这种区区传旨的小事,怎么又劳烦尚书亲入虎穴一趟?” 简尚书恍若没有看见林瑜对待圣旨那样的轻慢的动作,面皮都不动一下地反问道:“哦,大将军觉得这里可是龙潭虎穴?” 林瑜可没有这个心思和人打机锋,现在的他也足以对自己并不喜欢的活动表示拒绝,而不是像一开始那样不得不妥协:“这要看你们怎么想,众所周知,本将军治下法无禁止则不纠,你觉得自己可有犯了哪一条不成?” 简尚书见林瑜不接茬,便道:“简某自认出仕以来从未有害百姓之心,也未尝试过踏足律法之禁。”他一边仔细地看着对面林瑜在烛光的掩映之下不甚清晰的神色,一边道,“大将军如此行为,是不愿意接受我朝皇帝之册封?” 他说道这里,声音陡然变得高起来,道:“我朝疆域辽阔,兵将众多,能人无数。大将军既有善待百姓之心,何必又擅开边衅,陷万民与水火。”一指瑜手边的玉轴圣旨,“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爵,就如郑家在东番故事,还不够吗?” 见林瑜无动于衷,乃至于边上所有的将士全都毫无动摇的神情,他也丝毫不觉得自己唱着出独角戏有多么的难堪,缓和了一下声气道:“横竖大将军已经打下了这么大的基业,堪比旧时诸侯,何不就此顺水推舟呢?” 林瑜放下了撑着腮帮子的胳膊,道:“如果本将军真的就此顺水推舟了,简尚书也正好回去交差,从此平步青云不说,还会青史留名。”他见简尚书抬起了眼睛看他,继续道,“如果本将军不愿意,简尚书正好威武不屈一番,以后本将军是龙是虫,你都能即捞了好名声又得了实惠。当然,也有可能我一怒之下把你斩了,不过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也算准了我非滥杀之人,走这一趟虽有风险,但是稳赚不赔,是也不是?” 简尚书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种事情不是一向是心照不宣的么,哪有像这样全都说出来的。不过,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他也不狡辩,只苦笑一声就接着道:“大将军明鉴,这一点的小心思叫您见笑了,但是简某之前所说句句出自肺腑。” 林瑜轻笑一声,问身边的人道:“简尚书是哪里人?” 简海钧顿了顿,就见一个年轻人托着一个木制的板子,上面夹着好些的纸张,大概是关于他家族的内容。他看也不看地张口就道:“简家明末时崛起,如今按地域分南北两支。南简在福建,北简在河南。简尚书出身北简,家族人口两百三十又一口,如果今年肚子里的出生,那就是两百三十六口人,如今在开封府附郭祥符县过活。” 听到这里,简海钧的脸上已经毫无表情:“大将军这是何意。” “别紧张,只是在进攻之前的例行检查罢了。”林瑜伸手,刚才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忙将手中的档案递给他,“不独你简家,还有南阳陆家、陈州谢家。”林瑜翻着那档案上的内容,说出来的信息叫简海钧的所有的小心思全都消散了一干二净。原本的一颗算计之心也仿佛想一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搁在胃上。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势力能够做到的了,就算是他自己,对族里有多少人根本就不是很清楚,更遑论对方连有多少孕妇都调查了个一清二楚。其他几族的消息他不是很清楚,但是就他所知,和林瑜说出来的也是丝丝入扣,完全对得上号,甚至对方还更加详细。 而这时候,他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出金陵。只是,据说他的先头部队已经进了安徽境内。但是离着河南还有着一段很远的距离。 “大将军难道想要效仿前明之时东西两厂故事吗?”简海钧忍不住出口质问道,他越细想越觉得惊恐,这是唯一的解释,否则他怎么可能做到做到这种事,“难道大将军不知道前明宦官之祸?朱明倾颓,这样的前车之鉴,您要重蹈覆辙吗?” “不要简单的将前明的覆灭归类于所谓的党争还有那些宦官。”林瑜的脸色冷了下来,“陪着崇祯帝走到最后的,也不过是一群宦官而已。”他是不打算为了所谓的血统干净,启用宦官来人为的制造残缺。有这样的壮劳力干什么不好,非要进宫。再者,林瑜也不觉得这样的人就不是男人了。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打着劝诫的旗号,想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这个时代没有人能比拥有着后世数百年目光的林瑜更清楚,前明覆灭的原因了。 “难道大将军此行就算得上明智吗?”简海钧知道自己这一行算是彻底失败了,干脆抬头大声质问道,“锦衣卫之祸天下人皆知,冤杀多少士大夫!” 林瑜看了他一眼,笑道:“听这声气,简尚书也是觉得北边的伪朝已经江河日下了,否则何必这么激动。”简尚书神色一僵,满腔的愤懑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差点没叫别胡扯好歹来。 “你说的这些我未必不知,但是所谓的士大夫到底为什么畏惧锦衣卫,乃至他们臭名昭著,我也知。”林瑜站起身,他还要去一趟西山书院,“有时候,我还真是很羡慕始皇帝,至少他的治下,没有那么多的贪官污吏。” 秦法严苛是一回事,但是不得不说同样有着有效的一面。 当然,最重要的是,听林瑜这么一说之后,简海钧原本还觉得完全不能接受的他想象中地锦衣卫,相比之下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 见状,林瑜肚里暗笑一声,然后邀请道:“不知简巡抚可愿意陪本将军去一趟西山书院,那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相比是一个暂居的好地方。” 林瑜之所以没有跟着先头部队离开,是因为他还要拜访一下这一回被吓得不轻的便宜师父。原本已经安排好给他换个身份假死,但是阴差阳错之下林瑜的身份一直没有被暴露,留在这边的人手也就暗暗地潜伏在书院里头。这一回林瑜大举进攻金陵,坐镇的两江总督可没有什么君子之气,讲究一个不连坐。林瑜这边一动,他就第一时间派人去西山书院,试图抓住辛翰林,用来威胁林瑜。 就算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样的法子可能不会好用,毕竟在他们的眼中,林瑜深受皇恩还能做出谋反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必定是一个当世枭雄。历史上的枭雄又有哪一个会为了一个人而断送自己的大业的。君不见,汉高帝刘邦面对着欲杀自己父亲而烹之的项羽,面不改色地喊出了分我一杯羹这样的话。 面对亲生父亲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没有相处多长时间的名义上的师父。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想要借此来赌一把。赌徒的心理皆是相似的:没准这一把的运气就好呢?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连做一个赌徒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们连筹码都没有找到。 西山书院会取这个名字,有一个很接地气的原因,就是这座书院就建在山中。潜伏在疏远里头的人在得到林瑜即将过来的消息之后,就第一时间摸进了辛翰林的院长小院,劝说他带着书院众位学子躲进山中。山里头甚至已经有他备好了的生活用品,足够这点人多上个十天半个月的。 他甚至不需要像常柯敏和林如海二人一样去东番,只要坚持到林瑜攻下金陵就行。 所以,当两江总督派的人过来时,看到的就是一座人去楼空的书院。愤懑之下,他们原本还想着一把火烧了这里,但是暗中冷不丁的几枪唬得他们脚不点地的跑了。 两江总督见他们无功而返,都没来得及治他们的罪,城外的另一波攻势就开始了,他不得不慎重地考虑逃跑的问题,也就更没什么心思去想什么书院。 这一座书院才在战火中得以保留,并留存到了后世。 打下金陵城后,因为城中还不算稳定,分派五万多的旗人又花费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他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出来,离开之前总要去看一看。 现在这个时机正好,把简海钧也带上,这条老狐狸放在西山书院也合适。 简海钧沉吟了一会儿,心里暗叹一声,无论是先前的小心思还是自己更看好这一方的事都叫人家给试出来了,还有什么好矫情的。便从善如流的站起身,行了一个大礼,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等林瑜到的时候,西山书院已经恢复了平时的作息,该念书的念书,该教书的教书,在战火刚过去的时候,一派独立于世外的安详的样子。唯有在林瑜带着身后的着甲兵士走过的时候,才能引来一些不一样的目光。 自典山和聂桓被林瑜派去了蜀中联络白莲教的时候,黄仲就连夜安排了两个最精锐的战士到林瑜的身边。他们可以一天着轻甲而恍若无物,同时还不影响行动。 也不知道他们那边的情况如何了,林瑜想着,他未必就一定需要这些人来打手,但是,如果有一个势力能代替王子腾来牵制朝廷的兵力,对他来说再好不过。 这时候王子腾后退去了陕西,哪里一向以民风彪悍著称,先让他充当一回先锋军也好。林瑜盘算着,按照苏木传回来的消息看,其人虽败,但是后撤并不散乱,尚有一战之力。而河南和陕西临近,追击他的又是河南总督,某种程度上来说,林瑜这是给王子腾解了围。 如果,到那时候王子腾还不主动前来投效,也就不用手下留情了。 王子腾自然不是这般不智之人,就像是他一开始考虑的那样,既然事不可为,还有林瑜那边的一条后路可以走。 至于京城那边已经被满门抄斩、一个不剩的家人,大丈夫何患无妻! 这时候京城中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贾王史薛中,王家族诛,别说妇女稚童了,一个都没被放过。绝望的王子腾夫人倒松了一口气,找了个机会,带着自己的女儿服毒死了。在她的心里,相比起死亡,被充进教坊司被众人践踏无疑是一个更可怕的结局。 贾家倒还好,如今众人皆在狱中,因为贾母的这一层关系,朝中很有几个人替贾家说了几句话,就算贾家的几个小的一起消失不见了,也被一句去金陵游学给糊弄了过去。带领着兵士查抄贾家的北静郡王、还有那些隐晦地替贾家说话的人用心如何,不问可知。 隆昌帝得了四家查抄出来的金银,尤其是王家的大比财货珍稀,心中大畅,也就没有多计较。他哪里知道这些他根本看不上的汉臣同样觉得靖朝已经日薄西山,正在给自己找退路呢! 史家和薛家一般,在京中的男丁入狱,女眷进了狱神庙。彼此之间倒是有个照应,刘姥姥、贾芸还有醉金刚倪二他们也正想法子照顾着。 只可怜了冯家,因为当初冯唐老将军拒绝了隆昌帝的招揽,在京城这一场宫变中,一家上下尽数被杀,唯有之前被送出去的冯紫英逃得了一命。 所以,当林瑜看见一个跪在他面前,双目通红的老熟人的时候,就不怎么意外了。 他伸手去扶,只觉冯紫英在地上跪得死死的,一扭头就见一边的柳湘莲对他无奈地摇摇头,脸上尽是不忍的神色。冯家和隆昌帝之间的这一份仇是结死了的,恐怕现在就算是林瑜都没有冯紫英那样希望隆昌帝死。 “军中自有法度,若你只是想要报仇,从军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林瑜知道他现在怒火上头,不是不理解,但是这时候从他进军营就是叫他送死。 冯紫英猛地抬头盯着林瑜,双目之中竟是血丝:“我愿为一先锋军,葬送他剩下的这半壁江山!” 林瑜摇摇头,手腕一使劲,将人从地上拖起来,道:“首先,在我治下非祭天这样的大礼,无须跪礼。其次。”他看着一脸倔强的冯紫英,叹道,“就怕你是这样的想法,军中死亡率再低也架不住你这么不把当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他对柳湘莲招招手,道:“你怎么说,是从军还是有别的想法?” 柳湘莲忙挥挥手道:“我兵法不成,枪法也没训练过,还不如留在这里,替你看着这个金陵城,就如兴化府那时一样。”他一指冯紫英,道,“别看他这样,打小兵法最好,人我就交给你了!” 说完,一溜烟跑了。 林瑜也不见怪,在兴化府相处了那么久,还能不知道他什么性子不成,叫他在军中一板一眼地过活的确不符合他的性子。发挥他的长处,收拾一样这个金陵城下的蛇鼠虫蚁倒是正合适。 他考虑了一下,是不是给他几个人重整一下金陵的治安,一转头看见身边这个一副报完仇他就可以去死了的表情的人,头疼地揉了揉脑袋。 幸好,对这样的人他也不是没有经验,当初苏木的情况和冯紫英虽然不大一样,但是也差不离。这时候,给他一点事情做,忙得他没有胡思乱想的功夫就好了。 于是,他招来了黄仲:“人我交给你了,给我往死里操练,什么时候活过来了再和我说话。”普通兵士的训练量不大适合这些资质上佳的人,交给黄仲正合适,他不是一直抱怨着好苗子太少了么,正好给他一个。 黄仲挑剔地看了眼冯紫英,一句话也不多说,向着林瑜行了一礼拎着人就走。 是金子哪儿都会发光这个定理用在冯紫英的身上还挺适合,他天生就是适合战场的人,被黄仲一调|教,很快就在他的手下升上了百户。后来,更是一次又一次的立功,他的射击能力可能不如他那些一直摸枪的同袍,但是他的指挥能力却更甚他人。 不客气的说,黄仲能够带领这样的一支奇袭的小队,闹得北边的将领们出现在战场之上时身边都必须围满了一圈的人。但是,冯紫英却是一个能领着兵士和旗兵们在战场上正面杠的合格的将领,玩起计策来更是如臂指使。 京城中的消息飞速的传到了兴化府、传到了东番、北州。相比于因为林瑜拿下金陵而欢天喜地的众人,王熙凤当场就晕了过去,全族抄斩啊!就算她心中已经有了预料,但是当事情真的这么发生的时候,她难免怨恨其了原本她视作靠山的叔父。同样是谋反,人家瑜哥儿就能将几家老小安排得稳稳当当的,怎么他就能这么无情无义。明知道京城中的家人一个也逃不过,还是毅然决然地做了这样的决定。 这么一晕,贾琏忙请来大夫一看,却发现了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因着这一段时间一直神思不属地忧虑北方,她们才没有发觉。 贾琏看着凤姐儿一张遍布泪痕的黄黄的脸,又念着她又怀上了身子,这一段日子以来所有的不高兴全都抛在了脑后。 他也不敢说什么有了身子要小心,这边也没有一个老成可靠的长辈这样戳人心窝子的话,小心地道:“北州那边的大夫要好些,我送你去姑妈那边去罢,也散散心。” 柳秋池已经知道了北边发生的事情,见贾琏过来请假,什么都没有说地批准了。贾琏就带着王熙凤跑去了北州林如海的府上。 不过,他们还没有摸上林家的门槛,就被告知林家的主子这时候都不在家中。 出示了身份证明之后,贾琏先带着王熙凤安顿下来,这才向带他们进来的夫人打听。这才知道,贾敏在北州已经成了第一所女中学的校长,也像男子一样上衙。 不过,今天她却不是为了这个出去,而是去了将军府。 将军府上这是传出了好消息,所以贾敏这个代了一半母职的夫家人就带着黛玉一道来了将军府。 这时候府上娘家人夫家人都齐活了,不过,两家都不是高调的人家,常子茜这一胎有非常要紧,所以知道的也就常子茜的祖母、母亲两个人并夫家的贾敏、黛玉两人。 按理来说,黛玉一个未嫁姑娘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并不合适。不过,在北州呆了一段时间之后,贾敏自己都出去做起了女校长,怎么又会拘着黛玉呢。半大的姑娘体会到了北州的自由,乐坏了。平时只要她身边带足了人,她的母亲就不会约束她出门走走。 当然,她也很懂事地从不走远。聪慧如她也知道现在开始她的身份不一样了,并非她就因此而感到自傲。若她是这样的人,她何必还在女校里头天天和那些平民女子混在一起,并乐于教给她们她所有的知识。 只是,身份的不一样意味着她越是谨言慎行、注意自己的安全,就是给前头征战的堂哥减少麻烦。这是一种必须,特别是在林瑜下了金陵之后。 和林瑜这一片喜报连连相比,如今京城中的朝堂之上一片萧瑟。汉臣基本上已经不在说话了,横竖隆昌帝相比起他们的声音,更愿意听信满臣的话。 林瑜进攻安徽的行为表明了他们完全没有将那一张圣旨刊载了眼里,他们的胃口也远远不止如南宋故事一般,偏安江南一隅。 甚至,林瑜大军过去,地方官员也和过去的官员不一样。一开始,林瑜每攻克一个县城,就有一个知县自尽殉国,就连在他余威犹在的兴化府也是如此。后来,官员们也不自尽了,改为消失。朝廷对这样的官员也没有办法,难道还能杀尽天下官员不成。 现在倒好,林瑜大军一过,除了少少几个忠肝义胆的愿意振臂一呼组织团练,试图博一个抗击反贼的义名之外,更多的官员选择闻风而降。 如今朝堂之上的明眼人心中无一不在叹息,早说不能下那样的圣旨,划江而治!亏隆昌帝说得出来,这不就是割地么。如今一被宣扬出去,全天下谁不知道朝廷怂了。对这样的朝廷还能有什么信心可言,可不就是投降么? 现在知道急了,又有什么用? 中极殿汉学士耷拉着眼皮抬也不抬,不愿意看见隆昌帝那一副烧着了屁|股的样子,心里暗自盘算着怎么给家族安排一条退路。想到这里,他就对着抢了底下人的活,亲自跑去金陵宣旨的简海钧咬牙不已。这本是他安排给自家最出息的小孙子的活,没想到被这个老不要脸的截胡了。 什么上朝脸面、□□威严,都是放屁!也就糊弄糊弄上面的那个没脑子的傻子,他心里嘲讽着,看看,没有了汉臣,谁还能提皇帝出谋划策。瞧那些满臣们出得都是什么馊主意,嫌自己屁|股底下的龙椅还没来得及坐热是吧? 对面又不是傻子,这样的圣旨都下来了,还能不乘胜追击?更何况,他也听说了,贼军火炮几倍利于朝廷,从东番那边来的弹药源源不断,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贼军占据的疆域还不是很大,他对这个朝廷也没了信心。 如果,换了一个人做这个龙椅的话,说是重整河山他还相信几分。想着被圈禁在王府中的四王爷,这个老臣心里叹了口气。 天不佑靖朝啊! 隆昌帝本就不是什么很有策略的一个人,换做太平年间,也算不上一个中庸之君,在这样山河烽烟四起的情况下,他更是抓瞎了。 就在他艰难地想要将吞进口中的影子吐出来,交与将领们充作军饷使费的时候,又一个坏消息被报到了朝堂之上。 川中一直不怎么安稳的白莲教反了。 朝堂上现在连哗然的力气都没有了,好些老臣连闻都没有多问一句。山河不宁,各处起烽烟不是正常的情况么?白莲教一向暗蓄反志,有这么一天实在没什么好惊讶的。 这时候,隆昌帝做了一件叫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他将朝政扔给了重回朝堂,并升为太傅的乌拉建贤,自己躲进了深宫之中,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 建贤心中作何感想不好说,朝堂上的人也不知道,白莲教就算早有反志,但是经过前几年兴化府失败的一场,他们对于对此有着脱不开关系的林瑜很有意见,也更加谨慎。 不过,在看到靖朝果然根基动摇之后,他们看在白|花|花的银子的面子上,果然也跟着动摇了。这样才有了被后世称为压垮了靖朝这条大船最后一根稻草的川中白莲之变。 关于这一点,也有学者有着不一样的观点,他们觉得在元正帝驾崩的那一场宫变才是真正让靖朝无药可救的关键因素,就算在隆昌帝退避宫中之后,满臣中的‘有识之士’眼看着江山真的要被龙椅上的这个皇帝给作完了,联合上下,又来了一场宫变。 然而,这一场宫变却是失败的。 隆昌帝本是暴虐之人,他怎么可能真的将能够威胁到自己、又在群臣中有着良好印象的四王爷给留下来呢?圈禁不过是一个假象,众臣眼中、尤其在现在这个隆昌帝对比之下俨然有着明君之相的忠仁王爷早在之前的那一场宫变之中就没了性命,连尸体也不知被丢往何处了。 经此一事,京城中又是几日的流血之变。 在隆昌帝的心中,白莲教也好,林瑜也罢,都远在天边。唯有近在眼前的威胁是绝对不能忍的,他就算要死,也要死在这个龙椅之上。 当然他还没活够呢,建了一小半的园子已经停了下来。剩下的金银他要全部带走,就算不在中原这个花花之地,有了那些他依旧能活得很好。 再说,等林瑜打到京城来,还有好几年的功夫呢,他饮了一口下面进贡上来的醉仙酿,迷蒙着一双醉眼这么想到。 醉仙酿是好酒,还是卯兔亲手交到那些来索要进贡之物的兵士手上的。毒?当然没有毒。 卯兔看着心满意足地离开的兵士笑眯眯的想到,这么好的一个皇帝,他怎么能舍得让他死了呢?大将军给得消息可是一锅端,而不是让这些人有了另一个主心骨之后卷包袱北逃。 所以,他不希望隆昌帝死,反而希望他能活得好好的,直到最后一刻。 当京城的又一次流血之变发生的时候,林瑜还在陕西,他即刻发出紧急军令,命东番的补给船往松江府发去。而且,这一回不独是补给船,还有高大的战舰。 隆昌帝像是一个胆小鬼一样,不愿意再派出京旗,让他的这些亲信护卫着自己才能睡得着。这固然给林瑜打下其他的地方提供了方便,可以说各地无论绿营兵还是旗兵的抵抗精神脆弱的惊人。如果说,旗兵因为自己的身份还愿意稍稍拿起武器来抵抗一下的话,绿营可以说是连武器都不愿意拿了。这时候,可不会有人再去计较他们当逃兵。 同样的,在另一个方面来说,给林瑜攻打京城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整整五万的京旗全都囤在京师的周围,整个京城就像是一个刺猬一样扎手。 不过,这时候林瑜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事,他坐在营帐之中,在见过苏木之后,听他讲了跟着王子腾的一路见闻。 王子腾一开始的确是风光的,甚至太原府有着一家大名鼎鼎的晋商,他很是查抄了好些银两和粮草。维持他一万人的消耗堪称绰绰有余。不过,就算他抓了再多的丁壮,在河南总督率领着数倍于他的兵士的压力之下,他小胜几场之后,就开始溃败。 他老于城府,本就有了带兵投靠林瑜之心,就留了一个心眼,一路上抛弃了那些不合格的丁壮,带着原本手下的兵士向陕西逃去。 按照他的想法,从陕西一路南撤,凭借手上苏木这一张王牌,到了湖南也就安全了。到时候,看在他手上兵士不多的情况之下,他花一些脑筋,还能保全这些精兵。乱世之中,有兵即有权。 没想到,林瑜会一路西进,直接将他堵住了。他也是个干脆的,就算再忐忑与自己那一万将士,暂时也要先过了眼前这一关。 直接扯旗造反,可不是当初林瑜提供给他的选择。 第98章 当贾家的几个小的来到兴化府的时候,正巧赶上贾琏一家去了北州, 柳秋池遣了人帮着这些少爷姑娘们安顿去。前一段时间兴化府被围了这么久, 幸好正赶在秋收之后,没有耽搁了春耕。不过, 兴化府已经在老农的指点之下渐渐地能做到一年三熟, 今年打了这么一仗, 城外的土地被糟蹋地厉害, 三熟是不敢说了, 但是原本的两熟却是需要保证的。 所以, 当贾家的一个小子自己来找他,他一开始还是有些不耐烦的。毕竟看在林如海夫人的面子上,好些官员愿意讨好一下贾家人。但是, 柳秋池这样一开始就在林瑜手下的人却不用,他现在虽然只是兴化府一府之地的知府, 但是谁不知道他以后前程无限。 名义上来说,东番才是林瑜的龙兴之地, 但东番身上过于明显的郑氏痕迹让这一点打了折扣。真要说起来,北州才是真正的林瑜一手打造起来的城市, 是他开始崛起的地方。 不过兴化府固然比不得北州,有一点却是特殊,林瑜是这个府城上一任的地方官。光凭这一点, 柳秋池得到的瞩目就不下于北州的辛宗平。 是以, 对于贾家人,他是很没必要讨好的。 百忙之中, 他空出了一只耳朵来,愿意听一听那些少爷又有什么吩咐。 出乎他意料的是,来找他的并不是年纪最大的贾宝玉,而是稍小一些的贾环贾三爷。说出口的要求,也让柳秋池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你要去北州的孤儿院?” “正是如此。”贾环偷偷的溜出来就是为了找接待他们的人口中前程可期的柳知府,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在人生地不熟的兴化府,想要去防卫严密的北州,只有柳知府这样的人亲自介绍,才能有这样的机会,也更加的安全。 “就算贾家散了,贾琏还在,你的兄弟姐妹还在,何必去孤儿院。那里可不是是什么享福的好地方,你一个少爷怕是过不惯那样的日子。”柳秋池说得是实话,林瑜治下的孤儿院虽然让街面上的所有孤儿小有所养,但是那里向来实施的是军事化的管理,严苛得很。 而且,北州的孤儿院和别的地方的还不一样,他们在接受军事化管理的同时,学习和生活也是在院里完成的,并不会去上普通的小学,小学之后还有直升的中学,六年中学上完之后才会被放进社会。 这个孤儿院的灵感来自于林瑜对于西汉之时羽林孤儿的印象,秦汉之时,凡从军者,必须是良家子。那时候才是真正的从军光荣,要是身份够不上,还不能当兵。尤其在汉朝,想要进羽林军相当之严苛。其中一部分,就是战死的羽林军留下的孤儿。他们继续被皇帝收容在上林苑,接受教育,成材之后就是现成的兵源。 那里是林瑜的大本营,那些孩子在接受严苛的教育出来之后,一般都选择直接进军营。而他们进了军营少说也能当上一个队长,再往上考就是参谋。若是不合适进军营的,至少也有一个乡官的出身。 这一批的孩子对着林瑜一向最忠心,打小培养起来的,各处用起来也放心。 柳秋池想到这里不免上下打量了这个身量不足的贾环一眼,心道他倒是有眼光,知道要去北州的孤儿院。现在,那些个从小学中毕业出来,还准备进一步深造的哪一个不是盯着那里的位置。 当然,在这样草创的阶段处处是机会,只要有学问,不独哪里出身,他们的未来总比后世大学士多如狗时明亮得多。 他转念一想,这些少爷姑娘这才刚来,恐怕也没机会打听什么。知道北州的孤儿院,也应该只是听见招待的人顺口这么一说就记住了,又劝道:“你家人还在,也够不上孤儿这样的标准。” 贾环脸色苍白了一些,但是却还是躬身施了一礼,道:“不瞒柳知府,小子不过是一个庶子,在原本的府中本就人人皆可骂之。之前……”他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半分愤恨半分感激的神色来,“要不是大伯父替我说了一句话,只怕我这时候已经陷在京城出不来了。”相反,哪怕赵姨娘再怎么苦求,他的所谓的父亲怎么也不愿意松口。 他定了定神,努力地显示出自己的价值来:“小子并没有什么金银,但好歹还有这个有用之身,愿意为大将军效劳!”没有金银是真也是假,假在于当初老祖宗在他们临行前还是分了他一千银的,真却在于他并不愿意拿着些银子。这些金银全都掌管在他的姐姐这一届女流手中,老祖宗见她巾帼不让须眉,宝玉又是那样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样,就叫探春到了兴化府后交给贾琏,怎么分派也已经写下了签子。 不过,这一路上,贾环看着他这个亲姐姐把他当成贼一样防着,本就冷了的心更是掉进了冰窟中一般,更是坚定他出去自己独立的念想。 这样的家人又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现在看来,还不如没有呢,至少孤儿的话,他就能去孤儿院,也不用再看着他们的脸色过活。 他看着柳秋池,沉默了一下,问道:“只要是没有家人就可以了,对吗?” 柳秋池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叹了口气,他父亲没有妾,但是他也见惯了大家族中那些姨娘庶子的可怜之处,好歹眼前这个还想着自力更生,便道:“你准备如何做?” 贾环轻描淡写道:“小子愿意改名换姓,此生再不姓贾!” 这在现代是一件行不通的事,毕竟贾环还没有成年。就算因为林瑜治下急需人才的原因,成年的年龄被放宽到了十六岁,这个年纪也不是现在才十岁的贾环能够得上的。不过,也正是现在这样的时候,反倒有可操作的余地。 柳秋池听了,先是考较了他的学问,从他这个年纪来说,的确是不错了,难得的是这一份心气。便心道,若是他不同意,他一时不忿,反而一走了之,之后恐怕还要麻烦,也浪费了这个不错的苗子。 于是就想吓一吓他道:“孤儿院的艰辛非常人可以想象,你可是打定主意了?原本你是贾家的三少爷,林大人的侄子,以后就是什么都不做,前程如何,你心中自知。可这么一改就再无回旋的余地,贾家再大的风光再与你无关。” 贾环便一笑道:“我自然知道,但是宝玉有这个命做富贵闲人,我没有,只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了!” “好一个吃得苦中苦。”柳秋池抚掌而笑,道,“只要你吃得苦,如今到处都是机会,何愁不能成为人上人?” 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安慰道:“你放心,新的户籍之事我这就交代下去办。你先回去,将该说的也说了,也省了日后的麻烦。” 贾环一听,心中略定了定,知道这样的人必不会拿自己玩笑,深深一礼,道:“如此,多谢柳大人劳心。” 柳秋池看着他瘦小的身影,心里叹了一声,喊了一个门子过来,送他回去。自己折身拿了一张纸来,给辛宗平写信。请他找空告知林如海,再由林如海叫贾敏知道。 这般周折也是无奈之举,柳秋池总不好直接写信给贾敏。北州风气较之朝廷是要开放许多,但是却没有无缘无故给人女眷写信的道理。林如海身在军机重地,信件进不去,他也和林如海不是很熟悉,不如叫辛宗平转达。 他内心更愿意帮这个贾家庶子一把,但是,总不能就这么一声不吭的把事给干了。而贾琏现在忙着一个孕妻,在他的心里也不足以做主这样的大事,还不如直接问贾环正经的姑父姑母。 是夜,林如海回了一趟府上。这时候贾敏已经从将军府回来了,那边的事情虽然要紧但是也机密,总不好经常去。贾敏即使不大放心,但是将军府上已经准备下了妇科圣手,她也只好一边维持着正常的去女中学的频率,一边抽时间去将军府府上。 倒是黛玉,这一段时间已经请了假,常常去将军府上呆着,陪着常子茜。她一个未嫁的小姑娘并不引人注目,也好陪着她一道说说话,也能解解闷。 林如海今日回府本就是轮到了沐休之日,是以贾敏并不引以为怪。不防头他张口道:“宝玉他们几个小的已经到了兴化府,全都安安全全的。京城中的贾家也还好,大小舅兄都在狱中,女眷关押在狱神庙,暂时不妨。” 贾敏手一顿,心一松,一开口就是:“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林如海听得笑了,道:“你倒好,佛祖三清都念到了,可见万无一失。”随即想到柳秋池那边来的消息,收了笑道,“只是有一桩,你听了莫要生气。”便将贾环的话一一地说了。 无怪乎他要先安慰一句,实在是这年头逐出宗族本身就是一项非常重的惩罚。贾环这般自己要求,甚至不惜改名换姓充作孤儿,更是说明他对这个家族毫无留恋之情。这在重视家族的时代已经不仅仅是被人戳脊梁骨的事情了,称不上大逆不道但也叫人冷目相对。 君不见,即使是林瑜在姑苏的时候,因着和族人不甚来往而被族人暗地里说。即使他每年都拿出一部分的财物都没养出几分感激之心,直到他考中了状元,牌坊立起来才有了好转。 贾环此举在后世尚且要被人指指点点,暗中唾骂,更何况于更注重宗族关系的现在。 林如海是皱眉的,却并非想要责怪贾环,他也算得上是人情达练,自然知道里头文章。只是,他觉得贾环根本不需要做得这般绝。既然有了自立之心,何必再计较这一些的关系。以后有出息了,贾家的人还能拿他怎么办不成? “也罢了!”却听贾敏叹了一声,却是默认了的意思,她目中怀念显然是想起了过去,她不是没有庶出的姐姐,但是这四个姐姐远嫁之后就再无音信了。她是嫡出,却也记得大姐沉默而温柔的笑容。贾家的庶子活成什么样子她能不知道,既然他有心,何不成全了他。横竖在北州,她也能在暗中关照一下。 如此,林如海只好按着夫人的意思给柳秋池发了一封信。柳秋池见了,叹一声,便亲自上门去领贾环。 贾环正在贾琏府上忐忑地等着,听见门子传说,有人来寻,心中一颗大石终于落了地。 这时候也没什么丫鬟婆子伺候了,倒不是说没有,只是先紧着宝玉,几个姑娘那边都是其次,更别说他这么一个透明人了。他翻出一件棉布衣衫来,这还是他在外头接了一些抄书的活计才攒下来的。按说这时候,新版印刷已经从北州传了过来,但是就是有文人更喜欢手抄的书籍,因此给得价也要比往年要高,贾环这才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攒够买这一身衣裳的钱。 他说不要贾家的银钱,那就连一丝儿布帛都不带走。这也是他一个少年小小的倔强的坚持,或许在数十年后回过头来再看,会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天真过分,但是这时候,贾环是真的当作一项天一般大的事去做的。 只见他认认真真的将这一身的棉衣裳打理整齐了,折身走进了探春起居的院子之中。 兴化府向来暖和,这时候探春正和两个姊妹开着窗户,靠在榻上做一些活计。也不是就差了这些银钱,她们走的时候除了带不走的东西,一些心爱之物、金银细软是随身带上的,更是带走了老祖宗贾母大半的家底。就算不能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了,但是俭省一些,还是要比大多数的人家强。 迎春正好看见贾环走过来,便招呼道:“环弟快来,这边有果子吃。”贾环就不由自主地对她笑了笑,除了基本没什么影响的元春,迎春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姐,就算她常被下人说是针戳一下不会叫唤的木头人,但是在贾环心中却也是难得会温柔待他的人。 迎春一边招呼着,一边眼光细心的落在贾环的身上,她眼中闪过惊讶,再一看贾环郑重的脸色,不由得有些沉默下来。她只是软,不是傻,一个心中能装得下经纬之人,很多东西是心中了然,只说不出口罢了。 只是探春一抬头,看见贾环走来,一看他的装扮,面上就皱起了眉头,心道这是装穷来讨银子不成,便淡淡道:“这是何意。” 贾环一瞧,就知道她心里又在编排自己,一边心中暗恨自己以前不懂事叫人看了多少笑话,一边冷笑道:“三姑娘也不必皱眉,我也没想要你家的银子。只有一句,我今日便走了,日后你且好自为之罢!”一席话真是说得又急又快,倒是有了几分探春的爽利,瞧着像是亲姐弟了。 贾环说完,心中大畅,转身就走。 探春冷不防叫这话说得给愣住了,迎春心中不详的预感成了现实,忙翻身下榻,一急还穿错了探春的鞋。她忙忙地追出去,道:“环弟且站一站。” 若是探春来喊,贾环是绝对不会回头的,但是迎春这样的声音听着叫他不忍,他只好忍下了离开这里的急切心情,转身扶住了追上来的迎春叹道:“二姐姐可有何要交代的?” 就听后面的探春已经明白了贾环闹哪一出,气得浑身乱战,喝道:“二姐姐管他做什么,有本事的,身上的衣裳脱下来,一丝儿贾家的东西也不要带走。” 贾环本待怒火上涌,听了这一番话,反而冷静了下来,道:“我自己辛辛苦苦挣得银子买件衣裳穿,很不必三姑娘越俎代庖。”他的目光落在已经泪光点点的迎春脸上,缓了下声气来,低声道,“二姐姐以后好歹立起来吧,大将军的治下不一样的,女儿家也能立户,莫叫琏二哥家那个贪的为了些许银子就把你给随便嫁了,只管把嫁妆银子握在手心里,日后有好日子呢!” 他这些日子尽挑着那些从北州过来的兵士打听,人家见他年纪小,问得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机密,也就是一些风土人情,也乐得和他说。 迎春抓着贾环的手,泣道:“你有出息,我只有为你高兴的,只有一句要问,以后还能不能相见?” 贾环沉默了一下,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未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况且他的新户籍也是交给柳秋池去办了,以后叫什么名字尚且不知,哪知道以后的前程在哪里。 “你略等一下。”迎春急匆匆地就走回去,等到她再拿着一个小荷包走出来的时候,贾环那瘦小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失魂落魄地走了回去。 探春看见他们倒是比她这个亲的更加姐弟情深的样子,便道:“等他出去吃了亏之后就知道回来了。既他这么不懂事,二姐姐又何必忧心?” 迎春就反问道:“若是他再也不回来了呢?” 探春沉默了一下,然后哼了一声道:“那我倒是敬他三分。”说着,就重新拿起手中的活计做了起来。看这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是一点都不担心,显然觉着贾环早晚得了教训会自己求着回来。 不说这个姐弟两个这辈子再也没见上一面,贾环一路的水路的折腾之后,终于到了北州。 这一路他可没有收到什么照顾,住的也是一般水手的船舱。吃的是咸鱼干,喝得是囤积的并不新鲜大的水。他知道这是柳秋池对他的最后一个考验,他也挺了过来。 甚至,因为他识字又有学问,并愿意无偿教给那些水手,还赢得了船上小先生的称呼。虽然这并不能他提高多少待遇,毕竟地位最高的船长吃用的也就这些东西罢了。不过,真正用自己的本事收到尊重的感觉让贾环感到满足,更是坚定了不再回去的信心。 进了孤儿院,他才知道柳秋池跟他所说的一切都不是无的放矢。这里还真是受苦受难的开始,但是这里每一餐尽管粗糙却有荤有素有鱼有肉,日常的训练虽然严苛,但是教官却对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关心。在结束训练之后,往往会教他们互相按摩放松。 每日的课程也很紧,但是这对贾环来说,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再怎么说,他在贾家收到的也是精英教育,唯一需要跟上的就是数算。他年纪还不是很大,重新学起来并不艰难。 尤其在这里不需要辛辛苦苦地掌握好一个度,不像在贾家的时候,要是想要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就不能太出挑,一面王夫人找麻烦。当然也不能太无能,这样本就不在意他的贾政就会更加不放在心上,下面的人最会见风使舵,只怕下一顿就不好了。 在孤儿院里头他只要努力学习,学得好的才有奖励。在所有人都拼命地情况下,收到大环境的影响他也不再考虑什么中庸。只有拼命的往前、争先,就算这样,还是有被人挤下去之忧。 辛苦但是心情上轻松的生活让他很快地忘了从前在贾家的点点滴滴,直到难得的的沐休之日时,他们三三两两地去校场上放松玩耍时,他听见了关于北方的战报。 北州孤儿院就算是沐休之日都是不被允许跨出大门一步的,贾环、不、现在应该换做林子,这里大多数的孤儿没有姓,他们就会跟着收留他们的林瑜一个姓,贾环新的户籍就是这样的一个名字。倒是意外的让他很快的融入乐了这个集体。林子一开始很是不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条命令,但是在今天他算是知道了为什么。 “听说北边就快动起来了,只可惜咱们够不上年纪去参军,否则一个人记一个军功,真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为首的是这个孤儿院的最受尊重的人,他的枪法最好、学习也好,人也像老大哥一样愿意照顾围绕着他的孩子们,便是教官和先生们也看重他。 这时候他在差不多年纪的同伴们之间却松快了很多,不再可以做出沉稳的样子来,难得遗憾道:“这样的机会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他虽然说得模糊,但是众人却知道是说得林瑜调集粮草和战舰的事情,林子才被这个小团体所接纳,并不是很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他一向少说话,多听,很快就听明白了这是在说本该是重要军情的消息。 集中力量,一举北伐,可不是再重要不过的军情了么。也不知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林子至少是明白了这里与世隔绝的原因了。他们偶尔出去训练,也不过是去边上的北州训练营。那里的兵士少说是一个百户,更是一个能打普通兵士十个。 为首说话的那个林青因为能在他们的手下走上三个回合,是以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尊重。 “听说童教官也被派遣过去了。”边上的一个圆脸少年就羡慕道,“真想偷偷过去了,那可是打紫禁城。”话音还没落,就被林青一巴掌呼在了后脑勺,低声喝道,“噤声,心里知道就行了,非得大声说出来不成?” 那个圆脸的少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憨笑了一下,不出声了。 几人说笑一回,林子偷了一个机会,走到了林青的身边,问道:“这样重要的军情就算不是直接说,不会有泄露之虞吗?” 林卿含笑打量他一眼,一伸胳膊勾住了林子的脖子,将他像一个小鸡一样拖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只有水,凑合喝。”到了房间里面,林青到了一杯水给他,这是全校文武皆得第一才有的独自一个房间的待遇,贾环打量了一眼,没有多少家什,倒是一排排的奖状叫人殷羡。 林青见他目光留在了那些奖状之上,便自豪道:“以后那里会变成一排排的勋章。” 林子很认真的点点头道:“青哥就缺一个机会了。” “还差一年,我就十六了。”林青听了,伸出两根手指比出一点点的距离,道,“就这么一点,没能赶上今年的北伐之战。” 林子就笑道:“北伐还只是一个开始,以后需要讨伐的地方还有很多,青哥何愁没有用武之地。” “那不是意义不一样吗?知道这一场大战的,谁不艳羡那些能够亲眼看见的人,没准他们中的谁就能亲手拿下鞑子皇帝。”林青遥想着,一双眼睛中都快放出光出来了,“这可是名垂千古的大事,而且没准还能得到大将军的亲口夸赞。”那可真是死都值了。 林子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会对大将军这样的狂热,他也不敢说自己和林瑜有过几面之缘,还曾经得到过对方的赠礼和亲口鼓励。怕会被这些狂热的人给按住,不怕他们问别的,就是他以前的日子他实在是说不出口。而且,不可否认,是那短短的一句话让他生出了自力更生的想法,也依托于对方得到了施行。 可能没有这些人的狂热,但是不得不说,他心中对着林瑜也是感激的。 “这里的权限等级很高吗?”林子好奇地问道,这个词还是他来这里后新学来的。 “咱们连一个正式的兵都算不上,哪来什么权限等级。”林青笑了一笑,然后指着就挨着他们隔壁的北州训练营,道,“应该说他们的权限等级都很高。”知道这个新人好些都不懂,他详细的解释起来。 北州训练营是黄仲的特种部队训练中心,不一样的是,黄石的地支办公场所也设在这里。凡是进了这个地方的人,都是经过了大量的背景检查之后,才能放进来的。他们的权限等级当然可以说是相当之高了,在这一方面,北州也只有最顶尖的辛宗平和林如海才能与之相比。甚至,连只有一个女主人的将军府知道的都没有他们多。 出于种种考量,孤儿院是挨着训练营建起来的。里头的教官和先生们更是就地取材,直接从训练营里头拉出来,给这些苗子们上课。时不时的,这些教官们还会拉着这些娃娃们去训练营里训练射击,并感受一些真正军营的气氛。 所以,与其说是孤儿院,这里还不如说是训练营的预备营。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再好,这些时常出现在这里的孤儿们怎么会一点都不察觉。是以,在林瑜的亲自授意之下,这一部分的权限相当于半开放给了这些孩子们。同时,也加强了看管。 当然,这些孩子们也懂事,这一次要不是北伐之事太过让人心情激荡,他们也不会出口讨论。 “原来如此。”这时候的林子才明白了自己以为只是一个小小的要求,柳秋池在其中担了多大的风险。他心中感动的同时,暗暗记下了这一个恩人。 他这一辈子都将报效给林瑜,那个一言点醒他让他不再浑浑噩噩、并提供了他现在的生活的人。但是,对于贾家的大伯父还有柳大人,他们一个对他有着救命之恩,另一个算是有着知遇之情,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在不损害大将军利益的前提之下,以后一定也要报答他们。 即便是孤儿院中尚且如此,离着北伐这样的机会只有一线之隔的训练营中更是早就炸开了锅。 他们当然不可能倾巢而出,留守是必要的,但是谁都不愿意做这样的一个留守之人。试问,这样的北伐甚至亲手追着鞑子屁|股后面撵的机会谁愿意错过,谁就是傻子。 所以,这一段时间黄石都被烦得不愿意回自己的办公室,转而躲进了隔壁兵工厂林如海办公的地方。 林如海已经习惯了这些天来黄石动不动过来喝茶的举动,头也不抬地道:“不招待了,自己动手。”他一开始知道这是管着林瑜暗处的人,相当于前明的锦衣卫头子,还是很不乐意和对方相交的。但是架不住人家天天来,他又自持事无不可对人言,也就随他去了。 黄石轻笑一声,熟门熟路地摸出茶叶来,自己烧了热水泡了茶,还给林如海倒了一杯:“还是你这里清净,我那边都快被掀翻天了。” “军心可用,这是好事。”林如海放下手中的笔,来北州的这一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使用炭笔,写起来虽然比毛笔少了几分美感,但是胜在方便快捷,尤其是公务快要堆成堆的时候。 他自从上一次回去和贾敏说贾环的那件事之外,就再也没回去过。实在是没时间,林瑜那边军令一下,他这边全程跟进,又要管着武器的生产进度还要和辛宗平那边对接,一大堆的工作,他差点闹得连喝茶的时间都没有了。 他端过黄石倒给他的茶,押了一口,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子骨。现在可不比年轻的时候了,坐得久了总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嘎吱嘎吱的响,就像是工厂里面少上了油的机器一样。 黄石一抬眼,笑道:“你这样不行,没什么效果,回头我遣一个小子来给你按按,松松筋骨。” 林如海闻言,面色奇怪,道:“你们还会这个?” “有什么不会的。”黄石大笑,道,“基础功都要练得扎实,可不是天天酸痛,这一手按摩的本事也就人手一份,先学会的就是这个。”具体什么基本功,他就一言带过。 林如海当然也不会问这个,虽然现在君子之交还算不错,但是不该问的他一向有分寸。倒是有一个人他之前托了黄石看看的,现在偷着空,问道:“那小子现在怎么样?” 黄石知道他说得是贾环,现在改名叫林子的小家伙,便道:“我瞧着他活得挺滋润的,眼力见儿和心眼子都不缺,以前在贾家可是埋没了。” 林如海很少听见黄石这么夸赞一个人,刚听见贾环过得很好的心又提起来了,终究在他心里,地支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挺看好?” 黄石就摆摆手道:“甭管你想什么,都早着呢。再说,这要有这一天,你也拦不住。” 林如海默然。 就在两人相对吃茶之时,一直跟着黄石,这时候守在外面的小子敲了敲门,低声道:“南边有信儿来了,一个叫大虎的行商似乎找到了大将军口中的陆地。” 第99章 寻找土地这一件事早在林瑜接手东番之初的时候,就已经悬赏了下去。但凡出海行商的商人都从北州的衙门里头领了一份简略版本的海图, 如果真的找到南面的那一大块土地, 并带回来那里的动植物作为证明,不仅能得到林瑜提供的丰厚的奖金, 还能以自己的名字给那个地域命名。 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 就算有了林瑜提供的简略海图, 真正找到那一块大陆的人寥寥无几。之前有一个商人跑来说自己的找到了大陆, 事实证明他只是找到了一个边上的岛屿, 或许他再深入就能找到真正的大陆, 但是可惜的是,他以为那一笔赏金已经唾手可及,掉头就走了。 这一次, 既然这一份情报已经报到了黄石这一边,就说明有了真实确凿的证据, 说明那个名为大虎的行商真的走进了那篇陆地的腹地。 黄石和林如海对视一眼,各自蠢蠢欲动。不过, 林如海低头看了看自己桌案上的公务,遗憾地咧了咧嘴, 道:“黄兄自去,回头有什么新鲜事记得来喝茶。”他的确很想去看看新事物,但是眼前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相比于一个已经在锅里的大陆, 近在眼前的北伐意义更加重大。中原才是所有华夏人心目中的世界中心, 一个大陆暂时完全不能与之相比。 黄石一笑,抬脚就去了北周府衙。 衙门里头, 辛宗平已经亲自接待了这个名为大虎的商人。这在整个北州的政府部门都在紧急准备着北伐事项的时候,可以说是相当高的待遇了。辛宗平会这样的重视,还是因为林瑜曾经对他说过,以后人口不断地扩张,他们就应该学习春秋战国时期的老祖宗们,给自己子孙后代不断地寻找开拓新的土地出来。 见黄石来了,辛宗平忙迎上前,道:“黄兄,快来看。”两人相携着走进了府衙的后面,那边名为大虎的行商正带着珍奇异兽等在哪里。 见辛宗平去前面亲自迎了一个穿着红袢袄的大人进来,大虎只道是更高的军官,心中更加紧张,一个揖礼标准地近乎要触及地面了。 “无须多礼。”黄石笑呵呵的,他走上前伸手扶了扶,然后围着几个装着异兽的笼子看了看,之间里面有长颈驼背的大鸟,有前面有袋、袋中还装着幼兽的长尾巴野兽,另有并不曾见过的植物若干。 一边的大虎还遗憾地道:“另有一种珍兽,长期枹树而活,少活动。为此小的还特地挖了泥土栽了一棵树回来,只可惜树活了,那异兽却死了。” 黄石就问:“尸体呢?” “船上没有硝制皮毛之人,为放腐烂生疾,只能扔了。”大虎也觉得可惜,这么些野兽之中,在他看来也就那个看起来还差强人意,性子也温顺,若是能献与将军家内眷正好。 黄石点点头,问辛宗平:“都问过了?” 这时候还没有专门的动植物专家,所谓的广识之人对这样从未在书本上有过纪录的东西也没辙。只好动物问兽医、植物问老农,另外征辟在这样的杂学上有学问的人。 辛宗平点点头,道:“都问过了,没什么问题。”不需要确认这些动物到底如何,最重要的是这些东西能证明大虎找到的的确是一大片的大陆。他又拿出了大虎献上来的粗浅的舆图,道,“这是他纪录下来的航海图,还有登陆的位置,包括边上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沿着海岸观测下来的内容。” 黄石接过一看,道:“这就够了,回头大将军会另外组织人去哪里。”他收起那一张航海图,道,“那里可有人?” 大虎一听,知道这两人认可了他的功绩,不由得喜上眉梢,忙道:“有,不过其人茹毛饮血,未曾有自己的文字。小的只接触过这样的一个部落,据称像他们这样的部落还有许多,并不一定像他们那样和善。” 黄石点点头,道:“那就是蛮夷了。”他并不把这样的土人放在心上,在他的心里,这些人大概连北面的鞑子都不如,正是需要教化的对象。 “这就麻烦黄兄了。”辛宗平知道这是要将那舆图通过他们军情处的渠道报给林瑜,见他说完了,就吩咐道,“按照规定,那一万两的金子就是你的了。你发现的大陆,从你登陆的地方建起来的城市还有码头会以你的名字命名,就叫虎城,如何?” 大虎喜不自禁,连连作揖点头。比起名垂千古来,他更欣喜于那一万两的金子,就算按照北州的规定,到他手中的金子只有八千两,但是这依旧是一大笔的银钱,是他辛辛苦苦跑好几趟商都赚不回来的巨款。 将这些异兽留下来,那个大虎还特备有眼力见的留下了在船上专门照顾这些野兽的船员,辛宗平和黄石这才从后衙离开,走进书房里头,道:“可惜了,北面正要动起来,只怕大将军没心情看献宝这样的戏码。” 黄石搓搓下巴,上面已经长出了短短的一层绒须:“就算不在战时,大将军也不喜欢什么祥瑞的。用他的话来说,那都是骗骗人的东西,就不用记录下来徒惹后人发笑了。不过,找到了大陆到底是好事,大将军会高兴的。” “这话很是。”辛宗平曾经在林瑜那边看过从夏商周开始直到现在位置的历史舆图,上面很清晰的表明了华夏民族从占据着中原一小块的地方,直到现在这般占据了几乎整个大陆所有可以耕种得的土地。前后的对比清晰的表现出了华夏民族的扩张性,只是,这样的扩张并非是西方那些野蛮人那样的赤|裸裸的血腥,而是相对缓和的化夷为夏的过程。 这才是孔老夫子口中华夷之辨的真正核心,并非那些犬儒跪舔统治者的借口。古代中国人严格地以文化严格区分先进的华夏族与落后的蛮夷,而不以血缘等单一因素区分,本身就带有强烈的文化民族主义色彩。用林瑜的话来说,早前虽然艰苦,但是磨砺之下的老祖宗们才是真正的厉害。顽强地活下来了不说,还总结出了这样的堪称金科玉律的思想理论,用之于后世尚且不失色。 是以,这样的华夷之辨就成了林瑜治下的思想核心,这些从故纸堆中找到先民智慧的和现今的情况相结合之后,用来驳斥中原那些亡了前明、以跪舔朝廷为己任的那些犬儒的思想武器,堪称一轰一个准。 就像是林瑜一直说的那样,先秦时代,华夏民族一手举着剑一手举着诗书,这才能打下那么的地域。再有始皇帝扫六合,书同文车同轨,这才有了华夏民族继续扩张的基础。 这样的历史中,最根本的一点就是武力值的强大。就像是林瑜曾经经历过的历史中□□曾经说过的那一句话,枪杆子里出政权。 林瑜从来不避讳说这样的事情,他授意底下办起来的北州日报上,经常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刊登一些先民扩张之时,一边武力攻打地域一边高举诗书教化外夷的小故事。 而这样的报纸随着林瑜攻陷的地域的扩大,也传到了江南地区。 报纸是一个易于夹带的好东西,南北沟通的方便让仍旧处在朝廷控制之下扬州官宦之家也能陆陆续续读到了这些北州日报。 就算当地的官府再怎么严厉禁绝,北州日报在明面上是不在出现了。但是私下里手抄小报却传得如火如荼。就连扬州知府都偷偷摸摸地看过那些查抄来的小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怎么可能还禁得住。 前明之时,洪武大帝曾经有过规定,严禁生员讨论国政。这在本朝乃至于后世曾经被大多数不明其所以然的人怒骂,这是思想禁锢等等。 实际上,生员大多数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尤其容易受朝中的那些老滑头们利用。事实上,这一条在洪武之后就沦为了一个形式,就和曾经的大浩一样。洪武之时,尚且有百姓敢扭着贪官告上朝廷。自明仁宗朱高炽善待文人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现象。 小报的盛行不得不说,有着林瑜撒出去的生肖的功劳。他们已经得到授权,在所在地组建暗子,行军队在明面上不好行之事。就比如说,扬州现在传得如火如荼甚至向着山东方向传去的报纸。 如果说大多数的百姓也就听个热闹罢了,但凡念过书上过学的心中若没有因着这样的宣传而心中留下痕迹,那是假的。真正能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动摇的人都是少数,更多的生员哪怕知道这只是林瑜的攻心手段,却仍旧不由自主的开始相信报纸上所言。 曾经有书生想要反驳这样的‘不经之谈’,但是在翻过史书之后,却不由得沉默了。这些的小故事全都摘自史书,编写这些的人完全没有对这些进行艺术的夸大,只是将其写得更加浅白,能让更多的百姓也能一听就懂而已。 这个书生名唤卓明,他百般思忖、挣扎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将这些书带上,去见自己同窗。 还没走进的时候,他就听见了里头隐隐约约传来的同窗们‘讨伐不臣’的亢奋的声音。 一见他走来,一个面上还带着激动地潮红的书生忙拉住他,道:“明成,你不是说去查史书了么,怎么样可找到了那群逆贼随意编排的依据。” 卓明看着在座众人都面带兴奋的看着他,不由得沉默地将手里了的史书放下来,道:“我找到了。” 他一一将书摊开,将自己找到的这些文字给自己的这些同窗看,不意外的收到了一室的寂静。他看着这些人,以为他们正遭受着和自己之前一样的思想冲击,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见之前来迎他的一个人刷得一下站起来道:“世事移易,过去的情况,和现在能一样么?” 有了一个人开头,马上有人跟着道:“正是如此,且汉武时期穷兵黩武,哪有本朝圣天子休养生息、永不加赋来的英明。”此言一出,马上引来一大堆的人连声应和,仿佛这就可以掩盖他们虚弱的内心一样。 卓明见状,将到了嘴边的劝说全咽了下去。他记得报纸上还曾经刊登过关于那个永不加赋之下弥天骗局的解析,他曾经也不愿意相信,但是,这些东西真的有心去查还是瞒不住的。 历来华夏的税赋并不是一个词,而是单独分开的两个税种。其中税收进国库,赋进皇帝的内库,供皇家使用。的确,赋减少了。但是皇家要享乐啊,还不是从国库中捞钱,刚驾崩没多久的太上皇可不就是数次下江南,掏的难道还是自己的内库不曾? 国库入不敷出,还不是要增加税收,再加上贪腐的官员小吏上下其手,百姓的日子只有越来越难过的。否则,真要像这些人吹嘘的那么圣明,那么还哪来这连年的饥荒。文景之治、贞观之治、甚至于在朝廷口中无比黑暗的前朝也从来没有这样的饥荒过吧! 他也曾经想过史书会不会骗人,但是他再怎么为本朝找借口,他终究还是过不了良心的上的这一关。 卓明看着大吐口水,捧本朝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重儒学、士绅、乡梓,这才是正统之像,而南边的‘贼逆’设立什么不伦不类的乡官,大肆扩建小学,却不教圣人之学,什么泥腿子出身的也和士人放在一起,还叫士人做原本吏目所做的低贱活计云云。 他终于明白,这些人不是真的看不懂史书上的记载,只是他们觉的南边的做法贬低了他们读书人‘高贵’的地位,所以,南边就是逆贼,而本朝就是‘正统’。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默默得收拾了自己带来的史书,悄没声息的走了。 和卓明一样的年轻生员还有很多,有些人就像是他一样懂了一些什么。有些人就像是他的同窗那样,明明不是不理解,但是他们看到了自己原本美好生活的末日,于是疯狂地赞美着本朝的‘正统’‘仁义’。 他们未必不知道‘本朝’已经走向了尽头,但是他们还寄希望于北边的隆昌帝能再整旗鼓、收复河山,他们就不用面对末路,可以安心的跪舔‘本朝’的圣明无铸。 值得庆幸的是,像卓明这样的年轻人终究是大多数。这些人中更清醒一点的,恐怕未必不知道自己反对的是自己出身的阶级,但是秉持着心中的一点血性,他们毅然地做出了南逃、投奔林瑜治下的决定。 这时候,林瑜已经从陕西回到了金陵。 回到金陵的第一个命令,就是重开科举。这一次的科举和之前所有的都不一样,大量的减少了原本的内容。其中诗赋八股贴经等凡是林瑜认为没有用的全部删减,几乎只留下了策论,又增加了律法、数术,如果会骑射,另有加分。 这样大规模的改制,自然不可能一下子就叫人去考,只怕除了他军中的那些官员,也没几个人考得上。事实上,在改制后的科举制度被宣告下去之后,同时被发下去的,还有一本本数术的课本,以及新编的汉律。 基本上,只要学会了这些,并能灵活应用,考上还是不成问题的。除此之外,林瑜还专门设立了一个官员培训学校,专门教他们做官,同时也是警告。不比北面的朝廷,林瑜的治下官员俸禄很高,但是一旦查实有收受贿赂的实据,根据金额的多少,造成的损失的大小,会有不一样的惩治措施。 就算不牵连家人了,但是针对本人的打击力度却是仅次于洪武时期。一旦超过千两白银,那就是小命一条了。 卓明捧着从书店刚买回来的律法书啃得不亦乐乎,他是这个月刚到金陵的,因为扬州人士的身份还颇收到了一番盘查,但是相比于更北边来的人,他的待遇可是好了很多。因为林瑜的治下只承认生员的身份,再往上就不与承认,所以,身为举人的卓明也要当自己是秀才,重新开始考试。 老实说,林瑜不承认生员以上身份的这一道命令一开始在江南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但是举人一共才多少,就算他们在乡梓影响力大,还聚众闹过一次,自从那一次的生员全都被夺出身之后,已经有了出身的秀才们就很珍惜自己的身份,不愿意再听从他人挑唆再闹事了。 对于秀才们来说,他们本来还是要继续考下去的,只是考试内容换了,学得内容也换一换而已,并不能算是触及到他们的根本利益。秀才们一哑火,举人们就更加闹不起来了。至于进士,一般进士都在做官,战时做官的是个什么下场,那就更不用说了。特别是那些失地逃跑的官员,巴不得人家不认识他们呢,哪里敢当出头的椽子。 是以,等林瑜下达继续科举的命令之后,一点点的火星也被灭了个干净。 无奈之下,但凡还想当官的读书人重新捧起书本来,幸好金陵那边不独是发下了课本,一道送下来的还有一个个数术以及精通律法的先生,这些先生每日里开班授课,并不收束脩。因此,每次上课,内外站满了读书人。 这样的景象被那些发誓不仕逆贼的老生员看见了,不由得大叹人心不苦。直叫长吁短叹打扰到了他人听课,被赶出去犹不停歇。 在科举正式举行之前,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先解决。 林瑜现在只粗略的被称大将军,并没有一个正式的封号。就算林瑜自己再不在乎,可是天下人在乎一个正统。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样的基因大概是已经牢牢地刻在了国人的骨子里了。是以,在北伐之前,林瑜还要正式改号。 幸好,北伐太过重大,所需要做的准备太多,并不像是后世那般,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在北州那边准备完毕之前,林瑜在金陵也没有闲着。 改号称王不像是登基,那是北伐之后需要考虑的事情。但是,在有礼仪之大的国中,所谓的简薄呈到林瑜的面前的时候,已经和这两个字完全没有什么关系了。 林瑜皱着眉头翻了翻,什么吉服什么规章制度,拉拉扯扯好几十页,这在他精简奏章,一切以数据说话之后还是第一次接到这般厚的奏折。他看了两页就不看了,礼仪这个东西不能完全摒弃,但是现在这个时候也的确不适合,他就一个夫人,人在北州不说,肚子里还包着一个,让孕妇参与这样繁琐的礼仪这不是折腾人么,实在没必要也不合适。 倒是其中一个字眼叫他留了意。 金陵暂时还处在军管之下,他唤来张忠,问道:“这城中的旗人还有多少。” 张忠不知道他的打算,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还有三千多人,各处都需要人手,就剩下这么些了。”他手里攥着那么些的旗人,倒叫各处发来的要人信件给闹得头疼,因此对着这些数字可谓是相当的印象深刻。 “从里面挑出官高一些的。”林瑜想了想,道,“十取一,就三百人吧,准备祭祀。” 祭祀?张忠纳闷,但是服从命令的本职还是让他毫不犹豫地一转身去了。 的确就是祭祀,林瑜在刚才的那一封厚厚的奏章中得到的灵感。他已经是二下金陵,但是这一次比起之前来更加名正言顺,也已经拿下的江南的土地,也是时候祭祀一下沉睡在地底之下的洪武大帝了。 又有什么比起驱除鞑虏这样的功绩更适合祭祀一个将蒙元从中华大地上赶了出去的皇帝呢? 林瑜有命,哪怕他的决定再不符合祖制礼仪,一场规模浩大的祭奠活动依旧飞快地安排酝酿了起来。这一场祭奠不独为祭祀洪武大帝,更是林瑜在陵寝之前称王,宣告北伐的时刻。 几桩事情被他给揉在了一起,下面的官员跑断腿。不独他们,张忠还特别拨了一支军队守着明孝陵,金陵的气氛也空前热烈和紧张起来。 百姓们不知道林瑜还要在祭奠之后宣布北伐,但是一想到同样是驱逐鞑掳,一个未来的皇帝在过去的皇帝陵寝之前披上战袍,继承遗志正是称王,这样的消息已经足够叫他们热血沸腾了。 而那些原本金陵城的官员还有对着林瑜心怀不满的士绅,面对着这样一件意义重大的祭奠,各个窝在家中不敢出门。他们这时候可不敢说什么酸话,‘逆贼’对他们的一举一动本就充满了警惕,为了留下这个有用之身等将来北面的圣明之君重整河山,到时候再出仕报效朝廷,他们也是能够很乖巧地待在家中不出门的。 说来之前北面朝廷的太上皇几次下江南,几乎次次都来拜谒明孝陵,还被当时的读书人誉为“礼文隆渥,逾于常祀,是乃千古盛德之举”。林瑜知道后差点没叫这些读书人没节操的跪舔行径给闹得犯恶心,一个鞑子皇帝去拜谒一个驱逐鞑虏出身的皇帝,还被称颂为圣明之君,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这一次林瑜杀气腾腾地准备了三百个旗人,准备在祭奠上用他们的鲜血来洗去这百年来华夏民族受到的耻辱。想来,洪武大帝躺在地下也会对这样的祭品感到满意的。 城中之人对着林瑜抬起的屠刀尚不自知,知道只怕也无所谓,这不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么。几乎处处都看得见酒楼中的百姓热烈地谈论着即将到来的祭奠,卓明啃了大半个月的律法书,头晕脑胀地走出客栈,往街上一走,就灌了一耳朵的祭奠、称王之类的话语。 他随便捡了一个酒楼坐下,他家里颇有余资,否则也不能让他在金陵一住就是大半年。身边带了一个老仆照顾他的起居,不过,这时候他叫老仆歇歇,自己出门转悠转悠,也听听街面上有什么消息。 在林瑜的治下,报纸当然是不禁止的,甚至酒楼里头还有专门的说书人讲报纸上的内容,百姓们叫上一碟茴香豆烫上一壶浊酒就能有滋有味的消磨上一下午。 卓明捡了楼上的位置坐了,他穿着细棉布制的长袍,一瞧就和楼下的泥腿子们不大一样,店小二赶忙迎上来,问道:“这位相公要些什么?” 卓明便问道:“这里可有报纸没有?” 店小二就笑道:“有,自然有。”他们做迎来送往的生意,这种大家都喜欢的东西怎么能不备下,他伸出一根手指,道,“点满一钱银子就送,不必再另买。点不满也可能免费看,别污了就是。” 卓明就从小荷包里头挑出一颗银豆子来,道:“来一碟时令小菜,一碟子醋鱼,还有米饭,一壶好茶。”顿了一下,加了一句道,“茶等我用完饭后再上,与报纸一道拿来。” 店小二忙哎了一声,小心的接了这个银豆子走下去传菜去。这时候银子的购买力惊人,一般的斗升小民一辈子都没见过白|花|花的银子也是有的。像卓明给的这样一颗银豆子大约有两钱样子,他点的那一些菜也不是什么珍馐佳肴,一颗银豆子绰绰有余。这还是林瑜攻打国中以来,物价有所上涨的缘故,要是换了从前,就算是在金陵,这样的菜一钱银子也足够了。 按照规矩,这些银子多的没有他的份,顶多掌柜的多给他记上一文钱的功。是以,这个做店小二的也乐得给卓明报一些好一点的用料。比如说,时令小菜他报个最新鲜的,醋鱼挑最大个的,茶叶捡最精贵的。如此,二钱银子还有的多。 卓明一瞧陆陆续续上来的菜,心里就知道了,笑着抓了一把铜钱打赏他,店小二美滋滋地去了。一眼不错地瞅着二楼这边,见卓明放下了饭碗忙上去收拾了,又泡茶与他,还不忘了卓明想要的报纸,端得是殷勤备至。 这会子已经快下午了,卓明是看书看过头错过了饭店,酒楼里不甚忙碌。他见这个小二有趣又有眼力见,就先放下报纸,一行一行地问他。从这些天都有什么人来,说书的都说一些什么,粮食都是什么价什么都问,店小二也乐于说这个,比起那些他一点都不懂的之乎者也,这什么粮价菜价他可不是门清,一张能利索地报菜名的嘴叭叭地真是又响又快。直到楼下掌柜的高声喊他,这才一缩脖子,脚底抹油的去了。 卓明从店小二口中听说汉军将那些囤积居奇的粮商一连杀了好几个,方平稳下了这江南的粮价,心里不免叹一声那些商人作死。岂不知当初林大将军初在兴化府之时,为了这样的事就已经杀了个人头滚滚,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知府呢。现在人家眼看就要封王了,不出意料,至少这片江南之地北面朝廷是没有办法的。居然还敢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活腻歪了。 不过,这也是林大将军爱民,从当初在兴化府之上就能看出来。卓明小心地摊开报纸,这已经不是新报了,刚印出来的新报纸油墨未干,一不小心就会沾上,所以讲究一些的人家往往要下仆熨烫一下,墨迹干透不会沾手了递给老爷们。不过卓明手中的却没有这样的麻烦,从北州到金陵,连日期都对不上号了,更何况墨迹,早干得透透的。 听说北州日报也要来金陵办了,卓明想起自己曾经听到的小道消息,往报纸上上下下一瞧,却没看见相关的消息,不免有些气馁。虽然北州日报被江南的文人斥为将军府喉舌,但是在卓明乃至于大部分的百姓心中,报纸那是不嫌多的。特别是卓明这样的读书人,在了解报纸的时效性之后,就更是期盼着金陵这边也能把报纸办起来。 报纸上都加上了不一样的句读,现在应该叫做标点符号。之前看着不习惯,但就像是阿拉伯数字一样,看习惯了就觉得方便了许多。 他翻着报纸,连夹缝中的广告都看过两遍了,这才重新将报纸叠起来。又伸着耳朵听着下面的说书人说了一阵,直到都说完了开始重复,他才站起身,准备回去继续备战科考。 那一本厚厚的律书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听说科考不仅仅只考背,还有实例,想要拿好的考评,却是不简单。 他走到下面,正好看见一群穿着大红袢袄的军士从外面进来。这些人就是大将军府上军士,平时一贯笑眯眯的,有时候走在街面上,看见什么不方便的,他们向来是能出手就出手。所以,真正朴实的百姓向来不畏惧他们。不过,看见他们现在这样一脸严肃地走进来,只当是有要事,平时敢对着兵士们开看玩笑的大汉们也不由得寂静下来。 只见他们在原地站定了,从腰间抽出布帛所制的一张黄底黑字的告书在酒楼之前的案板上张贴好,这样的案板原就作张贴官府告示以及通缉令等用途。张贴好了,也不说话一径去了。等他们都走了,人群才渐渐的出声。 “平时嘻嘻哈哈的不知道,今儿一瞧,怪道是百战百胜之师,脸子一挂,当真有一股唬人的气质。” “可不是,当真瞧不出来。”有人迎合道,“平时有啥困难的,叫他们看见了二话不说就上前帮忙,一文大子走不要的。以前不是说什么兵过像篦子么?” “那叫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听边上的老童生念叨过几句的忙得意地张口。 “嗨,就是那个。”之前说话的那个接口道,“听说啊,他们就是抄哪些贪官污吏的家,也不带偷拿一个大子的。”在他们的心中,但凡是那样的人家可不是金成堆银成堆,扣一点就能吃一辈子的。汉军能一点都不拿,那是相当的令人放心了。 “没见识的,他们可是五两银子一个月的饷银,但凡当上一个小队长,得的银钱更多,谁都像你似的,光看着眼前?”有人嘲笑道,“就像是那故事里说的,不是良家子不能从军的!”他昂着头,就差别人问他一句,你是不是良家子。 “你是良家子,也没见你敢从军去啊!”结果没招来问,倒招了笑,“有那吹嘘的空,还不如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听说能从军的都得识字呢,你识字不?” 却是没声了。 卓明听那几个人你来我往了一会子,却没了下文,便走到案板之前,便知道这是为何了。大将军府上出的告书一向以百姓能看得懂为标准,但是这一次罕见地骈四俪六加了好些修饰之词以示郑重。光识得几个字还真不能看懂。 边上的百姓见这样一个穿长袍的白面书生过来,忙挤挤挨挨地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来,着急地还张口问道:“这里头都写了啥?” 卓明转身,高声道:“下月初一,大将军就要在洪武大帝陵寝之前斩鞑子,祭祀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第100章 没过几日,就是初一, 卓明站在不远处围观的人群之中, 心中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通过了严格的审查,被选进了旁观这一次前所未有的祭奠的人群中的一员。 和他一般幸运的有拄着拐杖的耄耋老人, 有同样经过严格筛选的士绅, 有站得笔直的将军府军士, 还有金陵西山书院出身的学子。主祭乃是辛宗平之祖父、西山学院的院长、林大将军的师父、未来的帝师辛慧, 只听他大声念道: “……国家外患, 振古未闻。赵宋末造, 代于蒙古,神州陆沈,几及百年。我高皇帝应时崛起, 廓清中土,日月重明, 河山再造,光复大义, 昭示来兹。不幸季世俶扰,国力疲敝, 满靖乘间,入据中夏。嗟我邦人,诸父兄弟, 迭起迭踣……” 辛先生的声音苍老沉重, 他每念一句,边上就十来个大汉起身复合一句, 直将这样的一篇祭文给远远的传了出去。这篇祭文还是林瑜亲自操刀,北面的人再怎么否认,他依旧是无可争议的六元之才,林瑜自己认不认是另一回事,炮制出来的文章确实叫人听着都跟着热血沸腾。 不过,这一篇祭文林瑜考虑了一下,还是加上了他原本世界中孙国父的那一段,聊作纪念。 烧完了祭表,下面的才是重头戏。 一瞬间,风停乐息,整个陵寝之前瞬间安静地有些渗人。卓明优秀的眼里让他瞬间看到对面被押着跪在石板上的满人大爷没出息的抖了几下,他们已经知道这是自己的末路来了。 不可否认,一种畅快的感觉从卓明的心中升起。他祖籍扬州,那个出了名的风花雪月之地,怎么不可能引来这些国族大爷们呢?那些丑陋的嘴脸他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了,但是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他们卑微的跪在地上,跪在这个明孝陵之前,满目都是绝望。 这样的感觉在看见整整三百个人头随着一声令下落地之后,达到了顶峰。 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站在最前方的林瑜。他手里正提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刀,正是这一位面目秀美的大将军率先挥下了手,割下一个人的头颅却恍若无物一般。 但是,顺着刀刃往下滴的血液让人知道这个大将军可不像他面上那么无害,可以说,在大半个江南已经尽归林瑜之手之后,再不会有人将原本传言中的那个风雅秀致的六元状元给联系在了一起。 林瑜没有将手中的刀递给边上的军士,按照流程,这时候他应该把刀递过去,接下来就是在陵寝前封王的仪式了。他这般做,别的人不好出声阻止,也只能干看着。 这时候的林瑜是穿着和兵士一般的军中制服的,只不过,因为参加这样前所未有之祭奠,所以今日所穿着大礼服,一律不再是大红的袢袄。礼服的制式参考了军服的样式还兼顾了简洁方便的原则,但是颜色却是黑色的。这算是给以后的吉服颜色定调了,一如汉制,尚黑。 林瑜不是很感冒五德之说,对于一扫六合的始皇帝却是真心的向往,他这么一提出来,下面研究礼制的官员也无话。毕竟汉承秦制,尚黑也说得过去。 汉以后大多数的皇帝服色都以黄|色为尊贵,也就前明因为红巾军起家,所以对红□□有独钟,皇帝的礼服才迥异于前朝出现了大红这个颜色。 在他们眼中林瑜心慕强汉,一应礼制向着那时候靠拢是很说得过去的。幸好他们暂时哈不知道林瑜更想效仿始皇帝,将目光所及之土地全都打下来,建一个前所未有之新汉朝,否则舆论又要一片哗然。 身上的黑色制服显得格外的肃穆,林瑜也不等他们将王爵的大礼服呈上来,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之下,自己走过去,拎起衣袍往身上一披。 宽大的衣袍凌风展起,落在林瑜的肩上,所有人都能看得到黑色的王袍之下,那紧贴着身躯的军服。只见他毫不忌讳一步一个脚印地踩过了地上的献血,走到人前。 面对着所有人沉默地注视着他的目光,林瑜一手高抬起手中还沾着献血的长刀,指向前方,道: “从今日起,吾为汉王。” “从今日起,北伐!” 恍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所有的兵士看着前方的人影,单膝跪下,大声呐喊道: “汉王威武!” “汉王威武!” “汉王威武!” 等祭典结束,林瑜带着手下有序的离开,面前的三百具尸首也被留下戒备的兵士们一一处理得当,卓明这才和边上的百姓们互相搀扶着起来。 他曾经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书生出身的林瑜居然能够屡战屡胜,他也曾经坚定不移的认为林瑜他们是逆贼,只要朝廷的大军一出动,就会被灭为齑粉。就算在看过了那些报纸之后,他对这个江南的未来还是抱有疑虑的。 这也是常事,只怕除了东番的人,一直跟着林瑜的兵士们。只要林瑜一天不坐稳了北面的皇位,他们心中就有一日的不安稳。 但是,经过这一场的卓明心中突然就通透了,恍然大悟了,没理由这样的人不能打败北面已经龟缩在了深宫之中的隆昌帝。那个弑父杀弟,得位不正毫无担当的东西。 林瑜,不,汉王披着王袍背对着他们高举手中长刃的身影,这辈子都没办法从自己的脑海中离开。卓明摸着自己胸中砰砰乱跳的心脏,突然有了投笔从戎的冲动。 只有跟着那样的人,才能实现史书中所说的那一句: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林瑜一声令下,原本已经拟好的所有通函上关于吴王的字眼全部需要改动,上上下下忙作一团。但是,谁也没有抱怨,尤其是经历过当场的那些人。 特别是汉王已经当场喊出了北伐,只怕不消几天,就能传到北面的朝廷的耳中。幸好,这一部分还是按照计划来的,今天随着对祭典的实施报道,这一条消息已经告知了整个金陵城。 转瞬之间,整个江南就没有不知道汉王和北伐这个词的。 同时间,数只训练好的灰羽鸽子带着脚上的信筒,飞往各地。尤其是东番北州,将军府已经准备好了的吴王府的牌匾也不能用,只好重新赶制起来。闹得知道内情的人哭笑不得,笑过之后,常子茜摸着已经挺起来很大的孕肚面露忧色。 不敢说悔教夫婿觅封侯,林瑜现在的事业,早就已经不是单单的封侯。想当初,她欢欢喜喜的嫁人的时候,也想过以后约莫能做一个和祖母一般的一品诰命夫人。 谁能想象得到现在,她的第一个孩子还没有出生,身上已经披上了王妃的服饰,而自己的夫婿也已经率军踏上了北伐的道路。 惟愿此行顺利安泰,她心中默默祈祷着,她现在有孕,是为嫡长,所有人都着紧的厉害,别说上香了,连屋子里都不敢洒香水。也就天天摆上一盘子的鲜果,借一点水果的清香罢了。 就这么着,这些水果还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人的验看。 “堂哥一向随意,真没想到居然连定好的封号流程竟都被他随意了。”陪着嫂子的黛玉笑道,她岂不知常子茜心中的忧心,她一向聪敏,此时并不提及北伐,免得叫她心情不好,反伤了身子。 说到这个,常子茜不由掩唇笑道:“你瞧他一贯运筹帷幄,什么都在算计中的样子,其实自己反倒最容易打破自己的计划了。分明就是任性,也幸好他自己兜得住。” “你们说什么呢?”随着林瑜的封王,地下的宗室也要跟着封爵。不过,林瑜承认的宗室也就林如海一家罢了,他之前在姑苏的时候就已经将自己这一宗迁了出来,当时的族长不敢反对,心里也隐隐的松了一几口气。如今,林瑜和林如海这两支合并在了一起也不麻烦,本也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 是以这一回,林如海这边也有个侯爵的流程要走,贾敏可不就是侯夫人了。她不放心单独留在王府里头的常子茜还有小女儿,是以,那边一结束就匆匆的过来了。 “快把这冠子给我卸下来,可重死我了。”贾敏一边走一边道,边上伺候的丫头赶紧上前帮忙,把凤冠还有大礼服给卸下来。 黛玉咬着帕子笑道:“谁叫妈妈偏穿着这个过来,能不重么?” 贾敏就笑骂道:“小没良心的,我这是担心谁来着?” 常子茜看惯了这母女两个一来一往的,便笑道:“婶婶快坐,松快松快。”她微微探出身子瞧了一眼那瞧着就重的家伙事,道,“可真是造罪了。” 幸好这时候还没有进夏,贾敏也是个不爱出汗的,否则可不敢不沐浴就过来,她拿过丫头呈上来的热巾帕略敷了敷脸,方打趣道:“别笑,以后王妃还有更重的呢!” 常子茜哪里不知道她说得是什么呢,红了脸道:“婶子还这般促狭。”心里不由得宽慰了一些。 这内眷有她们的话说,外头的男人们事情也多得很。 常柯敏就不用说了,人还在福建呢,忙得厉害。白知府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可不是一双眼睛恨不能两头盯着,就算郑氏一贯安分,他不放松却是职责。这万一放松了,闹出什么来,可怎么说? 黄石更是忙得伏首案牍之间,为了林瑜一个汉王,抓着所有的情报线的他要给各地更正。一时间,百姓头顶的鸽子都多了好些。 倒是林如海,在忙过封侯典礼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短暂的休息时期。 之前为了北伐,他是不眠不休加班加点的工作,到全部准备完毕,就没有消停过,连喝茶的时间都没有。现在终于好了,虽然当中被林瑜一个汉王闹得出了点小岔子,但是他这边本就是定好侯爵,也不需要封号,没什么好改的。 就是黄石只怕今晚要睡不着了,林如海想到这里,幸灾乐祸地牵起一个微笑来,谁叫他之前还当着他的面跑出去看热闹去呢? 他站起身,准备换下身上的礼服,去一趟北州的府衙,看看从别的大陆上来的异兽的时候,目光落在玄色的侯爵服饰上,不由得怔了一怔。 在之前,他真的没有想到林瑜会在回到族地的时候,使出这一手出来。经过两家人家在祖父辈就更加亲近,但是他和姑苏的族人才是一支,却是事实。 林如海向来知道林瑜不大在乎宗族,但是的确没有想到,他会这么不在意。而且,这一手,怕是也有别的考虑。 两家人家人丁都不是很兴旺,但是加上族人的话,那么开国之初,宗室就要扩张成出两三百人了。这显然和林瑜打击乡梓宗族势力的目的不符,按照他走一步想几十步的性格,应该早就做好准备了。 林如海没有猜错,林瑜知道自己想要迁宗自然没有那么容易,特别是在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六元状元的情况之下,族人哪里那么容易就放他走呢。而在起事的前期,既然他的名字不被人知晓,他也就默认了这一点,并利用这段时间做了很多之前来不及做的准备,很没必要主动透漏给姑苏林族的人知道。 迁宗一事,在林瑜派人前往姑苏的时候就已经交代过了。没有必要冒然提起,只是先给族长一个话头好叫他心里有数罢了。现在的这个族长林瑜是知道的,平时最为谨慎,也最为古板。等林瑜屯兵嘉兴的时候,名传天下,最先知道的可不就是与嘉兴近在咫尺的姑苏。 那时候,族长就召集了众位族人,一直同意将林瑜这一支给迁出去。当然,别说这些人以后会不会后悔了。现在,听见了林瑜号汉王,即刻北伐的消息,已经有些人心中开始后悔了。 这时候,就算是心思恶毒的人,也不敢咒林瑜战败了。要知道,就算已经分宗,但是北面隆昌帝暴虐无道的名声他们也是听说过的。谁能说得清楚若是林瑜战败,对方会不会迁怒,并不承认之前的迁宗呢? 这些不过都是一些小心思罢了,从明孝陵出来就马不停蹄地往码头跑的林瑜可管不了那么多。就在今天凌晨的时候,林瑜手下的船只就考上了金陵城外的码头。 旌旗猎猎,遮天蔽日的大船占满了江面,不过这样的景象因为数个码头已经全部戒严而没有被任何一个外人看见。 林瑜登上了船,他走京杭大运河,另一支海军走海路已经向北进发了,远在林瑜宣布北伐之前。 船上,辰龙已经恭敬的等在里面。 “现在北面的情况怎么样?”林瑜问道。他在决定北伐的时候,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斩断漕运。这时候,辰龙最忙的也就是沟通南北消息,并不需要再乘着船南北往来。 “粮价已经涨了整整一倍,但是眼瞧着已经不大稳当,城中抱怨之声不断。”辰龙小心地道。 “咱们开在城中的米行粮铺可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林瑜想了想,问道。 想到这个,辰龙摇摇头,脸上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意,道:“不独咱们的,还有好些粮商正往着京城里头跑呢?” “叫卯兔看着点,如果有哪家粮铺的东家是江南的,注意收集证据,史上第一例叛国案正好那这些人开刀。”林瑜杀气腾腾地道,这样的事情他还真不是第一次干了。 “诺!”辰龙一抱手,下去准备起来。 就像是辰龙所说的那样,京城中现在的日子可不是很好过。粮价狠狠翻了一番,这还是内阁中的几个人眼瞧着情况不对,生怕外头还没有打进来,里面就先激起民变了,这才用了雷霆手段压了下去。 林瑜开在京城中的粮铺米行小的很,一日供应的粮食不是很多。要是多了,被朝廷查抄了去供应给军队,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是什么。这样小小的几家店面,在山西那边过来的几大商人的映衬之下,根本不起眼,也就一些小老百姓知道这里头还个良心的商家,没有狠狠地往上涨价。 涨是要涨一点的,要不然太显眼了可不就是自找麻烦么,卯兔才没有这么蠢。顶多外头涨一倍,他就少涨个一成,区区几文钱而已。但是在百姓眼中,几文钱就是很大的事情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醉仙楼的生意倒是越发好了起来。不过,平时常来的闲汉没有了,更多的是一些闲散的旗人子弟。他们大肆批判着皇帝的不作为,故意压低声音悄悄地说着当今弑父杀弟之举。抨击着朝堂上的大臣们无用,仿佛换了他们就能挽大厦之将倾了一样。 卯兔一边端着一张掌柜的圆滑笑容,一边在心中腹诽道,要是旗人全都是这个德行,那汉王大业还真是容易了许多。他细心地听着这些人吹牛,哪怕知道这些人嘴里不会有什么新鲜的消息,但是还是不愿意放过一个字。汉王大人怎么说的来着,对,这就叫做职业素养。 他自认是一个很有职业素养的人,所以在接到消息之后,他私下里真是一刻都没有闲着。按照林瑜那边交代下来的任务,不需要他里应外合做出什么开城门这样的壮举。就算旗兵再无能,还不至于上万人都被蒙蔽过去。 更不是什么刺杀隆昌帝,林瑜说过,这是他们军士所需要做的。如果可以,他更希望能够活捉隆昌帝,然后如明孝陵故事,拿去祭祀躺在长陵中的永乐大帝。 所以,他真正需要做的,是在林瑜攻进来之前,保护好京城中的那些典籍,尤其是永乐大典。国库、粮草、金银都不足论,永乐大典的失轶才是一直压|在林瑜心上难以忘怀的一件事。 这些典籍,是林瑜的手中也缺乏的。毕竟提供他典籍的那些人能够合成金银,但是却不能凭空捏造出知识。 卯兔这些天洒出了手中大多数的暗子,一直在关注着京城翰林院那边。只要这城里头一开始乱起来,这些暗子就会立时冲进去,将大典偷出来藏好。 等这酒楼里头的大爷们都走得七七八八了,卯兔就关门打烊,哪怕这时候日头才刚刚西悬。这并不是什么惹人眼的事情,毕竟比他更早打烊甚至根本不开张的店铺多的是,他这还算是生意好的。 卯兔关了门,按照惯例算好账,对好抽屉里头的银钱,小心的全都取出来放进褡裢里头,这才向着地窖的方向走去。 一般人喜欢把密室建在地窖是有理由的,毕竟在隔音技术还不是很好的时代,地窖上方厚厚的土层很好的起了天然的隔音作用。不过,林瑜的手下可没有这样的疑虑。 正所谓物似主人型,下属也是很容易对着自己的上司有样学样的。林瑜就是一个很善于玩阳谋,很喜欢把东西放在明面上的人。相似的,他在设计醉仙楼这样的以谍报为目的的酒楼的时候,就不可能搞什么密室暗室还有地窖。 如果有人进醉仙楼搜查的话,就会发现这里头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酒楼,连账目除了小小的、应有的‘出入’之外,一应都是平的。 真正关键的东西其实都在明面上,账目这东西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林瑜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将醉仙楼、缀锦阁还有玉英阁三个地方的所有银钱周转交给了卯兔全权处理。这些银钱明面上全都送去了江南的主人家,但是实际上,都截留在了卯兔手中,充作他在京城周转的使费。 这部分银钱流向的原始账目其实每一个月都送去了南边,卯兔身边是不留的。 就像是他的武器,谁会想得到一个掌柜的沉甸甸的褡裢里头会是一把小巧的□□呢?但凡知道的,都以为那是银子,除了打家劫舍的贼人,想来没人会对这个感兴趣。 就比如说,正站在卯兔面前的一高一矮两个人。 他沉默地看了看对面高个子手中的大刀,以及他边上那个矮个子手里的木棍,脸上圆滑的笑还没有挂下。 “两位好汉这是做什么?”他站在原地,仿佛没有看见他们手中的威胁一样,镇定地说道。 对面的两个显然是新手,以卯兔的目力自然能看得到那一把刀上斑驳的锈迹,还有那微颤的手肘。不过,如果他们对面的是一个普通的百姓的话,这样的威胁已经足够了。 那两人见掌柜的居然不是很害怕,和他们想象中的纳头就拜然后恭恭敬敬地交出银钱来一点都不一样。矮个子心里已经有些怯了,他小小的后退一步。被眼尖的高个一把薅住了后背,一边还拿着刀冲着卯兔比划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掌柜的迎来送往,这是做为的什么不会看吗?想活命的,把身上的褡裢扔过来。别想着跑,外头已经有咱的兄弟围着了!” 卯兔闻言,就道:“两位好汉既然只是谋财,小的自然愿意将给银钱。”他当然知道这两人这是在虚张声势,这个醉仙楼要是真的被围了他还不知道的话,他也不用回南边见汉王了,没这个脸。 就在两人的背后,一个瘦小的身影沿着房梁上悄无声息地窜了过来,在靠近两人的时候,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上。黑暗中他的眼珠子亮亮的,盯着的显然就是这两人的脖子。 那两人尚且无知无觉,他们的目光落在了卯兔从肩膀上拿下褡裢的手。褡裢是白布做的,两头都有一个口袋,可以放好些东西。那沉甸甸不规则的样子,在他们的想象中,可不就是一串串的铜钱,没准还有银子呢!谁不知道,醉仙楼的生意出了名的好,就算是在这样的时候,就属他们家还有客来。 卯兔见状,轻笑了一声道:“银钱都在这里头了,好汉可千万拿稳了刀子!” 矮个子正喜不自禁地上前收银钱,后面那个高个子却心头大跳,只是这时候再喊已经来不及了,他最后一个印象就是一双黑亮的招子,紧接着就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到了下去。 杀人的那个小子举重若轻地接住高个子往下倒的身子,轻轻的放在地上。再抬头的时候,跑去拿钱的那个小个子头歪在一边,显然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卯兔重新挂好褡裢,对着低头请罪的小子道:“应该是你出去接消息的时候进来的,非你之过。”他矮下身检查了尸体,拉开面罩看了看,然后站起身,“是街上的闲人,回头叫倪二来认一认,有什么狐朋狗友的叫盯紧一些,必要的时候别吝啬他一身的力气。” 那小子应了一声,将手里的消息递过去,然后就拖着两具沉重的尸体下去了。这种杀人方法在地支中相当的流行,不流血好处理。唯一需要的就是扭断脖子那一瞬间的爆发力,不过能顺利加入地支的人哪个不是经过严苛的训练的,缺得也就是技巧。 卯兔惯例检查了一下封蜡,这才拧开竹筒,取出里面的消息。他看了一眼,就将手中的信件毁尸灭迹。 消息是从汉王那边的来的,让他注意一下是不是有江南那边的粮商在贩卖粮食给朝廷,以及留存证据。这个不用交代,卯兔在得知漕运即将停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关注了。 自南北沟通顺利以来,京城中需要的粮食大部分就靠着这漕运而来。林瑜来着这么一手,可不是就是将北面的朝廷架在火堆上烤了。 相对的,漕运上的那么多人没了活做,都是青壮,停一日就是一日的风险。不过,对此,林瑜早有对策。这样的青壮都是无地之人,虽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容易出事的同时,正因为他们拥有的太少了,也容易安抚。 南边的新大陆已经被发现,正式需要大量的人口去开拓的时候,有什么比这些人更加合适的? 虽然说,在他还没有一统全国甚至没有打下京城的时候讲这些太遥远了一些。但是,一旦国中稳定下来,战乱一过。林瑜敢肯定会马上迎来一波婴儿出生潮,不仅如此,他还要效仿□□故事,鼓励生育,凡有不举(溺婴)者,抓到之后一律劳改。 在他原本的历史中,一群所谓的‘公知’疯狂地批判着□□鼓励人口的政策,羡慕着米国地广人稀、人人都能住别墅,还说什么给地球增添了多少负担云云。 林瑜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尚且怀疑过。但是等他长大之后才知道,人口意味着庞大的生产力,意味着巨大的市场。这是在后来实体经济不景气,甚至全世界几次爆发经济危机,国中却能依旧安然无恙的原因之一。当然,还有很多很多别的原因,经济总是复杂的,但是不可否认那么多的人口支撑起到了相当的作用。 就算不去追究这些对林瑜来说已经遥远的世界,以他的现状乃至未来规划中,人口是无法避免的一环。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想要占领一片大陆,枪炮固然重要,但是人口却也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对一个陌生的待开发的大陆来说,人口意味着社会环境,意味着文化,意味着林瑜一直在念道着的教化。 一件事,当只有一个人去做的时候,他是疯子。有一百人去做的时候,会引人侧目。当入目可及大家都在做的时候,没有做的人会去不自觉地去模仿,这是人的社会性所决定的。 当然,像欧洲人那样杀个人头滚滚遗臭百年林瑜也不是做不到,但是这本就和国人以和为贵的性格不相符合,何必勉强。就算他再怎么希望国人能像西汉之时的百姓那般彪悍,可尚武精神从来都不是区区几年就能培养得出来的。更何况,宋朝开始,百姓们就已经习惯了重文轻武,想要改变这样近乎根深蒂固的思想,林瑜怀疑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 君不见,就算在经历了百年耻辱之后的国中,积极参军的依旧是少数。很多时候,国人宁愿出去打工也不愿意服兵役。 所以,还是人口。幸好牛痘的出现,以及已经在改革之中的医疗制度会让这些婴儿的存活率得到极大的提高,到时候,需要养活这些人口的原动力就会促使着军队去征服每一块他们能看见的土地,任何想要挡住这样的战争机器的人全都会被碾成齑粉。 如此一来,保管让那些西方的渣渣们在这样庞大的帝国、那样强大的军队之下两股颤颤、不敢稍捋虎须一下。 而实现这一切的前提,是要他先拿下京师。 大军开过,沿途的官军不敢露面不说,还有好些商户、士绅之家试图‘慰劳’王师。注定他们一片火|热的心全都丢进冰冷的江水里头,就算漕运停了,辰龙依旧想办法在所过之处备下了不少的粮草,足以林瑜大军一路不停歇的开往京城。 整个江面上只剩下了林瑜大军这一个船队,这时候也不用管什么夜间不行船以防相撞了。有眼睛的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跑去运河之上找不痛快,便是官船在这样的军舰面前也依旧显得渺小,万一有个磕碰,死的还不是自己。 遮天蔽日一般的船队乌压压地从江面上开过,船是轮船,并不完全依靠风力。在船舱的底下有着一排排的力夫喊着号子不停地踩着脚蹬,这些力夫很大一部分就是从漕运上来的,辰子的手下也让人放心。 能装备上船的实用蒸汽机已经研发出来了,但是速度太慢还不如人力,是以就算林瑜想乘着蒸汽船远赴京城,这个愿望暂时是实现不了了。 不过,既然已经能装备上去了,慢一点无所谓,总能够解决的。 林瑜在脑子中盘算着未来几十年的规划的时候,大军船只已经到了通州码头。这里已经是京杭大运河的尽头,离着京城也不过二十来公里的路程。按照汉军疾行军的脚程,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多一点,这还是考虑到辎重等因素。 在码头上停下的时候,正是半夜时分,林瑜派出了一支哨探之后,就命其他的兵士继续休整。 京城已在眼前,林瑜披着衣袍,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来那一句: 吾至,吾见,吾征服。 第101章 朝堂上的人知道林瑜攻过来的时候,将将来得及关上城门, 光是城内的部署都忙乱了很长的时间。城外哪里管得到, 更别说什么坚壁清野,大多的农户在看到乌压压大批的兵士压来时, 忙不迭的躲了起来。唯有村中最好的一家, 被敲开了大门。 门后是一个眼睛骨溜溜打转的小子, 举着拳头的军士冲他一咧嘴, 吓得人家砰的一下又关上了门! 军士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 正准备再敲门, 就听里头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还不快开门迎王师,读了几年书,读傻了你!” 吱呀一声, 斑驳的木门启开一条缝。门后一个瘦小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敞开了大门,背后还躲着刚才那个小子, 问道:“不知军爷有何吩咐?” 那军士也不敢咧嘴了,面目严肃, 一拱手道:“汉王大驾前来,征用你家房舍。”接着缓了缓声气, 安抚道,“老媪只管放心,咱们汉王治下最讲道理不过。住的时日按着客栈给银钱, 绝不占您一分一毫。” 那老媪正是住在京外的刘姥姥, 她自从贾家得了银钱之后,家里的日子就好过起来了, 房舍也翻修过,也难怪打前站的军士会错认为村长的屋舍。及至进了屋,只看见一老一小两个人,那军士才知道自己认错了。 不过错有错着,林瑜和那刘姥姥倒是曾有一面之缘。 “原来是她家,倒是缘分。”林瑜将手中一大堆的那什么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奏章扔在一边,看都不看一眼。他还能不知道那些人会说些什么,这才会在祭奠之后连府衙都特地没经过,直接绕到去了码头,即刻出发。没想到,他的意思都这么明确了,这些官员还能这么把奏章给递过来。 这也难怪他们,现在他们一身荣华富贵全都集与林瑜一身,能不紧张他的安危么!更何况林瑜现在还没一个嫡长子,这些官员会没有安全感是正常的。不过,他们也就嘴上说说罢了,对林瑜的决定没有半分影响。 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件事的众人正面面相觑,就听林瑜吩咐人把那老媪带上来。众人不敢违背,赶紧去领刘姥姥,有那机灵的,眼珠子一转,将她家的小子也带了上来。 刘姥姥也算是见过世面,看过许多村里人一辈子也没讲过的景,但是见汉王,那是头一遭。她心里明白,这汉王和贾母可不一样,后者顶多拿她取个笑,这前者可是能要人命的,就像是戏文上说的,拉出去,午门伺候。调子须得拉得长长的、还有起伏转折才行。 她胡思乱想着,被领进了北面的房舍之中,里头点着数十根的粗大蜡烛、亮如白昼,刘姥姥不妨被晃花了眼睛,心中大惊,道这哪里还是她家的屋子,只认不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林瑜也不是讲究享乐的人。只在屋子里挂上了一副京城舆图,多了一个放沙盘的案几,后面的榻上铺上了被褥罢了。格局稍微变一变,在明亮的灯光一照,刘姥姥才觉得认不出来。 她带着板儿颤巍巍地就像往下跪,嘴里还念着汉王万岁云云。林瑜忙使人扶了,笑道:“姥姥抬头看看我是谁?” 刘姥姥听着声音陌生,声气儿倒有一丝似曾相识,抬头一瞧,大惊道:“原是文曲星状元郎,怎的不是汉王?” 一屋子的将领听着忍不住都笑了,林瑜哭笑不得道:“我便是汉王,文曲星实不敢当。”谁喜欢当一颗星星呢 ,他觉得自己在俗世中称王称帝就挺好的。 要不说刘姥姥是个妙人呢,林瑜这么一说,她脑子就转过来了,忙道:“原是状元郎就是汉王殿下,老身有礼了。”说着,又要跪。 林瑜忙拦了道:“咱们这不兴行大礼。”又慢慢地问着她这几年的收成怎么样,日子如何,还考较了一下板儿的功课。 刘姥姥见林瑜还是如曾经那般在贾家见过的那个少年一般,便泣道:“托了汉王殿下还有那府里的恩情,老身的日子是好过了。只是,那城里头现在进不去了,也不知道府里的老太太、太太她们在庙里头的日子怎么样了。”她一边哭,一边将贾家抄家以来的日子说了。 原来刘姥姥听见了贾家全家下了大狱,男丁那边她照顾不到,但是女眷全都关押在狱神庙,她就准备了好些被褥、棉衣裳去看她们。一开始,那些狱卒还不让她进去,后来还是倪二使了个法子,换了自己当狱卒的兄弟,这才叫刘姥姥尽了一份心意。 她是个经历过世事的,也不敢送什么好东西生怕反而给她们添麻烦,就送上一些地里的吃食,隔几日就去照应她们。但是近几日城门紧闭,她一个老妇人有什么法子,只好对着紧闭的城门垂泪罢了。 这就是有情有义的姥姥了,林瑜在心里叹了一声,安慰道:“姥姥只管放心,城中混乱,本王已经遣人将她们挪了一个地方去了。”这却是一句大实话了,无论如何,狱神庙中还有贾母。别人他能不管,却不能不管贾敏的亲生母亲。救一个也是救,其他的几个女眷也就顺手的事情了。 一句话未了,刘姥姥又要磕头,被人赶紧带了下去。 “等里头都定下来了之后,再给她多留些银钱。”这些天常常去照应着那一大家子也不容易,林瑜担心战乱多给了银钱反而招祸,就叫边上的参谋记下以后提醒他,等日后秩序稳定了再给。 那参谋点点头,拿出个本子在杂项那边记了一笔。 “哨探怎么说?”翻过这一篇,林瑜关心起了正事,城门已经在触手可及之处,但是想要打下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京师的城墙高八|九米,按照现在的算法,差不多三丈左右,高的地方近乎四丈,这不是之前两丈不到的低矮城墙可以比拟的。 “里头的玩起了龟壳战术,实在是难说。”跟着哨探亲自跑了一趟的张总擦了擦汗,汉军仗着钢筋水泥的犀利,出于守方之时,将这个战术玩得炉火纯青。现在,轮到京师里头的旗兵来这么一出,实在叫张忠心中感叹风水轮流转,“炮兵参谋说,咱们的火炮想要强攻,够呛。” 这就是没法子强攻了,也是。林瑜船上的新式火炮射程和杀伤力都足够,可京城的防御措施算得上是集数千年来的防守智慧之大成了。不独是城墙,还有宽阔的护城河。既然炮兵指挥说够呛,那么他一定是计算过之后才得出的这一个结论。 “真特么无处下嘴啊!”张忠砸了砸嘴,皱着眉头道。 林瑜也看着沙盘上的小小的京城模型默然,飞快地思考着什么。这一回他带了两路大军,他自己主力力量的两人多人,还有海面上过来的两万多人。以林瑜的军队面对朝廷的兵士一向以少胜多的战绩来说,绝对绰绰有余。 现在,也就麻烦了一个城墙。 隆昌帝面对林瑜的大军,就像是一只缩头乌龟一般,牢牢的将脑袋缩在壳中,手中的五万兵士守住四处的城门不说,刀剑还牢牢的指向城中人。 看样子,他还是很相信这一堵的城墙的,反而对城中尤其是那些臣子尤其的不信任。 也是,当初前明城破,可不是真的城破。李自成攻打京城的时候,是有着一帮人给开了城门,这里头原因到底如何,林瑜也只能说,后来编明史的读书人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城头火炮几何?”林瑜冷不丁地问道,他一向以计算基准著称,面对这样的情况同样有对策。只不过,原本还想将这个秘密武器藏一段时间,现在的话,却不得不先拿出来了。 “数过了,不过七十八门,还都是老式的。”张忠翻了翻手中哨探集中过来的消息,他完全没有将这些火炮放在心上。杭州府的那一战已经清楚的表明了,在双方火炮对轰的时候,他们这一方的优势是对方难以用人数来补足的。他犹豫地看了眼林瑜,问道,“是不是叫里头的兄弟来一个里应外合。” “还没到这个地步。”林瑜摇了摇头,他不是没考虑过,但是,就像是他对卯兔交代的那样。京城已经是他掌中鱼腩,顶多多花费一些心思炮制,要是里头的珍贵文献叫那个隆昌帝给一把火烧了,那他才是真的没地方哭去,这种完全可以避免的损失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京城里面已经全面戒严了,隆昌帝对付外人不行,对付城里头的人倒是经验丰富。”林瑜指了指模型中的内城,道,“这不是已经来了两次了么,还是小心谨慎为上,里面的兄弟还有别的任务,也腾不出太多的人手。” 一边的参谋就啧啧了一声,道:“这隆昌帝内斗倒是一把好手,不过他是不是也太相信这一堵城墙了。” “若不是他,咱们北伐的计划少则推后一年,多则两三年,你还是心怀感激吧!”张忠一翻白眼,亲切地招呼了一下那个参谋的后脑勺,“你倒是口气大,怎么不说说有什么法子?” 那参谋就道:“咱们趁夜把护城河给掘了呗,有的是海上出身的好手。”这也是攻城的传统方式之一了,不得不说,在座的绝大部分人心中转着的是这样的一个主意。 护城河上的吊桥已经被城中的兵士给毁了,□□包的外层防水还不是很密实,运过去之后炸不响也是白搭。他们盯着模型上细细长长的护城河,不由得撇嘴。这护城河的水来着玉泉山,想要放干是别想了。但是顺着河流,计算出城墙最薄弱的地方,掘开墙角,放水进城却不难。 这么一点点的水想要淹了城池自然是妄想,但是兵士同样能顺着水流进城去。只要能有个几百兵士进城打开城门,剩下的就容易了。 唯一的缺憾就是这几百的兵士伤亡怕是又要打破林瑜军中的纪录了。 但不可否认,这却是相当具备可操作性的一种法子。 他们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瑜,等他下令。林瑜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也知道军中多的是不怕死的兵士。但是,还是那句话,既然他已经有别的更好的法子,也就不需要浪费人命。 还是那句话,这些兵士的命可是金贵的很。 林瑜摇了摇头,道:“本王已经有定计,不必让军士们冒没什么意义的险。”他指了指东方,道:“等史玉城过来之后,就见分晓了。”说完,就让他们下去休息。 退出房门的众人面面相觑,道:“这是又有什么好东西了?”虽说是好事,但是却叫史玉城那边把功劳拿走了,实在叫人不甘。 “不该问的别多问。”张忠喝了一句,道,“都说了最忌讳挣功,军纪都忘了不成?”他一出口,众人登时没声了,谁不知道他是看着林瑜长大的,换句话来说,那是‘潜邸’的老人了。平时又是最公平不过的,因此无论如何,众人也服他。 他见众人不说话了,便道:“你们也只好汉王一向最爱惜将士的性命,跟着这样的一个王上是我们的幸运,难道还要因此抱怨不成,都成什么人了?” 边上的一个参谋见他话说得有些重了,在这样攻城的关头打压士气实在不合适,忙打圆场道:“大家伙也是想着为汉王分忧,您也是知道的。他们嘴拙了些,听上去可不就是像挣功了?都已经跟着汉王走到这里了,无论如何,史书上都有咱们一笔,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忙点头,张忠瞧了,便笑道:“这样就好了,行了别堵在这里,打扰了汉王休息。”他们都是离着林瑜的房门走出了好一段才敢开口说话的,哪里会打扰林瑜,众人知道张忠这是顺着台阶下,叫大家伙都散了。 见众人走了,张忠拍了拍那个参谋的肩膀,道:“差点就说重了,可麻烦你了。” 人到中年的参谋是原本郑氏水师中难得考合格的人,原本只是个小小的千户。他为人乐于学习,以前苦无机会,进了林瑜的军中之后,但凡军中有什么组织学习的,他只要没事,次次不拉。就是抽不开身的,也会借了别人的笔记本,好学的精神连林瑜都知道了。 算不上顶聪明的人,但是一次次考下来,也渐渐的升上了参谋的位置。林瑜见他经历过世事,为人圆滑一些,就分给了张忠。两人一个黑脸一个红脸,倒是相得益彰。 “将军说什么麻烦,汉王将某调去将军帐下可不就是为了这个。”这个姓姚的参谋面带向往,道,“真要说起来,汉王才是真的厉害啊!”他向学,自然对曾经连续六元及第的林瑜佩服不已。就像是爱德华心中想的那样,林瑜在他心目中却是最聪明的人,没有之一。 张忠知道他这不是拍马屁,而是实实在在的这么认为,不由笑着捶了捶他的背,道:“等攻下京城了,老哥请你去醉仙楼好好吃一顿!” 林瑜他们没有等多长的时间,史玉城就带着大量的辎重过来了。 他这一支走得海路,从天津府大沽口登陆,一路过来,就算没有遇上什么像样的反抗,在路上消耗时间是必不可免的。毕竟他此行还带来了大量的新式武器,船上不方便载运马匹,所以在下船之前,他们还先在天津府呆了一段时间,搜集并购买够了最够的马匹这才继续上路。 当然,顺手将天津府收拾了一下。 天津府乃是京城边上的重地,历来是吞并之所。就算隆昌帝不干人事,但是这一地的旗兵他并没有动。刀子架上来,只要不是个死人都知道动弹一下,更何况是那些已经听说过了明孝陵前那三百颗人头的旗兵。 无论如何,史玉城还是在规定时间之内到达了京城脚下,和林瑜会师了。 人一到,众多已经听说了新武器的将领一把勾走了史玉城,各个摩拳擦掌、双眼发光。 史玉城苦笑着举着手中预备着汇报的一叠文件,道:“众位哥哥还是先放小弟去汇报情况,新武器就在那里,它们也不会长脚自己跑了。只要征得了汉王殿下的同意,小弟就领着大家伙一道去看,成不成?” 众人本也是分别日久,找他玩笑罢了,听他这么装腔作势故作可怜的一说,纷纷笑道:“快去快去,回头要是看不到好东西,一顿醉仙楼可不够。” “必须两顿。”史玉城肃容承诺道,众人这才放他进去了。 早听见外面喧闹的林瑜从书本子上抬起目光来,笑道:“坐,他们这么多人两顿醉仙楼可是要剥你的皮了。” 史玉城就叹道:“还请殿下手下留情才是。” “连你都学会顺杆子怕了,可见不能和洪铭泽呆一起太长时间。”林瑜失笑摇头,道,“你们的赌,我可不管,到时候只管着收钱才是。” 笑过之后,两人这才敛容。林瑜听着史玉城这一路的战报,点点头未作评价,这些都有随行监军纪录,是功是过也要参考过这些监军的纪录才好下定论。 林瑜充分吸取了故宋教训,所以这些监军只有纪录之权,没有指挥之权。相对的,也不用担心这些人会随便记录,污蔑罪在新的律法中采取的是反坐之法。这还是林瑜从秦法中得来的灵感。他在后世看过了太多污蔑人没什么成本于是就随便的攀咬的例子,但是,很多的贪腐没有举报也不行。 是以,林瑜鼓励实名举报,只要查实,那么举报人就有大笔的赏银。相对的,若是调查结果出来之后,一切只是子虚乌有。那么被举报的人按举报所说应该受多大的刑罚,举报人就要受同等的惩罚。 在这样严苛的法子之下,调查的人尤为关键,只有真正正直,且有能力的人才能担任这样的调查员。林瑜思考过,再加上对这些调查人员进行每年的例行审查。在时代的局限性之下,这无疑是减少冤假错案发生率的最有效的法子了。 事实证明,这条法律的确一直沿用到后世,真正廉洁的人视其为自己的□□。贪婪的人轻易不敢开口对这一条法律动手。这却是后话,暂且不提。 “新武器用过了吗?”林瑜翻着试验数据,开口问道。 史玉城摇摇头,道:“并未,这个武器结合海战尤为相得益彰,一路过来的时候,并未有这样的机会。”一来,新武器还在保密阶段,就算林瑜已经授权了他可以使用,但是在没必要的情况下,史玉城更希望将这样的武器用到真正需要的地方。 二来,这一路上遇到的敌人,按照他们老一套的火炮再加排枪阵的确已经足够了,平地上,新式的武器还没有老一套的好用。 是以,林瑜拿到手里的,也就只有这样的一份试验数据了。 “走,去看看。”林瑜率先起身道,“把大家伙也叫上,省得他们抓心挠肝的,叫你晚上都睡不好觉。” 史玉城一笑,忙跟着起身,先对跟在身边的小卒吩咐了一句。 辎重所在地人声马嘶,纷闹却不杂乱,就是味道并不好闻。众人常年待在军营,对这样的情形早就已经习惯了,也做不出什么捂鼻子这样交情的事情来。就算是张忠,这个在林瑜幼年的时候,出过汗之后不沐浴就不敢靠近林瑜,生怕身上的腌臜味道冲撞了自家大爷的人,现在跟在林瑜的身后,面对着这样的境况也面无异色,再无紧张的情状了。 见林瑜带着众位将领走来,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对着众人行礼。林瑜一边回礼,一边走过这一段路。走到最里面,人声渐渐的远去了,只见前面一个场地上,一队兵士看守着的用一块块的帆布盖着的槽车靠在一起。 这队兵士为首的人神情颇为激动的向着林瑜行礼,得到回礼之后更是脸都涨的彤彤红的。不必跟在林瑜身边的主力部队,他们这些留守东番的人和林瑜的接触机会可不是很多。 史玉城拍了拍激动地目送着林瑜走过的老下属的肩膀,跟着走进去。 “此物便是火箭炮,前明茅元仪的《武备志》中曾经提过,也记载过诸多的造法。”史玉城上前一步,掀开上面的帆布,介绍道,“咱们的兵工厂进行了改良,射程远迈火炮,而且更加轻便,杀伤范围也更加大。” 然后他拉来跟在身边的技术人员,这人来战场纪录新式武器在实战应用中的相关数据。这一次林瑜要得急,试验数据还不是很完备,戴梓干脆把人给扔了过来。要不是林如海死死地拦着,只怕他自己就要来了。 只听这个穿着青色罩衣、脸上还架着一副圆框眼镜的人一张嘴,报出一溜儿的数字,只叫几个大老粗听得头晕眼花。 现在要说几个将领大字不识那是污蔑人,但是和这些专精的技术人才一比,那还真依旧是不折不扣的文盲。张忠满脸痛苦,却看见林瑜听得一脸认真,只好按捺住了打断他的欲|望,继续茫然的听下去。 值得庆幸的是,在场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一脸懵逼。 或者说,除了说的人,还有几个本就精于计算的炮兵指挥努力的分辨着自己能听得懂的那部分内容——从他们的表情上看,明显非常的艰难,也就只有林瑜一个人毫无勉强的表情,看样子是很轻松的听懂了。 那技术人员见林瑜听得很认真,明显毫不怀疑他会不会不懂装懂。这怎么可能呢,毕竟好些关键数据还是林瑜提供的,而且在他介绍的过程中,林瑜的一些问题显然也很切中要害,他一边介绍着,一边在心里将汉王殿下的问题记了下来。 这时候,这个一看就是一脸呆相的技术人员已经完全忘记了身后还有一大群人,跟在林瑜的身后满心满眼地已经陶醉在了研究之中。 还是林瑜率先发现身后安静地过分,回头一看这群将士的表情,掌不住笑了,伸手轻轻拍了拍还在说着数据说着设计的人,道:“你以后要是被派去给将领们做新武器展示,可不能这么介绍了。”显然,他的运气不会好到每一次都正好有着林瑜在场。 而身后的那一群将领的表情分明就是,要么给这个技术人员一拳,要么干脆给自己一拳。 “本王来说吧。”林瑜指了指身后的墨绿色涂装,几乎和帆布一个颜色颇不起眼的武器,道,“他说的听不懂不要紧,你们只要知道这东西能够帮我们攻下京城就行了,城墙拦不住它。非要比喻的话,就像烟花。不过不会在半空中炸开,当然有这样的几率,不过不高。只要计算精准,就能在击中目标的时候再炸开。” 众人终于恍然,蒲扇一般大的手掌纷纷拍向那个可怜的技术人员的脊背,感谢他们的研究成果。 “行了,再被你们这些粗人拍下去,这小子可受不了。”史玉城忙上前拦着道,“这家伙可是个宝贝,我都给戴先生保证了一根毫毛都不少的给他带回去的。” 林瑜失笑,这样的研究人员无疑让他很满意。也是有了这些埋头专心致志的人,他们手中的武器才能不断的更新换代,越来越强。 这些将军们未必不知道这样的道理,这也算是他们独树一帜的亲近方式吧! 这些火箭炮比起前明的时候,有了更大的改进。其中作为发|射|药的火|药已经进行了颗粒化,更加稳定的同时,让射程也更加的可控了。不过,现在林瑜手中的这一批火箭炮是定装的。在战场上争分夺秒,哪有时间去给火箭炮塞上发|射|药。以后,根据不同的需要,兵工厂那边生产出射程不一样的火箭炮来。 这些火箭炮就是史玉城万般小心地送过来的主要辎重了,还有一些子弹替换用的□□什么的,就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史玉城的兵士在兵工厂内已经在技术人员的指挥之下使用过这一批火箭炮,毫无疑问他们会是这一次的先锋军。只要他们用火箭炮压制着城楼上的火力,林瑜手下的炮兵就能在掩护之下靠近护城河,以他这些火炮的射程,就算是隔着一条护城河,轰开紧闭的大门也完全不是问题。 当然,林瑜的手下已经开始伐树,赶制渡河用的木板桥。原本试过使用水泥,但是太过沉重于是作罢。这样的木质栈桥反而轻便,若是被敌方的火力毁坏,重新装起来也方便,对己方兵士造成的伤害也不会太大。 就在林瑜的大军紧锣密鼓的准备的时候,这京城里头的人也一样都在紧张的准备着、密谋着。 不同的是,有的人准备进来,有的人则准备出去。 “父亲,这四处的城门都关得死死的,咱们能跑到哪里去?”建贤的大儿子已经被前元正帝给弄死了,这是他的二儿子。他不解地道,“说句难听的,咱们和外头的那个终究没有结成死仇,那之后,未必没有好日子过。” 他实在是不舍的中原的花花世界,再者他这一辈是在京城出生,作威作福的长了这么大,要他去关外吃苦,他哪里能愿意。老祖宗口中的皮毛饮血的日子,他连想都不敢想。 建贤一巴掌扇在了这个二儿子的脸上,喝道:“你只舍不得这些金银,这么就不说那劳什子汉王在那蛮子的陵寝前整整祭了三百的旗人,还都是身上有着爵禄高官的?这城里头,现在还有比你老子我官更加高的?” 那二儿子挨了一巴掌,也不敢说皇城里头不还有个更大的么?这话他也是就是想想,说是一点都不敢说的。哪怕他再瞧不起里头的那个,现在的时局又是多么的坏,皇这一字还是压|在他的舌尖,叫他轻易不敢说出什么不恭敬的话。他可不想他这个父亲,无君无父,连逼宫弑君这样的事情都敢干。 建贤的小儿子默默地拉了拉兄长的袖子,示意他赶紧帮着一起收拾:“二哥,别问了,父亲这么说想必都已经安排好。” 建贤欣慰地摸了摸小儿的头,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心酸。高兴于自己总算有了一个像自己一般聪慧的小子,辛酸于这个孩子以后就要跟着他过风雨漂泊的日子了。 北面苦寒之地,老祖宗们辛辛苦苦地熬过来了,终于轮到他们做这个富裕的江山。也不知怎么的,才多少时候,国运就这么走到尽头了? 他现在想起来,任然觉得恍然如坠梦中。 就几个月前,他还在族中大宴众位族人,享受着追捧。能不高兴么,险些在手中丢了的荣光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早就知道了,大皇子暴躁荒淫,根本就不是人君之像。不过这又如何,他越是无道,这朝政还不是越拿捏在他的手掌心。 但是谁又真正将东番的几个小贼放在心上,他们折腾来折腾去,也就是在沿海一带动动而已,哪里威胁得到内陆呢? 可真的等内陆的烽火燃起来的时候,却一切都晚了。 那时候正值他准备大展拳脚重整江山,但是,他却接到了有人试图再一次引起宫变的消息。他不得不先处理近在眼前的威胁,事有轻重缓急么! 终于放眼望去整个京城一片安静、再也没有第二个声音的时候,他再去重整旗兵,却发现自己再也指挥不动这些兵士了,自己熟悉的将领也被撤换了。这时候他终于知道,隆昌帝只是暴虐,不是没脑子,人家始终防着他呢! 一来二去的,林瑜的大军也近在眼前了。 他好不容易冒险买通了驻守德胜门的将领,这一扇门是通外塞北的唯一一条通道,他别无选择。幸好,这个将领似乎也不愿意跟着一道陪葬,这才有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承诺。 等京城城破,就放他们一族出去。 他一边想着将库中的私藏的甲衣还有弓箭拿出来给族人装备着,这以后去了塞北也要生活,他们带了大量的金银,要是不想被劫杀,自己武装起来才是最明智的途径。一边手脚不满地收拾着自己实在舍不得扔下的爱物,远处隐隐的轰鸣声传来。 他脸色一边,直起身几乎不顾形象地跑出去一看。 东面星星点点点火光昭示着什么,建贤再清楚不过。 林瑜攻城了! 第102章 很多满人人家和建贤做了同样的选择,在林瑜北伐的消息传过来的第一时间, 就已经开始收拾金银细软了, 整个京城中更是一副人心惶惶的景象。也难怪卯兔坐镇着的醉仙楼都被贼人给摸了进来,幸好来的只是两个街面上的闲人, 不见了也不会有多少人关心。 等林瑜那边大军一到, 普通的老百姓倒还好, 隐隐约约听过了汉军军机严明的名声, 但凡屯得起粮的, 都关门闭户自家过日子。也幸好这时候京城中的那些旗兵也没有心情打家劫舍, 这才让大多数的百姓得到了保全。 这时候的百姓对着灾害仿佛有着天然的直觉,当林瑜知道自己驻军的村子里就有为数不少从城里拖家带口逃来庄子上的百姓时,不由得失笑。这些人早在林瑜宣布北伐之前就带着粮食聚众离开, 如果俭省一点的话,他们屯起来的粮食也足够这么多人数个月的嚼用了。 想必粮价的高涨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那边厢, 东城门上头恍若烟花一般的火箭炮升起。这边,卯兔就将手中所有的暗子全都撒了出去。永乐大典已经在搬运之中, 他们买通了翰林院里面的几个吏目,他们对所谓的什么古籍没有丝毫的念想。只知道自己能在国难当头发一笔财, 下半辈子也好过了。 也幸好本朝对永乐大典向来并不重视,一直任凭这两万多卷的煌煌巨著丢在翰林院的一个角落里面堆灰,这些边缘的吏目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们甚至还热情的闻卯兔的下属, 是不是还需要别的书册。 翰林院这边还只是卯兔手中一部分的棋子, 另一部分被他洒在了城中的东西两面。正所谓东跪西富南贫北贱,南北那边都是讨生活的百姓, 现在恨不能安静的只当自己不存在,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倒是另外两面都是朝中大臣以及满人聚居的地方,按照汉王的规划,这些人以后都是免费的劳动力,跑了一个都算亏。 再往北的德胜门那边他使了自己的心腹小子去盯着,卯兔知道那个守城门的将领已经暗中收受了众人的好处,只等城一破,就会将这些人都往北方。 卯兔细心地穿好身上的军装,这还是金陵那边军服改制的时候给地支专门配备的。按照现在的制度,他们依旧直属于林瑜。但按照计划,林瑜以后就算即位也不会卸下身上的全军统帅的身份。因此,地支也不用再面对前明锦衣卫这样尴尬的地位,属于军中体系的一部分。 就比如卯兔身上就有着一个千户的职位,黄石直接就是将领级别。据说等真正建国之后,军中还要引来新一波的改制。不过那时候主要再加上一个军衔,算是给众位从军之人发福利。 他现在要去见一见那个愿意收受好处的驻守德胜门的将领,自然要穿上代表着汉王殿下的军装。军靴中掖上一柄匕首,腰间配上已经填好了弹药只差上膛的□□。都在最顺手的位置,相信以他们的本事,就算谈崩了全身而退也不是什么问题。更何况,还有东门那边正在攻城的汉王殿下作为他们的后盾,这群丧家之犬只怕也不敢对他们怎么样。 他披上大氅,将身上的军装遮掩严实,跨上马匹就直奔北面德胜门。 靠近德胜门一里处,他手下的小子已经在一处民居等着他了。 “里头摸清楚了没?”还没来得及下马,卯兔就开口问道,身上利落的军服引来了这小子羡慕一眼。这样新式的军装,因为金陵那边赶制地急,只有参加祭奠以及军官级别的才有一套。 那小子点头道,“都摸清楚了,那驻守的将领没有住在军营之中,反而住在这距离这里半里左右的宅中,看守看似严密,但是有缝可循。” 一个有缝可循对于卯兔这样的人来说,大约是就是大门敞开欢迎进来的意思了。他拍了拍这个小子的脑袋,道:“等这一件活计干完,给你报上功,你也有,别急。” 那小子嘿嘿一笑,一点都看不出来之前杀人的狠劲。 骑马太显眼,不过半里路,两人疾走一阵也就到了。不消一刻,两人视线中就出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宅。这座宅子之前大概也属于一个商户人家,规模比不得东边的贵人家,也不小了。尤其是在边上的黑乎乎的房舍一对比,更显得富丽堂皇起来。 比了个走的手势,两人悄无声息地就摸了进去。 这时候景额也没有了心思找什么姑娘出什么火气,不过边上百姓家稍微平头正脸的姑娘也已经都被他祸祸光了,此等禽|兽行径叫卯兔看了格外不耻。要不是为了汉王殿下的大业,他恨不能直接将人一扭脖子给弄死呢,还浪费什么口水。 几处城门的守军就算彼此之间并不一定看得顺眼,但是在共同的敌人之下,还算是互通有无。这东面战火一起,他就知道了。 “建贤那边应该要有消息了吧!”焦灼的景额不由得念叨出声来,他要放出城的可不止他们一家,但是以这一族人数最多。这可是动摇军心的大事,这些人一北逃,要是被军中旗兵发觉,他这一支就算是毁了,还不如跟着一道退去草原呢!是以,还打算在城中劫掠一把积蓄一些力量的景额只叫自己的几个心腹知道了这事儿。这时候他也已经派了自己的心腹众人去守着城门,就等着人来,悄悄地把他们放出去。 当然,带得什么金银细软须得全部留下才行。 就在景额想着出了名富裕的乌拉一族只时,一个魔鬼一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果你还想着乌拉一族的金银美女的话,我奉劝你一句,这白日梦还是不要做的比较好。” “谁!”景额悚然大惊。 不说卯兔怎么威逼利诱,林瑜这一边的攻势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湖泊舰炮的威力果然名不虚传,虽有一二在空中就炸开,成了名副其实的烟火,但是大多数都落在了城墙上的守军头上。 轰鸣之声不绝于耳,别说用火力压制林瑜这边的兵士进攻了,各个被炸得抱头鼠窜。除了少数几个还给城墙上的火炮中塞了些弹药放了几炮之外,几乎只有惨呼奔逃之声。 而这零星的炮火之声,加上本就可怜的命中率,几乎没有给林瑜这一边度过护城河增添上一点点的影响。 林瑜站在营帐之中,看了一会儿城墙上的惨状之后,将目光转至更北面的皇城之中。 隆昌帝搂着妃子尚且在龙床上酣睡,林瑜夜袭东城门,他直到这大半夜才被心腹太监从酒醉中摇醒。 “皇上,逆贼攻城啦!”太监咬着牙将近来更加暴虐的皇帝喊醒,道,“皇上,皇上?” 隆昌帝抬起眯缝着的醉眼,摇摇晃晃地起身道:“怕什么,城头还有朕的五万大军,逆贼、嗝、逆贼一时半会打不进来。”他踹了那太监一脚道,“还不快给朕更衣!” 那太监只好苦着脸亲手找出一件不那么酒气熏天的龙袍来,幸好这时候的隆昌帝自己身上全都是酒臭味,也闻不出什么来了,就这么歪歪斜斜地穿好了衣裳,大喝一声道:“朕的臣工呢!” 心腹太监这才知道隆昌帝根本还没有清醒呢,他自上次川地白莲教坐反之后就躲在深宫之中,再也没上过朝见过哪个大臣,哪来什么臣工。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关头,隆昌帝又是一脚道:“还不快将朕的臣工都召来!” 隆昌帝日日沉迷酒色,哪里还有什么力气,这一脚下去当太监的晃都没有晃一下。他看了看眼前这个还在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醉话的皇帝,转头再看了看整个宫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宦官宫女的景象,一咬牙跪下给皇帝狠狠磕了个头,道了一声:“奴才这就唤大臣们来!” 他转身就走了。 为什么不走呢?他是隆昌帝的心腹太监,不像是别的小宦官换了一个皇帝照旧这么伺候着,日子照样活得下去。他要是留下来,就只有一个死字,还不如混出去匆匆隐姓埋名,当个田舍翁也算是有个好结果了。 他想了想,一咬牙又折回后宫之中。这时候所有的太监宫女一个个跟无头苍蝇似的,叫他一路很容易的走进了丽妃的偏殿,抱起一个还不足岁的小皇子。原本看着小皇子的宫女奶嬷嬷已经没人了,丽妃也早已经死在了皇帝的龙床之上,这小皇子本就是他在照顾着。 看着乖乖地躺在他怀里的小皇子,太监心道,以后你就跟着我做一个田舍翁罢,好歹以后还能平平安安的。他也不敢回自己置在宫外的宅子,换了一身平民装扮,趁乱除出了宫门。 这时候整个皇城乱糟糟的,卯兔就算已经着重关注了皇城,但是他人手不够,倒还真被这个太监给逃了出去。 这个太监能在暴虐的隆昌帝身边混这么长的时间,眼力见绝对不缺。本事也是有的,他下半辈子将这个孩子平平安安的拉扯大,除了不许他从军之外,别的一向溺爱。 那时候从军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狂热,像他这样的家长并不少见,倒也不显眼。这个小皇子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只当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长大之后就安安稳稳的做了一个小商人,相对比他那些不知道在哪里服着苦役的兄长们来说,这一生堪称幸福。 所有人头也不回的走了,被独自留在了宫城中的隆昌帝也终于逐渐的清醒过来。他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景象,先提了剑,将船上赤身裸|体的女子给一剑刺死。等了好久,也没见有第二个人从自己的身边的经过。 他木然的想起了前明的崇祯帝,冷笑道:“我这辈子混得比那个蛮子皇帝还不如!”崇祯帝死前,至少还有一票太监配他厮杀到底,最后还有一个王承恩伴他上路。 隆昌帝想要一把火烧了这个皇城,但是他出了宫殿们之后茫然的站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没有库房的钥匙,也不知道去内库的路。平时他要么坐在轿子上,要么骑在马上在这个宫城中横冲直撞,哪里会记得路呢?就算是柴火最多的御膳房,他也知道在哪里。 难怪那些亡国之君只能烧了自己哪一个宫殿呢,隆昌帝苦笑一声,回到宫殿之中打翻了宫殿中的烛台。 然后举剑自刎。 皇城中的火光很快被卯兔留在宫城边上的暗子给发现了,为首的倪二唾了一口,骂一声:“还真的放火了,真叫人不省心。”他点齐了身边的手下,道,“走,进去灭火去,别叫汉王殿下进来一看,这城里头都没个好地。汉王仁慈,但咱们兄弟面上也无光!” “正是!”几个大汉穿着便宜行事的短褐,一个就道,“老子知道边上就有水车,这就把人拖过来。”见倪二一点头,就风风火火的走了。 皇城里头的大火终究没有蔓延出去,归功于原本在各个宫殿之前备下的大水缸。倪二进去身份一亮,振臂一呼,几个想在新主子面前立功好博一个平安的太监宫女们立时忙碌了起来。 抡起对皇城的熟悉,倪二他们怎么比得过这些人。隆昌帝所居住的大殿本就是独立的建筑,众人一齐使力,很快火就被灭了下去。 叫手下将这些立了功的宫女太监分开两地看守起来,倪二自己踏过焦黑的石阶,走进去一看,床上一具尸体,大殿中间也有一具。他自认是个粗人,做不了卯兔大人那样精细的探查现场的活计。但是从那具尸体手中提着的宝剑,还有腰间已经烧化了的金腰带知道,这大概就是隆昌帝帝了。 他心里有数,也不敢大意,干脆大马金刀地往烧焦了的殿前一坐,一个人都不允许进去,亲自看守着。 皇城这边的火光一起,城门各处更加没有了抵抗的意志。东门一破,林瑜命手下分几路去接受各处的城门,务必不叫一个人从这京城之中逃出去。 自己则率着大军向着皇城的方向行去。 街面上四处都听得见汉军的军士大喊着:“汉王进京,众人回避。”“抵抗者就地格杀。”等语。 这些话也就是说给那些不顾宵禁、想要逃跑的人听的,真正的百姓这时候哪里需要提醒,早就在屋中躲好了,还在不知不觉中在门楣上贴上了大红色的纸,上书‘顺民’二个大字。 林瑜穿着整齐的军装,在众位将士的拱卫下,沿着当初跨马游街的路线向着皇城的方向走去。有一些胆子大一点的,偷偷在门板背后面露出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今晚的月亮像是在欢迎林瑜京城一般,格外的明亮。那些街道两旁的人家接着明朗的月光,再一次看到了他们以为再也见到不到的面孔。 当初六元状元的风光直到现在还没来得及从他们的心目中抹去,结果晴天一个霹雳,少年状元居然造反了!都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他们还惋惜,那样世间难得的人品终究零落。 没想到,现在人家自封汉王,如今以主人的姿态重新来到了这一条街道上。而且,眼看着这个汉王就要变成名副其实,还要更近一步了! 这时候可没有人再夸赞林瑜的人品了,哪个不是在心中想着天命所归呢! 林瑜走在这一条街上,优秀的记忆力告诉他,这正是当初他中状元跨马游街之时走过的街道。他叹了一声,对着身边的张忠道:“当时我中状元的时候,你已经回了姑苏,怕是不知道,这正是前三甲游街之路。”那时的他还满脑子的逼宫虚君,效仿北魏孝文帝移风易俗等等,然后几处饥荒狠狠地给了天真的他一个大巴掌,最终还是走上了武力造反的道路。 张忠便笑道:“那时可比不得今日,属下能伴着您进来,回去一说,保管羡慕死黄石那小子!”他一半是在宽慰林瑜,另一半也的确是大实话。区区一个状元,就算是连中六元,如何能和开国之君相比? 林瑜还能不知道他在想写什么,就笑道:“别太狠了,当心他偷了你的俸禄买酒吃,你还蒙在鼓里呢!” 知道黄石做得什么活计的众人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大声应和道:“很是!” 京城一下,就算整个国中还有大半的版图没有打完,但是名分已定,剩下的顽抗之辈慢慢炮制就行了。跟着林瑜这么一路打过来,他们的心中也放下了一个大石头,满心满眼的畅快! 说一句糙一点的话,愿意跟这林瑜干这个杀头的勾当,一来是他们本来就在原本的朝廷的眼中就需要剪除的叛逆。二来,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么? 如今这些都在眼前了,按照汉王殿下看重武人的性子,效仿唐时凌烟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怎么不叫他们心里高兴,要不是在林瑜的眼前,这些人早就嚎起来了。 林瑜没有第一时间跑去皇城,他心里始终惦记着叫卯兔先转移的永乐大典。他一转脚去了翰林院,路头他还是熟悉的,走进曾经他因为诸位修撰排挤而曾经供职的书库,他率先往后面一走。 这里的一切他不用灯光就能摸个一清二楚,往藏着两万多卷的永乐大典处一看,只见那里面已经空空荡荡的。众人却听林瑜轻轻一笑,道:“走吧,不看了。” 边上的张忠就道:“可要去拿看守书库的吏目问罪?” 林瑜就笑道:“问罪是要问罪的,只是回头再说罢!” 听这么一说,联想到林瑜留在京城中的人手以及他一向对教育的重视,众位将领心里就明白了。假惺惺地同情了那个可怜的吏目,就兴奋地跟着像皇城的方向走去。 皇城午门之处,卯兔已经等在了那里,见林瑜领着大批的将领来了,忙上前行礼。 林瑜拉住了马缰绳,看了看晨光微熹的东方,下马道:“边走边说罢!” 卯兔见他没有避讳身后的将领,也就微微落后一步,一边走一边说起来:“德胜门那边属下留下了小子和前去看守的将领交接了。” 就在数个实诚之前,他在北边和那个为了金银连自己的将士、族人都能卖的景额做了一笔交易。卯兔代林瑜允诺景额可以将自己的金银细软带走,并允许他依旧在这个花花中原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不必逃去关外。 至于景额则眼看着大势已去,自己的小命又掌握在卯兔的手里,既然得了这么一声承诺,尤其是可以在中原继续享受荣华富贵这一点,足够让他心动了?横竖,并不需要他多做什么,只要拖住想要出城的人,等林瑜那边的将领过来罢了。 “人都在?”林瑜问道。 “一个不少。”卯兔斩钉截铁的保证道,这些天转移永乐大典的事情走上了正轨之后,他尽盯着这些准备外逃的满人了。什么人装成什么样去了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说了话,他都有记录。 幸好这些人住得相对集中,看起来也容易,否则他人手不够的情况之下,还真看不太住。街面上能用的闲人都被他动了起来,还有好些的乞儿,都是他的眼睛。也不需要他保证什么,尤其是那些乞儿,在知道汉王治下人人都能饱腹,像他们这样的孩子还能念书之后,简直比起倪二手下的人还要忠心。 这也是林瑜前一段时间昭告天下的一句,原天下再无被愚弄之人的功劳了。他从来不说虚话,这话说出来之后,他就在金陵一地率先推行起了小学,以及各种免费教识字的夜班。 百姓们对这样的消息总是格外敏|感的,一传十十传百,消息飞进京城乞儿的耳中可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这就行了。”皇城已经被打着汉字大旗的军士团团围了起来,林瑜走进去的时候,众多的太监宫女瑟瑟发抖地跪在道路的两旁,他一眼瞄去,这些人的身边还零散着堆着皇宫中的财物。 这些人也是问题,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他都不需要这样的特殊人群来伺候,也不希望这样的人增加。皇宫之中以后需要的人可以如姑苏之时,实行雇佣制。 “将他们全都控制起来。”林瑜想了想,道,“宫女有地方可去的。”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在他原本的世界中,宫女都是从包衣人家中小选出来的,那么这个世界呢?他转头问道:“这些宫女都是怎么选上来的?” 这些东番出身的还真不知道,卯兔上前道:“伪朝宫女多从贫苦旗人家才选上来,三年一挑,若有意者就将自己的女儿报上去。这些年逐渐放宽了,一般的百姓也能送女进宫,不过这样的女子多做低级使役,苦不堪言。” “这么说,大多数家人还在?”听林瑜这么一问,卯兔点点头。 “照着名单全部遣散,找不到家人的,送去元正帝陵寝那边伺候。”林瑜面无表情地下令道,身边的众人显然也不觉得这样会不会没了威严。相比起所谓的排场,还是林瑜的安危更加重要一些,谁知道这些女子里面就会出一个刺客。 “至于太监。”他顿了一下,明显察觉到跪在道路两旁埋着头的瑟缩了一下,“现役多少人?” “两千三百六十七人。” 林瑜的脚步一顿,看了看卯兔,知道他不可能骗他,便接着往前走:“先看着罢!”不像是宫女还有一个归处,这些都是打小就被贫苦百姓送进了宫中的可怜人,本朝还不像前明,对着从小送进来的宦官教以诗书。这些人除了伺候人什么都不会,人他绝对不会留,但是也要给这些人找一个出处,免得闹出乱子。 “这里就是养性殿。”卯兔指着前面的一片焦土,正坐着看守的倪二忙上前来见礼,被林瑜给止住了。 “里头有两具尸体,烧得焦黑,俺也不好说,就看着不让人进来。”时隔数年,倪二面对已经摇身一变成为汉王的林瑜难免有些手足无措,见他对自己一如旧时这才顺畅地道,“瞧着应该是隆昌帝,身上扎着金腰带呢!” “无妨。”林瑜看着眼前的焦土,道,“就算里头那个不是,也非是不可。”王朝交替的过程中,出现各种各样的幺蛾子都正常,再说,“只怕也没人会带着隆昌帝的旗号行事。”说到这里,他不由得轻笑了一声,满是嘲讽。 可不正是这样么,残留的满人不足惧。这本身就不是一个非常大的族群,特别是在林瑜已经将大多出的人送去了各地服苦役的情况之下,他们想要再如祖宗之时振臂一呼是不可能的。不过,那一朝没个‘余孽’什么的,但是只要不傻的,就是用元正帝的名头都要比隆昌帝的要好。这个皇帝在位不过一年的时间,甫一上位就尽失人心。若是在和平年代好好经营一段时间,按照现在这些读书人的怂样,还真说不准给他吹成又一个‘明君’。 只可惜,林瑜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林瑜的话音一落,众人皆笑,纷纷道:“正是如此。” 卯兔就道:“属下先着人清理了这里罢,那些太监筛过一遍后,先拿老实的使唤着,以后再慢慢地打发了他们。”就这么一座焦黑的殿堂并两句焦尸留在这里也不吉利,眼看着汉王殿下就要更进一步了,留着他们触霉头么? “这样也罢。”林瑜想了想,暂时缺着人手,一整个皇城想要运转起来暂时还真缺不了这些人,就同意了卯兔的法子。这样的事情他也熟,想必他会做好筛选这样的活计的。“至于隆昌帝就送他去和元正帝一道住着吧,还有他的兄弟们。” “元正帝的陵寝修建到一半,就因为没有银子给停了下来。”算算时间的话,正巧是在林瑜攻下广东的时候,卯兔翻着脑海中的消息道,“后来隆昌帝即位,更加没有心思去弄了。他自己的陵寝还没来得及修建,倒是那个园子已经建了一半了。”在座的都知道那个园子,山西几大皇商凑上来的军饷,元正帝死前一直等着的那一笔银钱。后来被不肖的隆昌帝拿去建园子自己享乐去了。 “还没起名字?”听林瑜这么问,卯兔摇了摇头,道,“一半已经很有模有样了,另一半还只是平地,据说要建成一座万国之园。” 林瑜哼一声,道:“万国之园?承建的都有谁?” “原工部尚书方斌,还有好些洋人,领头的换做本杰明·克莱顿。”说着,卯兔将手中准备好的图纸呈上去。一系列流畅的回答还有动作引来了身后将领的侧目,这小子还有什么没准备的? 便是张忠也不例外,他和黄石是老相识,但是对他一手重新建立起来的地支可不是。如今在座的众人眼看着都要跟着鸡犬升天了,像这样类似于锦衣卫的机构可不招人喜欢,尤其是这样的人还特别的有能力的情况之下。 林瑜看了看手中的图纸,伸手道:“可有皇城的图纸。”话是这么问的,但是伸出来的手却不觉得卯兔会不准备。 果然,卯兔又掏出一张泛黄的图纸来,交与林瑜。 “这样罢,将还在建的那个园子就充作皇家科研院,建好的就这样不必再动,没建好的部分设计需要改一下,明天把负责这事的人给找出来。建得差不多了,就把钓鱼台还有北州两处的研究中心给一道挪过来,现在可以准备起来了。” 林瑜说完这个,又翻开皇城的图纸,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一家包括还在肚子里的那个也就三口人,以后再生也多不到哪里去。哪里需要住多大的地方,而这样的建筑物维护起来也不是一件小事,还不如物尽其用。 张忠生怕他手指一划,直接将整个皇城都划出去了,怎么着都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什么性子还不知道么,忙劝道:“都已经凌晨了,不如小憩片刻,有什么事情白日再说。” 林瑜顿了顿,暗道,也是这些事实在不必急躁,就道:“也是。”对着卯兔一抬头,道,“现将消息传出去罢!” 他这是突然之间完成了一桩心事,难免有些无措了。林瑜一边暗笑自己终究也只是一个凡人,一边在已经准备好的房舍中眯了片刻。 再醒来的时候,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沉稳且目标远大的人。 万里长征,这还只是第一步而已。他翻出了世界地图,命人将其钉在自己身后的屏风上,看着已经用红色标注出来的地域,对比一下全世界的范围,心头就像是饮下了烈酒一般,一下子热腾腾的。 他要做的,还有很多,也不知道这一辈子做不做得完。 根据他北伐之前黄石递来的情报,林瑜拿起一支朱笔,在原本的澳洲土地上画了一个圈。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道:“进来。” 来人正是原工部尚书方斌还有神父装扮一袭黑袍的本杰明·克莱顿。 身为一个神父,本杰明·克莱顿在看到林瑜身后那一面庞大的地图就像是被照着脸打了一拳一样。无论单纯作为一个西方人的角度,还是一个担负这传播神的荣光的角度,这样一个具备着相当的野心的君主都不是一件好事。 事实证明,他没有猜错。林瑜对他的宗教学说没有丝毫的兴趣,见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他配合着方斌将原本没有建完的园子继续建完,而且还是供给新设立的皇家科研院。 一个教徒、一个神父,给研究科学的人建房子,何其讽刺。然而这一切还是在林瑜的治下发生了,本杰明有心无力,只好顺从。 后来,他在他的日记中这么写道,这个庞大的国度甚至还没来得及腐朽,就引来了新的主人。未来的皇帝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更可怕的是他还拥有着将他野心化做现实的能力。因为滞留在京城中而亲眼目睹了这一场新旧交替的本杰明·克莱顿就着昏暗的灯光,在自己笔记本上的最后一页写下: 而现在,他拥有了整个帝国。 第103章 一个小小的洋人的感慨呈不到林瑜的面前,也引起不了他的感慨。靖朝严禁该一神教的传播, 对这些洋人也没有太大的重视。他们更喜欢他们带来的精巧奢华之物, 却对他们的技艺丝毫不感兴趣,至少后来林瑜就在皇帝的私库中看到了不少装饰精美的望远镜, 还有□□。 本是军国利器却成为了玩物, 甚至没有发挥几次它们本身的作用, 林瑜摇摇头看了看这些镶金饰银、花纹精巧的东西, 将之随手塞给了几个双眼发光, 很有收藏欲|望的将领。 但是, 有一点他还是赞同靖朝的。那就是他同样也不会允许一神教在他的治下传播,现在有不是什么后世,玩什么宗教自由。更何况, 林瑜自己不信宗教,他觉得国内百姓什么灵就信什么的心态挺好的, 完全没有引进一神教这样排他性比较强的教派进来搅浑水。 等未来几个沿海城市的歪果仁比较多时,有需要的话再考虑。但这必须在国内的经济缓过气来, 百姓不会因为饥饿而逮着一个宗教就去相信的时候。 滞留在京城的几个洋神父是如何的失望不问自知,但是他们已经得商议着按照林瑜的要求改动图纸, 建出一座新的皇家科研院来。 科研院还有一大半没有兴建,按照原本的设计,洋人负责一个希腊风格的庭院, 剩下的依旧是传统的木质结构。但是林瑜的要求做了改变, 尽量不使用木质结构,改成砖瓦。毕竟这里以后将作为科学研究所, 做实验之类是必须的,木质结构的房屋固然美丽,但是在这时候频繁的小爆炸的情况下,未免太不牢靠了。 林瑜身为汉王的最后两道喻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北州那边也在加急的印着报纸,原本已经排版好了的已经被丢在了一边,谁都不会在意原本上面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了。 再重要,能有汉王殿下攻下京城重要吗? 还真有一桩很重要的事情,可能在众人的眼中依旧比不上攻占京城,但是也足够整个汉王府被团团围住,所有的护卫队神情紧张了。 常子茜、也就是汉王妃,未来的皇后娘娘要生了! 说来也是巧,王妃本就已经怀胎十月,按照大夫的说法,日子就在这两天了。这两天她连下地转悠,身边都要跟着一大堆的丫鬟仆妇,白术就更不用说了。自家大爷的第一个孩子,她比任何人都要着紧。这段时间常子茜精力不济,她就将整个府邸整治地密不透风。黄石和她也是老相识了,见她这么一发威,也要退避三舍,乖乖俯首。 哪里晓得,京城那边的消息一传来,常子茜心情一激动,肚子也跟着发动了。 幸好按照大夫的说法,本就已经足月,哪怕现在发动那也是顺的。听着消息赶过来的众位女眷这才松了口气,放过了可怜的大夫。 黛玉靠着贾敏,看着指挥若定的白术,小声道:“白术姐姐可真像一个女将军。” 贾敏一听,想到林如海回来后说的,黄石都在白术面前低头的事情,笑了笑,然后叹道:“你哥哥说过,白术有本事,就是生做了女儿身,可惜了的。” 黛玉已经不像儿时那般懵懂,就笑道:“在北州,姑娘们已经可以没事结伴出来走走逛逛,还有女校可以上,以后会慢慢的好起来的。”可能想要想大唐之时出现女皇女相还不容易,但是只要哥哥这样开明的人在位,日后女孩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哥哥不是常说,男女都是一般的人,不将另一半用起来只藏在深闺之中实在太浪费了么?” 坐在一边听着的常子茜祖母姚氏听得这一句,略略放下心中的焦灼,笑道:“你哥哥这是嫌天下男人不够用啊!” 边上的众人听了这一句打趣,不由得都笑起来。 不过话是这么说,姚氏心里也喜欢这样。话说回来,只要不是读女四书、列女传什么的读傻了脑子的,哪个女人不想给自己更好的条件。以后这最上头的那一位都愿意给她们松绑,甚至鼓励她们自己去要求属于她们的权利之时,谁还愿意在自己的身上加上囚笼。 就算这照样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她们也甘之如饴。 女子怀胎生子总是不容易的,黛玉微微抿着嘴,目光落进不远处的院子之时,心道,大家话都是这么说的,但是在座的恐怕都期盼着里面抱出来的会是嫡长子。因为这意味着,常子茜皇后之位的稳当与否。 她不是娘家人,也相信自家哥哥的人品,但是也更希望是一个儿子。小公主她也喜欢,但是世人却非如此,有了一个嫡长子,自家哥哥的统治也更稳定一些。 当他们迁到京城之时,林瑜抱着怀里的小子,听黛玉红着脸这么一说时,不由得大笑。 这时候时节已经进夏,登基大典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中。这一次的典礼可马虎不得,光开国之君这四个字的分量就已经够重了。且不独是皇帝一家子,还有被封为唯一的宗室的林如海一家,外戚常家一家子。 这些人的吉服都要准备起来,不止一套。不独他们几个,一整个朝廷的官员吉服都需要赶制,而且礼服的制式偏偏和前朝不一样,尚汉制。就算是已经是熟手的绣娘只做起来,也要靠着礼部官员们从故纸堆中一点点的找出来。可算是费了老鼻子劲了。 也幸好林瑜自己不着急,就这样,这些赶着在新皇面前邀功的礼部官员也差点没急出一嘴的燎泡出来。 “你这是聪明人反而想得太多。”林瑜让手中肉滚滚的团子趴在他的肩膀上吐泡泡,一边道,“所谓的统治基础和我有没有嫡长子其实关系不是很大,可能到了后世又不一样,但是现在的话,就凭着我手里掌握着的军队,没人翻得了天。”他并不忌讳和黛玉讲讲这样的事情,按照他以后的计划,他更希望以后的宗室能聪明一些。 当初洪武大帝想得多好啊,将自己的后代子孙分出去镇守边疆,以后万一有什么事情,那也是肉烂在锅里,还是朱家的子孙坐天下。结果好么,建文帝也不知道哪一根筋打错,非得搞一出削藩,结果把自己皇位性命削掉了不说,永乐大帝鉴于自己的藩镇出身,之后的宗室彻底被养成了猪。 林瑜的想法和洪武大帝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就比如说,他自己就想着把以后子孙后代的活给干了。毕竟,还有哪个时间像现在一样更合适开疆扩土呢? 但是打下的国土没有人经营那是浪费,就比如说已经被发现的澳洲。这一块的大陆会在登基大典之时囊括进新汉朝的版图之中,到时候光移民肯定是不够的,地理位置也显得遥远了一些。所以,他有意效仿西周之时,当时的华夏民族还在向周围扩张的阶段,当时的分封制可不就是最合适的对外扩张的手段。 关于这一点林瑜还没有和人说起过,不过这是早晚的事情。皇家宗室被林瑜之前搞了这么一手之后,现在也就两家人家,一共七口人。黛玉的弟弟,林琨现在还在北州的小学里头上着学呢,等这边从幼稚园到大学全都承包下来的皇家学院开办起来之后,他那边才会挪过来。 要林瑜说,如果鲤奴那小子有一些开疆扩土的愿望的话,他就把人给扔出去。至于林如海的爵位,这不是有黛玉么!正好做一个嫡长女承爵的实例,在纳妾的风俗一时没办法杜绝的情况之下,这样的制度想必会被广大的正室们所接受的。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来,在皇室先做出表率的情况之下,慢慢地改变这个时代的风俗也相对容易一些。 林瑜含笑的眼神落在对面正掩饰不住好奇地盯着他怀中小家伙的黛玉身上,她的弟弟出生的时候她是记事了,但是人小力弱,并没有报过小孩子。等她长大一些了,鲤奴也大了,她更抱不动了。小皇子生得像父亲,玉雪可爱,脾气还乖巧正是好玩的时候,是以黛玉这段时间几乎天天跑来林瑜这边。 也幸好这时候天气太热,皇宫好几处又在整修,林瑜干脆带着人跑去了颐和园里头避暑,否则黛玉想要进宫,就算没人拦也要在路上花上不少的时间。 林瑜伸手掂了掂他圆滚滚软绵绵的小身子,将正瞪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骨碌碌地盯着他的小家伙往黛玉的怀里一塞:“你先带着你侄子玩着,玩腻了就还给你嫂嫂去。” 他休息了这么片刻,也该继续工作了。 江南被林瑜教训过一次已经老实了很多,现在商法在紧急制定之中,等这一部法律一出,那边被还要再被收拾一回。不过,这些人闹不出什么乱子出来。 倒是川地白莲教现在玩得有些过了,根据典山还有聂桓传回来的消息。白莲教显然已经不满足于在一省之地折腾,想着效仿林瑜,来一回国中之国呢! 也不想想,洪铭泽现在为什么还屯兵湖南一步都没有动过。 整个国中在林瑜攻占京城的消息传遍之后,还没有被战火给侵扰的地方,识相如山东巡抚立马滚坡下驴。大部分的官员可以这么选择的,都这么选了。另外,不能这么选的,比如掌管着地方军事的总督。这样手中直接握着兵士的职位,在伪朝的时候一向很少会由汉人担任。 原本的绿营兵是不用想了,大势所趋,他们也不会在给这些人卖命。唯有那些没有别的退路的旗兵只好跟着原本的总督,向着北方的地方行去。 想要回他们的老家辽东也就是现在的盛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整个直隶已经被新汉朝拿下来了。他们想要回去的话,只有与通过更北的地方。原本海路也是一个好方法,毕竟盛京靠海,只可惜,此路不通。 或者说,通了也没用。 就算他们现在回辽东,也不过是自投罗网而已。 穷寇莫追从来都不在林瑜的字典之中,相反他更相信痛打落水狗这一句话。这一族在前明之时获利做多,收到的优待也最多,结果呢,不过养了一头白眼狼而已。 林瑜也不会再任由他们在辽东一地继续休养生息,给自己以后的大业找麻烦。是以,在打下京城短暂的休息过后,张忠就带着大军向着北面杀去了。务必要连着他们的老家一道,连根拔起。 辽东苦寒之地,所以,林瑜早就命收集了江南所有的棉花,送去北州的织造厂嫁进赶制棉服。现在北州的纺织厂至少已经实现了水力纺织,算得上是半机械话了。林瑜还特地将蒸汽机拿了出来,用在赶制这一批的棉服上。 随着棉服源源不断的被生产出来,纺织厂那边也闻着味,想要向林瑜的兵工厂那边下订单,购买蒸汽机了。 不过可惜的是,这几台蒸汽机还是工厂那边仅有的几台样品,生产棉服的那几天,都有兵士寸步不离的看着这样古怪但是比水力更加好用的机器。就算那些厂主再怎么眼馋,蒸汽机一日没有实现批量生产,就一日没有他们份。不过,林瑜也承诺了,等资源足够之后,就会开放蒸汽机的生产。 想要实现蒸汽机的广泛应用,钢铁的质量以及动力多需的煤矿都不是原本的产量就能够满足的。无论是钢铁还是煤矿,国中暂时都能自给自足。除了这些,却还有一个重要零件的原材料不在国内。 这东西就是关乎密封性的橡胶,这时候的天然橡胶产地还在交趾。之前少量的橡胶还是林瑜通过商贸买回来的,价格昂贵不说,质量也层次不齐。 如果想要实现蒸汽机的批量生产,大量的橡胶不可或缺。以林瑜之前买下那一点的橡胶所花去的银钱,这些橡胶的价格对于批量生产这四个字来说相当的不友好。 现在交趾在京城没有使臣,听故旧官员说,交趾众人对伪朝乃至于整个中原都很没有敬畏之心。特备是隆昌帝上位之后,交趾就没有派人朝贡过。自然,这也和他们内部闹起来了有关。 林瑜听了不置可否,他已经颁下诏书前往交趾。他们闹起来无所谓,两方的使臣都来,那他正好搅浑水做生意。如果两方的使臣都不来,这个可能性不太大。但是真要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么也无妨。 须知,刘士央现在还领着水师盘踞在广东呢! 相反,国中已经不成问题,就算还有着零星的反抗力量,在林瑜的枪炮面前也早就没有了战斗的能力。 随着一日又一日的向北逃亡,这些原本过惯了大爷日子的大头兵哥哥垂头丧气的。过一段时日清点兵士,为首的人就会发现兵士一日比一日少。 他们早就习惯了在中原的日子,就像是辽道宗所说,愿后世生中国。在太平年景,中原的一个普通百姓的日子比起这个世界上其他地方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好过多了。 这些兵士也是一样的想法,如果能够留在中原,哪怕做一个小老百姓呢,就算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尽情的欺压汉人,但是总比在北面好过。所谓的祖地他们自生下来就没有去过,接触的全都是中原的华服美饰。光从老一辈的口中听说过祖辈的筚路蓝缕,他们又怎么可能感同身受。 这些人仗着一脱衣服就和小老百姓没什么两样,往丛林里一钻就没了身影。当头领的打了打过了、杀鸡儆猴也做过了,但是根本刹不住。尤其是杀过人之后,第二天就发现,当天夜里跑得人更多了。将领心里也放弃了,也不再举起屠刀,一共也就那么些的人,杀光了,以后回到了辽东还靠什么挣? 一开始他们还能打家劫舍,但是后来有人发现他们越是这么做,来追击他们的汉军越是容易发现他们的行踪。他们只好避着人群跑,这样一来,他们的日子就更加不好过了。 直到有一天,他们还没来得及跑向更北的地方,出去打听的消息的最后一个哨探再也没有回来。将领无奈之下,只好将自己的心腹给派了出去。 不多时,那个心腹失魂落魄的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盛京被张忠攻下,如今已经被北面的汉王给重新更名为辽东。 他们回不去了。 真正不想离开中原的人早就在之前就跑光了,这些坚持到现在的旗兵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到曾经的祖地。如今连这样的念想都没有了,他们还能去哪里? 这些早就身心俱疲的旗兵浑浑噩噩地倒在草丛之中就这么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更加绝望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将领带着他的心腹,还有一点点的银子抛下他们跑了个没影。 这样的事情如果能统计的话,这段时间几乎一直在发生。有些旗兵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成为了当地的一个小老百姓,在官府的监管之下,活得不算顺畅但是平稳。有些旗人始终不愿意接受,最终落草为寇,被汉军剿灭的也不再少数。还有一些人想着更西的方向走去,期盼着有着一个新朝能够管不到的地方。 但是,这始终只是一个奢望。 终林瑜一生,他就没有停下过向外扩张,他们只能在看见穿着黑色的军服到来之时,往更西更远的方向跑去。如此循环,也不知道当初他们有没有后悔没有早一点披上百姓的良善外皮。 与这些堪称苦逼的旗人想必,滞留在广东的众多洋人只觉得自己的春天来临了。 管云飞已经接到了京城来的命令,正式出任了鸿胪寺卿,官服却还在赶制。这也无妨了,横竖现在汉王自己还没有登基。再草台班子,整个国中还有因此敢对林瑜不敬的人不成? 还是在爱德华的府邸,那是这一回不再是小洋房,而是正经的中式园林。院子中,爱德华自己迤迤然穿着广袖长袍,他身为贵族,本就留了一点长发,现在更是留长了,拿一个冠子束着。要不是那金色的发还有碧色的眼睛,谁都会以为这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士大夫。 管云飞从林瑜的口中知道,要鼓励这些歪果仁学习他们礼仪,穿一样的衣服,因此看了之后,并不嘲笑,反而笑道:“你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北面刚说了要崇尚汉制,你连衣裳都做好了。” 爱德华得意地眨了眨眼睛,道:“汉王殿下一句话,整个国中都知道了,我只不过认识一家手艺更好也更快的成衣店而已。”他动作舒缓地给管云飞泡茶,道,“要不要我介绍给你?” 管云飞笑道:“还是免了,实在是没时间。” 这话说得怪,管云飞堂堂新朝第一任鸿胪寺卿,还能少了人巴结不成。只要他愿意开口,多少衣裳第二天就能送到他的府上。 不过,爱德华却听得眼前一亮。他在国中时间长了,又是和林瑜手下的人精常年待在一起,也学会了一点怎么听懂他们说话的精髓。 “是汉王殿下那边传消息过来了?”他一双碧眼发亮,心道难怪他接到消息又叫请那几个人来呢,原来是北边有动静了。 管云飞点点头,正要说话,就见爱德华的管家小跑步一溜烟过来,就道:“看样子人应该都差不多齐全了。” 爱德华便起身道:“请。” 管云飞见他行汉礼有模有样的,心中不免佩服未来的皇帝陛下。像这样习惯了汉家的衣裳礼仪,习惯了汉家的文字文化,他们就算长得和汉人不大一样,内心又有多少的区别呢? 当两人相携出现在已经候在正厅的众人面前时,相比于之前面上热情但是内心依旧不看好,这时候这些洋人对着管云飞堪称过分奉承。 要不是知道国人一向秉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并不喜欢他们握手拥抱那一套,众人觉得再怎么热情都不为过的。即使如此,今天管云飞一露面,众人就围了上去,要不是爱德华亲自下场,还真拉不住这些人。 管云飞哪里乐意,这些洋人虽然在国中学会了干净学会了沐浴,但是喜欢洒香水这一点却是怎么也改不了。而且这些人体味重,不用香水还真是容易熏着人。 不过,就算众人已经被拉开了,管云飞还是一瞬间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痒痒。他强忍住了打喷嚏的欲|望,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轻轻的揉了揉鼻子,才将这股冲动给压了下去,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又是一个端庄沉稳的翩翩君子。 众人见他抬手示意有话要讲,纷纷安静下来,目光紧紧地随着管云飞的一举一动。 管云飞面带微笑道:“九月初一,正是我汉王登基大典,他听闻广东还有诸位他国前来的使臣,特意邀请各国使臣前去观礼。”说到这里,他就停了下来,果然见众人更加紧张,便笑道,“自然,在座的众人都经过挑选,要么是诸国的使臣,要么身上至少有一个官面上的身份,观礼还是给诸位留了位置的。而且,汉王尚且有新的涉外政策,想必诸位也是不会愿意错过的。” 话音一落,哪怕生意已经忙得快要火烧眉毛的人也大包大揽,纷纷表示必有空闲。这样一个伟大的帝国开国君主的登基大典,谁要愿意错过,那就是放弃了在舞会上像各位绅士淑女吹嘘的本钱,就是不折不扣的傻子,别的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他们已经浑然忘记了曾经还称呼过林瑜为叛逆者,在这些人的心中,决定着他们未来钱袋子是干瘪还是丰|满的林瑜俨然已经成为了远迈亚历山大、凯撒大帝的帝皇,尽管,他们也就数得出这几个耳熟能详的大帝而已。这些早就已经故去了的大帝可不能给他们带来黄澄澄的小可爱,而这个国家的帝皇只要金口一开,他们的未来才有保障。 一听闻还有新的涉外政策,这些人一边激动一边又有些惶惶不安。眼前的管云飞就成了最好的咨询对象,按照他之前的自我介绍,他们以后少不了和身为鸿胪寺卿的他打交道,先交好起来是必须的。 管云飞自然知道林瑜要颁布什么新的涉外政策,但是在这一切没有被公布之前,他才不会做主动泄密的人。不过有一句话他还是能说的:“安心,是好事。”他留下了一个神秘的微笑,自顾自的离开了。 他这么一走,爱德华瞬间就变成了被围攻的对象。 爱德华哪里知道什么政策呢,就算他和林瑜接触到比较早,但是他的身份只是一介商人,充其量算的是皇商。但是,这不妨碍他在众人之间大吹特吹自己曾经在兴化府和林瑜那几次短暂的交流。这时候,林瑜手中掌握着的香水生意已经不需要忌讳了。 爱德华被林瑜选中为这一支产业的对外代表,不由得让人羡慕这个‘贵族傻小子’的幸运。 海船已经准备好了,就在众人跟随着管云飞跨上了前往京城的海路之时,林瑜也终于带着众位臣公从颐和园回到了皇城之中。 这时候皇城的西面还在继续施工,被焚毁的大殿确是被抢先修整好了,林瑜的话,一如旧制。所谓的旧制,也就是前明之制。整个皇宫之中的牌匾也被换了个干净,这是继续住人的,上面的庭院还挂着满文是怎么回事?甚至不需要林瑜去主动提出来,那些工部的成员就很识相的将牌匾给卸了下来。 谁拿这个去问汉王那是真傻,不知道汉王是打着驱逐鞑虏的旗号起来的么,就是号称坐稳了工部员外郎几十年不动的贾政也不会这么干。 贾家经历了此次劫难,去了一个王氏,她是被查出收受甄家财物的主犯,因此没有和其他的女眷关押在一起。饥寒交迫之下,就这么没了。其他的人倒是都还好好的,就是贾母一下子没了精神,但是好歹也等到了贾敏进京,这才含笑去了。 荣宁二府的宅子、产业是不用想,但是贾敏还在,比如原著中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已经算得上是不错的结局了。 以后再要说起来,最为出息的反而是消失不见了的贾环,如今已经改名成为林子的孤儿。他是亲眼看着虽然粗鄙好歹也护过他的赵姨娘没了性命的,对贾家也没了念想,这才做出的这样的决定。 如今林子日日夜夜地在北州的孤儿院中训练,安心的成长。据说他们这个北州孤儿院也要被搬到京城去了,回到故地,林子有着短暂的惶恐,但是很快这一点点的心思就在沉重的训练以及学业之中被磨了个干净。 他不知道,在遥远的京城,林瑜正在和朝中的臣子商量着里的事情呢! “教育这一块绝对不能退。”坐在书房之中和众人商议的林瑜一开口将把调子给定了下来,“再穷也不能从教育经费上伸手,皇家学院的地皇家已经划出了皇宫,甚至连先生的俸禄都从皇家私库中出,改建的钱必须由国库中来。”这么说他也有私心,这些人的俸禄从他的口袋里掏的话,想要教什么,做什么样的改革都由他做主,礼部的那些个大儒可就没有了乱说话的余地。 “老臣知道殿下心系教化,但是想要建设这样的新式小学,还要普及到县之下的城镇,就算有这个经费,也没有那么多的先生,还不如一步步慢慢来。”常柯敏劝道,他说的也是一句大实话,先生不够,就算有钱也使不了,更何况前面留给林瑜的可是一个烂摊子。 想到这里,林瑜转头问:“北伐之前,金陵才刚颁布了科举的新内容,现在应该已经考完了罢!” 原东番实际掌权人,现在众臣之中隐隐的领头人,未来的宰相白安翻了翻手上的奏折,道:“考完了。原本还要在金陵的干部学校进修一段时间,不过,各处都缺人,就全都派出去了。过一年看,不合格的全都回炉重造。再不合格,就换个位置,总有合适的地方。” 林瑜听得笑了,道:“新朝缺人,能用得起来的尽量用。不是说乡官缺人吗,本王也想过了,连年的战争很是多了一批伤残战士,这些人以后会越来越过,光让国家养着也养不起。这些人在军队中都是念过书的,遣回本籍做个乡官正好。” 这群人受过教育,纪律性又好,作为沟通上下的人选最合适不过了。再说,别看他们多多少少有些缺胳膊少腿的,撂倒一个大汉依旧轻轻松松。也省得这些人正当壮年却没了收入,不像是一开始当兵的,都分到了土地。后来参军的好些可都是没有这样的福利,只靠着饷银罢了。 林瑜此口一开,众人点头应是,再不会反对。他们也担心这样经过严格训练的军人退下来之后,没了收入会为货乡里。有这样的一个出处正好,至于他们担任乡官是不是会损害了宗族利益,在座的众人要么没有这样的担忧,要么本就是降臣,便是有也要把苦果往肚子里咽,还要夸一声好。 不独是乡官,如果更通过考核,这些退伍军人便是做一个小学里头的先生也可以。有了之前的那一点,林瑜这么要求之后,再接受起来也就不是那么艰难了。 就在林瑜手下文武俱各点头之后,有一人不得不发声了。 “微臣看过小学教案,是不是趋于简单了一些。”此人乃是原本的御史台大夫,名唤马维风,只听他硬着头皮道,“是不是,加上圣人之教。” 这一句话落下,一整个屋子的臣子都忍不住用着看蠢货的眼神看他。见众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马维风瑟缩了一下。他想着汉王原本也是状元出身,这话题应当不那么敏|感才是。 他想着家里头正在等着的来自曲阜的贵客,还是忍住了请罪的欲|望,加了一句道:“圣人之教传承千年,贸然删去,是不是不妥?”这话说的,用醉翁之意不在酒都嫌轻,该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罢。 林瑜听了,心道,这是北面见自己没有加封衍圣公的动作、更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终于忍不住主动出击了。 第104章 林瑜不会否定儒家在教化上的作用,但是说实在的, 在程朱理学之后, 儒家就被阉割的差不多了。只怕孔夫子在世,也认不出来这些打着自己的名号的所谓学问。 他直到现在都没有理会山东曲阜的那些孔家弟子, 原本就是冷处理的意思。他不需要这样的万世不易之学, 更不需要这样千年不易的世家。在这方面, 他更赞同后世的以德育人, 依法治国。 自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 法家为求生存, 不得不和儒家合流。有一个词,想来后世的都会很熟悉,儒皮法骨, 说得就是中国历史上的这样一个特殊现象。自秦统一以来,律法通行于天下。乃至于后世, 大凡统一的强盛王朝都有着自己的律法。儒家再怎么闹,依旧在律法的框子中。最多, 就弄出一个亲亲相隐这样叫林瑜万分恶心的东西,就这样, 这么一条也得放进律法之中。 在国中实行依法治国其实不像后世想象中的那样缺乏土壤,真正的问题在于三纲五常,在于儒家存在着政教合一的现象。三纲五常以林瑜现在的位置, 暂时还动不了, 只能从律法上想办法,一点点削弱这一理念的影响力。比如, 林瑜授意编制的汉律中,就承认女子的继承权、财产权、允许离婚以及允许女子单独立户等等,挑战的就是夫为妻纲这一条。下一步,就是父为子纲,最后,便是君为臣纲。 纲常这样的东西因为涉及到了千百年来百姓的思想习惯,贸然推翻容易引起社会动荡,是以只能这样慢慢的来。随着教育的深入,识字率的增加,想来这些都会随着人们思想的觉醒而改变。但是,儒家习惯于政教合一,以学问论人品、继而以学问论真假是非,乃至于以学问论政策政绩,这种流毒无穷的脑回路林瑜绝对不能忍。 因为这样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党争。如果能求同存异还好说,但是林瑜相信他们绝对不是这样的谦谦君子。只打败了对手算不上胜利,将对方所有的政策全部推翻再踩上两脚才是。他们才不会管这样的政策对国家对百姓是不是有益,只在乎对面的人是敌人,只要是敌人的那就是全盘错误,最现实的例子就是故宋时期的王安石变法。 前明的时候其实是吸取了这样的教训的,但是明末之时因为当时的政治体制跟不上资本主义的萌芽,那些大商人因为地位低下只能买通读书人来表达自己的诉求,结果就弄出了东林党这样读书人和商人勾结在一起的怪物。 后世之人都知道商税才是一个国家税收的重点,但是明朝是没有商税的。天启皇帝数次想要征收商税以充盈国库,于是,提一次就被大臣骂一次与民争利,只能重用魏忠贤来强征商税。最后结果如何,大家都知道了。 不得不说,除开经济基础这样的根本原因,儒家即政治这样的官场现象对这样的结果要负绝大部分的责任。 所以,儒家可以生存下去,但前提是,必须和政治分裂开,作为仅仅一种思想存在。 对于儒家,林瑜原本的想法是冷处理。他现在手中掌握着军队,现在那些没什么骨气的士子根本就不用放在心上。就像是在金陵刚结束的科举,所谓的科举中其实和过去的科举已经没有了多少的相似之处。一开始,新的政策颁布出来的时候,难道江南就没有骂声吗?可是,考完之后一看,不照样还有很多的人来应考么。 整个国家那么大,林瑜从来都不缺愿意当官的。他们自持名家子弟,不来考那就不考吧,还指望林瑜低头? 滑天下之大稽! 没想到林瑜自己不去动,人家反而找上门来了。 白安看着那个御史台大夫的眼神是真真切切的在看一个傻子,不独是他,在座的众人、尤其是被林瑜招来重新干活的降臣,这些人经过林瑜的审查,没什么大毛病才继续启用,本就是战战兢兢的时候。哪里知道他们中间居然还混进了这样的一个蠢货,蠢也就罢了,就怕他还要连累他们。 林瑜目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你想说什么圣人之教,那你先回去把圣人的教诲重新理一理,什么时候理清楚了再说。”他看都不看这个几欲晕厥过去的人道,“别拿别家的学说来糊弄本王,尤其是程朱理学。退下去!” 见那人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但是就像是被冻僵了一样一动不动,林瑜对侍立在一边的黄仲抬了抬下巴。黄仲转身出去,一会子门外两个军装大汉就将人给拖了出去。 整个个过程中,书房里寂静无声。原本林瑜身边的人老神在在,降臣战战兢兢,等林瑜说了一声继续之后,气氛才有些活络了。 不过这时候本就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谁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关头再拿鸡毛蒜皮的事情火上浇油。是以略略说了几句之后,众人就退下了,登基大典在即,他们本来就忙得厉害。 唯有白安被林瑜给留了下来。 “师父不愿意出仕,我想着等过一段时间皇家学院全部建设完毕,正式开学的时候再请他来罢!”让别的人来担任校长的位置他还真的不是很放心,毕竟按照他的计划,以后他的孩子也会如这里面学习。林瑜自己伸手拿了茶壶,给自己和白安都倒了一杯。 白安双手接过茶杯,神色倒依旧随意:“回头老臣给他写一封信去,我们这些人中就他最闲。”他押了一口茶,心道林瑜将他留下应该是有要事,也不知和刚才的那个蠢蛋有什么关系。 果然就听林瑜道:“我准备废内阁。” 白安捧着茶杯一时愣住了,半晌他放下杯子,问道:“不知汉王可有何对策?”他也不劝,知道林瑜一向自己有道理,他先停了再说。林瑜也不是蛮横之人,一般而言他更倾向于以理服人,像今天那样直接将人拖下去就已经是不大寻常的举动了,只能说明那人真的戳到了敏|感之处。 “也不能算是尽废内阁。”林瑜笑了笑,道,“我准备恢复故宋中书门下,设中书门下平章事,再由平章事自信设立内阁。”中书门下平章事这名头听着又长又让人不明所以,其实换一个说法,所有人都明白,即宰相。 自前明洪武大帝罢相以来,这篇土地上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出现宰相这个称谓了。 白安喟叹了一声,道:“汉王殿下依旧想着限制皇权啊!”他不由得牵出一个微笑出来。原本他以为林瑜即将登上皇位,心中的想法也会随之而改变。说实在的,就算改变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就像是林瑜曾经说过的,屁|股决定脑袋,话糙理不糙,他深以为然。 但是,当林瑜现在这样告诉他,他的位置改变之后他依旧不让初心,就不得不让白安感叹了。他扪心自问,如果换了是他,都不一定能做到这样。 林瑜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许是后世来的思维告诉他,这个世上没有千年的世家——当然,孔家算是一个。不过,以后真要变成那样的话,他绝对会在自己死之前把这样的可能性给斩断。他比洪武大帝还要想得开一些,或是说野心更大一些。只要这个世界上以后的占据主流的是华夏民族,他就可以安心了。 至于之后他的子孙后代过得如何,说句实在话,他这么大的基业都打下来了。就算不当什么皇帝王爷,他的商业王国也足够他们衣食无忧。从他的角度来说已经仁至义尽,再不肖他也管不了了。 相比于虚无缥缈的子孙们,还不如关注这个国家更加现实一些。 “谁能保证以后就没有几个不肖子孙呢?”林瑜笑道,“而且一个不肖子孙还手握大权的话,这样的杀伤力可比外敌要强多了。” “外敌?”白安挑眉,他知道林瑜说得绝对不是已经为阶下囚的原皇族们,那么四海之内还有可以被称为外敌的人吗? 一边的修撰头也不抬地刷刷地记录着,他是原本郑绍派去北州的那个文员,名唤司马菁的。林瑜见他纪录凝练详实,毫无夸张修饰之意,人也方正,就把他带过来,做了一个修撰,专管纪录帝王言行,出了进后宫,基本上到哪儿都带着他。 也算是圆了他效仿先祖的梦想,出了腐刑这一点。 事实上,全国禁止腐刑的诏书已经拟下,就等着登基大典结束之后随着别的诏令一道发布出去。不过,口谕已经发出去了,就怕有人出于种种原因先把事情给做了。这一刀子下去,可没有后悔药吃。 而原本的太监暂时按照技能给安排工作,毕竟偌大的一个皇宫也需要维护,还有心念旧皇族的就发配与皇陵处陪死人去,自然这样的人也不过少少几个,还说不准是不是想博一个忠义的姿态来投机。 横竖林瑜是不管三千二十一全都扔了过去,自那之后就没有人敢拦路表忠心了。 “放眼四海无强敌,但是全世界呢?”林瑜领着白安走到书房内室,这里面有着一整面都画着山河地图的屏风。上面的舆图是根据现有人的理解制作出来的,没有南北两极,可能一些小岛还有些缺乏,但是几块大陆却都是已经全了的。可以说,这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先进全乎的地图。 他指着澳洲道:“这是一块还等着我们去发掘的土地。”手一划,又指着美洲道,“这块大陆已经被发现,但是这些西人因为局限于人口经济等诸多因素,这里暂时还只是他们流放囚犯的地方,我们想要插一手还来得及。” “原来如此。”白安是聪明人,林瑜仅仅说了这样的两句话,他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如果这样任由西人发展起来,他们的确会是一大强敌。” “暂时他们所有的土地人口加起来都比不上国中,但是这不是坐以待毙的借口。”林瑜轻轻地叹了一声道,“优势只是暂时的,怎样继续保持优势才是最重要的。我不能给后代留下一个强敌环伺的国家。” 他的目光落在东面一衣带水的那个小国身上。 他原本所在的兔国在经历过了百年耻辱之后,能在可以说四周全都是敌人的情况下发展到那样的地步,老一辈的奉献功不可没。数一数吧,日本就不用说了;被分裂的棒子国要么是不省心的白眼狼,要么就是亲美还自尊心爆棚,天天闹幺蛾子;交趾战争,用来打仗堆壕沟的米袋子还是兔国支援的;菲佣国两头摇摆墙头草,等等等等,数一数还真叫人头疼欲裂。 而这些国家的共同点只有一个,全他么都是接受的西方的意识形态。这一点甚至在兔国都没有免俗,林瑜那一辈就是听着月亮是国外圆这样教育长大的。直到国家真正强大了,年轻一辈才开始寻根,开始建立起民族自豪感。但是在西方早就开始玩起了文化侵略这一套来说,已经慢了一步。 这也是林瑜背后始终有一根鞭子在催促着他的原因,他绝对不愿意看见这样的情形再出现一遍。 白安揣着满腹的心事出了宫,连原本想问一下的关于儒家学说的事情也给忘了问,他今天收到的冲击已经最够大了。他明白林瑜和他这样说的意思,既然作为本朝第一个宰执,林瑜又春秋鼎盛大权在握,皇帝和宰相之间做好沟通是必要的。 他相信林瑜限制皇权的初心,但是经过刚才的那一番奏对之后,他也相信凡是挡在林瑜面前、阻止他实现他心目中强国目标的人都会被他毫不犹豫的丢弃。 当然,白安是怎么都不可能和林瑜对着干的。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跟着这样的帝皇一起名垂千古不干,偏偏唱反调等以后被后人嘲讽吗,他又不傻。所以,他现在这是要召集所有的弟子故旧,将今天的这一番话简明扼要地交代一下,然后按照林瑜的意思组建起第一任内阁。 这样的形制本就是旧时而来,只不过将原本宰执身边的幕僚给明面化了而已。按照林瑜的设想,宰执一届五年,连任两届为限。等宰执推下去之后,可作为国家顾问,依旧出谋划策,只是不再掌权而已。而那些幕僚有了在宰执的内阁中工作过的经验,对他们以后的官途履历也有着积极的作用。 权归中书门下,政令的效率也能得到保障,少了扯皮。牵制也简单,故宋已经给出了答案,中书门下另有一职名为参知政事,实质为副相。若是这一届的宰执强势,则副相如诺诺。相反的,若是宰执的政令引来争议与不满,副相则可以直谏宫中,请皇帝出来平相权。 白安对这些都清楚,但他自己不是恋栈不去之人,也不会拿了权利之后就不愿意放下。想来,这就是林瑜会请白安来做这第一届的宰执的原因。白安本就在整个战争过程中替林瑜稳着大后方没有出什么问题,威信已经有了。 他的弟子贵精不贵多,可以轻松的拉起一个内阁,以后解散起来也容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白安本身并不关注宗族利益,否则也不会一走就是数十年。他能够和林瑜保持相一致的步调,两人也能够继续愉快地配合下去。 正当他写信给自己的众位出仕的、未出仕的弟子时,林瑜也看着地图久久不语。 躲在角落中的司马菁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刷刷之声,他小心地抬头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林瑜,接着宽大的袍袖活动了一下手腕。 他在北州呆了很久,还是进了京之后才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即将登基的帝皇。在他的眼里,汉王无疑是忙碌的,特别在这样国家草创的时候,一切都要重新开始的时候,能挤出时间出来和小皇子玩一会儿都是很艰难的事情。 刚才他听见了汉王和白大人的那一番对话,直到现在仍旧一肚子的震惊。司马菁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本子,上面的字因为惊讶,好几个比划都抖了。他不清楚汉王心中到底在想一些什么,却能想象得到他口中描述的未来会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手中的热意告诉他,他的内心是怎样的激动和难以自持。司马菁想着,有可能他手中纪录下的东西将会前所未有,他的大名也将会不亚于那一位同姓的先人。 “司马修撰。”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林瑜开口道。 司马菁忙收回了思绪,行礼道:“汉王殿下。”他有些担心汉王会不会要看自己记录下的东西,因为按照历来的习惯,帝皇是不能看的。而之前,他又刚刚记下了林瑜将人拖走的举动。 林瑜才不会关注这些,他对史书上自己的名声也不是很在意。只是有一些话暂时还不能泄露出去:“刚才本王和白师父在内室所说的话,不可泄露。一会儿你整理的时候,将这一段单独整理出来,放进绝密档案之中,会有人将至归档密藏。” 司马菁一听,不是要看起居注就先松了一口气,至于这样的要求也是应有之义,他连声应诺,跟着一个突然出现的人退下去先整理去了。 就在林瑜看着地图想着外敌的时候,朝鲜李家以及倭国德川家同样也在思考着边上那一个庞大国度的骤然改变。相比于朝鲜上下对林瑜重建衣冠之国而表现出来的喜大普奔,倭国那边就有些纠结了。 林瑜手中的一副牌和他的记忆中相比,可谓是一副好牌了。毕竟这时候,整个东方的意识形态还是以中国为主、以华夏文明为主。 就算是偏居一隅的德川家也不能否认,在林瑜遍扫腥膻、重建文明之国度之后,他们就算嘴上硬着,心里不是不虚的。面对一向的宗主国发来的诏书,德川家这一任的将军颇有些愁眉苦脸的意思。 自明末以来,德川家就奉行闭关锁国的政策,颇有些关上门来自己称王的意思。也是,在隋朝的时候,他们就敢自称日出国,将中华称为日落国。直到被好好教育了一顿,才有了遣隋使、遣唐使,唐时风格直到后世在他们的文化中都有体现,可见他们对当时那种教育印象之深刻。 之前,华夏又是那样的一副景象,他们还有什么不敢说的。这时候,林瑜一封诏书下来,他们可不就是坐蜡了么? 去?派什么级别的使臣去,该进贡什么样规格的礼,才能既表达出他们不卑不亢的意愿、国力的强大以至于不被小瞧,又不太肉痛,还能继续闭关锁国。新任的汉帝可是东番发家,而且还和边上的很多国家乃至于洋人都有贸易往来,这一点德川家还是知道的。 不去?那边的汉帝手中可是掌握着军队,重要的是,还掌握着水军。日出国的确不怕,但是白白添上战火,也不是德川家愿意看到的。若是不去,怎样才能回一封措辞恭敬的话,才能不惹的汉帝大怒,以至于发兵前来。 德川家的左右为难,说到底都是所谓的自尊心作祟罢了。不像是棒子国,这个国家一向以小中华自称,也不看林瑜愿不愿意承认。 一般而言,小国想要生存,都需要一定的生存智慧。就像是棒子国,他们有一个词,叫做‘事大’。就算再不愿意,之前靖朝之时,他们还是要‘事大’的。但是看到林瑜在重建华夏之后,他们这时候的欢欣雀跃也是真实的。 谁让他们自称‘小中华’呢,相比一个腥膻之国,自然是真正的华夏才叫他们‘事’地更加心甘情愿,对不对? 林瑜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即使心中再不高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在登基大典之后接受这个国家的朝觐。 但是这时候他们可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只知道林瑜不愿意见他们。 “国内有消息没有?”名为金敏韦焦急的在鸿胪寺分给他们的房间转来转去,恨不能用脚把地板给磨秃噜皮。他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水,一边忍不住再一次道,“崔大人,你说国内怎么还不派人来。” 崔明原也不去拉他了,无奈地道:“朝中听闻汉王殿下尽扫江山一定也会和咱们一样欢欣鼓舞的,金大人何必着急,想必国内派来的人已经在前来的路上了。” “崔大人难道真的不知道我心中的忧愁不成。”金敏韦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自汉王殿下改天换地以来,他们数次要求朝觐汉王殿下,但是均被拒绝了。理由总是一样的,汉王殿下太忙了。 崔明原不是不担心,毕竟他们两人原本是来朝觐靖朝、不、伪朝隆昌帝登基而来,结果,就蹩在了这里。改天换地是好事,但是汉王殿下不愿意见他们那就不怎么好了。只要国内派来的人一到京城,和他们一交接,他们这辈子的官途就算是完了。 同样是朝觐,人家以后就是升官发财,而朝觐了一个胡人皇帝还是一个亡国之君的他们还真不是一般的倒霉。而同样算是倒霉蛋,崔明原比金敏韦要镇定许多。他本就出身大家,以后就算不在当官了,日子还是照样过。金敏韦就不一样了,他这么一结束,就算没有回家种地那么可怜,但是和现在却是没法相比的。 “你我同样的处境,金大人的忧心我怎会不知。”崔明原叹了一口气,他又能如何。原本他们还能找得到门路使银子替他们说话。在改天换日之后,他们也不是没这么做过。但是,就在前几天,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接受了他们银钱的那个小吏被捉走了,还有一个黑面军管过来询问他们事了多少银子。他们不敢撒谎,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 后面的事情他们就不太清楚了,据说罚没了受贿所得,还判了刑。 两人不知道在新朝在律法上已经完全废除了肉刑,取而代之的是劳动。见那个小吏再也没出现过,两人自然噤若寒蝉,再也不敢轻动,叫外院看守着的军士省心了许多。 直到有一天,在外收任的鸿胪寺卿回到了京城,京城也逐渐撤离了军管,鸿胪寺外的军人才消失。 管云飞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身后还带着一连串的外番洋人。金崔二人不是没见过这样子的洋人,在林瑜打下京城之前,他们还能四处走动的时候,也曾经在街道上见过。只不过,相对于那些穿着一袭黑袍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神父,这些洋人就五颜六色多了。 听说为首的就是新任的鸿胪寺卿,金崔二人忙不迭的从房间里走出来拜见。口称上国,又道恕罪,再称伪朝暴虐。小国不得已云云。 管云飞一见他们的衣饰,就知道这是东面朝鲜来人。这时候的士大夫对朝鲜印象还真算得上是不错,毕竟他们是真恭敬。一听他们所言,管云飞宽慰了几句,然后道:“如今军管已经逐渐结束,两位尽可在外走动,不必拘束。” 两人这才有些放下心来,连连拜过之后,方看也不看这些外番洋人的退了下去。 “这可有些不礼貌。”来自瑞典的约瑟夫·巴克尔轻轻地抱怨了一句,他不知道这两个是什么人,但既然住在这里,想必也不是这个国度的贵族。再说了,这个国度的贵族虽然傲气但是并不缺乏礼貌,就像是管大人那样。 他这么一说,边上的众人也点点头,交头接耳。管云飞看着这群一脸直白地表达不满地洋人并不答言,轻咳了两声,将刚才和那两人说得话照样说了,就匆匆离开。按照惯例,他进京之后的第一件事情本该是进宫面见林瑜。只不过林瑜时间排得太满,他才先来安顿这些人。刚才宫中已经来人召唤,自然要先去面见汉王。 八月底的时候,中秋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但是热闹的气氛并没有因为节日的结束而结束,反而更加浓烈了一些。因为众人都知道,汉王殿下的登基大典就快要开始了。 参加登基大典的除了本就该有的众位臣公、归于宗室的林如海一家,众位维护秩序的军人,还有就是本次在林瑜特别准许范围内的京城百姓以及众位使臣。 不过,他们都只被允许远远的看着,并不能接触到中心。 祭天用的圜丘在紧赶慢赶之后终于落成,是京城中唯一的一个完好但是拆后重建的建筑。原因也简单,圜丘始建于嘉靖年间,在满人入关之时经历战火而毁后再一次重建,门额上刻着满文不说,礼制上并不是非常规范。 新建的圜丘参照如今西安府的那一座隋唐时遗留下的那一座所建,也更符合周礼。圜丘为四层圆坛白灰抹面。每层圆坛都设有十二陛(即上台的阶道),呈十二辰均匀地分布在圆坛四周,分别朝十二个个方向辐射,均匀分布于圆坛四周,为子陛、丑陛、寅陛、卯陛、辰陛、巳陛、午陛、未陛、申陛、酉陛、戌陛、亥陛,子、午、卯、酉陛又称北、南、东、西陛。其面南的午陛则宽于其他十一陛,是皇帝即林瑜登基时登坛的阶道。 时间越是临近,京城中就越是热闹。各地的重臣能来的全都已经来了,按照惯例,新皇登基都是要开恩科的,所以,各地的举子也聚拢而来。更别说京城边上的乡民,有闲暇的全都赶来看热闹。 这时候就显示出那些商人们的头脑来了,这些天光卖卖茶水就赚了不少。要不是登基大典严肃无比,林瑜相信他们有本事将小买卖做到祭田哪一个环节上去。当然,这个胆子他们暂时还是没有的。 整个京城仿佛陷进了红色的海洋,不过,热闹是百姓们的,一片玄色的军中却是愈加紧张。虽然军管已经结束,但是荷枪实弹的军士却没有完全从街面上撤离。京城的百姓已经和金陵的一样见怪不怪了,这些兵士军机严明,若真的欺负人,一状告上去一告一个准的。 倭国的德川家最终还是以他们‘天皇’的名义上了呈表,送呈表来的人也非使臣,这算是不愿朝贡的意思了。得到消息的时候,林瑜在被摆弄着试最后一次衮服,他也下了最后通牒。 “我绝对不会再试一次了,现在是什么样的,过几天大典上也就是什么样子的。”正式的礼服本就一层叠一层,不客气地说,得有十来斤重,自己一个人绝对穿不了。几个人围着,穿一次还得花上半个小时多,再这么来几次,林瑜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好耐心。 尚衣局女官一听,差点没吓得心脏都从嘴里蹦出来。幸好,这一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过之后,终于完美了。她连忙指挥着侍女将衣裳配饰像是剥洋葱一样从林瑜身上剥下来,宝贝似的捧着放进紫檀木的箱子中锁好。将钥匙呈给白术之后,这才跟背后有人撵着似的离开了。 一边的常子茜笑眯眯地看着林瑜换上常服松了口气后道:”前两次我瞧着就挺好,也不知道她哪里看出来的瑕疵,改了一遍又一遍。” “人家这是术业有专攻么。”常子茜大笑,指了指案几上,“外头呈上来的,说是倭国那边来的?” 林瑜转过去,打开封口一看,冷笑了一声,道:“好一个天皇,好大的口气。”说着,就将手中的呈表往边上的废纸篓里一扔。 常子茜见他虽是冷笑,却丝毫没有动怒的样子,相反心情还不错。心中不解,不过秉持着祖父和她的交代并不多问,反而将手中抱着的雪团子塞进林瑜的怀里:“寄奴越来越重了,就这么一会儿手酸得厉害。” 林瑜揣着软软暖暖的一团,举起来瞅了瞅他那无齿笑容,若有所思道:“是该有个大名了。” 登基大典当天,林瑜沐浴焚香,头戴十二旒冠冕,身披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料、黼、黻十二章的衮衣,在钟鸣丝竹声中走出内殿,登上皇帝玉辂,再一次从御街上前往南面圜丘。 此时的御道两旁站着是穿着玄色军服的军中精英,他们的身后但凡还有一脚之地必定已经挤上了人,酒楼的窗边更是塞满了人头。 林瑜微微一偏头,就能听到旒珠清脆的撞击声外,百姓们从一开始的杂乱,然后渐渐汇聚成一起的声音: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05章 登基大典之后,林瑜正式登基为汉帝, 年号已经在斟酌之中, 等年关一过,就会采用新年号。现在暂时还用着崇祯帝的旧年号, 这也是靖朝被彻底打做伪朝的意思。 新皇登基原本该大赦天下, 不过被林瑜以汉律中没有大赦这一条给驳了, 改成了按照汉律重新审一遍治下的案件, 然后再根据应该判多少的刑罚来决定他们是不是接受劳动改造。在国家需要大规模的人手来进行基建的情况下, 他做什么放过这些免费的劳动力, 还拿粮食养着他们。 倒是论功行赏这一环节没有漏下,天下初定也需要这些来收买人心。不过,林瑜大概是历来开国皇帝中封爵最少的一个。他定下了王、公、侯、伯、子、男六等爵位, 爵位无封地有俸禄。其中王爵为超品,其他从正一品依次往下排。按照林瑜的规定, 这些爵位都可以因功而得,包括自前汉以来已经成为惯例不分给异姓的王爵。 但是这些爵位的获得都必须给这个国家做过非常大的贡献, 并经过一层比一层严苛的审查才行。 最高也就是林如海的亲王爵,不过他这一支已经和林瑜连了宗, 算是宗室,身上又有功劳,这一个亲王爵本就在意料之中。林如海的封号是单字瑞, 可见简在帝心。黛玉作为亲王嫡女, 封做长宁郡主,本来按照现在整个皇族宗室只有这么一个姑娘的情况下, 就是封一个公主也不为过。但是林瑜出于之前分封的考虑过,并没有这么做。 常柯敏是皇后的祖父,本该封承恩公。但是,林瑜却没有因为外戚的身份而这么分,反而给了成国公这样的封号。这也是一个外戚可参政的信号,至少常柯敏任着参知政事,众臣中就没有胡乱出来瞎说话的。 另一个国公就是白安,在他宣麻拜相之前,先得了楚国公的爵位。 军中唯有张忠、洪铭泽两人得了侯爵之位,并无封号。史玉城、刘士央等人封了伯爵,杨成栋、黄仲等一干小的全都得了子爵。但是只要他们继续在军中待下去,只要战事不息,他们还有着大把的封公的机会。 地支中得了爵位的不在少数,但是因为他们工作的特殊性,这些爵位只是出现在他们的档案身份上,并没有随着大众一起册封。 另一个比较特殊的爵位就是郑绍的延平郡王,这个爵位本就是来自南明的册封,也得到了林瑜的承认,被他接到南京荣养的郑氏一族就成为了本朝暂时唯一一个异姓王。 繁琐的仪式过后,林瑜顺便改变了国中历来的大朝会。卯时初的朝会,便是他自己也才醒,何必折腾这些老人家大晚上的还不得安宁,顶着寒风和露水启程。所以,将上班时间改成林瑜印象中的朝九晚五,朝中众臣一致口中称谢,还真没有什么好反驳的,谁会自找不自在呢? 原本擅长喷人的御史台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的顶头上司御史台大夫还被退回了家中吃自己呢!虽然林瑜之前的话中颇有些整理好就可以回来的意思,但是圣人之言何其宏大,便是在前汉之时,就有着不一样的派系,他一个人穷首皓经又有什么用。 一个御史台大夫,正三品的官员,也是孔家暂时能接触到的官职最高、也能接触到新帝的官员。别的官员要么潜邸出身根本理都不理他们,在御史台大夫这件事一出之后,之前态度模糊摇摆的人对他们更是一下子避之唯恐不及。结果,孔家接到他传书之后,挑选出来的擅长经义的子弟还没来得及出发,京城这边那个御史台大夫就被吏部一封正式的函件给辞退了。 原因是无故旷工三天。 对,就是旷工。 原御史台大夫心中就算不忿,也没敢去质问。不过,就算他质问也是没有用的。朝廷新的规章制度中的确有这样的一条。他只以为自己被林瑜呵斥之后,就默认自己会被贬谪左迁,没想到会直接接到这样的一封辞退信。 毕竟这是的官员要么自己致仕要么自己挂印而去,等朝廷这边罢黜之后一般紧接着的就是下狱问罪,辞退还真是闻所未闻。 无论如何,这家伙已经没有用了是既成事实,孔家的人在安慰了两句后,第二天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那人还能说什么,京城中生活本就不容易,这时候自然紧着收拾东西准备回乡。就算在自己的书房中破口大骂也没有什么用,只能怪自己脑子不够用,相信了孔家的花言巧语。 他人的咒骂孔家听不到,他们自己还觉得委屈呢!之前在金陵闹出新式科举的时候,他们完全是将其当做秋后的蚂蚱胡乱蹦跶,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结果,“砰”的一下,改天换地了,新帝要把这一套给用在全国了! 这不是在掘孔家的根是什么,更别说新任的皇帝比之前面靖朝皇帝还不如,他不尊孔!比起林瑜搞出的一套新的科举方式,这才是孔家人更加不能接受的。 毕竟林瑜有言,不承认前朝所封爵位,这针对的不就是他们么?别的有爵位的人家要么已经被战火中被林瑜给搞死了,要么都是满人,这时候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嘎达里头干苦力呢,身上还有爵位的可不就是他们孔家衍圣公。 来京的孔家弟子,不,说弟子还不能显示他的尊贵身份,能指使得动一个三品大员的,可不就是当今的衍圣公本人,孔峄成。在从原本的御史大夫家出来之后,左等右等,不见朝中有人来邀请他参观登基大典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大好了。 孔峄成想得很实在,爵位才是最重要、也是最实在的。 毕竟当初程朱理学那一套和孔子所言已经没有太大关系的学说通行于天下的时候,也没见有孔家子弟出来说什么。可见他们真心也没讲天下学子学的是什么东西放在心上,或者说,他们很笃定,无论是哪个想要发扬自己的学说,都要借一借孔老夫子的名义,务必要搭上一些边,自称儒家弟子,才有正大光明将自己的学说发扬光大的机会。 因此,无论换了多少的皇朝,孔家弟子总觉得自己的地位是稳的。没有千年的皇朝,但是有千年的世家,不是么?那个皇帝敢不尊孔呢,天下的读书人不答应啊! 他们有恃无恐,所以,当一个手中握着军权的皇帝横空出世,举着手里的刀表示不愿意再尊孔的时候,他们怎么可能不恐慌。否则,能有多大的事,需要“衍圣公”亲自走一趟呢! 登基大典有多热闹,孔峄成心中就有多么的悲凉,尤其是当他看到跟随在仪仗队后面的那些由外番洋人还有一些蕞尔小国派遣来的使臣好奇有赞叹的东张西望的时候。他这时候可没有了嘲笑这些人土包子进城的□□上国的洋洋得意的心态,因为他终于发现也许孔家的地位在林瑜的眼里还比不上这些蛮夷! 这衍圣公的爵位难道要绝在他这个不肖子孙的手中吗?若说这时候的孔峄成心中还只是惶恐的话,等登基大典结束之后,论功赏爵完全没有他们孔家的份时,他彻底栽倒了。 他想得不错,在林瑜的眼中,他还真的不如这些金毛碧眼的外番人来的重要。 这时候的国中无论是丝绸、茶叶还是瓷器,都是洋人所梦寐以求的产品,毫不客气的说,只要开放通商,汉朝是绝对处于贸易顺差的位置的。 仗着自己手中的水师,林瑜从来没有想过要限制贸易这一回事。 新朝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原本在东番的时候林瑜还能从自己的内库之中掏钱,但是既然新朝已经成立了,改立的规矩也要立起来了。 在他登上丹陛后的第一个旨意,就是废除‘赋’。这一手可比什么永不加赋要高明多了,林瑜表示朕财大气粗,这个税种消失了,以后不用百姓再承担皇家的费用。 光凭这一道旨意,林瑜相信外头百姓们喊起万岁来,肯定是百分之百的发自内心。在这一点上,林瑜还是总结了一下自己曾经在上一辈子中学到的,永远代表着人民的利益。当初背书的时候半点不过脑子,可能还觉得有点假有点虚伪。但是在林瑜真的坐上这个位置之后,他才真切的觉得,至理良言。 虽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得也是这样的道理,但是总没有那一句话总结的有味道。 有了这样的一道旨意在,林瑜在百姓中的地位就彻底稳下来了。这时候他再大刀阔斧地搞什么改革,相信没有什么一个读书人再敢学之前那个御史台大夫。 不过,暂时林瑜颁布的旨意还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弹。就像是废除赋,那也只是皇家内库的钱少了而已,国库的税还是要照样征收的。 当然如果征税的小吏从中中饱私囊宛如林瑜印象中的康麻子时期,说是永不加赋,但是官员们鉴于少了一个可以盘剥的途径,而在征收税的时候巧立名目“弥补损失”的话。别的不说,林瑜的手下的地支已经准备好了。 如今的地支已经面临了再一次的扩大,只是在人员和机构扩张的同时,林瑜也收回了他们的执行权。也是就是说,在法律的范围内他们可以调查,但是调查结果必须上报大理寺,由大理寺的法官来宣判,最后由刑部来执行。 就算是这样,照样有大臣打着胆子参奏,说这是前明锦衣卫、两厂,会成为迫害大臣的工具。被林瑜用诬告反坐给拍了回去。 要不是心虚,反对什么。难道调查过程中的那么多人都愿意冒着风险诬告你不成,如果真是这样,倒还真要好好调查一下了。 就算众臣再不情愿,为了不显示自己心虚,只好应承。他们哪里知道林瑜后面还有大招等着他们,但是妥协这个东西有了第一次之后就会有第二次,习惯了也就好了。 无论如何,林瑜所有强行推行的政策都是在打击贪腐上面,作为臣子的还真是没有话说。就比如说后来写在了汉律之中的官员家产申报制度,虽然在后世常常被西方的键盘侠们喷成没有隐私、不尊重人权,但是这样的制度的确保证了汉朝成为了世界上贪腐对国家造成的伤害最小的国家。 别的国家虽然屡次想要借鉴这样的制度,但是因为国内的压力,无一不是推行不下去要不就是干脆从一开始就通过不了。因为他们尊重‘人权’,采用匿名投票的方式,那个官员愿意自己的脑袋上加上一道紧箍咒。 不过,林瑜在严苛的同时,对这些官员的待遇还是下了本的。 相比于洪武时期的俸禄养不活一家老小的情况之下,汉朝官员的俸禄哪怕是最低一级,也足够一个贫寒之家一跃成为中等人家了。更被说,还有这种各样的福利,比如说是退休保障。在社会福利这个字眼还没有普及的情况之下,汉朝的官员就已经成为了享受这一福利的第一个群体。 林瑜前所未有的从国库中专门拨出一个款项用来给致仕官员,根据他们会有的不同评价每个月会有一笔补贴。 拿白安这样的中书门下平章事来举例,他在任的时候有着宰执的高俸禄,等退下去之后,还有国家给予的致仕补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在任的功绩都会影响这一份补贴的厚度。在他退下去之后,众臣会对他的功绩作为评价。这样的评价可不是像前朝那样的给一个词,而是实实在在的考数据说话。国家财政增加了多少,民众的知识普及率提高了如何,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地方。 等评价新鲜出炉了并通过了重臣的一致认同,国库会根据这样的一份评价,来衡量发放所少的补贴。 至于致仕俸禄这一概念也被林瑜给提出来了,这个就和他印象中的退休工资差不多。还有养老金之类的福利,官员们也都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 这样的厚待可以说是纵观前面数千年都不曾有过,所以林瑜针对贪腐而制定的一些列严苛的条例,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去反对。 少不得在感恩戴德的同时,绷紧了身上的皮罢! 这时候的国库还处在赤字阶段,好些款项还是身为户部尚书的林如海亲自打了借条从皇家内库中借来的。对,就是借条。林瑜表示,这些钱财都是需要国家按着利息来还的。利息不高,百分之三而已,相对于民间的高利贷,这已经是堪称薄利了。 就算如此,这依旧是一项前所未有的举动。 故宋乃至于前明时期,常有皇帝拿内库补贴国库的举动来。官员大臣们也想的很开,这个国家都是你皇帝的,没道理国库没钱的时候,你袖手旁观啊! 但是林瑜就是不一样,他不向民间征赋,甚至将不拿国库的钱写进了汉律下的宗室律之中。在朕提出这一点的时候你们头点得飞快,那国库像皇家借钱,就不用打欠条还利息了? 林瑜为了改掉大臣们天下都是皇帝的,从皇家内库拿钱也一样的想法,在国库吃紧的时候还是没有放松关于这一方面的要求。 朕愿意免息,那是朕大方,大臣向着皇家内库伸手却不是理所当然的。 众位大臣只能看着林瑜这一手接着一手的,就是想要反对也实在没有理由。叫他们说,天底下哪有不拿国库银钱的皇家,但是本朝偏偏做到了,还写进了宗室律中。犯了被抓住就会被除名,变成平民百姓,只要不是脑子有坑,就不会抱着侥幸心理去犯。 这时候林瑜定下的律法放到了后世,那就是祖宗之法了。历来,对于这样的‘祖宗之法’的变动是最艰难的。 当然,林瑜也知道这一点,不过,他自己数过,世上无万世不易之法,须得过一段时间就重新核实一下法律是不是符合当时的国情,再进行增删。 但是,像这样写进汉律前页的基本法一般是不会再动的。除非,再来一次改朝换代。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下立法权的问题。原本的汉律是结合了大明律还有林瑜的意见,经由白安等人删改而成。但是,林瑜却不愿意将立法权攥在皇家或是中书门下的手里,这样太危险了。皇家手中已经有了军权,这也算得上是他留给后代子孙的一重保障以及一条能走的道路。而行政权以后一定会尽归中书门下,无论这两者哪一个掌握了立法权,那都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要玩一把议会,将立法权给独立出去。只不过,他现在还只是在心中想一想而已。 如今大多数的百姓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真要拉出什么议会出来,林瑜相信,百姓的意见是代表不了的。相反,议会绝对会变成现今的读书人玩弄权术的借口,这就和他的初衷南辕北辙了。 议会他最终还是要建起来的,但是那应该是在整个国中的中产阶级起来的时候。权利这两个字不再是被读书人、尤其是儒家弟子这几个字所垄断的时候。 林瑜希望读书这两个字不在变得值钱,就像是他印象中的大学扩张一样。原本的大学生素质相比于扩招之前的确更高,几乎以上大学,就是板上钉钉的干部,一辈子的铁饭碗就稳了。这时候的读书人也是一样的,宋真宗的一首劝学诗道尽了学子们的向往。 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谁不想要。只要读书,就能做官,做了官就有了啊,可见读书人之金贵。 这样的金贵和林瑜的理念完全不符,国政被这些金贵的读书人给垄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早就有了前车之鉴。是以,林瑜想要建立起一个能代表着绝大多数百姓利益的议会的话,先普及教育吧! 他心中有着这样的计划,所以在孔子后人迫不及待的出来蹦跶的时候,才会这样的不耐烦。想要普及教育,扶持其这个国家的中产阶级形成一股难以抵抗的大势力,林瑜都不确定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哪有那个时间去理会这些跳梁小丑。 孔峄成没有等到新朝一丝一毫的垂询,病愈之后终于灰溜溜地走了。而他回到曲阜的消息,也合着一大堆其他的消息一起,送上了林瑜的案几,最后和德川家的那一封信一样,进了需要被焚毁的废纸堆中。 虽然林瑜看上去没有将德川家的无礼放在心上,但是这是因为在登基大典前夕,众人就算想教训一下那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国家,也得先顾着眼前。 就算他们发来的信函上措辞再怎么谦卑,也改变不了林瑜在心中已经将他们打成死刑的事实。这个时代大概没有一个人像是林瑜这样,对着这个民族性格中的劣根性了解得一清二楚。 “不要因为他们曾经的谦卑,就忘了他们之前的狼子野心。”林瑜和进宫来看孙女的常柯敏道,“须知在他们谦卑的皮相都是刀剑加身的疼痛堆起来的。”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说的就是这些人了。”常柯敏抚着胡须,看着林瑜怀里的重外孙笑道,连说话都放轻了好多,“寄奴又重了罢!”俨然东面的一个国家还没有他眼中的重外孙子来的重要。 这却是常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林瑜怀里的这个小肉团子就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帝皇。谁脑子抽了会说出东面的国家更重要的话来,更何况在常柯敏这样的老人家眼里。 “可不是。”林瑜笑道,将小家伙塞给眼巴巴看着的常柯敏的臂弯里,然后道,“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大的脸,还刚上书拒绝朝觐。” “许是觉得新朝初立,不会妄动兵戈罢!”常柯敏心满意足的揣着一个香香软软的小团子,“从历史上看,的确是休养生息的时候。” 他这话要说有试探地意思他是不承认的,但是他也的确更加赞成休养生息。他虽然坐着名为副相的参知政事,但是国家之时他还是很清楚的。鉴于林瑜很喜欢将众位心腹聚在一起,开会讨论。 国家的财政艰难并不是一句瞎话,林如海这一段时间眉宇间的疙瘩都快长出来了,就是为了财政给闹的。要知道现在的军费是一个天文数字,以后还会越滚越多。 这也就罢了,按照林瑜推行义务教育的力度,就算是广东那边的关税来了,财政只怕会依旧吃紧。 “广东那边的来的关税才只是一个开始罢了。”林瑜宽慰道,“贸易政策正在紧急制定当中,回头还要开放几个口岸,关税只会越来越多,贸易繁荣之后,商税也会增多。”一国税收,商税才是大头。原本的世界中,农业还有补贴,不过他暂时不能做到这个地步。林瑜的永不征赋已经足够了,再多的话,就是惊世骇俗,对社会的发展反而没有益处。 “以后皇家科研院那边可是吞金大头。”常柯敏心里算了算,道,“明明钱变多了,但是国库怎么就充盈不起来呢?” 林瑜大笑道:“用于流通的钱才能发挥作用,囤在国库里头的又有什么用。”他也不好解释一国国库稍微保持赤字是良好的表现,毕竟在他们的心中,前汉之时贯朽粟陈才是国力强大、盛世之治的表现。只是道,“我还想着等国家的金储备足够的时候,重新印钞呢!” “宝钞?”常柯敏的心思果然被转移了过去,惊疑不定道,“前明之时的宝钞到后来可一点都用不出去。”他没想到林瑜还想着这个,可怜了这个不是很懂经济的老头,被林瑜这一出又一出给吓得厉害。 “用纸印钱,说白了就是国家信用。”林瑜见他那样子,接过他手中的团子省得将老人家给压坏了,解释道,“只要国家能保证钱一直值那么多钱,百姓自然会接受。” 随着贸易的发展,一直用贵金属交易不是一个事,不方便不说,也会隐隐地制约着贸易的发展。所以,发行纸钞是大势所趋。只不过,是怎么发行的问题。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他空间中相当于一个国家三分之一储备量的黄金,这些金子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动用过,就这么放着也浪费,还不如将其物尽其用。 就这么流进市场会引起金银比价的失衡,所以还不如当做银行的储备黄金,就是怎么将在这些黄金拿到明面上需要好好斟酌一下。 林瑜想了想,发觉按照自己现在的地位并不是很难。 只要最终接手库房的人知道里面有着什么就行了,至于这些金子是怎么进去的并不重要,也没有人会去追究。他们的脑洞再大,也只会怀疑到神出鬼没的地支身上。而他们身上已经有了足够的传说了,虱子多了不怕痒,再多这么一件也无妨。 横竖,这历史上的未解之谜多了去了。 想要建立起国家信用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是银行的事情却是可以先准备起来了。他准备建两个银行,一个事国家银行,另一个就是皇家银行。 国家银行就像是他印象中的央行一样,是货币的唯一发行方,也是以后商业银行的最后贷款人。最重要的是,林瑜计划着将户部的职责渐渐地向国家银行转移,作为银行,他们本就对整个国家的金融最为敏|感地,必然也要担负起监管的职责来。 至于户部,他们日后的主要职责就是征税。林瑜有意将其打造成像米国税务局那样的战斗组织,说来也是笑话。一个境内恐怖组织,fbi没有拿下,倒是被税务局给找到把柄,抓住了头目。 也不知道那一年的情报组织看见税务局的人还抬不抬得起头来。 这样一来,国家银行所需要的金储备就不是一笔小数字。林瑜库中的金子他是准备留给皇家银行的,也是给后代的经济保障。别的产业可以缩水破产,银行要作到什么程度才会在大好形势之下破产,林瑜想象不到。 另一方面,无论是倭国还是新发现的大陆都是富含金矿的地方。新大陆那边他需要吸引人去开发,而倭国那边,他需要有一个理由去发动对外战争。 明面上的理由好找,就凭着那边对着林瑜自称天皇这一点就不可饶恕了。他们一开始是学自于唐高祖,后来才搞出一个神道教,将天皇化作了神明的化身,但是林瑜可不管。毕竟在那之后,历代的皇帝都自称天子,林瑜也不例外。在众臣的眼中,这样的一个蕞尔小国居然敢称天皇,岂不是比天子还要高一层。正所谓主辱臣死,林瑜要发动战争,理由还真是现成的。 所以,常柯敏之前才会评价这个国家蠢。那边抱有的侥幸心理和隐约的试探的心思他都看得出来,更何况他的这个孙女婿。要知道,他这个孙女婿面对国人的时候固然是一个英明而仁慈的皇帝,对外可并不这样。那些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没有尽头的满人足以证明这一点。 当然,新朝初定的情况之下,发动一场战争,光有明面上的理由是不够的。或者说,林瑜并不满足于一场战争带来的胜利,他更想要的是胜利之后的实实在在的利益,能够化作这个国家发展养分的东西。 有了实质的利益,想要说服那些大臣就容易得多了。要是哪个敢在他的面前高谈阔论什么□□上国以德服人之类的屁话,林瑜绝对让他亲身体会一下,在这个时代非国人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金子?”被林瑜招来的众人面面相觑,林如海也不知道林瑜为什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他和常柯敏一样,或许要比他更加了解一些皇上的脾性,但是要说猜中他的心中所想,那还真是从来都没有过。他从随身携带的小盒子中拿出一副眼镜来架在鼻梁上——自北州负责军备之后,他的眼睛就有点不好使了。他仔细地看了看手中的文件,将国库中的金子储量给报了出来。 林瑜算了算,还真是少的可怜,更别说和他手中掌握着的相比。这也是历来常用贵金属是银子的缘故,能用得上金子的地方,还真的挺少的。就算是大比的货物买卖,还有更加轻便的银票呢。 “是金子。”林瑜点点头,道:“朕有意发行纸币,需要大量的金子作为储备金。”他看向林如海,问道,“瑞亲王可知我朝金银比多少?” “十七兑一,如今新朝初定是以还有些上升的趋势,过一段时间应该能恢复到战前的十五兑一。”都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之前的一场战乱,黄金的兑换比例有所上升是正常的。 “君等可知道那倭国的金银比多少。”林瑜轻笑一声,也没卖关子,道,“五兑一。” 众臣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不由得惊叹出声。瞬间明白了林瑜为什么会念着那个国家了,这要是换了他们那也得念着啊! “皇上的意思是?”白安眯了眯眼睛,他觉得按照林瑜的性子大概做不出强抢的事情来,但是怎么让那边吧金银吐出来的确也是一个问题,总不能是上贡吧! 林瑜当然不会做出强抢这样的事情来,不是因为他顾忌自己的名声,而是这不利于可持续发展。他要的可不是一笔生意,而是源源不断地流淌进来的金银。 有一点林瑜就算再自负也得承认,像这样已经有着自己的历史传承的国家和民族,可不是一张口就能灭国那么简单,现在到底不比秦汉之时。但是,如果林瑜能将这个国家降服的话,以这个国家特殊的地理位置,新汉朝就相当于多了一重屏障。 若要对外,可以作为跳板。若要防御,亦可作为防线。 当然,这样的前提是本朝要一如既往无可争议的强大下去,不能让他们找到可乘之机。否则,这个国家就是一条随时会咬上来的豺狼。 不过,孟子也说过,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有着这样一条虎视眈眈的邻国,想必林瑜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子孙后代因为没有敌人,自己将自己的血性给磨光了。 想到这里,林瑜看向东方,笑着道:“朕的意思,先狠狠打一棒子再说。” 第106章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想要伐国, 需要准备的物事有很多。 林如海已经是做惯了的, 尤其是武备方面,北州那边的兵工厂正在搬迁, 但是库房中的大量枪支弹药还没来得及搬运。只要一声令下, 随时随地都能拉出来使用。 麻烦在于粮饷。 这时候季节才进秋, 各地还没来得及开始秋收, 原本的粮仓要么被旗兵给祸祸了, 要么就被林瑜给就地征用了。因着战争的原因, 今年会有所减产是一定的,预计今年地方上的粮仓暂时是堆不起来。是以,林瑜刚下了令, 命百姓休养生息,减了农税。 林如海不是不想支持林瑜的计划, 但是他将账册一摊,道:“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国库中的银钱也不多了。”这还是将原本东番的公库给挪过来了才好看一些,伪朝的几个皇帝可真是够祸害的。 林瑜接来看了看, 道:“朕知道了。”他思忖了一下,敲着桌子笑道,“国库里是没钱了, 但是朝中的大臣们有钱啊, 就朕所知,朝中有钱人可不少。” 众人对视一眼, 常柯敏上前道:“可是认捐?”这也是历来有之,但是说出去可不好听。最霸道如汉武之时,为了打匈奴,刘彻将前头文景之治屯下来的钱财全耗了个干净。就这样还不够,皇帝下令向商人借钱,结果,只有一家愿意掏出钱来。后来不用说,汉武大怒,将这些商人迁去皇陵处,狠狠地薅了一层羊毛。 前汉之时,皇帝将各处有名的大商人、富户迁往关中是历来常有之事。被迁走的富户原有的家产经有司查清楚,折价收归官府,这其中就狠狠的刮了一层。往往就在这么一个环节之中,这些富户的家产就缩水个四五成。等他们一家子进了关中,重新置办起家当来那样不要钱,关中比别的地方贵一些也是应有之义。再有官员上下其手,这些大富豪进了关中,也就成了一个普通的富户了。 林瑜当然不会这么不要脸,也做不出这样破坏经济发展的事情来。他的意思也是很简单:“发国债。” 这大概也是林瑜大权在握才能这么玩,一般而言国家初定,经济还没有成型的情况下,哪个敢这么做,不玩坏才出鬼了。 “国债?”顾名思义就是国家之债咯,林如海在肚子里咬着文字,道,“新朝初定,国家就开始借贷是否会扰乱人心。”现在全国各地终于有些安稳下来的现象,之前林瑜一道永不征赋的旨意,就让川中白莲教的声势被灭了好多。如今贸然发行国债的话,容易人心惶惶。 林瑜知道林如海的考虑,所以他也没考虑大规模的发行国债,只是来一个小规模的认购罢了:“不需要发现太多,瑞亲王回去召集人手先做一个预算,看看需要多少的饷银。”见林如海点头,林瑜就将国债的使用方式给简单地说了一下。 所谓国债,后世之人大多都有所耳闻。只不过林瑜那一辈的还真没见过,毕竟国家富强之后也就没必要再向老百姓借钱了么。要不是刚才想到汉武帝,林瑜一时还真想不起来。这个前汉的老前辈就已经玩过这一手了,名字唤作白鹿皮币。《汉律·皮币律》:“鹿皮方尺,直黄金一斤。”当然,人家这意思是钱币,只不过发行的背景和林瑜现在挺相似,都是军费不够,性质却相似。 不同之处也是有的,林瑜敢保证自己能够以战养战,从战争中攫取大量的财富。但是汉武帝他老人家却玩脱了,白鹿皮币后期泛滥再不值钱。没有商人愿意买,于是天子一怒,这些富户可不就倒了大霉。 “这给息怎么算?”白安和常柯敏对视一眼,率先问道。他们干脆也不做反对了,摆明着林瑜已经打定了主意想要征伐倭国,还是想着这么配合罢!再者,这些经济上的事情他们还真的未必有这一位皇帝来的清楚。早在姑苏他年纪还小的时候,就有本事联合着自家舅舅大赚特赚了,更何况现在,且老实听着吧! “按照认购的多少来算。”林瑜想了想,然后道,“算了,一律五厘吧!”这样还简单一点,他不觉得有些人能在他的眼皮底子之下动歪脑筋。但是这个国家的经济才刚才是往近代转变,一开始还是搞得简单一点比较好。 林瑜想要发行国债还有一个意思,就是给之后纸笔的发行铺垫。这个小规模的国债他也没想着要应付了事,而是让工部去想办法先去做出一个母版来。母版要精致,不易仿造,还要兼顾造价。至于纸张方面,林瑜也已经交代了刚迁来的科研院,让他们去研究,叫印钞用纸与平时用纸完全不一样,就算是百姓一捏就能感觉出区别来才是。 现在的科研院的班底除了戴梓其他的大多都是林瑜原本在庄子上的人,这些人的功劳林瑜自然不会忘记。事实上,林瑜已经规定,所有考上了科研院的人都可以见官不拜。其中最低一级的授予研究员的称号,取生员之意,只是因为顺口才隐去了生这个字。正式的档案上记载的是研究生员。再往上有助教,最高一级乃是教授。 至于为什么不像生员那样,唤做举人、进士。林瑜却是有一点点的削弱科举的影响力的意思,但是他却是对忠诚这么解释的。 “这些研究人才不独自己研究,还承担这教授年轻一代人才的职责。所以,命名为教授更是尊敬起代代传承下去的研究精神之意。” 众臣一想,对啊,重点不是传承么。就像是普及教育的目的在于教化,乃是千年少有的功德,没毛病。 有些心中清楚的,他们就算知道林瑜这是在忽悠人也无话,难道还当场站出来说皇帝你骗人?这可不是前明的时候,随便喷天子骗廷杖就能活得‘清名’的时候了。现在的这一位皇帝不爱动不动打人,但是却比那些动不动大人的皇帝还要叫他们心中惴惴。 这位皇帝他依法治国啊,他们可是知道的,残存的法家弟子已经开始欢呼动作了。这些人哪怕小猫两三只也足以引起儒家弟子的警惕,要知道汉武之前,汉承秦制,用的可也是法家。可能会有人说,汉家尚黄老。这个情况比较复杂,但是整个汉朝多用法家弟子却是不争的事实。 只不过,现在却没有黄老了,儒家的死敌墨家也销声匿迹了,但是法家还躲在阴影之中没有完全消失呢! 说来,皇帝办这个皇家科研院的时候,还是在登基大典之前,事先也就和自己的班底说了说。这些人早就习惯了北州的那个能够源源不断拿出好东西来,保障着前面大军的胜利成果,见林瑜想要这么干,哪里会说出一个不字。先头的降臣一开始只顾着自己的小命,也没有发现这一点。等发现这个皇家科学院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幸好,科学院的人和古籍记载中“兼爱”“有才相分”的墨家完全不一样,他们的那一根神经这才放松了一些。 要林瑜说,墨家崇尚无阶级、均分财产的那一套不愧为讲究人分阶级的儒家的死敌,这一套太过天真了一些,但是却不是一点闪光之处都没有。或者应该说,相对于落后的时代,他们太闪光了,在生产力不足的时候,被时代所淘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墨家的思想有着落后的一面,但也有朴素的共产主义的一面。比对儒家空虚飘渺的大同,经过现代教育的林瑜在这方面更赞同墨家的思想。 不过,还是那句话,不容于时代。 但是有一点,林瑜还是能做到的。就比如说建一个皇家科学院出来,然后大幅度提高研究院乃至于匠人的地位,取消匠户这样带有歧视性的东西。还给不同的匠人手艺分等,从一等的学徒到第十等的大师都有着不一样的待遇,并昭告于天下。 到时候如果墨家还有一点点的留存的话,想必他们自己也会找上门来。林瑜所在的位置决定了他不能大肆宣扬墨家的思想,但是却能够将这些种子放在科学院这个相对单纯的环境之中保护起来。 儒家子弟们可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独占天下已经太久了。正如孟子所言: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这个道理变一变放在儒家身上也是说得通,他们内部已经拿不出什么能够作为顶梁柱的人物,孔家又是哪个模样。一开始他们对林瑜是六元状元这一点心怀侥幸,能考出这样的成绩,又败了大儒为师,这个皇帝肯定对儒家有所好感吧? 事实证明,做梦呢! 正所谓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林瑜学了那么长时间的儒学经义,了解是足够了解了。他对孔子没什么坏感,但要说对现今的读书人有什么好感还真不可能。就是因为学得精,林瑜才知道这时候的读书人学得都是一些什么样的操|蛋玩意儿。 不过,林瑜现在是皇帝,总不能直白的昭告天下,有别的学派赶紧冒出来。老实说,没有给孔家后人封衍圣公已经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了。再亲自下场拉偏架的话,那就真的颇不要脸。士林舆论林瑜可以不在意,但是因此而耽搁了教育普及,那就有些划不来了。 儒家作为教化的话,的确是一门不错的学问,前提不是什么程朱理学,而是原本孔子的学说。林瑜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一潭死水中放进几条杀伤力强大的食肉性鱼类进去,逼迫里面原本一家独大的草鱼也活起来,最好能进化出一副咬人的牙口,这才是林瑜想要见到的。 写进汉律的依法治国这四个字就是林瑜的诏书,相信有了这样的一支强心针,已经在垂死挣扎边缘的法家很快就会出现的。 如今在座的众人可不知道林瑜在下一盘很大棋,还在认真地听着林瑜关于国债的设想,唯有偶尔没事的时候瞎琢磨琢磨的常柯敏略有所觉。但是他现在的情况是已经升无可升了,孙女是皇后,林瑜有没有纳妾的意思,以后的皇帝板上钉钉有会是皇后所出,他难道还能反对自己的孙女婿不成。须知,林瑜好了,常子茜才能好,常子茜好了,常家才能好。 是以,就算他琢磨出什么来了,也是不会和谁说的。已经成为了外戚,别人可以张反调,但是常家就必须和皇室一条心,就比如瑞亲王林如海一样。他掌管着国库,也没见他对林瑜想要战争这一点有任何的反对,最多不过提出问题罢了,那些也的确是账本子上的现实。 常柯敏琢磨着,三小子家新生的小孙孙正好和大皇子是一个年纪的,以后进了皇家学院的时候正好在同一级,可不就是天然的优势。 已经在考虑着未来的常柯敏一听林瑜在上头道:“国债一事就由户部领头,至于粮草,成国公可知交趾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原来,之前林瑜为了蒸汽机上用的橡胶打交趾的主意的时候,常柯敏就说过,交趾水稻产量不少,正是一个进口粮食的好地方。于是,干脆两桩事情并做一桩去办。 听见林瑜问起,常柯敏忙回道:“交趾的橡胶并未形成产业,但是只要以利诱之,想必那些番邦的国王贵族很乐意驱使治下百姓割胶以换取丝绸花露等物,水稻亦然。只是该国正处于内战之中,具体事宜还要问鸿胪寺卿。” 管云飞正在鸿胪寺和那些洋人说去皇帝陛下准备增开松江府作为对外港口一事,听得里头传唤,忙换了一件衣衫就往宫中行去。 这段时间除了白安这些高官,就属他进宫的次数最多。管云飞也不知道林瑜突然召唤是为了什么事情,但是这不妨碍他将这段时间的所有资料在脑中重新过一遍,试图有所准备。 但是他也没想到林瑜会从征伐倭国这件事发散到交趾的大米上,前来带人的侍卫并没有收到什么交代,因此一路一言不发,管云飞也就了解了这是有关军机上的事情。 听见林瑜垂询,管云飞就将自己所知道的内容说出来道:“原交趾国王乃黎姓宗室,但是前一代国王太过亲信莫氏,以至于莫氏拥兵自重,两厢斗个没完。” “内战啊,你们说,收交趾为安南郡如何?”林瑜想了想,问道。 “交趾向来不睦王化,前明之时就几度反叛,从陈氏宗室到现在的黎氏,哪怕以后又是莫氏呢,骨子里的东西着实难改。”出乎意料的,白安开口道,“如今还是征伐倭国为先。” 林瑜笑道:“骨子难改又如何,不过敲骨吸髓罢了,想来那些商人很乐意做这样的事情。”然后他话锋一转道,“不过,白相说得对,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才行。”他没想着放过那个地方,但是白安说得也是事实,总要一步一步的来。 他转头问道:“不知交趾这一次可有派使臣来?” 管云飞就笑道:“派了,两面都派了人。”事实上,要不是怕这些人血溅鸿胪寺,他还挺想将这些人给安排在隔壁,正好看好戏。 林瑜一合掌,道:“这便好了,朕正想着他们的粮食和橡胶,你只管透露下去,看哪家对我朝更加臣服。”管云飞会意,含笑退下。 众臣不由得相顾而笑,现在他们已经有些习惯了这个皇帝对外强硬以及以利为先的表现,说真的,比以前那种大把金银散出去博一个万国来朝的虚名,林瑜这么做可谓是赚足了里子。至于面子么,自然有文人来说咯,要不然要他们做什么。 在座的不仅仅是文官,还有张忠这个武官,他刚打完盛京回来没多久,将将赶上登基大典。像这样征伐之事,自然需要他这样的武官在场。不独张忠,在座的还有洪铭泽、史玉城、刘士央等人。 之前文臣讨论着粮草饷银这些事情,他们插不上口。等文臣离开之后,讨论具体的作战方略,正是他们说话的时候。 却见洪铭泽起身,指着舆图上的一个地方道:“从这里借道如何?” 众人转头一看,那个地方可不正是朝鲜。从舆图上看,这个小国的最东处,和倭国可谓是相距不远,正是一个借道的好地方。 不由得相视一笑。 按照师出有名的原则,在发兵之前,朝廷这边应该写一篇正义凛然的缴文以昭告天下。不过,这时候才开始军备,林瑜才不会这么傻。 缴文还是要写的,天下也是要昭告的,但是那必须在洪铭泽的水师已经出发了的情况之下。否则提前说,叫敌人知道了有所准备吗? 不过,既然定下了要借道朝鲜的方略,自然林瑜也要亲自见一见那边来的两个使臣。原本是四个的,但是原本的两个已经灰溜溜的回去了。就这样还得庆幸,上国没有降罪他们这两个朝觐伪帝的下国小臣。 新来的正使姓李,唤做燕山君,乃是国王从弟,这一次为了表示对新朝的诚意,特意给派了过来。他接到了汉帝找见他的旨意,忙不迭的找出自己的朝服来,郑重地换上了,这才神情严肃的随着侍卫向皇宫内城走去。 燕山君被领到一个泛着淡淡的幽香的房间,高坐在案几之后的想必就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汉帝了。他头都不敢抬,小碎步的走进殿中扎扎实实的行了一个大礼,三呼万岁之后,方听见案几后一句淡淡的平身。 他束手站着,力图表现出自己的恭敬来。却不知在座的众人对他刚才的那一番大礼都不由得侧目而视。须知新朝建立之后,关于礼这一节林瑜特地在汉律中做了规定,一般而言,以揖礼为准。上下级之间,平级之间各有不同。其中,跪礼虽然没有被废,但是也规定了除了供奉先人以及祭天大礼,官员乃至于皇帝皆不受跪礼。 是以,燕山君这么一套自认为十分恭敬的礼仪,叫在座的其他人一看,可不是要侧目而视。便是登基大典,林瑜也只是受了揖礼中最郑重的一个,没叫任何一人把膝盖给弯下去。 不过,既然他行都行了,也没必要计较。这些大臣眼中□□为上,这些小国格外恭敬一些也是有的。 这种时候也不需要林瑜说话,自然有下面的臣子来代劳。要说李氏朝鲜正战战兢兢,毕竟他们怎么也是侍奉了伪朝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上国降罪,小国还真的吃罪不起。 燕山君的这一番担忧还真不是白瞎,毕竟之前就算允许他们参加登基大典,那也不过是林瑜不在意而已。他坚定地信奉着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这个时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恶的时代。林瑜上辈子的历史之中华夏错失了机会,但是在个世界,机会是华夏的。 可以说,这已经是一个国家想要扩张的最后的机会了,所以对华夏这样的强国来说这是最好的时代。而对其他的国家以及人来说,他们的一切资源注定要被林瑜拿来补贴自己的国民,所以又是最恶的时代。 但是,林瑜又不是想要实现地球上一切人类全都平等的圣父。他才管不了那么多,能够让自己的国民强大下去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毕竟,这个世界上的资源总是有限的。想要自己国民一直幸福下去,总是要有人去牺牲。林瑜的希望很简单,他记忆中做出牺牲的是国人。在这个世界,也轮到其他人来做出牺牲了。 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是吗? 这一番的想法没有人会知道,正在毕恭毕敬地回答着众臣的问话的燕山君也不知道,他的国家在林瑜的眼中就是未来的一个可剥削的对象,或许知道了也是没有用的,小国寡民的悲哀就在于此。否则他们何苦又发明出“事大”这样的词汇来,可不就是因为千百年来被边上那个辉煌的文明一直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听闻上国想要借道朝鲜,顿时明白了上国想要做什么。登基大典的时候他就说怎么没见到倭国来人,原来是不识抬举,燕山君的心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要说同样作为小国、同样在边上的那个超级大国的阴影之下,这两个国家却从来没有发展出什么友谊来。倭国历来野心勃勃事众所周知的事情,隋唐之时,他们尚且敢撩拨,结果被怼成狗,自此安分了数百年。而在前明之时,丰臣秀吉再一次蠢蠢欲动。 这一次他学乖了,没敢直接动大明,而是先拿朝鲜试了试水。结果人朝鲜一下子跑去明神宗面前哭去了,光说明神宗可能不太熟悉,换做万历皇帝诸位就更清楚了。张居正是他的老师,并坚定的支持了张居正变法,这才一手开创出万历中兴。于是,丰臣秀吉再一次被怼了回去。 是以,身为朝鲜李氏宗室的燕山君要是对倭人有好感,那才是出了鬼了。 听说倭国对上国不敬,燕山君马上义愤填膺地咒骂了倭国一顿,然后表示上国想要借道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不知道,想要借哪里? 自古以来,借道都是大事,因为很有可能,路借了,同时把自己的国家也给借了出去。对燕山君这样满口答应的姿态,众臣不得不说还是满意的。 燕山君在这点上想得清楚,临走的时候王上就交代过,务必要使上国不再计较前事才好。像这种小事已经比燕山君来时想象中的结果要好了很多了,还不赶紧地答应下来。 相比于他们朝鲜,还有一个更加无礼的倭国垫底,燕山君心中甚至是松了一口气的,然后赶紧趁着这意外见到皇帝陛下的机会,上前道:“下国小臣有言,祈盼大皇帝陛下一听。” 林瑜放下手中的奏章,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底下这个论相貌堪称儒雅的燕山君,道:“说。” 撇开通篇的溢美之词,林瑜听出了两个意思,就是请新汉朝承认现任朝鲜国王的地位,以及请求为藩属。据他所说,国王的呈表已经呈上来了。林瑜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确没有看到,可能是在哪个角落里还没来得及送上来吧! 像朝鲜这样历来都是中原皇朝藩属的国家来说,每一个新的国王登基都需要中原皇朝这边皇帝的承认下表,才算是名正言顺,朝鲜国王会有这样的请求并不奇怪。至于朝鲜所说,之前并未成为伪朝藩属,林瑜也就听听罢了。这个国家明面上思明,那的确是有的,毕竟在他们内部的记载中,他们直到现在都用着崇祯年号。但是,他们会不会有什么行动,那也是不可能的。 “朕知,不日会下表。”林瑜简单利索地道,“至于复为藩属这一点朕另有想法,你且先回去等消息。” 燕山君先是送了口气,听到下一句话的时候,心里又提了起来。不过,既然叫皇帝陛下愿意下表,就是变相的承认朝鲜的藩属地位了,可能还有其他的考虑吧,他心道。 等燕山君走了,白安才出声问道:“皇上是对藩属有什么想法吗?” 林瑜自然有着想法,自古以来宗主国和属国之间只明确了一个名分,还有就是属国每年都要进贡,宗主国再回敬这一点。但是他却想着干脆趁着开国,无论推行什么,阻挡的力量都不是很大的情况下,将两者之间的条条框框给彻底定下来。 比如两国之间的商贸关系如何,关税如何,两国之间的司法裁定等一系列问题。如果涉及到需要宗主国驻军的话,那要拟定的规章制度就更加多了。 林瑜粗略地这么一说,就重新唤来管云飞,将这件事情交给他。他任着鸿胪寺卿本就是对这些东西最了解的,身在国外的国人的权益要怎么保护,犯了罪又该怎么办,全都是需要考虑的部分。 这时候的国人□□上国的骄傲犹在,将这些事情交给管云飞先去拟一个粗略的条陈出来他还是放心的。不过,林瑜在他领命而去的时候,还是多嘱咐了一句:“务必以国人为先。” 管云飞诺诺而去。 其实林瑜更想要的是一份不平等条约,想来管云飞也会领会他的意思。若是领会不了也没关系,反正他拟出来的只是一个粗略的稿子,本来就是需要逐字逐句的修改后,才好归进汉律之中。 “既然借道一事已经议定,接下来就去准备吧!”林瑜叫众臣都退下,独独留下了林如海。 林瑜从案几后起身,都做了这大半天了,他也有些受不了。两人走进御花园,这时候的菊花开得正好,都是那些有着园艺之长的太监伺候着的。见林瑜带着亲王走来,他们不需要侍卫驱赶,自己就自觉地躲得远远的。 “之前光说了国家银行的事情,我还想着开办一个皇家银行。”留下林如海也就是为了说这个事情,谁让他掌管着整个国家的钱袋子呢。现在,林瑜准备将自己的内库也交给别人掌管。 已经对银行有了一些概念的林如海苦笑道:“皇上快放过老臣吧,哪里忙得过来!”也是,户部他要管着。国库更是分内的事情,现在身上又添了国债这一件事,国家银行也要准备。林如海已经恨不能将自己一个人变成几个人使唤了,哪里还管得过来皇家内库呢! 林瑜就笑道:“谁让你管了,这不是有黛玉么。”他听灵芝说过,黛玉的数字天赋很好,人又再聪慧不过了,又是宗室的身份,再合适不过了。 林如海一顿,皇家也就三口人,宗室也就他一家四口人,除了黛玉还真找不到人了。贾敏虽也好,但是她已经钻进了皇家学院之中,如今只怕比他还忙一些。 黛玉的话除了身为女子这一点,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很合适。 “王叔若是担忧,何不回去问问黛玉。”林瑜哪里能不知道林如海在忧心什么,不过叫他说,以后黛玉便是不继承林如海的爵位,也是板上钉钉的公主,要做什么又有哪个能置喙。他还反而担心黛玉太懂事,叫这些身份给拘束了。他又道,“也不是现在就接手,先学着吧,谁叫皇家宗室人少呢!” 林如海哭笑不得,谁当初偏偏搞什么分宗,导致现在连干活的人手都找不到的。 他这般回去一说,果然黛玉一挑眉毛道:“皇兄看重,黛玉自然赴汤蹈火。”她比林如海更加明白自家皇兄的意思。毕竟之前在北州的时候,林如海一直被关在兵工厂之中,对北州的一些现状就没有亲身体验过的贾敏黛玉这么敏|感。 她现在身为本朝当之无愧的贵女,自然也要担负起贵女应该有的责任。这样的责任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一个大家闺秀日后再做一个贤妻良母,而是成为像皇兄口中那样,女子也能撑起半边天那般的人物。 林如海本性豁达,见黛玉神采飞扬的样子,自然再无不可。 不像是国家银行,建起来还要考虑这个考虑那个。皇家银行作为皇家私产,林瑜一声令下就直接开工。这一栋建筑物结合了当时最先进的科学院的技术以及工部中最出色的匠人,在首重安保的情况之下一点点建出来的。 在整栋建筑物完成的时候,林瑜趁着全部的工匠撤走,兵士还没有来的短短片刻,独自进了地下库房看了看。出来的时候,库房大门的两旁已经站满了兵士,他对这些向着他行礼的兵士回了一个军礼,道了一声辛苦。 被派来接手这边的千户已经被告知库中存有大量的供银行开办的财货,绝对不容有失。面对皇帝陛下信任的目光,他自觉担子沉重。在目送林瑜的銮驾离开之后,他以认真到严苛的态度排班布阵,终其一生,这个金库没有出过任何的问题。 林瑜私库的总账这时候还是白术管着的,常子茜曾经看过几眼,鉴于其庞大的产业和金额,她自认无法胜任,就干净利落地交与白术处理。 白术看着他在独立出来的皇家银行的账册上添上黄金若干万斤的字样,恍若没有看见一样,一如往常的将手中的账册子收了起来。 林瑜也丝毫没有自己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的自觉,交代了一下回头在这方面多教导一下黛玉之后,就去前朝继续批奏章去了。 这是后话,在此聊表一句。 在皇家银行方建了三分之一的时候,战争前的准备就已经全部做完。林瑜这一回身为皇帝算是没了御驾亲征的机会,只能备下水酒,在通州码头亲送大军出征。 却见他高举酒爵,道:“愿诸君万胜归来!” 第107章 这个时期的倭国在德川家闭关锁国的政策之下,但就像伪朝一样, 在闭关锁国令之下尚且有一个开埠的广州府。长崎也是这样一个还保存着往来贸易的港口。 但是, 在倭国的商人收到了德川幕府的密切监视。不过在中原燃起战火的时候,平时经常出现在长崎码头的中国商人一下子少了很多。 一直在码头上晃荡着的力夫望眼欲穿地看着平时来船的方向, 他们都是一些衣衫褴褛的穷苦人, 往来的商人变少了, 连带着他们每天能够带回家的粮食都变得少了很多。 这些力夫正躲在码头一边的阴影处聊天的时候, 其中一个面向海面的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 指着海面激动地嚷道:“是船啊, 来船了!” 边上的一个人正要拉着他重新坐好,他们这样的人除非是在干活的时候,否则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阳光下被贵人瞧见的。但是被这么一嚷嚷, 边上的众人也忍不住站了起来。反正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哪个贵人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们用手搭在额前, 顺着当前那个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远远的从地平面上冒出来的乌压压的船帆, 顿时跟着欢呼雀跃起来。 “这些小矮子在跳什么?”洪铭泽举着望远镜,看着码头上那些面上不掩兴奋之色的人, 开了一个冷笑话,“欢迎王师吗?” 边上的参谋看了就笑道:“大将军有所不知,那边的码头乃是整个倭国唯一对外开放的港口。前一段时间战乱那些卖力气的力夫想必少了吃饭的活计, 这是以为咱们是商船呢!”是故才这般的兴奋。 洪铭泽就狞笑一声道:“是商船啊, 来给他们送子弹吃的商船。”他冷哼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倭国一向自大, 畏威而不怀德,狠狠揍一顿就好了。”参谋冷静地道,他在得到出征倭国的军令之后,就特地去翰林院书库搜索了好些书来看,越了解对这个国家就越加的忌惮加不屑。就像是皇帝陛下在把他们找过去开军事会议的时候说的,这个民族的性格就是如此。需要的从来都不是甜枣,而是狠狠地棒子。被收拾的越惨他们就越是对收拾他们的人感到敬畏。 为此,这一次的战舰上还装备上了不少的燃|烧|弹,就是针对这个国家大量的木质建筑。参谋都可以想象,一颗燃|烧|弹下去,这些矮矬子倭人哭爹喊娘的场景。 “这时候的缴文应该已经通过报纸,告知于整个天下了吧。”这个天下可就只是华夏,要知道报纸现在可还没有发行到倭国去。洪铭泽嘿嘿一笑,心道皇帝陛下就是促狭。不过,这可比那些文官的那些不痛不痒的行径可更合他的胃口。本来么,都要去打你了,难道我还要特地告诉你一声,我要来了,你赶紧准备,这是拿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就像是洪铭泽所说,随着报纸的发行,东征倭国的消息也随之传遍了天下。这时候的北州日报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新汉日报,北州本地还留存着北州日报,不过在整个编辑社都已经随着林瑜转战京城的情况下,留存下来的这一部分的影响力就没有之前的那么足了。 一篇缴文叫整个国中都跟着热血沸腾起来,也别是尚且聚集着大量士子的京中,几乎四处的酒楼客栈里头都能看得到义愤填膺地年轻书生。 新汉得位之正堪比前明,这一点早就通过了报纸还有说书人传唱到了天下。尤其是这些赖镜赶考的学子,这些人往往处在二十来岁正热血的时候,又刚参加过新皇的登基大典,正值民族自豪感爆棚的时候,结果德川幕府闹了这么一出,可不是在市井之中遭人唾骂。 自然,之前德川幕府上表的时候用得是天皇的名义,而林瑜命人拟出来的缴文讨伐的也是倭国妄自尊大的天皇。这些士子并不是很了解现在的德川幕府用才是倭国的实际统治者,一个个骂‘天皇’骂得不亦乐乎。 这也是林瑜故意为之,这一篇的榜文中甚至甚少出现德川幕府的字眼。他回头把人家天皇给撸了,可不是要留一个靶子在倭国国中给那些武士阶级们仇恨。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手还是很好用的。 却说长崎那边,随着洪铭泽水师的渐渐靠近,这些力夫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他们见惯了商船,但是眼前的可不是商船的样子。更何况行来的船只像是天边来的乌云一半,遮天蔽日一半压过来,他们怎么也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的船只过来。 为首的船只在靠近码头的时候,他们就算高高地昂起头也看不见桅杆顶。 这样的大船显然将这些力夫给吓坏了,哇呀哇呀地就往码头里面跑去。洪铭泽和手下的将领参谋们看见这些人的丑态,一个个忍不住嘲笑出声。 附近的海域还有一支来自于葡萄牙的商船,但是他们看见这阵仗,远远的就避开了。不避开不行,他们担心强行靠上去,反而会被当做敌人给几炮轰进海里。 生意可以慢一点做,但是性命却不能不要。 “船长,怎么办?”副手瞧着那么大的一支威风凛凛的船队,就忍不住有些胆寒。他们可不是什么正经商人,在其他的海域上旗子一换,就是海盗船。原本他们在附近也是这么干的,但是后来郑家横空出世,把所有的葡人直接赶出去之后,他们从此就老老实实,至少不敢在这东方的海域上干什么无本的买卖了。 听说大陆那边正在打仗,同样也不安全。不知道中原已经平定下来的船长看了看眼前,想了想船舱之中已经不多了的粮食,一咬牙道:“转回去,去东番那边。”他又不是样子已经被刻画下来的通缉犯,又有什么好怕的。 洪铭泽不知道自己吓走了一群葡人,他正看着码头上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穿着简单官服的人,下巴一抬,道:“去会会这些人。”那参谋一点头,带领着一队兵士从船上下去。 这里是长崎,商人往来最多的地方,洪铭泽来这里也有另一层意思,就是让这些来自国中的商人尽快离开,免得被战火波及。 也就一会儿的功夫,那个参谋重新登上了船,面上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表情。 洪铭泽也没有问,横竖这样的斗食小吏做不上什么主意,他就按照原本的计划,留下一支船队还有阿哥参谋并通译,自己带着大部队继续向着京都、江户两个方向行去。 就像是朝中的缴文所写的那样,汉军会直接怼住在京都的天皇,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江户的德川家装聋作哑。倭国的国情特殊,哪怕德川家再希望天皇一家子就这么没了性命,在面上却绝对不能表现出来。他还必须也要派兵去救,否则就不符合大义。 林瑜的计划很简单,你们不是讲所谓的天皇当做天一样的存在么,他就直接将天皇一家掳走。于此同时,逼迫德川幕府为了自己的统治,付出巨大的代价去赎回这一家子。 这样一个被掳走、还让国家花费了大量人力财力赎回来的皇家,身上的光环能剩下多少还真不好说。而德川幕府无能的形象势必留在了众多国民的心中,至于强大的新汉,以倭国人慕强的天性,自然做什么都是对的。 长州藩的大名接到码头上传来的消息的时候,正在庭院中听着扮作葡国商人的传教士传教呢。德川幕府虽然定下了锁国令,其中的一条就是不允许基督教传教。但是,长州藩一向远垂在外,这一任的长崎大名又是出了名的荒唐,喜欢各种各样的奇巧之物,尤其喜欢和西方来人混在一起,对着国政阴奉阳违是常有的事情。 德川幕府那边看他至少在明面山考虑到了幕府,没有直接将其置于一边不顾。再者也实在是鞭长莫及,动一个大名的影像太大,容易引起其统治的动摇。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听说是码头上有信,他再不情愿也停下了听那西人传教。毕竟码头上的货物来往才是他现在能够奢侈度日的重要进项,必须要郑重以待的。 这些天隔壁国的打了起来,来做生意的商人变少来了,他正不高兴呢,这是又有什么事情了? 懒洋洋的长州藩大名在看到来人手中的缴文的时候,整个人都清醒了。这时候的汉字在倭国还属于贵族才能学习的内容,这个大名的名声虽然不大好,但是才学还是有一点的。他在看完了缴文的内容的时候,冷汗直接就下来了。 一把揪住了将缴文送进来的仆从的领口,大名直接喝道:“送缴文来的那个人呢!” 仆从见大名这么紧张的样子,哪里敢说这样的小吏不敢让其污了您的眼睛,要不是领口还被揪着,只怕就要趴伏在地上了。 幸好外面的那个小吏眼看着码头上的那一支船队不同以往,畏畏缩缩地躲在大名府的门口不敢离开,否者就算是大名亲自追出来,也找不到人。 听那个小吏前言不搭后语地把事情给说了,大名的脸色阴沉地几乎能挤出水来。天知道,他顾忌这是在大庭广众治下,这才没有骂出声来。 江户那边的一群白痴,怎么就干出这样的事来。这一段时间他只知道对面重新起了战火,是以来往的商人变少。但是对战争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随着来长崎的国中商人变少,他的消息也滞后了不少,根本一点都不知道那边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并且,德川幕府还拒绝了对面皇帝对于遣使臣觐见的要求。 他们以为那是朝鲜国王,可以任由他们欺负吗?长州藩的大名气得心肝疼,那是中国皇帝,还是开国皇帝!东边的历史上哪个开国皇帝能让人这么侮辱,他们以为将话说得好听一些谦卑一些,那就不是侮辱吗? 就算那个国家已经不复唐国的旧时风光,想要收拾他们还不是绰绰有余。 就这一点看,这个长州藩的大名并不是像他们倭国中传说的那样荒淫无道,至少比现今的德川幕府有一些脑子。 不过,他再有脑子也没有用。德川幕府照样将他视作傻子,一无所知的他们这时候正为了拒绝了‘日落国’‘无力’的要求大开宴席,互相吹捧呢! 原来是他们战战兢兢地等到现在,眼看着登基大典都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也没见那边对他们的呈表做出什么反应来,只以为那边果然因为战争的泥淖,正忙着休养生息,根本没有空闲来找他们的麻烦。 危机过去,可不是欢喜,甚至还有些欢喜过头了。 可怜那长州藩的大名一边遣人快马加鞭的将缴文给江户的那些蠢蛋给送过去,一边换了一件更加正式的衣裳急匆匆的就往码头上赶去。就在换衣服的空档里头,还要下令命聚齐武士,以往不备。 大名府离着码头的而距离并不远,这时候他也不干用风雅的牛车了,而是套上了珍藏的宝马,一点时间都不敢浪费。 当到了码头上,这个大名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拥有着这个国中唯一的对外港口,他的见识想来是要比国中的大多数人都要强的。但是,便是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高大的船只。 他几乎瞬间想起了记录中前明之时,那可怕的船队。行驶在海面上没有一个国家敢直撄其锋,他虽然只是在典籍上看到只言片语,也曾控制不住自己地想象过,若是他也能有这样的一支船队,是不是整个世界任由他去,不必再挤在这个小小的长州藩,听着江户那边狗屁不懂的愚蠢政令。 这个大名怎么也想象不到,有朝一日,他会亲眼看见这样的船只。只不过,这个船只带来的不是喜报而是死亡。 这时候,洪铭泽已经带走了大部分的船队。被大名带在边上的那人看见了,就咦了一声。 “可有哪里不对?”大名大概还是第一次对这样低贱的小吏和颜悦色,这把那人给感动得厉害。 之间那人拱肩缩背地一边弯腰行礼一边道:“小人看着这船队比之前的要少了很多。” 这个姓岛津的大名既然喝西人走得近,手中自然有着千里镜,这一会儿也带了过来。他听那人这么一说,举起千里镜来一看,只见入目可及之处,有一支更加庞大的船队向外行去。 在看到那一支船队的瞬间,他吓得一下子收起了手中的千里镜,原本他以为眼前的船只已经很大了,没想到刚才离开的更加威慑人心。 他知道那一支应该是主力水师,向着江户的方向去了,心中不祥的预感不由更加的强烈。勉强定了定神,他整了整衣衫,甚至为了表示恭敬,在靠近码头的时候,他还从车上下来步行。 江户那边自寻死路他管不了那么多,还是先顾着自己罢! 留下来的参谋姓林,名晋源,一听他的姓名就知道此人是林瑜庄子上的出身。这些人自小接受林瑜的教育,无论是对国家的忠心,还是个人的才能,都堪称翘楚。同样的,他们也继承了林瑜的对外理念,即国人才是他们保护的对象。像对待倭人,就算他们再怎么谦卑有礼,为了国人的利益,那也是可以牺牲的。 所以,当岛津大名点头哈腰地用着通顺的汉语和他说话的时候,他面上一头笑,背地里却早就已经将行动的暗号发了出去。 无论是林瑜还是这个参谋,都从来都没有想过只攻打了江户一地,教训了德川幕府就够了。 所以,在粮草先行之前,行动地更早的是留在了北州的探子。他们早就跟在商人的身边,混进了长州藩。甚至,这些商人都还不知道自己的身边有来自朝廷的暗子。 就像是林瑜对他们的培养那样,这些人还是挺全能的。不敢说样样都会,但是做一个护卫却绰绰有余。 这些人挑选商人也是有讲究的,就比如说现在的这个黄姓商人偷偷地从纺织厂那边打听了关于蒸汽机的机密,准备卖给长州藩的岛津大名。 尽管他连那个叫做蒸汽机都不知道,只知道有了那个机器,就可以大幅度的提高生产效率。这不是他卖得重点,重点是纺织厂的那些多股纺织机,这个可不比连名字都不清楚的蒸汽机,而是拿到了货真价实的图纸的。 北州的暗子已经盯了他很久了,就在要抓捕的前夕,本部传来消息,说是需要潜进倭国。这些暗子一合计,可不正好废物利用一把么,这才有了黄姓商人多活的这一段日子。 这个黄姓商人在长州藩常来常往的,又是大名府上的尊客,他可不像是其他的商人一样必须住在坊内不被允许随意走动。暗子们借由这人,在长州藩的行动也基本没有收到多少的印象。 却说在码头上和林参谋交涉的大名知道了他只要将长州藩的华商安全的撤出来,就能允诺他不攻打他的领地,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攻打他,区区几个商人算什么。岛津大名一点都没有怀疑,毕竟像他这样的人大名要说对早就没有了实权的天皇一家子有多少恭敬的话,那是瞎扯淡。 隔壁大陆上喜欢师出有名他是知道的,新汉朝廷因为天皇的称谓而触怒大皇帝陛下他也很理解。□□水师直接去怼京都没毛病啊,放过他这样的小小大名不也是挺正常么!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那些华商全都安全的撤退出来。 岛津大名微弯着腰恭送着林参谋重新回到船上,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见黄姓商人。他这一段时间一直在听西人传道,就算知道了那商人来了,也没有抽得出时间来听了听有什么新消息。毕竟谁能想象得到呢,那么一个强大的朝廷居然这么快就倒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败那边的鞑子朝廷,新汉必定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值得他表达出得恭敬来。 黄姓商人这段时间一直没有随便走动,一来他已经来过好多次了,对这边的一切都已经很熟悉,实在是不需要再看。另外就是他对着手上的信息很有信心,希望能尽快呈给大名,好换来更多的货物。 所以,他在接到大名府的传召的时候,几乎没有多花多少时间就出现在了府上。 不过,还不等他送上自己的好消息,就被岛津大名告知于他的坏消息给吓了一大跳。 这生意看来是不能长久了,黄姓商人心中转了转。当然现在就有的好东西还是要卖的,他所谓的不长久不过指的是这一段时间倭国肯定会被战火所燃烧,相比于生意,还是小命重要。 常在北州往来的商人对如今北面的那位皇帝还是有些了解的。就比如说当初他仓促之下就敢起兵造反,居然还被他成功了。而且他打定了的主意一向不容更改,最终会被他推行下去。就像是之前金陵的那一场科举。刚把科举的新内容给颁布下去,并下诏不承认生员以上的功名的时候,江南多少的读书人直接闹起来,就这样,呀还是一点都没有妥协,最后还是被他给推行了下去。 现在,据说新式的科举已经被推向了全国。可见这个皇帝说一不二,主意之正。 他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和岛津大名说的。大名听了,并不觉得有异。历来开国皇帝都掌握着军队,武力就是权柄,说一不二才是正常的。 那商人听说,要将他这样的华商交出去一开始还吓了一跳。听到后来才知道这是皇帝看中国民之举,不独是他,所有在长崎的商人都要被送回就在码头上停着的军舰之上,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样的人对林瑜这样的行为可没有多少感激之心,他只觉得,既然都已经许诺不攻打长州藩了,何苦不让他们将随身的财物一并带走呢! 他叹了一声,就将怀中的准备好的图纸交与岛津大名。不过鉴于现在的特殊情况,货物是不能带了,还不如换成金子,也实在一些。 黄姓商人在心中可惜了一下这一回带来的还没来得及卖干净的货物,将手中的图纸交出去,并得到了预想中的黄金之后,就改头换面地悄悄地从大名府的侧门走了出来。 按照大名的说法,他这就要将所有的华商给好好的送去码头。黄姓商人可不敢落单,自己干的事情他自己心里清楚,还能若是被边上那些精明的商人发现自己能够独自外出的话,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若是在前朝的话,这样的行为充其量被当做买卖商业机密而已,但是在北州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他知道,在北州这样涉及机密的东西都是绝对的禁|忌,不可擅自过线。 在酒楼客栈还有百姓常聚集的集市上,还有官府特地请来的说书人,专门按照官府给的册子讲解汉律。告诉这些百姓什么样的事情是犯法的,做了又会有怎样的结果。还有官府又有什么样的新政策,特别是税收政策,如果发现有人擅自征收政策中没有的苛捐杂税他们能够怎么做等等。尤其是那一句,实名告发后如果查实的话,还有奖励,光这点就让那些街面上天不怕地不怕的闲人没事就盯着当地的税官。 光黄姓商人就见过好几个心怀侥幸以为稍微过线一点点没有什么所谓的小吏,最后成为杀给猴看的鸡。他从那时候就开始有意无意的打听律法,尤其是在天下初定的时候,书店里有了新印刷出来的汉律,他买了一本。翻到叛国罪的那一页,心都凉了半截。 直接死刑,遇赦不赦,连服劳役的机会都没有。 要说为什么他还敢继续卖机密,一方面是他以为自己就卖几张工厂的图纸,和国家机密远远搭不上边。另一方面也是他实在没办法放弃高昂的回报,所以再一次出现在了岛津大名的府上。 不过,无论如何,这笔生意是做不下去了。商人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府邸,满是遗憾的想着,这当皇帝的就是好啊,说打仗就打仗,也不管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死活。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出声了。身边的是他多年的老仆了,也都知道他这些年都在做什么生意,有些话又有什么不能说的。汉律上也说了。除诽谤外,不以言获罪。 “老爷慎言。”老仆却是一个谨慎的人,他四处看了看。却见街面上都是褴褛行人,看见衣着华服的他们就远远的避开,连头都不敢抬。唯有一些武士装扮的人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向着大名府的方向走去,想来是大名召集。 黄姓商人摇了摇头,小心地不再多言。 但是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他身边的暗子已经规划好了他的死期。就像是他曾经在汉律上看见的那样,叛国罪死刑,遇赦不赦。 等黄姓商人回到华商的聚居地的时候,边上的其他人才刚刚被告知了国中来人接他们回去的事情。根据林瑜给出的规定,这一次只要是手中有着曾经从国中前来这个岛国的证据,就能搭乘着来接人的军舰回到故土。这也是为了当初靖朝入关的时候一部分不愿意臣服而远赴海外的一批人。 消息传得很快,等黄姓商人骂骂咧咧地催着仆役护卫将要收拾的东西收拾好,赶到码头的时候,军舰之前已经排起了长队,他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队伍中不独是华商,还有好些身穿着不大合身的深衣,拖家带口,手中捧着几代的古旧族谱的人。这些人的族谱被为首的林参谋看过之后,再说几句汉话,认几个汉字,没什么问题就会被允许登上身后的那一艘高大的战舰。 那些人当初有这个财力远赴海外,可见在这个倭国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差。但是,在林参谋挥手放心,听到军士们那一声可以回家了,仍旧不由得热泪盈眶。这些人虽然已经是第三代乃至于第四代的华人,但是能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出现在这里,可见心系故土。 林参谋知道还有很多没有出现的人,但是,不愿意回去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皇帝陛下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了。 他正想着,却听见队伍的后面想响起喧哗之声,他心道一声,来了。便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声,等整个队伍重新安定下来了,才将手边的活计交给副手,自己带上一队的兵士向着后方走去。 挥开围着的人群,让他们继续排队去,林参谋往地上一看,脸不由得就黑了。他是知道暗子活动的,但是却不知道他们具体的形式,地上躺着的几具尸体可以说是堪称死相凄惨。 林参谋作为保密级别足够高的军官,自然知道这些对外活动的暗子并不像他们在国内的兄弟一样,还有限制。他们只要事后补一个报告就行了,像这些被直接弄死的人,必然也是有着被死亡的理由。 但是都能变成这个死相,也不知道他干了多少天|怒人怨地事情,才叫一向利落地暗子下了这样的手。林参谋这般想着,他的黑沉沉的脸色在别人的眼中就成了因为华商被杀死而发怒的先兆,边上的人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被问询。没想到,那林参谋问了几句,确定是一群浪人前来劫财之后,就安慰了他们几句让他们继续安心登船。 就排在倒数第二的那家人家正担心自己会被迁怒,没想到林参谋这般和颜悦色,不由得对着未来回到故土上的生活充满了希望。连一个军官都能这般,可见新朝的汉帝肯定是一个心系百姓的圣君,否则又何必关注着他们这些孤垂海外的遗民,还特许让他们回去。 等所有手无寸铁的百姓都登上了回国的船只,林参谋大手一挥,令那一艘载着百姓的船只即时启程返航。这本就是一艘载着不少物资的舰船,如今船上的粮食已经被转移了一大半去了别的船上,装上这么多的百姓依旧显得绰绰有余。 他们不会直接被送去本土,而是会在济州岛上被放下。然后换船继续前往松江府,军舰则会在补充完粮草之后继续前往倭国执行自己的任务。 一个穿着童子衣,扎着双丫髻的小孩子看着渐渐远去的码头,抬头不解地用着倭国的语言问道:“为什么要离开呢,以后我是不是即不能见到大郎、兰丸他们?” 搂着他的温婉妇人蹲下身用着生疏的汉语道:“因为我们都是汉人,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她摸了摸小孩子细细软软的头发,道,“不是教过你汉话吗,那才是我们自己的语言,以后不能再讲倭语了,知道吗?” 那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亏得船上的孩子多,这艘军舰上也没有什么机密的内容,军士们和善,就随他们玩去。小孩子们忘性大,很快就沉浸在了交到新伙伴的快乐之中,再过几年,原本说得很流利的倭语也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艘船上军舰因着天真活泼的孩童们,充满了他们的欢声笑语与生计,另一边,可就没有这么气氛和谐了。 在送人的军舰使出去的同时,林参谋也登上了自己的战舰,对着副手道:“将地下的那几句尸首收敛了,问责于那个倭人大名。”一个问责二字,叫他给说得杀气腾腾的。 那副手应了一声,点齐了兵士,拖上那黄姓商人还有他的几个仆从的尸首,就向着城内的方向走去。 原本还以为已经万无一失的岛津大名骤然听闻,刚还好好坐在自己面前的黄姓华商就在汉朝来使的面前被乱刀砍死之后,就知道不好。 只是还没等他在招来的武士的保护之下,远远的身穿黑色军服的军士就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面对转达问责的那个副手,岛津大名果断地下令道:“杀!”他看见对面只有二三十个人,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就向着准备好的马车上走去。横竖不能善了,还不如先下手为强,他想得也挺开,总之是自己的命要紧。 哪知道一阵枪声响起,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靠近自己马车,原本围着他的仆从护卫就全部倒了下去。 他惊恐地一转头,就看见了对准了他的黑洞洞的枪口。这怎么可能,他恍惚地想着,射程短、精准度低、装弹又麻烦,这二三十人怎么可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面就解决掉上百个剑术高强的武士! 又一声枪声响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108章 哪怕穿着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穿不起的绫罗绸缎,岛津大名终究不过是肉|体凡胎, 在愿意为他挡子弹的人全都死去之后, 他也跟着走上了黄泉。 不过,他的死亡比起他的下属来说, 在这个长州藩乃至于整个倭国好歹还引起了一点波澜。 自从长州藩的岛津大名死去的消息被传出去的之后, 整个长州藩的武士就像是被滴进了一滴冷水的滚烫油锅, 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些武士哪怕早已经落魄, 就算是身为他们领主的岛津大名一向都不怎么理会他们。但是, 无论如何, 岛津大名在名义上就是他们的主人,他这么一死,瞬间给停靠在码头的林参谋引来了为数不少的敌人。 林参谋眯着眼睛看着拿着刀, 排着不整齐的队列出现在他的面前的倭国武士。说是不整齐还真是相当客气的说法,按照所有经历过严格训练的汉军的眼光来说, 简直就是东倒西歪。 既然这些人敢于冲杀过来,林参谋就敢于送他们去死。随着他的一声令下, 排成三排的汉军军士面前就没有了站着的敌人。而他们这一边甚至还没拉得及轮完手中的三排子弹。 这不是什么令人惊讶地事情,这些军士已经见识过了让旗兵拿着手中的大刀、弓箭, 还没得及给他们造成多少有效的伤亡,就成排成排的倒下去的样子。那些旗兵好歹有着整齐的阵型,有时候骑着马还能给他们造成一定的麻烦嗯! 在倭国的这几仗注定是单方面的屠杀, 武备落后是一方面, 这个国家的人口稀少是另一方面。往往数十人上百人就能在他们后世的历史书上被描述成为一场大战,换做在汉朝, 这大概和战争没有一个字搭得上边,充其量,叫做火并。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些衣衫上还打着补丁,拿着家传的长刀就被岛津大名征召过来的武士,面对装备精良,人数还是他们数倍的汉军,结局几乎是注定的。 但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在汉军喊出投降不杀的情况之下,这些倭人仍旧像是飞蛾扑火一半迎着飞来的子弹像他们扑来。 “果然就皇帝陛下所说。”林参谋看着这样完全是自寻死路的袭击,心中有了些数。他看了看这些依旧面无表情的扣动扳机毫无滞涩之意的兵士,心中满意的点点头。对于敌人产生同情之类的情绪就是不专业的表现,在战场赏更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幸好,他的手下没有这样的兵士。 他的副手看了一会儿,就撇过头问道:“可还要启用燃|烧|弹?”战况几乎是一目了然的,光从长州藩这边就能想象得到结果会是如何。 林参谋看了看这些还在从不同的地方冲杀出来的武士,冷哼一声道:“用,怎么不用。”不将这个国家彻底打服了,像这样抽冷子出现的落魄武士必然还会有不少。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林参谋可不想在这样绝对优势的情况之下,出现非战斗减员。要是阴沟里翻了船,只怕他这辈子都在自己的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阴仄仄的看了眼边上黑乎乎的门洞,门洞后面分明就藏着随时准备扑出来择人而噬的豺狼。但却在林参谋看过去的时候,安静无声。 一时间没有新的敌人出现,林参谋手一挥道:“都会船上,不许落单。” “他们走了。”就像是林参谋预料的一样,一间黑乎乎的屋子里头,几个或是衣衫褴褛或是衣着整齐的人聚集在一起,他们惟一的相似在于都剃着代表武士的月半头。其中一个为首的中年人在听到了刚溜进来的小个子说得话后问道,“去哪里?” “回船上去了。”小个子知道他们想要知道什么,但是他还是摇摇头道,“对方队伍严谨,护卫更是滴水不漏,原本是咱们能及。在下偷偷看了这一天一|夜,实在是没有找到机会。” 他明明说着的是袭击的事情,却满口都是对汉军的赞叹。听的人也不会说什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反而很值赞同的点头。 那为首的中年男人就道:“不愧是收复天下的强汉,当有这样的气魄。”然后他话音一转,道,“对方火器甚利,近身不得,但是船只却是木头做的,可有什么办法令其烧起来。” 那小个子的思忖了一会儿,道:“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是,咱们这么一点人,也就能袭击对面一条船,还不一定成功。”他面目严肃地看了看连火都不敢生,围着一个冷透了的灰烬,面目模糊的众人,道,“而且,无论成不成,都必死无疑。” “我等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众人听了这一番话,仿佛被侮辱了一般,七嘴八舌的出声道,各个义愤填膺。 “安静。”为首的中年男子轻喝了一声,威严地看向激动地站起来的众人,看得他们不由得讪讪地坐回去,这才道,“小五郎也是为了谨慎起见,并非质疑诸位。”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等此行的敌人空前的强大,非是原本的鞑子一流,他们骑着马能横扫天下,一上船就成了软了脚。这是一个能将那样强大的鞑子在陆地上将他们全部赶出去,还拥有着强大水师的新汉朝。”关于林瑜的东番出身,已经飞快的在长州藩蔓延。东番上的郑氏他们早就有所耳闻,怎么还会不知道在郑氏水师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新汉水师会是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 “武士不眷恋生命,就像是樱花不眷恋枝头。”那个被称为小五郎的小个子严肃道,“诸位的心情在下不是不了解,但是这注定是一条没有希望的路。无论是成是败,咱们总要留下一个人来来昭告天下。” 几个人商议一番,终于从百般不情愿的人中挑出一个来,赋予他这样的重任。那人原本还不是很乐意,但是真的定下来之后,只好转了脸色,郑重以待。 正当这些人在谋划着他们无用功的自杀式袭击之时,外界的喧哗打断了他们的讨论,还有生离死别一般的准备。 几人对视一眼,仍旧由那个小个子钻出去查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小个子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什么袭击什么武士道都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个干净。之间在码头之处,数点明光升起,红色的光亮飞过一个弧度在岸上落下。然后落下的地方不一会儿就会升起熊熊的火焰,随之而来的还有惨嚎哭叫之声。 若是不听那些惨呼的声音,想必这还是很不错的景色,小五郎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略过这样的思绪。 他深吸一口带着硝烟还有木质建筑物燃烧味道的空气,连忙转身,呼喊躲在屋内的同伴们出来。 “已经没有必要再躲着了。”他这么道,屋内的同伴们满是不解地走出来,在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之时,终于明白了小五郎为什么会这么说。 在他们想办法用火来袭击敌人的船只的时候,对方已经先行一步用火来对付这个城市,他们忘了,他们的城市和汉军的船只一样,都是木质的。遇火就燃,更何况还是这样猛烈的攻势之下。 挎着刀的众人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武器,但是却知道他们今天的苦心谋划已经全部付诸于流水。红色的流星还在不停的升起,只怕大半夜过去之后,整个长崎都会化作一片火海。 为首的中年男子就长叹一声道:“小五郎,你为我介错吧。”既然唯一为岛津大名报仇的机会已经没有了,他身为大名仅存的护卫本就是死里逃生,现在也该为大名尽忠了。 小五郎张了张嘴,最后郑重地点了点头,显然不觉得他这样的选择有哪里不对。 那男子欣慰颔首,然后面向刚才还在共商大事的同伴们,劝道:“在下原本就是岛津大名的护卫,如今先走一步是为尽忠。你们本就是在下招来,正好留待有用之身,未来或有一展抱负之机。”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什么未来,在这样的敌人面前,还有未来么?但是,在座的众人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在经历过这样强劲的攻势,他们本就深感反抗这样的敌人,就如同蚍蜉想要撼动大树一样不可能。 所谓的未来,自然是指在战争结束之后,无论如何,都会有的一个结果而已。 是的,这些人已经默认了,幕府在面对这样的敌人们面前就会像是他们一样无能为力。是以,在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的情况下,既然局面还没有丝毫的好转,那么就干脆臣服。 这个民族就是这样的矛盾,那个中年男子向岛津大名尽忠而剖腹自杀,他们觉得是一件很郑重和值得骄傲的事情。而同样的,剩下的那些人干脆地臣服,也不会有人觉得丢脸。或许,对他们来说,只有像不那么强大的敌人投降才是一件无法忍受的事情。 长崎的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只要在水师的有效射程之内,几乎全都烧成了一片白地。倒是靠近码头的那边,那些低矮的建筑物反而得到了留存。 于此同时,洪铭泽手下也已经兵分两路分别向着京都和江户的方向出发。 这时候还在宿醉中的德川幕府众人接到消息之后,终于清醒过来。为首的德川秀一惊吓的脸上的肥肉都抖了一下。他仓皇地看向家老,也就是现任幕府真正的掌权人,中井大川。 这一届的幕府无愧为无能的代名词,否则大概也做不出直接拒绝朝觐这样蠢的决定来。若非这个世界出了林瑜这个变数,这个有名无实的所谓征夷大将军大约会幸福的混吃等死。 就像是之前那个中年人说的那样,靖朝不善水战,同样也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那一道窄窄的海域足够保证他们不为中央大陆所欺,外界又没有什么敌人,武备必定日渐糜烂。 都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在这样的情况下,偏偏还不知死活地跑去林瑜面前大秀存在感,不是在自讨苦吃是什么。 那个名为中井大川的家老在片刻的失色之后,就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冷静。之间他恭敬地一弯腰,做足了谦卑的姿态,这才开口道:“大将军不必惊慌,那汉军在经过长时间的行程之后,还能多少的战力呢?只要大将军征召来各处的武士组成军队前来护卫大将军的安全,自然一切无虞。” 只听他一口一个大将军,听上去不知道他多么的为德川秀一着想。他当然要为这个大将军着想,最好还要保证这个大将军活得好好的,否则这个位置上换了一个人,他也就只有自尽这一个下场了。不过,无论别人心中是怎么腹诽。德川秀一对这个家老却是非常地信服,而他简单脑子里也找不出更多的内容物出来了。 见他一点头,中井大川赶紧颁下命令,其他的人再不情愿,也只好退下前去执行。 整个德川幕府之中暗潮汹涌,洪铭泽才不会管他们这一点,他现在亲自领着五千的兵士向着京都的方向行去。之前北伐的好机会他憋屈地囤在了湖南,没有赶上。这一次,他必定要亲手活捉了那所谓的‘天皇’一家子,献与皇帝陛下。 只可惜,军令中明确的写明了只要这一家子,否则他还想着将江户那边的德川家给一道一锅端了,凑个双数。洪铭泽遗憾地砸了咂嘴。 这五千兵士身上都带着足够十来天行军的干粮,剩下的就是更重要的枪支弹药。这一回他们将火炮给留在了船上以作护卫,辎重中带上了更加轻便的燃|烧|弹。燃|烧|弹乃是之前林瑜在进攻京城的时候用过的□□的变种,洪铭泽暂时还不知道威力如何,但是根据他沿途看见的木质建筑物,想必会有着事半功倍的效果。 再一次经过一个村落的时候,就是那些没少吃苦,进了军队之后才好一些的军士都没忍住露出了一些惨不忍睹地神色来。无他,这里的百姓在他们经过的时候,一个个躲进了庄地里头。但是,军士们优秀的严眼力告诉他们,这些人身上好些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就算身上穿了一些的,那些所谓的衣裳,还不如说是布条来的额精确, “这也太穷了吧!”在就地扎营之后,围在一起垒砌简陋的灶台开始做饭的兵士忍不住问道,“兄弟们也是知道的,俺家里也是穷,这才大大小小三个兄弟全都出来吃了这一碗饭。不过,家里头好歹还有几件囫囵衣裳。”他指了指田野的方向,“俺以为家里头已经是精穷了,咱们这一路看过来,就没有一个像样的吧?” “想那么多作甚。”一边的老兵油子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你还想这送钱给他们不成?” 那小子就嘿嘿了一声,道:“那哪能啊!”他眼珠子一转,道,“这不是皇帝陛下说这个小地方有金子么,着看起来不像啊!” “越说越不像了,连皇帝陛下都敢编排。”沉默的队长忙抬起头来喝了一声,然后道,“皇帝陛下说有,阿九肯定会有。再说了,什么时候你见过小老百姓能拿金子的。” 那小子被喝了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补充道:“是不是什么路有冻死骨什么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个正好巡视过来的参谋补充了一句,然后道,“小子没有好好念书,当心回去了把你打回去重新学。” “哎哎,别啊!”那小子还当是同伴给他开玩笑呢,笑了一声却见身后的参谋,忙收了嬉皮笑脸,赌咒发誓道,“一定好好念书!” 那参谋哼了一声,道:“历朝历代哪有咱们这样的好运气,且珍惜着点吧!” 见那参谋走了,边上不敢说话的众人这才气氛轻松起来。之前说话的那个老兵油子叹道:“参谋说得对,我是实在念不出,那也得多认两个字。乡官不敢想,以后也好混个邮差当当。但凡要是有那个脑子,日子早就不一样了。”说着,他就说起自己同期的伙伴的小日子来,“那可是百户,眼看着再考过一级就能当千户了,又有军功,以后能挣个爵位也说不定。” 一时说得众人都心向往之。 却说洪铭泽那边也正在和参谋们说着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不过,他们身为将领的,看问题的角度难免有些不一样。将自己口中的饭粒都咽下了,洪铭泽这才叹道:“这国家迟早要完,农户永远都是农户,贵族永远是贵族,武士就永远是武士。啧啧,听着就让人觉着不寒而栗。” 边上的参谋就笑道:“文人能通过科举、武人能够通过战事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千百年的历史如此,所以,咱们都已经习惯了。”他举着筷子往外面指了一指,道,“大将军细思,因此觉得倭国这些百姓生活叫人不寒而栗,焉知这些人却是已经习惯了呢,就算叫他们去做贵族,他们照样不敢。” 就像是后世的倭国,好些人干一件事就干了一辈子,听上去很执着。但是这样的人要是出现一个,那叫做有毅力,出现一堆的话,那就是有问题。 因此,后世才会说这个国家只会拿别人的东西,以此来精益求精。却往往缺少创造力,是一个不会创新的民族,原是有本而来。 洪铭泽沉默了一下,突然想到了有一次林瑜说起过有这样的一个国家,将人分作四等,并且绝对不允许跨阶层。身为底层的人居然就这么心甘情愿的被盘剥,毫无防抗的意识,和这个倭国是多么的相似,叫人觉着活着就没有希望。 他放下碗筷,由衷地感慨道:“还是汉家好啊!” 参谋不由得一笑,道:“就像皇帝陛下曾经说过的那样,自商鞅变法定下了军功赏爵制度,并随着始皇帝一统天下而推行于天下之后,整个华夏大地就再也没有了固定的阶级。” “怪道皇帝陛下常说,始皇帝的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并非妄言,而是确实如此。”洪铭泽感叹道,总要经过对比方觉始皇帝之功高盖世,他叹了一声,“怎么就在史书上落得个暴秦的评价呢!” 在遥远的皇城之中,新建的皇家学院之中,一个小少年顶着先生们或是皱眉或是威吓,在瞧见皇帝陛下身边向他投来鼓励目光的院长,极其勇敢的站了出来,问出了一个同样的问题。 虽然他后来长大之后,再回想起那时候的自己,才明白那天晚上父亲看着自己拿隐忍的目光代表着什么。以及,在这件事的风头过去之后,为什么一向和蔼的父亲突然就揪着自己狠揍了一顿屁|股。 但是,这时候的小家伙在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是相当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特别是沐浴在身边的小伙伴们崇敬的眼光中,不得不说,他还有一点小得意呢! 林瑜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个小家伙突然提出来这样的一个话题,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但是他直接说的话,孩子们能不能理解是一回事,因为他而直接对着一门学科有了偏见那就不太好了。 毕竟,叫他来说。秦朝以法家治国,始皇帝还特别不喜欢儒家,坑儒这件事无论起因为何,还是干过的。及至西汉代秦,为了说自己得位正,当然要宣扬暴秦无道了。再往后,汉武独尊儒术。儒家子弟为了不让法家卷土重来,二世而亡的秦朝自然暴虐无道了,这其中还涉及到了一个学术之争的问题。 用儒家子弟的话来说,那就是暴秦以法家治国,结果二世而亡。西汉之后,历代唯有用儒家治国着,才能延续国祚。笔杆子都在这些儒家子弟的手里,自然他们想这么写就怎么写了。 也不想想,若是始皇帝真的像他们笔下那么残暴,动不动就杀人,怎么可能还能完成一统六国的伟业?总不能是统一全国之后,突然就变得暴虐了吧! 这样的话直接说出来并不合适。林瑜是对现在的儒家没什么好感,但还没有到一杆子全都打死的地步,就像是他从不否认儒家在教化上的作用一样。 只是这样的一门学说还需要再做一些改变才能适应新朝的情况,在此之前,林瑜也没必要刻意的回避儒家学说中已经腐烂的需要被砍掉的一面。 斟酌了一下,林瑜走上讲台,翻了翻教案,上面显示着这些小学生这才学过了夏商周、春秋战国,这一节课学得正是秦始皇一统天下。 “与其去想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皇朝为什么在史书上落了一个暴秦的评价。”林瑜看向那个小家伙,道,“不如去找找做出那样评价的都是些什么人。” 关于秦朝的史料被项羽的一把大火给烧了个干净,直到后世才从一个墓葬中出土了一部分的内容,但是关于秦朝的完整法律却始终不见踪影,也不知道从未发掘过的秦始皇陵墓中会不会有陪葬。就像是林瑜原本的那个世界不知道会不会有的永乐大典的正本一样,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那个小学生一脸的懵懂,以他现在的心智还能难明白这句话中的深意,但是字面意思却是听懂了的。后知后觉的发觉自己似乎有一些莽撞的小家伙有些坐蜡了,就听林瑜和颜悦色地道:“有问题能直接提出来很好。”又对着边上陪伴的人道,“做先生的回头记得交代他的父母,不要为难他。”他哪能不知道这小家伙就算逃得了这一顿,还有下一顿等着他呢,但是该嘱咐的还是要嘱咐,毕竟他也真心没觉得被问一个问题有什么大不了的。 自皇家学院落成之后,都开学了一段时间,林瑜这才抽出空来走了这么一趟,就着还是他推了一个关于纸币发行的会议。 之前的国债响应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多了,大概也是有一部分的商人、尤其是山西那边的商人想着赎买罪过的意思。至少暗探回报,好几个家族将买来的数百万的债券给塞进了炭盆里头。 国家初定,这些商人之前几辈先人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也没有了证据,林瑜也不能不管不顾将这些人给下狱,毕竟已经不是战时了。 但是,林瑜却一直有着大量的耳目放在那边。山西那边的商人连北边的俄罗斯都有着接触和商贸,否则贾母手中的那一件雀金呢哪里来的?到时候一旦有什么不法事,直接以叛国罪拿下。被定下这样的罪名的人可就没有什么权利可言,下场大多和身亡倭国的那个黄姓商人一样可怜。 不过,国债这样的东西不过就是一时之用,真正建立国家信用却是一个细水长流的过程。在此之前,这个国家原本就存在着的大量钱庄业务也应该适时的打击一下。 银行建立起来后,这种存放银钱反而要交保管费的钱庄自然会被时间给淘汰,但是林瑜不介意在这个淘汰的过程中添一把火,为银行的未来铺平道路。 国家银行的驻地哪怕不如皇家银行的迅速,但是这时候的政府效率还是有保证的。在皇家银行全部建完的时候,好歹也就差收个尾。 两栋相似的建筑物都没有采用木质材料,而是全都用了青砖白瓦。这些经过高温煅烧过的材料有着比木质结构更加强大的防护能力。 地库都用层层浇筑的钢筋混凝土,务必保证不会有朝一日被人给挖穿。两边的建筑物林瑜都见过设计图,上面厚厚的防护墙便是他也忍不住为之咂舌。 光从建筑物的安全性来看的话,这大概是比林瑜在地表上的皇宫更加能让人有安全感的地方。 一个国家银行一个皇家银行的消息已经上了报纸,可以说,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全国。上面没有写太多关于经济方面的理论,毕竟在还没有着基础的经济知识的情况之下,说这个无异于对牛谈情。而从头开始解释的话,报纸上这一点点可怜地篇幅还不够普及知识的。 是以,林瑜只是授意报社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两个银行的主要职责,以及为什么要建这两个银行,会有什么样的好处等等。就像是报社的一贯风格一样,尽量用深入浅出的大白话。 但是,想要百姓一下子接受用一张薄薄的纸当做钱币,光报纸是不够的,需要更实质的利益驱动才行。尤其是那些地主富户,若要叫他们手中屯着的金银全都吐出来,林瑜觉得自己这辈子是做不到的,少不得要等到下一辈去。 反倒是商人是最不需要担心的,只要纸币的信用建立起来。最先接受的人恐怕就是这些商人了,毕竟他们手中每日要经手大量的财货。印有明确的数字的纸币比之金银可都要方便许多,也方便了他们查账。 建立起信用对于老百姓来说,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汇。要是问起来,他们是不是相信这个朝廷,保管他们一个比一个答得有信心。但是,这要他们拿出真金白银去换成等价的货币,那就要打一下折扣了。 老百姓是淳朴的善良的,同时也是谨慎的精明的。 林瑜虽然为了皇家学院而推掉了关于纸币的会议,但是在他回宫之后,关于会议的总结还是出现在了他的案几上,同时出现的还有着一套的纸币的母版。 母版是木质的,若是有需要的改动的话,方便直接改动。等全都定下之后,才会做成正式的模具,投入生产。 经过了之前的国债,无论是纸张的寻找还是母版的雕刻,速度都快了许多。林瑜拿起一张一文纸币的母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却见这个雕刻非常的精致,包括上面人物的发丝、衣物都细细地刻出了纹路。就算是知道国中这些老匠人拥有着惊人手艺的林瑜都目露赞叹,这个国家的文明太过璀璨,难怪会压得边上的一众小国喘不过气来。 一文纸币上的头像还是林瑜特地请来的刘姥姥,代表着这个国家最朴实无华、心中却存着忠义的农户。一文顾名思义,就是一文铜钱所有的购买力。接下来就是五文、十文,这些组成了纸币中最小的单位。 十文往上便是五十文、一百文。对一般的百姓来说,这些就足够日常使用,以及偶尔购买一些大件了。接下来,就是一贯、也就相当于一千文,这已经是最高的钱币数额。若是商业中需要用上大比的交易,银行会给有这方面需要的商户开支票簿。 林瑜没有将自己的头像往纸币上刻的习惯,总觉得纸币发行出去被千百人拿在手里感觉不大好。是以,他拒绝了户部的提议。反而像刘姥姥一样,选出了工匠中最新评上大匠称号的老人。原本他还想着将戴梓的头像放上去,但是鉴于他现在属于保密级别相当高的人物,为了老人家的安全,就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就像这样,第一版的纸币上的人物头像没有一个如今的皇室,全都是各行各业最出彩的人物。也不知道地支们怎么从犄角嘎达里头将这些人给挖出来的。倒是一贯纸币上面的头像,经过林瑜的坚持,用了始皇帝的画像。 随着林瑜一步步地表露出自己的倾向,并逼迫着旧有的儒家弟子,身在倭国的洪铭泽也逐渐地逼近了京都。 众所周知,倭国地长而狭,洪铭泽一路急行军,几乎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就赶到了京都的边缘。这时候,长州藩的一场大火也终于将整个倭国的舆论烧了起来。 恍然如身坠梦中的公卿贵族们终于知道了国土上出现了一支来自于隔壁新朝的强军,而这样的灾祸却是由着这一任的征夷大将军所直接导致的。 底下的贫苦百姓不清楚,但是他们这些彼此之间常有往来的人都知道,这一任的大将军体态痴肥,没什么脑子。维护威严全靠着身边有一个中井大川,而这个任着家老的本是小贵族出身,本不该有这样的资格担任家老这样重要的位置。这两人彼此支撑,倒是各得其所。 不过,这样稳定的局面,随着那一个愚蠢的决定而彻底泡汤了。 洪铭泽一路有城破城,还顺带着宣传了一下‘天皇’对新朝皇帝陛下的不敬之举。用已经倒在他枪下的数位大名的鲜血表示,他们绝不只是轻飘飘的问责而已。 而是要让这个国家付出血的代价。 第109章 倭国地小,即使从德川家康开启了幕府时代的太平年景之后, 到现在为止, 也不过一千多万的人口。这其中除开大多数看见洪铭泽的军队只知道躲起来的农民,刨开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阶级, 身处于中层的武士能多少?按照后世统计的数字, 武士阶级占据着整个国家百分之七到百分之十的人口。也就是说, 按照最大的比例来算, 顶天了也就一百万。 然而在德川幕府下了封刀令之后, 大多数的下级武士因为生活困顿, 连祖上传来的刀与铠甲都给卖了,这一部分的武士打小没有接受军事训练,除了祖传的一个名号, 早就和平民没有多少的区别。 再往上的上级武士,他们倒是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家传武勇。这些人接受着来自各地大名以及幕府的供养, 的确能够不事生产专心练武。但是,这些人又有多少呢?整个倭国大大小小的大名、并江户中心的所谓精英们, 加起来能有十几二十万吗? 除了幕府手下有着最大的一个武士团以外,地方上的大名私自驯养这么多的武士, 岂不就是造反,这是要犯忌讳的。 幕府为了控制地方而采取的这一番举动,终于在今天吃到了苦头。 仅仅五千兵士, 其中两千人还带着辎重, 真正发挥着作用的也不过三千步兵,洪铭泽拿下那几个大名几乎没有花费多少的力气。轻松地几乎让人以为这是在郊外踏青, 然后不小心碾死了几只蝼蚁。 “第一次装备上射程更远火力更强的火|炮的时候,我对自己将会面对怎样的战争没有什么概念。直到我严阵以待、结果却不费吹灰之力全歼了那个老对头方珏,这才知道器物强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原本战争中之中所仰仗的人力已经没有了多大的影响。” 洪铭泽在煤油灯明亮的灯光下,写着行军日记。晃着笔杆子停顿了一会子,继续写到:“但是,遇到像现在这样只能用轻松来形容的战争、不,更确切地说,单方面屠杀,还是第一次。 并非对方不反抗,只不过这样的反抗就像婴儿对着大人挥舞拳头一般无力。而在敌人也明白了这一点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洪铭泽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自己看到的景象,继续写道:“有些武士选择为了他们的大名战斗到最后,有些武士选择就地自尽,更多的,却选择了转身背弃他们的大名离去。选择死亡的武士们却并不谴责那些背弃了他们的同伴,反而放心的将自己的妻儿交托给他们照顾。那些人也坦然受之,郑重答应,并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这个国家可真是奇怪。”写到这里,他不由得出声叹道。临行之前,皇帝陛下的确给他们说过一些关于倭国如何的话,但是浅白的话语哪有真正发生在自己面前的事实来的震撼人心。 “倭人慕强,当他们觉得自己的主人不再值得效忠,或者面前有一个更强大的对象之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奇怪。”抱着一叠的文件走进来的参谋正好听见这一句,便笑道,“因此选择死亡的人固然会被尊敬,但是也不会有人觉得选择存活有什么不好。” “怪不得皇帝陛下会说,只要咱们一直强下去,这里就会一直当一条合格的看门犬。”反之,坏处就是容易反噬己身。这样的国家,可以用但是不可以信,还得时不时给顿棒子,才能让他们乖觉。 “咱们此行可不就是训狗么!”参谋笑着将手里的文件堆到洪铭泽的面前,这些都是要他这个大将查阅确认无误之后签字的,关于这段时间以来的粮饷消耗,人员伤亡、抚恤等内容。不过,自从到了倭国之后,最大的也就是粮饷消耗,暂时还没有出现战斗伤亡。按照这样的情况下去,除非几万人悍不畏死地堆在汉军面前,让他们杀得;来不及换子弹,这一战会出现大规模伤亡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但这却是不可能的,就像是之前说的,一个幕府还真养不起几万的武士。更何况,和平年代也不需要养这么多。按照几个参谋的预计,前往江户的那一支军队能遇上一万的武士已经顶天了。 洪铭泽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预计的,他们手中的那些弯弯绕的数字计算他一点都看不懂,不过他已经习惯了相信他们的数据,并随之做出战略调整。事实证明,也从来都没有出过大褶子。 “前面就是倭国的京都了吧!”洪铭泽转身看了看背后的舆图,道,“也不知道杨小子那边怎么样了。”这一次和他一起出征的不是老搭档史玉城或是刘士央,而是杨成栋那个小子。 这家伙在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族兄之后因为族中的清洗而沉寂了一段时间,要他说,他这个被老部下给背叛了还差点弄死了的都没有说什么,他们几个族兄弟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了。别以为他不知道,这杨家几个支脉之间一向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再说了皇帝陛下自己都不是很在意,照样重用与他,也就是他自己想不开。幸好皇帝陛下也信任与他,在外征战以来一直让他领着兵士驻守东番大本营,他也不负信任,将东番守好了,并且没有再和郑氏藕断丝连。 不是说洪铭泽换了一个效忠的对象之后,就不再念旧情。应该说,正是因为念旧情,他才渐渐地减少了和延平郡王之间的联系。就算在相处过这么长的时间之后,知道林瑜不是计较这些的人。但是,皇帝陛下不愿意计较,有的是愿意替他计较的。是以,疏远一点,两厢便宜。 真正的念旧情可不是在面子上做出来的,他这一次出征就带上了几个郑氏子弟,还特地和皇帝陛下说了,陛下不也痛快的一挥手放行了么。叫他说,那次的宴会上跟随了皇帝陛下绝对是他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同样的,也是郑家做得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杨成栋领着另一军向着江户行去,因为江户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不是不能从水路登陆,但是却需要经过一个非常狭窄的地方,狭窄到两面的渔民都能架着渔船往来。 江户作为这个时代倭国当之无愧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其周围本就生存着大量的贵族和上级武士。这些人掌握着这个国家的文化,只要这些人中还有些骨头的人死得差不多了,林瑜的下一步就好推行多了。 是以,就算杨成栋能够从水路上直接登陆江户,他也秉持着军中制定好的计划,并没有贪功。他原也不是那样的人,否则也不会在诸位同僚征战立功的时候,安稳地守在大后方勤勤恳恳练兵,一练就练到了新朝建立。 这一次还是东番的地理位置比较适合,林瑜直接给他下了军令,他才领着兵士出现在了倭国的战场之上。 在洪铭泽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他就带着手下的整一万兵士从横须贺登陆了。他这一回是主力,手中的兵力要比洪铭泽多出整整五千,两人留在船上看守的军士倒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留下一千人来。不是他们自大,不担心会有人抄他们的后路,而是他们对自己手下的兵士足够的放心。 更何况,这么多兵士在外一天就多一天的嚼用,军舰为了保持行军速度上面是不会带多少的粮食的。后期还有从扬州那边源源不断运来的粮食补给。原本从松江府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但是这时候的松江府才被定为开放的口岸,还没有完全发展起来,从扬州港那边出发也便宜。 从扬州港那边运过去的不只是满船满船的粮食,还有白|花|花的精盐。一开始船上的力夫还羡慕着,但是随着城内官盐的价钱越来越低、质量越来越好,就算他们这些卖苦力的也完全能吃得起之后,这些人对于新朝更加感恩戴德起来。 “听说了没,城里头的钱家又被下狱了。”午间吃饭的空隙,一个穿着简薄衣裳的汉子就着咸菜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夹着寥寥几片薄薄肉片的大馒头,细细地嚼了嚼,叫那肉味都盈满了口腔,方珍惜地咽下去。都咽完了,这才说起了城中的新鲜事。 “这个月都第几个了,都不新鲜了。”一边的汉子羡慕地瞅了瞅那馒头中的肉片,咽了咽口水,这才啃起了自己的,“要我说,还是皇帝陛下太仁慈,以前要是抓到了贩私盐哪个不是阖家下狱,女眷发卖。如今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也不用连累家眷。” “那不好么,我听酒馆里头好些读书人都说这是仁慈呢!”有肉吃的那个汉子又咬了一口咸菜,这才道,“这腌咸菜,还是得用自家制的粗盐,这才香。” “自家制盐,当心被官府知道了被拿了去吃牢饭。”边上的那个汉子就吓他道,“到了牢里被发配出去干重活,没工钱。” “俺又不傻,官府派下来讲法律的都说了,自家做一些粗盐吃不犯法。”那汉子鄙视地看了那人一眼,“像那钱家做了好些拿出去卖才是犯法呢!” 扬州本是盐商聚集之地,本朝开始盐业远不收归官卖,这些原本的大盐商小盐商就没了生计。不过,这些人原本就称得上是这个国家最富有的一批人了。就算林瑜不允许他们再卖盐,但是也没有计较他们以前买卖私盐的行为。 毕竟那时候,官督商办的盐引制度本就存在着相当大的缺陷,私盐很多时候比官盐要物美价廉也是事实,便是林瑜一开始的时候为了凑制造兵器的费用也干过私盐。对于之前的事情,既然祸害的是靖朝,他也就大手一挥既往不咎了。 这些人手中的财富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足以他们挥霍几辈子都花不完,林瑜又承认了他们这一部分财产的合法性,只要安安稳稳的过下去,这辈子也够舒适的。偏偏总有些人不甘心,想着走老路子。 也是他们本就是靠着贿赂官员来拿到盐引,剩下的事情也就是可着盐引像官府买盐,再掺上些私盐来卖。本就是一个官商勾结的过程,其中要说有什么商业技巧,大约也就是怎样找准正确的官员进行有效的贿赂、怎么样榜上更大的靠山等等。 在靖朝完蛋的时候,他们的靠山就已经倒了十之八|九。在新朝建立的时候,连盐业的制度都彻底变了,若是乖觉地,就该当一只合格的地鼠,安分做人千万不要冒出头来。 不过,像是钱家那样不甘心的人总是有的。 盐业由官府出面官卖之后,所有市面上的盐品质全都分了固定的等级,不同的等级对应不一样的额价钱,稍有变动就被会人所知。百姓若是买到的盐缺斤少两,或者价格不对,完全可以带上当时购买所给的凭证向着更高一级的官府告去,哪怕告到皇帝面前都支持。还是那一句话,查实了有奖励。 更何况,现在的官盐是真正的物美价廉,以私盐落后的技术还有高昂的成本,谁做这个谁亏本,还要被抓住罚金服劳役,是不是傻? 为了扬州城出现的好几个傻子,官府中陪着被撸掉了官都有好几茬了。这些盐商出手又是出了名的阔绰,而汉律中又规定了,贪污超过千两者斩。一时间,扬州城再一次人口滚滚,这大概是新朝建立以来规模最大的杀官历史了。 随着这些官员的脑袋落地,得到教训的后来人总算安分了,再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还有前途来开玩笑。 其中脑袋落地的官员,出自于遗留下来的靖朝官府的比例相当高,但不是没有新朝科举出身的官员,可见人性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在刑部和大理寺联名将申请执行这些人死刑的奏章呈上去的时候,还战战兢兢地就担心林瑜会雷霆大怒呢!谁料林瑜看了之后也仅仅简单地批示了一个准字就发回去了,见多了后世中动不动贪污几个亿还骑着自行车满口廉政的官员,林瑜的心理承受能力可比下面人想象的要强多了。 不过,见怪不怪是一回事,严苛地执行律法是另一回事。林瑜足够冷静没有发怒祸及家人,这算是他作为一个皇帝的修养,但是并不代表着下面人可以不将廉洁放在心上。 随着那个准字滚滚而落的人头,林瑜更是发出口谕,命大理寺派出官员下去到府一级检查,看看有没有贪污受贿的行为。随着这些官员的出发,同时出发的还有着军队中的地支调查组。 朝臣已经习惯了皇帝陛下的雷厉风行,身为宰执的白安原本应该担负起将皇帝的一些不合理的政令给退回去的职责。但是明眼人都看得见,身为开国皇帝的林瑜权威日重,而白安作为第一任宰执却和皇帝配合默契,往往一个□□脸一个唱白脸,朝臣们几乎没有多少说得上话的权利。 当然,也不是林瑜所有的意见,白安都毫无保留地全部同意,那就是傀儡宰执了。但是,那些小节上的东西拒绝了又有什么用,林瑜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而在大节上,两个人却默契地让人咬牙。 不是没人想过闹出些什么事情出来,但是江南的士子早就在战时被林瑜给几拳揍老实了。士子中最能闹得地方都闹不起来了,别的地方更是没有什么作为。 山东曲阜那边的自诩文华之地出身,倒是想闹呢,但是儒家最大的孔家都安静如鸡,剩下人为了挣领头人的地位而打得狗脑子都快出来了,这些人能顶什么用。 除了一些习惯了八股的士子每每感叹着什么怀才不遇,新朝如何倒行逆施措施良才云云,但是等官府那边兴建小学,招聘先生的布告一出来,跑得最快的还是他们。 这也是无奈之举,林瑜的手下接受着新式知识的人是不少,但是这些人往往有着更好的前途、并在更重要的位置上工作着。全国的小学建起来,需要的人手又太多,就算把这人全都填进去也不够。 不得已,林瑜只好先在京城中建一个师范学校出来,再让各省的省会依样画葫芦,建立起同样的师范学校。给屡试不第的学子们一条出路,也是让他们获得再教育,免得林瑜想要普及新式教育的效果不成,反而给了旧时儒学夹带私活的机会。 为了这个,林瑜还要不时的派礼部的官员下去视察,不仅如此,暗中林瑜也命各处的暗子盯牢了各处的小学。就这么一点点的来,可以想象普及到全国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等江南的富庶地区小学终于普及到县城的时候,最后一个崇祯年也在鞭炮声中结束了。新的年号已经准备好了,是为圣元。因此,林瑜在后世也可被称为圣元帝。 随着圣元元年的第一个大朝会开始,终于有人找到了拍龙屁的机会。大朝会本就是在祭天仪式结束之后,众人本就已经疲惫不堪,就等着林瑜口中吐出退潮二字来。 这时候,礼部的一个官员踩着长长的有本启奏、无事退朝的调子中站了出来。刷得一下,几乎所有人的眼神全都钉在了此人的身上。 像这样的大朝会一半不会说什么事情,尤其是在新朝,真正需要决定的大事已经在皇帝陛下和中书门下的小朝会中做出了决定,然后在朝堂之上直接颁布而已。 所以,这个人到底想要说什么。 那个礼部的官员紧了紧手中的奏章,顶着所有人灼灼的目光,平复了一下心跳,先是赞美了一下当今皇帝的文成武功,还不敢多赞美,林瑜注重实效现在就没有人不知道,然后才直接道:“请为圣上建陵。” 这句话的话音一落,满朝的大臣们全都陷入了寂静之中。不是说这人说得话不对,而是应该说,太对了。问题是,除了这个人在今天提了出来,他们谁都没有想起来还有这一回事。 换做在民间,对着一个正当壮年的人来说,给你修一座墓吧,那绝对是找事。但是皇帝不一样啊,皇帝的陵墓规制可不就是世间最大的么。一般而言,在新皇登基的时候就开始修建。皇帝在位的时间越长,建出来的陵墓就越宏伟。 按照国人事死如事生的习惯,对于皇帝来说这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了。 结果好么,新皇登基都一年了,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不过,既然现在才改元,这也说得过去。这没有什么有争议的地方,众臣反映过来之后,就干净利落地全都上前一步附议。 林瑜隐在十二串玉旒后的眼睛看了看全都低头附议的众臣,道:“朕知晓,下朝再议。”简单的一句话秉承了他登基以来雷厉风行的作风。 白安抬起头看了看根本不予回答,旋即退朝的林瑜向着后面走去的身影,突然想到,这皇帝不会是根本就不想建什么皇陵吧? 还真叫白安给猜中了,林瑜都已经习惯了人口大爆炸的后世为了节省土地资源,国人连几千年土葬的习惯都改成了火葬。死后的事情对他来说真的没有多么重要,不过,这话现在是不合适的。现在除了佛教高僧会有火葬烧出舍利子之外,火葬还有一个别名叫做挫骨扬灰。 林瑜要是这么干,那才真是捅了马蜂窝。不过,这个世界的土地资源还没有紧张道这个地步,以后还会继续开疆拓土,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强行改变国人的习惯。 当然,厚葬这个风俗习惯还是需要改一下的。林瑜在宫人的服侍下一层层地脱下身上的衮服,换上轻便的常服,一边想到。今天要不是那个人突然说起这个来,他还真忘了还有这一件事。新朝建立以来一桩桩一件件忙得众人干活都来不及,他自己又算不上什么土生土长的古人,哪里有建陵寝这个概念。再说了,人都死了,建那么大的陵墓等着以后被人挖掘保护最后变成游览的地方吗,还是算了。 大常会刚结束的上午惯例不会再招人进来奏对,林瑜也就将这件事给放在了一边,等下午来人的时候再说。不过,没想到,还没等到下午的时候,林瑜正与皇后一家三口吃饭的时候,东边的捷报就传进了后宫之中。 洪铭泽率军破京都,生擒了倭国国王一家子。 饭才吃到了一半,林瑜侧耳听完了这个消息之后,命宫人将来报的疲惫军士带下去休息用饭,就重新端起饭碗来。这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而且这一家子早就没有实权,天天生活在德川幕府的威胁之下的所谓天皇还真的没有什么值得他另眼相待的地方。 不过,这样的消息对提升民族自豪感的用处还是很大的。林瑜不紧不慢地用完了自己的午餐,摸了摸正自己拿着调羹吃饭,欢快地将饭粒涂了自己一脸的寄奴的小脑袋,和皇后道了一声之后,就向着外殿走去。 后宫离着外殿还有着很长一段的距离,不过林瑜向来不喜欢用什么轿夫,一向喜欢自己慢慢地走过去。也是饭后消食的意思,自从进了这个京城之后,他原本的生活作息被扰乱的差不多了,也就每天清晨的晨练他还风雨无阻的坚持着。这个自他幼年习武以来就没有断过,就算是在军营中也是如此,要是真是哪一天没有练练,那还真是浑身不自在,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一路走到外面大殿的时候,林瑜照旧面不改色,而他身边的侍卫额上已经冒出一层细细的汗来。他偏头一看,就笑道:“新调来?”若是已经在这里当班当熟了的,应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运动量才对。 “回皇上的话,是的。”被问询到的兵士忙站直了身体,面色有些发红,也不知是激动的还是刚才走急了。不过林瑜见他呼吸丝毫不乱,体能还不错。也是,但凡体能差一点,也不能被派进皇宫林瑜的身边。这些人原本就是精英中的精英。 现在整个皇宫之中的安全由黄石领着,地支的一部分已经随着他转到了明面上,另一部分则随着子鼠转到入了地下。皇宫之中驻守的侍卫都要经过他的手调度,档案也全都要经过审核,这些人的忠心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同样的,招进皇宫的宫人同样如此。 在林瑜废除了任用宦官的制度之后,一度在朝上引起了小小的恐慌。这些士大夫在这时候倒觉得宦官的存在很重要了,他们担心地无非一点,皇家血脉。 似乎这个皇宫之中有了别的男子,林瑜的头上就会长草一样。这些人的奏章全被林瑜给打了回去,皇家才多大,能用得上多少的伺候的人,就那么点人又能出什么乱子。以后他还要出台凡是官员都不允许纳妾、包括皇室这样的法度,他们岂不是要急的跳楼了。 妻妾之争本就是家庭祸乱之源,也容易出篓子。平民百姓也就算了,官员出了什么问题对国家造成的损失可不是轻易可以挽回的。等为了当官的人习惯性地不去纳妾了,这样的风俗习惯才能慢慢地在全国范围之内推行开来。毕竟这样的事情就像是不允许裹小脚一样,都需要自上而下的改革。 林瑜漫无边际地想着,走进外殿坐下来之后,才遣人将那个前来报信的军士领进来。 被带下去休息用饭的军士还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茫然地被穿着同样服色的宫人给领到了御膳房边上的房间里头。里边已经备好了一桌简单但是内容丰盛的午餐。他捂住肚子,捷报的兴奋过去之后,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的肚子早就已经在造反了。 风卷残云般将饭菜给吃了个干净,好歹他还记着一会子怕是还要觐见皇上,没有像在军中那般,把菜给吃到自己的身上去。皇上是不会计较失仪,但是等以后他年纪大了给孙子孙女们吹起来,自己觐见过皇帝陛下。结果一回想起来,脑子里就是身上沾着的菜叶,那多不尊重啊! 果然不多时,他就接到了皇帝陛下的传召,细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他这才重整精神,跟着来领他的人向外行去。 他是跟着洪大将军身边参加了那场活捉倭国国王的那一场战役的,是以被洪铭泽给派了过来。 原来洪铭泽在京都城外没有修整太长时间,就直接攻城了。这时候便是汉朝府城的城墙也不到两丈,这倭国又是地震多发的地带,这城墙能修建的多高。对见识过京城那货真价实的高大城墙的汉军来说,眼前的这些不过就是小土坯罢了。 洪铭泽砸了砸嘴,瞬间觉得自己随身带上的二十门火|炮太多了一些。要知道,他现在的行军速度只能说是一般,就是为了攻城所需要的火|炮。至于为什么没有用燃|烧|弹,还不是为了活捉倭国国王一家子。燃|烧|弹几颗下去,烧死多少人他可以不管,但是要是兵荒马乱之下,叫那一家子跑了或者死了,坏了皇帝陛下的谋算才是大事。 不能说倭国中的贵族全都不知道火器,但是汉军拉出来的火|炮还有步|枪算是更新了他们对于火器的认知。唯有切身体会到的,才会显得格外的疼痛。 京都的皇宫之中,那有名无权的一家子还没有来得及想出什么逃跑的法子,甚至都没来得及品尝到多少惊恐的滋味,就听仅有几个效忠于他们的武士来回,京都城破了。 接下来,就是这些人一辈子都不想回忆的场景。那些保护他们的武士一个接一个的死在了他们的面前,是的时候身上连一件像样的盔甲都没有,也因此汉军的子弹轻松地被送入了这些人的体内。 这时候倭国在位的是一位女天皇,名为明正天皇。洪铭泽一开始知道的时候还以为这些已经沦为阶下囚的倭人糊弄他。还是他身边的那个研究过倭国历史的参谋劝了一句,才知道这倭国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女天皇的情况,算起来的话,眼前的这个女天皇算得上是第七位。 这个女天皇的出身比较特殊,她的母亲是上一代德川将军的女儿,也是现任德川秀一的同母妹。她七岁的时候就因为天皇一系和德川之间的种种而即位,如今已经芳龄二八。因为出身的关系,她和德川幕府之间的关系还不错,算得上是一个‘听话省心’的天皇,日子也算是过得好的。 须知这时候的天皇一系日渐落魄,皇子大多出家,皇女往往终身不嫁。不过,明正天皇的好日子随着洪铭泽的到来到头了。原本洪铭泽对着这样的一个正处在芳龄的女天皇还挺感兴趣,特地跑过去看了看。 不过一会子,他就一脸嫌弃地回来了。面对看着他满脸打趣的参谋,他黑着脸道:“你就不提醒我一下?” 那参谋嘿嘿笑说:“便是我提醒了,大将军能忍住不去看?”不能否认他的确是故意的,但是这话也是事实,倭国的女国王啊,哪个不好奇。他就算知道倭国如今的风俗,依旧带着猎奇的心态跑去看了呢! 洪铭泽回想了一下那一张圆圆的涂成惨白色的脸蛋,眉毛剃光,一张嘴就露出里面的黑乎乎的一片,仔细看才发现她把牙齿给涂黑了。忍不住抖了一下,道:“这都什么习惯,竟以为美。” 那参谋就道:“这样也好,至少朝中不会误会皇帝陛下想要纳这个女国王。”当今陛下只有一个皇后并一个嫡长子,私下里早就有人嘀咕了,只是暂时还没干拉到明面上来说而已。回头这一家子必然要被送去京城献俘,就算按照计划,还是会被倭国赎回去。但是,这个女国王的年纪和地位实在太敏|感,希望那些没事干的世人还是不要误会的好。 听了参谋的话,洪铭泽回想起当今曾经被誉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脸蛋,以及现在虽然越来越有威势,但是随着身量的长成愈加皎如玉树的样子,忍不住嫌弃地撇嘴道:“那些人也太瞎,以为什么人都能肖想陛下不成?” 参谋一抬眉毛道:“又不是谁都能见到这个女国王的模样,在老百姓的眼中,一国女王必然是美的罢!” 因此,当林瑜看过那军士呈上来的洪铭泽的奏章,看到他不加掩饰地写在纸上的这一段以及满满跃然纸面的担忧,不由得哭笑不得。 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随着第一个人提起建皇陵这样算得上是皇家宗室之事,一大波的人开始关心起皇家的家事来,尤其是后宫只有一个皇后这样的情况之下。 他们大概觉得,劝皇帝纳妾就和劝皇帝建皇陵一般,适合用来拍马屁又不至于拍到马腿上,以至于波及到自身,堪称万无一失。 林瑜还真准备看看他们知道自己准备下的律令之后,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想必非常精彩吧。 第110章 《水师建功——王师生擒倭奴王》新汉日报上大大的标题昭示着新朝的武功,街面上偶尔跑过几个穿着小学制服的报童, 时人拦下他们, 花上五个大子就能买上一份报。 多有看这些报童活泼可爱的,那些囊中宽裕的, 就会多给一两个子的赏钱, 这些兼当报童的小学生就会回以一个甜甜的笑容还有一声礼貌地道谢。 爱德华从一个报童手中接过捷报的加刊, 他原本的汉语就很不错, 看懂报刊上白话不成问题, 偶尔读读诗词的时候, 也能隐隐约约的体会出一些不一样的感觉来。 正让他尝尝感叹汉人璀璨的文化,也因此迷上了唐诗宋词。林瑜听说了他的事情,还特地送了一套精装的全唐诗以及全宋词给他。被爱德华像是宝贝一般的收藏着, 毕竟上面还有林瑜的私印,已经对这个国家有着不少了解的爱德华哪里不明白, 刻上皇帝私印的第一版藏书具备着怎样的价值。 “他们又打败了一个国家!”听着爱德华将报刊上的内容讲述给他的听的安德鲁感叹道,“这个国家是这样的强大, 若是我们的祖国也有这样的武力就好了。”这个人是来自法兰西的丝绸商人,因为和爱德华来自同样的国家, 之前在广东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就非常好了。 之前的登基大典因为并非使臣的身份,安德鲁没有收到邀请。不过爱德华念及两人之间的友谊, 世人邀请他来了京城。虽然不能在是使臣的位置上看到这一幕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但是彻底错过这样的一件盛事,那才是真正的不明智。 “我们祖国的文化也一样璀璨, 即使不像这个伟大的国家一样拥有着数千年的文明。不过,在这方面这个世界上又有哪个国家能和他们相比呢?”爱德华是一个忠实的华国吹,他不是不爱自己的国家,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习惯了在这里的日子,他过去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他自己都觉得难以想象,“也不知道我的信件回去没有,希望能引起国王陛下的重视,不要让那些可恶的英国佬给彻底占去了先机。” “的确如此。”安德鲁赞同地点了点头,道,“听说马库斯现在一直跟在皇帝陛下的身边任职,不准备再回意大利了?”他口中的马库斯全名马库斯·西塞罗,这是一个充满了罗马意味的名字,昭示了他祖上和曾经辉煌的罗马人的渊源。这人也是在广东的时候,就彻底在内心倒向了还被称作叛逆的林瑜。 “是的,他已经发誓遵守汉朝的法律彻底效忠于皇帝陛下,现在任着陛下的侍从官,为陛下提供翻译资料教授不同语言等服务。”爱德华向往地道,他自己本身只会三种语言,其中法语是母语,英语是来自于祖上的血缘,汉语则是在来到这个国家之后才学会的。他补充道,“马库斯精通拉丁、法、德、英、意、西、葡、希伯来等十几种语言,老天我都快数不过来了。听说他现在还在更加深入的学习汉语,就连皇帝陛下都赞叹他的语言学习能力呢!” “听说皇帝陛下本人就是一个很善于学习的人,能得到他的夸赞,马库斯想必花了非常大的力气。”安德鲁有些酸溜溜的,道,“我的朋友,难道你就不觉得不甘心吗,明明你才是最早结交了皇帝陛下的人。” 爱德华笑道:“安德鲁,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又需要我做得事情。而且……”他想了想道,“以后在这个国家成为一个平民远比当官要自由幸福的多。”他是买下过一整套的汉律的,其中针对官员的条款让他看得头昏眼花。听说,汉律还在不停地修订完善。因为皇帝陛下说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一成不变适用于千万年的法律,让其跟随着时代的变迁而跟着改变是必然的事情。 他的确很羡慕马库斯,但是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他还接到了皇帝陛下将手中花露生意做到欧洲的旨意。所以,回一趟祖国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件提上了日程的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怎么来担任陛下的侍从官呢? 有句话说得好,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爱德华的确更想留在这里,但是一想到以后整个欧洲大陆的花露都由他一个人经营,还能见到自己那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还有无情的大哥会有的脸色,想想还真是莫名地感觉很兴奋。 听闻了皇帝陛下对爱德华的看重,安德鲁羡慕极了,他心想自己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但是想象自己这一口现在依旧还带着去不掉的口音的汉语,在看看都能读得懂诗词的好友,不由得泄气。 “所以,这一次你也要回国?”安德鲁转而问道,“什么时候启程?” “还没有确定。”爱德华想起了皇帝陛下曾经和他说过的打算,这一次的登基大典上,出现的有瑞士、葡萄牙还有西班牙官方派来的使臣,还有一个新开办的英国驻印度的公司理事。皇帝陛下可能会回以使节,如果消息确定的话,他想着能不能蹭上官方的船只,这样在海上的航行也更加的安全。不过,这样没有确定的内容同样属于机密,他还不至于缺心眼的告诉安德鲁。 事实上,能让林瑜告知爱德华的消息没有八|九分也有七八分准了。在贸易的这一方面,林瑜授意任着鸿胪寺卿的管云飞先去拟定初步的海关条例,并在各开放口岸建立海关。海关涉及到了税收这一方面,属于户部统属的范围内。 这些没有什么,将制定好的法律颁布出去,他国的商人只要还想着继续在这篇国土上做生意,就必须遵守。否则被拉上贸易黑名单的话,别说做生意了,只怕连这个国家的土地都没办法登陆了。 林瑜想着向欧洲派遣使臣一方面为了拓展国人的眼界、增强汉朝的影响力,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收罗欧洲这时候层出不觉的人才。 文艺复兴后的时期正式在各方面奠定了近现代科学的时期,这些人在本国的日子不一定好过,但是林瑜欢迎啊!但凡有着一技之长的,都能为移民汉朝加分,更别说是那些原本就有着不小成就的人了。 只不过,在派遣使臣之前,总要建起一支像样的船队来吧!不需要像是当初郑三宝下西洋那般大的阵仗,但是建起能够保障使臣生命安全的海船却是必须的。 爱德华不知道,这时候天津府的船坞之中,海船已经建了差不多有一大半了。新式的海船是参考了永乐大典中的记载,并结合着前一段的水师的经验制造出来的。 向那样大的宝船暂时还是靠着人力和风力驱动,蒸汽机的动力暂时还没办法做到给这样大的船只提供动力。事实上,暂时科学院还在研究着给小型的军舰装备上蒸汽机,也有了一定的效果。于此同时,他们还要研究蒸汽动力的火车,可谓是忙碌至极。 也难怪林瑜会想着直接从欧洲大陆搜罗现成的人才来,这不是人手不够么。 相比于爱德华和安德鲁两人的交谈,其他的国人看到报纸上的内容,就是单纯的兴奋还有对报纸上倭奴王的好奇了。因为按照朝廷的安排,会将倭奴王一家子捉回京城。固然因为林瑜的安排而不会出现太庙献俘的环节,但是在京城的老百姓也不过就是想着看热闹而已。 本朝的皇家加上总是满打满算一共七口人,相比于中国历史上的皇室可谓是单薄得可怜。尤其是伪朝的时候,那些个皇子皇孙可是多得很,老百姓们每天都有乐子听,哪里像现在呢。 皇家的八卦是不用想了,这一次报纸上的内容还在林瑜的授意之下,尽量删减了那个女国王的内容,重点突出将士们的英勇事迹,就这样,朝中难免还有一些不会太和谐的声音传来。 林瑜威严地看了眼地下的朝臣,冷笑一声道:“朕是没什么心思,不过哪家有适龄儿孙的,朕也不介意当一下现成的冰人!” 一句话,叫因为知道了女倭王的情况而蠢蠢欲动的朝臣瞬间闭嘴,开玩笑,倭国的情况谁不知道,自家的儿孙都是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才不愿意去填隔壁那个小小的岛国去呢,又没有什么好处。 原本他们也没想着让那个传说中秃眉黑齿的倭女来糟蹋自家皇帝,只想着给个名分就能正大光明的将隔壁整个个国家都收入囊中而已,既然皇帝陛下不愿意,为了不殃及自己,还是算了罢! 等散了朝,林瑜照例留下了白安还有常柯敏并张忠等人,又格外叫上了自上任之后就忙成了狗四处搞建设的工部尚书。 “皇陵一事朕已有定论。”对着满面恭敬地工部尚书,林瑜恍然他家里也是有一个适龄的儿子的。说来林瑜本来就没有玩什么和亲的意思,这样的手段在历史上一句话表明根本就没有多大的作用,现在的汉朝足够强大,何必将就这样的手段。不过,这话他暂时也不需要说出来,吓吓这群没什么事情瞎琢磨的臣子也好。他不动声色道,“着钦天监测算合适的位置,务必以不扰民为要。建皇家陵园,为皇家宗室集体墓葬之地,不必大兴土木,以简要为准,先出个设计图来。” 工部尚书惊讶地看了看林瑜,嘴|巴动了动想要劝一劝,但是想到刚才朝堂上林瑜说得话,就忍住了应诺退下。皇帝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横竖就是劝了,还是改不了林瑜的决定,还不去先去干活是正经。希望皇帝陛下看在他兢兢业业的份上不会念起他的儿子,要知道,他可就就这么一个嫡子,一向宝贝地很。 见工部尚书下去了,从另一边的班房中走过来的白安笑道:“既然皇上无有和亲之意,何苦来吓他。别人不好说,这却是一个老实人。” 要不是一个老实人,也不能在新朝建立以来就兢兢业业地几乎日日都在加班,每日都要在衙中带到很晚才回家。从一开始皇宫中烧毁的大殿、皇家学院、皇家科研院、祭天用的圜丘到这段时间的两座银行,哪一项不是这个工部尚书在干。这也是原本的降臣中和林瑜原本的班底混得最熟的一个了,没办法,这几个建筑物的建设哪个都不是光靠旧时的匠人就能满足林瑜要求的。 也正是因为他工作任劳任怨。又重来不掺和其他事情的缘故,这人大概也是如今那一批降臣之中最稳的一个。不说被裁了的内阁三个大学士从一开始就被赶回去吃自己了,便说后来的御史台大夫、再有伴随着被查出来的贪腐事要么服劳役要么干脆没了命的,这个工部尚书绝对算是风光的。 “我知道。”林瑜一笑,道,“谁叫这群人没事就闹点事情出来呢,我都被他们的想法给吓到了,不趁此机会吓吓他们,就怕他们接下来就敢上书。”等后世的人翻出来,圣元帝差点就纳了隔壁的女倭王,不知道能脑补出多少的风|流韵事,想想还是敬谢不敏。 “军中的消息来了,押送女倭王一家的军舰就快在扬州港登陆。”张忠大跨步地走来,道,“开疆拓土自有我们这些军人为皇上分忧,若是叫陛下将就,岂不是我等的无能。”他显然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立时大声表明心迹。 “这就行了。”林瑜挥挥手,他只是觉得被拉郎了故而糟心,但是这个世界上能够逼迫他的人还真的不存在,“江户那边的战况如何了?” “暂无新的情报。”张忠道,他一翻手,将一个众人眼熟的细小竹筒呈给林瑜,“暗子有报。” 所谓的暗子,众人心照不宣,在国内这些人就是一直悬在他们这些臣子头顶的一把刀。只是这一把刀已经被林瑜给装进了鞘中,他们自然无话可说。而对外的这些暗子,他们就更加不回去管了。就像是林瑜说的,关起门来,有争议不要紧。但是对外他们这些人就必须一致。 对外的暗子都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给国人铺路,他们不至于连这样的事情都要踩上一脚。也不敢这么做,毕竟只要有人敢这么做,林瑜就敢将这个人的面皮给扒下来,晒给全天下的人看。 暗子的汇报很简单,倭国物议沸腾,幕府统治动摇。 这是自然的,倭王再怎么样,好歹在这个公卿贵族的眼中代表着最高的权利,是他们的精神支柱。现在整个倭王一家子都被汉军给活捉了,就像是货物一样被送往京城,那些人要是还没有反应,那就是真的死人一个。 而幕府统治动摇的话,说明杨成栋的战争推进很顺利,可能就距离拿下江户不远了。 林瑜想得没错,这时候的杨成栋离着江户的距离已经不远了。对着他的推进,他一路上遇到的小股骚扰也在逐渐变多。不至于有什么损失,但是也的确扰人。 不过,这样的情况在杨成栋来多少人杀多少之后,就变少了很多,尤其越是靠近江户,这样的情况越是稀少,在他彻底屯兵江户城下的时候,就彻底没有了。 与之相对的,却是城内德川家的家老中井大川与其心腹遭到了越来越多的刺杀,尽管这些刺杀都没有成功,但是也闹得他没有二十个武士围着都不敢出门。 在听闻了中井大川的遭遇之后,德川秀一就更加如同惊弓之鸟了。他原本就体态痴肥,寻常站立都要好些人来搀扶着,现在更是不敢靠近大门一步,其鸵鸟的姿态,令看到的人更是愤恨。 “征夷大将军殿下已经不足以带领我等、带领整个国家了。”暗室之中一个公卿打扮的男子咬着牙齿狠狠道,“天皇全家都已经被汉朝掳走,再这么下去,国家倾覆就在眨眼之间!” 众人知道这并非是危言耸听,但是,他们转头互相看了看,道:“汉军强横,器物甚利,便是换了一个大将军又如何?”该打不过的还是打不过。 “但是他必须为惹怒汉朝付出代价!”一边的男子轻飘飘地道,“事情的起因诸位都是知道的,正是大将军殿下和家老中井大川的无礼倨傲迎来了祸患,自然也要用他们的鲜血来平息汉朝的愤怒。” 随着战争的逐渐推进,整个倭国都知道了德川秀一和中井大川做出了怎样愚蠢的事情,不客气地说,现在所有包括武士在内阶层的绝大多数人对德川秀一满是怨愤,对中井大川更是与除之而后快。 “那便请大将军献出自己生命罢!”众人理会了这个男子的意思,也对他口中的话没有多少的意见。既然德川秀一才具不足只会招来耻辱,那就重新从德川家分支中再找一个扶持好了。 既然已经确定了需要达成的目标,众人就开始讨论起来到底该怎么做。而首先需要明确的,扶持哪一位公子上位。这样一个换了个地方就特别容易叫人打出狗脑子的问题,在这些人面前似乎不需要多考虑一般。 “在下在来之前已经像小公子禀报过了,小公子深明大义,愿意继承征夷大将军之位,并像汉军投降。”为首的男子理所当然地道,仿佛他口中的小公子不是一个年仅十二还没有元服的孩子,还是德川秀一唯一的亲生子一般。 众人听闻,满口夸赞。既然继承人是现成的,剩下的不过是怎么突破德川秀一身边武士的防卫。但说实在的,那个为首的男子都能绕过大将军还有他手下的耳目,跑去和他的孩子见面了,可见如今的德川秀一有多么的不得人心。 “希望大将军的头颅能够稍微减少一些大汉皇帝陛下的愤怒。”那个敢直言不讳地说出让德川秀一去死话语的男子环视着在座的众人道,“长州藩大名不服教化,居然欺瞒汉军,如今大半个长崎被烧成了白地。是以,此次行动宜快不宜慢,必须要让汉军的将领乃至于大汉皇帝陛下看到我们的诚意。否则,江户可承受不了那样的一把火。” “只是,这去掉天皇称谓是不是太无礼了一些,便是汉朝也不能这般干涉他国吧?”其中一人就犹豫道。 还不等为首的男子出身呵斥,他边上贵族装扮的人就喝道:“天皇一家都被俘虏了,以后是不是还有命在都难说。难道你是想要这样被俘虏的人凌驾于俘虏了他们的大汉皇帝陛下的头上吗!难道你是想给我们重新招来祸患吗!” 等这人说完了,为首的人这才和颜悦色道:“天皇这成为原本就是随着唐国而来,当时的唐国何其的强大啊,就像是如今的汉朝一样。面对这样的皇帝,诸位必须心怀尊敬。当初能有遣唐使,如今就可以有遣汉使。我们必须重新向着大汉学习,才能强大起来,明白吗?” “嗨!”众人齐齐低头齐声,心悦诚服。 于是就在不久之后,杨成栋眼中的不可思议事件发生了。 他比洪铭泽的行军速度要慢一点,这也是他的军队人数多一倍之下造成的无奈情况。他看着眼前的城墙,抚|摸了一下身边的火|炮。如果他见过京都的城墙的话,就会知道眼前的这一堵比那边的要高上那么一点点。似乎凭借着这么一点点的城墙,德川家就要比天皇一家高贵上一些。 然而这样低矮的城墙在汉军的眼中还真是没有多少的挑战性,等众军士休息得差不多了,他一声令下,炮兵部队打头,五十门火|炮轮流齐轰,因为地形不够开阔的缘故齐射的火|炮并不算多,就这样在汉军眼中司空见惯的场面,在城头驻守的武士却全都吓呆了。 他们好些都来不及反应直接呆在了那里,然后大多数就在炮火中失去了生命。 再这么矮,那都是一整面的城墙,却在炮兵指挥的计算和定点齐射之中轰然倒塌。同时倒塌的还有躲在城墙之后的倭人的心理防线。 原本已经没有了反抗之心的公卿贵族们更是一个比一个投降得快,这些不过就是一些无关紧要之人而已,杨成栋的目的在江户中心的德川家之中,胆敢借天皇之名挑衅皇帝陛下的所谓征夷大将军。 然后,就在他本人出现在将军府面前的时候,一个他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局面发生了。 将军府的门口还没拉得及拉上黑幔,但是这时候整个府门打开,从杨成栋的角度可以看见一群穿着各色代表着不同官职阶位的人簇拥着一个将将十来岁样子的孩子,那孩子的手中还捧着一个正正方方的盒子。 倭人个矮,以杨成栋的眼光来看,未免将这个孩子看得稍微小了些许年纪。但是,距离实际年纪并没有小到哪里去,这个即日继承了征夷大将军名号、名为德川康利的孩子也不过才十二。 可以看得出他人小体弱,捧着这样的一个盒子并不容易。但是他依旧倔强地自己捧在怀里,苍白着一张脸走到杨成栋的面前,郑重地拜下:“罪人德川秀一已经伏诛,还请上国检阅。”这孩子的汉话还带着明显的口音,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大概是现教起来的。 说完了,他还亲手将手中的方盒打开,里面正式一刻死不瞑目的头颅。头颅上的脸面因为惊恐而扭曲僵硬,但是根据杨成栋得到的消息,德川秀一体态痴肥。这颗头上虽面目扭曲但是依旧看得出来肥肉层层叠叠,应该不会有异。 随着这个孩子的下拜,簇拥着他的所有人跟着下拜,伏在杨成栋的面前。 杨成栋面色冷峻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打心眼里的认识了这个民族的疯狂。须知这个孩子可是被装在匣中的德川秀一的亲生子,就算不是他亲手弑父,这样亲手将其头颅奉上还口称其为罪人,和弑父又有多少的差别。 不过他现在代表着皇帝陛下的脸面,岂能被区区一件小事给吓到。他不动声色地道:“如今这一切全都会报给皇帝陛下御裁,先起来罢!” 受降当晚,杨成栋先报了捷报,这样的捷报会通过随军的监军用信鸽送往京城。他晚上送出,最迟明天中午的时候就能送到林瑜的案前。另外又写了一封详细一些的奏章通过军情的渠道往上送。最后,才是他摸出了自己的笔记本,将这段时间尤其是今天的所见所闻给记下来。 “我后来问了那个名为德川康利的新任的少年将军,对他的家臣逼死自己的父亲,还让他亲手捧着敬献是否有所不怨恨。那个孩子用我问了一个傻问题的眼神看我,然后告诉我他的父亲本应该自己剖腹自杀谢罪才是最体面也能赢得尊重的做法。既然他早就不在是一个合格的大将军又贪生怕死,那么他这个做儿子的有义务纠正他的这样的行为,他对能为自己的父亲挽回一些颜面而深感自豪(在官方的记载上,德川秀一会是自尽谢罪)。” 杨成栋根本就没有问他是不是对汉军心怀怨恨,因为他知道就算对方说没有,他也不会相信。但是,在听过了德川康利的回答之后,杨成栋深深地觉得,如果现在这些倭人告诉他,他们对于汉军的钦佩和尊重完全出自于内心,他会相信这一点。 毕竟在他经过的地方,畏惧的目光来自那些平民百姓。除了偶尔一些不怀好意的武士,其他包括德川康利这个名义上的倭国最高将领在内,都给与了足够的尊重和敬畏。 甚至还有好些人来找他,想要探听一下能不能允许他们派遣使臣觐见皇上。一个个口中都是大皇帝陛下,说出口的时候更是敬畏的不得了,杨成栋自然尊敬林瑜,但是没没听见他们千方百计的打听皇上的事迹,然后赞不绝口的样子,总觉得心里有哪里觉得不大对劲。 他还将这种感觉和安排在军中的暗子说了,他们当然不会忽略一个将领的话,更是好好地调查了这些人。然后得出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结论,这些人还真是打心眼里的尊敬,并没有他意。现下最大的野心也就是希望皇上能够接受他们的臣服,并允许他们派出遣汉使,前往汉朝学习先进的经验。 至于打听来的关于皇帝陛下的轶事,因为这些军士说得都是一些早就为众人皆知的故事,是以这些暗子就没有多加干涉。按照这些倭人的劲头,很快皇帝陛下的威名就会辐射到这个倭国来,他们很乐意看到这一点。 杨成栋听过暗子的汇报之后,心道大约就是这些倭人异于常人的反应才让他觉得奇怪。不过,既然暗子都说没有什么问题,那就真的没有多少问题。 若真有什么事,杨成栋冷笑一声,既然能攻打这个国家一次,就能攻打第二次。而且,第二次的时候,可就不会像是这一次这般客气了。 燃|烧|弹这个东西效果显著成本低廉,想必财大气粗的皇帝陛下并不介意他多用几颗才对。 林瑜当然不会为了他国的人生为自己征战的将领的气,像林瑜这样坚持以他国为养料供养本国国民的皇帝要说有多么的良善还真没有。 虽然还没有将他国的人全都看做彘狗的地步,但是他也的确做到了对其他国家的人像是冬天一样冰冷。而相对的,身为林瑜治下的国民则享受着他像是春天一样微暖的待遇。 比杨成栋预料的更快一些,信鸽带着捷报在德川幕府投降的消息在第二天的上午就抵达了林瑜的案前。这时候的林瑜正和众位心腹朝臣在书房中开着小朝会,商议着关于如何先行开办银行的问题。 就在说到强制不如引导,先以利诱之的时候,带着捷报的侍卫不顾及正在商议的众人,敲响了书房的门。 一般这些侍卫没有军令的时候是不会靠近书房半步的,但是既然他过来了,那就说明有着紧急军情,在这样情况之下的打扰是被允许的。 林瑜挥手让人放他进来,坐在最边上的管云飞年纪最小资历最少品级最低,非常自觉地起身开了门。 “德川幕府降了,德川秀一身死。”林瑜将军情上的情报念出来,看到下面的一串数字的时候,不由得挑了挑眉毛,“家臣逼之,幼子献颅。”还真是倭国人的特性,不像是杨成栋,林瑜对这个民族的秉性可谓是了解深刻。对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不过,看在场其余的几位重臣,显然他们有些适应不|良。 倒是管云飞感叹道:“夷狄者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古人诚不欺吾!”他掌管鸿胪寺,这段时间和好些的外番打交道,这一番感慨还真是相当的出自内心,“对君父尚且如此,果真禽|兽。” 白安先领着众臣恭喜,虽然还不是正式的捷报,但是这样的情报出来基本不会有误,区别只在于正式的捷报这时候应该在路上传递着而已。 林瑜领受之后命众人起身,然后道:“既然捷报都来了,那么正好就说说投降的条款。” 无论以前的投降如何,从现在开始,这两个字就不再代表着简简单单的臣服而已。林瑜将自己初步总结下来的几条拿出来,请众臣先看了看。 白安率先接过,看到第一条的时候,眉头就先一挑:“倭国需为此次战争负责,废除天皇之不敬称号,并赔付战争所用之款项共计两千万两银。”有了第一条垫底,再看下面的时候,他就镇定多了,等全部看完了,才对林瑜笑道,“倭国国弱,这么些银钱怕是赔不起来。” 林瑜就道:“这不是还能分期么,花个几年总能赔完。”他这还是客气的,这个数字比这一次花的军费多是肯定的,但是要说多么的狮子大开口还真没有。他总要给出征海外的军士一些补贴奖励么,以后军士们才有开疆拓土的热情来着。 面对众臣犹疑着,问这么些条款是否过于严苛的疑问,林瑜肃颜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拟定强干弱枝之策,以后凡非华夏之国一如倭国故事。必定以其国之资源供养本国,切不可令其坐大。以此为基本国策,代代相传不得有误。” 众臣凛然下拜,齐声应道:“诺!” 第111章 事实证明,光让倭国赔这些还不够, 林瑜对于被送到京城的来的所谓天皇一家子的人头都做出了详细的规定, 就等着倭国来人赎买。 这要是被那些腐儒知道了,不知道要喷多少的唾沫星子, 在他们的口中林瑜本就已经堪比暴君了, 更何况于现在这么处理战争之后的后续事宜。 幸好之后负责谈判的是管云飞, 作为鸿胪寺卿的他立得住的话, 下面再怎么也闹不出乱子来。而知道林瑜打算的, 现在也就是这一屋子的人、这些人本就是林瑜从东番组建起来的班底。在他们看来, 皇帝都上升到基本国策的地步了,那么还有什么好反驳的。 更何况,就像是管云飞感叹的那样,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按照林瑜的做法以他国之鲜血来供养本国, 这本是应有之义。 除此之外,在座的都是一些人精, 他们不是没有注意到林瑜话中的那一句非华夏之国。华夏之国不就是现在的汉朝,还能有哪里?但是林瑜没有接下去继续说, 他们也只好装作不知。 按照当今陛下的习惯,他既然露出了一个话头,那么回头肯定还会有消息传出来。须知一般人都有说漏嘴的时候, 但是绝对不包括这一位皇帝陛下。 在军中之时, 他的运筹帷幄之名就已经传遍了江南。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自称的大将军呢,现在他已经贵为这个疆域辽阔的主宰, 手中所掌握的信息可不就是更多了。如今更是日复一日的天威难测,很多时候就算他们这些重臣都不知道当今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唯有从他的一些动作中揣测一些端倪。 就像是今天,皇帝陛下露出了一些口风来,但是他又不继续往下说,他们就算再抓心挠肝也不能直接问,就算问了只怕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 众人心中略过种种思绪,就听上面的皇帝道:“商人不足虑,他们本就习惯了在大额交易的时候使用银票,有国家保护的银行他们只怕还放心一些。”不放心也没办法,钱庄很快就会被打成非法集资,不再具备合法性。想要继续将祖传的钱庄生意做下去的,只有接受国家的监管,然后成立银行。但是这样私人小银行的竞争力必然不足,因为国家银行或是皇家银行能将吸纳来的储蓄转换为投资。就算一时间前来贷款的商人不足,但是林瑜依旧有办法将这些财产变多。可那些私人的就不行了,钱庄的末日已经到来,但是江南的那些大富豪暂时却还看不到这一点。 “两万万的百姓终究是大头,怎么说服他们使用纸币却是难。”户部尚书林如海道,林瑜的确给出了以利诱之的办法,问题是怎么诱?总不能一个铜板给兑换更多的纸币吧,这样国家的损失也太大了。对纸币的价值也会有所损害,可谓百弊而无一利。 “信用的建设总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没有几年却是白搭,但是信用的崩塌往往却只要一瞬之间。”林瑜就算不是搞金融出身的,也听说过民国时期带着几万块买火柴的故事,这就是随意发行纸币而造成的通货膨胀。是以,林瑜决定建设银行的举动虽然着急了一些,却能保障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会有人敢擅动发行纸币这一块。等时间长了,金融体系的知识渐渐的健全,就不用太担心了。 “所发行的纸币需要参考整个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林瑜对林如海道,“这个瑞亲王掌管着国税这一块,自然可以算出来。”商税和农税的笔力不一样,不过现在户部的税收本就不再是一刀切,在增加了工作量的同时,所体现的国家财富也更加清晰了起来。 林如海回想了一下各个部门报上来的汇总数据,信服的点点头。别看林瑜刚才说的那句话听起来抽象,但是按照现在法子,还真能算出来。 发行纸币的量解决了,关于怎么利诱老百姓使用纸币的方式自然也不难。 “朕之前就已经交代下去,建一个上至珠玉金银、下至针头线脑无所不包的商城。”不必动用国家力量,林瑜自身就有了这样的能力,事实上他也悄悄地交代了黛玉去管着这一方面的事情。女儿家的心思细腻,缺了什么捎了什么,更容易发现。 带皇家银行还没有完全建起来的情况之下,黛玉乐得给自己的皇帝堂哥干活呢,她现在连女校去的次数都不多了,天天愉快地钻进数字堆中。叫贾敏苦笑不得地和皇后去调侃,当皇帝的哥哥把自己好好的姑娘给养得都钻进钱眼去了。 不过,在拿到黛玉第一份薪水给父母亲买的礼物之后,嘴上最高兴到处炫耀的也还是她。 “凡是在该商城使用纸币付款的,一律打按原价的九成收款。”这是一个很高的折扣了,毕竟商城的货源因为少了许多的环节,南北漕运、海运都是自己家的,成本比之外面的店不知道要少了多少。早本就物美价廉的基础上,在打上一个不小的折扣,那些小老百姓很很乐意去兑换纸币去,哪怕只为了在百货商城中使用呢。 自然,不能全靠百货商城来拉动纸币,在这之外,林瑜想了想,又道;“银行开放之日起,不禁止纸币与金银之间的兑换,这一点必须长期坚持下去。”这个不说,众人也知道,林瑜不过多嘱咐一句,示意自己的重视而已。 在关于两个银行之间的事情全都说完之后,林瑜就令众人退下。一般小朝会开得时间长的话,御膳房留膳是常事,众人也已经习惯了和皇帝陛下一道用餐。自然,他们用的是分案。个人一个小几,并没有后世想象的那样一个大圆桌,众人团团围坐的景象。事实上,在这时候除了一家子平时用餐的时候回坐在一起之外,若是有什么正事、宴会的,采用分案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了。 今天散得早,林瑜也就不留了。不过,在众人起身之后,异口同声的弯腰道:“臣请留对。” 的白安和常柯敏就格外显眼了一些。 一般来说,这两人无论哪一个请留对都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事情。毕竟一个是宰执,一个是参知政事又是皇后的亲祖父,他们和林瑜另有话要说,还真远远轮不到敏|感的程度。但是两人同时请留对,再一联想到刚才林瑜微微透漏的话头,这些臣子们的心中可不就像是猫爪子挠了般痒痒。但是见皇帝陛下留下了两个人,却没有开口留下他们之后,只好遗憾地离开了。 留下的白安和常柯敏对视一眼,他们还真是没有商量过,不过是正巧罢了。要是有任何一人稍微早了一点请留对,另外一人都不会再出声。不过,没想到的是,林瑜还真的将两人全都给留了下来。 “跟我来。”林瑜对两个老人道,他转身走向另一个书房,那里是他日常办公的地方,记载了很多机密的内容,就算是这两人没有林瑜的亲自带领来真的进不去。 进门一道屏风,绕过这一张描述着秦皇扫六合的雕花屏风,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巨大的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地图。不同于常柯敏,白安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世界地图。第一次的时候,还在林瑜的内书房中,林瑜指着西方告诉他,那里有着未来的敌人。 不过,就算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地地图,当它像这样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时候,依旧给与了白安不一般的震撼,更别说是第一次看见的常柯敏了,他直接顿在了那里,然后才不得不承认,国中之外的还有着大片的土地。 他目光转向林瑜,艰难地道:“皇上不会想着将目光所及的土地全都打下来吧!” 实在是由不得他这样想,如今国中已经渐渐的稳定,连最后的白莲教也在林瑜登基的前夕被南面的刘士央一一分化逐个击破,连自称无生老母的教宗都被逼死在了一座无名的小土坡上。更别说一开始最大的敌人、伪朝宗室乃至于所有的满人了。 大多数的人被俘虏了现在还做着劳役,愿意改汉姓用汉名,并配合汉军的管理的,就能升做小头头,不用做那么重的活计,还有简薄的薪水可以拿。在日复一日的洗脑之下,光劳役这一部分都已经消化了不少。更别说还在各地政府的监视下,那些由逃兵变做的平民了。一旦有什么不法之事,马上被抓取服劳役,没得商量。但是这些人往往老实还来不及,生怕被扒出曾经是旗兵的往事,特别是那些已经安顿下来,娶了妻子小日子还过得不错的,恨不能前半辈子都是假的。 但是,就是在这样众多读书人眼中即将四海升平止兵戈的时候,林瑜完全没有放下武器的打算,而是对外用兵了。当时劝说的臣子怎么可能少,但是林瑜执意如此,那些军士又是听得皇帝的话。关键是掌握着国库的还是身为宗室的林如海,作为自己人还能给皇帝拆台不成,于是原本朝臣的想象之中遣书信谴责的结果就变成了大军开赴过去。 好歹结果是好的,洪铭泽直接将倭奴王的一家子全都俘虏,杨成栋那边更是将倭国的实际掌权人给逼死了,倭国的臣服近在眼前。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现在应该好了罢!但是林瑜偏偏说了一个非华夏之国,又带他们看了这样的一张地图,而且屏风上更是秦皇扫六合一同天下的故事,怎么不由得常柯敏多想。 他回想了一下遥远的曾经,那时候林瑜刚刚六元及第,那时候还真看不出来,眼前的这一位有着这样的野心。不过,这话说来也没意思。当时他还以为最多就是逼宫呢,哪里知道他刚讲自己的孙女儿嫁给他,他就扯旗造反了呢! 目光所及的所有土地,林瑜看向面前的世界地图,再看看常柯敏那一言难尽、想劝却又不知道从何劝起的表情,笑道:“国公好志向,朕也想,只是不能罢了。”笑过了,他伸手抚上那一张完整的世界地图,道,“朕倒是想着凡汉军的炮火射程之内皆是汉家领土,可惜,已经晚了一步。” 若是换在文艺复兴之前,说不得他还争取一把,但是现在的话,尽管欧洲的宗教统治依旧愚昧,但是民族主义已经开始发芽,他们自己攻打来攻打去都没有完成的统一,难道林瑜前去攻打就能做到了吗?只怕这些国家在面对强敌,首先要做的就是放下内部的争斗专心对付来自林瑜的巨大压力。 不像是攻打倭国,可以毕全功于一役,等时间久了,慢慢地在这个国家普及汉文化,到时候对方反而请求内附也不是不可能。但这是因为本身倭国就在中华文化的影响圈子之内,彼此直接的差距还没有大到难以描补不能接受的地步。 但是,西方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在倭国行得通的道理,在西方基本上行不通。东西方不同文化造成的意识形态造成的差距,令同样的战争所带来的结果也截然不同。 林瑜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扩大汉文化影响范围,压缩那群西人生存发展的余地,尽量不将其现有的文化发展起来,同时往里面潜移默化的增加中华文化的影像。 而强大则是最好的影响方式。 这一副的地图上已经有了比较详细的国家名称,以及势力范围之类的。就比如说后世的印度,现在上面就有一个小小的代表着英国的旗帜。这是他在知道了这一次从英国来的并不是正式的使臣,而是一个新开办的住印度公司的理事。哪怕是最大的理事呢,那人依旧没有资格面见林瑜,能让他混在使臣的队伍之中参加登基大典已经是格外宽宥的结果了。 所以他只能看着一道来京城的其他几个国家的使臣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恭敬的接受皇帝陛下的接见,并带着礼物回来。这些礼物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都是一些像是本国的诗词歌赋这样林瑜的私藏书籍。轮价值并不高,但是意义非凡。他就亲眼看见一个根本连汉话都说得不是很好的、来自野蛮俄罗斯皇室的使臣整天炫耀着自己手中的那一份礼物。而他,一个收到了国王册封的正经男爵,就因为身上缺少了一个使臣的名头,就没有资格收到皇帝陛下的接见,得不到他亲手送出的礼物! 希望国内的任命快一点送过来吧,他诚心地祈祷着。原本在看完登基大典之后,他就应该回到印度去,但是,在从收到接见的友人善意的提醒之下,他知道了皇帝陛下有意开放贸易,增设对外港口。和野蛮而肮脏的印度相比,一个更加文明而古老的国度、重要的是,他还拥有着欧洲众多贵族所追捧的各色商品,这一位所谓的东印度公司的理事会如何选择就不言而喻了。 他还是很安分的,毕竟在京城中他已经从传言之中足够了解到了如今的这个皇帝是怎样的人。不同于之前的鞑子皇帝,只知道将贸易限制在一个地方。现在的皇帝足够开明,就像是他自称的那样,来自于建设出这个伟大文明的民族,必将带领着这个民族向着更加强大的未来行去。 就算他不是很了解,这一场刚结束的、并取得了全面胜利的伐国之战足以表明,这个民族的强大并不只存在于他们的自尊心中而已。 说实在的,他也是到了京城之后才知道,原来西方人印象中曾经强大的上帝之鞭,他的后人也没能在这个国家成功地统治满百年时间,就被一个名为‘明’的朝代给赶回了草原之上。而就在几年之前统治着这个国家的鞑靼人也被现在的这个皇帝给推翻了,而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都自称为华夏民族。 有时候他们也称自己为汉人,老实说他已经有些闹不清楚了,但是不妨碍他知道这个国家的强大,以及拥有着源源不断的财富。 一个小小的西人正在为自己的所见所谓而感到惊异,同样的,皇宫的一个隐秘的书房之中,常柯敏也觉得自己的观念受到了挑战。 “分封?”常柯敏难以自已的讶道,他的眼睛忍不住瞄了瞄一边的屏风,距离秦皇行郡县废分封以来,已经两千多年。可是这样一个明摆着对秦朝有着好感的皇帝却说要重启分封制,怎么能不叫他惊讶。 更何况,分封制一般都是将嫡长子之外的孩子封出去,问题是现在的皇帝只有一个嫡长子,身为宗室的瑞亲王林如海也只有一子一女,还得留一个继承自己的爵位,封谁? 而且,听皇帝的话头,他是不准备纳妾的,就靠他的孙女儿能生几个?常柯敏想得脑子都快打结了,脸上更是忍不住地皱起来。 倒是白安脑筋一转,道:“难道皇上是想着封异姓王?”只有这个解释了,如今皇室宗室人丁单薄那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就是老百姓都给皇帝立了长生牌天天祈祷着他多生几个,更何况是朝臣。偏偏皇帝咬死了不愿意广开后宫,要不是现在大皇子茁壮成长着,白安都快被说动要下场劝说了。 林瑜点点头,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国家的影响力扩散出去,还有什么比分封制更合适的呢?中央大陆自然是不会再动的了,但是像美洲这样大的一片大陆,他就是化身种马,也生不出几百个孩子去占领啊! 现在的这几个大陆上基本都还没有被开发,西人的影响力几乎约等于无,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吗?难道还要等十年后,西人逐渐的形成了气候了,才去和他们抢?就算东西方之间终究会有一战,能不浪费资源还是别浪费的比较好。 常柯敏看着那些被标注了无人的一大片领域遗憾地砸了砸嘴,他心里不是不知道,在那么遥远的地方,中央的影响力会被逐渐削弱,若是行郡县,等林瑜这样的一个开国皇帝一旦故去,必定会闹起来,到时候中央鞭长莫及。 这不是说他不看好自己重外孙子,事实上哪怕大皇子以后要表现的比林瑜这个开国皇帝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遥远的地方该闹腾还是会闹腾的。 是以,这不是威信力的问题,完全是地域太过遥远以至于中央难以控制的问题。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行分封,由中央掌握着大义。至于等几百年后,是不是会出现一个如秦皇一般的人,一统大陆,他们这些人是看不到了。到时候,中央大陆依旧是稳的。 相比于洪武大帝用自己的子孙为藩镇,打着万一有战乱,肉还是烂在锅里的算盘,林瑜无疑大方而来许多,只要还是华夏民族的就行。 所以在分封制被废除了将近两千多年的时候,再一次被林瑜拉了出来。 不得不说,在听了林瑜的打算之后,白安神情复杂地道:“既然皇上都这么大方了,若是我等都不能帮助皇上实现这样的夙愿,岂不是无能!” 之前洪武大帝的方法被证实失败了,但是林瑜干脆将一家子孙扩展到整个民族,可能性就像是被无限的扩大了一般。 常柯敏虽然为自己的重外孙子心疼,不过现实如此。而皇上的计划成功的话,不也是变相的实现了凡是汉军火|炮的射程之内皆汉土这一句话么。 没准等数百年之后,就像是皇上说得那样,整个世界都以华夏为主,又会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呢?常柯敏想象着,不由得心生向往。 常柯敏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认识到,自己站在了历史的洪流之中,见证着皇帝的一个决定,影响到数百年后的世界格局。 边上依旧是刷刷刷不停地记着这一幕的司马菁,他知道自己手中记下的这一份资料会继续被归入绝密档案之中,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才被再次开启,但是他不妨碍他心情激动地记载着自己的所听所闻。 “这消息暂时还不必昭告天下,但是,可以和一些勋贵说说。”林瑜今天既然这么说,就有心理准备肯定会有人问,也是时候想这些人做起准备来了。他指着原本是澳洲如今还没有命名的大陆,道,“至少过两年,这里就有人可以封过去了。” 他没有指定哪一家,只说有人可以过去,足以见林瑜虽然了分封制,但是这样的机会却是要争取的。 打头的必然不会有非常好的封地,但是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一方面,林瑜会留着一些好地方给自己未来的孩子。另一方面,如果封地太差也不利于先头的人前去开拓。 至于会不会有人抱怨封地不太好,这却是笑话。须知,从理论上来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林瑜完全可以将这些土地全都收归汉家,然后再让自己的子孙一代代前去消化。子孙又繁衍子孙,几代人下来,只怕就会出现土地不够的情况了。 只不过林瑜知道,已经开始向着近现代发展的世界不会留给他这样的时间。所以,他为了未来的华夏,毅然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可想而知,京城中的那些新旧勋贵知道了这样的消息之后,心中是何等的激动。 这可是南面称孤!许多人一辈子都不敢肖想的事情,最近一个这么干的,现在正在皇城之中,口含天宪,主宰整个国家。 现在,这一位天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着要行分封了。就算分封之地不在国内又如何,就算一切的人手和金银都要自己准备又如何,错过了这样的机会,只怕老祖宗都要从祖坟里头跳出来。 “这天子是什么想法?”当然,也不是没有人觉得奇怪,毕竟按照他们的想法,做皇帝的完全可以将自己的子子孙孙封出去。再者,尚且有周天子的前车之鉴,难道他就不怕数百年后重现春秋战国时代的战乱吗?若是全部分给自己的子孙,好歹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何必弄什么异姓国王呢?说话的人甚至觉得当今天子是不是有些糊涂了,当然了,对他们来说自然是好事。 天子还是继续糊涂下去吧,他心想,万一他突然想起来可以留给自己的儿孙,不再愿意将国土封出去了,他们还不是照样没有办法。 “什么想法,自然是英明的想法!”他的父亲恨铁不成钢地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他们家说普通也不普通,原是旧朝的国公,因着本朝不承认前朝的爵位,因此算是被一撸到底,彻底成了平民。是以,当儿子的一向有着不忿之语。 “咱么是旧朝的侯爷,又没给当今打过天下,人家就算要分封也轮不到咱,我看啊,是您想多了罢!”当儿子的气哼哼地说了一句,要他说,新朝哪里比得上就吵。就一句,他板上钉钉的爵位没了,就足够让他对新朝全无好感。 看着一溜烟跑了的大儿子,当老子的冷哼了一声,道:“个不上进的东西,当他的烂泥去吧!”他当然知道他的身份尴尬,但是他也不想想,如果他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的话,这消息又是怎么传进他的耳朵中的?须知前朝留下的有爵的人家不少,但是这些人不少都被治了罪,像他这样全身而退的又有多少? 重新回到了京城中的贾家是不能算的,毕竟他们有个当着瑞亲王妃的嫡亲姑娘,就这样之前还不是被折腾得不轻。按照他的眼光,这下一代也没多少有出息的,一时怕是还起不来。毕竟当今瞧着不像是一个会被裙带关系给牵绊住的人。 像常柯敏这样的,哪怕孙女儿做着皇后,当今照旧任用他作为参知政事,离着宰执可是只差一步。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下一任手握大权的宰执。若说任人唯亲的话,明明在姑苏还有那么多的族亲,说弃就弃了。而且还看得出来,是有预谋的控制住了宗室的数量。 所以,当他听到分封这样的消息的时候,就知道皇帝完全不像是他那傻儿子口中的糊涂了,而是另有想法。所以,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搭上分封的这一条船呢,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于此相对的,常柯敏回到自己的府上,看着一二三这三个不成器的儿子,万分不敢将他们给放出去封国。以新朝如今稀少的爵位,他相信只要他要,当今皇帝陛下必定不会吝啬一块土地。问题是,这几个儿子就这么一点点的手段,连守成都艰难,更别说开疆拓土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他叹了一口气,挥挥手将他们挥走了。三个人一句话没听见,就见自家老子对他们叹了口气就让他们退下,不由得满脸茫然。 不过,这消息暂时知道的也就是一些京城中的新旧勋贵,人选都是经过了严格的挑选,活动频繁的暗子、不、调查员们可谓是相当愉快地发挥了一下自己的本职工作,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一个字也不知道。 常柯敏还不知道,不光是现在的勋贵们有机会,以后那些因功封爵的军士们都有机会封国。 可以想象,等这样的消息一出,天下百姓的参军之心必然高涨,原本因为天下承平而有所低迷的征战之心必定会重新燃起。 将士们完全可以不用担心林瑜会像历史上别的开国皇帝一般兔死狗烹,好一点的被杯酒释兵权,倒霉一点的,干脆连小命也落不下。相反,当今皇帝在外面准备了大量的土地。让他们只需要担心自己的功勋是不是足够,而不是自己的功绩会不会给下一任的皇帝造成威胁。 “其势浩浩汤汤,此令一出,汉家气候已成,难以违逆。”白安在院中喝酒赏月,心情简直算得上是兴奋了。被他招来的弟子隐士弟子孟彦卿给师父空了的酒杯中斟满了美酒,笑道:“当今皇帝大气魄大胸怀,常人难及。” “皇上的心胸早就超越了常人的程度了。”白安眯了一口酒,问道,“换做是你,你是多纳几个妃子多生几个儿子,还是将那些土地封给异姓之人?” 孟彦卿不由得笑道:“师父快别拿弟子打趣,省得叫弟子院子里的葡萄架子倒了,弟子可冤枉。”他不愿意出仕,他的妻子一个千金大小姐就陪着他隐居深山,亲自洗手作羹汤。他出仕了,就陪着他千里迢迢追来京城,别的人如何他管不着,自己却是不愿意辜负她的。 “师父与你正经说话呢,偏拿我来打趣。”一个端着一盘子鲜果的端丽妇人走进来,笑道,“不过,听说这一次圣上会纳倭国来的那个女国王,可是真有其事?” 孟彦卿迎着她好奇的目光,却是眉头一皱,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外面都传遍了,咱们女眷里头也说呢!怎么,竟不是?”那妇人将手中的鲜果奉给白安,然后道,“我就说么,皇帝陛下对皇后娘娘一片痴心,再不会纳二色的。”只是,这话说出去也不过被人笑而已。那些个将纳妾视作常事的妇人们也不想想,若是皇帝想要纳,早之前就纳了,何必等到现在。 “被俘之人,哪有资格和亲。”白安就捻了一个果子在手里,感受着上面的清凉,道,“不独是圣上自己,便是朝臣,也不可能。”当今圣上是从枪炮之上得的这个国家,怎么可能妥协。 “原是如此,外面可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这可怪了。”妇人说了一句,就摇摇头离开了。 “这是倭王一家子来了的缘故?”孟彦卿想想却觉得不太对,明明之前在报纸上做过宣传了,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样的流言。就好像报纸上事先说过的,倭女秃眉黑齿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事有反常即为妖。”白安放下酒杯,冷笑一声道,“今朝不以言获罪,他们还真当散播谣言没有处罚不成,只怕这时候他们的名字都已经出现在了皇上的案几上了。”这些人只以为林瑜喜欢按着律法办事,为了自己的颜面,就不能那他们怎么办了。 然而,他们却没有发现,还有一个罪名叫做散播谣言,针对的就是他们这些喜欢引导舆论来压人的士子。 第112章 “据说那倭女貌丑,还以秃眉黑齿为美。”在山东的一个美轮美奂的宅院中, 外间书房的主人嘲笑道, “想到那暴君要纳了那样的女子,实在是解气。”说话的此人却是此间主人, 名唤孔吴员的。此人乃是孔家的分支, 如今大多数的读书人依旧尊孔, 但是不得不承认孔家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低了。 照理来说, 他作为一个分支, 孔家嫡支的爵位和他没有多大的关系。但是此人向来仗着嫡支狐假虎威惯了, 再加上他好不容易考上的举人一朝被新朝给撸了,他心中怎么不心怀怨恨。 当然,之前他也试过去考新朝的科举, 若是考上也就罢了,但偏偏新朝的科举注重实效。只有一个策论他还熟悉, 却写得狗屁不通,而其他如数术律法更不用说了, 能取中才是考官眼瞎。 恼羞成怒之下,他能对新朝有什么好感, 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这一次也是一样,孔家本家的人没有出现,他就自告奋勇做了这样的一个牵线搭桥的人。原本他为了能够沾光, 就和嫡支走得很近, 现在这样的事情,他出手也更容易让人信服。 “这也就罢了。”一边的人同样露出了一个解气的笑容来, 如今这个皇帝的俊美天下皆知,正是因如此,他们才会暗搓搓地除了这么个主意,不就是像恶心恶心皇帝么。不过,他很快收了笑,肃容道,“这话以后还是少说,谁不知道当今天子手中有着堪比锦衣卫这样的鹰犬。” 说着,他还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四周,生怕有人突然冲进来将他们给抓出去。他们的谋划说小也小,换了一个皇帝,也不过就纳了一个女子。不喜欢,放着不看还不行? 但是,说大也大。在他们心中堪比暴君的林瑜不是重用军队么,他们这就是想要借用天下舆论的压力,逼着当今天子纳了来自倭国的女国王。到时候,出征倭国的战果必然不了了之,军中的功绩被一笔带过,必然势力大减。林瑜作为一个马上皇帝,也只有仗着军队的力量才能做到在朝堂之上一言九鼎。 而军中的势力能被打击第一次,就能被打击第二次。现在这本就是在天下承平的时候,将士们解甲归田也属于正常情况。只要让朝堂上看见这样的机会,相信同属于文官的他们绝对不放过这样一个打击武官勋贵你的机会。 到时候,武官被彻底打压下去。皇帝想要治理国家,还不是靠着他们文官。 至于那时,本就消耗了大量的国库银子的新式教育还没有成效,皇帝失去了强行推行教育的依仗,还不是由着他们说话。想要恢复原本的科举自然轻而易举。 可笑那皇帝还恢复故宋的中书门下之制,任由宰执组建内阁,到时候但凡换一个他们这边的宰执,他们就能叫皇帝的旨意出不了那个皇宫! 想到未来会出现的美|妙景象,孔吴员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来。他自觉站在了对皇帝抗争的前沿,只要他们的计划成功了,整个读书人都会听说他不屈的美名,到时候凭借着声望,银钱滚滚而来,到时候号不是他想做什么做什么。 甚至,在青史之上,照旧会留下他孔吴员的大名! 他就道:“怕什么,不以言获罪,还不是他自己写进了汉律之中。”孔吴员冷笑一声道,“岂不闻他自己在汉律的第一页写下了依法治国,能耐我何!”说到这个,他又是不屑又是得意。毕竟还是他自己想出的这样一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好办法。 当皇帝的么,不就是口含天宪、金口玉言么!有本事就把上面的依法治国四个字给去掉,不去掉就永远拿他没办法。不过,去了这四个字,那就是皇帝向儒家妥协。不去,当皇帝的碍于颜面、更是碍于律法的威严,不能动他。 反正,对他来说,汉律反而成了他的□□,能逼得当今进退两难,过一些时日,他自然名扬天下! “正是如此。”另一个生员就笑道,他身上原本也有着举人的功名,只是现在只剩下了秀才。重要的是,原本不需要交税的那部分农税也要交起来,甚至也因为他名下的大量土地,交的税收额度都比别人要高好多。他怎么会不恨新朝,什么汉家王朝,不以儒家治国,哪里比得上前朝。说前朝遍地腥膻,在他看来,本朝才是礼教尽丧。尤其是汉律之中居然没有了亲亲相隐,那岂不是天都要塌了! 没有纲常了,这个新朝迟早会如暴秦一般,二世而亡,他深深地坚信着。 “可笑那些泥腿子还真吃了皇帝那一套,什么永不征赋,这世上哪来不吃肉的老虎!”说起这个他就牙痒痒,因着他交的税也多,要佃农交的租子自然也就更多一些。这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的,不从这些泥腿子身上不会损失,难道还要自己来么?那才是万万不行的,这泥腿子哪里能和他这样的读书人相比。腌臜的很,平时看见都要捂着鼻子走开的。 可就是这些在他眼里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泥腿子,因为不堪他的剥削,在官府的征召令下来之后,听说迁居新大陆,就每人给五十亩的好田,还给免五年的税。一传十十传百,居然敢退了他家的租,直接跑了大半! 这些人响应官府的号召,属于政治正确,就算他告去官府也没有用。更何况,他为了多收一些租子,仗着这群泥腿子不识字,签的契约都是超过了官府规定的额度的。拿出来不仅不收官府的保护,反过来他还要吃官司! 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就知道了这一点,这人狠狠地咬牙。 这些佃户怎么知道的,又不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这个所谓的读书人也太小看了这些他眼中的泥腿子,也小看了那些因为残疾而从军中退下来担任乡官的军人。 在一个乡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个乡官还不至于眼瞎到连有人擅自加了租子都看不出来。只不过他不是本乡人,村民们对他有所陌生也实属正常。 但是这样的一个乡官又不是来和村民做对头的。这个退役军人本也是农家子出身,过不了多久他就和村里人混熟了。官府的各项法律法规就算是在小镇之上,也是有人一直在专门讲解着的。那些将信将疑的村民稍微一打听,还能不知道自己被骗了? 这个退伍军人名唤王奇,本是一个步|枪兵,因着伤了左手,在这时候□□需要两只手配合操作的情况之下,才不得不退役了。真要说去来,他对付几个大汉依旧不成问题。 也因着如此,他看着自己的兄弟们在军中建功立业也心有不甘。没有人比一个军人更了解,当今的皇上不是一个甘于眼前的些许领土的人。之前出征倭国证明了这一点,可笑那些腐儒们还幻想着能逼着林瑜放下手中高高举起的枪炮。 在这个小小的县城之中,也只有知县才知道这个名为王奇其貌不扬的小小乡官,是一个亲眼见过当今皇帝还收到过嘉奖的兵士。甚至在他退役之前就是队长了,如果不是倒霉的话,这时候已经是百户、千户了也说不定。 面见过林瑜的王奇自然也知道林瑜在行军的途中常年带在身边的一幅舆图,那上面除了中央之外,还有一块比中央小一点但是也很大的土地。或者说,在林瑜的军中大多数人都知道,皇上早就找到了一块新的领土。这也是他们会铁了心的跟着林瑜走下去的原因之一。 这万一事有不协,还可以去那边做一个土皇帝么,那块地也不小了。 是以,他们都知道,皇帝陛下迟早会将这一块久久没有被命名的新大陆开发出来。这一回,政府的征召令一下他就去找了还在军中的兄弟问了问。他知道征召令还不止于此,对于他们这些当过兵,尤其像他这样身上有着功勋的退伍军人来说,对外开拓土地有着更多的优惠。 一般的百姓也就那样,除了满上遍野的田地不要钱之外,种子、农具样样都得花钱。但是林瑜也知道,这些愿意去拓荒的百姓哪来的那么多的银钱,有这些闲钱的也不会愿意出去拓荒了。所以,这部分的费用都是官府折了半价赊给农户的。 农户经过五年免税的休养生息之后,还上这折半的价钱并不艰难。毕竟官府花费了人力物力将这些工具全都装过去,也就回收一个成本价而已,事实上,多半是亏损的。 而像王奇这样的退役的军人就不一样了,尤其是他还是功勋退役,如今好歹还是一个乡官的身份。针对他这样的,不管给的土地更大,很有可能还会让他重新端起兵器来,担任那边的治安官。不算是重新入伍,但也有着功勋的积累。 王奇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不愿意就因为一只左手而从此放弃上进。事实上,他其实一直在等着朝廷的征召令下来。为此,退役后的数百天,他从来没有因此而放弃对自己眼力乃至于身手的训练,甚至于更加严苛。而且,他也坚信,朝廷那边早晚也会发明出一只手就能使用的新武器来,到时候他却因为荒废了错失了机会怎么办? 再说,他的左手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以来,如今只是不灵便,不能再做重活还有灵巧的活计,他相信,要是再给他一杆枪,他照样能在数秒之内装填好子弹,射中百米之外的人头! 王奇对自己很有信心,事实上他也没有虚言。在当地驻军的眼中,他以着完全不亚于在役兵士的速度射出了自己手中的子弹,甚至精准度要比边上的那个兵士还要高一些。 “可惜了。”那个负责给他做测验的百户拍了拍这个壮硕汉子的肩膀道,“若是还在军中,老大哥如今至少也是百户了。”这还是说少了,像他这样跟着皇帝陛下打天下出身的,就是千户副将又如何? “不可惜。”王奇一咧嘴道,他心中自然是更想待在军中,但是军中像他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皇帝陛下让他们这样身材残疾的退役,并给了后续的生活保障,一个个衣食无忧的,比起以前那些当兵的可是幸福的太多了。他念了几年的书之后,就知道了以前的兵士在没了作战能力之后,要么被将领抛弃,最好的也是拿着一笔少少的遣散费回了家乡,钱花光了就等死! 哪里还能像是现在这样,就算他不去拓荒,慢慢的他也能从乡官上升上去。只不过,会慢一些罢了。所以,王奇是真的满意,如果皇帝陛下需要,他也愿意随时随地拿起枪来。就比如现在,他的确有着自己的私心,但是却不能说去拓荒这个行为就一点为皇帝陛下尽忠的意思都没有。 “老哥的资料都填好了,这你收好。”百户将代表着王奇身份信息的户籍还给他,现在的这个户籍详细到了一个人都干过一些什么,都去过哪里等等,相当于档案和旧时路引的功能合二为一了。刚才那百户就让人给他登记去,不同于百姓去衙门,王奇这样的军士自然去的驻军那边。 户籍登记完之后,那百户又将刚才王奇使用过的一杆枪交给他,“老弟知道老哥退役的时候,身边是留下了枪的,不过,那个配套的旧式子弹如今是不生产了。这杆枪是老弟送给老哥的,回头再给你领上一匣子的子弹来!” 他知道像王奇这样功勋退役的兵士是被允许带走自己的爱枪的,横竖这些枪上面都有着编号,武林去了哪里都能追查得到。再者,林瑜的军中正是更新换代特别快的时候,没有子弹,这些枪也就是一个铁疙瘩。也就是用来提升一下这些兵士的荣誉感,林瑜倒是还不至于因此而担心造成什么社会动乱。 王奇郑重地接过枪,他知道这是这个陌生的百户的好意。按照规定,无论何时最新最好的武器肯定是军中的。去拓荒的时候,官府肯定会再给一杆枪,但是肯定比不上手中的这一杆。到时候,他完全可以拒绝那一把,换成更多的子弹。 “向皇帝陛下尽忠!”他站直了,给这个百户行了一个军礼,百户亦郑重回礼。 很快,王奇的任命就下来了。这一回可比他想象中的更高一些,乃是拓荒治安队的总队长! 这可是意外之喜,不过,王奇想象了一下,却觉得不是那么难以想象。首先,他带上了那么多的人,这也算得上是功勋的一部分。其次,就是为了这些佃户了。 一开始的时候,王奇是帮着这些佃户保存好了契约,然后带着他们推荐出来的苦主代表去了一趟县衙。他和知县还有些小小的交情,那知县知道了之后,原本拍着胸|脯像他保证必定将那个不法地主给抓起来,却不知为何,他等了好些天,也没看见他有所行动。 他按捺不住,便偷了一个空子跑去质问。哪里知道,知县还真不是故意敷衍他,毕竟这也是政绩,而这些退役的军人往往在军中有些门路。这些门路可都是能通天的,他哪里敢不办。只不过,在他拟好了提审令之后,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就被一个拿出了地支腰牌的人给拦住了。他也没用动他手中的证据,只是让他等一等,过一段时间再行抓捕。 知县还能说什么,这些地支的大爷们虽然说是没有了先斩后奏的权利,但是对他们这样的小小地方官来说,京城来的这些人无疑是拿着尚方宝剑呢!见王奇一来,他虽然心有忌惮,但是鉴于那个地支的人没说保密,而且王奇也是为苦主出头,未免让他误会自己不办事,便一五一十的说了。 王奇一听,哪里还不知道那个地主是惹了更大的祸了,便冷笑一声道:“老父母不用担心,王奇心中有数,自然会回去安抚那些苦主。横竖朝廷的征召令下来了,他们都愿意随我应召,此事还望老父母上心才是。”暗子办案,他自然要配合。而且,出动了这些人,只怕他捅得篓子还不小。 知县见他深明大义,还能有什么说的。无视了这些佃户身上还有的契约,直接拿着众人的户籍给报了上去。横竖,那样租子已经超过了正常范围的契约在本朝也不收保护。而等那人进去之后,他也想不到什么契约什么土地了,能少服几年的劳役都算是一个好下场。 原本王奇还让他们留下一个苦主代表来,但是这些苦哈哈的佃户既然都已经下定决心去拓荒、去挣自己的土地去了,哪里还愿意在这里花费更多是的时间,一个个都不愿意。王奇只好托了那个送了他枪的那个百户关注着此案的发展。 如今的政府效率还是很高的,在王奇他们刚抵达新大陆的时候,对于那个人的处罚也下来了。而且两罪并罚,当初他在这个佃户身上刮了多少的银钱,就要用自己的家产数倍归还。 这时候的法律可没有什么温情脉脉,让他自己主动把钱给交出来,而是直接强制执行。鉴于新大陆和中央之间的遥远距离,就没有将这些赔偿还特地运过来。而是让这些农户从官府提供的种子、工具甚至于好几十头的牛之间挑选。直接从他们的补偿款之中抵扣,不必再赊账。这些补偿款还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好些佃户买好勒了自己需要的东西甚至还有的剩,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合伙买下了两头牛。一下子变成了所有移民中最富裕的人群了。 这却是后话,这时候那人还在孔吴员的庄子里头恬不知耻地计划着春秋大梦呢! 却说酒足饭饱之后,这人摇摇晃晃地回了自家在镇子上的宅院里头,他家祖上做过官,祖父。父亲都有举人的功名,这才一点点地攒出而来这样的一份家财。不料风云变幻,京城上的龙椅换人坐了! 他一开始也没有放在心上,这龙椅上坐得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凡是当皇帝的还不是要靠着读书人治理天下,这不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么?所以啊,科举还是照样考,没准还会因为新帝登基开恩科呢!刚在旧朝之时考取了举人的他心里想得美,没准他还是新朝第一批的进士,以后位极人臣也未可知啊! 更何况,他在的山东没有经历过多少的战火,他的家产一点不少的保留了下来,他那时候还想着新朝没有将整个中原拉入战火就得了大位,那是天命之兆。 结果呢? “狗、狗屁的天命!”他一脚踹到了给他脱靴的丫鬟身上,将那个小丫头直接踢得在地上滚了两圈,战战兢兢地在一边跪了一会子,却听他嘟嘟囔囔地没有看过来,忙一溜烟地跑了。 他歪在一边,一梦黄粱,只看见自己已经功成名就,等开国皇帝死去之后,就连新登基的小皇帝尚且要看他的脸色行事,怎一个舒爽了得! 好梦正酣之时,就听外头“咚咚咚”“咚咚咚”一阵又一阵催命一般的敲门声,他不耐烦地嘟哝道:“急什么,打扰了本相公务,尔等可吃罪得起?”果然,一会子就没有声音了,他满意地将脑袋歪在另一边,只觉自己威风凛凛。 就听一个阴沉沉地声音阴阳怪气地道:“宰相大人,您的事情发了!” 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落网了,想要把别的人一道抓进来还不容易,这可是这些暗子的本职。一个传播流言的罪名自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但是这些人身上哪个不是一屁|股的债没有擦干净。这一次被抓进了牢狱,都不用用刑,被一吓很快就自己全都抖落了出来。 原本就不是什么硬气的人物,在狞笑的暗子面前自然也不干充什么大瓣蒜,尤其是那个姓孔的,被抓进来之后招得还尤其快一些。 从昏暗的牢狱之中出来,几个供职于地支的兄弟彼此间笑了一下,为首精瘦的男子弹了弹手中的供词,遗憾道:“可惜这是个分支的,对本支的那些事情知道的不太多。”他自己倒是一身擦不干净的孽债,虽然零零碎碎的罪不至死,但是这辈子都别想着出来了,报到大理寺那边不判个几百年才怪。 说来也怪,一个人顶多也就活个百年,原本大理寺针对这样的情况给了一个无期之刑,报给皇帝的时候,皇帝本来大笔一挥就准备同意的,但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将这个无期给改了,改成了刑期叠加,有多少加多少,性质恶劣的还要多加。 林瑜的本意,是不想出现原本世界中的那种无期变有期,有期变减刑,最后罪大恶极的罪犯出来了之后继续犯罪的情况。但是没想到在民间又被理解出了不一样的花样来。 时人重视死后的世界,在他们看来,人死之后还是要在地府继续生活直到投胎为止的。如今林瑜这么一来,弄出了个几百年的刑期。可人最多活个百年,多出来的怎么办呢?自然是在阴间几乎服刑啊!不能投胎,那可是大事,据各地的狱卒回报,凡是判了百年以上刑期的大多都要比常人更积极一些,即为了争取一个良好表现,希望能多减去一些刑期。 于是在老百姓的眼中,身上的神话色彩本就已经很浓厚的林瑜,俨然就是一个白日治理国家、夜间治理鬼神的神君了,听上去比能审鬼的包青天还要夸张一些。 各地的暗子怎能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不过当朝皇帝对百姓一向宽容,他们报上去之后,果然没有什么回应,可见是默许了。 叫林瑜自己说,不默许能怎么办,这种老百姓自发性的行为有什么好管的,要说多坏也算不上,这时候可没有什么传播封建迷信的罪名。法无禁止则不纠,少不得林瑜牺牲一下自己的形象了。 再说,自己这时候也实在是腾不出手来管这样的小事。纸币的事情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之中,等第一批的纸币印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可以发行了,京都百货商城已经建设完毕,货源也一家家的定了下来,商城就建在离皇家银行不过数百米的地方,林瑜之心可知。 而在这个空隙之间,从扬州港那边运来的倭国王室也即将抵达京城。这几日朝廷上关于该怎么安顿这些人、又该用怎样的规格差点没吵出狗脑子出来。 难得开一次大朝会,本应该是通报各个部门之间的工作,并提出问题的时候,若是有冤情,一般在大朝会几乎所有的京官都在的时候提出。只不过,林瑜坐在案几之后,看着这些朝臣吵开了差点没动起手来,忍不住冷下了脸拂袖而去。 下面的朝臣吵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发觉上面没声了,抬头一看,却见案几后面根本没有了皇帝的身影,不由得傻眼了。这大朝会上,还有当皇帝的还有将朝臣全都晾在正堂之上自己离开这种操作? 他们不由得停下争吵,面面相觑起来。这皇帝都走了,该怎么办,散朝?若是换了一个不上朝的皇帝,他们自然就敢在宰相的带领下散朝了,但是现在的这位,他们还真不敢。 对,不是还有宰相么。终于有人想起来还有一个众臣之首呢,忍不住向着前面偷眼看去,却见白安老神在在的袖着手,微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像是完全不知道眼前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一样。 就在众臣忐忑的时候,一个在外的侍卫小跑步地跑进来,面无表情地传达着皇帝的口谕:“着列位臣工即刻前往校场,不得有误。” 校场?众臣一头雾水,但是又不敢违背林瑜的旨意,只好跟着大跨步往外走的白安身后,往着宫中的校场走去。 这宫中自然是有着校场的,只不过这个联系骑射的地方不是很满足于林瑜的要求,所以在搬进皇宫之前,就干脆和那个烧毁的大殿一道重新修整了一下。主要是加了一个可以练习射击的地方,还有原本的浴房也按照林瑜给出的图纸全都重新修建过了。 不过,这时候显然用不上射击的地方。众臣茫然地走到校场边上,看着换了一身骑装手里拿着弓箭的皇帝,心中突然腾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却见林瑜对着这些臣子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来,道:“列为臣公不是精力无限么,正好,陪着朕练一练吧!” 那些强撑着才没有御前失仪直接趴下的臣子算是切身体会到了林瑜的运动量,想必这些人对林瑜口中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句话从此印象深刻入骨,毕竟林瑜还说了,他并不介意在每一次的大朝会之后添上练武这一项。除了武官,大概没人会打心底里的赞同这一点。 可能还有如今的白宰相,众人回想起换了一身劲装,拿着剑兴致勃勃地和林瑜斗了个不亦乐乎的这个明显常在校场上来往的宰相——自然是常来往的,没看见身上的衣裳都是特别合身的么? 一老一少身上还带着新鲜水汽的君臣从外面回到内殿的书房之中,见过了那些臣公的狼狈之态心中火气稍歇的林瑜撑着脸若有所思:“以后大朝会都来这一次也不错。”这不是后世都有运动会么,他就来一个武斗会,等哪天文官中能有一个斗得过武官的时候,相比这个国家也会大不一样。 白安笑得不怀好意道:“皇上英明,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体魄想必也不太好。没有也一个好体格,怎么给皇上效忠。”他当上了文官,还是文官之首,可并不代表着连一把剑都提不起来。事实上,早年他走南闯北的时候,大多也就随身带一把剑而已。伪朝的治理之下,可不是什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真正太平盛世,他手中剑沾上的血还是不少的。 轻松过后,重新转向正题,倭国的事情其实不需要林瑜再多操心,那是管云飞的活,在林瑜过目之前,白安还会再过一遍,有什么不妥的当时就改了。至于差点让朝臣打起来的什么待遇之类的问题还真是小节。说实在的,就算林瑜将人往牢狱里一关,朝臣们照样拿他没办法。 只不过,鉴于这时候倭国王室那可怜的身体素质,看在他们值钱的份上,林瑜才放弃而来这个想法。万一死了一个,那将士们的一番辛苦岂不就是浪费了? 据暂时驻扎在倭国的杨成栋来报,倭国这时候正在紧锣密鼓的预备着前来觐见的事宜,王室一家子的到来也就百姓们看个热闹新鲜罢了,这些人只怕连林瑜的面都见不到,一切还要等使臣来后,签订合约才见分晓。 倒是杨成栋奏章中提到的关于这个国家想要效仿古人,派遣遣汉使的事情,提醒了林瑜一件事。就像是遣汉使一般,他还愿意接受和汉朝存在着宗属关系国家的王子王孙前来,进皇家学院学习。现在这样的孩子不多,但是等分封令一下,数十年一过,皇家学院可能就需要扩建了。 这些人也不是质子,甚至这些孩子在长大之后,朝廷会将这些人送回国中,并助他们夺得更高的位置。如此一代又一代,汉朝宗主国的印象就会润物细无声地渗透到周边的所有国家之中。 如今可以确定的属国就有朝鲜,想必知道皇家学院以后皇帝的子孙都会进去学习的他们会迫不及待地将人给送过来。而倭国这一边就麻烦一些,理论上来说,他是愿意的,但是这不能是从他口中说出来,而必须是战败国自己争取来。 不过,这也不急。毕竟到时候倭国的使臣不会在京城只呆上一两天,这其中有的是机会让他们了解到一些比较重要的‘小道消息’。 在此之前,倒是刚颁布的征召令比较重要。所谓征召令其实就是移民,只不过和以后的封国不一样的是,这些农户依旧还是汉民,算是在中央的治下,以后会有乡官、知县、知府等一级级的官员从中央派过来。林瑜也有考虑过封国属地民众的国籍问题,结论是,自然还是汉朝国民。 其实没有什么需要过多考虑的,毕竟无论未来的发展如何,中央永远是国民的后盾。 只有这一点,亘古不变。 第113章 朝廷的征召令都出来了,这个在林瑜印象中原本叫做澳洲的大陆自然有了一份新的名字, 名唤蓬莱, 取蓬莱仙境之意。相对于朝臣们取的那些绕口的不行的字眼,这个名字更广为所知, 对移民的宣传也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第一次的征召令针对的是那些无地的农户, 江南的地方工厂将将兴起, 吸纳的也只有江南一地的人, 中原腹心一代还有着大量的佃户。这些佃户就像被王奇带走的那一批一样, 承受着地主沉重的剥削, 甚至这样的情况在山东文教之地更加严重。 新朝建立以来,已经废除了各种不一样的匠、农等户籍,取而代之的是统一的汉朝国民户籍。在户籍更换的同时, 根据汉律也废除了原本官府所承认的良贱之分,不再承认蓄奴的合法性。 也就是说, 再也没有了死契没有了家生子这些东西。如果需要仆役,可以签活契, 但是这些人依旧是法律所承认的良民,再也不能非打即骂, 如果有人告状的,主人家也是要吃官司的。 但是,这样的律令在颁布下去的时候, 自然会引来大户人家的不满, 乃至于抵抗。明着抗法是不敢的,但是那些大小丫头婆子一直在宅院里头生活, 能接触得到多少外界的消息。就算有官府有请那些说书人专门给百姓讲解刑律,为此还编了很多的小段子,但是汉律那么大,就算只是挑着和百姓们息息相关的律法讲解,那么人正好听到关于户籍那一段的可能性有多少。 所以,就像是历朝历代一般,出现了隐户这个东西。不过不同于前朝,本朝的隐户非是为了逃避税收,而是那些大户人家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财产’。 自然这样的隐瞒终究是没有用的,他们的庄子终究要有人去种吧?庄地所属的乡官难道都是瞎子不成?因此针对中原腹地的一场清查户籍人口的运动随着征召令一起展开。 户籍清查已经有过一次,一般识相的人家都不敢有所隐瞒。而像孔家那样的大地主仗着是地头蛇不知道隐下;额多少的人口。所以这一次那些被查出有隐户的人家,可不仅仅是担上一个隐瞒不报,还得加上之之前一次清查中欺瞒朝廷的罪名。 后一项的罪名甚至都不需要去收集,前面一次清查的时候,那些人为了打发官府,随随便便写下的寥寥数人仆役名单下签下的大名就是现成的罪证。 孔峄成盯着上头自己几个月前亲手签下的大名,恨不吐突出一口心头血。这便是抵赖都无从抵赖起啊,拿着这张签字单子的还是那个笑眯眯的小吏。对了,本朝没有小吏了,全都由科举中考中的人来担任各级的职位。这些人虽然赶着吏员的低贱活计,却享受着和官员一般的优厚待遇,只是随着职位的高低有所递减而已。而且,这些人和官员之前是没有绝对的壁垒的。 不像是前朝,官就是官、吏就是吏。在本朝已经没有了官吏之分,自然不会再出现世袭的衙役吏员这样的堪称地方毒蛇的东西。像孔峄成面前的专管着人口普查这样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员、不、甚至不能算是官员,只能算是一个基层办事人员,但是这样的人偏偏就有机会一层层的爬上去。 真是斯文扫地!孔峄成在心中狠狠的想着,但是他却不能说出口。分支的孔吴员已经折进去了,还不知道那个家伙有没有将一家子全都供出来。这些天孔家的嫡支一个个都待在屋内战战兢兢的等着,孔峄成自己就已经连续做了好几晚被抓进牢狱中一生不得解脱的噩梦。 几百年的刑期啊,就算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心中若是真的一点惶恐都没有,那么又何必夜夜难眠。 “还请孔爵爷跟小的们走一趟吧!”来人依旧笑眯眯的,只是嘴里说出来的话讽刺异常。爵爷,什么爵爷?满山东,不,整个国家还有谁不知道衍圣公的爵位彻底的断在了这一代。 孔峄成的脸色铁青,在看到边上徐家同样被压出来的中年男子的时候更是目露惊恐。难怪一开始的时候人口普查上户籍这般随意就将他们给放过了,哪怕他们睁着眼睛说瞎话,站在偌大的宅院面前说家里只有一个积年的老仆也是如此。原来根本就不是他们嘲笑的那般无能,而是后手在这里等着他们呢! 当然也不是没有在当地大户的金钱攻势下倒戈的乡官县官,但是正如律令所规定的,这样的情况一律按照贪污处理,毫无转圜的余地。 证据齐全,他知道已经完全没有抵抗的意义了,但是一开口,他还是忍不住说道:“这位大人稍等,且容在下回去交代一下事务。”他心中依旧还保存着微弱的想要挣扎一下的希望。 却听那人笑道:“爵爷何必这般恐慌,不过是去衙门交代一下事实而已,没有人能吃了你。”他顿了一顿,道,“新朝可是不兴大刑逼供的,这么多人,全拉去做劳役也不现实,爵爷放宽心才是。” 这些人都已经是砧板上的肉,林瑜又何必一刀全切了,身娇肉贵的让他们做劳役一不小心死了几个,剩下的罪名还要不要追究了。干脆一点点的来割肉,让他们用罚金来抵偿劳役之刑,后面且还有事等着他们呢! 其中,孔家是不包括在内的。 那人话是这么说,却也知道这孔家的家主进去了之后,算是彻底出不来了,不过拿话稳着他罢了。关于孔氏家族罪证的收集调查一直在进行当中,而且已经有了比较快的进展,当然这些就不需要眼前人知道了。 不得不说,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孔峄成放心了一些。在他看到衙门内外有着好些个熟人往外走的时候,按理来说他本应该心虚的,毕竟分支的孔吴员可是现在都还没有被放出来。但是,这时候看见这些熟人走出来,尽管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孔峄成心中反而送了一口气。 大概,也就是罚金吧!孔家累积了千年的财富,对这点小小的损失还不至于放在心上。 一个小小的孔家不足虑,再一次丈量可耕种的土地的过程,就是对原本占据着大量土地资源的地主的打击。这一次的过程中,还有林如海派下的户部官员随行,漏了多少的税全都是要补上来的。 在此就不得不说一下汉律中关于农税部分的规定,原则上来说,汉律对于农税是秉持着减少的基本政策的。但是这样的减少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缴税之人乃是自耕农。 像孔家这样土地快要占据了整个曲阜一大半的大地主,他们的缴税比例是随着田亩数量的上升而上升的。很多宗族为了避税,只好将大量的田产分给地下的族人。但是,族人分得了财产,一开始还好,随着乡官下乡,对乡间事务的执行力度变大,时间长了他们自然发现所谓的宗族的压制力越来越低。到时候,这些已经归在他们名下的田产还能不能拿得出去就两说了。 真正统治了国中数千年的宗族势力至此一朝烟消云散。 不仅仅如此,那些使用着仆役的大户人家还是要给为他们服务的仆役缴纳丁口税的,这也是孔家想要隐户的一大原因之一。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使奴唤婢,家生子又生家生子,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上千的人,虽然丁口税很少,甚至于没成年的孩子都不要缴税,但是每年都交一次,岂不是在他们身上挖肉?新朝的那一个又一个的政策,刀刀都是砍在他们的身上,这些人能不反弹么? 无论如何,他们试过了反抗,但是事实证明没有什么用处就被抓了起来,一些人身上不是很干净的,还被挖出了别的罪证,数罪并罚,一时间是陷在牢狱出不来到了,更别说什么读书人的尊严。 孔峄成在被关进监管室,和其他的地痞流|氓在一起的时候,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在新朝建立的时候,他们这样的儒生的辉煌早就跟随着旧朝一并消失了。这让他在后面的日子里不止一次的懊悔,当初靖朝朝廷请捐财物的时候,他怎么就一点都不愿意拿出来呢?就算他心中清楚,就算他倾家荡产,也抵挡不住林瑜的大军,但是不妨碍他在服劳役的时候幻想一下。 旧式的老地主逐渐走向了他们的陌路,而在松江府那边的大型港口上,里里外外的人却迎来了他们充满生机的未来。 “这里的繁华超乎了我的想象。”一个浅棕色的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的男子看着眼前的景象,感叹道,“虽然比不上广东那边,但是却比泰晤士的港口更加的繁华。”原本在他的印象之中,除了西班牙的几个深港,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城市能比得上英国的了。 “尊敬的伯恩男爵,这个城市才兴起了不到一年。”随性的向导是一个广东那边的英国商人,他很乐意为自己国家的尊贵先生服务,“这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可惜您没能早点来,否则就能赶上了大帝登基的盛大典礼了。”他咂咂嘴,遗憾地厉害。他仅仅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茶商,自然没有这个资格给邀请去参观大典。但是,西人的圈子说小也小。他的几个好友有幸去了一趟京城,就算没有使臣的身份,也在百姓群中混了一个热闹。 “才一年!”那个伯恩男爵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眼神终于认真起来,国王陛下接到来自于东印度公司理事的信件,才知道在东方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根据信中所说,这个国度的主宰者才刚刚赶走了来自北方的鞑靼人,恢复了原本更加开明和自由的统治。重要的是,现在的这一位皇帝重视贸易,欢迎更多的国家前来。满口的夸赞之语,然后在信末小心翼翼地暗示了一句是不是派遣一个正式的使臣。 这一位理事还是很成功的,比如他的信件引起了国王的注意。或者应该说,太成功了,以至于国王觉得让一个商人担任使臣的职位,是对那样一个强大国家的不尊重。 “那边是什么地方?”伯恩男爵指着一片一连串一模一样的屋子问道,那片房舍看上去没有这个国家所固有的那种风|情,倒是有点一板一眼的味道。 引路的向导安格斯就笑道:“其他国家的人登陆之后,都要在那里带上一段时间,以防从其他的陆地上带来新的疾病。”其实就是一片扩大了的隔离带,只不过比起林瑜在兴化时候的拮据,现在的他自然有着足够的资本去推行他认为正确的政策。 “我也要住在那里吗?”伯恩男爵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觉得这是对自己身份的侮辱。 “您当然不必和那些水手一起住。”安格斯显然已经很了解这些内容,道,“若是愿意多付出一些银币,就能住进最好的屋子,会有端庄的侍女、美味的餐点。”说到这里,他小心地看了一眼看上去脸色好转一些了的男爵先生,郑重地道,“但是,在这里有一些禁|忌需要注意。 首先,这些美丽的侍女是不能碰的,她们来自于政府的雇佣,是自由人。这个国家的皇帝很注意保护他的国民,这是绝对不可以碰触的禁|区。”他连用了三个表示禁止的词语,这是因为他也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那个浪荡惯了的水手调|戏街道上行走地女子,结果被官府抓走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国家的贵族是个什么样的德行,是以很是郑重地警告:“在这个国家有一句话叫做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他们非常讲究法律,拥有着世界上最为齐全的法典。并且,他们尊重法律的精神从两千多年前就开始了。”这句话显然有些夸张的成分,但是也并不能全都算错。对一个歪果仁来说,理解儒家和法家之间的纷争也实在太为难人了,能了解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 因为这个一直很是谦恭的商人一反常态的郑重口气而感到丝丝不约的伯恩男爵有些难以置信,道:“竟然严苛到这个地步吗?我可是一个男爵!” 谁管你是什么爵位呢,就算本国那些拥有爵位的大人若是被抓到还不是一样遵守法律,安格斯在心中腹诽了两句,然后告诫这个试图不信邪的男爵大人道:“事实上,在这个国家您是不是男爵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影响,您手中的使臣任命书才是您在这里的身份。” 就在这时,他们乘坐的船只靠岸,安格斯只好停下介绍,和上前来的海关官员交涉。不仅仅是因为伯恩男爵的使臣,以后要去面见皇帝陛下,需要经过层层的检验,另一方面,他们的船上也带上了不少的货物,以及英国国王送给汉朝皇帝陛下的礼物,这些都需要经过海关的检验。 但凡这些商货没有海关给出的通行证明,除非有门路,这边任何的一家商铺都不会接手这些走私货。还有一个绝对的禁令,就是所有来自外洋的罂|粟以及其制品一律不得进入国中一星半点,就算是以医药之名也不行。但凡触犯这一点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扔出去劳改,这辈子别想着出来了。 海关严格的检查过这些箱子,发下没有任何的违禁之物之后,这才从手中的册子上写了些什么,盖上印章之后交给他们。和别的商人不一样,那些声明了来自于另一个国家过往的礼物箱子上,他们俯下身贴上了一对长长的封条。 伯恩男爵新奇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安格斯回转才问道:“他们刚才说什么。” 安格斯笑着说道:“他们在欢迎男爵来到汉朝。”这只是海关官员惯例之语,不过伯恩男爵看起来很是满意。安格斯却在心中抱怨,国王陛下怎么就派来了这样一个根本不懂汉话的使臣呢!到时候在大帝面前出丑那可是真的太尴尬啦! 将货物寄存好,另有一个穿着不一样服侍的办事人员特地来引着他们向着刚才看见的那一片房舍走去。果然就像是安格斯之前说的那样,他们被领到了一件最好的屋子之前,里面的家具俱全,上面还有着美丽的雕花。 令伯恩男爵惊讶的是,在他没有呼唤服侍之人的情况之下,就有几个健壮的汉子抬着一个大木桶还有好几桶的热水过来,放在房屋中屏风的后面,完全没有安格斯口中美丽侍女的影子。 安格斯是知道的,他匆匆地从自己的屋子之中走过来。原本不同的屋子之间是不允许随便走动的,但是安格斯这样在汉朝建立起来之前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的人是不需要隔离的,这一次完全是陪着伯恩男爵走一遭罢了。 见伯恩男爵一脸茫然地站在屋子里面,屏风后面是一木桶热气腾腾的水,便道:“这就是我要和您说的第二点了,在这个国家,不沐浴净身是不能面见皇帝的。”这时候的西欧诸国还因为沐浴容易得感冒伤寒而视其为不祥,事实上安格斯也是在这里待得足够久之后才知道,不母语身上堆积了太多的污垢,这才是容易致病的根源。在这里,就算是没有什么财力的平民百姓也会想办法每天清理自己,像他们那样一辈子都不洗几次澡在这个国度是难以想象的。 老实说已经习惯了在汉朝的生活,接触的都是商人这一群虽然地位不是很高但是足够有钱的群体,安格斯自己也已经习惯了清洁自己,甚至每天不泡一泡都不舒服。 在船上的时候,他可是很艰难的才重新习惯了那一股刺鼻的香水味,这让他瞬间有种难以面对返程的路的感觉。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我真该在这里定居,安格斯在心中想着。 很是详细的解释了一番沐浴的好处,但是安格斯还是看得出来,最终起作用的还是那一句不洁净不能面见皇帝陛下。不过,最终他还是会习惯的,安格斯习以为常的心想,他刚开始来的时候可不就是那样么,据说,京城的那些虔诚的传教士也习惯了日日沐浴的生活,也没见上帝降下多少惩罚来。 他放心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果然,没有多久,伯恩就开始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真正验证了那一句由俭入奢易,而这还只是海关的一个小小的隔离区,连招待所都算不上。 按照规定,他们需要在这个隔离带呆足整整二十天,才能再向着内陆的方向行去。如今已经是第十天了,按照这里的说法,正好一旬日。 这里并不缺乏娱乐活动,安格斯就很乐意看看这里提供的京城日报、海关日报这些报纸。京城日报上面往往有着国家新颁布的政令,而海关小报上面就更加杂一点。因为面向的是码头上的那些汉子还有国外的人,上面的遣词造句更加平易近人一些,也就是更加的接地气一些。安格斯无论哪种都接受良好,看得津津有味的。 可怜伯恩男爵因为不会汉话只好眼巴巴地等着安格斯看完了在给他讲,这段日子他已经开始在安格斯的指导之下进行汉语的学习。他原本是想在当地请一位真正有学问的人教他,但是安格斯却告诉他,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因为在他眼中,汉语已经学习得非常的好的安格斯,在这些真正有学问的人眼中也是一个刚启蒙的孩童的水平,更别说他这样的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了。 而真的开始了汉语的学习之后,可怜的伯恩男爵脸都青了,实在是太难了! 这个史上第一任英国国王正式派遣去汉朝的使臣在痛苦的坚持了三年之后,带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回了英国。自那之后,这个他在汉朝唯一学会的技能一度成为了他在舞会上大出风头的工具。也就是在国王的儿子出生之后,他凭借着自己毫无口音的汉语成为了王子们的汉语教师。 没有口音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这样一门众所周知的世界上最难的语言,没有环境的熏陶想要做到这一点非常的艰难。是以,其他的宫廷教师哪怕他们的学问足以在汉语考试中获得顶尖的分数,但是口语这一项却让很多的教师最终望而却步,被关在宫廷的大门之外。 这时候的伯恩男爵拿着柔|软的毛巾,将湿漉漉的头发给擦干。这时候气候正值夏季,正午洗头邪气不侵。他自然不懂这个,不过安格斯告诉他,这是不会生病的意思。 这时候的伯恩男爵已经很习惯于洗澡带来的感觉了,就像是他在日记本中写的那样:“每一次沐浴都让我感觉宛若新生,这是我前二十年从来没有体会到的。” “有什么新闻吗?”他一看见安格斯捧着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就问道。他还不认识这些方方正正的汉子,只能问人。他心里盘算着,怎么把人给带去京城,他身边需要一个信得过的翻译,而这么长时间看来,安格斯无疑是这样的一个合适的人选。 安格斯放下手中的报纸,脸上惊叹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褪|去:“是的,是的。”他站起来原地转了两圈,然后发现这件事情和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又重新坐下来,但是他的语气依旧是震惊而敬佩的,“那是一个征召令,号召这个国家的民众前去一个名为蓬莱的新大陆拓荒。” “新大陆?”这可真是一个大消息,伯恩将自己头上柔暖地毛巾取下来,道,“你确定吗?” “当然了,我还不至于将这样的事情给看错。”安格斯站起来又坐下,道,“请原谅我的毛躁,只是这个消息实在是太惊人了。”亲眼目睹着这个国家越来越强大,就算是安格斯这样的一个外国人也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 说来,安格斯会有这样的感觉,也是因为他在这边生活的时间长了之后,不自觉的对这个国家在心理上产生了认同的缘故。他暂时还没有发现这一点,但是商人特有的精明让他很快在伯恩男爵面前最终收起了自己的兴奋。 “知道这一块大陆在哪边吗?”伯恩男爵若有所思地问道,这倒是一个好消息,无论这个消息对国王陛下有多少的价值,对他来说,就是出使这个国家的成绩之一了。 安格斯不动声色地摇摇头,道:“只知道在这个国家的南方,具体报纸上没有写。”这却是一句大实话,报纸上怎么都不会出现这样的详细的关乎于海路的消息。 伯恩看起来也不是很关心这样的内容,在这个帝国的南方岂不就是意味着对于出于西方的英国来说鞭长莫及,他干脆地不去在意这一方面,开口想问一些别的事情来,就听外面传来一阵热闹的人声。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这是有人来了。 在住进这个隔离带之后,安格斯才知道关于多花费一些,就能住上最好的房舍的消息虽然是正确的。但是对于手中持有正式身份的使臣来说,这里有着特别开辟出来给他们居住的地方,并不需要他们多付账。 是以,这段时间以来这边一直很清净,直到今天。 两人站起来,走到窗边看去。就看见一群穿着和汉朝人相似服饰但是身材矮小的男子,跟在之前带领过他们的办事人员的身后,向着他们这边走来。 “这些人也是汉朝人吗?”伯恩因为不会说汉话,并不知道这里是给各国使节居住的地方,安格斯觉得既然这里也就他们两个人,这事又不大重要,也就没有和伯恩说。 听了这句话,安格斯脸色一变道:“千万不能这么说。”他已经知道这些人是从哪个国家来的了,也知道这话叫人家听见可是要挨白眼的,谁知道那个办事人员是不是凑巧就会英语呢? 之前朝廷征伐倭国的时候,消息传得铺天盖地。倭国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国家更是被报社的编辑们扒得底儿掉。那段时间安格斯看热闹看得不亦乐乎,天天等着报纸过来,就指着这个娱乐身心。 报道虽然有些夸大之处,但是这时候的人比较淳朴,总体来讲还是比较实事求是的。至少,安格斯看了一会儿之后,就成功地将这些人和倭国联系了起来。 他忙将伯恩男爵拉到一边,给他科普了一下两个国家之间的渊源,然后道:“这是一个战败了的国家,怎么能和汉朝相提并论呢?” 伯恩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那些人的服饰这般相像,还有这样的渊源。”然后感叹道,“也就是说,这个国家才经历了一场对外战争吗?”他回想着自己一路的所见所闻,道,“一点都看不出来。” 在抵达汉朝的疆域之前,他先到了另一个据称是文明古国的地方,也就是刚成立了东印度公司的地方。这让他一度以为那便是东方国度会有的样子,知道他继续往东,一点点靠近真正的东方。 来到广州府进行短暂的停留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固有印象是一个多大的错误。 相对于脏乱、疟疾横行的印度,这个同样以古老著称的国度却宛如另一个文明的世界,尤其是在他亲身住了一段时间体会过了之后。 “这就是这国家的伟大之处。”安格斯感叹道,“将士们在外征战,但是在他们的身后,国民们却依旧过着这样的幸福生活,几乎没有被那庞大的军费给影响到。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国家才能做到这一点。” 伯恩再不情愿,也信服地点了点头,毕竟他已经亲身体会到了这一点。 若说征战真的一点都没有对国民产生影响那是不可能的,别的不说,那些牺牲了将士的家庭就收到了最大的影响。 但是,无论在哪一方面,林瑜已经尽力的弥补,并着力向着好的地方发展。军工产业的飞速发展带来的周边产业的发展不去提,从荒野之地一下子跃为大都市的北州就是一个现实的例子。而那些将士之家在林瑜的力所能及之下都给与了照顾,如今京城边上的孤儿院里更是收容了大量的孤儿,这些孩子以后都会直接进皇家学院,至少会有一个当兵的出路。 最可怜的是那些寡|妇,严格来说本朝支持寡|妇再嫁,这是写进律法之中的,更是废除了令人深恶痛绝的贞节牌坊。但是在乡官的制度还不够深入,或者这些乡官对乡民的威慑力还不够的时候,很是发生了几乎寡|妇幼儿被侵夺财产的例子。 军中的高待遇世人皆知,尤其是那些早期参军的兵士,好些都分到了田地。幼儿抱金于市,那些所谓的族人可不管什么那是拿命拼来的财产,只知道同族的接受这些财产天经地义,历来都是这么做的。好一点的,也就被分去了一些银钱,恶劣如逼迫寡|妇幼子交出田产,几欲将人给逼死。 幸好当地的乡官一直盯着那几家牺牲了同袍的家庭,即时将人给救了下来。这一桩案子不算大,但是性质足够恶劣,尤其还是发生在林瑜刚登上龙椅的时候,那个乡官乃是退役军人出身,也是个不管不顾的,还真被他给闹了起来,直接闹到了林瑜的跟前。 后来,那一族但凡参与了逼迫的,全都从重处罚,为首的几人直接以谋杀未遂罪判处死刑,其他人身上或多或少全都判处了劳役。因为担心这个寡|妇带着幼子留在原籍还要继续被乡民欺辱,他们可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只知道自己的亲眷因为她而倒了大霉被官府给抓了。 林瑜干脆针对这样的情况,特别准许她们搬去京城生活。还给她们都安排好了活计,保管生活无忧。 这些两个外国人自然看不到,但是汉朝在他们心目中强大的印象却是深深地烙印了下来。 而这时,已经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的倭国来使九十度鞠躬地恭敬地送走了领他们过来的办事人员,方道:“不愧是□□上国,区区一个码头就这般的繁荣。”他抚|摸着身边的器物,心中充满了艳羡和被委派了做国中第一个觐见大皇帝陛下的使臣的荣幸。 不过,等他见到管云飞,见到了那个修改后更加严谨也更严苛的条约后,大概就彻底笑不出来了。 第114章 就像林瑜预料的那样,对于纸币接受最快的群体无疑是商人这一块。会出现这样的感慨, 也是因为他看到了林如海提交上来的关于松江府那边的数据报告。 在建设皇家银行的同时, 并不仅仅只是在京城建了一个建筑物而已。若仅仅如此,对那些商人来说, 银行最主要的作用就缺少了一大块。 众所周知, 对于百姓来说, 一个银行最重要的基本能力在于吸储和放贷。而对这时候的商人来说还有一个重要左右, 就是同票号一般, 不必带着大量的银钱上路。 一开始对于国家的信用他们还是将信将疑的, 但是在见到无论哪一个银行都有着源源不断的金银铜币可以随时兑换的时候,在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的信任度好歹稍微提高了一些。 尤其银行还有一个优点是钱庄拍马也赶不上的,那就是储存进银行的银钱每一天都会产生新的钱, 尽管利率不高,但是总比反过来还要保管费的钱庄要好吧! 商人逐利,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处于保险的考虑,将银钱存进老字号的钱庄。但是总会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当其他人看见他真的从银行中取出了比原本更多的银钱的时候,那些商人也就渐渐地围上去试探使用。 直到现在, 出现在林瑜面前的这一个账目上,显示至少对商人来说,已经渐渐的开始习惯了银行。就算他们现在只是将纸币当做银票来用, 但是银票不也指代着钱币的功能么? 对那些商人来说, 同样是纸币,一直稳定经营的银行岂不是要比私人经营的钱庄要保险得多。毕竟他们也不止一次的看到, 银行的周围一直都有着荷枪实弹的军人护卫着,哪个宵小敢来打劫?唯一可虑的也不过是当皇帝的会不会来一手无赖之举,将银行的银钱全都吞了。 “这是不可能的。”一个脸上架着一架圆圆眼睛的年轻人搀扶着自己的祖父,在银行办了一笔小小的业务出来后,道,“这银行只要一直办下去,那就是一只生金蛋的母鸡,当今皇帝何等目光长远之人,又怎么会做出这般杀鸡取卵之事。” “正是如此。”那祖父叹了一句道,“看来就算是没有禁令,这钱庄早晚还是办不下去的,或早或晚而已。” 这祖孙两个正是国中一家有名的祖传钱庄兴泰阁的所有人,赵家祖孙。说祖传不是很确切,他们并非祖辈做钱庄,干起这一门的生意也不过是在那老人的上一辈而已,比起山西的那几家票号来说,资历还浅着。但是,山西的那几家在伪朝倒塌的时候就糟了不少的罪,毕竟那时候借贷给靖朝几百万的银子可都算是扔了,连个回响都没有不说,还要因此担心会不会遭到新朝的报复。为此,他们还不得不购买了大量了国债。 这别人买了国债还能指望战争结束之后,国家还钱,他们却连要都不敢要。债券一到手,就直接被烧成了灰烬,只盼望着皇帝看在这些银钱的份上吧! 事实证明,皇帝的确是没有来找到他们的罪,但是那样直接取缔了钱庄的做法,却是在他们的身上狠狠地又割了一刀。别的人不知道,他们这些做票号的人还不知道吗,钱庄是何等的暴利! 他们这些人手里拽着大量的现银,哪个没有涉及到放贷这一块。叫他们来说,这个当皇帝的也太不要脸了一些,居然公然做起了放利这样的事。 这是与民争利! 不过这时候可不会再有人给他们出头了,就算一开始银行推出这一项业务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抗议。但是,林瑜也将话说得明白,银行放出去的利率都是很低的,不会出现利滚利这样的情况,想必那些大户人家放出去动不动就一两分的利来说,实在是少得可怜。 对于需要救急的老百姓来说,他们选择银行总比去借高利贷要好。这时候的银行审批手续并不繁杂,基本上能保障抵押之物,贷款就能下来。借来了钱,也只要稍微辛苦个一段时间就能完全还清。 更何况,想要付出来存储的百姓的利钱,放贷作为银行的主营业务是不可能缺少的。 这一项的举措和故宋之时王安石的青苗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青苗法将是由官府作为主体将种子还有农具低息借给农户,因为作所周知的贪腐,这个本来很不错的法子最后付之于东流。 在新朝,借贷的主体变脸,所有的借贷利率都有着严格的规定。而且,每一天的存储利息以及借贷利率都会在大厅中的大黑板上写上,所有人一眼就能看见,堪称透明。因此,就算还是需要人去操作,借此剥削民众的成本却提高了很多,有脑子的一般都不会在银行这一方面动脑筋。 在山西的那几家的影响力萎顿下去的时候,兴泰阁的赵家人一度以为他们的机会来临了。毕竟作为一家年纪还不是很长的钱庄来说,兴泰阁的影响力经过几代兢兢业业的勤奋之下,迅速扩大到了大半个江南地区。 原本在战火来临的时候,他们还以为一家子的家业就此烟消云散了。没想到新朝皇帝很重视商贸往来,在攻陷一个地区的时候,他们这样的钱庄都是受到了军人的保护的,就为了防止出现抢劫的情况。毕竟一家钱庄里头会有着不少的金银,并不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当然,并不是只有兴泰阁收到保护,钱庄都是一样的,他们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但是,有些钱庄被查出有不法事的,那些主人家的下场可就不太好看了。不过就算是如此,新朝还是接管了那些钱庄,没有将里面的银钱据为己有。凡是能拿出票据来的,都能取回自己的银钱。 赵家人在看见那些战战兢兢地去取钱,满面笑容回来的人时,就知道新朝重商并不只是一句空话而已。至少,也可以肯定那时候还只是自称大将军的林瑜是一个一诺千金之人。 因着钱庄收到了保护,于是赵家人灵机一动,躲进了钱庄里头,顺带着也收到了庇佑。也因此,一家子老小都得以安全活命。是以,这一家子对于新朝的忠诚度还是很高的,就像是眼前的这个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的年轻人,他就参加了新朝的科举,并在数算一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分。 这在旧时因为读书天分不高而没有收到所少重视的子孙,原本是只当做家中产业的打理人来培养的。此事一出,立刻引起了数位长辈的重视。赵老爷子亲自将这个孙子带在身边,发现这个一向沉默的孙子并非愚钝,而是实在是有内秀,只不大爱说罢了。或许是因为他庶出的身份,是以也养成了少说的习惯。 赵老爷子虽然将他带在身边,其实也为难。若是在旧朝,自然以这个考上了科举的子孙为主,以后尽量扶持其当官,产业依旧是那几个嫡出的。日后官商互相照顾,赵家也就稳了。 但是,当今尤其忌讳这样的情况,一旦被发现,这个小孙子的官能不能做下去另说,小命都要不保!而且,现在还不一样一些,最大头的兴泰阁是开不下去了,他们家就得想办法去做别的生意。他是看好这个孙子的日后的,毕竟那几个嫡出的他知道,心肠还是好的,但委实有几分骄纵,本事也没几分。 “荣熙,你是个什么样的想法。”赵老爷子想听听这个小孙子是个什么样的打算,无论如何,他还是想从家族中捧起这个最有出息的。他年纪大了,但是还没有老糊涂。祖上的银钱都不过是锦上添花,要是想让一个家族延续下去,还是要靠着下一代。而他们赵家的下一代,看的就是这个小孙子了。老实说,他一向知道这个孙子在数字一道有灵窍,否则当初也不会想着让他打理家中的产业,只是却没有想到会这般有天赋,“你是想着继续考下去做官,还是专心打理生意。” 沉默了一下,赵荣熙推了推眼镜,道:“祖父,不瞒您说,皇家科研院已经来找过孙子,还给了孙子一份难度更加高的考卷。”想起那卷子上的题目,他嘴角翘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他是真心喜欢这些,而且那一张卷子的分数可以看得出来人也很震惊与满意,“官员和商人孙子哪一种都不想做,我想做一个研究员。”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皇家科研院的邀请函很快就会发过来,赵荣熙愉快地想。他曾经也以为自己的未来也就是在那日复一日的账本过下去,但是新朝的建立给了他一条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他在家族之中沉寂了那么多年,突然一鸣惊人,也是为了科举中那一行数算有天赋者可加入皇家科研院的字。他是真心喜欢数算,所以他明知道祖父对他的期待,但还是毅然决然的在那一张考卷上写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平。 平心而论,在家中的日子并不难过,甚至于比起他见到的其他庶子,他的日子已经是很好过的了。从来都没有短过他吃穿,家下的仆役们虽然有些见风使舵,但是也从不怠慢与他。太太是正室,对他的态度只是冷淡,却从来没有打压。当然,这其中他的姨娘早就已经去了的原因。 但是不得不说,更大的原因在于太太是个正派人。是以,兄长们尽管有些骄纵,但是却并没有被惯坏,也不曾欺负过他,只是客气而已。 这样的日子,在赵家那样的一个大族已经很难得了,只是他一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就算心里清楚也不大爱说,更不想说出来。 所以,在科举的高分之后,他其实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将这话说出来,皇家科研院来人的时候,他还在京中赶考,并没有和家中人说。这一次还是皇家银行的事情,长辈们不辞辛劳地赶来京城,他才吐口。 “研究员!”赵老爷子很震惊,怎么能不震惊呢?无论是从政还是从商,这两条路他都有对策,对家族来说都是一家好事,但是突然这个预计最有出息的孙子就要进那个大院子去了,以后非年非节的都不能回来,和官商两条路差得也太远了一点,“你确定了吗?” 赵荣熙就笑道:“在孙子考出满分的时候,这件事只怕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了。”这当然是一句假话,林瑜还没有到到限制人身自由的地步。如果他选择其他的道路,别人也不能强迫他进科研院。并是不自愿搞研究的人,就算再聪明进了将科研院又有什么用,还平添机密泄露的危险。但是在他和科研院来人说过自己的处境之后,来人就笑着这般教他。那熟练的口吻,想必也不是第一次这么教人。 皇家科研院的神秘早就也将传遍了整个四九城,百姓都知道,在皇家科研院边上一天到晚都有着军士巡逻,恨不能一个苍蝇都飞不进去。一般考上了科举那就是官身,就算在新朝这一点打了折扣,但是老百姓的固有观念是不会错的。 就算在林瑜的喻令中,但凡做了研究员,便是皇室都要给这样的人予尊重,但是老百姓不懂啊,他们只知道,进了科研院的人一去就不回头,若不是过年都不记得要回家。便是回家了,身边还会跟着两个别着枪的兵士,瞧着 就叫人怪害怕的,这和牢狱又有什么分别? 说起来,还真的挺冤枉的。做研究的人知道,一旦沉浸在一件事情中去了,把日子都给过忘了还真是非常常见的事情。春节作为最重要的节日,都放假了他们自然会知道。这也就是所谓的不到年节不回家的原因了,军士倒是真的,这些人每一个都是国家的财富,自然需要好好的保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而已。 真正研究院的家人知道,他们平时作为研究院的家属,收到的照顾也挺多的。不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这些人的名字都是在乡官县官尤其是地支处挂上号的,一般而言就是地痞流|氓都不敢找上这样的人家,太敏|感了。 不过,流言么,一传十十传百的,难免就有些失真,科研院就让百姓们有些敬而远之了。林瑜知道之后,也就随之去了,这时候,看热闹的百姓少一点,对军士们来说,就更方面他们保护科学院,以防他国的探子前来刺探机密。 想要扭转研究院的形象,等需要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报纸上的几个报道而已。现在,在新式教育还没有全面铺下去的时候,暂时还不急。 赵老爷子并不知道家中出了一个研究员意味着什么,他对于皇家科研院的印象也就那么一点传说中的内容了,离了解还远得很。说句真话,他是不甘心的。毕竟在他眼里,再怎么样,一个研究员怎么和官身和家族产业的扩大相比,只是在赵荣熙说出那一句话之后,他也无可奈何罢了。 这句话虽然失真,但配合着流言倒是真的好用。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想出来的促狭主意,也亏得林瑜不计较,否则换了一个朝廷,少不得一个‘怨望’的罪名。 赵老爷子叹了一声:“既然如此,也就罢了。”还能怎么办呢,人都给科研院给预定了,他们还能和朝廷抢人不成,也抢不过啊。而且,他年老,眼睛还不花。明摆着,他这个小孙子自己也是很乐意的。 赵荣熙不好意思地又推了推眼镜,道:“其实,家族里头也不是没办法。”他搀着祖父回到了他们住的院子里头,道,“这银行必定不会只有皇家银行一家的。” 他已经粗略的算了一算,按照如今商业发展的速度,单单一个皇家银行肯定不够用。而且,国家银行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下场,可见应该另有作用。 对于经济上的事情,他算是从小耳濡目染长大的,并没有一个成型的知识体系,但是他心中却是有数。他算数好,很多东西都能算出来。为此,他很是认同林瑜后来传出来的那句话:数据是不会骗人的。 “虽然不知道朝廷是怎么考虑的,但是有一点很肯定,银行绝对不会全都收归官府经营。”赵荣熙的智商很高,分析问题的水平往往一针见血,这也是赵老爷子万分可惜的原因。 “怎么说?”赵老爷子探身问道,这人以后进了研究院那是没办法了,还是趁现在,多听听他怎么想的,或许有新的出路。 “祖父忘记了,国家银行的确是官府的组建,可以看做是官府职能的延伸,但是皇家银行所推出的好些业务和国家银行是完全不一样的。”见赵老爷子还是有些不明白的样子,赵荣熙干脆明确地说道,“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大家都忘记了,至少在经济这一方面,皇帝陛下却是将皇家和国家彻底割开了。 皇家银行看起来和国家银行一样,实质上却是私人银行,和兴泰阁本质上没有多少的区别!” 这也是赵老爷子等商场上的老人曾经不明白的一个地方,既然都有了国家银行,为什么还非要多此一举的建什么皇家银行呢,不都是一家人吗?经赵荣熙这么一提醒,他终于恍然大悟。 “不过,你怎么知道皇帝陛下在经济上将皇家和国家分开了,就凭着这两个不一样的银行吗?”赵老爷子有些不敢相信,追问道,“你是不是在京城听到了什么消息?” 赵荣熙耿直地摇摇头,道:“不是小道消息,孙子知道是因为皇帝陛下将这些都已经写在了《汉律·宗室律》之中了,只要看过的都知道吧!” 赵老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的理所当然的孙子,见他看过来还很是茫然地和他对视,似乎没有发觉问题在哪里,终于收起自己惊讶的神情,心道,这孩子说自己并不适合做官或者商人,没准还真没说谎。做研究员也挺好的吧,他纠结地想。 人的确很聪明,这样放在明面上的东西,虽然说出来之后众人会焕然大悟:原来如此,道理很简单啊!但是没有这样的一个聪明人点出来,不注意的人却永远都不一定会发现。 但是,无论是做官还是做商人,都不是光聪明就行的。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需要情商。赵老爷子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一个词,但是不妨碍他以一辈子的经历发现这个自己怎么看怎么好的孙子的缺陷在哪里。 他还真是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自己这个小孙子的聪明劲,但是也第一次发觉他的确不适合走官商这两条路,他神色复杂地拍了拍赵荣熙的肩膀,道:“其实研究员也挺好的,至少,很受尊重。”连皇室都要给与尊重,更遑论一般的官员,还没有官场倾轧的风险,还真是不错的。 赵荣熙不知道为什么祖父突然就改了态度,不再显得那边的不情愿,但是这不妨碍他高兴。无论如何,祖父同意了,父亲也就不能说什么了。 赵家两祖孙不知道,科举考试中除了他再无满分之人是有原因的,那是林瑜特地在最后一个大题出了一道超纲的题目,就是为了找那些真正的天才。赵荣熙用来应付家人的那句话并不完全是错的,至少,在他解出那一道大题之后,他的卷子就出现在了林瑜的案几上。 这一道大题是没有答案的,或者说,阅卷官没有得到答案,以防出现作弊。别的地方也就罢了。若是给科研院招进一个鱼目混珠之人,那才是笑话呢! 可以说,赵荣熙这个满分是林瑜亲手给出的。皇家科研院去亲自上门谈话招人,那是常事,别的被招进来的人也是这般,但是在之前又做了一张卷子还真是只有他一个,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或者说,除了出卷子的林瑜以及前去招人的两个心腹,没有人知道这一点。 这个国家从来都不差天才,赵荣熙的名字却从未在历史的长河中出现过,林瑜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世界不同的缘故,还是他的才能被八股给埋没了,值得庆幸的是,现在还不算太晚。 像赵荣熙这样看出了林瑜用意的人不止一个,但是他们就是通过各种各样的人脉消息给堆积出来的了。但凡不愿意将自己的钱庄生意就此断在手中的商人纷纷动了起来。 “可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啊!”林瑜带着林如海坐在醉仙楼隐秘的包厢之中,听着外头商人的商议,对身边的林如海道,“堂叔觉得如何?” “若非听到他们的谋划,实在是难以想象。”隔壁的包间里头不过是一些商人而已,别说是王室宗亲了,就是一般的读书人谁又能想象得到千百年来一直处于社会底层的商人们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这样的力量呢?听听吧,这些人念叨地都是一些什么人的名字,俨然囊括了大半个朝堂,就连有个皇后孙女儿的常柯敏也出现在了他们的口中。 常柯敏自然不会去理会这些人,但是说句实在话,既然这些人能这么说,至少是有门路搭上去。这已经足以表明某些问题了。 “只要人的欲|望在一天,贪腐就只能遏制而不能根治。”林瑜倒是看得很开,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只有利没有弊的事务,相比于贪腐来说,商业对整个国家的贡献也是真实的,“依法治国,以德育人也就罢了。” 林如海顿了一下,犹豫道:“这儒家,真的就一点都不堪造就了么?”别人不敢说的话,他在私下里还是敢问问的。他也是受着儒家的教化长大的,很难说一点好感都没有。只是,如今他贵为亲王,又是皇家惟一的宗室,自然要以林瑜为马首是瞻。 “如今的儒家肯定不行。”林瑜斩钉截铁道,“堂叔也是度过经义,你觉得那些经义对治理国家真的有多少的用处?”他是不否认儒家教化之功,但是教化和治理国家是两回事情。数百年一轮回的王朝更替已经证明了儒家这一套行不通。 林如海沉默了一下,有时候他仍旧有些转不过弯来,毕竟还是日日办公,还是上朝,恍惚间他还以为i自己依旧是原本那个任着巡盐御史都需要战战兢兢的人。但是,旋即身上的朝服提醒他,一切都不一样了。改朝换代了,皇帝不一样了,他也变成了货真价实的世袭亲王。 按照林瑜的想法,还在学院读书的林琨以后最好能够出去博一块封地,封王建制,而自己的爵位以后就交给黛玉。初听到这样的打算,林如海得承认自己有些难以想象。 “当然,如果你们愿意的话,黛玉以后做一个女国王也是好的。”林瑜那时候这么对怔楞的林如海道,才将这个堂叔的魂给拉了回来,猛摇头。封国建制自然好,但是这一走不知道要多少年。私心来讲,他也舍不得黛玉一个姑娘出去吃苦。 看着面若冠玉的林瑜,林如海心中敞亮了一些,无论他以前学的是什么,现在的他就是这个汉朝的皇族宗室,自然要紧紧跟着当今皇帝的步伐。他轻松了一点,像是林瑜写在汉律最前面的话,问道:“那是以法家为主?”只是这样的话,也不知道如今天下还找得出几个正宗的法家弟子。 林瑜摇摇头,道:“我不愿意用任何一种学科治国,这样有失偏颇。”外间的商人已经离开,利于难得能出宫一次,也就没有急着回去,现在整个醉仙楼已经明处暗处站满了他的护卫,林瑜也好说说自己的想法,“遥想秦时何等的威严,但是二世而亡,至少说明了法不可过于严苛。”儒家就更不用说了,因为太过于追求人性之善,认为人人都可以经过教化向善,没有人比来自于后世林瑜更明白,不过是一个美好的空想而已。 就在前一段时间因为征召令而在山东闹出的隐户之案,那些面上一个个德行无双的正人君子,私下里却都是以人为畜,定下的佃租高得吓人,逼得那些佃户不得不再向他们借高利贷,乃至于最后卖身,给他们常年做苦力,甚至于没有一件好衣。 这件事一爆出来,不像是原本还仅仅在一个地方流传,京城日报可是为他们的坐了一会免费的宣传。这些人表里不一的伪善行径叫全国人都看了个明明白白。 “是以国无法不明,无商不荣,无器不盛,无武不强,无德不立。”林瑜的意思很明白,“治国由专人去做,研究学问的么,就让他们专心研究学问好了。” 不能让法家只捧着律法,去丈量全国上下所有人是否循规蹈矩;不能让儒家捧着经义,天天大喷口水空谈治国;不能像墨家那样考虑着怎么均天下之财富,不能让兵家拿着刀剑威逼,更不能任由商人一味的逐利。 林瑜到底想要一个怎么样的儒家,当今好些儒学大家不得不抛弃了自己研究了大半辈子的学问,重新开始埋首经义,他们也渐渐向京城的方向汇聚,只希望能够获得一星半点的消息,不至于真的让儒家消失于他们这一代。不得不说,林瑜对他们这样传承的精神还是认可的,还遣人专门拨了一个院子让他们居住生活。这让这些儒学大家感激涕零,皇帝还没有彻底放弃儒家! 但是,也仅止于此了。在他们没有拿出像样的成果之前,林瑜是不会让他们靠近皇家学院一步的。 几个商人的事情不过是适逢其会,正巧被出来走走的林瑜两人给装上了,他们谈论的内容和赵家祖孙一般,都是为了银行。钱庄不能开了,生意中的大头活生生被挖掉,他们怎么能不肉痛。这些手中有钱庄的商户只好联合起来,群策群力,想一个对策出来。 之前银行开始准备的时候,他们已经收到了消息,也曾经想过办法试图阻止。但是,事实证明林瑜打定了的主意是不可能改变的,他们的联合宛如螳臂当车一般可笑。 现在他们再一次联合在一起,倒不是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事实上太平年间敢公然和官府做对的还是少的,近百年来也就出了林瑜这么一个罢了。 这些商人可没有林瑜的胆子,更何况朝堂上已经有了一些允许他们开办银行的风声。既然有路可走,自然不会去走一条死路。 只是现在商户怎么开银行,需要哪些条件一切都还不是很明了,这些商人才会聚集起来,试图通过朝堂上的人弄清楚,以后也好做也应对罢了。 自从本朝建立以来那些滚而落的人头也让他们知道了什么叫做分寸,太过明目张胆的东西他们是不敢送的。现在也就按照这些官员的脾性寻摸一些他们的爱物罢了,都是一些不太好定价的东西。说贵也贵要说便宜,原料还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还真是难为他们了。”林瑜笑着摇了摇头,道,“什么都挡不了他们想要送礼的心。” 边上的黄仲看了看林瑜还算不错的心情,上前道:“是不是请兄弟们去盯着?”要真说起来,这些小东西还真不能算什么大不了的,也不一定超过千两,但是谁让他们正好撞到林瑜的面前呢? “算了,把证据留下来就好。”水至清则无鱼,那些消息本来也是他授意流出去的,这次也就不必多计较了,只是证据还是要保存好的,以防哪天有用呢! 回到宫中的时候,林瑜就接到了海关那边的奏章。一般这样的消息是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既然现在出现了,就说明白安觉得他需要看一看。 “英国的使臣和倭国的使臣都到了?”还在正巧都选择了从新建的松江府码头登陆,林瑜看了看海关官员奏章上的内容,想都不想批了一个‘照章处理’后,就令人放上了送去鸿胪寺的一叠之中。 至于什么英国国王的亲笔信,还是来了再说吧。林瑜不甚在意,倒是这样的一个消息的出现,让他想起了正在组建中的未来前往欧洲的使团,也不知道现在的进度如何。 第115章 从松江府出发,前往京城已经有了专门的海运航路以及轮船, 这是速度最快的一条线。当然, 如果你想沿途欣赏一下这个古老的国家的风光的话,最好还是选择京杭大运河。 原本的京杭运河上面的漕运承担着整个国家南北运输的重要作用, 但是在更加快捷也更加灵活的海运航路开辟之后, 这一条运河渐渐不再做这样的用处。而辰龙也带着从水手转变成海员的手下, 由江河入海, 从翻江龙正式升级成为了过海龙。 原本在林瑜下令停下漕运的时候, 就给那些漕运上的汉子想过出路。海运本就是日后交通发展的一个大头, 林瑜成立了海运公司,交给辰龙打理。原本跟随着他的心腹还有好些的汉子继续过起了水上的日子,现在让这些人回岸上种地的安分日子, 他们也已经不大习惯了。正好,皇上依旧需要他们, 海上的补贴比以前在漕运上还要好。而且,不比那时候, 他们名义上都是伪朝漕运总督的治下,干的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活。现在的他们能够正大光明地说一句, 都是正经为皇帝陛下效命,也不用朝不保夕,福利还高得很。 “都是皇帝陛下的恩德, 否则, 咱们这样的汉子哪里有这样的好日子过。”这话是发自内心的,毕竟自古以来哪有见到以卖苦力为生的人有一个好下场的, 年轻的时候就攒不下什么钱来,更别说年纪大了之后,做不动活了,还不是死路一条。说话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瞧着五大三粗的样子,却是一个识字人,“不仅给咱们高薪水,还给认字,以后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公司里头还给发薪水,哪个朝代能有这样的好事?” 他自己就是个知道好歹的,在别的人只知道拿着薪水去花花的时候,每堂课都不落的凑上去听。要说他还真不是什么多聪明的人,现在也就是能读懂报纸的程度。但是,教书的先生也说了,他这个年纪,能学到这样的程度已经很不错了。后来,还特地交了一点的钱,报了个夜班,学会了数算,如今也不用再扛包了。每天只要抱着个文件夹,看好了货就行。 自然,他本来也就是航运的老手,就算是从内河换做海运,也就是学一学的事情。现在的日子好啊,以前的话人家有一两手,还不是要珍藏密敛起来的。现在公司的十几艘大船上有好些退下来的水师水手,他们也是经过皇帝的各种各样的夜班、培训的。自然对将自己的本事交出去不再排斥。就算他们不交,人家也有办法从别的地方学到,还不如做一个人情呢! 是以像中年男子这样的认得几个字能当一个小管事在海运之上说少不少,但是说多也还真的不多。中年男子还琢磨着,将夜班中小学的课程全都学完了,就去考一张证出来,以后就能接着学中学的内容,等退休之前能再往上升一级,这也算是他小小的野心了。 “咱们这样是不错的,不过那些个往外跑的,那薪水。”接话的人是这一条船上的副手,他砸了砸嘴,伸出一只手来示意道,“是这个数!这要是找到了好东西,还要赏金,可真正是名利双收。” “人家那是搏命来的。”中年男子可不羡慕,他现在拖家带口有儿有女的,小日子过得不要太舒畅,何必羡慕那些出去闯荡的兄弟,“你要真羡慕,趁着这一次的征召令还没有更改,报名去呗!” 他们这些走南闯北的,又是在皇帝陛下的公式里头做活,知道的消息可比那些小老百姓灵通多了。中年男子的额意思很明白,这第一次的征召令上面的福利是最大的,特别是对他们这样有着一技之长的人来说。但是过一段时间,第二次征召令发布,上面的福利肯定会削减,以后一次不如一次都是有可能的。 “嗨,我可算了。”那副手就笑了,他们兄弟间互相拌嘴惯了的,也不觉得什么冒不冒犯的,道,“这不是拖家带口的么,孩子还小,走不了啦!” 两人就笑了,那中年男子就看了看手中的文件夹,数了数上船的货物数量,对其了之后道:“货都齐活了。”说着在文件夹的下方签了一个名字,顺手就扯下那一页的纸交给身边的副手——本来也要他来确认的,副手确认之后,再交由船长最终签字。 下一页的纸上是一行行的名字,上面按舱位的不一样一一排列下去,打头的就是带着官衔的名字。本朝厚待官员,俸禄给得高的同时,像这样因公出差是可以报销的。当然,不同官品的人能够报销的额度也不一样。但是这些不差钱的官员们往往都会挑选最好的舱位,也就自己再贴补一点,要的便是清净。 “哟呵,原来上了咱们的船啊!”中年男子眼睛往下一溜,对着身边的副手道,“好小子,瞒得可真紧。” 那副手走过去一看,就笑了,道:“别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两拨人给撞在一道了。”这样涉及到官面乃至于国家的事,海关上一般直接找的船长,算是机密。他知道英国来的使臣上了这一艘船,还是因为他一向和海关上的人熟得很。这些英国人的事情也算不得什么敏|感的事情,他的朋友才透漏给了他听。但是,他也不知道居然还有倭国的来使,都在这船上了。 “听说船长的面子大,上头的人一向看重,果然不一般啊!”那副手啧啧道,这样两国的来使全都上了他们的船,可不是不一般么?想必要不是腿上收了伤,这时候在军中不知道已经升到什么级别了。 那中年男子将手中的文件夹收起来,毕竟还没到客人上船的时候,很不必大声宣扬。这里头的事情但凡是看过报纸的都知道,倭国那是投降来了,这万一要有不认输的倭国人跑来刺杀那些使臣可怎么说?还是安安全全地将人送去天津港最好。 要说这两个在这个世界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国家使臣怎么就凑一块去了,只能说是海关官员的安排。在伯恩男爵眼中很是体贴礼貌的这些人毕竟都是官身,在他们眼里,给这些使臣安排好隔离期间的住宿和之后的交通那只是他们的职责之一,但是这些使臣有什么别的要求的话,只有一句话:恕不接待。 好在伯恩男举他也不知道,否则没有什么时间限制的他完全可以转去杭州,在领略过一番杭州的美丽之后,再通过京杭大运河前往京城。这时候的京杭大运河虽然不在走漕运了,但是就这么浪费了也不符合林瑜的治国理念。是以,运河之上就出现了一家专门做运河旅游的产业。 京杭大运河主脉支脉流经那么多的知名城市,正是一个慢慢走,领略国家大好风光的好法子。自这个旅游业推出之后,就收到了大量文人士子的欢迎。 别看这些人明面上很是不屑皇家的样子,但是对于运河上冠上了皇家之名的轮渡很是趋之若鹜。有这样的一个会赚钱的祖先,后世的皇家人要能过不好,那才是出鬼。 伯恩男爵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安格斯知道啊。不过他看这一无所知还在感慨这个国家的官员的效率和礼仪的伯恩,非常知趣的闭上了嘴。 这要是真的足够尊重他这个使臣的话,肯定会提前说一下了。就算走京杭大运河需要他们自己花费,但是刚将自己手中从英国以及印度带来的货物出了出去的伯恩男爵可不差钱。 再此不得不提的一件事情就是凡是林瑜名下的生意都是接受纸币的,甚至如果花费大的话还会有一些的优惠。算是身体力行的推动纸币的发行,像是常家这样大族手中也有着不小生意的,作为国丈一家子跟随着林瑜的身后算是天经地义。 别的不去说,一个官营的盐还有皇家和常家的生意糖,便是两处能销掉不少纸币的地方。这糖类的生意中还有一个王家,不过现在王家也就剩下王子腾一个人了,就算以前一直以王子腾为靠山的王熙凤如今对自己那个孤家寡人的舅舅也没有了什么好感。 同样是造反,林瑜就能保证自己的家人甚至于姑苏那边的族人——自然现在已经分宗了,但是王子腾就把贾王史薛四家人全都给坑了。王家就更被说了,全都折了进去,连襁褓中的幼儿都没有被放过。王熙凤要不是当时跟着贾琏在林瑜治下的兴化府,可能就和王夫人一般逃不过去。 特别是,王子腾现在已经没有了可以让人为之妥协的尊位。 当初,王子腾那一次带着残兵投靠林瑜之后,林瑜果断地剥夺了他的指挥权,也不担心所谓军队的哗变。败兵还有什么心气,便是那些他所谓的心腹在不容抵抗的林瑜面前也一个个低头低得快。这也是原著之中,王子腾暴病而亡,可军中没有闹出什么动静来的原因之一。 这些兵士被全部打散了,编入林瑜的军中,不愿意再当兵的就原籍遣返。至于王子腾本人,在当初选择了另一条路之后心中已经有了准备。在看见林瑜毫不犹豫地剥夺了自己的大权之后,就知道这是最糟糕的状况了。他想象中的带兵投靠根本就没有用。不过,最终,林瑜看在他闹了一处给自己争取了不少时间的份上,饶了他一命。 这时候的王子腾空有千万身家,但是孤家寡人一个,他本就是一个狠心的,对别人狠对自己尤为如此。因此,征召令一下,他就想办法通过打理糖业的常家人将自己的话带进宫中。 他愿意将手中的份额,换做去蓬莱的一个机会。 王子腾这样的选择也算是在林瑜的意料之中,他现在是货真价实的孤家寡人,原本的亲缘谁还敢搭理他,他又是有过和林瑜争锋之意的,知道的人更是离他远远的,生怕和他走得进了,会招来林瑜的恶感。在这样的情况下,征召令一出,他为什么不去碰碰运气。若是能在外面重新开始,做一个土地主也好过在中原处处挨人白眼。 这一次王子腾学乖了,或者说面对已经位登九五的林瑜,他再也没有了底气去讨价还价。所有糖类的份额换一个征召令的名额。王子腾心中甚至是忐忑的,因为他担心林瑜宁愿不要这些份额也要把他锁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老死。 林瑜还真没这样的心思,他手中的产业早就不再亲自打理,原本是白术总览他还看两眼。现在总览的还是白术,但是他连看都不看了,交给黛玉去关心。走到他这个地步,钱对他来讲已经没有多少的意义。也就在糖类生意上还有些关系的王子腾他其实都已经给忘得差不多了,也就京中的暗子时不时地替皇上关注着。 所以,接到黛玉消息,说是王子腾交换一个名额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原来还有这一号人。 王子腾的身份特殊,就算没有闹出什么特别大的动静,但是就这么让人离开,在朝堂上说不过去,也容易往人以为林瑜心慈手软。但是,也仅止于此,就林瑜自己来说,对其人倒没有太大的恶感。 是以,对于王子腾的要求,他想都没有多想的同意了。不过,同样的,林瑜提了一个要求: ‘王子腾’必须生活在京城直到死亡。 从宫中出来的时候,王子腾打心眼里的松了一口气。他现在这个情况,就算坐拥万贯家财又如何,还不是叫人侧目而已,避如瘟疫。隐姓埋名对他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特别是由官府出手更换户籍,更加没有后顾之忧了。唯一可虑的,是他用着这样的新身份,也就意味着他这一辈子都依旧生活在林瑜的眼皮子底下。 不过,还能有比现在更加糟的状况么?至少在蓬莱,天高皇帝远的,他还能送快一些。 王子腾想起案几之后林瑜毫不犹豫就同意了饿,看起来并不在乎的模样,就将自己原本想问的问题给咽了回去。倒不是说不甘心,只是他也好奇,蓬莱离中央这么远,他难道就真的不担心他在那里闹一出? 直到真的到了蓬莱之后,他才知道为什么林瑜满不在乎了。因为开疆拓土从来都和武力是分不开的,在那个地方,有着荷枪实弹的巡逻队,百姓的家中常备枪支,说起了遥远的大皇帝陛下更是没口子的夸赞,满脸的忠心。能闹什么?找死吗? 等过了十来年,王子腾的小儿子也能骑着羊处乱跑了。他们这一片的土地上也迎来了封国,来人正是瑞亲王林如海的儿子、当今皇帝的亲侄林琨。 王子腾才看着北方恍然叹息,封王建制啊,原来林瑜早就有了这样的准备。要是当初他没有挑选那一条路,而是老老实实地跟着林瑜,是不是封国的人中就会有他一个呢? 这可惜,一切都已经如过眼云烟了。 这却是后话,只说当前。伯恩男爵将手中的货物全都在松江府给出手了。原本他是想带去京城再出手的,后来听了安格斯的劝,就在他的帮助下全都卖了出去。这一位男爵手上的货物本就是顺道,和那些正经做生意的人来说,量小得很,一些专门做贸易生意的商户还不一定愿意收。 不过安格斯因为当初战乱的原因,在国中待得时间也长了,好歹还有些门路,便找到了愿意接受的商家全都卖了出去,然后换回了大量的纸币。 相对于因为宝钞的缘故而对纸币有所疑虑的百姓,像安格斯这样的商人对着纸币的信任度就非常的高。他们可不知道再往前一个朝代的官府干过滥伐纸币的事情。对他们来说,这样的一个强大而富有的国家,他们发行的纸币肯定也是可以信任的。特别是这些精明的人知道,拿着这些纸币,在有着皇家标志的商店里买东西是有优惠的。 伯恩对于安格斯拿回来的纸币果然不以为意,他没有带上多少的金银钱币,特别是知道在这个国家,他国的金银币在这里进行兑换的时候,都是要算一定的折耗的,他可舍不得。反正钱币不多,他也就随身带着,等以后回国了再用。 他反复地揉搓手中的纸币,闻一闻又对着阳关看一看,很有种后世买菜老人家担心拿到□□的架势。看完了之后,他才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纸币很难仿造。 “这个国家的工匠拥有着世间最精巧的手艺。”安格斯看了之后笑道,“据说在纸币发行之前很久,朝廷就开始做准备了。就像是在征伐倭国之前发行的国债,要不是没有资格,我还真是想买一点。”他仗着边上的倭国人听不懂他们的话,用英语和伯恩男爵说道。 “那可真是可惜了。”伯恩男爵听了,也叹息道,“那该是多少的利息啊!”就现在的事实看来,这个战败国恐怕要被狠狠的宰上一刀。至于这个国家会不会赖掉手中的国债,两个英国人可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据说有整整百分之五的利息!”安格斯谈起这个来,恨不得两眼都要闪闪发光了,“不过,听说这还是朝廷刚刚兴起的时候财政才有这样的困难,以后就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了!”他可惜地咂咂嘴,如果以后国家还发国债的话,没准他就会有机会购买了。 想到了自己卖掉那些货物所交出去的关税,伯恩男爵肉痛的咧了咧嘴,然后摇头遗憾道:“这是不可能的,想想吧,就我们看见的一个松江府那里有着多少的商船,每天能征收多少的税啊!他们肯定不会再缺钱了。”在英国,商人向皇室贵族放贷还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特别是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贵族们几乎在举债度日,来维持他们的排场,伯恩男爵也是见怪不管。 因为他本身也不过只是一个男爵而已,就爵位而言并不高。但是因为得到了温莎伯爵的信任,他才向着国王陛下推荐了他,得到了这样的一个来东方的机会。 别的不说,就他刚刚交完税到手的钱币换算下来就足够他在这个国家过上好几年的奢侈生活了。等他回去之后,再带上一些货物,这一趟来访东方的行程也就值了。 若是能得到东方君主的友谊那就更好了,伯恩美滋滋地想着。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很有野心的人,这些也就是想想而已。当然,想想又不犯法,不是吗? 和轻松惬意的英国使臣不一样,来自于倭国的伊藤小五郎等人就严肃多了。他们随身带着的都是幕府觐见大皇帝陛下的贡品,或者说,赔礼。 但是,在这松江府看了这么长的时间,伊藤小五郎心中越加的不安。这个新建的汉朝和之前的华夏王朝都不一样,他们更加看重商贸,所以才有了现在松江府的繁荣。要知道,就在一年之前,松江府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府城。如今,整个府城商户往来热闹非凡。哪里还看得到原本那个小府城的样子。听作为向导的佐藤平三郎说,在这个府城中,原本的小老百姓都因为将自己的宅院卖出去而获得了一大笔的银钱。 当然,更加聪明的人就卡着不卖,毕竟现在的松江府地皮那是一天一个价,看着以后还要涨起来。好些的百姓都后悔卖早了,叫林瑜看了,大概也要感慨拆二代在他的治下提前数百年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 也因此,更是听说了皇室的富有、以及坊间谣传的皇家发家史,伊藤的心中满是不安。他总觉得,以这个国家的行事,恐怕不会像是之前的皇朝一样,送上礼物和臣服之后就能被轻飘飘地放过。 他、包括他代表着的幕府以及整个国家,对于这个新汉那是绝对没有一点不恭敬之心的,特别是在看到这样繁华的景象之后。 虽说士农工商,但是在幕府时期的倭国严格来说农户和商户都是身处社会底层的人物,具体说来,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他们还不至于深受儒学影响心中悄悄嘀咕的李氏朝鲜,坚信发展商贸就会‘国将不国’了。对他们来说,一切能带来繁荣的法子都是好法子。 作为这一次的正使,伊藤在煤油灯明亮的灯光之下写下了自己自登陆汉朝以来的所见所闻。写完了之后,伊藤小五郎小心翼翼地在灯下面的拨弄了一下,将亮光调得小一点。 这样子的煤油灯在整个国中还不是很普及,至少这时候一般的百姓之家用的还是传统的蜡烛或是油灯。却不是煤油灯上面的玻璃罩子太过贵价,只不过是工艺还没来得及普及,以及煤油的出产量不够高而已。想来等蒸汽机全面普及的时候,随着煤炭产量的提高,煤油这样的附属产品也会随之增多。产量大了,价钱很快也会随之降下来。 在电被发明出来,更明亮的电灯出现之前,这样的煤油灯还是要在这个世界上占据一段时间,才会渐渐地退出这个世界的主流。 而这时候,这样的一盏煤油灯还是只有大户人家用得起的,因着是供使臣起居的房舍,这里面的一应器物都很齐全,包括这样的煤油灯。伊藤小五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还是常在国中往来的佐藤平三郎教会了他们怎样使用这样的贵价物件。 “想必大皇帝陛下的房间也会用这样的器物照得和白天一般明亮吧!”伊藤感叹道,“也不知道天皇一家现在如何了。”他皱起了眉毛,作为臣子的很难从口中说出这一家子的不是来,但是在忠于幕府的伊藤的心目中,这一家子既然被俘虏了,就应该干净利落的自尽了事。须知,他们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耻辱,也给大和民族蒙羞。 他才不会想到,如果这一家子全都自尽了,那么所谓的天皇一系就要在此断绝,不过,所谓天皇的万世一系本来就是后世才吹出来的东西。这时候的天皇虽然已经将自己往神明身上去靠,真正吃这一套的贵族公卿还是很少的。要不然,德川幕府也干不出将这一家子全都架空的事情来。 虽然德川家还是坚持着所谓的征夷大将军,但是这也就是一张皮而已。如今,林瑜来了这么一手,直接将天皇一家俘虏进京,就等于在倭国人面前将这最后的一张皮都给掀了。 人有失策、马有失蹄,便是林瑜也没想到,他这么一来,将天皇一家子的皮掀得太彻底了,以至于这些来自倭国的使臣居然愿意接受林瑜的提出的各项条款,但是却不乐意为着一家子支付高昂的赎金。 林瑜一转念弄明白了这些人的想法,一时间哭笑不得。只好半卖半送,算是廉价将这一家子给还给了这些使臣。他留着做什么呢,白白养着还浪费粮食,罢了吧!说好个将士们的赏金最后还是由林瑜自掏腰包,补足了赎金之外的缺额。 不过这么一来,原本的高昂的代价变得廉价,反而将所谓天皇、不、倭奴王的脸面和尊严更是往地上踩得厉害。以至于这一家子在回到了国内不久之后就举家自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尽,但是以在京城发生的赎金事件来说,这两种的可能性都挺大的。后世倭国的史学家们对这两种说法争执得厉害,甚至也有说是圣元帝遣暗子下得手,被另外两派给临时一致对外喷了回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终成了一大谜团。 原本伊藤也不是很看得起来自于西方那一群见钱眼开的外夷,但是现在既然是上国官员的安排,他们也只好听令了。而且这时候,他们心中还忐忑着,也没什么心思去理会边上的那几个外夷。 伯恩男爵和安格斯知道这些人都是来自战败国,现在正要给大皇帝陛下去赔罪,也没有去结交的意思,这些西人也不傻么。是故,这一路上倒还清净。 已经从船长手上接过负责这一船客人的副手看见他们各有各的圈子,倒是送了一口气。倒不是说他怕了怎么的,只不过是不希望办砸了事情,惹得嫉妒提拔他的船长失望而已。对于这些人本身他还真算不上多关心,这时候汉人的□□自豪感可是很强的。生活并创造着这个伟大的国家,他们也有理由这样自豪,林瑜也乐见更有意的去培养这些自豪感。 华夏乃是礼仪之邦,谦逊是美德,但是林瑜很是直白的告诉那些报社的编辑,谦逊可以,但必须在展现过武力之后。唯有强者才有资格去谦虚,弱者的谦虚在他们的眼中只是懦弱好欺。人如此,国亦如此。 所以,少在报纸上谈什么没有用的君子之礼,多报道一些国家强大的一面。当然,真正的强大不是吹嘘出来的,而是靠着将士们用命打出来的。不过,将这些大捷报道出来让全天下的人看到,就是报社的活了。 伊藤是看得懂汉文的,他是公卿出身,又是男孩子,打小接受的就是精英教育,汉语就是其中的一环。只不过,因为之前靖朝的影响,也因为两个国家之间近百年来的闭关锁国,这十几年倭国高层之间关于汉语的教习已经渐渐地不受重视。 但伊藤家是传承了数百年的大贵族,据说祖上有着源氏的血统。不过,一想到如今的所谓天皇一家,原本他深以为傲的血统就变成了伊藤现在万分不愿意承认的耻辱了。当然无论这血统带给他的观感如何,这数百年的传承让他家族的汉语也成为了传承中的一部分。伊藤得承认,现在的他很庆幸自己认真的习惯,将这一门语言给学了下来。这才有了这一次的出使。 在倭国的国内,出来往来商人,汉话能说得好的已经不多的了。不过可以预料,不久之后,因为遣汉使的出现,汉语会重新登上舞台。 伊藤细心地对比了两国之间的差距,得到的结果让他叹息。这一段时间以来,他并不能在外多走动,并不是因为汉朝官员的不允许,而是时间上的紧张。但是就他所能接触到的、以及从佐藤平三郎口中了解到的东西足以让他心生望尘莫及之感。 他叹了一口气,难得走出房间道甲板上吹吹风。这时候风平浪静,船已经停了。又是正值夕阳西下,景色宜人的时候。不过,入目所及原本熙熙攘攘到处都行走着的水手现在却少了很多,剩下的几个也匆匆忙忙地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他拦下了其中的一个管事,先道了一声失礼这才问道:“这船上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被拦下的正好就是之前负责货物以及客人上船的那个中年男人,他听这个倭人字正腔圆的汉话,就笑道:“客人莫紧张,这是船上的荀先生亲自给大家讲课呢!。”他们也不知道这荀先生是个什么来头,比起那些官身、还有这些别国的使臣,他倒是被船长亲自定下了最好的舱位。不过,原本辰龙手下的漕运出身,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们心里都是门清。 伊藤心道这人必然是一位大家,便道:“唐突了,只不知在下能不能也去听一听?” 那中年管事看了下这个明明身为使臣却对他们这样水手出身的人这般客气,心中对报纸上的宣传更信了几分,便道:“就是讲一些浅显的东西,客人不嫌弃的话,那就一道来听听吧!” 伊藤忙连连道不敢,跟着人走到了船上最大的一个大厅。伊藤知道这里原本是活动室,众人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来这里互相聊聊,也有书籍报纸,围棋象棋等。不过这时候,整个大厅之中已经站满了人,大约整条船的人都已经聚集到了这里。 众人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最前面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男子,穿着时下最常见的深衣,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就一点头,道:“前面一段时间已经说了数术的几种不一样的算法,今天正好说说怎样在日常生活中怎样快捷有效地使用它们。” 此人正是管云飞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本时代数算大家,预定好了的出使欧洲的使团成员之一,荀长林。 第116章 那倭国的使臣看见一众他眼中的地位低下的力夫居然各个握着笔,专心致志地听着上面的荀先生讲课听得津津有味, 明显是听懂了的样子, 心中难免惊异非常。 同他一般惊讶的还有船上的几个西人,倒是现在的汉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 不以为意。另外两个头等舱的官员也拿着笔, 俨然不觉得混在这一群的力夫之中一道听课有什么不好的样子。 这时候的世界上大多数还存在着比较严重的阶级分化, 尤其是西方的国家, 他们固有的阶级观念让他们非常注重血统, 就算身上流着所谓的贵族血统的人可能连字都不认识, 但是富有学识的人却依旧要向他们表示尊敬。像汉人这样不同职位的人普通一等的坐在一起听讲那是不可想象的。 更何况,他们还觉得这些力夫都没有接受教育的权利呢!在这方面倭国和西人其实很类似,受教育也是要将就资格的。 是以, 伊藤小五郎在今天收到的冲击就可以想象了。 在天津港登陆之后,转道京城, 这些外国的使臣渐渐地习惯了这个国家和其他的国家不太一样的画风。 在林瑜推行义务小学之后,别的地方不好说, 这京城已经京城周边的地方绝对是普及度最高的地方——谁让这里是天子脚下呢!据说,就算皇帝陛下睡着了, 夜间都是有一只眼睛盯着这里的。 这其实是说的是地支的鹰犬们,不过这些国外的使臣不是很了解内情,就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了。 所以, 在清晨时分走在大街上, 随处可见穿着不一样制服的小孩子们欢快地被这小书包三三两两的一道上前学去。这些孩子有的是官员的孩子,有的是一般商户家的孩子, 更有一些是仆役的孩子,但是他们所有人呢全都接受着同样的教育。做先生的不能因为家长职业的不一样有所偏向,这作为师德考核的内容之一,每年都有人不定时的下来抽查,万一被投诉查实,那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因为是义务教育,是以这些先生也都是拿的官府下发的俸禄,收到官府的监管也是正常的事情。 因为教育方面算是礼部的职能之一,这监管人自然也是从礼部抽人,另一部分就是从原本的御史台里挑人了。原本的御史风闻奏事,但是在新朝这些都是老黄历了。如今谁要是敢没有真凭实据就随便告人,少不得被人反告一个诽谤罪,那可是要反坐的。 无论在后世这一条会变成什么模样,在林瑜的眼皮子底下,现在大概算是难得的吏治清明的时期。 伊藤小五郎自己出来买早饭的时候,正好看见众多的小学生礼貌地排队在一边等着拿自己的包子的情形,不由得神情复杂。 该惊讶的已经在船上惊讶过了,现在再看到这样类似的情形,他不禁反思,如果真的只有那些公卿贵族的孩子可以教授的话,也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了。这些孩子虽然都出这话一样的制服,但是身上的书包明显还是有不一样的,可见家境也不一样,并非所有人都是富裕之家。 想来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并非因为官位和阶级而存在,否则大皇帝陛下也不会这样自掏腰包也要大力推行教育。他后来在自己的出使日记中这么写到,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他都一一记载了下来,后来被当做重要的史料保存了起来。 另一位伯恩男爵就没有那么多的感慨了。他算是贵族中学识还算不错的,能说会写,还会吟诵一些十四行诗来享受姑娘们的追捧,但是真要他对林瑜大力推行的义务教育有什么样的想法的话,那就是不愧是这个强大帝国的皇帝陛下,愿意这般花费。在他的眼里,这样的花费只能算的上是奢侈的浪费,还不如买一些金银珠宝来的有意义。 不出意料,他这样的言论在传回他的祖国的时候,收到了不少有识之士的抨击。只可惜这时候的贵族阶级还没有完全的消亡,新兴的资产阶级还没来得及崛起。至少在在贵族阶层之中,像伯恩男爵一般对林瑜的奢侈津津乐道的人不少。他们只觉的让天下的人普通一等的接受教育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浪费,更是认为有这样财力的林瑜应该是一个连马桶都由黄金打制,镶上珠宝的人。 但是,其实在很多由身在东方的使臣寄回来的信件中看得出来,林瑜其实是一个很节俭的帝皇。他倒不是可以节俭,毕竟皇家的财富众多,他本人打小也是王孙公子一般长大的,要说节俭的话和真的不能和百姓相比。 只不过,林瑜一向秉持着物尽其用的原则,从不再无意义的地方花费多余的钱财。就比如说,在丧葬这一方面。因为本朝废除了徭役,是以皇陵应该怎么建,花皇家内库的还是国库的银钱就引起过私底下不止一次的讨论。 这件事一传进林瑜的耳中,他就知道工部尚书之前没有领会他的意思,直接把人给喊过来,当着他的面,将那个皇陵的图纸给划了。并告诉他,让他建的皇陵是以后所有皇族宗室的墓地。真正需要用心的地方并不多,甚至没有多少需要建设的地方。毕竟,林瑜的标准大概也就是他印象中后世的公墓,花费自然从皇家内库来。 虽然这也算的上是皇家私事,但是林瑜这样的简单的想法显然把工部尚书给吓坏了,居然不敢领命。会出现这样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毕竟林瑜在百姓之间的声望相当之高,这要是传出去这么简陋的陵墓是出自他的手笔。他们可不会管什么这是林瑜自己的想法,只会觉得他这个当官的不干人事。官能不能当下去两说,走上大街都要被人唾骂那是妥妥的。 后来还是召集了外班大臣,大臣们原本还以为林瑜这是不满意皇陵的兴建进度呢,结果一看皇帝陛下自己的准备,一下子哭笑不得。这要是赶上了一个庸碌荒淫的皇帝,当大臣的难免头疼。但是要是赶上了这样的一个圣明过头的皇帝,当大臣的也不轻松。 和工部尚书想得一眼,他们也觉得这样的皇陵一旦建完,那他们这一班的大臣日后就等着被百姓痛骂吧,连在青史上也少不得落下一个逼迫皇帝的污名。天可怜见,他们还真没有,倒是皇帝自己一脸的坚持。 在臣子们的苦劝、尤其是白安的劝说之下,林瑜才稍稍退了一步。甚至为了劝说,大臣们纷纷表示这一部分的费用可以让国库来出。没道理国库管着天下牺牲将士的身后事,却连自己皇帝的事情都不管啊!这时候,他们俨然忘记了,之前是谁为了到底那一方出钱而争吵了。 就这样,虽然双方各退一步,但这史上最为简陋的皇陵这一顶帽子依旧是摘不了了。但是,也因为如此,林瑜在后世才会被称为完人而被后人所称颂。 到底,那部分建皇陵的钱还是林瑜自己掏的腰包,毕竟这要让国库出了,这些在座的大臣在以后少不得被人给揣测。在这方面,林瑜自己不在意后人评价,但是对这些的臣子,还是比较善解人意的。 说会这一边,相比于被安排着悠哉前行的两国使臣,那个年轻的荀先生却是一下船就被专人给借走了。还是走水路,从天津港辗转至内河,从京杭大运河的通州港下,走个二十来里,就到了京城脚下了。 这一回拟定的赴欧使团在预期中要在整个欧洲带上个五年左后才回来,至于为什么将荀先生这样难得的人才放出去,一来是因为这一位先生自己有意去接触一下西方的文化,二来便是林瑜考虑过的怎么讲西方的人才给尽数吸引过来的问题,荀先生自愿当这样的饵。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能够沉浸在学术中的同时,还能给皇帝陛下效劳,哪里还能找得到这样的好事呢! 这个荀长林原本在乡间研究数理虽然也自得其乐,但是在读书人的圈子里,俨然就是不务正业而闻名了。为了这个爱好,自小不知道被多少长辈同窗给嘲笑,他就更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愿搞研究。为了研究数理,他甚至还躲进了深山之中,幸好他打小体格健壮,靠山吃山,养活自己无虞。大约是躲得太深了,居然连外面天翻地覆了一年多都不知道,还是出去逃亡了又回来的家人想起家里还有这么一个兄弟,以为他死了跑去深山一看,人家活得好好的,看这精神气,比他们这群刚辗转回来的还好呢! 这个年近三十还来得及娶妻的大光棍儿的轶事就被传了出去,不知怎的,到了管云飞的耳朵里头。其实,就算是管云飞不去找到这么一个人,知道了新朝科举中居然有着数算的荀先生也已经高高兴兴的准备去科考了,他还野心勃勃地准备去考皇家科研院,丝毫不觉得自己有没有落选的可能性。 不过,管云飞派出的人先行一步找到了他,就像是试赵荣熙一般,试出他的确有着真才实学之后,管云飞一拍板,将皇帝陛下的计划告诉了他。这个一脑门的研究的荀先生原本研究数理,自然知道西方有一部分人关于这一方面很有成果,乐意的很。 两方面一拍即合,荀长林出使欧洲的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荀长林从深山之中出来,很是恶补了一番如今不一样的天地,真要说起来,他对这个完全和印象中不一样的世界的了解比另外几个外国人好不到哪里去。 无他,已经习惯了众人的无视,骤然发现身边所有人对他都特别的恭敬。家中一向无视他的兄弟们突然期期艾艾的上前来,希望他能够指导一下数术那都算是小事。就连官场上的官员们都是一副特别谦虚有礼的模样,他这一次收到了不少管云飞先直取给他的聘金,他想拿一点给这些官员,他们一个个都不敢收。一个不收那倒也就罢了,这没一个敢收,那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学数理的人逻辑思维很强,荀长林只是苦闷不被人理解又不愿意放下自己心爱的学术,这才躲进深山之中,并不就是说明他没有情商。他明明看见那些人很是心动,但眼中不掩恐惧,就知道这个新朝在这一方面管得很严。后来一路上的见闻也证实了他的观点。 不得不说,荀长林对于这样的一个新朝是很满意的,自然了,再埋头只关注自己爱好的人也是有着被社会认同、获得尊重的需要的。相比于那些天天都做梦着回到旧式社会的士子来说,新朝堪称荀长林这样的人的春天了。 林瑜是知道荀长林这个人的,毕竟这样一个和赵荣熙一样的天才,还要放出去,自然需要经过他的同意。而整个赴欧使节团在有了荀长林的加入之后,剩下的人手就不需要多大的麻烦了。毕竟,对硬件要求最高的就是林瑜计划中一个学问过人的饵,这样的人已经有了,别的人找起来就不难了。 整个赴欧使节团编制渐渐的准备齐全起来,这几天管云飞也越来越忙了。他已经得到了海关方面的消息,英国和倭国两个使团全都过来了的消息他是知道的。也因此,他将荀长林赶紧先接过来,毕竟赴欧使团的事情比较重要。而看那个英国来使的情况,那人算不上多么的无能,但也不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也无怪乎管云飞不放在心上,唯一重要的也即是一封来自英国国王的信件,但说实在的,若是林瑜都觉得无所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够说他呢? 也就是倭国来使还需要他们继续准备了,毕竟这样的战败国前来觐见的事情虽然不是历史上的第一桩,但却是本朝立国以来第一回。现在定下的东西都是能作为后来人参考的,是以整个鸿胪寺和太常寺才会这么的忙碌。太常寺掌礼仪,这大概是他们在大的典礼之外最忙的时候了。 这一回倭国进京可不像是他们的国王,有这样大的热闹。之前的热度过去了,找到了新的乐子的百姓们已经不会再去关注这些人。可以想见,除了之后将两国之间的条约拿出来,应该是引不起多大的波澜了。 京城脚下的百姓们见识多广啊,差不多的事情还真惹不起他们的注意来。这时候,倭国使臣进京,看见的就是大量的百姓往外跑去的样子。 和他们一道的进京的英国使臣也是一脸茫然,倒是安格斯会汉话,又不像倭国人那么心虚,瞅准了就拉住了一个人问了问。被拉住的人看见金发碧眼的外国佬也不惊讶,听了他疑问,就回了一两句,然后匆匆地走了。 见他回来了,伯恩男爵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不成?” 安格斯就道:“似乎是皇家科研院的人研究出来了什么不用牛马的交通工具,他也不是说得很清楚,只知道似乎是蒸汽机拉的。”至于蒸汽机是什么,这个原本在十七世纪末期才会在西方出现的机器,距离现在还有整整五十多年呢。是以,这两个西方人也是一头的雾水。 “走,去看看。”伯恩男爵眼睛发亮道,人都爱看热闹么,特别是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往城外跑的情况之下。虽然一般发明都很忌讳他们偷看,但是这样大张旗鼓的说出来,可见是没有关系了。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将手里的行李交给随身的仆役,转身就走。那些就在一边的倭国人艰难的站在逆着他们的人流中,看了看领头的伊藤小五郎。 想到了来到这个国家之后看到的好些闻所未闻的东西,伊藤毫不犹豫地指挥几个人跟着自己也往外走,剩下的人就将他们的行李带去鸿胪寺。 他想着,横竖就算去了鸿胪寺,想要觐见大皇帝陛下还是要经过鸿胪寺的引见,一层层报上去,等宫里面回复之后,才能按着宫中的时间沐浴焚香之后前去。倒不如先看看城外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如果真是要事,错过了岂不是可惜? 他想得还真不错,毕竟这时候的林瑜也在城外,与民同乐,就算这些倭人立时就去皇宫中,其实也是找不到人的。 先前皇家科研院来的消息,能够实用于交通上的蒸汽机已经发明了出来了。在科研院里头试验过,同等条件下,速度至少要比马儿拉车要快上一倍,这还是在皇家科研院的场地有限施展不开的情况之下。 林瑜听闻之后就命在城外空地上进行试验,因着要铺设轨道,所以消息根本瞒不住。既然如此,干脆就不瞒了。这样的公共交通以后必然会司空见惯,倒还不如大张旗鼓地宣传一番。是以,才有了这样万人空巷的景象。 比百姓们嗅觉更加灵敏的,是京城日报的记者。报社本就有些官办的意思,林瑜的命令一下去的时候,这些人就已经去城外等着了。 虽说皇帝与民同乐吧,但是也不能让皇上和众位大臣们和百姓们挤在一起。不在于所谓的阶级,而是不方便保护,也容易出问题。 因此,在城外试验的地方已经架起了临时的高台,边上荷枪实弹的军士已经团团围住了高台。在高台边上的都还只是皇宫内外的护卫,而在试验场地之外,京城的驻军已经排出了两列长长的队列,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两国使臣出现的时候,试验还没有开始。但是在场地边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不过就算这些军士之间的间隔都很大,但是这些百姓都很自觉的没有一个脚尖伸出他们排列出来的人墙的范围。 安格斯艰难地穿过重重的人头,点着脚尖向外看去。之间里面的人穿着窄袖的衣衫,和这个国度喜欢的宽袍广袖一点都不一样。不过,他看着这些人忙忙碌碌地围着那一台器械打转,就知道袖子窄一点是为了方便。除了袖子改得狭窄了一点,那衣衫看起来和时人流行的大氅没有多大的差别。都是对襟,前面有一个系带。不过,大约是没有了宽大的袍袖,这衣裳看上去就缺了那一股仙气飘飘的气质。 安格斯是丝绸商人,在伦敦还经营着一家成衣店,目光难免就在衣裳上面打转。不是他说,在国内的时候,他店里的衣裳一向以时尚著称,可是很受贵族欢迎的。 这个国度的人青睐的宽松和英国有所不一样,但是他却从军官笔挺的窄袖袢袄上获得了灵感。还有这里美丽精致的绣花,若是能带回去的话一定能够大卖吧!他心有遗憾的想着,可惜皇帝陛下对自己的国民每一个都很重视。除了官府的遗民令一概不允许外流。尤其像是他这样的外国人,在这里他能够雇佣一个手艺精湛的绣娘,但是如果他想要将人带走,那就是不可能的。 不像是伪朝,允许人口买卖。本朝但凡发现一点人口买卖的迹象,从买方到卖方,能抓到多少人,就处罚多少人。一点折扣都不会打。 以前正规的人牙子倒还好,他们也就换个牌面,以后照样做中介的生意。但是其他的那些人可就凄惨了,只要被抓到一个买卖过掳掠来人口的证据,这辈子就别想过轻松日子。 想到了那些个没有和自己一般来到东方的同行,安格斯不仅撇了撇嘴。他当然知道他那些同行的口中,所谓不用跑得那么远,又一本万利的新生意是什么。不就是从新大陆那边抢了那些黑人充作努力买卖么?要是再这个国家,那些同行们都要被判上个几百年的刑期吧! 安格斯还真是高看了林瑜的节操,说句难听的,他也就当本国国民是人。用句过去圣贤的话来说,外番那些不幕王化的,统统都是禽|兽,要不然之前也不会和心腹重臣说那句以他国之血肉来供养本国的话来。不过,就算西方血淋淋的黑人奴隶制给他们的原始资本累积奠定了多少的基础,他也不可能在好不容易废除了良贱之分后,还有死契这样变相的奴隶制后,再将这个制度引进国家。 有些口子只要一开,就关不上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将人运过来再卖的成本太高了,没有人回去做这样的一笔生意的。若是真有人能把人给大量的运过来,中央不需要,但是急需要开辟的蓬莱需要啊。林瑜总有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毕竟做皇帝的一个眼神,下面愿意为他分忧的人绝对能为了一个机会打出狗脑子来。 所以,他还是走精英路线好了。劳动力不够,开发机器来凑,也算是变相地推动了发明与创造,还有工业化的过程。 林瑜出现在高台上时,底下的百姓们出现了一阵骚动,知道林瑜转身往高台里面走去,底下的百姓们看不到人了,齐呼万岁之声才算是像潮水一样渐渐消退。挤在众位百姓之中的倭国使臣不由得拿袖子摸了摸额头上沁出来的汗水,也不知道是挤出来的热汗还是心底泛出来的冷汗。 “民心可畏!”伊藤低声道,再对比一下他们国家都被俘虏了的国王,心中更生羞意,“不愧是□□上国,难以相比。”不去看别的,就光他亲身在这里体会到的众多百姓对皇帝陛下一心的爱戴与忠诚,伊藤就知道,像这样一个团结的国家是没有缝隙的。 他彻底服了,看向高台的眼神宛如看向神灵,又敬又畏。 林瑜来的时候,底下已经差不多完成了最后一次的调试。领头的俨然就是戴梓,也不知道他一个枪炮类的专家怎么就跑去了蒸汽机那边的小组。想来在人手不够的时候,出现这样的一个大佬手下好几个关键试验的情况实属正常。 戴梓身边那个圆眼镜的青年可不就是赵荣熙,他进入皇家科研院时间不久,就被戴梓慧眼识英才,一下子给扒拉到了自己的麾下。这一次也是他在数据的运算方面做出了关键的攻陷,这才让他一个四体不勤,动手能力还没来得及培养出来的渣出现在而来现场。 赵荣熙的家人也应邀参观了这一次的试验,他们就在林瑜下面的一层,身边都是和他们一样的,蒸汽机研发小组的家眷们。虽然,在这时候头顶上就是皇帝带给他们的激动感,可能要比家里的小子参与研发的什么‘鸡’还要来得强烈。 但是靠近了皇帝的兴奋感在看到底下众人缓缓退下,那方方正正还装着一个烟囱的机器缓缓动起来时渐渐地被紧张感给盖了过去。 这个在众人眼中怪模怪样的机器,带着离得老远都听得见的轰鸣声逐渐动了起来。而同一时间出发的马车已经拉着同等重量的东西往前跑了不短的一段,还有着越跑越快的架势。 不同于众人的紧张,林瑜坐在高台之上一派淡定。对他来说,区区一次的公开饰演的失败还真无所谓,毕竟从蒸汽机第一次出现在东番,到现在能够应用到火车上,这样的成果已经是突破性的了。须知在另一个世界,第一列的蒸汽火车的速度比马车还要慢,但是嘲笑还是没有打断科技进步的过程。 更何况之前的内部试验已经表明现在的技术已经成熟,不出意外的话,试验成果不会失败。 不出林瑜所料,在几分钟过去之后,完成了缓慢的启动阶段,随着工人们源源不断地将煤炭铲进锅炉之中,这个冒着黑烟的机器伴随着咔哒咔哒的响声越走越快越走越顺畅,在众人的屏息之中逐渐的超过了马车,等速度稳定下来的时候,已经远远地将马车抛在了后头。 那个架着马车的老把式没有什么生气的神色,反而畅快地大笑了两声,也没有继续去追肯定追不上的火车,而是悠哉悠哉地赶着马向着终点的地方行去。 这样的试验已经是第二次了,比起第一次的吃惊,这时候他已经能够很快活的面对这样的一个事实,以后他这样的车夫就要落伍啦!不过,他这样的一把老骨头,以后也能去别的地方走走看看。 这个车夫不是别人,正是在林家做了一辈子的老车夫,也算是看着林瑜长大的人。之前的登基大典,还是他架着玉辂将林瑜送去祭天台的。现在还是因为林瑜现在已经不大出行,这个老把式没什么事情,正好自己的儿子而在科研院里头,就当了一把对照组。 他看着已经跑远了的火车,又看看身边的人上人海,乐呵呵地想:没准一不小心就在历史上留了一个名字呢! 随着火车将马车远远地抛在后面,人群中从一开始的哗然到后来的惊叹,等听到林瑜的耳朵中时已经变作一层接一层的欢呼,宛如狂潮一般。 林瑜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站起身来——他这个当皇帝的不率先起来,身边那些已经按捺不住的大臣们谁都不敢逾矩。 百姓们也就看一个热闹罢了,真正做实验的那几位还要收集实际数据和理论数据做出对比来,林瑜这边也等着这一部分的数据出来。不过,他们看得也就笼统多了,也就关心一个这个新兴的交通工具能够保持的速度而已。但是,光这样就已经足够激动人心了。 按照他们跟随在林瑜身边所感受到的更新换代的速度,想必这个火车也不会一直保持在这个速度,以后肯定还会越来越快。也就是说,只要是火车能到的地方,那就是汉朝的疆域辐射之地。 张忠作为一个武将,第一时间发觉了这样的交通工具对军事的意义。有这样的运输方便的工具,就再也不需要像以前那样靠着缓慢的牛马,有时候还要靠着军士们的脚力来行军。军士们完全可以以逸待劳,杀得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而对于在座的大臣来说,他们考虑着一件和张忠想得相类似的事情。当然,并不是打仗,而是火车这样的交通工具一旦辐射全国,那么就再也不用担心放权给地方会导致地方做大。毕竟就算是他们不知兵也知道,万一地方上再有如白莲教故事的话,哪怕从中央拉出一支军队来都是一件很便捷的事情。不会再出现像前面伪朝那般,跨省调动一支军队,居然花了一个月还要多的时间。机动性奇差不说,也容易被以逸待劳,就像是林瑜之前做的那样。 实用蒸汽机的意义重大,但是蒸汽火车和蒸汽轮船的意义也并不亚于此。这两样的东西在战略上的意义实在是太过重大,堪称古时的军事重镇了,这也是林瑜脑海之中的先辈们想尽办法也要造出自己的火车的原因所在。 至少,在这时候,林瑜就也有意向将火车的轨道铺到朝鲜,向北再铺到俄罗斯,将这个贪婪的毛熊狠狠的揍一顿。 那边虽然冷得能冻死人,但是冻土之下的石油资源可是寸土都不能让的。即使现在还没有人知道这一点,但是既然林瑜心中清楚,就不能不为后人考虑。 有时候林瑜会想,也许上天让他穿越的意义就在于此。尽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穿越只不过是外星人闹出来的一场乌龙而已。 在试验结束之后,林瑜和列为臣工就收拾收拾在军队的护送下回了皇宫。这一项试验的成功意味着火车可以正式投入试用,如果情况不错的话,在全国铺开轨道的事情就要提上日程了。甚至不等以后,几个主要城市的勘探工作现在就要正式展开。 想要见火车,可以。但是铁轨铺在哪里,怎么铺都有讲究,光靠一个科研院还真不行。 “将路段外包出去可以,但不是现在。”就像是在北州搞路面基建的时候,很多的路段都是包给别的商人做,所以北州才能建设地这么快。在座的好些人已经有经验了,一回到宫中就迫不及待地问,被林瑜给一盆子冷水浇了通透。 “这项技术依旧是机密,便是本国的商人暂时也不考虑转让。”到底是涉及到蒸汽机,如果保密工作做得好,以东西方如今的发展对比,林瑜野心勃勃地准备将两方面的科技水平至少拉开个二十年。 不过,本国的基础科学终究还有些薄弱。想到这里,林瑜就准备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已经准备了大半的赴欧使团给召来见一见。 而在此之前,一直在酝酿中的国籍制度也能拿出来见见光了。 后世的米国能玩什么绿卡,林瑜也能玩一个红本本。而且,现在的汉朝都不用特地宣传,就已经是无数人心中的梦想。 想必,有很多人为了这样的一个红本本,心甘情愿地付出代价的。 第117章 这时候的国籍制度当然是对外的,本国国民有户籍, 而移民去蓬莱的百姓也已经办上了户籍, 他们的下一□□得自然也和他们一样。 按照惯例,在一个新政策拿出来之前, 总要在报纸上宣传一下。与此同时, 林瑜也下发了一个诏令, 昭告所有在外经商的华人, 若是他们还想要这个国民的身份的话, 就赶紧回国办理户籍。像松江府、广州府这样的对外港口全都可以办理。 在靖朝入关的时候, 就像是在流落倭国的那些人一般,很有一部分出逃在外就没有再回来。近百年过去,他们也已经在外生活繁衍了三代以上, 很多人已经融入了当地。但为什么要说华夏文化影响下的民众心念故土呢,这些人虽然在当地也混得好, 但是很多抖心心念念地想着叶落归根。 新汉的出现,对这样的人来说无疑是一支强心针。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最早一辈这时候都已经归做了黄土。但是,他们的下一代好些都还在世, 对于长辈们的执念很少会不放在心上。 这时候的汉朝无愧于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尤其是征伐倭国大胜之后,对于周边的一些不安分的小国家, 强大的威慑重新凌驾于他们的头顶上。流落于倭国的那一批人的回归, 给了还在南洋观望的人一个明显的信号。 是时候回家了! 从那时候就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开始北返,几处对外港口的忙碌也是有着这样的原因。这些人的回归, 大一点的就是整整一个族,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婴儿,全都需要办起户籍来,从哪里登陆的,一共几口人,都要写清楚。 为了户籍和人对得上号,原本的描像画影已经演变出了新的分支。国中么,号称两万万也就是两亿2的人口,后来根据人口普查,大约是因为经历了战乱,实际数字已经没有这么多了。但就算如此,这些人全都要上户籍,户籍上还需要全都配上和人物面貌相符合的肖像,各个县的画师也要累断手。 所以,从最初考究的工笔道后期的白描,这一个过程几乎没有花去多少的时间。而且,几乎是同时,好几个画师发现了光影在作画中的作用,无师自通了立体的画技。以此,衍生出新的素描这一流派,大概也算的上是后世文娱史上的一件轶事。 虽然素描的起源因为太过接地气,看上去不大高大上,但是这也看得出来国中从来都不缺聪明人,只是缺乏一个合适的环境罢了! 这一次皇帝陛下的正式诏令一下,有些人乘坐上回国的末班车,但是也有人因为已经在国外和当地人混得太好了以至于觉得没必要再回去,就灭有动身。 然后这些人无一不被自己的后辈给骂了个狗血临头。一边骂一边还要苦哈哈的准备汉语等级考试,挤破了脑袋地去挣一个红本本。 不独是那些流落在外的华人,在国内的一些洋人看见报纸上关于建立国籍,并允许他们加入的政策蠢蠢欲动。已经在广东那边生活了两代的葡人几乎不需要考虑,就准备留下来。毕竟不愿意留下的人已经随着船只回到而来西方,但是他们这样的二代洋人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葡萄牙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出生就在这里,早就视这里为家。 对于这样的一个特殊的群体,林瑜想了想还是给与了照顾,直接给了户籍。但是,却也将原本一个抱团的团体给打散了归入各个街坊之中。横竖这些人的汉语无忧,生活习惯和边上黄皮肤的汉人已经没什么两样,拆散开来除了一些朋友间离开的小抱怨之外,其实并没有太多不情愿的地方。 不过,当地的官员也不是接到中书门下的政令之后就直接硬生生的把人给拆开的,要真这么干,他们今年的考绩就彻底完了。 效仿新建的松江府,广州府那边的官员玩了一手漂亮的拆迁。拆一赔一,官府指令,有多的算补贴。至于赔的宅子在哪里,还不是从官府给的图纸上挑选。汉朝的官府还是很善解人意的,给出的空宅都是三三两两,正好够几家特别要好的继续一起住,但又不至于让他们继续抱团下去。 总之,皆大欢喜。 像伯恩男爵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考虑,他回了国好歹还有一个贵族爵位,特别是他还有一个出使这个东方古国的经历,又是温莎伯爵的亲信,回去了小日子肯定不差,是以他即没有多关注这方面的内容。 而安格斯就不一样了,老实说,在这里生活了两年的他还挺心动的。只可惜他既不是土生土长的国民,又不是那些已经第二代的葡人,虽然能说一口很不错的汉语,也识得大多数的汉字,至少独立看报是无忧的。可上面那一条,根据职业技能以及对国家的贡献计算分数,达到一定成绩才能获得国籍,怎么说? 安格斯看着上面模糊的条款,看了看一脸享受地吃着早餐的伯恩男爵,将心中的疑问给压了下去。他想着回头去找一找自己在京城中的朋友,看看他们怎么说。 伯恩男爵的脑子是不大灵活,可能就算他当着他的面说了自己想要这里的国籍,他也不放在心上。但是,看在他身上的使臣身份,算了罢。 他这几天出去转了转,找了好些朋友,只可惜他们也不太清楚这方面的内容。甚至大家公认和皇室走得很近的爱德华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他声称:“是的,我的确和皇家走得很近,还和大皇子殿下交上了朋友,但是我们一般不会谈到政治。” 爱德华有一句话没有说,他已经是注定了要回到欧洲,替皇家打理花露生意的。他也的确没有拿到那样的一个国籍,这却是因为他已经拥有了户籍,这种对外的国籍,他自然是不需要的,又怎么会关注这一方面的内容呢! “也许,你们应该去找找马库斯。”他推荐这个在林瑜身边谋取了一个职位的那个罗马血统的年轻人,“他想必会争取国籍的。” 爱德华的推荐对了一半,马库斯理所应当地在知道国籍制度的第一时间就去争取了,甚至他也是全世界第一个拿到了汉朝国籍的外国人,比那些心动但是顾虑甚多的朝鲜人、倭国人都快了一步。哪怕在后世,这两个才是一颗红心向汉朝,以属国的身份自得的国家。 可和爱德华同样的是,马库斯申请了之后,因为他在皇帝身边的职位,这一个红色的本本第一时间就办下来了,他的经验依旧不能给前来征询的人作为参考。 “如果管大人有时间的话,我会去问问的。”马库斯这么安慰前来求助的友人们,他很理解他们的心态,也愿意为此尽力而为,“如果他没有空的话,或许可以得到皇帝陛下的金口玉言。” 这时候的管云飞还这是没有什么空闲,鸿胪寺里的几个倭人耗费了他相当多的精力,几乎每天都是在谈判桌上度过的。相比之下,光露一面,接受倭人朝觐的林瑜就轻松了很多。林瑜倒是很有心亲自担任主要谈判人,但是这样的念头因为众位大臣太过坚决的拒绝而胎死腹中,包括一般都很放任林瑜的白安。 皇帝本身是个富可敌国的商人也就罢了,横竖天下人更知道他的大家公子出身。这要是再让皇帝在谈判桌前和其他国家的使臣一道普通一坐,还寸金不退的死要钱,那还能看么? 林瑜可以不把自己的名气放在心上,但他们这些做大臣的不能不替皇上考虑。 这种事情,还是让底下的臣子去干吧! 也就这几天的时间,对于管云飞来说,其实也就是耗费了一些心神,但是对于倭人来说,可谓是天天都在地域的火焰中煎熬。 伊藤小五郎原本白白圆圆的脸,在这段时间的煎熬之下很快的眍了下去。不是他替幕府心疼,而实在是一旦他同意了这些条约,回去等着他的就是破腹自尽一条路了。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伊藤这回总算是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受到而来被俘虏这样的奇耻大辱,天皇一家子仍旧苟且偷生了。 “不祥的预感应验了啊!”伊藤喃喃道。之前他在从松江府前往天津港的船上就隐隐的觉得,这一次恐怕没那么简单,如今一看,上国态度的强势出乎人意料。 伊藤一方面觉得这才是一个作为强者的上国所该有的姿态,另一方面,作为正使的他又不得不为这样的条款感到头疼。 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想将这样的烫手山芋扔还给幕府中人,让他们自己的头疼去,无论做了怎样的决定,他都不用为此负责。 但是,鉴于通信的不便,临行之前,新任的家老还特地嘱咐了,让他全权做决定。当时还觉得深受信任,但是如今他可不就为了这一番的信任而坐蜡了。 伊藤心里清楚,以上国强硬的态度,倭国接受下这样的条款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现在还拖着不愿意下决定,就是不愿意回去之后为了这样的一份条约负责。 家老虽然临行前嘱咐过他,只要不要求国家内附,什么样的条件都可以应下。但是这句话说得时候,边上一个人都没有,就算他说自己的行动得到了家老的授意,人家翻脸不认人,他还是只有一条死路。 尽管如此,他还是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了国内,算算日子,幕府的回复很快就会过来了。因为不是什么刺探上国机密的行为,伊藤寄信的事情管云飞他们都是知道的。甚至还提供了如今已经更名为邮政的驿站系统,让消息传得更快一些。 伊藤坐在案几之后,再过一个小时,新一轮的谈判就要开始,他能拖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看得出来,上国的官员已经开始要不耐烦了。 “大人。”伊藤带上的仆役出现在他的门口,手中还捏着一封薄薄的信件。伊藤眼睛一亮,道:“赶紧拿过来!” 信件捏在手中,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希望里面有一个明确的答复——即使,他心知肚明,狡猾的家老恐怕是不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的。 他拆开信,双眼往下一瞄,脸色铁青。 整个鸿胪寺就没有什么消息能够瞒过管云飞,在伊藤看到那一封信之前,他就已经先知道了信中写了些什么。他对倭国幕府的内斗不是很感兴趣,但是这不妨碍他利用这一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时间到了。”他看了看架子上的座钟,离九点整还差两分钟的时间,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向着正厅走去。 出乎伊藤的意料,今天的谈判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话,坐在上首的管云飞就笑道:“诸位可能知道,前一段时间报道过的国籍制度,因着问的人太多,是以皇帝陛下命在下详细参详一下。是故,今天的谈判暂停,后天再继续。” 就像是死刑之前行刑的人突然说家中有事,过一段时间再说一样,明知道没有什么转机,但是伊藤还是不由自主的送了一口气。 管云飞在众人的恭送之下,向外走去。再看到神情萎靡的伊藤的时候,他顿了一顿,笑道:“听说倭奴王一家子正盼着有贵使过去说话呢!” 伊藤忙点头应是,等他带着人走了之后,这才直起身,面上不解,心道:那一家子又有什么好说的!因着对天皇的不满,在伊藤的带领之下,整个倭国使团来到京城的时候,就没去看望过哪怕一眼。 不过,既然管大人都亲自出面说了,也只好去看一看。伊藤心中疲惫,却还不得不继续强撑。他带上了心腹,不用人带路,就向着安顿天皇一家的地方走去。 还没走几步,伊藤突然回过味来,面上露出狂喜之色。 是啊,这不是还有天皇么,就算被俘虏了,名义上还是比德川幕府更加高贵的天皇啊,他又何必全都自己担着? 不得不说,这个人做事还是有几分谨慎的,至少这时候,他干净利落地将一盆的污水泼给了已经身陷囹圄的天皇一家子。等后天再一次谈判的时候,准备好了的协议书上已经签上了天皇的大名。 不,现在正式更名倭奴王了。 管云飞满意地点点头,将这样一份一字不改的协议收紧怀里。对着面上泛着恭敬个感激之色的伊藤道:“这样就行了,接下来的时间,诸位使臣如果不急着回国复命的话,还请在国内好好游玩一番。” 伊藤几乎是看着再生父母的眼神,看着管云飞飘然离去。 “签了就好。”林瑜没有去碰那一纸协议书,而是让人给收了下去。条约的内容很多都出自于他的手笔,的确没有比他更加了解其中内容的人了,“让报社那边的人准备一下,可以发的就发出去,让百姓们也高兴高兴。” 等他人应诺而去,管云飞方道:“这一段时间问国籍的西人很多,您看,应该给个什么章程?” 国籍这个概念史上不是完全没有,但是林瑜提出来的确确实实算得上是有史以来第一遭。具体的事宜他这个管鸿胪寺的也因着赴欧使团还有倭国条款的事情,没顾得上了解。不过,他也知道,除了提出这一点的林瑜,其他的大臣们知道的也不太多。 甚至于那一篇报道都是出自于皇帝的手笔,这明显的文风他们这些近臣都看得出来。 是以,即便是第一个拿了国籍红本的,还有工部制作出了这第一个身份证明的人,都还在不明觉厉的茫然之中。 管云飞前天是为了拖延时间这么说,倒也不是完全扯淡,只不过是偷换了一个概念,现在才来问而已。 听着管云飞的疑问,林瑜面上露出了一个笑来。 十七世纪的中期,文艺复兴已经过去,教廷的临时反扑还没有彻底平息,对于西方的一些有识之士来说,如今正值黎明前的黑暗。 不过,比起和林瑜上一辈子的世界不一样的,是遥远东方的消息终于通过阿紫两地往来的商人的口中,传到了这个在出于宗教统治下的陆地。 相比于其他的国家,英国这时候已经完成了宗教革命,和葡萄牙一样是一个新教国家。如今的查理国王不是一各雄途伟略,但用汉人的话说,也算得上是一个守成之君。至少,他在位的时间里,并没有出现教廷的大规模反扑。 也正是这个国王,亲自写了一封信给林瑜。虽然,林瑜看了之后,知道这里面其实没有多少有用的内容。但因着意义不一般,他也亲自回了一封,由启程的赴欧使团带过去。 而在这个使团抵达欧洲之前,这一个使团的消息就已经通过无数人之口,传到了欧洲人的耳中。并在法国之后,再一次在整个欧洲掀起了中国热。 因着林瑜当初起事的时候,采取的是先控制沿海再往内陆推进的策略,是以一部分享受到林瑜定下的贸易政策的商人已经辗转横穿过了欧亚大陆,抵达了各个国家的港口。 这一批的货物不再像是以前那样只有寥寥一部分,在经历了这么长的一段路途和路上的折损之后,这些比往年要多出整整一倍还多的商货终于出现在了众多贵人的眼中。 但是数量的增多并没有让这些货物的价值贬低,来自东方的货物本就一直处在供不应求的阶段,就算是今年多了那么多还是一样。就在码头上,还没来得及卸货就被嗅觉灵敏找来的商人们一抢而空。甚至,因为刚刚掀起的中国热而价格有所增长。 这些大赚了一笔的商人们自然不会说东方的坏话,尤其是林瑜开放贸易让他们不至于在广州府这一个地方以高昂的代价采买货物,或者像往年那样偷偷摸摸地去走私。 “那是一个伟大而开明的君主,我由衷地为他驱逐了鞑靼人获得了战争的胜利,重新恢复了古国的荣光而感到骄傲。”麦伦·杜兰特高高地举起酒杯来,大声道,“干杯!” 灯火通明的大厅之中,穿着华贵的男男女女们纷纷举起了自己的酒杯。他们未必真的关心东方,但是男士们获得了名为战争的谈资,女士们得到了往年难以得到的华美丝绸,何乐而不为呢! 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看上去风度翩翩的杜兰特先生刚才遥远的东方回来,但这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个时代的商人尚且被人看不起,所谓的船长和水手们更加不可能出现在这样衣香鬓影的场合。 事实是,麦伦·杜兰特是两艘前往东方的船的出资人,本身是一位绅士。是以,在两艘船只奇迹般的回来之后,他所赚取的钱财让他一下子压倒了在场几位在印度公司有着股份的先生,一举成为了宴会中的焦点。 “那个船长还以为他会看到一个和印度一样野蛮的国度。”杜兰特微妙地耸了耸肩,意有所指地道,“毕竟他们都成为东方的文明古国么!” 在印度有着出资的格列佛·哈蒙德看不惯他得意的样子,淡淡道:“据说你的船长在刚抵达的时候,那个国度也在鞑靼人的统治之下,难道就很文明?” “不不不,亲爱的哈蒙德,你这就孤陋寡闻了。”杜兰特为了能够一举成为宴会上的焦点,可是做了大量的功课,比起他小时候学习都要艰苦了,“那个古国的主体并没有改变,而且,在红宝石号的船长离开之前,那一位像太阳一般光明的皇帝陛下就已经起兵,打下了比整个英国还要大的地域。他开明地允许了原本被鞑靼人所禁止的贸易,这才有了女士们身上美丽的丝绸。”说到这里,他在众人的恍然声之中,做了一个花哨的姿势,得意洋洋地向着在场的女士们行了一个绅士礼,惹来了众多女士躲在扇子背后的娇笑声。 “而且众所周知,这一位帝皇就在他们出发后没多久,就成了整个帝国的主宰啦!”杜拉特摇头晃脑地高声道,再一次举起了酒杯,道,“敬战争!” 这样的宴会一向要开办到凌晨天都要蒙蒙亮的时候,这些贵族们这才疲惫地散去,坐着马车回去休息,直到下午的时候才起来用餐,开始新的一天。 不过破天荒的,之前宴会上的格雷佛·哈蒙德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就提前离开了宴会。和他一样离开的,还有他的同伴,同样是驻东印度公司的小理事之一安东·洛伦斯。 两个人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主意,这时候那个杜兰特已经如他所愿的成为了整个宴会的中心,享受着众人的追捧。 “这个哗众取宠的小丑。”格列佛和他的名字不一样,并没有奇妙的航海经历。事实上,亲身去过印度的他知道,航海是怎样的一件辛苦而且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不过是从船长们口中听来一些见闻罢了,若是真让他去航海试试。” “别生气,我的朋友,就像你说的,他只是一个小丑做了一笔生意暴富了而已。”安东这么安慰他,“他甚至都有可能没有胆子再一次投资,而东印度公司却能源源不断地给我们带来收益。” “安东你说的再正确不过了。”格列佛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来,然后对着他道,“但是他有句话是没有说错的,运动的那一位君主既然开放了贸易,这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是的,事实上,在印度已经有了一个公司的我们完全可是试着将公司开到远东去。”想到了这个的安东兴奋地原地轻轻蹦了一下,现在还没有到冬季的社交季,街上的人还不是很多。他看着自己的朋友赧然道,“我还以为你对远东的帝国没有什么好感。”所以,还想着怎么劝他不要和金币过不去,没想到格列佛反过来想到了利用他们现有的优势。 “我是一个商人,一个合格的商人总不会和生意过不去的。”格列佛做出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他对所谓的帝国没有多的兴趣,但是能看到杜兰特那个家伙在这一次的生意中赚到了多少的金银,“事实上,公司最大的理事这时候就在那个帝国,不是吗?” 两人默契一笑,各自回到家准备起来。 这两个野心勃勃地想着在汉朝也开一个公司的人还没来得及成行,汉朝的使团就在万众瞩目之中,出现在了伦敦港口。 “我的上帝啊,这条船的到底有多大啊!”凑在码头上看热闹的众人无一不被出现在面前的庞大船队给吓到了。这一支船队和当年郑三宝下西洋的船队的规模已经相差无几了,大型的宝船船身长一百五十米宽六十米,而这样的大船在由两百多艘船组成的船队之中占了整整三分之一。 “咱们的船在一边就像是巨人面前的侏儒一般。”一个水手惊讶而赞叹地道,“原来传言并没有夸张,我现在相信那个帝国的国王拥有着世界上最大的财富了。” “那叫做皇帝,他们说皇帝比所有的国王加起来还要强大。”红宝石船上刚从汉朝回来的水手嘲笑道,“就像是罗马的皇帝一样。”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切合的比喻,因此有些得意洋洋的。 这时候欧洲最大的船也就在三十米不到的样子,和他三倍大的船只面前可不就是像一个庞大的巨人。而且这样的巨人可不是外强中干,所有的船身上无一例外都有的黑洞洞的炮口证明着这样的庞然大物是怎样震慑着这一路上经过的国家的。 包括眼前的这些因为找到了新大陆,已经上满那些落后的原始土著就开始慢慢有些膨胀的英国人。 “果然就是黄金的国度。”原谅这些已经被吓傻了的绅士、夫人们,他们贫瘠的想象力让他们只能想的起来马可·波罗行记上的记载,“据说那一个帝国的疆域比整个欧洲都要广大,遍地都是金银财宝!” “亲爱的夫人,没有什么土地上是铺满金银财宝的。”已经从船只上提前下来的安格斯用手碰了一碰头上的帽子,道,“不过帝国的确富有得您难以想象,也请不要将马可波罗行纪中的内容和帝国相比,那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侮辱。” 不同于还在船只上的使臣们,依附着这一支庞大的舰队而进行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轻松航行,安格斯即便才从自己的船上下来,精神也不是很坏。 他穿着格外体面的丝绸制的衣裳,一头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面色有些苍白。边上的这一位夫人就算怀疑他只是一个拥有一条船的商人,但是这样衣着整齐的好先生总是让人愿意多说两句话的。 “听上去您很了解那个帝国?”那个夫人虽然没有什么爵位,但也嫁进一个出了名富有的大地主家。这一次她提前来伦敦准备这一整个冬季的社交季,正巧就遇上了汉使来访,就趁着马车来码头凑了凑热闹。 “是的,尊敬的夫人。”安格斯终于注意到了她身后的穿着制服的仆人,抱歉地行了一礼——他差点就条件反射的做了揖礼,然后迎着这个夫人好奇的眼神,他骄傲地道,“我曾经有幸见证了大皇帝陛下赶走鞑靼人重塑荣光,也曾经参加过他的登基大典——就像是加冕典礼,不过更加隆重,参加的人数以万计。现在,则有幸得到了大皇帝陛下的恩典,能够依附着他庞大的船队回到这里。” 他的话在挤挤挨挨、竖直了耳朵听着这边动静人群中引起一阵惊呼。安格斯面前的夫人更是没想到自己随口和一个人说说话,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正要上前一步邀请这一位先生在这个社交季参加她举办的宴会的时候,一阵喧哗之声传来。 他们不仅转头看过去,就见一行穿着红制服的兵团们急匆匆地赶过来,身后还有着好几架的马车。 “好像是温莎伯爵的标志。”一个人认出了马车上的徽记,低声讶道,“难道是伯爵阁下亲自来了吗?” “不是说查理国王这一段时间身体不好,温莎伯爵一直在王宫之中处理政务吗?”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这里。说话的人看着面前庞大的船队,又将后半截话吞进了肚子里。 果然,在这些兵团列好队伍的时候,马车中走下来一个人。他的脸一露出来,就在人群中引起而来一阵骚动。 “天哪,温莎伯爵。”和安格斯说话的那为你夫人已经完全忘记了想要邀请他的想法,看着英俊的伯爵两眼直发光,“还带着这么多的兵团,真是好大的场面!” 那就是温莎伯爵,安格斯却没有了丝毫的激动之感。明明白白地听见了她的话,见识过登基大典的他觉得自己都要为这位夫人可怜的眼界而感到遗憾了。 不过也是,若不是机缘巧合,谁会相信这个世界的另一边居然会有这样强大的存在呢? 看见温莎伯爵现身,人群挤挤挨挨地想着他行礼。不过,现在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众人在向自己表达敬意,他接到消息就立即出发来到码头,看着这一支舰队冷汗都快下来了。 在这样的一件盛事面前,水手们看到了船,民众看到了热闹,男人们看到了财富,女士们看到无尽的丝绸和珠宝。而他,未来的英国国王,则看到了战争和威胁! 两百多支船组成的船队,再计算一下每一艘船上必要的人数,就得出了一个让温莎伯爵冷汗直冒的数字:两万多人! 而亲眼看见了来报信的人口中的大船是多大的船之后,他就知道这还是算少了的,恐怕真实的数字将近三万。 看见温莎伯爵这样的人物出现,码头上也从忙乱变得有秩序了一点,为首最大的船上渐渐的放下舷梯。舷梯很高很宽,可以容两排兵士从容地并肩行走。先走下来的也是抱着枪支,穿着黑色笔挺制服的军士。 却见他们面色肃穆,步子几乎都迈得一模一样,从船上飞快地小跑下来,列在码头的两边。当他们站定之后,人们惊讶地发下这些军士每个人之前的距离用肉眼都看不出差别来。 还没来得及多看上几眼,紧接着走下来的人再一次吸引去了他们所有的目光。只见那些同样穿着黑色的衣服,但却是宽袍广袖、峨冠博带,一阵海风吹过,衬得人飘飘欲仙的同时,衣裳上面精美地宛如图画的绣花也显露在众人的眼前。 被来人的肃穆给感染了,原本骚乱的人群也渐渐的寂静下来。码头上的所有人包括温莎伯爵不由得屏住呼吸,感受着一个事实。 大汉使臣来访! 第118章 伦敦这一个冬季的社交季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做东方。 庞大使节团在将皇帝陛下的信件交与已经卧病在床的查理国王之后, 他们就在伦敦大手笔的买下了好几栋的宅子, 并在所有人可惜的眼神中给拆掉了。 据说,边上的人家还从这些富有的东方人手中得到了好些从房子中拆出来的家具。这些家具虽然用了好些年, 但都保存得好好的, 卖出去的话也值个不少的价钱。 “亲爱的, 他们当然不会在意那一点点的东西。”一个摇着扇子的妇女笑着对陪伴着她没有下场跳舞的友人道, “我有幸看见了他们后来搬进去的家具, 那些木质的家具无一不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上面还有着精美的雕刻。” “想来,对富有的东方人来说,像雕刻这样的艺术已经成为了他们的生活之一。”那个女子眸光中带着艳羡, 可见这是一位很关注精神生活并不缺乏物质的姑娘,“听说, 东方的女子也有继承权?”她压低了声音,眸子中闪闪发光。 “继承权?我听到是她们的财产得到法律保护, 拥有独立的财产权。”她的友人也配合地压低了声音,这两个未婚却富有的姑娘难免会关注这样的内容。这时候的西方女子是没有财产权的, 哪怕她们婚前再富有,结婚之后,她的财产也归于她的丈夫所有。除非娘家特别厉害的, 一般的女子婚后生活不如意的很多, 有些一辈子做一个老处|女的也不少见。 “是啊,多么开明啊!”年轻的女子充满了向往, 她看着状似无意地从自己身边走过的男子,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厌恶,随即拿扇子遮住了脸蛋,微微欠身之后头也不回的和自己的同伴向着小花厅角落里的沙发走去。 没想到角落里面已经躲着一个穿着体面的绅士,两人一看,正是这段时间在各个宴会上大出风头的安格斯。两人匆匆地行了一个礼,安格斯看见这样两位衣着华丽的小姐走过来,便站起身,准备将空间让给他们。 “见多识广的安格斯先生,还请坐下来好好给我们说一说那文明的古国,我们实在是太好奇啦!”年轻一点的女子赶紧出口留人,好不容易才逮到这一位炙手可热的先生,她才不会放人走呢! 安格斯在参加连续过好几次的宴会之后其实已经有些吃不消了,他在中国的时候习惯了他们早睡早起的养生方式,现在面对动不动就通宵的宴会,还有宴会上已经冷了个彻底的难吃食物,没过几天他就自觉有些吃不消了。 古话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可用在这里还真不是很适合,安格斯心道。虽然不能说他一点都妹哟享受到别人给奉承的乐趣,但是他不得不说,奉承话是容易叫人听腻的,而他现在已经开始想念京城里头那热腾腾的包子油条还有不重样的美食了。 “当然可以。”不过,面对这样美丽的小姐,哪怕再累一些,他也愿意重复地讲讲自己的所见所闻,“不知道两位小姐想要听写什么呢?”大约也是什么丝绸和昂贵的宝石吧,他面上温和,但是暗地里心不在焉地想着。 “我听说,远东的女子拥有着财产权,还有继承权?”年轻的女子不顾自己朋友的阻拦,好奇地问出口。不过见安格斯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她也好奇地看过去等着他的回答。 安格斯还真没有想到居然会由淑女关注这样的内容,不过他并不会因此而感到不快,反而觉得这是一位少见的很有脑子的小姐。他看着这双眼睛亮闪闪的姑娘,想了想坐下来,道:“是的,那个古国的女子她们拥有着自己嫁妆的所有权,夫家的人不可以过问,否则会被认为是没出息的表现。” “还有着法律的保护!” “是的,还有着法律的保护。”安格斯柔和地说,仿佛没看见这位小姐私下里露出来的冒失一样,“据说,这一条法律已经传承了上千年了。” “她们真会太幸福了。”她喃喃地说,满心满眼的憧憬。 “或许听到了下一句,您就不这么认为了。”安格斯不愧为中国通,还是一个有幸跟着伯恩男爵见过皇帝陛下的人,“在帝国,男人们是被允许纳妾的。”他微皱了眉头,艰难地给她们解释什么是妾,“就是地位要比妻子低一等,生的子女也能合法的获得一小部分的财产。” 那年轻的小姐就不屑地道:“就好像外面的那些绅士私下里就没有情|人一样。” “玛丽!”她的同伴终于忍不住地伸手拉了拉她,眼中充满了不赞同。然后看向安格斯,略带警告地道,”想必安格斯先生是不会将刚才的内容说出去的吧?” “请您放心,亲爱的小姐。等过了冬季,明年开春的时候,我就要回帝国去啦,两位的秘密在我这里非常安全。”他甚至没有多问这两位小姐的姓氏,也是看出来了她们身上的衣服不一般,有意为之。 “这么快!”玛丽惊呼一声,她不顾同伴的劝阻,急急地问道,“这才只有两个多月了吧?” “是的,到时候我会随着帝国的船队一起离开。”安格斯想要做的事情已经开始,等两个月后应该也已经差不多了,跟着船队一道走无疑是最好的选择,“那时,想必还有很多的去往远东的船只一起出发吧!” 玛丽沉默下来,可不是,拥有那样庞大的武力,整个海洋上又有哪一个国家敢找他们的麻烦呢? “玛丽小姐不必担心,这一次使臣团还是会留下来的,若是您想要了解那个国家的话,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他以为这只是一个贵族小姐的猎奇心理,不免安慰道。 赴欧使臣的留下是已经定下来的事情,这五年的时间里面,他们会全面的考察整个欧洲,任满之后,中央会来人接替他们的位置。是以,他们才大手笔的改造出了一所完全中式风格的宅院。甚至还配备了大夫、厨子等大量的人手。护院是随着他们驻守在这里的军士,这些军士一年一换,轮流驻防。 “据说他们现在已经去了法国?”玛丽小姐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否则她也不会知道财产权、继承权这样的只言片语了。 “是的,他们出使完整个欧洲,然后就会回去。”自然能不止欧洲,还有那边的新大陆。不过,这个消息就不用这些人知道了,安格斯微笑地想。 自从他知道能够获得汉朝国籍的时候,他俨然已经将自己当华夏人看待了。要不是还需要努力一把来争取这一个红本本,他才不会回来受罪呢! 正如他所说,他是一个有幸跟随着伯恩男爵觐见过皇帝陛下的人。在觐见结束的时候,他见皇帝陛下如此的平易近人,就大着胆子上前,请求他赐下获得国籍的法子。 林瑜都已经站起身了,知道眼前这个临时充作通译的白人是滞留在广州府之后,就没有再回去中的一个。想了想便笑道:“若是你能带上欧洲在各个领域都有着杰出成就的人来到这个国家,朕就特别给你颁下国籍,如何?” 回想一下当时皇帝陛下含笑的眼神、俊美得仿佛天人下凡的面孔,安格斯就不由自主地心情激动起来。这一段时间他频繁的出现在宴会之上,也是在悄悄地打听着哪里有‘荒诞不经’捣鼓各种各样他人看不懂的东西的人。 同时,也在明面上欢迎所有愿意前往远东散心的人,只需要少少的二十磅的船费,就能去一趟那个美丽而强大的帝国。 二十磅在这个时候对绝大多数的平民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但是安格斯也说过,如果能有什么拿手的本事,他也愿意抵消一些钱财。 他打着生意的幌子,为了增加自己话的可信程度,甚至还又买了两条不小的海船。这段时间还真有不少的人跑去他下榻的旅馆,表示愿意去远东。安格斯来着不拒,只要交钱,就给他们已经提前印制好的精美船票。 而就在这时,一个林瑜意想不到的人也出现在了一个安格斯的面前。 从宴会上回来的安格斯疲惫的脱下身上厚重的大衣,上前接着他衣裳的仆役指了指角落里,道:“那边有一个客人来找您。” 安格斯惊讶地回头看去,却见从烛光中走出来一个与其说是客人还不如说是一个小小的少年来。少年有着一头浓密的金发,看向安格斯的眼神分明急切而有神。他搓了搓手,面上却有些腼腆地问道:“请问您就是从远东回来的安格斯先生?” 安格斯点点头,和善地问道:“你也是想要去远东吗?” 林瑜不知道安格斯即将给自己带来一尊大神,这时候的京城里头年味儿原来越重,大皇子殿下也已经虚岁三岁,算是站住了。按照规矩,是时候取一个大名上宗谱了。 朝堂之上已经有了请立太子的声音,不过,这一点谁也不敢拿出来到林瑜的面前讲。就算是林如海一家子也从没有就这一点透露出一星半点的口风。 特别是在一个臣子大着胆子试探,结果得了林瑜的一句‘朕自有主意’之后,前来试探的人就更加少了。 倒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林瑜恋权,而是他不愿意恢复太子旧制,弄出一整套的东宫编制来。这本身就是一种人才浪费,行政权有中书门下,就算要让太子锻炼,也不是这么来的。 大皇子名铭,不是生僻字。说来,林瑜登基的时候也有大臣提过,改一个生僻字的名字,方便百姓避讳。被林瑜给驳了,回头就下了令,无需避讳字眼。表示尊敬也不在这样的小事上面,而且每个人都有避讳的字眼,写到什么字少两笔,要是被人会错意了怎么办。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没有。 “等寄奴长大一点了,我就给他一个假身份,送去皇家学院里面念书。”林瑜摸了摸边上乖乖自己拿着勺子吃饭的小儿子,然后对着在座的几人道,“以后的皇子全都这般来。” 正值皇室家宴,因着皇家人少,在座包括大皇子这个团子,也就七个人。黛玉一边自己吃饭,一边笑嘻嘻地看着琨哥儿照应小堂弟,听了便道:“琨哥儿该高兴了。” 林琨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大皇子身上转回来,小脑瓜子里算了算,然后道:“等寄奴上小学来了。我都快升中学啦,照应不了多长时间。” 又问林瑜:“皇兄真的让寄奴隐姓埋名上小学吗?” 林瑜便问他:“你觉得是在皇宫里头请人教好呢,还是去学院里面学习开心呢?” 林琨皱着小脸想了一想,道:“还是上学好,在家很无趣的。”学院里面有很多的小伙伴,每天下学了,还有这种各样的活动。他就学了一个围棋一个射箭,据说等到五年级了,还能提前学习骑马。他见过那些小马驹,温顺可爱极了! 林瑜逗着小堂弟说话,那边已经先吃完了的皇后也在和贾敏聊天。常子茜端着茶,看着明眸善睐的黛玉,羡慕地道:“还是姑娘好,乖乖巧巧的。” 贾敏就笑道:“寄奴还不乖么?多伶俐啊!”她看着自个儿特别有耐心吃饭的大皇子,道,“琨哥儿小时候可没这么好耐心,做这么长时间自己吃饭。” “那都是他父皇给逼的。”常子茜横了林瑜一眼,然后小声好奇道,“黛玉看人家了没?” “早呢!”贾敏一听,便一挥手,然后也压低了声音,“是有打主意的,我只不看。急什么,她还小呢!” 别说她了,林如海就听得不这一声,看见谁家的小公子往他面前领都像是看贼似的。再说了,现在黛玉是皇帝的妹子不愁嫁。就算不是嫡亲的,那也是宗室里头惟一的姑娘。林瑜看着是不在意什么外戚参不参政的,到时候还不是青年才俊随她挑么?现在孩子都小,能看出什么来? 她心中也有别的心思,现在黛玉已经是郡主,按照皇帝的计划,没准会继承他爹的亲王之位,成为一个女亲王也说不准。这样的话,找的夫婿最好就是人稍微单纯一点的,以后也和睦一些。 最好还是科研院的研究员,贾敏的算盘打得精。她眼看着林如海还有自己的女儿被皇帝给重用,自然不希望黛玉以后的夫婿会打着利用黛玉的心思。这样的话,科研院里面的那些比较单纯一心研究的研究员就很合适了。而且这些人地位比较超然,理论上他们宗室其实也包括皇家也要敬重这些人。 本朝和唐宋明时都不一样,宗室的自由度明显要比之前都要大,林瑜既然确立了分封制,那么对于宗室一般是以培养为主的。并不是向混吃等死的方向培养,而是正经希望多一些人才。 贾敏看钱眼前其乐融融但是小猫两三只的场景,心里叹了一口气。她的王妃命这是应验了,但是她倒是没有想到当初的林瑜居然会玩一出分宗再连宗的这一手。 分功赏爵,以林如海的关键位置以及两家人家向来亲厚,一个王爵本就是少不了的。但是,这连了宗和不连宗的区别就大了去了。 还在姑苏的林氏族人因着出了林瑜这个开国皇帝而备受尊重,但是也仅此而已了。但凡身上有个正经官身的都不会将他们多么放在心上,这从林氏族人有人犯了罪被抓,结果没有丝毫的优待、自然也没有什么加重的意思,该多少刑罚就多少刑罚,铁面如山毫无通融。 林氏族人之中难免有一些怨言。 “当初同意皇上分宗的是他们,现在又来抱怨的又是他们。”刚考完科举回家的林珩冷笑一声,道,“没看见皇上的母舅之家都没有受封么,他们又有什么功劳?” 他的母亲就皱了皱眉,道:“到底是血缘至亲,不能这么说罢!”但是她到底没有多说了,毕竟当初投了一票赞成的也有她的老爷,“你之前不是和皇帝陛下关系很好么!”还一道考了乡试呢! “那也得看什么血缘,那一家子您忘了?”要说没有沾上宗室的光心中没有懊恼可惜是不可能的,但是反过来说,若是整个林氏家族都变成了宗室的话,只怕就没有现在对宗室的宽松态度了。林珩心中清楚,只怕皇帝陛下心中早就定计,不允许皇家宗室的人数太多,“是好啊,进京科举的时候皇上接见了我,还安排了我住进瑞亲王的家中。一考中,就叫进干部学院念书,儿子觉得够仁至义尽了。” 像他这样本来成绩就很不错的人进了干部学院,再拿一个不错的评等的话,出来至少就是正七品起步。和旧时的榜眼探花也不差了,而且多是实职。 林珩知道,虽然皇帝将自己分宗了出去,但是要说对族人有多大的恶感是不可能的。否则,只要他微微一露意,那些察言观色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做么? 是以,看上去他没有沾上宗室的光,但是以后若是做出而来什么成绩,同样也没人敢打压挣功。这对在官场上混已经是一项非常大的优势了,只要有本事,他依旧更容易出头。 “本朝虽然不以言获罪,但是怨望也不好听。”林珩认真地和母亲说道,“母亲少与族里头的那些人说道,且等着儿子给你挣来诰命,照旧凤冠霞帔,岂不是因着宗室之故大家都有要有意义的多?” 他拜别了母亲,带着自己的妻儿上了京。 因为干部培训学院开学的时候还没到,他这一路还是走的京杭大运河,沿途悠哉地看着风景。哪怕他身上没有宗室之名,但是其他知道他乃是姑苏林家之人的,多多少少会有一丝敬畏之心。 他还看见了各地正在修建铁路的工程队,边上是一对对的大兵列队保护着。之前那一次蒸汽机试验,他也正好赶上了现场,现在看见他们向着沿海的方向修建铁轨,不免十分的期待。 这没过多久就能修到家乡了,到时候来往便宜,没准家中父母还能在有生之年游遍大好的江山。 像林珩这样明事理的终究不多,不过他这在京中得到的待遇也足够给留在姑苏的族人一个信号,只要乖觉,皇帝陛下不是完全不念他们。 一时间那边的蠢蠢欲动全都偃旗息鼓。 现在国内堪称一片祥和,但是北方的战线却一直在向外推进。打头的就是已经去过了一次北方的苏木,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副将,手中掌管着一万的兵力。 对于苏木来说,走到现在的地步,他完全可以走到已经被撸了王爵的原西宁郡王面前,甚至恢复自己的本名,想必那个不配做父亲的人脸色一定相当之精彩。 不过,已经在军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属的苏木放弃了这个想法,或者说,他更想堂堂正正地率着三军将士封狼居胥。苏木这个名字他也已经用了十来年,已经刻在了他的档案上,这辈子是不会再改了。 在大事初定的时候,林瑜就问过他,是不是换回原本的姓名,他当场就拒了。要说刚留在林瑜的身边的时候,他对着那糟烂的一家子还有着想要报复的想法。在兴化府他随着王子腾而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再也没有金焱了。 打马看着眼前广阔的天地,他吆喝着部下回新建好的堡垒之中。对于掌管游牧民族来说,最难的部分也就是他们逐水草而居这一点,草原太大可不就是不好打了。 不过,难道关外的牧民们就不向往着稳定的生活了吗?若是那边的土地适合农耕,想必这些人也愿意过上安稳的小日子,谁愿意每年迁移,一不小心就面临着族人饿死的危险。 这种牧民们适应数千年都没有办法改变的情况在林瑜看来,其实还是生产力不足而已。前一段时间他已经命手下的大农研究贮藏饲料的技术,如今已经成功了。 对付关外的牧民,林瑜是一手按着刀子一手拿着糖果。刀子就是苏木这一柄,糖果就丰富多了。但凡愿意降服于大汉的,林瑜允许他们建城而居,同时设置榷场。允许内外商人往来交易,收购牧民们的牛羊马匹,并带去他们需要的盐铁。 如果,那些贵族心慕中原的,林瑜也允许这样的人进关居住。当然这样选择的人暂时只有一个,毕竟这些部族的首领再傻也知道,这些苦哈哈的牧民们是他们的根基。 那个选择成为大汉国民的贵族在草原上收到了所有人的一致嘲笑,进关虽然好,也带上了所有的钱财。但是,却把部族卖给了大汉,可以后的嚼用怎么办?还不如住在大汉建好的风雪不侵的城池里头,享受着牧民们交易后交上的税,不一样是享受么? 却不知道,在这一家子眼中,那些贵族才是真的傻子。看上去他们是亏大发了,部族也不要了,带着钱财就进了关做了一个普通的汉民。但是这个已经将姓氏改做了卓的族长却知道,自己却是得了长远的好处。 全部的身家就不说了,作为一个中等部落的族长他还是有些积蓄的。他名下的牛羊都卖给了汉军,留了最神骏的几匹献给了皇帝陛下。这些就换来了一笔进账以及留住京中的户籍。 更重要的是,他还在骑羊的小儿子以及日后还没影的小子们都已经给预定下了皇家学院的位置!而他几个长成的儿子也如愿加入了汉军,以后只要有军功,封个爵还不容易么? 留在草原,那才是大傻子!卓宇明觉得自己就像是皇帝陛下给自己取得名字一般有先见之明,不过,要是没有那些大傻子的衬托,也不能表现出他的诚心啊,这么说还得谢谢那些人,他心想着,美滋滋的。 这个卓宇明还真不能说他就是完全在自夸,能在林瑜的几手政策之下坚定地选择进入关内这个看起来最严苛的选择,不得不说他真的有几分眼光。 顽强抵抗的,第一时间就被汉军给灭了。其他识相的、或是被揍了一顿之后才识相的,大多数都选择了进入大汉新建的城池中生活。但是,那群人也不想想,林瑜又怎可能叫他们干坐着占便宜。毕竟,名义上那些牧民可都已经成为了大汉子民。 如今,他们剥削了多少,以后就要吐出来多少。 若说那些牧民们都已经习惯了像头领纳重税的日子,但是这样的情况还能坚持多久呢?特别是还有着那些头顶上已经没有了头领的牧民幸福日子的对比下,真当牧民是傻的不成? 当他们发现自己完全不需要像头领纳税,甚至反抗的行为得到汉军的支持的时候,原本那些头领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就算他们唾骂林瑜不讲信用也是没有用的,所谓的几条路本来就是汉军口中说出来的而已。口说无凭,就算闹到皇帝陛下面前他们也没有道理。 恐怕,他们也没有这个命闹到皇上的面前。 卓宇明得意地和自己的家人这么解释了一下,然后道:“所以说啊,人就得用脑子!你们阿爸会用脑子,才有了咱以后的好日子,那一群大傻子怕是还得意呢,哪里知道自己的小命已经在阎王爷那边预定好了。”他拍拍小儿子稚嫩的肩膀,道,“进了学院要好好念书,那些个先生都说你资质好,不能白瞎咯!念出来了当兵做个军官,阿爸以后就靠你啦!” 草原上一向是幼子承载家业,卓宇明一时还改不过这样的习惯来。也亏得几个大的都不在家里头,小的虽然是真的小,但是明事理。 他无奈地提醒自己的父亲道:“先生说啦,好男不吃分家饭,兄长他们也很辛苦的。这里和草原上不一样,分家析产都是有规矩的。” 卓宇明就大笑了几声,摸了摸他的脑袋不说话了。 就像是他预料的那样,甚至没过两年,草原上就闹将起来了,原本就在城池之中有着驻军的汉军甚至不需要多花心思,就将这些已经在城中养得骑不得马开不了弓的头领们给一网打尽,一个也没有拉下。 投诚的时候,他们各自的头上都挂了一个听着好听的官职。不过,这当初的让他们满意的,觉得是林瑜招降他们拿出来的诚意,但在这个时候就变成了悬在他们头上的铡刀。 汉律,贪银千两以上包括千两者,一律当斩,并没收所有非法所得。 这两年,大部族小部族,牧民们日子变得好过了,那些头领拿的钱财可远远不止千两之数。所以卓宇明才说,这些大傻子是自己伸着头向着刀底下放呢,还以为自己得了多大的便宜。 殊不知,那其实只是临死之前的一顿饱餐。 死了这一些头领,那些牧民对着大汉岂不是更加的死心塌地。等小学还有铁轨开过来,就算他们还觉得自己是什么什么族的,两代下来,见识过外面的花花世界,又习惯了说汉话些汉字,他们其实也就是汉民了。 这也是林瑜故意在户籍上留下的漏洞,当初弄户籍的时候,不是没有大臣提醒过弄一个民族分类。此人这般提醒可不是为了什么保留‘民族的多样性’,而是为了方便管理。 原本添上也无所谓,但是林瑜不乐意。添这个做什么,提醒他们和汉人不是一个民族的?这时代可没有什么高考加分,添了也没用。 林瑜巴不得将所有的民族并做一个华夏民族呢,哪里会自己找事。所以,民族这一栏仅仅在个别的大臣口中昙花一现,从此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之中神奇的消失了。 这个世界华夏刻在骨子中的骄傲也不需要他们用一个民族的称谓去证明什么,而是从祖辈流传至今的勤劳和强大堆砌出来的。 也难怪每年都会有那么多的人挤破了头也要去争取那一个数量有限的红本本了,唯有千辛万苦争抢来的才会珍惜,也会发自内心的为此而自豪。 这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唯有优秀的人才会被这个国家所接受。 不同于已经摸到了门道并为此努力的安格斯,伊藤的内心就比较彷徨了。 照理说,他成功的将一口黑锅扔给已经更名为倭奴王的一家子,还利用赎金的事情在他们本就已经清白不了多少的名声上面狠狠踩了几脚。身为幕府的一员,既然黑锅都由倭奴王一系给背了,少年将军以及他背后的家老也就不会一定要制他的罪,那就是在得罪整个伊藤家了。 他彷徨在于,他也想得到这样的一个国籍,成为大汉的一员,却苦无门道。 这样的想法在他看到繁华的松江府的时候就隐隐有一点了,在亲眼看到那个蒸汽机的可怕动力之后,他开始偶尔在心中盘算。 等这一段时间谈判的事情完全结束,而后才后知后觉的知道了有国籍这一档子事情的时候,心里已经在生死之间徘徊了一场的伊藤几乎就是瞬间下定了决心。 这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诟病的地方,在他看来,只要亲身体会过这个国家的强盛,就没有办法拒绝成为大汉国民的诱|惑。 他已经决定了,不惜一切代价。 无论是失去了权柄的倭奴王,还是软弱无能没有担当的幕府,都让他太失望了。 伊藤已经问过了管云飞,知道成为大汉国民有一条完全绕不过去的门槛,尤其是对于他这样身后有着一个庞大的家族的人来说。若是他的家族还留在倭国为幕府效力的话,这辈子他都没有希望,哪怕他的贡献再大也没有用。 也就是说,如果伊藤坚持要成为大汉的一员,那么他就必须要有本事将整个家族都迁进来才成,这需要的贡献就不是一般的高了,是以伊藤才会头痛。 只是一个人的话还好说,但是整整一个家族? 他并不知道,这还是因为特殊的时间对倭国贵族的特殊要求,相反安格斯这些人就没有这样严格的审查,他只要按照林瑜的规定,带上足够的人就行了。这些在各个领域拥有着不一样才能的人每每留下一个、或是做出了什么发明贡献,都会成为安格斯的资本,并不会因为他拿到了国籍而结束,还会换算成功勋。 等功勋攒够了,就能封爵。就算只是一个不能世袭的流爵,那也足够体面了。 这笔生意终究不会只有安格斯一个人做的,这些本身就嗅觉灵敏的商人们很快就做起了同样的事情。欧洲也因此迎来了被后世欧洲人称为人才全面流失的时代。 第119章 回来的时候不过一船的人,开春再出发的时候, 就已经是整整三船的绅士淑女了。这并非是安格斯的号召力多么的大, 而是他在宣传的时候从来不忘了带上大汉的巨无霸船队。对这样的一支船队,他们的信任度还是很高的。 据说因为人数太多的缘故, 他们中好些人居然幸运的登上了大汉的船队之中。 “亲爱的安格斯先生, 为什么您没有多买一条船呢?”开口的女子在扇子后的眼眸善良, 俨然就是之前安格斯在宴会上见到过的贵族小姐, 全名是玛格丽特·拜伦。安格斯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但是现在的她已经是米尔夫人啦, 还成功的登上了前往远东的船。 但是安格斯不难猜出她现在的处境,毕竟相比于之前看到的浑身珠光宝气的贵族小姐,现在的米尔夫人服饰朴素了一些, 但是美丽的绿眼睛中欢快的神情就像是离开了牢笼的鸟儿,都快溢出来了。 “恕我直言, 米尔夫人,您是打定了主意去往远东再也不回来了吗?”安格斯忧心忡忡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下怎么就鬼迷心窍地相信了她的谎话,把一个贵族小姐当成她口中的寡|妇给放了上来。总之, 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都能想象得到自己在英国的上层圈子中名字臭了大街,但是他做过这一回,基本上就攒足了资本。拿到了国籍之后, 他自然就不会再回去了, 再难听又如何,反正传不到他的耳朵里面面。 玛丽小姐微微地笑起来, 她迎着风捋了捋自己被精心打理过的卷发,笑道:“亲爱的安格斯先生,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请允许我表达对这样一份关心的感激。”她微微欠了欠身,而后继续道,“我知道未来的世界并不一定美好,毕竟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理想国。 但是,您也说过,在那个国家的郡主殿下都能够站出来给自己的兄长打理家业。所以,无论如何,那个帝皇肯定是鼓励女子走上街头的,从他的为政举措中不难看出来,他其实一直在提升着女性的地位。” 从一开始仅仅从他人的口中以及安格斯简略的介绍中知道关于那个东方帝国的只言片语,到现在比这个船上的任何人都了解,玛丽小姐的聪明以及在这个过程中付出的努力可见一斑。 玛丽小姐从来都没有指望着自己能够在新地世界找到比在英国还要高的地位,也不觉得自己能够靠着父母留下来的遗产就能够安稳地过上一辈子。 正确的说来,她为了能够离开那个家,可是大手笔的将大部分的财产给扔在了脑后。 原本她的父亲是家中的长子,母亲也是一个拥有着大笔嫁妆的贵族小姐。这一次她也只是将能够折现的一小部分财富给待在了身边,其他的全都托给了可靠的人,等她一离开本土的消息传出去,就会捐献掉。一分钱都不会给所谓的家人留下。 想到这里,她心中就是一阵的快意。 “所以,您已经坚定了目标啦!”安格斯感叹,他想起皇帝陛下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坚定地向着是自己的目标努力的人都值得尊敬。他决定帮这个令人敬佩的小姐一把,“您刚才问我为什么没有多买一条船。” 他转头,示意了一下身边庞大的船队,笑道:“如果我多买了船,夫人岂不是就缺少了参观帝国船队的机会。” 一个中等客舱的寡|妇的消失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在有人问起的时候,水手们就会一脸茫然地回道:“哦,您是说米尔夫人啊,她大概去别的船上参观去了吧,要知道安格斯先生手下的三艘船都有着不一样的风格,可是很值得看一下的。” 而此时的米尔夫人已经在安格斯先生的引荐之下登上了帝国船队中的一艘大船,登上了船之后,她就知道那些乘客口中的幸运儿们为什么会有那一份的幸运了。 船上穿着不一样制服的军人、水手来来往往,甲板上有的人正在作画,没有风浪的侵扰,那个人沉浸在艺术的世界不可自拔。所有的人在经过他的时候都不由自主的放轻了脚步,不去打扰他。 她在被人领着经过他的身边的时候,瞥了一眼,画上面的是数不尽的风帆,宽袍广袖的大汉使臣,还有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听说过之前温莎伯爵亲自前去迎接的盛况的她立刻就知道,这这幅描述的正是那历史性的一幕。 玛丽小姐打小就接受过严苛的淑女教育,她自然看得出来,作画的人技艺高超,自己的那两笔根本就不能和他相比。随即她还看到了曾经在舞台上见过的大音乐家,还有衣服上还带着木屑的木匠。 应该是木匠吧,她不确定地想,因为这两个在她眼里完全凑不到一块的人正在聊天,而且看上去很愉快。 他们看见来人领着一个穿着黑色寡|妇衣裳的夫人过来,忙退开几步以示尊敬,然后见怪不怪的继续聊天。 “这里比较清静。”来人领着她来到一个房间门口,他推开了精美的雕花木门,将手中的行李放在房间的一个木制的框框里面固定住。然后指着左边道,“那里住着一个小少年,你大约愿意和他聊聊。”然后又教会了她煤油灯的使用方式,还有日常的生活起居如何之后,就离开了。 玛丽小姐送走了来人,然后打量着这个房间。这里就像是伫立于轮动的驻欧使馆一样,和她生活了十几年的故土相比,宛如另一个世界。 船上的条件不能算好,但是以她的目光来看,这件不大不小的房间却在很多的小细节上体现了帝国的艺术性。她抚|摸着被固定住的绣墩上美丽的花纹,感叹道唯有一个足够富裕的帝国才会将艺术刻进他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之中,便是做一个简单的盒子都不会忘记雕上一些花纹。 就像是那人说的那样,考虑到她的寡|妇身份,她还是受到一些照顾的,尽管那些人可能都不知道她拥有着怎样的技艺。 是的,她当然看的出来,在这一艘船上的人都有着各自不一样的才能,这也让她对安格斯先生的能力产生了误解。以为他能够影响到这些帝国的官员呢,否则怎么解释她的到来。 接下来的日子朝九晚五很规律,在提防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船上的人基本上都不会去关注她真正的身份。她也不是这艘船上唯一的女子。很有些人把全家都带上了,餐厅以及甲板上到处都有小孩子玩耍的欢快笑声。 每天上下午都会有两节汉语课,整艘船上的客人们分作两批,在不同的时段学习。这是必学的课程,以防他们以后去了帝国连交流都做不到。 玛丽小姐很是积极,她原本就来的晚一些,事先还找到了隔壁的那个少年去补课。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少年看着没有特别认真的学习,进度却很快。 经过几天的补习,两人熟了很多,大约玛丽小姐年纪大一点,就不由自主地多照顾这个离开了家人独自前往远东的少年。 或许也是因为同病相怜,两人都是失去了至亲的家人,在新的家里过的不是很愉快。现在,还同样远渡重洋,前往一个未知的世界。要说心中没有惶恐,那是不可能的。也许,她对着少年的照顾,多少也有一些互相扶持、抱团取暖的意思。她照顾了这个少年,就像自己也同样收到了照顾一样。 “这是对你才能的一种浪费。”玛丽小姐遗憾的道,她深切地觉得那一位母亲将自己孩子给推得太远了,“幸好你还有一个愿意资助你的舅舅,也许以后你能将他接去远东一起生活。”她还知道了这个名为艾萨克·牛顿的少年很喜欢学习,但是他的母亲却要求他回去做一个农民。 “我不知道,据说远东的国籍获取起来很艰难。”这时候还很青涩的牛顿略显忧愁地道,“我可不想过了几年再灰溜溜的回去。” “艾萨克,你要对自己的才能有信心。”玛丽小姐看着小少年,她作为这个房间中年长一些的角色,安慰道,“没看见那些先生们对你的语言才能交口称赞么,至少你能当一名通译、或者像先生们那样的教师。” 想到一直以来他没有收到多少的夸奖居然在船上得到了,牛顿心中得到了一点安慰。他点点头,道:“对,至少比种地要强。” 小孩子的接受能力是最快的,很快在满是汉语的大环境之下,他们已经能够用汉语和船上的水手们一脸认真的吵架拌嘴了,回房间之后还能给自己的父母纠正口音。 日复一日的时光也足以教授汉语的先生们对这些来自西方的学生们有了评价,要说他们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孩子。毕竟,他们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样,任由他们涂抹。也是更容易接受帝国文化的一批,接下来就首推少年牛顿了。 “那个少年大概就是皇帝陛下口中动手的天才,平时看不出,学习也不见得认真,就是能够做出好玩的东西来。好奇心还特别的强,听说詹姆斯快烦死他了?” 这些先生们坐在专门供给他们使用的小侧厅里面,一边享受着上课前的悠闲时光,一边闲聊。 “詹姆斯一开始作画就一头扎进去拔都拔不出来,能不烦么!”另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呵呵笑道,他不止一次看见那个沉迷作画的西人一脸崩溃地等着少年的样子,还解救过他好几次呢! “等他那一副使臣访西图画好了就好了。” “谈何容易。”先头说话的那个青年道,“海上潮湿,油画不容易干,我看他瞪着那些孩子头都快大了,就怕他们一不小心糟蹋了画作。” “那是要献给皇帝陛下的,自然紧张。”另一人想了想,道,“牛顿的小玩具做得好,小孩子们不都很喜欢他么?回头我再遣人收拾出一件空屋子来,把他们放在一起玩耍,省得他们去扰他。” 一两句话就给牛顿小少年给派了活计,不过他本来就很受那些孩子的欢迎,也没有不高兴的地方。 船上的生活很枯燥,不过胜在吃喝不愁。玛丽小姐担心地败血症也没有发生,这些人居然能在船上种蔬菜!越是接触,她越是为这个民族的智慧感到震惊。就越是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事实证明和他观感一样的人还是很多的,她看得出一开始很多人的眉宇间还有着犹豫。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大多数安心下来了。 特别是有一次聊天的时候,一个水手无意间说起抵达帝国后他们的生活。据说他们会接受一段时间的隔离,然后身体健康并且没有染上过天花的人就会接受疫苗的接种。她当时不是很明白这两个词的意思,但是汉语的魅力就在于你可能不懂新的词汇,但是多念几遍多少会有一些明白。只是肚子里墨水还不多的她表达不出来而已,面对玛丽小姐的疑问,教授汉语的先生如是说。 这不是她想要表达的重点,重点是这个国家已经战胜了天花!在整个欧洲大陆还为这个疾病动不动就死几个村庄乃至于整个城市的人的时候,帝国已经发明出了物美价廉能然所有人都不在得天花的疫苗。 据说,这样的方法在几百年前的宋朝就有了,只是因为价格昂贵而且不方便没有得到推广。直到大皇帝陛下发现了新的治疗方式之后,这个可怕的病症才在整个帝国渐渐地绝迹。 玛丽小姐心中的惊涛骇浪可以想见,这个事实被船上的西人了解到后,特别是那些带着孩子的人,他们的决心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知道画油画的詹姆斯都看得见。 一个国家的强大果然是从各方面都强大的,特别是他们在渐渐地接受习惯之后就会发现,那些随船的大夫们虽然擅长熬制各种味道恐怖的黑乎乎的药,但是相对于他们祖国简单粗暴的所谓医疗,这些药汤接受起来就不是很难了。至少,那些药虽然难喝,却真的能治病啊! 一次病愈可以说是撞运气,但是每一次都能治好呢?几次之后,他们对那些白胡子老大夫们的言听计从就俨然仅次于教授他们知识的先生们了。 在安格斯眼中需要慢慢习惯的卫生问题,被大夫们一句保持身体干净才能保持健康给解决了。即便是这群人中为数不多的教徒,也默默地放下了心中的十字架。 漫长的旅途之中,他们也沿途停靠过很多地方的码头。这样庞大的船队所需要的补给难以计数,有时候玛丽小姐默默的算一算,往往算不下去,就开始心跳加速。 若只是补给的话,他们是不被允许下去的。但是这一次的情况有些不一样,今天来上课的先生笑着告诉他们,再过两天就抵达印度了,到时候愿意下船参观的人可以先报个名,回头会有军士还有专门的向导带领他们游玩一番。 不得不说,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开始骚动起来。 有专门的向导还有这些看着就强悍非常的军士,他们完全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听说 ,如果银钱拮据的话,还可以凑钱由船上的人出面,以他们的名义买一些货物,等到了帝国再卖出去就可以小小的赚上一笔。 这个玛丽小姐知道,之前在英国的时候,除了载着来访的使臣们,这一支船队没有浪费他的巨大,很是拿出了很多来自帝国的货物进行交易,赚了大笔的金币。同时也采买了很多的物品,甚至包括不同品种的猪。 玛丽小姐不是很了解这些帝国官员的想法,但是这不妨碍她放心的拿出一部分银钱来。专人收了银钱之后,一笔笔都记清楚了,给各人都看过没有错漏之后才收了起来。 两天的时间算得精确非常,几乎是同一时间,船只考上码头了。先行下船的有很多来自于安格斯船上的游客,他们很多会在印度带上一段时间过后就买票回英国,并不一定接着往东航行下去。 像玛丽小姐这样大船上的客人就得先换乘小船,由小船考上码头之后,才能上岸。 上岸的感觉还不错,不过没有玛丽小姐想象中的那么令人欢呼雀跃。不过,她的目光扫过面前一群明显更加兴奋的乘客时,一笑。安格斯先生的船可不像大船一样那么稳,颠簸是常有的事情,踏上陆地的感觉想必很不错。 “那边是?”艾萨克却垫着脚看着左边热火朝天的干活场景,问身边陪伴他们的向导道,“那是来自于帝国的人吗?” “是的。”向导是一个穿着宽松深衣踩着木屐的年轻人,在这个炎热的地域,大多数的汉人都是这样的打扮,很好认,“那边正在新建一个码头,你知道的,这个码头太小了,以至于咱们的船都靠不上来。” 艾萨克回头看了看盘卧在海面上的船队,赞同的点点头,道:“是这样没错,那先生您就是那边新建的码头上来的?” “不用叫我先生,我也没比你大几岁。”那个青年不好意思的理了理衣襟,然后道,“是的,我是那个工地上的监理。因为空闲一点,这才来当你们的向导。” 几个西人茫然无知,但是懂行的随行军士看着年轻人的眼光却是肃然起敬。现在监理这个职位和后世不一样,还属于官府的编制,是正经考过了科举,有官身的。而且不仅如此,监理这个职位还需要一定的经验,特别是数术这一块要好,否则都不能做。 要求严苛一点,也是因为这个职位也是个肥差。不是说受贿多,而是他们的俸禄除了大家都一样的一份之外,还有他们借手项目拨出来的款项。当然了,一体两面。这个职位的风险也是古今皆同,甚至这个世界差得更严一些。 不过,换句话来说,能有多少的项目会出事呢?总的来说,却是一个好的不得了的职位。 那青年自然知道军士们想些什么,便笑道:“诸位可千万别把我想得多厉害。只不过我打小在京城的工部工坊里头长大,我爹干得就是这个,才比别人多了解一些。过了科考之后,就给塞这里了。”他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额上的细汉,然后道,“我倒是相信科研院呢,只是不得进。” “科研院?”艾萨克耳尖地听见这个名字,往边上挪了两步,和那个青年攀谈起来。 那青年见有人给自己捧场,还是个小小的少年,也就笑眯眯地给他介绍起来,说着说着,两人同样露出一脸的向往来。 等短暂的行程结束,青年送他们去码头上,顺便也回正在施工的码头继续干活。他拉着艾萨克依依不舍道:“小兄弟一定要考上科研院,那里有着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他看着艾萨克登上船,挥了挥手,“我家就在京城,以后去了别忘了到我家玩。回头我考进去了,就去找你!” 艾萨克也是一脸不舍的频频回头摇手,大声回道:“一定!”瞧得边上的玛丽小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船上相处那么长时间,居然还比不上一个才相处了两个小时的陌生人。 从印度再出来的时候,再往前行驶了一段时间,众人明显感觉已经渐渐的靠近那个古老的帝国了。在码头的停靠变得频繁起来,每天吃用的东西也变得越来越新鲜。各处的风土人情也开始显露出明显的相似性,据船上的先生们说,这些国家中的大多数历来都是帝国的属国,千百年来一直受着帝国文化的影响,这才会有这样的相似性。 而这些国家的港口城市几乎都能看得到身穿华服的汉人往来行走,而且,玛丽小姐细心的发现,这些码头都是依托于天然港口新建起来的,上面的有着帝国工匠明显的印记。 “这里也是帝国的码头吗?”玛丽小姐好奇地问道,她对于自己即将生活的国家越来越感兴趣了。 站在一边做先生的伸头一看,笑道:“我们出发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开始建呢,没想到等回来的额时候都已经开始投入使用了。”他指着码头上的驻军骄傲地道,“我们已经进入了帝国的实际控制范围之内,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敢于对我们龇一龇牙齿。” “就算在别的海域,照样也没有人敢。”玛丽小姐真心实意的夸道,航海最大的危险在于神秘莫测的海洋天气,除此之外就是海面上神出鬼没的海盗。她听说过不少次,在航海的时候即使遇到了自己的同行也要保持着警惕。因为在高悬着的表示商人的旗帜后面,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画着骷髅。 这一艘的船队拥有着林瑜出品的完整海图,还有着来自钦天监、经验丰富的气候观察员们,结合他们的知识,以及老海员的经验,来回两次也就损失了几艘船队外围的船只,人员伤亡都很少。 海盗就更不用说了,远远看到这样的船队,就算是正经商人都给吓得远远地躲了开来。 站在甲板上、顺着先生的手指看见码头上驻军的众人恍然,所谓的实际控制范围值得就是这个意思,这些国家名义上是帝国的属国,实际上却生活在帝国军士的枪炮之下,如今保有着多少的主权还是两说。 林瑜故意兴建这么大的船队,可不是因为他有钱烧得慌。可以说,这一支船队和数百年前的郑和下西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差别自然有一点,那就是林瑜做得更加彻底一点。 每到一处,但凡那边的码头停不下大船的,船队的领头人就会很和善的拿出一份事先拟好的汉帝诏令来,表示帝国要帮助属国们建起和帝国沟通的桥梁:‘勿使两国情谊疏远矣!’。 林瑜看到这些文人写下的诏令,都不由得感慨一句,真是不要脸啊!他有时候都会有些怀疑,他在倭国搞得这么一出,底下的臣子们都吃到了甜头,这是开始放飞自我了吧。 瞧瞧他们拟下的策略,说得可好听。帝国出钱出技术修建码头,属国的王公大臣们只要叩谢万岁就好了。当然,码头是属于帝国的,在码头停泊产生的效益也是属于帝国的,特别是因此而兴起的港口城市,帝国抽一部分的商税也是很合理的吧!再内陆的帝国就不管了,帝国还是很大方的,对不对? 既然属国有了帝国的财产,那么帝国派遣驻军前来保护也是很应该的。强大的帝国军士在保护了帝国财产的同时,也保护了尔等的安全。既然如此,尔等负担一部分因此产生的军费,也是应该的,对不对? 在这样的诏令之下,就算是那些国王有心想说不对,面对帝国军队抬起的枪炮,他们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还要满面堆笑地表示,说得好说得对,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服软能怎么办,隔壁倭国的可怜下场已经经由往来商人传到了所有周边国家的王公贵族耳朵中,连具体的赔款数字都已经由报刊登出来了,还能有假?赔款是一项,那倭奴王一家子回去之后的下场更是叫他们胆寒。 原本在帝国京城还住得好好的,说句实在话,还长胖了的倭奴王,在回到倭国京都没多久之后,就因为成为了他们这一系‘史上前所未有之耻辱’,而羞愤自杀了。 倒没有人觉得是帝国动的手,毕竟如果真想要这一家子的命,又何必好吃好喝的养着他们直到使臣的到来。既然都已经收了赎金将人放了回去,那就更没必要杀人了。都是邻居,倭国是个什么样的情况谁不知道,这是德川家眼瞧着国王一系声望已经前所未有地降低,这才落井下石。 不得不说,还真是挑了一个好时候。林瑜接到消息的时候,看都没多看一眼就把那消息扔在了一边。他对着身边的人道:“既然人都已经死了,那就别叫他们里头的闹得太过了。”这大概是他少有的失策了,原本想着这让他们鹬蚌相争,他正好坐收渔利。没想到,低估了这个民族对于失败的容忍度。本来就因为没有什么实权而受到了士族公卿的冷落,后来又是俘虏又是签条约,还被帝国低价贱卖,面子里子全耗光了。 幕府觊觎王位数百年,怎么会不趁着这个机会动手。哪怕名声再不好听,机会可只有一次! 如今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倭国国内闹得太过,这反而不符合帝国的利益。林瑜需要的是合格的看门犬,而不是光顾着互相厮杀的疯狗。 他想起留下的倭国使臣一行,据说他们是为了后面即将到来的遣汉使做准备,就没有和倭奴王回去。可见伊藤此人还是有点心计的,他留在帝国,反而没有沾上国内的乌糟事。就算条约的事情早晚还要翻出来,但是现在有更大的新闻盖了过去。过了一段时日,时过境迁了,他岂不是更没什么事了。 林瑜心里转了几转,随即就唤来管云飞,可怜管云飞好不容易歇息了一段时间,又忙起了户部、工部、鸿胪寺乃至于兵部的联合事宜,为的就是之前所说的对外驻军一事。据林瑜说,码头的操作模式就是给火车打个前站。等全国范围之内普及的差不多了,就是‘帮助’属国建起铁路系统的时候。 总之,码头都已经建到印度去了,他也能松一口气,然而,消息传来,赴欧船队快要回来了。 “忙完这一段事情,云飞也可以好好休个假。”林瑜难得良心发现,很是诚恳地道,“朕听闻倭国虽小,但也有美景几处,去看看也不错。” 管云飞一抹脸,道:“皇上这是有什么吩咐?”倭国都被打残了,皇帝陛下却又提起,可见有事。至于休假什么的,反正他是不信的。 林瑜就笑,然后指着地图上道:“越是遥远的地域,帝国的影响力就越低,全民征兵并不妥当,也耽搁过国家发展的好时机。”无论他多讨厌这个国家,有一件事情得承认。只要能吃饱饭,倭国武士阶层的单兵素质还是不错的。“我想着雇佣倭国武人组成雇佣兵,将一些不方便的地方交由他们去。” 管云飞这才知道为什么林瑜需要自己亲自往倭国跑一趟,实在是这样的事需要他和德川幕府面谈。因为名为合作,实则却是将这个国家化作帝国的鹰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还真是会使唤人,管云飞在心中哀叹,但是皇帝陛下一颗拳拳之心都是为了帝国,他一个臣子难道还能出声抱怨不成。他便道:“只不知是个怎样的雇佣法子,武器怎么说?”钱粮都是小事,就是这武器比较敏|感,需要林瑜亲自下主意,那占据了兵部的军士们才会服气,闹不起来。 “库里不是有很多淘汰下来准备熔炉的制式武器么,别浪费了,擦擦干净照样能用。”那些武器早就被用惯了好东西的帝国军队给换下来了,在他们的面前那是不堪用,但是放在世界上,杀伤力依旧很不错,“雇佣方式你去拟个条陈来。” 说到这里,林瑜想起了还留在国中的倭使,便道:“那个伊藤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得个国籍么,你去跟他了解了解倭国的行情,想必他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对于效忠打败了他们的大汉帝国,这些倭人可不会有什么心理压力,更扯不到什么卖国上去。就算伊藤这一趟的出使遭遇了差点丧命的危机,但是国内羡慕他的人依旧如过江之鲫。 雇佣武士还只是第一步,随着帝国版图的扩大,雇佣兵团也会随之扩大,接下来就是雇佣普通民众了。雇佣军的训练自然由帝国军士来,指挥官也由帝国军士领着,再穿插上帝国军队。还有能比一道战斗的军队,更适合在他们的脑海中塞进为大汉帝国效忠理念的地方吗? “倭奴王一系全都死了个干净,德川幕府若还想要那个位置,还不得好好的巴结帝国。”条约中刚再次强调了两国的宗属关系,若是他们想要名正言顺地得到王位,帝国的封王诏书是必不可少的。因此,管云飞并不是很担心,笑道,“那臣下就走这么一趟吧!” 第120章 说是要出使倭国,但是在此之前, 管云飞且还有成堆的公务需要他亲自解决。在倭国的那些天, 手下的活计也要交托给合适的人选。 更要紧的,是林瑜刚刚布置下的条陈。 两国之间的条约且不论, 就算签字的倭奴王死了, 德川幕府照旧不敢不应。这个派遣雇佣兵还要另外签条约, 这一回林瑜的意思, 没必要将人给压榨得太狠了, 稍微宽松一些, 让他们都亲身感受到为帝国服务的好处才是。 是以,他一回鸿胪寺,就请人唤来了伊藤。 一见面, 管云飞就笑道:“伊藤大使,你的机会来了!” 急匆匆赶过来的伊藤一头雾水, 他直起腰,看见管云飞含笑看着他的样子, 想起之前自己头疼的内容,不免大喜。他再一次恭敬的一鞠躬, 道:“还请管大人指点迷津。” 管云飞满意地一颔首,道:“适才皇帝陛下招我过去,说了一桩大好事。这事儿要是办得漂亮, 你的国籍就有着落了。” “请大人不吝赐教。”伊藤凑上去一点, 一脸的急切。 管云飞就如此这般添油加醋地说了,然后道:“皇帝陛下觉得倭国多少武士被幕府这么养着实在是废了, 是以降下不世出之隆恩,需倭国出兵士,钱粮武器借由帝国提供,作战勇敢者,积累了足够多的功勋,便可兑换国籍。到时候更可以加入帝国军团,和帝国军士普通一等的待遇,勇者日后更可封爵,岂不是天大的恩典!“ 管云飞不愧是做鸿胪寺卿的,天天和各国的使臣们打嘴仗,皮子都变得油滑很多。一句话说下来,直叫伊藤听得热血沸腾,恨不能现在就加入军中,为帝国厮杀。 伊藤猛地起身,一个大礼行得恨不能腰都折过九十度去,道:“必当一心为帝国效劳!”俨然自己当做了帝国的一份子,什么幕府什么倭国全都给丢到了脑后。接着,他就细细地和管云飞说起国内如何,幕府又如何了。 要不是他现在身为使臣,又被幕府效仿着大汉追加了五年的任期,恐怕他这一次必定要跟着管云飞一道回国,亲自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才好。 不过,他不能出面,也不能叫好吃被其他的家族给得了去。伊藤琢磨着,当天夜里就给国内的伊藤家去了一封信。命自己的胞弟届时需好生招待上国大使,并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做得决定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他们。 之前,他因着没有找到举族得到帝国国籍的方法就没有在信件中透露这个决定,现在他自觉时机成熟了,又有了机会,实在不该放过。 却说伊藤的胞弟,伊藤新之助在接到自家兄长来自帝国信件之后,就面色一变,拿着那一份重若千金的信起身就去找了族中的长老。他们兄弟两个父亲去的早,正是那一位长老细心将他们教养长大,并扶持了兄长坐上了族长之位。现在面对这样关乎到整个族群的命运,他也不敢擅做主张,去找那一位已经就不管事的长老,听听他的意见。 新之助相信自己的兄长些这样的一封信回来,也有着请长老参详的意思。 当新之助过去的时候,长老的院子里正聚集着不少正在学习的小孩子。这时候课程刚告一段落,他们在聚集在院子前面的草地上玩耍,见到族长的弟弟来了,长老冲他们挥手,示意今天下午不上课了,不由笑嘻嘻的一哄而散。 那长老含笑地看着活泼的孩子们欢快的背影,然后才伸出手来。 新之助赶紧将手中的信件恭敬的呈上去,然后屏息等着长老发话。不独他们的兄弟两个,整个族群对长老的判断一向都是信奉不已。也正是长老在整个倭国学汉语的传统逐渐消失的时候,坚持了汉话的学习。这才让出使大汉帝国的差事落到了兄长的头上。 长老仔仔细细地看完了信件上的内容,摸出一杆烟枪。新之助忙上前接过火折子给亦师亦父的长老点燃,那长老抽了一口,道:“新之助,你兄长的意思很明白了,你怎么想的?” 新之助犹豫了一下,然后道:“举族迁徙,这个决定是不是太过仓促了。”不怪他犹豫,比起他的兄长来,他本来就更加谨慎一些。谨慎不是一件坏事,但是有时候就显得有些瞻前顾后了。 说完了,他不由得紧张地看着长老。就见长老乐呵呵地又抽了一口,然后道:“这也就是当初我选了你的兄长当族长的原因,明明很多地方你都比他强,但是就在眼光和冲劲方面,你输了。” 新之助低下了头,他曾经想不开的地方今天终于被长老给一语道破,可能是经过的时间太久了,原本心中的那一股不服气早就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因此听长老这么说,他反而恭敬地问道:“请长老赐教。” “没什么好赐教的。”老人家磕了磕烟锅,又抽了一口,然后道,“你只注意到了举族迁徙这样的大事,却没有有注意你兄长些的别的内容。我年纪大了,上面写得火车是看不懂。姑且算是一种拉车的东西吧,既然这种东西拉车比牛马快,那么拉船是不是肯定比人还要快?汉国重器械,他们只会变得更加强大。 之前那一战,倭国已经彻底不是大汉的对手,等条约被执行之后,那就更加没什么希望了。良禽择木而栖,既然现在有了现成的机会,为什么不去争取?” 新之助拜服,然后请长老出面,召集各个分支宣布决定——在兄长不在的时候,唯有长老的决定才能压得下众人的声音。 这样的决定的确不是容易下的,毕竟是要将整个族群的武士送上战场,就算帝国军士的伤亡率出了名的低,但那并不代表着就没有伤亡。而参军的族人们需要积累多少的功勋才能获得帝国的国籍,却连现在身在帝国鸿胪寺的族长都还不知道。 这也是新之助有些犹豫的原因,但是在众多分支到齐的时候,长老这么把话一说,立刻就大声道好的却比新之助想象中的多好多,剩下的好些人也在考虑过后纷纷点了头。 这是一场豪赌,但是眼前的这些人却没有多少退缩的。他们可不觉得需要多么的谨慎,只知道和倭国相比,自然是隔壁的大汉帝国更加值得追随,风险是必要的,但是报酬也是丰厚的。 分功赏爵,这个最早出现在秦国的词汇,在两千多年后的现在,再一次体现出了他的强大威力,这还是这群倭人不知道分封制,否则恐怕整个倭国全部都要跟着疯狂。德川幕府就要面对着日渐稀少的人口徒呼奈何了! 等到数十年后,分封制正式再一次走上历史的舞台,第一个封国出现之后,国内再一次出现了争相进入军队的热潮。而这时候已经正式成为了帝国中人,并改姓了伊的伊藤族人这才额手庆幸,大叹管大人并不欺吾。 殊不知那时候的管云飞还真是有些画大饼的意思,就算拿到了国籍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帝国军人,还能继续在军中服役,并在激烈的竞争中立下功勋,得以封爵,这样的几率有多少? 当初管云飞说得时候,是真心觉得可能性不高。就算真的有这样的人物出现,他们为帝国厮杀、得到了帝国的爵位,难道还会念着旧国不成?若真是念着倭国,当初也就不会报名参加帝国的军队了。 当后来分封制登上舞台的时候,倭国保密参军的人都多了一倍,管云飞还问过林瑜这个问题:“如果倭国人中真的出现了那样的人物,能够一路过关斩将,王爵都不够封,难道真的要封国吗?” 当时林瑜笑道:“首先,你说错了一件事情。能够封爵的必然是国人,他不在是倭人。其次,若真有这样的人存在,那么朕就是封了又如何?难道他还能一转手献给德川幕府不成?”只怕他要是敢这么做,回头要面对的就是帝国的刀枪了。 林瑜是真的不在意,因为连管云飞都难免这么想。若他真的给了封国,只怕那人对于中央的忠心要比任何人都要强。因为他的基础要比其他人弱得多,想要维持住自己的地位那就只有抱紧中央的粗大|腿。 后来也不是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不过那个史上绝无仅有的获得封国的人物本身其实已经是移民二代了,人家骨子里觉得自己是帝国的国民来着。当然,这不妨碍后世的倭国对这么一位‘祖宗’大吹特吹,将其列为英雄人物。 还被后世的帝国国民笑称为碰瓷。 就像是林瑜预料的那样,那个二代移民在真的被允许封国建制之后,这一辈子都严格的执行了紧紧围绕着中央的政策,并将其当做祖训给一代代传承了下去。即使他的封国远在北美,但只要不是在战争之中,每三年的朝觐大典他次次不缺。等年过六十退位之后,更是不顾儿孙们的劝说坚持回到了帝国,直到死去之后,尸骨也尊重他的意愿,葬在了帝国的国土。 像他这样的老人家并不少,大多数第一代封国的国王们在年老退位之后都选择了回到帝国安度晚年,生在帝国死后也叶落归根。为此,皇家陵园边上还特地划出一块地来安葬这些早年随着林瑜征战的国王们,让他们在死后继续拱卫着圣元帝。 后来这样的情况还逐渐从个人的选择变成了常例,每一代的国王在死去之后评论功过。若是于国于民有功,就会被中央接过去安葬,被视作国王之间的一种死后哀荣。 那个原本占地面积不大的陵园也而因为逐年的扩大,成为了国人口中戏谑又尊敬的万国坟墓。 这都是后话了,这时候林瑜还年轻,皇后这才怀上了第二胎,林如海也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贾敏风风火火地做她的女校校长,并野心勃勃地想着将女校开办成像皇家学院那样的学府。 黛玉作为后世著名的女亲王,这时候还一脑门子的账本,金库的存储熔铸情况,还没有成婚。她的弟弟,十年后第一个封国的林琨这时候还在小学里头念书。 管云飞则埋首在公务之中试图在出使倭国之前多处理掉一点,他是很认真地将林瑜说的休假的话放在心上的。想要好好的放松一下,自然要将要紧的公务都处理好。 即使他忙碌到了这个地步,赴欧船队的抵达还是需要他亲自处理。船队的回归代表着本就忙碌的鸿胪寺和户部彻底忙上加忙,因着船队之中本就不只是单单的走这么一趟而已,随行的商货都需要处理。这一部分的收入是直接进入国库的,林瑜没有在这一次的东西方商货交易中插一手,而是将机会留给了这些随行的官员和军士水手们。 走这一趟本就不容易,只叫国家赚钱也说不过去,很多的时候像这样的小事林瑜还是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汉律规定,官员不能插手商贸。但是,在这方面,林瑜算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绿灯。不也叫他们亲手准备,就像是在印度的时候,船上的客人们交上钱财然后按照比例统一处理一样。按照船队里众人俸禄的比例置办货物来回买卖,所得银钱在完成航海之后作为额外的奖金发给众人。 可以说,走这么一趟,对好些的水手来说,他们一辈子的嚼用都赚够了。 像玛丽小姐和牛顿他们哪怕只拿了少少的一部分钱财出来,也赚了不少。特别是对牛顿这样靠着舅舅的接济才上了帝国船只的少年来说,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他在帝国的生活无忧了。 不过,这时候,他们就像是当初的伯恩男爵一样,并不能第一时间亲身感受到帝国的市井生活如何。这一批的客人数量太多,直接将整个广州府新扩建的隔离区给住满了。 他们之中身体健康的种上天花疫苗,过了一段时间痊愈之后才能被放出来。若是有那水土不服的,则要在大夫的照料下痊愈之后,才能经历这一流程。 不幸的是,牛顿小少年在临近帝国的时候就感染上了风寒,病倒了。 他不得不在同伴们同情的眼光中和他们分开,到另一个院子里头生活。幸好玛丽小姐自告奋勇地照顾他,还算给了他一点安慰。 海关的官员见状,也没有强制。在隔离区里头横竖有人会照顾,无所谓分个几批出来,他们只要安排好就行。而且,既然他们自己不觉得需要避讳,那就放在一个院子里头好了。 这时候的广州府因为接触外来人口比较多的缘故,开放程度也比内陆要高一些。尤其是海关上的官员们,对于各式各样的利益很是见惯不怪,更何况,只是住一个院子,又不是一个屋子。 从帝国船只上下来的客人算是得到优待的,毕竟他们已经在船只上和国人一道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习惯上也已经渐渐的靠近了。他们在隔离区,主要是为了种个疫苗。可不像是安格斯其他船上下来的人,实打实的隔离满一个月才行。 玛丽小姐住进这个和她在伦敦看到过的、供大汉使臣居住的院子之后,才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多少用武之地。 院子里头配备着细心温柔的侍女,照顾人一把好手。还有能做出特别美味的食物的妇女,每天都有大夫来查看牛顿的休养情况,然后和侍女们交代。 用汉话来说,牛顿这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风寒而已,就是一时间难以痊愈。不过,玛丽小姐曾经借给牛顿一部分金钱并上他自己随身带着的五十磅,也赚了不小的一笔,扣除税收之后已经送到了他们的手中。 这里本就是有着海关的补贴在,生活成本并不高,是以,两人也算是安心的继续住了下去,直到被放出来为止。 在海关的生活很悠闲,闲来无事的时候,玛丽小姐就跟着那些侍女们学习那些精美的刺绣,或者陪着牛顿聊聊天。 “艾萨克,你决定好自己的新名字了吗?”这个是还在船上的时候先生们就提醒过他们的,想要融入一个新的环境,取一个汉名也是有必要的。这一段时间的生活还只是一个过渡,但也足够让玛丽小姐安心下来,不再惶恐的她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新名字,“我就姓米,据说有一个大书法家也姓这个。”叫什么来着,那个字比较生僻,她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是米芾吧。”边上坐着绣活的侍女嘴角抿出一个笑来,看到这个金发碧眸的小姐努力回想的样子,忍不住提醒道。 “对,谢谢亲爱的。”玛丽小姐笑眯眯地道,然后满足地欣赏这个侍女被她的称呼给闹得两腮绯红的样子,觉得她特别的可爱。在西方,这样的侍女固然没有地位,但是在这里不一样的。哪怕她是女的,官员们也提醒过,帝国的户籍没有贵贱之分。有不满意的地方可以投诉,但是不能随意打骂,这样是会触犯法律的。 不过,玛丽小姐本身也不是什么固守着贵贱观念的人,否则她也干不出独自跑到另一个国家生活的事来。 “玛丽小姐真是,在外可不能这么说。”侍女红着脸,见牛顿有些轻微的咳嗽,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给他倒了一杯加了蜂蜜的热水。 玛丽小姐看着牛顿也不知道是不是咳嗽,红着脸被喂了几口的蜂蜜水,笑道:“我当然知道,这不是红玲太可爱了我忍不住么。”眨了眨眼,她问道,“红玲以后跟着我一起去京城吧,你教我绣花,就算是我的先生,我给你学费。”她知道红玲是独个儿的,不像别人都有家人在,是以才这么问道。 红玲忙道:“不过些许技艺,大家都会的,不值当什么。”她看着踌躇满志的玛丽小姐,提醒道,“我从来都没有去过京城不知道,但是听说京城居大不易,玛丽小姐您……” 玛丽小姐笑道:“没关系的,我都已经问过了。”她敢独自出来,就算得上是有勇有谋。船上的先生们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整艘船单身的女子只有她一个,故而一向另眼相待一些。她在下船之前就已经问过了,想她这样的情况,最好做一个教师。只要有本事,无论是京城的皇家学院还是瑞亲王妃开办的皇家女学都收人。 玛丽小姐精通各国语言,而且并不是像很多的西方贵族女子只会说,在宴会之中夹杂上几个单词来提高自己的身价。她能说会写,精通语法。自小接受贵族教育的她在音乐、绘画方面都有着很不错的才能。 别的不说,她相信自己去应聘皇家女校的职位应该还是没问题的。据说女校也不解释男性的先生,竞争力并不是很强。 这只是一部分,她听说在皇帝陛下身边就有着和她一般精通各国语言的人,她觉得自己还有一个额更大的优势——她作为侯爵之女,哪怕这些年过得不是很如意,所知道的关于欧洲上层的隐秘还真不是一般人所了解的。 她猜测皇帝陛下的野心远远不止于此,之前的船队有在新大陆短暂地停靠过她是知道的。那时候她还在安格斯的船上,处在外围。因此反而发现了这些军士登上了这一块的大陆,时间并不是很长,大约也只够做了一个短短的考察。 就凭借这些,玛丽小姐还不敢自己的判断,但是在后来她了解过帝国的皇帝是怎样一步步的成为开国皇帝、做出这样伟大的功勋之后,她就能够确信,皇帝陛下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一块巨大的陆地的。 既然他能够组建起这样的一艘船只,那么为什么就不能借此扩张自己的疆域呢!玛丽小姐心道,天知道她在第一眼看到那庞大的船只之后的心情,由此,她当时相信了上流社会传言中那些大汉使臣口中的那一句:“我们为了和平而来。”直到她亲眼看见帝国的船队在新大陆停靠了小半个晚上。 她觉得能够帮助一个具备着野心和举世无双智慧的君主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甚至完全不觉得这是不是伤害了自己原本祖国的利益。 因为她打心眼里的觉得,整个欧洲加起来都不是人帝国的对手。她学习汉话也就是船上的那一段时光,要说多少的文化荣誉感那是胡扯,但是这一段短短的时光将一个船坚炮利、文明更甚欧洲的国家画卷展现在她的眼前,丝丝缕缕地融入她的生活之中。 很少有人会在享受到锦衣玉食的生活之后,选择回去过吃糠咽菜的日子,这一点只有有着强大的民族凝聚力的华夏才能做到。而在这个民族意识将将萌芽的西欧,显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玛丽小姐卖自己的祖国卖得毫无压力,甚至都没有觉得哪里不对。特别是在后来,她习惯了作为一个大汉国民的日子,她身边的同僚们也俨然将她当做一个和他们一般土生土长的汉人。等民族主义终于在她的心目中发芽开花之时,她已经打心眼里的将大汉当成了自己的国家。 那时候她已经正式更名叫做米馨,在后来的日子里头,更是化名无数,成为了地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间谍,并留下了不少传说。 作为一个成功的多面间谍,这一位来历成谜的玛丽小姐如果如同引起了特洛伊的海伦一样祸水倒还不至于。毕竟这时候的欧洲可不像是汉朝已经开始了女性权利启蒙,整体来说他们还是看不起女人的,尤其是在有点文化的上层,这样的现象反而严重一些。 但是她在西欧的上层中搅风搅雨,以至于一开始的好几个国家都以为她在尽心尽力地为自己的国家服务。直到数个世纪过后,一次帝国的信息危机,导致一部分的机密被解密。这时候被耍了数百年的国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知名女间谍有着一个唤做米馨的汉名,并至始至终都忠诚于这世界上惟一的超级大国。 她甚至还和总结出了力学三大定律的牛顿公爵是好友,世界各国看着这一份绝密档案,面色可谓是精彩至极。要知道,各国还以玛丽小姐作为原型拍了很多‘政治正确’的电影,电影中的这一位美|艳地女间谍无不是为了帮助祖国抵抗超级大国而红颜薄命,不知道赚了多少人的眼泪。 结果,瞬间被帝国的国民给呵呵了一脸。 这当中别的几个欧洲国家倒还好,其中英国最为呕心。这一份机密资料泄露之后,帝国眼看时间已经过去足够久,国民又对这个和圣元帝处在同一时期的女间谍很感兴趣,闹得沸反盈天的,就干脆陆陆续续放出不少玛丽小姐的个人资料来,其中就包括她的日记本。 这一本日记从她登上开往帝国的船开始写起,虽然依旧找不出她原本家族的信息,但是却记载她一个贵族小姐大胆地独自跑去帝国并安居的心里路程,其中还大量的描述了她在船上的生活,包括她就是在那时候结识了住在她隔壁的牛顿公爵。 老旧但是被保存得很好的日记本上,从一开始漂亮的花体英文,中间别别扭扭的汉字,到最后一手漂亮的飞白,意味着什么就像是她的记载一样清晰。 英国的脸能好看?这不都快被抽肿了! 玛丽小姐生活记录的曝光还在西方引发了一场抗议文化霸权的□□,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抗议完了,汉语考试的分数依旧占领着学生卷子上的三分之一的比例。每年想要获得大汉帝国国籍的人依旧如过江之鲫,盼着能够通过审查攒够积分,最后鲤鱼跃龙门。 文化战争本就是一个长期而润物细无声的过程,这些国家绝大多数的人们在过新年的时候还不是穿上了精心准备的大礼服自拍,平日里还不是舍不得各式各样的美丽华服。他们一边看着帝国制作精良的电影一边吐槽着本国电影脑洞不够大、题材不够新颖、演员没有帝国的好看、用心。 哪怕他们国家的政府还在出声谴责着最早的一批赴欧使团嘴中说着‘为和平’,行动上却与此戛然相反,似乎在他们所谓的谴责就对帝国有什么影响一样。 为此,帝国的鸿胪寺卿表示,对于数百年前一代移民的个人行为他也表示无能为力。至于和平,哪里不和平了?驻欧使团五年一轮换,直到第五任的使团在任期间东西方才开始了战争,谁能说第一任口中的的和平时假的。 对于当时留在欧洲的使臣们来说,他们当然是为了和平才去的欧洲,但是这些使臣们心中却清楚,和平只是一个表象而已。 在攻略下俄罗斯之前,林瑜不可能去动欧洲。无论俄罗斯被西欧的那些国家怎么的看不起,但是同为白色人种让他们天生就是一边的。他不能太早露出獠牙,逼迫他们因为危机感而团结在一起。到时候,凭借着俄罗斯的地域以及上面的资源和帝国作对——在生产力没有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时,土地在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国力。 现在还被称为新大陆的美洲已经是林瑜预定下来的未来封地,这个地方靠近欧洲,以后一旦有战事,这些封国就处在战线的最前端。只要上面的封国成熟,甚至不需要帝国的军队出动,光这些封国就能够将这些西人打得哭爹喊娘。 如果需要帝国的军队也无妨,有封国在,就不至于将补给线拉得太长,长期作战也就无所谓了。 自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要顺利的将美洲收归与自己的囊下。 为此,林瑜还特地下了一个诏令,允许帝国国民圈在外的无主之地,所得土地收到帝国的保护。实际上这时候帝国往来于东西方、能够够得上新大陆的人家也就那么几家商户,早在政令下达之前,内部的小会就已经开过了。 以后这样的商户会越来越多这是可定的,但正所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打前站的人总会多得一些便宜,等以后其他的人再跟上来的时候,圈地已经有了限制,要计算实际耕种面积了。而不像是一开始的那几家人家,随便挑了一片沃土,随手撒了几把种子,插上一块路标就表示这里是私人拥有的土地,不可误入。 其实也不用担心什么,这时候的英国人尚且将新大陆当做流放罪犯的地方,面对拥有着私人武装的帝国国民,他们逃且来不及,哪里敢真的上前挑衅。这些人可怜巴巴的窝在一个小小的地方抱团取暖,眼睁睁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人大肆圈地。这些人穿着和他们格格不入的华服,带着大量的人手还有可以连发的□□,踏进他们定下的领地一步,就会毫不犹豫地射穿你的眉心! 后来,这些人从英国那边新流放过来的犯人口中知道,这些人是来自遥远的东方、传说中圣人王的国度。如今已经在欧洲有了常驻的使团,他们听着来人口中庞大的船队,不由得一脸的向往,然后继续在地主的呼喝下埋头干活。 要说大汉国民不愧于他们千百年来的用人智慧呢,这些白人即使不全是穷凶极恶之徒、也是懒惰的人居多,这才会被发配到这片大陆上,任他们自生自灭。可就是这样的人,在一手□□一手糖的汉民面前乖得像是被驯服了的马儿一般,吩咐什么就做什么。 如果汉话学得好,活计做得麻溜,就有额外的奖励,以后的待遇也会变好。这些商户还联合起来,给这些力大好做活的、又没有国民户籍不受保护的人分了好几个等级。牢牢地掌握着这些人的生杀大权,还让他们心中生不出半点的反抗之心来。 这在帝国扩张之初几乎是难免的现象,就算林瑜知道了,也没有对此多有表示。倒是在后来新大陆被经略的差不多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这样安稳的生活方式的白人们已经撵都撵不走了。那些地主也舍不得相处了那么久、也是亲自调|教出来的劳力,就出面给他们安排给与了国民户籍。 这也是在后世,美洲带有西人特征的国民被欧洲人戏称为种地种出来的国籍的原因。对此,这些国民纷纷表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有本事说,你也种一个出来试试? 呵呵哒。 第121章 圣元五年夏, 原本还只是一个团子的大皇子林铭已经能在御花园里到处撒欢, 他的身后一对龙凤胎兄妹手牵着手互相扶持着, 将将能站稳。 怀这一对龙凤胎的时候, 皇后常子茜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头,也就是临近生产时, 因着已经不是头胎了, 不像生大皇子那般的艰难。 因着后宫只有一个皇后,常子茜的注意力有被一队龙凤胎给拉去了不少, 是以朝臣们就经常看见自家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出现在各个场合的场景。 他们居然还穿着样式一模一样的常服,还同样面无表情的瞪人! 原本林瑜身上日渐累积的威势也因着身边的大皇子变得稀薄了很多,重臣们这才惊觉,他们的皇帝陛下现在还只是一个二十有六的年轻人。虽说三十而立, 就能算作中年人了,但是朝臣们看着皇帝那一张如玉脸蛋,实在是无法违心说出什么中年来。 如今学着林瑜的样子,朝臣中年轻一些的不蓄须的渐渐多起来。皇帝取消了宦官这个已经有了两千多年的职业,自然也没人去拿面白无须去嘲笑他人——岂不闻皇帝陛下自己也不蓄须。 这样的朝堂还真是宛如这个正值旭日东升的帝国,年轻又充满了冲劲。 常柯敏笑眯眯的听着接替管云飞暂代鸿胪寺事务的年轻人汇报这一段时间以来京城中的动向,一边忍不住向着乖巧坐在一边睁着一双圆咕噜的大眼看着他们的重外孙子,一不留神就冲着他笑成了一朵花。 大皇子一愣, 随即给他甜甜蜜蜜地笑了回来。 “咳。”白安适时的咳了一声, 这才挡住了常柯敏那即将出口的一声‘我的心肝儿哟!’,听着那年轻人的话告一段落了,暂时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坐了这么久, 休息一下也好,就笑道:“大皇子这是快上小学了吧!” “就快开学了。”大皇子看了看林瑜,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就回道。 这是在大皇子幼年的时候就定下的事情,可以说全国民众都知道,大皇子会在今年进皇家学院学习,只是不知道会用什么化名,用的哪一家的身份。据说,同样今年的入学的小孩子们都被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骄矜。因为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欺负的人里头是不是正好就有大皇子。 据说,民间还以大皇帝的身份开了堂口,赌化名的不多,但是赌会不会被拆穿、到底在什么时候被拆穿的银钱已经快要赶上了城郊重新开场的冯氏马场。 其中还有不少朝臣勋贵暗搓搓地下了大注,一时间堪称一大盛事。 “全都给老子买不被拆穿的注去!”已经升任地支首领的子鼠站在办公室的楼梯上咬牙切齿地道,“一个个都给我绷紧了皮,要是哪一个环节出错被人给发现了,砸了地支的招牌。”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身在深宫之中的林瑜可不是旧时皇帝那般被人遮住了耳目,早早就听到了苗头,现在能这么大的阵势,没有他的默许是不可能的。 身为这背后的大庄家,黛玉可谓是收钱收得眉开眼笑。只见她一把薅住了大侄子,揉着他软哒哒的头毛,笑道:“回头姑姑给寄奴买好东西。” 林铭乖乖地被揉着,慢吞吞地道:“礼物就不用了,如果我没露馅的话,姑姑就把那一部分的银钱给我。” 黛玉一僵,放开了手看着这个一脸无辜的大侄子,眯了眯眼睛,道:“如果你露馅了,那都是姑姑的。” “成交。” 不说林铭是怎么在皇家学院里面扮猪吃老虎地搅风搅雨,却说这个时候,全国上下一片和谐的时候,鸿胪寺里头却传来了一些不大和谐的声音。 盖因林瑜和德川幕府的另一份交易成立了,和倭国一向不大感冒的李氏朝鲜就有些不大舒服了。 之前朝廷攻打倭国的时候,朝鲜大概是除了国人之外心情最舒畅的一拨人了,后面倭奴王被俘虏,褫夺历来使用的天皇封号,又签订了大笔的赔偿条约,之前还传来了倭奴王一家自杀的消息,这些朝鲜人可谓是看够了热闹。 现在林瑜转过头来,要雇佣倭国的武士以供驱策,这些朝鲜人怎么会高兴的起来。 消息一尘埃落定的时候,就有了些许的抱怨之声。当然,倭国的前车之鉴犹在,他们是断断不敢抱怨帝国抱怨皇帝陛下的。他们在各个场合之上大肆贬低倭国的战力,言称朝鲜人一个抵倭人五个,很愿意为皇帝陛下驱使。 朝鲜偏安一隅,手中的所谓的兵士都是一些什么货色,张忠他们还不知道么?还一个抵五个,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不过,既然消息都传到了林瑜的案几之上,就说明朝鲜国内对此颇有物议,也不能就此置之不顾。但是正要林瑜装备这些棒子然后组军,他还真是不放心。 浪费钱财还是一部分,这要是上了战场反而给正规军拖了后腿才是大事。 林瑜想了一想,转头就吩咐人去将不知道在哪个犄角嘎达的地方服劳役的孔家子弟给翻出来。这个国家不是崇儒么,之前林瑜将孔家给下狱的时候他们还在私下里抱怨了两句。正好,把人给扔过去兴办儒学,想必李氏朝鲜一定非常的欢迎。 身在川蜀之地天天挖矿的几个孔家子弟还以为自己这辈子也没有重见天日的希望了,心中如何不悔不当初,但不过都是徒劳罢了。 没想到,有一日居然会被膀大腰圆的狱头给提了出来,重新给洗洗刷刷,换上了一身干净斯文的棉布直裰。这是他们入狱以来就再也没有穿过的代表读书人的衣裳! “皇上、皇上赦免我们了!”开口的孔家三子一脸的惊喜,他这么说,但是心中却以为这是儒家重新大获全胜了,那个当皇帝的才不得不将他们给放了出来。 这么想着的他突然想起了孔家的衍圣公爵位恐怕也会跟着回来了,也不知道看在他么受了这么多的冤枉的份上,皇帝会多做一些补偿。 他会这么做白日梦原是有本而来,曾经有一个和他一个队做活的汉子就因为当地地方官收受贿赂,栽了他一个罪名。这个汉子在服劳役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放弃希望,而是积极的表现,后来还做了一个小小的狱中管事,也就是狱头。 那掌管服役之人的军士见他坚持自己没有杀人,又能有理有据地说出证明来,有因他很有几分本事,就给他往上报了一个申诉。 后来,上头的调查员下来一查,果然此人是被冤枉的。元凶并一杆子栽他罪名的官员全都数罪并罚。其中抄没来的银钱全都补偿了他,按照汉律,官府还要出钱按照市价来加倍补足这一段时间他的劳务费、名誉损失费等等。 据说那个汉子出去了之后逢人便夸当今皇帝圣明独照,可着那一大笔的钱财很是置办了些许产业,如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这在过去伪朝的治下简直闻所未闻的事情,偏偏在本朝就发生了。 同样的,这样的一件事也给孔家子弟不切实际的幻想,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就没少幻想出去后拿着皇帝赔偿的钱财重新过如从前那一般不是生产的日子。 “赦免,青天白日的发什么梦呢!”那个来提他们的大汉冷笑一声,道,“皇上这是叫你们去朝鲜教化民众以赎罪孽呢!”而且,不出意料的话,这辈子算是回不来了。 去朝鲜!晴天一个焦雷劈在张口问话的那个孔氏子弟的头上,只把他给吓得张口结舌。那朝鲜是什么地方,就算他么自称小中华,但是在这群旧时的读书人、尤其是其中翘楚的孔氏子弟的眼里,那里还不是蛮夷之地。这不就是流放么! 倒是他那嫡亲弟弟,行三的孔家子拉了拉自家兄长的袍袖,示意他别说话,然后上前一步道:“愿以残生效忠皇上。” 他并不觉得去朝鲜就是一件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再怎么样,那也是做得教化这样的事,总比白天黑日的服劳役要好吧?他低眉顺眼地看着手中粗糙的老茧,曾经他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茧子,一点点书茧那是他用心练字,可不像是之前那一段让他难以回首的时光。 一身臭汗、满脸黑灰。 那个做兄长的也很快回过味来,不再出声了。尤其是到了朝鲜,收到了朝鲜国王亲迎的尊重了之后,他才觉得自己的好日子终于回来了。 这才是他们孔氏子弟应该过得生活。 碍于帝国的威名,朝鲜国王不敢给孔氏子弟们封什么爵给什么官,毕竟皇帝陛下可是说了,往他们来教化民众。他们就是做教师的份,不能多逾越雷池一步。 但是,无官无爵并不影响他们对孔家的迷信和尊重。出于孔家的颜面考虑,朝鲜国王并没有将前因后果告知民众,是以整个朝鲜竟出现了竞相拜倒在各个孔家子弟名下,并引以为豪的局面。 对这样的一个局面,上至朝鲜国王下至普通士子都十分的满意,觉得这是‘天下大治’的好苗头。面对将他们送过来的林瑜,朝鲜国王更是特地写了一封信,感激大皇帝陛下的圣明。 他们自觉得到了皇帝赐下的孔氏子弟,比起以后为王前驱的倭人要高出几等不止,一时间整个国家载歌载舞、洋洋得意非凡。 为此,林瑜表示,朝鲜文教治国,就这样很好。商货之事由帝国来负责就好,帝国有的是商人军士,可以保障属国的经济繁荣、财产安全。 一时间,朝鲜满国上下,尽是赞叹恩德之声。至于国内那些被帝国商人给挤兑得纷纷破产的商人,这不是活该么?士农工商,商排最末,朝鲜朝堂上的官员国王才不会因此而去责怪帝国。相反,他们还觉得,这些商户破产之后就能老实地回去种地,这可是一件好事。 孔家子弟对朝鲜国王这么说道,这是恢复了三代之治、重塑礼乐的好事,是大汉帝国都没有做到的。 这一句话可不就是撞进了朝鲜国王的心坎里头,哪怕他们面上对着隔壁的庞然大物再怎么恭敬,眼看着他们重视商贾、重器物,崇儒的朝鲜国人心中要是一点嘀咕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后来林瑜以罪将孔家人尽数下狱,消息传到朝鲜的时候,可不就是炸开了锅了。眼见着林瑜居然亲手将孔氏子弟赐予朝鲜,朝鲜国王心里可不就是有一些隐秘的小想法。 如今大汉帝国满沾铜臭、尊武而轻儒,眼看着国将不国了。 或许百年之后,就轮到他们朝鲜占尽大气运了呢? 若是帝国朝堂上的人知道了朝鲜的想法,大概会嘲笑:这莫不都是一群傻子吧! 随着林瑜这一招找到了孔家子弟的新的使用方式,整个朝鲜国内的经济尽数操纵于帝国之手,可怜那些人居然毫无自治,让玩了这么漂亮的一手的鸿胪寺并户部很是没有成就感。 管云飞回来后知道了,还特地安慰了一下自己的副手。成就感少了一些没关系,你也管不到人蠢啊!功绩是实打实的,等到年底计算功勋的时候,至少能直接升到子爵,这才让这个副手重新开心了起来。 他们这些在鸿胪寺的大多都是一些年轻人,开国以来可以说是忙得脚不沾地。像是管云飞副手这样的,在衙门里头都有换洗衣服、朝服等,忙的时候通宵达旦都是常事。但是,效果是显著的,他们的功勋累计起来特别快。就比如说刚才的这个副手,看着年轻,实则已经是一个男爵。如今又主导办了这样一件大事,能升到子爵几乎是板上钉钉。 自然,鸿胪寺这样的属于特殊情况。真正升功勋快的地方还是在军队,尤其是北面还在征战中的苏木副将带领的队伍。据说他本人的功勋已经达到了伯爵,没准都有侯爵了。 本朝的爵位制度看着简单,超品王爵之下,唯有公侯伯子男五种,但是这每一级之间都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升爵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爵位还分为世袭和流爵。流爵就是只一代的爵位,这也占了有爵人士的大多数。而世袭的爵位也不是所谓的铁帽子亲王,都是要降爵而袭的。如果想不降爵,那么袭爵之人就必须有足够的功勋。这算是在根子上阻止了勋贵之后成了满大街纨绔的情况。 这一点就算是林如海的瑞亲王帽子都不保险,但是黛玉已经有了建立皇家银行的功绩,不降爵成为女亲王并不是很艰难。同样的,封国建制也不是万无一失的。 未来的国王们至少要做一个守成之君,得到一个‘平’的评价。若是荒淫无道,中央还是有这个权利将封国给收回去的。 相当国王、而且当得好的人可多得是,帝国最不缺的就是人才。 却说,那些个孔家子弟在朝鲜日子渐渐地起来了,居然还给南孔的宗族写信,名为关怀,实为炫耀。同样是孔家人,彼此之间还能不知道么?南孔是对朝廷服软了,乖乖地让干什么干什么,一切都按照汉律来。因此日子完全不能和以前比拟,连名下的土地都分给了各支,甚至有些子弟都出去经商了。 而在朝鲜的北宗呢,在朝鲜皇帝的支持下,他们重新发迹,购置了大量的土地,除了不再国内,生活反而更上一层楼。他们当然要炫耀,当初北宗给南宗写信,请他们南北呼应,共同照应,南宗拒绝了,反而劝他们遵守汉律。后来北宗尽数下狱,狱中给南宗求救,请为转圜。南宗却说,罪名已定,无可奈何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吃苦,从未有一点点的关怀,北宗心中怎么可能没有怨恨? 南宗的孔家族长在接到信件之后,忍不住破口大骂:“蠢材、蠢材!”北宗本就是一只杀给猴看的鸡,自林瑜开发出了孔氏子弟新的使用方式之后,南宗的众人各个安静如鸡,生怕闹出一点点动静叫皇帝陛下给看在而来眼里。从而再来一手出外教化属国国民,从此有家不得回。 “他们还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族长的小儿子年纪轻轻,本就是容易接受新事物的时候,也正是他一离劝说自己的父亲,按照汉律来,当皇帝的必将网开一面。南宗狗屁倒灶的事情本就没有北宗来得多,又愿意配合,皇帝未必不给面子。果然,在按照汉律缴纳了罚金之后,南宗的族人一个个安然无恙地出来了。只是,南宗也因此而元气大伤。一开始,众人还颇有怨言,但是在看到了北宗的下场之后,原本的抱怨就变成了十足的庆幸。 特别是南宗数代积攒下来的财货十去七八之后,那么大面积的土地的税收他们缴纳不起,只好将其分散,命各支子弟拿银钱来购买。算是彻底分了下去,而不仅仅是做做样子。 因此,这南宗族长一家的声望反而更高了一层。 “从此不是华夏人,真真蠢啊,偏偏他还自以为是得意。”这买土地是要户籍的,既然北宗的这些人在朝鲜买了土地,那么他们的户籍也就落在了朝鲜了,“外番之人想得一本国籍而不能,他们倒是放弃得干净、痛快!”接话的人是族长嫡亲兄弟的独养子,打小和族长小儿子好。他就着堂弟的手看着信件上的内容,不免翘起大拇指真心实意的嘲讽道。 将手中的信件还回去,那小儿子笑着安慰自己的老父亲道:“父亲莫忧心,他们是蠢了,但是皇帝陛下从来不搞什么连坐的,且牵连不到我们的身上。” “正式如此,大伯宽心便是。”那个年轻人笑嘻嘻地道。 “不宽心还能如何。”当族长的没好气道,现在可不是以前了,是个读书人就卖他们面子,正式安静蛰伏以待后代崛起的时候。之前的那一次风波,他最宽慰的就是保住了家族中的弟子,只要人还在,以后不愁没有前路。 不过,当小儿子的显然有不一样的看法,他和自己的堂兄对视了一眼,然后轻描淡写地道:“父亲,我和堂兄准备去参军。” 一石激起千层浪,做儿子的看着老父惊愕的目光,淡定地道:“而且已经报好名,并通过审查了。” 听到通过审查之后,那个老族长反而收起了惊容,慢慢地道:“通过了?”他心里五味杂陈,他如何不能知道现在武人地位提高,想要封爵,加入军队是最快的途径。但是一来他根深蒂固的文贵武贱你的观念一时转变不过来,二来,他也不觉得皇帝会允许他们加入军队之中。 可现在,小儿子却告诉他们审查通过了!可见,当皇帝的要么心胸特别宽广,要么就是根本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老族长觉得,很有可能是后者。 “是的。”两个年轻人站在一起,点点头。 “既然军队的审查都能够听过,这就说明咱们还是能做官的。”老族长捋着思绪,缓了缓憋闷的胸口的,道,“我也敲过了,这两年的科举考试并没有多难,你们好好学学应该能考上。”做官,哪怕是从微末小官开始做起,岂不是要比当兵要好的多? 那小儿子就笑道:“父亲一片爱子之心,只是儿子主意已定。” 他看得明白,这个时代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只要敢打敢拼,遍地都是机会。皇帝设置了一个功勋封爵制度,肯定不是让人坐在办公室慢慢地积累那一点点的功勋,等到年老退休的时候,意思意思地封一个安慰性质的流爵男爵。 这是在鼓励军功,鼓励参军。特别是林瑜在倭国来了一手雇佣倭国武士为军,这段时间他可是都听到好些要去参军的声音:不能叫皇帝陛下失望,觉得国内无人可用! 这雇佣兵还没建出来,各地征兵处报名的人数就已经停下了下降的趋势,开始逐渐上升。他曾经仔细研究过当朝的政策、包括还没有立国之前的,借此了解到现在的这一位皇帝陛下可从来都不是什么随便做决定的人,军中流传出来的运筹帷幄之名犹在耳边。 是以,他觉得,雇佣兵应该只是其中的一环,而借此刺激一波国内的参军热却是皇帝的主要目的。 至于为什么要刺激国民参军,只有一个解释,这一位长于征战的皇帝陛下又要动兵了! 所以,现在不参军,不去挣功勋,还等什么时候呢? 且不说他这一番猜测探中了林瑜几分的心思,至少这人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并果断地付出行动这一点,已经走在了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前面了。 他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这个时代充满了机会,只要愿意去干,勤劳的国民们大多数都能混得不错,至少也可以的一个温饱。 既然征兵,那么自然有需要用兵的地方,这并不代表着林瑜会想之前征伐倭国的时候,再来一次报纸上的全面宣战,图一个师出有名。在朝堂上唯有一部分掌管国库支出的户部堂官以及兵部才知道帝国一直以来一直再向着北方推进。 这个时代的商户大概是最幸运的群体了,他们可以在军队的保护下,跑到国家的最北端去和牧民做生意,再也不用冒着生命的危险。走私是不可取的,帝国的军队就像是他们一开始起兵的那样秋毫无犯,只要这些商人乖乖地待在城中交易,缴纳税收,他们的生命财产安全就能够得到保障,还不用忍受风吹雨打、霜雪满天的苦楚。 在这个草原上,走私是犯忌讳的。若只是被抓到给已经臣服于大汉的牧民私下交易,数额不大那还好,罚金了事。但是,一般来说,真的能够走到最北面做走私生意的哪里还看得上这一点点的金银,还没有正经在城中榷场大笔交易来得爽快。 所以,真被抓住的走私,可都是向还没有臣服帝国的牧民们走私盐铁这样要紧且利润巨大的货物、甚至还有军队淘汰下来本应该被熔铸的火枪!就像是明末的时候,山西几大家做得那样。 前面两种的东西就已经足够要命,再加上这最后一种,妥妥的叛国罪。汉律中有一条,所有确定叛国罪的国民不再享有任何国民权利。 火枪走私的被抓到,还是在准备倭国雇佣兵事宜的时候,一个长于数字的库管发现的。这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机灵得很,他虽然相信自己的计算出来的数字,却不敢贸然前去举报,生怕落进了上头不知哪一位的手里。在他看来,这些火枪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出去,就说明必定有一个足够大的人物遮掩着,须得万事小心才可。 他又不愿意匿名举报,因为按照汉律,匿名举报会不会受理是一回事,就算受理了确有其事,也没有奖励。他正是因为万分确信,这才不愿意放弃实名举报会有的奖励。想想看,涉及到火枪流动的赃款会有多少!更何况,若是查到性质恶劣,举报人可是有功的。挣一个功勋多难啊!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算盘打得响,也敢于冒风险,还真叫他给成功了。 举报系统也可能有猫腻,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他是绝对放心的。不是别人,正是林瑜。 这话说得荒谬,但还真合该这人拿了这一份的功劳。这人长于数算,在京城数算爱好者的圈子当中很有几个洋人。洋人的圈子更小了,马库斯·西塞罗作为一个混得最好的人可谓是鼎鼎有名,西人就这么几个,谁和他没有几次脸缘呢?就算搭不上什么话,但是知道他出现在哪里还是很容易的。 作为一个帝国国民、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军队库管,这个年轻人要和马库斯搭上线可容易得很。是以,这件事就这么直接被捅到林瑜面前去了。 当子鼠被林瑜唤过去的时候,几乎是一脸茫然的,毕竟他现在管着已经算是洗白登岸的调查处。这个部门并不需要身为皇帝林瑜去特地吩咐什么,有他自己的运行方式。 当听到居然有火枪流出这样要命的事情之后,子鼠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这是皇帝陛下给他的一桩大功劳,就是让他亲自出手的意思。 当然,更重要的,是给调查处立威。 子鼠风风火火地走了,果然没过多久,一整条火枪走私的犯罪链条被子鼠连头带尾巴地全都给拎了出来,包括最末端的黑市销货处,一个都不少。 只可惜,能在黑市卖火器的大多用得假名,最后追回来的火枪并不多。 那个让人忌惮的好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人物,只是胆子足够包天。不过那人没有直接写举报信的举动是正确的,子鼠回去的时候就先来了个本部门自查,发现专门负责拆信筛选的人已经被买通了。也不需要他们怎么样,只需要将这些信给悄悄地扣下来销毁就行了。 那些人估摸着还不敢真的对这些举报人怎么样,买通拆信的也不过是做个报信儿的,好提前收拾手尾罢了。但是等时间长了、生意大了、胆儿也养肥了之后,恐怕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因着这一件事,禁枪的事情再一次被提上了日程。 说实在的,禁不禁枪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像是后世的米国,帝国并没有什么军火资本家来阻止禁枪政策的推行。只不过,按照林瑜的考量来说,还是没有必要反应过度。 至于会不会出现像米国那样治安糟糕的情况,只能说,其实还是人的问题。真要杀人放火的,不会以为自己手中没有枪而不去干。而帝国的国民绝对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好和平的百姓了,说一句道德水准是最高的绝不是胡乱吹嘘。 所以,林瑜并不担心。 相反,现在这个时候,林瑜恨不能将这个国民的血气都给唤起来,武器这个能给人带来热血的东西,还真的没有必要禁了。遥想强汉当年,一汉当五胡。从弱宋开始,赵家得位不正就使劲厚待文人打压武人,这个根子就开始慢慢长歪了。 现在的时代多好啊,正是重新树立起民族血性的时刻。更何况,在外开疆拓土的百姓们也不能全靠着治安队的保护。唯有他们自己拿起刀枪,表现出武力来,才会让他人找到可乘之机。 林瑜从来都不觉得在外圈地是一个安全的行为,所以,环境也决定了百姓需要持枪。 甚至,他还计划着在给中学的学生增加一门射击的社团项目,让这样的竞技项目成为一项传统。这样几代下来,也就培养得差不多了。 说回正事,草原上的走私、尤其是第一次的军火走私,在还没有成功的时候,就被苏木亲自带人给一锅端了。所有参与的商人全都被打做叛国罪,就差被就地正法。不过,他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多活几天,等调查处来人,就能审查出这里头还有多少的弯弯绕绕了。 那几个与其说是商人,更像是土匪的几个汉子还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就算被抓了,也照旧面不改色,唯有边缘的几个小喽啰吓得给一五一十的将自己知道的全倒腾了出来。 但是这些人能知道什么,根本没什么新鲜的东西,分开关起来之后,就没有人理会他们了。 幸好这时候的铁轨已经向北铺开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子鼠亲自动身,来到北边苏木处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花多少的时间。 两个熟人相遇也没有多聊些时候,略略寒暄了几句,就向着关押的这些人的牢房走去。 果然如苏木所说,这些人嘴巴硬得很,看向子鼠的目光还带着得意。 “本朝不兴动刑,小小走私罪罢了,耐你爷爷我何?” 就听子鼠冷笑一声道:“谁告诉你们是走私罪了,分明是叛国罪,逮捕文书已经下了。也不知道你知不知晓,这犯了叛国罪的可是没什么权利,我这一番前来,可是带着家伙事的。”说着,便将自己手中的家伙一亮。 “随你来,我要是哼一声就不是你爷爷。” “你倒是凛然不惧。”子鼠笑着收起了东西,看着他毫不退缩的样子,突然道,“朝鲜是个好地方,别的不说,胜在安稳。只可惜,你还有你兄弟的家小是注定看不到了。” 一句话话音未落,那人已经怫然变色。 第122章 “怎么说?”苏木迎着关上门走出来的子鼠, 问道。他们算得上是自幼相识, 苏木现在又领着北面一线的用兵之处, 保密级别也足够了。而起就子鼠问到的信息来看, 少不得还要苏木参详,便回道:“只说是科尔沁部要的货, 难道是伪朝余孽?” 这却不大可能, 当初攻打京城时候,卯兔使了计, 可以说直到城破,那些人就没有一个成功的逃出去的。都是按着册子对着名字脸面一个个对过去的,没有人比管过这件事的子鼠更了解了。 却听苏木冷笑一声道:“科尔沁?这就对了。”见子鼠疑惑地看向他,便细细地解释起来。 原来当初伪朝所有王公贵族全部失陷之后, 张忠马不停蹄地追到现在改名为辽东,之前换做盛京的伪朝旧都。那里还存在着一部分的满蒙骑兵,其中就有着伪朝忠实的小弟科尔沁。 这一部分的人马不出意料中的全都失陷了,也就一些骑兵趁乱逃的了生天,回到草原报信去。见事情无可挽回,那科尔沁的首领,伪朝皇帝亲封的亲王便两手一摊徒呼奈何了。 这就是草原上的准备,强者为王, 弱者死了也是活该。 但是, 那首领满心以为收复了辽东之后也就罢了,毕竟皇朝初定,很是需要几年的时间来休养生息。他受了那亲王爵已经是第四代了, 肚子里一点墨水都没有。再者,草原上代代相传的故事也多着。这中原皇朝历朝历代不都是这样的么? 若是特别有进取心的皇帝,想要伸手伸到草原上,也得几年之后。但是他们难道还能真留在草原上不成,战争结束之后只要他们在面子上奉上忠诚。最终,他们还不是要回到那紫禁城之中。 所以,这个当首领的还真不怎么担心。 若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皇帝,也许就像是那个首领想象的那样。在狠狠揍了他们一顿,得到了这些部族的发誓效忠之后就班师回朝。 但是林瑜的野心从来都不止于此。 游牧和农耕两个生活方式彼此之间争斗了千年,一开始的时候,林瑜这么说起的时候,就是白安也不是很赞同的。 但是,在林瑜看来,真要做到也不是很难。 就像之前说的,一切都是生产力不足的原因。如果科技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那么将原本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绑在固定的土地上也是可以做到的。后世的兔家不是已经给他做出表率了么,借鉴一二也足够用了。 所以,就在科尔沁首领的惊恐的目光中,帝国大军每每经过一片地域,身后跟随着的商人就建立起榷场来。引来四面八方的牧民之后,随之而来的工程队们就会建立起一座堡垒一般的城池。 拥有了这样的城池,帝国军队再也不用发愁补给线的问题。偌大的草原上容易迷失方向这一点也被补足了,那些受到帝国好处的牧民们中愿意充作向导的可是比比皆是。这可不是什么免费的活计,做一次向导,就能得到一笔不少的钱财。 钱财还只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得到了这些帝国军人的友谊,日后他们想要搬迁进城中生活的话,也方便许多。不仅仅如此,据说以后帝国还会派遣教书的先生过来,他们的孩子以后都可以过来念书,这可是大事! 于是科尔沁这样和帝国天然就过不去的部落就看着帝国军队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稳扎稳打,步步逼近。他们且战且退,一步步地被逼到北方,天气已经开始寒冷,眼看着这个冬天就要不好过了! 他们不是没想过投降,但是汉军的条件别说最大的首领了,下面的大小头领都没办法接受。 既然如此,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逃吧! 苏木率领着汉军一路悠哉地跟着,看起来不是很着急将他们全都拿下的样子。这才让他们有了一丝的喘息之机,能够领着残兵一路向北退守。 苏木的主要任务还真不是将草原上的部族一网打尽,否则他现在马匹不缺,还真不需要放他们一马。他从林瑜那边拿到的军令,是建立草原之上的要塞堡垒和打压收拢部族为主。而科尔沁这样的大部族,骑兵数量比较多,很没必要跟这样机动性比较强的兵种硬嗑。特别是他们在吃过几次亏之后,就一心一意避开汉军的时候。 子鼠却是没想到,这一次走|私的背后,居然还是这些看起来已经走投无路的科尔沁,苏木居然还道果然,可见另有内情。 “大哥有所不知,这草原上的牧民习惯了以强者为王。弱者就活该要向强者奉献一切,即使是他们的妻子和子女。”苏木这段时间在草原的上打滚的时间长了,对于这里的生存法则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与子鼠解释过后,道,“他们天生需要一个主人,不是自己就是别人。” 子鼠的瞬间了然,正所谓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就是说得这样的情况。他们在弱小的时候弯下膝盖,恭敬地低下头颅。但是一旦他们的主人露出虚弱的模样来,他们就会瞬间露出獠牙来。前明之时,唯有女真所得恩赏最厚,他们靠着这些强大起来之后,也是他们结束了汉家江山。 这个地支中曾长期跟随着林瑜的现任调查处处长点点头,理所当然地道:“合该皇帝陛下做他们的新主人。”他从来不觉得林瑜会降服不了这一片草原,别的皇帝做不到的事情,并不代表着林瑜做不到。林瑜带领着他们实现了太多的奇迹,在国民们、尤其是跟着林瑜、看着他一步步走到现在的‘老人’的眼中,没有皇帝陛下做不到的事情。 “说起来,这牧民和那倭国之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子鼠对着苏木笑道,北方偏远,虽然有着往来商人传递消息,但是对于苏木来说,他的消息终归比伸出帝国中心的子鼠要慢一些。 对于苏木来说,消息还停滞在两国签订条约这一项,哪里知道后面的故事呢!在他眼里,这些倭国人就算因着这一场彻底的大胜而对帝国有所敬畏的话,那也是畏惧比较多。 ——总有人会心怀怨恨吧,他这么想着。 哪里知道这时候的整个倭国已经陷入了一片的欢腾之中,包括那些终日田地里刨食的农户们。帝国的征兵令已经出来了,第一批自然优先征收武士,这些人不事生产,单兵武力要比拿着农具的农民要高得多,身体素质也好一些。毕竟这时候的武士再怎么落魄,武士依旧要比他们高了一个等级。 征兵令是通过德川幕府发布的,帝国会根据他们报上来的人数给他们一笔劳务费。这个在后世被称为卖命钱的东西,却是让身背重负的幕府感恩戴德。 即使,这样的重担也是帝国给予他们的。 两国之间的条约并没有随着倭奴王一家的死去而消逝,德川幕府反而立刻重新派了人,和正在倭国境内游览休假的管云飞再三保证条约绝对会被严格的执行下去。 其中目的,管云飞不问可知。 这倭奴王一家子虽然全都死了个干净,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一系就此消失了。倭国有一个传统,就是给不继承王位的子女们赐姓、降为臣籍。就比如大名鼎鼎的姓氏源氏,再比如据说祖上来自于源氏的伊藤家,理论上来说,他们也有着这一系的血统。 自然这样的血缘已经很远了,但是足以证明,如今倭国吵得沸反盈天的原因。 这一代的倭奴王还没来得及有降为臣籍的兄弟姊妹,也就倒霉地成为了刀下亡魂。尴尬的是,上一代也没有。是以,只好再往上推一代。 上推两代终于有合适的人了,可偏偏那一家长子素有痴愚之名,平时是没有什么关系,可偏偏给倭国带来灾难的德川秀一也是这么个名声。 如此,这些人怎么不忌讳。这个痴愚的长子还没来得及生下儿子来。若是有一个孩子的话,像是德川秀一的儿子继承征夷大将军之位的先例一样,也是说得过去的。 所以,一派人说立长,一派说立贤,可不是吵得沸反盈天。 要说前一代的倭奴王的下场犹在前,怎么着都要忌讳一下吧!但是,对德川幕府来说,这是一个从妾身不明转而扶正的好时机,对于别的‘怀才不遇的有识之士’来说,这何尝不是一个借着这个机会来建功立业呢! 老实说,倭国人也不是傻子,这倭奴王要真说有什么罪过吗?他们都没有实权了,还能有什么责任可以负的。但是还是那一句话,对于这个民族来说,弱小既是罪孽。 可是德川幕府难道真的就很得人心不成,底下人勿论,那些在江户的士族公卿们哪里不知道德川秀一是个什么死法。现今的德川幕府是谁在做幕后掌握着大权,众人可谓是心知肚明。 在这样两边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龌龊的情况之下,帝国的态度可不就是重中之重了么。特别是明摆着跟着帝国有肉吃的情况下,那样丧权辱国的条约带来的一点点的小芥蒂可不就这样消失于无形了。 管云飞在倭国可很是享受了一番异国风|情,这些人为了招待上国来使可谓是不予余力。还特地请出了江户最出名的花魁,这些倭国的花魁有太夫之称,不但要姿容秀美,还要具备知性与教养,不但会唱歌,还会弹琴、咏和歌、弈棋、茶道、花道、香道,可不是随便来一个王公贵族就能见到的。 这个花魁不愧于她玲珑心思之名,在知道自己即将接待的是来自帝国拥有爵位、并手掌实权的高官贵族之时,她悉心地打扮了自己一番。 只见她在身边的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走来,衣着锦绣、发饰华丽,一张芙蓉面不沾铅粉,水灵地仿佛刚刚出浴。一时间整个房间安静下来。 直到管云飞轻轻击了击掌,笑道:“果然名不虚传,便是颜色就已经艳压群芳。”他自不是那色中恶鬼,更加美丽的女子他也不是没见过。但是,在众位顶着一张大白脸的陪酒艺伎中,这张脸蛋好歹还顺眼一点。他赞的,也就是这一分心思罢了。 他的出声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众人就像是活过来一般,纷纷夸赞花魁的玲珑心思、天然不雕饰。羞得众女纷纷退下,重新换过妆面再重新上来。 不说这小小一事给倭国的传统审美带来了多少的冲击,这时候第一批的遣汉使已经集合完毕,就等着上船了。这些遣汉使名为使臣,实为留学生。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五六,最小的才七岁,将将上小学的年纪。 他们将有幸进入京城第二小学就读,至于为什么不是第一,却是京城乃至于全国最好的小学就在皇家学院之中,谁还敢拿这个第一,少不得从第二开始往下排。 这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优待了,朝鲜人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当然他们已经拥有货真价实的孔氏子弟了。这些孩子在抵达帝国的时候,还要先在专门的语言学校学一段时间,直到交流和书写都没有什么问题之后,才会被送去京城。 本来那个才十来岁的新任大将军也想着身先士卒,当一个遣汉使。但是这一个想法终于被深感其深明大义的家臣们给含泪劝了回去,没能够成行。倒是那些家臣们纷纷派出了自己的孩子,塞进了这一批的人中。 原本的遣汉使中还会有一批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毕竟帝国对遣汉使的年龄上限放到了二十。但是征兵令一下,这些人就挎着刀,全跑去报名了。 比起去帝国学习,他们更加羡慕打进来的军士的勇武。现在征兵令上说得很明白,帝国给准备武器,也同样由帝国的教官给他们训练。于是呼啦啦,全跑去了幕府设置的征兵处。 “何必从幕府走。”作为族长的伊藤小五郎还没有回来,作为临时的领头人,新之助对于幕府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他们已经眼中拥有了更加强大的效忠对象,又有一个在帝国很是说得上话的族长,自然可以不理会幕府的要求。 “正是如此。”众人纷纷迎合道,从幕府走的武士第一年的饷银中会扣除帝国给幕府的一笔劳务费。他们倒不是舍不得这一点点的银钱,却是不想将自己的名字落于幕府的名册上面。 帝国没有在倭国直接设征兵处,也算是给德川幕府留了一点的脸面。但是帝国在本土的征兵处却是接受倭国这样的雇佣兵种报名的。 这一个消息还没有被传出来,但是伊藤家这样消息灵通的就已经知道了。这也是他们敢于说不理幕府的原因之一,像他们这样的大族,想要出海去帝国根本不是问题。 最重要,随着倭国的战败,幕府对整个国家的控制力逐步的削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尤其是在传统公卿家庭,哪个不是在暗地里打着各种各样的念头。 有的人就像是伊藤家那样,几乎整个家族倾巢而动,青壮年全都选择了走这样的一条道路。从军有风险,但是不可否认,积攒功勋的速度却是最快的。 也有的选择了宁为鸡首不为牛后,选择扶持一个新的倭王,准备和德川家族分庭抗礼。只可惜,他们内部选择哪一个公子扶持都没能统一起来,离真的闹出来还有一段的时间。只要不是闹得太厉害以至于影响到了帝国的利益,帝国只会坐壁旁观,不会伸手。 听了倭国那边的热闹,苏木乐了,道:“可惜了,不能亲见。”他穿着轻薄的夹棉军衣,京城中还是艳阳天,这里已经开始有些秋风瑟瑟了。他遥望了一向更北的地方,道,“这草原上换一个主人并不难,皇帝陛下英明神武。用城池将牧民逐渐固定在周围,想要消化这里,倒是小事。” 他一扬马鞭,指着北方,道:“帝国真正的敌人在那里。” 子鼠那边汇聚着全天下的消息,哪里能不知道苏木值得是什么,便道:“俄罗斯?” “正是哪里。”苏木认真地一颔首,对着子鼠道,“大哥您想,这些火枪随是咱们帝国淘汰之物,但是对于那些还用着前膛枪的国家来说,这是一笔多大的财富。否则,他们何必一下子买这么多没有子弹的火枪,拿起来还不必烧火棍更加好用一些。” 科尔沁这样工匠的手艺还停留在制作弓箭的部族拿这些没有子弹的枪做什么,他们一没铁二没火药的,惟一的解释他们给自己找到了新的主子,这些火枪就是投名状! 子鼠脸色一肃,问道:“可有根据?” “若没有根据,小弟也不敢在调查处处长的面前胡说啊!”苏木笑了一声,子鼠也绷不住地笑了,从暗转明,还一句成为了这么个要紧位置的一把手,他心中还是得意的。 笑过之后,苏木方道:“前头那边的线人来报,说是科尔沁和俄罗斯彻底搭上了,今儿再来这么一出,就算不是,那也必须是!”说到这里,苏木的眼中滑过一丝凶光。 当林瑜听到回来的子鼠这么禀报的时候,微微惊讶。没想到这样一家火枪走|私案的背后还有那一个国家的影子,为的还是兵器的机密。 这不是什么坏事,这个国家之前与山西的几家商人常有往来,要说细作的话,肯定不至于没有。但是他们还是不得不让科尔沁出面,弄回来一批仅仅是被淘汰的火枪,可见他们其实是黔驴技穷、找不到别的方法了。 就凭着这一点,开国以来滚滚而下的那些贪官的脑袋就算杀得有价值。 至于俄罗斯那边,本来就是准备对他们用兵的,这么一个送上来的借口不用白不用。而且,按照林瑜对于这个国家的了解,还处于农奴制中的国家腐烂程度比之伪朝还真好不到哪里去。冬天即将到来,被林瑜当做天气预报使用的钦天监禀报过,今年的冬天要比之往年更冷一些。 可怕的严寒本就是人类生存的大敌,到时候草原估计会乱一乱。不过这样的乱不是什么坏事,大乱之后便是大治。臣服于帝国的牧民能够生存,但是,那些本就被汉军追在屁|股后面撵着的部族,实力大损的他们这个冬天恐怕就要不好过了。 本就不是很安稳的边境只怕也会因此闹出乱子来,汉军不想他们本地人耐严寒,好在军备先进,又有商人以及工程队的人跟着他们,倒不至于吃太大的苦头。即便如此,御寒用的东西也应该准备起来了。 林瑜想起自己之前就吩咐下去让人去准备更加保暖的衣物,甚至羽绒服都已经研制出来了,如今正在加紧赶制之中。只不过这个时代还做不到化纤布料,羽绒服只能用皮面来制作,造价一下子高了很多。幸好之前的榷场给帝国收购了不少的牛羊群,仅仅供北面的军队还是足够的。这样子制作出来的皮面羽绒服既防风又保暖,将士们在外作战就不至于冻僵了手脚。 便问道:“御寒军衣可都得了?” 他身边一个军中参谋充作的秘书便打开手中的文件夹,翻到杂项那一栏,上下看了一看道:“还未有人来回,应是还没好。”一个副将手下两万军士,若要动俄罗斯,这么多的人数也不够,不仅仅人数,后勤也要跟上去。 这个后勤并不只是指的粮草之类,还有军备物资。 在林瑜的印象中,拿破仑攻打俄罗斯统共准备了六十万的兵士,并称之为大军。姑且不去论找这个六十万中包涵了多少的水分,在考虑到如今敌我双方在军备上巨大的差距,林瑜怎么也得准备上个四五万的精兵不可。 这么多的物资准备起来的确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幸好兵部在开过会之后,也没准备大冬天的就去天寒地冻的北方作战——没必要在这方面和已经习惯了严寒的敌人相比,以已之短攻彼之长。 “也罢了,两万现在也不够,乘个三,做六万。”林瑜吩咐道。这样的皮面羽绒的军服都是可着人头做的,除了少数的几套用作万一的替换,多的还真没有。随着向北而去的军人的增加,一应的东西都要准备起来。 “诺。”秘书领命而去。 这样的事情不需要他亲自走一趟,外面留有专门的传令侍卫做这样的活计。这样的侍卫走在帝国的最中心,接触到各式各样的命令,看到不一样的部门场景。他们就像是苦修闭口禅的僧人一般,在非必要的时候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哪怕是在梦中,他们也不会多吐露一句关于他们工作上的内容。 像这样只是去一下棉服厂看上去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但是传令的侍卫却知道,这代表着在不久的将来,又是一场战事的兴起。 这一次和倭国一样,在战争的动员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战争的准备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烂船也有三斤铁,更何况这时候的沙俄农奴制才正式登上舞台,离着末路还远得很。不过,这样的不合适的制度在一开始给沙俄的地主阶级带去了大量的财富之后,很快他的弊端就会显露出来。 不过,显然,作为国中最大的地主沙俄皇室是看不到这一点的。 趁着这一股的东风,林瑜授意,命报纸上刊登沙俄所谓的《法律大全》中关于农奴方面的内容。帝国的国民虽然你已经向着各行各业开始转型,但是关注土地还是他们的本能。 京城日报上一篇小小的文章出现之后,很快就吸引了很多读书人乃至于大小官员的目光。 这样的读书人原本也是地主阶级,甚至直到现在他们家中也有着不少的地,算是富有的小地主。因着帝国现在对于科考向着实用主义方向靠拢,为了那一个官身,他们对于家庭家产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 这样的家庭也逐渐开始重视起那些能将庶务打理地整整齐齐的子孙,而这样的人除非没有心思的,一般多考个几次都能考上科举。 不像是以前只知道空谈的儒家子弟,这样子的读书人至少都能够结合实际情况历来看待这样的一份‘农奴法典’,不出意外,有点脑子的都知道批判两个字怎么写。林瑜都已经亲自下令,废除良贱制度,哪个脑子并不清楚的敢说,这是将农民绑在土地上的好制度? 这算得上是本朝的‘政治正确’。 更何况,林瑜自己都不希望将农户世代绑在土地上。工业化耕种早晚会变成国内的主流,而这种耕种方式的先提条件就是有大片的集中起来的土地,就像是之前林瑜在东番搞得集体农庄一样。 零散的农户们迟早会离开土地,小农经济破碎的号角已经吹响了不止一遍。现在突然有这样的一份别国的法典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国民们的思考和争论可以想见。 对于农户尤其是佃农来说,这样的法典无疑是遗臭万年的东西,他们可能还还说不出来这样的成语来,但是农村骂人的智慧也是不少的,这从各县各镇的乡官脸上那忍不住的笑意可以看得出来。 而如今国中少了很多的大地主们也是另一批不愿意自己土地上国有着大量的农户的人,这个听起来有一些怪,但是事实如此。在东番成功过的庄园式经济在国内已经开始推广,不需要再雇佣大量的佃户,只需要购买工厂出品额的机器,再教会几个农户使用,他们就能够大大的节省人力成本。这样一来,国家针对种植经济作物的大地主征收的相当于商税的高额税收,他们也不用再那么心痛了。 这也算是之前林瑜在人口普查的重拳之后给的一个甜枣,本朝国土是一贯传承下来的私有制,自然私有的前提是必须拿着户籍或是大汉帝国国籍的国民。在私有制并允许买卖的情况之下,土地兼并几乎是可以看得见的趋势。林瑜也是因为可以安置这些失地农户,更深一层的说,他希望原本的农户们都逐渐的走出来,从事外界的各行各业,而不是一辈子都留在土地上,这才默许了这样的一个进程。 蒸汽机的逐步出现,重工业轻工业都在急速的发展。工厂中需要更多的工人,国家需要更多的战士,蓬莱以及新大陆需要更多的移民。这些需求都促使着农户们离开自己的地,需外面寻求更好的机会。 干部培训学校、替代了翰林院成为了国中的储相之称,他们都是一群已经经过了科考,就等着根据成绩、本人的意向放去各处为官的准官员,讨论时政是常有的事情。这次报纸上的事情一出来,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这些人中的林珩大概就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了,不独独因为他的出身以及皇族宗室对他的友善态度,更因为他综合成绩的不可否认的优秀。 这样的干部培训学校除了第一个半年的理论学习之外,大多数的时间他们都在各个部门之间流转实习,接触不到机密的内容,却足以学校的先生们对于这些学生有一个比较精准的定位。 就比如林珩上一届有一个数算成绩很拔尖的、科研院都心动的学长。他死活都想拿一个官身,科考成绩又不赖,于是就这么进了干部培训学校。智商挺高,理论学习的时候自然很不错,但是一开始实习的时候,好么,这一位学长算是集齐了被各部门大佬退货的成就。最后,只好泪眼汪汪的被科研院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 据说现在过得很是不错,已经是一个独立小组的负责人了,也算是干部培训学校的一代风云人物,优秀校友。 “玉德怎么说?”玉德是林珩的字,却是一群人正争得两眼赤红,看见他独坐一边心不在焉,便将他拉下水,不叫其清净。 林珩哪里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模糊地听见他们争论沙俄农奴制度的两面性,想了想,便道:“要说到底如何,去做一个调查不就知道了,没有行动就没有发言权么。” 话音刚落,众位同窗呆了一呆,就纷纷上前关心道:“这是怎么了,傻了不成?”他们是这一届理论和实习成绩都最好的学生,大多在实习的时候都已经得到了各部门大佬的青睐,算是有着落了。因此,彼此不是什么竞争关系,关心起来倒都是出于真心。 林珩说是和他们一样,也和他们不一样一些,如何不一样,在座的各位自然是心知肚明。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仕途就算不是一帆风顺,也比他们畅通几分。尤其是他天生就是半个宗室的身份,这让像调查处这样的保密等级很高政|审非常严格的部门都会向他敞开大门。 在这样堪称一帆风顺的情况之下,他可别一个想不开,真的去做什么调查去。 林珩对着一脸你可别脑子瞎抽抽表情的同窗们勾起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道:“胡想什么呢!”众人见他无事,这才去了心中的疑惑,转而重新热烈地讨论起来。 倒是林珩,心里转过这个念头之后,越想就越觉得很不错。他受人尊敬不独独因为自己这林氏子孙的身份,更是他曾经和皇帝陛下同科考试的情分。对于这一位当了皇帝的同族兄弟,他是知道一点的,从不做无的放矢的事。 京城日报作为官府的喉舌,所报道的内容自有其来路用意。别的人不清楚,但他亲眼撞上的林珩却知道,皇帝陛下的侍从有时候会将刚拍板好的报纸呈上来御览。 即使这只是报纸上这一段时间在介绍各国的风土人情、法律忌讳顺便提了一句,但是林珩却不觉得按照皇帝陛下的性子,会仅此而已。 最大的可能,是皇帝对这个邻国有想法了。 林珩盘算着,按部就班虽然好,但是终究不及建功立业来得热血豪迈。从军已经是晚了,但是还能从别的角度来立功勋不是。若是,真要对这个邻国动手,必定需要前期的调查,还有什么比一个官方的身份更加适合掩护的呢? 此举虽然有风险,但是回报也高。更重要的是,身为林氏族人,正该担起这一个姓氏的分量,而不是单单享受福利,不是吗? 第123章 海外移民的生活比起国中的人来说, 总要艰辛一些的, 但是看着自己的辛勤所得, 就觉得自己的一番辛苦值得了。 最早期的移民除了失地农户, 还有很多的都是大户前来开垦土地的。新的大陆上最不缺的就是土地,为了鼓励国人前来开发新的地域, 土地政策要比国中宽松很多。就像那些大户, 多是在国中不得不分掉了名下的众多田地,又有一定的积蓄, 就跑来了蓬莱。 对他们来说,反正土地是一样的,只要有投入就有产出,不会欺骗人。他们将家中不得人意的小子发配来这里, 替家中管着这大片的土地,却将产权牢牢的掌握在手中。 对这些还牢牢固守着地主观念的人来说,会有这样的行为不足为奇。先头开荒的时候不会有什么产出的,他们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等后面的时机成熟了,他们再出现,重新收拢土地,获得产出。 这样的大户为数不少,他们津津乐道于钻了法律的空子, 却忘了, 林瑜又岂是轻易叫人占去便宜的人。 户籍总是和土地连在一起的,蓬莱那边的人数渐渐增多,相应的官府也而被渐渐地成立起来, 等到正经落户的时候,这些被形同流放的不得人意的‘孩子们’可不会念着国中的所谓家族了。 蓬莱上移民们的户籍正式落下之后,就是根据调查来确定产权。拖到这时候重新确定产权是有原因的,国中汉律再一次经过了调整,正式去除了不孝罪中许多内容,只留下了赡养这一部分。去除的就有祖父母父母在别籍异财这一条。 也就是说,只要将自己的名字正式落户蓬莱,他们开垦的土地就是他们自己的,官府也会支持。大多数的人一咬牙就定下了,他们来这里原本就心有不甘,怎么可能将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土地让出去。 “怎么就不作数了!”一声难以置信的质问响起,插金戴银、一身绫罗的中年妇人喊道,“咱们出了那么些的钱财买了机器,全都便宜了那个小崽子了不成!” 年老的男人面色不快,好歹是他的种,那边的是小崽子,他成什么人了?但是他又何尝舍得那大片的土地,便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官府不认又有什么办法。” 他当然反驳过,甚至于当初他还拿着自己的户籍亲自去了蓬莱一趟,在官府的名册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才放心地回了过来。哪知道今天上门开通知的官员却说,因为他本人根本没有去那一片土地上开垦,所以当初他的名字是作废了的。 怎么就一朝作废了呢,他也想不明白,毕竟这两年每一年他都拿到了蓬莱那边寄过来的金银,这都是土地上的产出啊!而当他这么问的时候,那个官员就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劝这位老员外不要深究,蓬莱那边的事情咱们都做不得主,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不能叫在外移民冷了心,该他们的劳动所得那就是他们的。” “就是皇帝陛下也管不得咱们的家事!一个户口本的事情,我就去告他一个父母在别籍异财!”说着那妇人就起身来,她这是急了眼了,原本说好的,那边开垦出来的土地都是她亲儿子的,不能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她是继室,前头大的已经出去了,她是管不到。这么个小的她还不能管了不成,反了天了! 那男子就拉住道:“胡咧咧什么,还不嫌丢人!”他回想起刚才是那个小官那了然的眼神,就浑身不自在。 “丢人,丢什么人,我儿子的地,我还不能要回来!”那妇人一甩手,就要出去。被那男子拉着不妨,就往地上一瘫,嚷道,“该你去,你怎的不去,难道是向着那个白眼狼!” 男子铁青着脸,喝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去!” 事关土地,由不得他不放在心上。哪怕之前的小官警告了他不要深究,他还是忍不住去了当地的县衙,先找到了原本的讼师、俗称讼棍,如今被唤为律师的李律师。 听了他的话,那个李律师显然很明白了。他便道:“幸好老员外先找了在下,回头要是贸然上告。”他抬起头来看了看,然后指着一个垂头丧气走出来的男子道,“这便是一个诬告的罪名。”而在本朝,诬告是要反坐的! 那律师就细细给他讲了汉律中关于不孝罪的新变更,接着又劝道:“皇帝陛下眼见着格外看重蓬莱的事情,当初的时候我就劝过诸位,万万不要行这钻漏子之事,如今可应上了?” 这个员外自然不是什么官职,而是伪朝的时候花钱捐了个员外,如今大家对他的俗称罢了。只见他摇头叹道:“毁不听李律师所言,皇帝陛下何等圣明,又岂是我等小民可以欺瞒的。” 那律师就在心中笑道,皇帝陛下没准还就等着他们钻漏子,以至于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开发蓬莱岛的目的同时也达到了。当初他们几个同行之间聊天的时候,就对这征召令中的这一条疑惑不已。从汉律上来看,当今是再严谨不过的性子了,又岂会留下这样明显的漏洞。他那时就有些怀疑,现在果然应上了。 这叫这个律师有些猜准了皇帝心思的得意感,就听那个老员外犹豫了一下道:“那是否可告我那不孝的儿子一个不赡养的罪名。”他还是舍不得那些田地,从这些年送来的银钱上来看,那边必定是开垦了好大地方才会有这样的产出。这么多的银钱已经渐渐占了家里收入的大头,在本朝税率调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收入。他是怎么都舍不下的。 那律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就有几分淡淡的。讼棍的名声不好听,但是本朝建立以来,很是严格规范了这个行业,惩治了一番借由诉讼转黑心钱的货真价实的讼棍。像李律师这样成功的通过的汉律的考核,成为了一个律师的,都是有些良心的。 他瞥了一眼这个热切地看着自己的员外,冷笑一声道:“我劝老员外,竟别打这个主意。当初贵公子素有才名,精于数算,他要科考本是十拿九稳。结果被你那夫人悄没声息地拿着户籍往征召令上报了名,还是他自己跑去认了这才免了你家夫人的罪。” 这事在整个县城中都是出了名的,当时那边的军士本来看在他不是自己报名、又不满十八不算成年的份上想要划去他的名字,想要给他出头。还是那个孩子自己说,只要有本事,去蓬莱一样是为陛下效力。他人百般的劝说,他只是不应。后来那军士见他被正室磋磨地可怜,又起了惜才之心,生怕将他留下反而害了他,这才和上头打了招呼,悄悄地将他的名字给单独立了户的。 单独立名字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自然不包括眼前这个把着珍珠当鱼目的蠢货。他只道自己后来报名,将儿子的名字写在自己的名下,就将事情给抹了过去,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那孩子的确已经落户在蓬莱,但是眼前的人可不清楚,他看不上的儿子却是被收进了军中效力。他名下的田地却是连着军人的一起,由政府出面雇人耕种的。 这也是军中之人惜才了,他们不能放着这么个未成年的孩子独自在外开荒,律法上也过不去,就让他去考军中的培训院,这孩子不负名声果然考中,成为了一个预备役的军人。 这几年的行动都是军中的律师帮着参详的,这些年他寄回去的银钱可有讲究,李律师相信,就算是这个老员外去告也没有用。如今所有的银钱流动经过银行都会被记录下来,到时候一看,人家可已经将赡养费都付清的。 这个人还真以为,土地上能产出这么多的银钱不成,还不是这孩子将自己每年的军饷省下来当做赡养费一并寄给他们。军饷丰厚是出了名的,更何况他这样从培训院出来的,那都是军官的坯子。 李律师格外的看不起眼前的老糊涂,问清楚了这些年一共拿到多少的钱财之后,就道:“别想了,这些钱都够你们再养几个儿子的。”三两句打发了他。 员外想起那律师鄙夷的目光,脸上便青一阵白一阵的,心中暗骂了几声讼棍,然后道:“闹也不中用,好歹这些年得的财货够多了,罢了吧!”他冷冷道,“不只是当年谁沉不住气,非偷偷去报名,留下了把柄,如今也不至于这般!” 被说起这一桩的陈年往事,那妇人终于不吭声了。她是知道的,当初老爷本准备送那个小崽子去科举的,叫自己搅和了,现在还不乐意说起呢! 横竖,他不能在自己地眼前碍眼了,那妇人肚子里得意。见事不可为,也就不闹了。毕竟,她的最终目的已经达成了不是?前头那个死了的嫁妆都叫她花花了,这大的小的都出去了,谁再和她挣这老头子的财产呢! 这一对在后世被骂做有眼无珠的典范的夫妻,怎么没也想不到,他们这个百般不要的孩子在后来的征战屡立大功,封公封爵,最后乘着分封制的东风,在蓬莱立了国! 等他们垂垂老矣,看到报纸上那个眼熟的名字的时候,还以为那是同名同姓呢!知道那个孩子风风光光地回来,恭敬地迎走了自己生母的排位,迁走了她的墓地,这才知道,确是同一个人。 只可惜,那时候他们已经通过法律断绝了父子关系,悔之晚矣! 多少笑话,那都是后来的事情,这时候的这个名唤颜舒的小子,还只是跟在冯紫英边上充作一个小参谋呢!和他平级而坐的,就有原名贾环,如今更名为林子的曾经荣国府贾三爷。 想当初,冯紫英看见贾环的时候可是吓了一跳。要不是那时候正好会议开始,他怕是就要叫出声了。也不能说完全是惊讶,还有一些得见故人的惊喜。 两人相遇,少不得叙叙旧事。林子也没想到会在军中遇上冯紫英,眼见着他以后就是自己的上司,避不过去的,何况少年时他们仅有的几次相处他也很是和善,未有像他人那般捧高踩低,也很是心平气和的聊了聊,说说自己的境况。 这时,冯紫英才知道他竟然更姓换名,做了一个孤儿从原北州现皇家孤儿院中长大,然后就直接参了军,不免唏嘘不已。当日从京中出逃,他们还一路同行过。当时他满心满眼的都是全家之仇,恨不能杀回去杀光伪朝皇家,哪里注意到这个小子,竟然早早的就定下了心意。 “你是个有出息的,这般就好了。”冯紫英没有问起贾家的事,只是出了一个亲王妃,怎么着都不会过得差了。何必再拿出来,刺人家的心。便说他自己,进了军中后也就再也不曾和以前的朋友联系过。如今也就一个柳湘莲,两人还保持着书信来往,但是他们也就说说私事,少有说起过去。还有就是当朝皇帝,他们原本还是马场生意的合作伙伴呢,有时候奏章之外,他常常也会和林瑜聊几句。 他本少年英侠,若非家中惨变,否则依旧是那个豪侠的公子哥儿。如今,大仇得报又有新的目标在前,他总算是找回了几分意气。 他和柳湘莲几个大约是这世界上少数几个还和林瑜如年少时来往一般,这也和他们的秉性有关。林瑜有时候在冯紫英的奏章之上回以玩笑,一时还被后世引为美谈。 倒是贾环,许是长大了一些,又有了自己的事业,倒没有了年少之时的怨愤,也算是能够理解当初众人对待他的态度——都是陌生人了,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上看,还真没什么——当然,叫他再回去,他是打死不乐意的。林子见冯紫英小心,心里也承他的情,就释然笑道:“若非皇帝陛下的伟业,我早不知道落到什么田地去了。如今为陛下效力,真是死也甘愿。” 过去的事情他是不想再提了,要说一开始他是憋着一股气,在终于当上参谋的时候,还曾经悄咪|咪地去打听贾家如今过得如何,也不知是盼着他们好还是不好。 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小富即安,他心中不知怎么说,时间一久,也就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遇上冯紫英他还真的想不起来。 颜舒的事情也是林子看他同病相怜,出手帮了忙。林子出手了,就相当于冯紫英这个副将伸手,下面办起事来也就格外的尽心。 “很是,陛下长于征战,是我等军人之荣幸。”冯紫英话音一转,道,“军中尚未有命令下来,但看苗头是在北方,只不知具体是在哪里。”棉服已经陆陆续续运过来了,瞧着于往常的冬季制服可不一样。军士们没看见不知道,但是冯紫英和林子这样的军官们却是心中有数的。 “照理说,北面已经有了苏木将军,这两年一直很平稳的向外推进。”军中也有内部月刊,专门报道各处非机密的军士行动和战争情况。是以,他们都知道,北面其实不需要再加人。冯紫英和苏木同为副将,手下领着两万兵士,这一回全部出动,可见并非小事。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想到了同一个国家:俄罗斯。 征伐俄罗斯的这件事情,林瑜虽然暂时还没有公布,但是也没有多费心遮掩。对于军人来说,只要多关注这一段时间的内部月刊,就会发现出现在月刊上的关于俄罗斯的内容越来越多。 但就在前不久,两国之间正式往来,让众人以为报刊杂志上出现这个国家地风土人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就像是赴欧使团离开的前后,各种大报小报、正式以及非正式的刊物上连篇累牍的出现关于欧洲的介绍等等。大多数时候,这样的介绍都是为了博人眼球而胡乱写出来的。但是京城日报这样的官府喉舌以及军队月刊这样的专供刊物,上面的东西准确性还是值得相信的。 冯紫英他在接到正式的命令之前,也从来没有像这个方面想过,但是这一次出现的冬衣以及种种不寻常的信号让他相信,皇帝这是真的要想北面动兵了。 他不会去想在两国正式往来之后再动兵戈是不是显得无礼,显得师出无名。对于他这样的军人来说,皇帝的旨意就是他们枪口对准的方向,不需要有丝毫的犹豫。 “作战是军人的事,怎样将将战争变得师出有名不就是文人的事情吗?”顶着众臣目瞪口呆地表情,林瑜理所当然道,“这方是文武相济之道。” 不,这不是文武相济,而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底下的工部尚书咽了一口口水,艰难地想,然后上前毅然地夸赞道:“皇上英明,文武之间自当如此。” 实在不是他狗腿子,而是这时候兵部的军人正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呢。就这个几个军人自然不要紧,但是却没人敢冒着天下军人的怒火说什么和平的话。军队需要功勋,这一场征战到来的巨大的利益,让所有参与进去的官僚们都可以丰润。这已经不是林瑜一己之意,而是来自整个朝堂乃至于整个民间的巨大声音。 便是工部尚书他自己,他的儿子就已经在军队中做了一个管着后勤的文职。如果有幸参与进去,就算少一点但是好歹也有功勋可拿。他敢说出什么反对的话么,回去可不是要被妻子扯耳朵。 这还只是一个内部的小朝会,正式的战争动员还早得很,但是他却已经见识到了朝堂上的转变。这个从伪朝做到了本朝的工部尚书因着老实能干好欺负,成功地站稳了脚跟,还积攒了不少的功勋。他这也算得上是两朝元老了,曾经的朝堂上哪里看得到这样的场面呢。 换做伪朝,一说到战争,现是御史跳出来各种感叹,各种艰难云云,然后是稍微大一点的官员跟着跑出来反对。紧接着,就是内阁大学士打圆场,皇上说的对,是应该如何如何,但是也要看一下国家财计如何,转头询问户部尚书。管国库的便压上最后的一份稻草,国库艰难啊!哪里哪里遭了灾,哪里哪里又有饥荒,实在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一般而言,皇帝实在是心动的话,就会不死心地再问一遍。大臣们一看,就这么劝诫不行,于是集体跪下,口称三思。走到这一步,差不多也结束了,皇帝再大的心思也淡了。 其实不独是伪朝,历朝历代除了开国皇帝都是差不多的。开国皇帝一般都是马上得的皇位,战争对他们来说还真是如吃饭饮水一般自然。 林瑜的确也是开国皇帝,但是这个工部尚书就是觉得不一样的。军人渴战这是他们的天性,但是整个朝堂听见战争都开始两眼反光,他还听见了身后有人在讨论战争之后,是不是应该遵循倭国旧事。可见这两年倭国这边源源不断送过来的金银给这些朝臣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正如之前所说,如今朝臣的俸禄和他们的在位之时的功绩直接挂钩,不仅仅现在如此,连他们致仕之后也是这般。对于那些有才能的官员来说,这样的政策毫无疑问是他们的福音了。但是对大多数能力不是很强,也不太愿意担干系的官员来说,战争对于他们来说,就代表着只要大胜就有他们的一份进账。而若是他们勤勤恳恳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军队却依然战败了,那么他们也不用担责。 于是,在这样的一个特殊的时代,战争就成了百利而无一害的首选‘好事’。 战争之外其次的选择就是对外扩张,这时候中央之外陆续发现了大量没有人的蛮荒之地,最简单的负责移民都是有功绩可以拿,更别说离开中央去当一个移民地的官员了。有人算过,像知县这个级别的,出去做个一两任,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快快活活地过上下半辈子了。 玛丽小姐这些来自西欧的客人们一路看到过的那些码头,除了驻军的存在之外,还是有帝国的官员在当地的。就像是诏书中写的那样,没有一个国家敢拒绝来自帝国的友谊。 这后一种方法是大多数有着进取心的年轻官员们长有的选择,帝国处在急速扩张的时期,基本上只要不是太蠢的,都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就像是面对一块荒地一样,再懒得也会撒上一把种子,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收益。更何况,这些官员是帝国层层选拔科考而来。至少,脑筋是不成问题的。 这个朝堂上,大多是从这样的脑筋不成问题的基层官员中再往上层层选拔出更高一级的官员来。这样的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要说多么的道德洁白如君子,说出去没人信不说还要遭人笑话。 真正的君子或者脑筋转不过弯来的书生,早在最基层的时候就被筛掉了。不是说朝堂上就藏污纳垢容不得正直之人,而是他们这样的人往往不懂得妥协。可偏偏,政治这个东西就是一门妥协的艺术。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利益是实实在在摆在面前的,他们当然要欢迎,没有人傻乎乎地说出什么不义之战这样的遭人恨的话。 是以,在工部尚书这样的‘官场老人’面前就上演了这样的一出叫他感慨万千的场景来。 怪道当初皇帝陛下对于征伐倭国之事那般的坚持,如今算是看出效果来了。面子和里子之间,他们还是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更何况,这些朝臣在发现,在做出这样没有‘天朝上国’‘以德服人’的举动之后,除了几个传不到他们耳中的老儒生叫骂几声国将不国之外,其他诸如报纸诸如民间的物议还是很觉得他们的行为是为国着想,与国谋利来着。 也是那倭国不争气,在被重重的剥削之后,对待帝国的态度却更加的殷勤备至了,以前已经是一百分的恭敬,现在更是恨不能拿出一百二十分来。 朝臣们一看,面子里子都有了,何乐而不为呢! 散朝之后,管云飞也没有回鸿胪寺,他拿着新出来的京城日报自寻了一家清净的茶馆做下,看着上面的关于沙俄皇室的一些风|流轶事,赞叹道:“没想到还真叫他做成了。”当初林珩来找他,表示想要进鸿胪寺的时候,可把他给下了一跳。 但是在听过他的分析之后,管云飞也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两国之间还没有正式的来往,因为人种的原因,国内也不好派遣暗子。既然此路不通,那么放一个光明正大的使臣在明面上也是一个不错的注意。 沙俄算是东欧,一向被西欧的王室看不起。但是,看法仅仅是一方面,这些王室之间的联姻却依旧很频繁。所以,在帝国像西欧派驻使臣后不久,沙俄绝对不会拉下的。而且,从地域上来说,两国还更加靠近一些。 这一点还是自己出现在管云飞他们面前的玛丽小姐说的,像这样的东西林瑜是知道的,但是更细一些,比如这一任的沙俄皇帝和英国的查理国王是表兄弟关系,除非林瑜开了天眼,否则就不可能清楚。 玛丽小姐就像是计划的那样,先是成功地应聘了贾敏开办的女学。然后,就接着聊天的机会,可以显露出自己对于欧洲王室贵族的了解,果然没多久,她就如愿以偿地被请去喝茶了。 这时候帝国国民的骄傲是深深地刻在骨子里的,他们一点都不怀疑这个胆大包天、敢独自跑来另一片大陆、另一个陌生帝国的女子会不会欺骗他们。先不说他们还会就她所说的信息进行核实,他们也很相信帝国国籍对于这些横跨了一个海洋而来的西人的吸引力。 在确认过玛丽小姐的确不是国外派来的女间谍之后,很快就将她送到了管云飞的面前。在管云飞确认过她的‘真才实学’之后,她才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皇帝陛下。 初初见到林瑜的时候,这个耿直的西洋女子在震惊过后,深吸一口气,然后特别认真地说:“陛下您的美貌给您的功勋增添了一顶无双的光环。” 她倒还知道要着重称赞功绩,林瑜给闹得哭笑不得,便问了她几个问题之后,就请子鼠把人给带走了。不是要做什么,而是调查处本就是地支在明面上的部分,又有子鼠这样的老油条,别地不说,看人绝对准。 这个玛丽小姐如果以后真的能用的话,无疑会给帝国带来不少的方便。如果用不好也无妨,她脑子里的信息也足以给她赚上一本红本本了。 就像是玛丽小姐说的那样,不需要帝国花费什么心思找借口将林珩送过去,没过多久沙俄在知道了赴欧使团的存在,并和查理国王通过信之后,他就率先派遣了使臣过来。 帝国满足了这个沙俄皇帝的想象,才派出林珩这样颇具分量的使臣之后,也随身带上了不少的精美物品。一些是送给沙俄皇室的礼物,有一些则是和赴欧使团一般,是货物。 紧接着,关于沙俄皇室已经国内情况的消息就源源不断地通过商路送进了国内。商人做这样的事情可不是免费的,他们每带进来一个有效的消息,就会有专门的官员给他们计算功勋值。 功勋值这个东西快被林瑜给玩出花儿来了,只要不是很傻的,都不会选择放弃功勋反过来要免税的额度。对于这些商人来说,在帝国开辟出来的新时代,他们这些人绝对是幸福指数被拔高地最多的人群之一。 他们不缺钱,就缺一个被人尊重的机会。就算是流爵,那也是爵位!有了爵位,就算是走在乡间也能得到更多的人尊敬,因为这代表着给国家做过贡献。因此,是很值得挣一挣的。 可以说,林珩这个人本身能拿到多少的信息不是重点,他代表着的两国之间的商贸关系才是地支最为看重的。 在知道这一点后,林珩倒没有什么不快,觉得自己算盘打空。而是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展开,还隐隐地松了口气。要去从事一份自己不大熟悉又带着不小风险的职业,他一开始还是很有些忐忑的。 两国之间在边境问题上其实早有摩|擦,但是沙俄一方自持那只是在前朝时候发生的事情。现在这个查理国王口中非常强大的帝国建立之后,他们可是还没来得及闹出什么来。按照本朝直接将前朝打做伪朝的态度来看,应该不需要担心。 果然,使臣的派送叫他们松了口气。在看到隔壁皇帝陛下送给他的精美礼物之后,更是欢喜无限了。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帝国的确将靖朝打做伪朝,不承认其为中原皇朝,但同样的,帝国也不承认靖朝对外签订的一切条约,特别是和沙俄划分边境的那个。 对这些已经试过了自己的獠牙,发现很是好用的新生帝国来说,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需要一个能够彰显他们武力的猎物。很不幸的,和他们接壤的这个还算像样、又有旧怨的国家被挑中了。 大军开拔,粮草先行。 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如今的帝国早就不像是当初攻打倭国一般,还要想法子去交趾弄粮食。如今国中各地的粮仓都堆得满满的,再也不用愁会不会发生饥荒。 负责此次粮草的,却还只是一省之地。主食也因为北方运来的缘故,变成了一部分的米还有一部分的土豆面混合。好歹这些军士都是糙汉子,只要味道不差,都能入得嘴。 而押运粮草的除了一小队的兵士之外,就是一些劲装民兵。非是林瑜不重视,而是经过了几年的发展,草原上的大小城池堡垒已经全面铺开,百里以内必能看见可供落脚的汉军堡垒。而还留在这个草原上地部族已经被林瑜给从狼调|教成了听话的哈士奇,国内实不用担心安危。 当冯紫英领着手下的两万兵士和苏木汇合,屯兵两国交界之处的时候,除了已经知道的那些个,国内外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在鸿胪寺接受着高纯度烈酒招待,宛如进了天堂的俄罗斯使臣在清晨的报纸上看见终于刊登出来的消息之后,终于将自己心爱的烧刀子给摔在了地上。 第124章 等沙俄皇室得到消息, 去捉住在王宫外不远处的大汉使臣林珩的时候, 整个使臣官邸中已经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前去的卫兵最终还是空着手回来了。 不独独是使臣, 还有前来做生意的商户们也都撤出了沙俄境内。 等沙俄皇室发现大汉乃是有备而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汉军已经长驱直入俄罗斯境内, 并拿下好几座的城池。 若是当地的大地主们还能组织起庄地上的农户的话, 怎么都能给汉军造成一些麻烦。但是,这时候农奴制度的后遗症就开始显现出来了。 地主和农奴之间已经形成了比较明确的剥削乃至于对立的关系, 在这样的情况下,地主阶级本就是依靠着国家法典来压制这些人数远大于他们的农奴。现在汉军一来,固有的社会体系一朝崩坏,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去驱使这些农户呢? 尤其是针对沙俄特色的农奴制度, 汉军还打出了解放农奴的旗号,将打下来的土地分给这些农奴们。横竖这些土地他们也带不走,便宜了这些人又如何? 这一场战争,是林瑜在整一块的大陆上树立帝国的威信,顺便收回自大唐以来,华夏丢失的土地。是一场和攻打倭国一般,打了东欧顺便警告印度那边蠢蠢欲动的西欧的战争。 俄罗斯那边的地域,有一部分是林瑜说死了要打回来的, 除此之外, 那边天寒地冻地广人稀的,又没有什么资源,他就没有多少兴趣了。 但是, 有一个地方,象征意义很重,是必下之地。这一座城市,名字换做碎叶城,乃是唐时诗仙李白的出生之地,安西四镇之一。 这一块的土地被如今的俄罗斯就在几年前彻底侵占,就算两国正式往来,他们也没有提一句归还的话语。 沙俄皇室到底是什么想法,已经没有人去关心,横竖整个帝国的想法很明确,帝国的土地,自然由帝国的军人重新取回来。至于沙俄皇室,必须为当初的侵占付出代价。 当然,这是战争结束之后的事情了。 对于帝国来说,越是西北的方向越是荒凉一些,这是一时间难以改变的事实。尤其是碎叶城这样汉人已经不多的地方,国民对这些土地的认同感可能已经不是很强。 不过,有一个大名鼎鼎的李白出生地的名头,报纸上再这么一宣扬,高喊着夺回土地的人骤然变多。仿佛那个城市就因为沾了一点李太白的诗气就突然成了文教之地了一样,不过这对帝国来说是好事。 师出有名么! 众人津津乐道于盛唐之时的荣光,那个诗书才气达到鼎盛的时代,那个朝臣还需要文能安邦无能定国的时代,乐此不彼地让边上的听见的英国使臣频频地擦拭额头。 原本的伯恩男爵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国家,换成了现在的这个头顶微秃、习惯于戴这种样式假发的中年男子。不过这个人身上就没有什么爵位了,甚至他手中还做着大笔的生意,其中就包括东印度公司。 除开最早的那两年,帝国在东印度的码头建起来之后,两国之间难免就有些摩|擦。这个使臣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这些摩|擦大多数以英国吃亏告终。 实在是军队的水准跟不上,只能被压着打。但是商人为了利益算得上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这个使臣就算希望他们稍微遵纪守法一点,在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总会有人去‘知法犯法’。 至于这个法,自然是帝国的法。或者说,是莫卧儿王朝和帝国共同制定的法。 这时候的莫沃尔王朝就像之前的靖朝一样,已经开始腐朽。它就像是一个日薄西山的巨人,已经走向了自己的陌路。帝国的出现无疑给他们打了一支强心针,给他们延续了几年的生命。 “皇兄就没有想过,将这一块的土地也攻打下来吗?”看着那巨大的世界地图,林琨的话语中显然有着明显的跃跃欲试。的确,在地图上两个国家接壤,看起来很好下嘴的样子。 即使那一个喜马拉雅山脉是现下难以逾越的难关,但是不是还有水师么。不是林琨自夸,帝国拥有着这个世界上最为强大的水师,是去哪里都不用怕的。 林瑜听着林琨这个初初下山的乳虎一般无畏的宣言,笑道:“的确如此,那里还是个佛国,如果咱们去占领了,看起来也不难。” 林琨一听,便回头道:“但是?” 总会有一个但是的,他想。看着眼前这个据说自己幼时极为黏着的皇兄,满心满眼的都是钦佩。 “那个国家将等级制度刻进了骨髓,已经没有救了。”林瑜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一个到了后世、人权自由大行其道的近现代社会,依旧能够故我的实施着人种制度的国家。那时候,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能够看到他们随意打杀妇女,还视其为理所应当的国家,送给林瑜他都不要。 他拍了拍林琨尚且稚嫩的肩膀,道:“如朝鲜、倭国等国,你若是将他们的掌着文字宗庙的人给杀尽了,剩下的那些就任你鱼肉。仇恨不过两三代,等他们熟悉了汉话穿惯了汉服,他们自然就会以为自己是汉人,曾经的历史不再重要。” 因为林琨迟早要出去立国,是以林瑜对他将这些讲解的很细致,他接着道:“但是莫卧儿王朝不一样,他们四等人制,还有四等人之外的不能看见的贱民。你觉得,他们能够习惯原本比自己低一等的人居然和自己平起平坐吗?” 林琨茫然了一瞬间,似乎有些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国家,他慢慢地道:“开始,那些贱民。”这两个字从他的口中吐出,还有一些艰难。他咽了咽口水,道,“就从来没想过要反抗?” “这才是最可怕的一点。”林瑜带着他出了房门,再过一年,林琨就要束发,虽然还未够得上十八成年,但是对于皇家来说这样的年纪已经是个大人了。 如今的皇家算不上子嗣单薄,皇子公主已经有了三个,如今的皇后肚子还揣着一个,对于一向单传为主的林家来说,这已经是相当的高产,叫朝臣们很是送了一口气。但是整个皇族宗室的人口依旧可怜,如今便是黛玉的婚事都被众位大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心里头有数,这个必会承袭瑞亲王一系的郡主日后便是第一个女亲王,她的子嗣自然也是宗室。虽说有找上门女婿之嫌,不过谁家不是几个儿子,舍了一个又如何?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黛玉都已经亲身上阵,替皇兄管起了皇家内库并着银行的事宜。值得提一句,先前她在两个银行之间来回打转,算得上是一手参与了两个银行的建立。现在国家银行已经能够自行运转,她也终于能够松了一口气,专心管着皇家银行的一个大摊子。 如今在验过资之后,原本信誉良好的钱庄都改制成了银行。这其中,为了方便监管,国库都出了一部分的银钱占了些股。可以说,现在满国中遍地开花的银行就没有真正意义上完全的私人银行。便是皇家银行后来在林瑜的示意之下,都给国家拨了一点的股份。 随着商贸的空前繁荣,这些银行的足迹也跟着帝国军人走向了海外。其中,最得信赖的依旧是皇家银行。大汉帝国皇帝陛下的威名随着他的军队远传世界,深得敬畏。 如今在海路上,好些船只都愿意雇佣一些帝国国民,再带上一面代表着帝国的金龙旗。如果遇上海盗,只要亮出这一面旗帜,他们自然就会犹豫。再由帝国的国民出面,这些海盗就算再眼馋眼前的肥肉,也只能不甘心的退却。 唯有强大,才能够深入人心。 “你已经小初毕业了。”林瑜看着这个被他的蝴蝶翅膀给扇出来的孩子,笑道,“是时候该出去走走了。”一头乳虎若是被长久的关在笼子中,也会失了血性。学习固然重要,但是对于林琨来说,经历也同样重要。 不要往了,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带着手下出去封国。从此披荆斩棘、筚路蓝缕闯出自己的一番天下。 林瑜当然可以将自己已经开发出来的地域封给他,但是这个小子也很有出息的拒绝了。不管别人怎么想,林瑜很满意,便是心疼孩子的贾敏也深感骄傲。 至于林如海,更是觉得理所当然。用他的话来说,他已经比别人强的太多,当他人还要千辛万苦地去挣一个封国的机会的时候,他却不需要操心这个。甚至于,皇帝陛下将地图摊在他的面前,让他自己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若是连自己的封国都建设不起来,到时候就算给了他现成的,他能够压服手下么?若是被人架空,做了一个傀儡国王,那还是趁早不要给他的皇兄丢人了罢! 看着林琨兴奋中带着些忐忑的申请,林瑜微微一笑,道:“军队里也一般有着先生,学业不必担心。只不过,你想去哪一个军队?” 林琨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北边正在打俄罗斯的军队是想都不用想,之前他不是没提过,被皇兄亲口给驳了。原本他还想着去蓬莱那边,提前看看自己未来的封国是什么样子的。但是,被林瑜刚才那么一说,他倒是改了主意:“我想去印度看看,听说那边咱们和英国常有冲突?” 不算大,但的确存在。只能说,利益对那些商人来说,太过重要以至于值得频频铤而走险。 林琨定下了去印度之后,一应的东西都有人给他准备起来。他并不是完全当一个小兵,至少上级的军官们都知道培训院里头有这样的一个特殊的预备兵存在。没办法,当今皇族宗室子嗣艰难,每一个都珍贵的很。 那些军士倒还不至于因此觉得接手了一个烫手山芋,毕竟他是去锻炼的,不是去游玩的。只要安全上有保证,其他的只管当做一个普通的兵士就行。 皇家学院里头不是还有一个如今依旧隐藏在迷雾之中的大皇子么,难道因为知道自己的学生中有一个大皇子,那些做先生的就忐忑地不用睡觉饿了不成?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他们只好对所有的学生一视同仁,然后往更严的地方要求。 万一大皇子回到宫中,皇帝陛下一垂询,发现大皇子的进度不如人意那可怎么办?满国中都知道,皇帝陛下是能够连中六元的人物,早年还被当做文曲星拜过。直到现在,京城外头的清风观里头供奉的文曲星像都还有着皇帝的一份神采。为着这泥胎塑像,清风观里头每年的香火都要比别别家旺盛几分。 是以,这一届的先生可谓是最负责任的一批了,他们私下里甚至还喊出了不叫一个掉队的口号来。这样一来,哪怕好些跟脚清晰的顽皮小子都被弄得苦不堪言,叫他们家里头的大人举个欢欣不已。和大皇子结交这样的事情也就是私下里想一想,家里小子的进步却是实实在在看得到的。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哦!”一个抱着茶杯的年轻先生脸上的委屈都快滴下来了,他却是一个金发白肤的西人,因为在皇家学院的这一份工作,年头刚拿上了国籍。但看他穿着素色深衣,一身书生气的样子,没人觉得他不是帝国的国民。 皇家学院规定了,每一个孩子至少选择一门外语学习,最后还要列入每年的考评之中。年轻人就是这一届的英语先生,原本他的工作很是清闲。皇家学院的孩子一共才多少,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分下来可不就更少了。 现在的英国还不是那个打败了西班牙、确立了海上霸权的国家,所以年轻人一向清闲。最忙的,反而是法语教习,他们的人数也最多。 “我还没抱怨呢!”数术先生抱着一大摞的作业本出现在办公室中,身后还跟着一个笑容腼腆的男孩子,手中也是一大摞的作业,他对着满屋子的先生们笑了笑,转身欢快地跑了。 一屋子的先生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面容精致的孩子,这是他们猜测的人选之一。毕竟皇帝陛下的‘美名’世人皆知,生下来的孩子必定差不多哪里去。但是,他们都只是远远的见过林瑜一面,并没有深切的体会到所谓的美到底是个什么程度。也没办法从这孩子们还没有张开的小脸蛋上看出来和皇帝陛下一脉传承的美颜,这个难度太高了。 知道的不是没有,就比如说如今皇家学院的院长、原本西山书院院长、更兼当朝帝师,自然见过皇帝是个什么样子的,之前林瑜前来视察的时候,也有一些人陪过。巧的是,教授大皇子那一届的先生里面,没有一个他们的名字在内。 就算有处得好的悄悄去问了,也只得到一个没敢仔细去看的答案。至于仙气飘飘的院长,那是没有人敢去问的。 “这才哪到哪儿啊!”教国文的先生将自己的杯子往英文先生手中一塞,那年轻人便顺手捞过自己面前的保温壶,就往杯子里面倒。原本滚烫的水,现在倒出来,温度正好适口。国文先生就满意地道了一声谢,呷了一口道,“大皇子送走了,这不是还有二皇子么,也快了。三公主到时候去的女学罢?”他有些不确定,总觉得林瑜干得出将三公主女扮男装然后扔进来的事情。 “自然去女学,否则岂不是太好认了。”数术老师很是确定的样子,如今是没有男女七岁不同席了。但是皇家学院还是一个全封闭的寄宿学校,一旬才回家一次,皇帝陛下还不至于在这方面开玩笑。 “若说皇帝陛下子嗣繁盛是好事。”年轻人这么说着,就是忍不住自己想要谈起的欲|望,“但是下一次我还是不想点头了。”带一届就是六年,想想就觉得累得慌。 “这还只是皇子,以后还有亲王子嗣。”本朝宗室只有一家,比起伪朝的那种一抓一大把的可是金贵过了。国文先生接着自己刚才没有说完的话,“分封之后,国王的王子王孙们也要送过来,你们觉得呢?”所以,他刚才才说那句哪到哪的。 “可能,到那个时候我就已经习惯了吧!”年轻人绝望地想,希望到时候自己这一头浓密的头发别像那个英国的使臣一样,早早就无情的离去。 他除了现在皇家学院的社交圈子之外,还有原本同船而来的一个小圈子。他们都是决定定居在这个美丽国度的人,和那些待不了多久就会离开的商人不一样,也没有多少的交集。 年前的时候,分封这两个大字就一|夜之前席卷了整个国中大地,在民间掀起了巨大的浪潮。因为理论上来说,封国只看功勋不看出身,这叫平民百姓都多了一个可以念想的目标。 各处的征兵处前来参军报名的人数更是猛然增长,重现了当初打天下时候的增长速度。那可是封国啊,一般只有在一个国家走向末路,天下共逐鹿的时候,这全天下的英豪们才会有这样的机会。谁曾想,在帝国这样一个皇朝刚兴的时刻,居然会拿出分封制来。 一时间,茶馆酒楼、梨园勾栏尽是讨论这个的声音。尤其是刚刚回国没多久的林珩,看着自己档案上暴涨的功勋值一脸的茫然。 封国?封国! “你们可知道,封国需要的功勋值是多少?”他终于回过神来,也不去看眼前这个叫他兴奋地数字了。这个数字已经足够他封一个侯爵,或是三代世袭的伯爵,很是丰厚了。但是这一切在封国面前,什么都不是。 那个掌管档案的官员这两天已经回答了很多一样的问题,本该很不耐烦,但是面对林珩这样的,他还是端起笑脸来,回道:“暂时还没有定论。”他也想知道,这肯定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数字,但是再大,只要让他有个可以说的内容,也比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别人却还以为他在保密,继续死缠烂打的好。 林珩胡乱点点头,心道他这是昏了头了。与其问这样的小科员,还不如拜访一下海叔。别的不说,想来琨哥儿的一个封国是板上钉钉的。 报纸上都已经说得很明确,外面还有着大量的土地等着国人前去征服,在这些土地被封完之前,帝国不会停止扩张的脚步。 这种话说出来,本是会叫国人恐慌的。毕竟百姓们以及习惯了安稳的日子,这时候还没有培养出血性来。但是,分封这个大杀|器一拿出来,瞬间全天下就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这可不是仅仅代表着数量有限的国王,这些当国王的难道还能做光杆司令不成。他们是要开疆拓土的,不仅仅需要武人,还需要文人去给他们治理国家。这就意味着无数的机会,在这个为官思想厚重的时代,还有着非常大的吸引力。 “这正是一个可怕的国家。”走出鸿胪寺中的居住地,英法两国使臣相伴靠着街道右侧行走着。他们看着街面上所有百姓那么喜气洋洋的神情,英国使臣不由得感慨道,“据说,这个国家数千年前的先祖们也是用着分封制,将子女国民分出去,这才有了现在庞大的国土。” “不愧是大皇帝陛下。”英法两国之间本来还有着不少的龌龊的,现在同住鸿胪寺亲身感受着这个国家给与他国的压力,到让他们走在了一次。话语间也没有了一开始那时候的剑拔弩张,“他原本可以将这些都捏在手心,却偏偏拿出去用来引领整个帝国的国民,这样的手笔当世绝无仅有。” 将姑苏的临时子弟拉出去一个个封国,和现在将封国作为国民面前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胡萝卜,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至少,现在这个国家的精神气都不一样了。 也正是这一股突然爆发出来的力量,让鸿胪寺里的众位使臣们震惊,乃至于颤|抖。 像西欧的国家倒还好,毕竟地处遥远,怎么也动不到他们的头上。但是,边上如交趾等长久不睦王化的国家难免就要考虑考虑自己的出路了。 这要有一个万一,侍奉宗主国不利,封来一个诸侯,他们该怎么说?反抗是反抗不过的,难道就要引颈就戮么? 自然,这也就是那些个心中心虚的属国才会这么些想,一般而言,帝国对于那些恭顺的属国还是比较大方的。就比如说建立码头、还帮着铺设铁轨、建立铁道系统的事情。有识之士自然能够看得出来这是帝国控制属国的举动,但是,对于属国的王宫大臣来说,他们因此而得到的好处,可不是以前那一点点的金银可比的。 毕竟,随着交通的便利,商贸也跟着蓬勃,就算帝国拿去了很大的一部分。但是总数上涨了,他们得到的自然也跟着上涨了。 这些属国的王室可不像林瑜,将皇家内库和国库分得很开,并将宗室不得挪用国库这一条写进了宗室律中,明令禁止。对于这些王室来说,整个国家都是他们的,国库不就是他们的私库么! 他们未必不知道帝国控制了他们的国家,但是既然皇帝陛下保证过,让他们永为臣国,这不就是保证他们的地位和利益的意思么?要是国家中起了战火,帝国在这里的利益岂不是会受到损害;再者,若是换了一个王室,是不是会有他们这般的听话、万事不管还是两说。 所以,他们很是笃定,留着他们对帝国的益处更大,那么帝国就会保护他们的安全。既然可以继续过这样的好日子,他们又何必多管闲事。 至于,帝国亲手将他们全送去见阎王,然后重新封国。还是那句话,不符合帝国的利益。重头开始建立一个封国和接受他们手中已经有了一定的历史传承的封国是两回事。就像是林瑜之前和林琨说的,想要将有了自己宗庙文字历史的国家,想要彻底收服,必要在两三代之后。而且,期间还要受到个中反噬。 有这个时间、精力,还不如在外面的新大陆上多占几块地来的划算。 这些属国王室的算盘打得多精啊,无论这其中包含了多少了帝国强大武力之下导致的无可奈何。总之,在这一代的主要政策决定下来后,后代再要改变,就很艰难了。因为帝国的经济文化已经渗透到了这些国家的方方面面,真要弄出一个什么制裁的话,可比林瑜印象中米国搞得所谓制裁要可怕的多。 因此,这样的宗属模式一直维持到后世,依旧稳定如故。 法国使臣何尝不羡慕这样的模式,他曾经想过,若是换了他会有一个被称为国王的机会的话,哪怕只有一天,那也值得了。 事实上,在来到这个国家之前,他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操作。他替自己的国家想了一想,就觉得难以想象。这个法子再好,他们是用不了的。 在他们欧洲,农夫的孩子是农夫、工匠的后代就是工匠;仆人世代做仆人,贵族生来就是贵族。这是一条刻在人的骨子里的法则,难以被打破。 不像是这个国家,据说功勋封爵制度同样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出现。帝国的国民对王朝更替的态度很是理所应当,他们甚至还跑去研究为什么以前的皇朝会三百年一轮换。是以,在机会放在他们的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变得精神振奋,固然会有人觉得封国对他们太过遥远,但是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 在大环境欣欣向荣的情况之下,想要懒一点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勤奋起来。这个国家本就已经强大地令人心生畏惧,现在当他们的力量被凝聚在一起的时候,更是令人提不起抗拒之心。 也许他也该考虑考虑国籍的事情了,法国使臣很是交了几个已经拿到了国籍的朋友。他们生活得都要比在国内要好得多,按照规定,他们也是能够积攒功勋值去封国建制的。 现实不现实两说吧,至少,他们是有资格的。特别在感受过这样积极向上的氛围之后,人都会跟着变得积极许多。一个人的心态变得积极了,生活自然会变得更好,然后形成一个良性循环。身处其中的人,像是这个法国使臣,在感受到了这一份的魅力之后,心中自然就会有一个倾向性。 两人无言地走在这个明净的街道上,在这里他们不用担心一不小心头上粪水从天而降,因为对这个勤劳的民族来说,这些都是农户的无价之宝,每天清晨专门有人前来收走。 在这里,百姓人人华服,彼此往来有礼有节;在这里,拥有着这个世界上最为健全的法律,大多数的人会自觉遵循;在这里,物资丰饶,朝堂上的数据报告昭之于天下,今年全国已经没有饥馑,人人可得饱暖;在这里,有着世界上最为先进的科技,火车已经通行全国,而研究者们还在日夜不停的研究着更加深奥的内容;在这里,人人都可以念书,什么时候开始学习都不会有人嘲笑,法使就曾经看见过一个老媪跟着小学生们学会了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时脸上露出高兴的笑容。 在这里,拥有着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他们坚定地愿意随时为自己的国家奉献出生命。他们为身为帝国的国民而感到骄傲,也为着这一份的骄傲付出一生的努力,让这个帝国变得更加的强大。 法使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叫做国家凝聚力的东西,却不是在自己的祖国。 他很愿意去拿这一本的国籍,但是却反而因着这一份模糊的感觉,犹豫离开自己的祖国是不是不大好。 终于,在他完成这一任的使命,即将交接回国的时候,北方传来的一个消息坚定了他内心的想法。 征俄罗斯大捷。 捷报传回国内的时候,刚刚进入圣元十年,林瑜也是三十而立的年纪了。 正月初五,皇帝万寿。他本不是奢靡的性子,这些年庆生一直都只摆了摆家宴,但是这一次双喜临门,为了不扫国民们庆祝的心情,林瑜破天荒命操办起来。 这个京城灯火通明如万千星火落人间,皇宫前面的广场上自本朝建立起的时候,就不再禁止百姓随意走动。现在更是搭起了戏棚子、杂耍摊子,所有人都卖力的表演着,周围的百姓们也捧场的不时叫好。 明灯高悬,样式不一,就像是将元宵节的灯会提前搬过来了一样。而这些的花灯无疑会被挂到那一天为止,如果有才学的,就去猜上面的谜语,猜中了就能带走。 比起往年来,这些的灯谜更多而来一些天南海北、数算杂项的内容,叫人猜起来更加的摸不着头脑,可见民间奇人无数。 在一盏精美的多瓣琉璃莲花灯面前众人纷纷驻足,琉璃莲花灯的样式倒没什么,难得的是花瓣那统一由内朝外渐渐变淡的明净色泽,便是在如今玻璃价钱已经大幅度下降的现在也不常见。花心中跳跃着一点烛光,映照得整盏灯愈发灵动可爱。 就是这个谜语可恶,叫人难猜。 “答案可是五十六?”因着猜不出答案,反而等在一边,想要看看有谁能够摘走花灯的众人听见声音纷纷折身看去。就见一个笑容腼腆的外国少年,见众人都向他看来,还稍稍地向后退了一步。 “正是如此。”摊子前的小贩笑容满满地大声道,众人一听,忙簇拥了这个少年上前,“不如就请这位少年讲一讲怎么猜中的,如何?” 这个谜语其实也没有什么难的,只是要用数字转换一下,牛顿这么一说,众人了然,笑了一通后一哄而散。 那小贩见那少年一脸茫然,便将花灯取下,塞进他手里提着,又教了他怎么使用机括。牛顿眨眨眼,道:“真的不要钱吗?”这个看起来可不便宜。 被小贩挥着手送走的牛顿提着手中的花灯,递给陪伴他的红玲,正是当初在海关照顾过他的女子,道:“这里真是一个浪漫的国度。” 红玲便笑,正要说什么,就听一阵欢呼之声,她忙扭头看去,就见皇宫的城楼上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是皇帝陛下一家与民同乐呢!” 随着林瑜他们的出场,众人纷纷翘首以待,果见不远处的山上烟花冲天而起,最终在夜空之中绽放开来。 “真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皇后身边消失了很久的大皇子看着天空喃喃了一句,再看看底下在万千明灯下照耀地格外美丽的城市,突然转头对林瑜道,“这便是为万世开太平了罢!” 林瑜看着如画江山,终于眉目舒展,轻轻一笑。 第125章 穿越者番外(一) 伊帅是一个非典型性工科生, 平生最爱的红楼梦。在堪称和尚庙的理科大学算得上是一股不爱美女爱文学的清流了, 天可怜见他哪里是不愿意恋爱呢, 只是这梦中的女神都在书里头, 你叫他怎么办?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他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毕业了找一份不上不下正正好的工作, 谈一个说不上美貌惊人但却能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的妻子,生一个不算天才却有着几分小可爱的娃。 总不能跑去书中去娶林黛玉吧?对, 他还是一个标准的黛粉,用他小弟弟的话来说,自称理智实则无药可救的那种。 但是!现在,伊帅觉得自己的梦想能够实现了! 出于种种原因, 他倒霉地被一群自称本土人士在他的眼中却是外星人的……人给波及,就此一命呜呼。他当然是要求复活咯,不像是穿越文中的主角,都是上下无着的。他上面虽然已经没有老了,但是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啊。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在给弟弟托了梦(姑且当成是托梦吧,伊帅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操作。)之后,他要面对的就是充当许愿机的外星人了。 当然要去红楼梦的世界啊! 伊帅想都没有想,就理所当然地开口道。既然这些外星人说了, 这个宇宙中的平行世界无数, 他当然要选一个比较熟悉的世界了,不客气地说,整本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他都能够一字不差的背出来的。 更重要的是, 那里有林妹妹啊!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的林妹妹!他巴不得娶回家好好供着,放着天天看颜也是好的。 随便要求了一个富贵家室、智商满点的金手指,伊帅就美滋滋地预备好去看林妹妹了。 这脑残粉看偶像本就是自带三百六十度柔光的滤镜,特别是伊帅这样粉上一个书中的人物,不出意外这辈子别想看见真人的那种,有朝一日居然能够亲眼看见,那激动地心情就别提了。 所以当他看着眼前的画像,身边的父母指着上面巧笑倩兮的美人说,这就是他们的先祖林黛玉的时候,他呆滞了一会儿,然后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那小声音中的悲痛,直直扑了世子世子妃一脸。随着他这一嗓子,整个瑞亲王府给闹了个天地变色,人仰马翻。 连皇城中的皇帝一家子都听说了,瑞亲王的小孙孙看了先祖的画像,非闹着要早投胎几百年不可,可把众人给乐坏了。 年仅八岁的小太子还特跑去瑞亲王家去安慰自己那才两岁的小侄子,他第一次做长辈,向来喜欢这个软嫩的小侄子,自然舍不得他委屈。 只不过,这个先祖太好看这件事情他也无可奈何,说来,他小时候第一次看见开国先祖圣元帝的画像的时候,反应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所以,他还是很理解小侄子的心态的。 抱着同病相怜的心情,太子殿下跑去了就住在皇宫边上的瑞庆王府,看见的就是一个眼眶红通通还含着一泡眼泪的白嫩小娃娃,不由得心都软成一团。 殊不知这时候伊帅、不、林帅正在心中骂那些不靠谱的外星人。 特么他不是想来这个几百年后的红楼啊! 小太子看他蔫哒哒的样子,想了想就没有带他去看开国先祖的画像,这要是还没从一个坑里头出来就又钻了一个新的坑,那该多可怜啊! 他伸手摸了摸小侄子圆乎乎的小脑袋,还暖暖的、一头小毛特别的柔顺,手感超级好。他本意是像安慰小侄子来着,却摸着摸着反而玩起劲儿来。 也亏得林帅没心思计较这个,他还整个人沉浸在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故的悲痛之中无法自拔呢,一双小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揉面团也顾不得了。 当皇后亲自跑来接孩子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迎着自家母后似笑非笑的眼神,小太子终于发觉自己手中的小侄子头顶呆毛乱翘,活生生一个现成的鸟窝。看他一张婴儿脸满面的生无可恋,还以为是自己的锅。赶紧伸出细细的手指,给小侄子的脑袋上扒拉两下,然后心虚地看着头顶心一撮顽强翘起的毛毛,终于将求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母后。 当皇后的微微一挑眉,瞅了瞅小乌龟似趴在小毯子上的林帅,想了想,上前一伸手,抄起林帅抱在自己的怀里,对着亲儿子道:“走,回宫!” 当朝皇后就这么土匪似的抢了一个娃,风风火火地回了皇宫。 身边的小太子看着自家母后,再看看身后目瞪口呆的一众侍女侍卫,瞬间开了灵窍,原来还有这样的操作啊! 不说这个豪迈过头的皇后在自己亲儿子三观之路的形成上造成了多大的扭曲,被抱着带走的林帅终于回过神来。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是当今皇后,之前中秋家宴上见过一面的。 他现在这个身子虚岁才两岁,按照去年年尾出身,现在十一月快过年来算的话,其实还不满十二个月呢!也难怪他没有注意到皇家之外的种种迹象。 这哪里是什么古代啊,其实就是一个现代社会,没准科技还要比他以前的那个世界发达。看着书桌上那个金属质感十足的电脑,林帅的心中刷了满屏的悲剧。 不,不能再想了。他哽了一下,又想哭了。 之前他眼睛和耳朵都模糊,只能辨认地出眼前的东西,后来才听见边上的人唤自己的父母世子、世子妃娘娘什么的,他还以为自己投进了皇家,以后正好能给林妹妹做靠山呢! 没想到,皇家是真的皇家,但是靠山却是做不得的。然后,他可不就是黄河决了堤,一通大水泛滥么?不管别人多么地笑他,林帅却是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活在悲痛之中的。 更叫人伤心的是,他居然还是林妹妹的后代! 越想越悲愤,林帅终于忍不住扒着当今皇后的肩膀,小|嘴一张,来了一个雷霆作响,吓炸了边上盘卧着的大黄猫的猫。 “这宫里头怎么还打起冬雷了?”相比于被声波攻击地风中凌乱的小太子,已经看着林帅哭忍不住笑的皇后,当皇帝的却是伸手熟练地将林帅接了过去,轻轻哄了几声,还耐心地给他拍哭嗝。 许是身躯影响了心智,又或许是哭得太累失了精神,林帅渐渐地在温柔地拍哄下靠着皇帝宽阔的肩膀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还听见皇帝皇后遥远的交谈声:“今年就是大祭,各个封国国王都要过来……” 封国,国王? 还被抱着的林帅自然不知道,所谓大祭,就是三年一次的大汉帝国所有国王都会来参加的祭祀活动。这祭祀的不仅仅是皇族的先祖,还很很多当初配享宗庙的大臣,而这些大臣就是现在这些国王的祖先了。 另外,封地国王逝去,只要功大于过,他们都会被迁回京城安葬,灵位自然送进皇家宗庙。所以,这三年一大祭,却是有本而来。 只不过,现在这个祭祀活动除了其原本的意义,更多的也是一种中央和在外封地之间的例行交流,被赋予了不少的政治意味。 也因此,虽然京城的国民们依旧老神在在,但是私下里所有的秘密部门乃至于明面上的调查处、国安局等等都已经是一片肃杀。 各个封地的国王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抵达京城,他们每一个都代表着一块领土的最高领导人——无论他手中的实权有多大。这些人齐聚京城,要是出了一点点的篓子,这些部门的大佬都不好交代。 不是没有人打过这样的主意,全世界一大半的领导人都在京城,要是能来个一窝端,岂不就是天下大乱了?只不过,从来都没有人成功过而已。 从自己的房间醒过来的林帅迷蒙着一双睡眼,伸着手臂要去找父亲——他依稀记得父亲的书房里头有一幅巨大的地图,但是鉴于之前他苦逼的视力,他从来没有注意过。 现在想来,在苦逼的婴儿时期,他实在是忽略了太多的东西,比如边上那些伪装成宫灯实则是电灯的灯具,所以说,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扯一根电线、装个开关什么的! 后来林帅才只知道,那是因为大汉帝国的科技已经发达到了智能识别语音的地步了,而等他长大之后,人工智能都已经在研发之中,据说已经有了突破性的成果。 现在的他正在尽情的发挥自己小孩子的优势,嬷嬷哄不住他,只好带着他向着外书房走去。 “我的宝贝乖孙儿哟!”世子和世子妃都不在王府,嬷嬷已经通过内线请示了还在府中的瑞亲王,得到同意就抱着他过去。 “小张你去忙吧,这边我来。”瑞亲王和那嬷嬷交代了一句,接过她手中的林帅道。 好吧,父亲还是爷爷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书房里头有一个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的地图。 见林帅目(目)不(瞪)转(口)睛(呆)地盯着那一面地图上标注出来的国土。瑞亲王自豪地抱着他上前,指着那世界地图道:“这便是大汉帝国的疆域!” 林帅看着那熟悉的世界地图,以及上面占据了大半面积、不熟悉的列土封疆的诸侯国,咕咚一下狠狠咽了口口水。 厉害了,我的国。 第126章 穿越者番外(二) “大汉开国皇帝圣元帝, 姓林名瑜, 字怀瑾。”讲台之上历史系教授激|情四射、滔滔不绝地讲着, 两眼放光、唾沫飞扬的样子毫无之前的高冷淡定, “一代军事家、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经济学家、发明家……” 一连串的家让听课的林帅面目淡定,他显然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些内容, 甚至于这些听得聚精会神的同学们也不是第一次听。但是, 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进入大学之后,选了这一门的课。 这一来么, 咳,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课程好混学分;二来么,这个历史系教授是出了名的圣元吹, 据说因为和皇室的关系不错,手中掌握着大量民间没有的资料,他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给人看一看。 最重要的是,这里面有一张圣元帝的小像! 据称,圣元帝生平不爱叫人画像,是以流传下来的肖像很是稀有。网络上只有少量的模模糊糊像素不清的照片传出来,像是拍的保存了很久的剪报。 但是,这依旧挡不住世代相传的耿直颜狗们那舔屏的心情。 林帅看见那个历史教授得意洋洋地搁投影仪下放出来的先祖小像, 算是知道了网络上的照片来源是出自谁的手了。 那教授满意地听着底下众位学生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这才宝贝似的将那重新用数字化编辑而后打印出来的照片夹回自己的钱包之中。恋恋不舍的摸了摸,然后塞进包里。 这已经不是一般脑残粉的程度了吧,林帅叫那教师的举动给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幸好皇家陵园并不对外开放, 否则他很怀疑这个教授会赖在自家先祖的墓地边上就不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林帅在这个大学里头混熟了一些之后,才知道那个教授还真的应聘过皇家陵园的职位,被拒绝之后还上演了一出借酒消愁的戏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失恋了,最后才委委屈屈的做了这个大学的历史学教搜。 林帅晃了晃神,就见上面的教授跌足而叹:“可惜不得身在三百年前,若是能够日日得见天颜,我便是为皇帝陛下牵马执蹬、日日打扇也在所不惜!” 林帅:对不起,我想报警。 也正因为如此,他敢打百分之百的包票,这一位先祖绝对是一位穿越前辈! 这魅力都开到三百年后了,瞧瞧那些深以为然点头的同学们吧,女性也就占了一半罢了。这不说美貌么,你们这些糙汉子凑什么热闹? 浑然没有当初缠着太子,天天去瞧先祖画像的人正是他自己的自觉。 说到这个,林帅的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神情来。 因为大汉帝国的同性婚姻是合法的。 根据史料记载,在明朝之时同性之间就存在着结契的行为,也如一般夫妻的过日子。及至伪朝,此等风俗并没有消失,反而因为生计艰难,变得愈演愈烈。 等到皇帝陛下开启新朝,没过多久在他的保驾护航之下,女性意识再一次觉醒了。 无论如何,大汉帝国的女性那是在全世界出了名的彪悍、不好惹。自然,温柔似水的妹子也是很多的,但是你怎么知道人家身后是不是有一个女将军? 这是一个真正开放的、男女平等的时代。对这样时代的开创者,圣元帝会有那么多的脑残粉也就不足为奇了。就算他长得和官方工笔画像上的一样,妹子们照样听不得说他一句坏话。 更别提,真实的圣元帝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美男子。 美得天崩地裂的那种。 林帅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回家。他现在上的大学不是皇家学院,事实上一般除了智商特别高的皇家子嗣是不会上皇家学院的。这类皇家人未来的方向都是科研院,他们在现今的宗室里头还占据了不小的比例。 他自己也发觉脑瓜子特别好用,照理来讲那是要求来的外挂……但是,现在他坚决的认为那是林妹妹的遗传作用! 对,就这么任性! 不过,这皇家宗室特别容易出天才还真是得到了全世界的共同认可。因此,广大世界上洒满全球的圣元帝脑残粉们坚定的认为这是当初的遗传基因好。传说中,圣元帝拥有图像式记忆,只要他看过的就不会忘是真实的! 这个林帅倒是清楚,是真的。 大汉帝国传承到现在,期间经历了大量的风风雨雨,但是却一直没有断了传承。皇家宗室也从一开始的小猫两三只到现在遍布世界的角落,从事着各种各样的职业。皇室内部的资料一直非常的齐全,并没有出现断代。 像他这样的直系子弟是可以随便查看的。 三百年前流传下来的资料中还有着圣元帝的手书,他在年过六十退位之后还写过一本书,上面详细地记录了怎么训练他的小孙子后来的德昌帝在脑海中建立起思维宫殿的过程。 手书上面还有着圣元帝的吐槽:每一天都在磨练耐心! 但是据林帅所知,这一位德昌帝可是很少有的能够干过科研院教授的大佬。当时的科研院院长也曾经很遗憾的表示,如果德昌帝没有继承帝位的话,将会是科学界的又一位瑰宝似的人物。 可以想见,圣元帝是怎样的一位人物。 这不是穿越前辈,这活脱脱是穿越界的大佬! 他换下身上的军装,换上宽袖深衣。哦,忘了说了,他现在是在军事学院中学习来着。大多数还没有确定志向的皇室子弟都要走这么一遭,不过他是被自家爷爷给坑了的……不提也罢。 瑞亲王孙的身份在学校不是秘密,不过,林帅很怀疑,他的身份只是同学以及学长学姐们打听那位穿越界大佬的渠道。他想象中的什么谄媚、不着痕迹的讨好乃至于陷害啊,那都是没有的! 他提着一个随身的包,逆着人流向外走去。一路上和众人热情地颔首示意,他甚至还听见了一个学长教导新入学不久的学弟:“那就是瑞亲王孙,直系的!你懂得,皇家资料随便看!” 林帅在心中尖叫:不!我不知道!不要来问我!!!(用上三个感叹号来表示内心的愤慨!) 他加紧了脚步,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之下,奔进了前来接他的车子里头。车门一关上,他就不有其主地松了一口气。 “小堂弟,感觉如何呀!”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林帅冲着他狠狠翻了一个白眼,一脸疲惫地窝在椅子上不动弹了。 这个堂兄和他关系比较近,是他二叔家的。他父母生他晚,小时候常被这群熊孩子抓了玩,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反抗不能。 后来这个兄长在军校上到一半的时候就毅然决然的退学跑去混娱乐圈了,二叔差点没打断他的腿——字面意思上的打断。后来还惊动了皇帝伯伯亲自出面劝说,这才没叫他在病床上躺上几个月。 如今,这个堂兄算是在娱乐圈里混得风生水起……卧槽,不对啊! 他整个人都弹了起来,结果一下子撞到了车顶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那堂兄看着林帅抱着脑袋满眼泪汪汪恨不能打上几个滚的样子,脸上露出不忍卒睹的表情来。 “你说你激动啥呢?”他从车上的小冰箱中拿出一个常备的冰袋,好笑又心疼地按在小弟的头顶,“本来就不是很聪明,再撞坏了怎么办?” “胡说,我明明很聪明!”林帅枕在自家堂兄的膝盖上,一边感受着头顶的清凉,一边不服气地把满眼的泪花给蹭在他垂落下来的广袖下摆。 前头英俊的司机听着后面渐渐平静下来的动静,抬眼看了看后视镜,方不紧不慢道:“两位少爷是不是直接去医院?” 掀开冰袋看了看自家小弟的头顶,做堂兄的便道:“不用了,冰敷了一下应该不要紧。” 闻言,林帅松了口气,要是为了这种事情去了医院,恐怕自己着一年都别想抬起头来做人。他缓了缓,自己扶着头顶上的冰袋坐起来,“家里头不会真的就这么答应了吧?” 他虽然是询问的口气,但是心里头已经有了几分确定。要不是如此,怎么会特地喊来这个进军娱乐圈的子嗣?他当初就说了,二叔居然被一劝就改了主意,这很不二叔么。就算劝人的是皇帝伯伯,可二叔那倔脾气,啧啧。 所谓的答应是指关于圣元帝的相关资料,一直以来除了官面上的东西,还有一些皇室默许在外流传的小像之类。对这个皇帝私底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国民知道的其实并不多,因此每一年的各地的提案中总会有一份关于公布更多开国皇帝资料的情愿,年年不落。 明眼人都知道,这些全国各地的脑残粉这是都串通起来商量好的,今年你们提,明年就轮到我们来之类的。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些提案还每年都能通过。 林帅:这都打进敌人内部了,你们这群脑残粉这么能,咋不上天呢! 第127章 穿越者番外(三) 就像是林帅预料的那样, 皇家真的有逐步将圣元帝资料一步步放出去的意愿。 之前不愿意公布, 不是因为他们这些做子孙的面对先祖的功绩压力山大(说真的, 除非以后哪个皇帝能带领着国民飞出地球冲出银河系, 想要超越这一位先祖的可能性真的不高),而是这一位皇帝生前做出的布局太过宏大, 以至于在全球形势彻底稳定下来之前, 并不适宜公开这些内容。 现在好了,距离最后一块封地稳定下来也有了整整三代人, 按照这一位先祖的遗训,有些东西就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林帅看着手中影印版的先祖手稿,一脸复杂,最后和别人一般定格在佩服上面。他是一心认为这是一位穿越前辈, 但是亲身体验过的他知道,穿越也好重生也罢,人其实还是以前的那一个。就像是他,直到现在都在和以前带过来的懒癌苦苦斗争。金手指也只是让他的学习生活轻松了一点,并没有让他就此主角光环加身。 林帅扪心自问,若换做他站在先祖的这个位置上,他大约是下不了决心去造反的。人性思定么,就算不造反, 原本圣元帝的前程也是一片锦绣。 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居然直接扯出反旗,可见是拥有着大毅力的人。就像是林帅曾经看见过的先祖身边的书童,后来的蔡国国王苏木, 就在回忆录中写过,皇帝陛下是将自己活生生过成钟表的人。 林帅想起网上的一个小段子。有人问一个丈夫白手起家、生活幸福美满的妻子,她是怎么一下子在她丈夫还一无所有的时候看中他的。那个妻子羞涩地说:“因为起床习惯。他每天风雨无阻的五点半起床,我就想,一个人能够在大冬天都从不晚上一秒,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成的呢?” 这只是一个笑话,但是在看到那一份资料的时候,林帅不期然的就回想起来。 “等今年大议会的提案送上来之后就同意吧。”为首的皇帝伯伯乐呵呵的,他的儿子,比林帅大了六岁的太子如今已经接手了很多的事务,他清闲了很多。而现在也就缺一个太子妃,再给他生一个小孙子了。 “闹了这么多年,也是该有个结果了。”皇后坐在皇帝的边上,明明坐姿很是符合规矩礼仪,但是林帅却总觉得她比一边的皇帝陛下气势更加足,可能是小时候的心理阴影吧!林帅眼神漂移了一下,年幼无知的时候他被哄着不知道被打扮成小姑娘多少次,这些堪称黑历史的照片现在依旧皇宫和瑞亲王府各一份保存着。 可怜他那时候哪知道大汉帝国的风俗习惯呢,只以为这个世界的中华文化很大程度上被原汁原味地保存了下来,就想当然的觉得古人小时候都是一样穿裙装的,看见漂亮衣裳就美滋滋的穿上去了。殊不知也许真正的古时的确是这样的,可这都三百年后,人都快能在天上随便飞了,怎么可能一点都不与时俱进呢? 想想就是一把辛酸泪。 会议一结束,面对皇帝的挽留,众人嘻嘻哈哈地表示,都有事呢。皇帝宽容地一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身边的皇后开口道:“知道大家都忙,也不过就是一顿家宴,想必这点时间外面的世界也不会爆炸,对不对?” 众人:对对对,您说什么都对! 皇后这么尊口一张,众人噤若寒蝉,忙不迭地点头。她见状,满意地挎着皇帝的胳膊肘离开了。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林帅心道:“果然不是什么错觉啊!”这个世界的姑娘每一个都是女战士! 说是要公开一部分的隐秘,但是也不能一股脑的直接放开。哪些能够放出去哪些不能都才需要经过皇室乃至于中书门下的审查决定。 等资料确定下来之后,就是林帅的堂兄出场了。不必像包装艺人一样包装圣元帝,讲真这一位的先祖已经拥有了世界上的最大的脑残粉群体,还不分男女老少,职位高低。 但是,舆论风向还是需要注意一下的。 于是,等林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相当与世隔绝的军校中反应过来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叫人看不懂了。 他乘着车,准备从去一趟中心街给家里头的大小姑娘们的买一些礼物的时候,他突然道:“停,停一下车。” 还是上次的那个司机,他看都不看林帅,依旧慢悠悠但是毫不留情地拒接了他的无理要求:“这是单向车道,不能停车的,少爷。” 林帅:……我有一句皇族特权不知当不当讲。 然而他心里清楚,皇室在这方面根本没什么特权。除非是特别重大的活动,比如三年一次的大祭,否则就算是皇帝的车子都要按照交通法规乖乖地行驶。可以说,这大概是林帅印象中最接地气的特权阶级了。 “如果您想看的是外面的圣元大帝的肖像的话,您没看错,那就是皇宫里的那一副。”确切地说是那一幅画的照相版本,如今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 林帅掏出手机的手停在堂兄的号码上没有按下去,他惊讶地抬起头和司机的目光在后视镜里头相遇。司机、或许并不只是司机,拥有着一双美丽通透的碧绿眼睛,除了这双眼睛,其他的地方已经丝毫看不出混血的影子。 能够出入皇宫的肯定并不只是一个司机而已,林帅饶有兴趣地收回手机,试图从他的嘴里问出些什么来——讲真,他长这么大还真的没有接触过传说中的探子。 至于,为什么这么肯定是个探子……这年头,女人比男人还靠谱,男人再来点第六感怎么了? 听林帅喋喋不休,眼见着十分好奇的样子,那个男人就捡着能说的说了两句。说道这里,他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下巴,道:“少爷还记得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玛丽小姐的事情么?” “那哪能不知道。”林帅眼前一亮,忙凑上前,准备听什么内幕消息。玛丽小姐的事情他当然知道,作为一个宗室,还是和当今皇帝很近的宗室,他早在之前看电影的时候就被太子给科普过了。后来事情闹出来的时候,他还愉快的埋伏在论坛上,当了很久的吃瓜群众。不过,现在貌似还有后续可以听,他兴致勃勃得道,“哎,别喊什么少爷了。叫我帅哥儿就行了,打小大家都这么叫我。” 那人一愣,随即笑眯了一双眼眸。一时间春风化水,明明不是特别英俊的一张脸,却生生笑得林帅一愣,两朵红晕一不留神就爬到了他的脸上。 他轻咳一声,道:“玛丽小姐就是我的先祖。”他们家也算得上是探子世家了,像他这样的一般对外比较多。只不过前一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为了他的安全,中央就把他调回来,正好休假。出来当司机见保镖算是闲不住,给自己找一点活干。 “原来是这样。”林帅恍然,像这样‘根正苗红’的自然可以接近皇室,也解释了他之前为什么没怎么见过这个人。 现在的皇室虽然已经不再插手国内的行政,但是从先祖开始就隐入暗处的地支依旧在为着皇室服务。这个人按照林帅上辈子的说法,其实可以算是皇家特工。 他不期然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个系列电影,再仔细地打量身边的这个兼职司机,心道,果然还是这个世界的顺眼。 林帅上辈子算是在西方意识形态冲击下长大的一辈,那时候即便是国家领导人在好些正式、非正式的场合都是一系笔挺的西装,要么就是中山装。华夏民族几乎和她的历史同寿的服饰已经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好些汉服同袍艰难的复兴甚至要被一个所谓的知名主持人在电视台节目上嘲笑是朝鲜服,公然说出哪个洗浴中心的话。 无论这个事件有意还是无意,足以看得出汉服的衰落,尤其是在邻国的衬托之下。林帅自问不是什么愤怒的青年,也在哪个主持人的公共账号之下很是贡献了一波流量。 所以,在一开始的不习惯过去之后,他是真心地佩服那个能够开辟出现在这个属于华夏的世界的圣元帝。无论他是不是穿越前辈。 林帅扭头看着外面满大街的飞檐琉璃瓦,便是高|耸入云的大厦都被设计师们玩出了花样,看起来完全不是曾经印象中的什么金钱大厦能够相比。 这个世界太美好了,如果这是一个梦,他愿意就此长醉不清醒。 心中的感慨刚落下,林帅就看见刚他还称赞过的大厦的玻璃镜面上瞬间亮起了一幅巨大的画像,这幅画像很熟悉,正是他常在皇宫看到的那一副。 林帅一脸冷漠:你们这群没下线的脑残粉、颜值狗,把我的感动都给还回来! 第128章 黛玉番外(一) 林黛玉一直是这个林黛玉, 不同的是, 她在第一次进贾府的时候, 突然断断续续地开始做梦, 要不是她的母亲一直陪在身边,她几乎有些弄不清楚今夕是何夕。 等断断续续地梦完那一生的时候, 她的堂哥也已经连中六元, 金榜题名了。 和梦中凄苦的生活不一样,在这里她的母亲活得好好的, 甚至又有了一个小弟弟。别的不去说,如今她一家子的平安喜乐就叫她愿意常伴佛前。 而这一切,都是远在姑苏林家的一个堂哥引起的。 在梦中的世界中,那个堂哥并没有活下来。她甚至还记得有一天晚上, 父亲和母亲两人相对叹息,说自己没有看好润之的后代,叫人给谋财害命了去。 后面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不过也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叫梦里的林黛玉对着姑苏的林氏宗族有了敬而远之的心思。 不过,她也没有想到,就算亲外祖家,老祖宗也有护不住她的一日的时候。 不知为何, 这个梦中世界里头没能活下来的堂哥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活得再好不过了, 甚至已经亲手报了家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比梦中林家的下场,林黛玉对一家子其乐融融的现状很是心满意足。所以, 当她听见堂哥扯旗造反的时候,她大概是最淡定的一个。 就算是死了,也是一家子在一起,又有什么不知足的?不由自主就有些将梦中世界太当真的林黛玉总有着现在的生活是偷来的错觉,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幸好,堂哥就像是他一直以来表现出来地那样,在名号被人发现之前就将他们并着常家两家子从京城之中接走了。这件事情说来不可思议,直到堂哥拿下了杭州府,才有人因为他那一张无法叫认错人的脸确认了他的身份。 据说,消息刚传到京城的时候,人都以为是假消息,还埋怨这么说的人胡乱瞎编,辱没了六元状元的人才。 这当然不是什么笑话,因为她口中的堂兄很快就变成了了王兄,最后就是皇兄。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在北州见到了琏二哥夫妇,再知道王家灭门之后,琏二嫂就沉寂了很多。黛玉说不上来,她不喜欢这样的改变,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在那时候特殊的情况之下,琏二嫂安心养胎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再后来,她还见到了贾环,不过那时候他已经改名叫做林子,是北州孤儿院的一个孤儿。 她没有多说什么,给他买了一包糕点。可以看得出来他楞了一下,然后接受了这样的一番好意。 其实这样挺好的,她印象中的贾环苍白单薄,总是一幅小冻猫子的形象,但是在这个不一样的世界中,他似乎走出了一条不一样的道路。或许那样子,一直是这个身为庶子的少年无可奈何的伪装,谁知道呢? 后来,她和贾家的几个姐妹再一次相遇了,可以看得出来,除了一向温厚的二表姐,事不关己的四妹妹,三姐姐对她、对她林家其实不是没有埋怨的。 只不过,更直接的王家顶在前头,叫她不好说。但是,王子腾地反意又何尝不是他的堂哥带起来的呢? 已经在北州呆了一段时间的黛玉每天念念书,泡泡女学,偶尔叫上几个妇人陪着逛逛街,心中的一股郁气尽数散去。 她本就是再大方不过的人,自然不会和失去了家的姐妹们计较。 自然,当她们托她去寻贾环的时候,她笑而不语,没有应下。 林黛玉哪怕只是林瑜的堂妹,那也比姑苏那边完全被搁置在一边的要金贵许多。众人心里明镜儿似的,以后林瑜称帝,这个堂妹怎么都能有个郡主的封,更有可能是公主。那时候他们还想象不出来,直接从郡主过渡到女亲王的操作,但是却不妨碍她的北州的说一不二。 她想要了解什么事情,自然有的是人报与她听。而在遇到贾环之后,她就派人悄悄地去了解了一下,甚至小心的没有惊动父母,生怕给贾环带去什么不好的影响。 于是,这一路以来众人的表现,乃至于贾环对柳秋池的相求,而后他们几个兄弟姊妹分别之前的口角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林黛玉叹了一口气,这三姐姐什么都挺好,脂粉队里头难得的精干人才,就是对自己的姨娘亲弟太过刻薄了一些。庶女是不容易,不愿意落的贾府时贾环的下场也可以理解,但是又何必上赶着去踩人?更何况,还是在家族之祸尚在眼前的时候。 二姐姐胸中自有经纬,见她这般情状,心里就知道了,不再多问。而探春本就强着一口气,在二姐姐问的时候,就出去了,似乎半点不关心的模样。 “你……莫怪她,后来她也悔。”二姐姐顿了顿,这么劝道。 “我怪不怪的又有什么用呢,该听的人不知道,也不愿意再听了。”黛玉家里头没有庶子,难以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情状,便摇头道,“你也莫担心,他挺好的。” 以后能够按照自己的本事吃饭,能不好么?林黛玉回忆起上一次看见的贾环的样子,比起在贾府一身半新不旧的锦衣,他穿着统一配发的棉布军装,黑瘦了一些也挺拔了一些,眉目之间可以看得见坚毅。 这早就不是什么豪门公子哥了,以后如果有幸的话,前程并非那一千银子可以禁锢。 “那就好。”迎春送了口气,露出一个和缓的微笑来,她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听说,女学缺教师?” 这大概是这个长在二门闺房之内的娇小姐所能够说出来的最出格的话了,但是黛玉听得却欣喜。在习惯了北州那种只要劳动,人人都可以保暖的观念之后,她就不爱待在家里头了。如今,曾经的故人也能理解她,岂不是再好不过。 她高高兴兴地给女学引进了一个围棋教师,而后来的迎春以女学为家,终身未嫁。那贾母预备好的嫁妆银子也被她留在了贾家分文没有带出来。 那天,看着贾环毅然地离开,对于这个娇小姐不是没有触动的。这大概也是她这辈子做出的最大胆的决定,但也是一个最无悔的决定。 再后来,大将军变成了汉王,甚至这个汉王的头衔都没有在她堂哥的脑袋上戴多久,原本她眼中的、世人眼中的庞然大物被林瑜轻轻松松地推倒了,就像是不堪一个浪头的沙滩城堡一样,迅速地消失匿迹。 她们一家子还有常家被第一时间接到了京城,这个她甚至还没有离开多久的城池。 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但是回来的时候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果然,登基大典之后,便是一系列的册封。她们一家子变成了惟一的宗室,她的父亲是瑞亲王,母亲是王妃,她是郡主,唯有可怜地小弟似乎什么都没有。 后来,她才知道,皇兄在那个时候就预备好了分封制。她的小弟天生就有一个诸侯国。 皇兄向来不厚此薄彼,在那之前他也亲口询问过她,若是她想当一个女国王也是可以的。他的父亲也说过,瑞亲王只是一个名头而已。若是她真的愿意封国建制,即使给了别人也无妨,总不会缺人继承。 林黛玉拒绝了,女国王虽好,但是女亲王也不错,还能照应着父母亲一家子。这大概是她在经历过梦中的那一切之后,最大的执念了。 她亲眼看着这个国家一点点地建立起来,甚至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在接过皇兄交给她的重担之后,她就无暇再去关注以前的那些事情了,少女时期的琴棋书画诗酒茶一下子离得她很遥远,就连偶尔还钻进她梦境的另外一个世界也逐渐销声匿迹。 要不是她偶然兴起,打马上街,看见了做妇人装扮的薛姐姐,一下子提醒了她曾经的过往,她还真忘得差不多了。 比起贾家一家子来,留在京城中的史家和薛家肯定更加不幸一些。但是她仔细看了看她笑容恬淡、小腹微凸,而伴着她一道上街的那个年轻小书生对她言听计从的样子,林黛玉心中仅剩的一点点芥蒂也消失了。 一切早就不一样了。 无论是薛家姐姐还是史家妹妹,住在京城中但是却从来没有遇见过——须知在贾家的兄弟姊妹上京之后,她也是常去照应的——可见她们有意避开了她。现在看得出来她们过得不错,那就行了。 林黛玉没有想过她们会把日子过坏,并不是出自于对她们的信心,而是出自于对皇兄治下的这个国家的信心。就像是在北州时一样,只要努力,就能好好过下去。 她打马而归。 第129章 贾环番外 贾环番外 无爱, 自然无恨。 贾环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宽宏大量的好人, 就算在他已经封国建制、儿孙满堂的时候。他或许可以一笑置之, 可以正视在贾家的曾经。并且设身处地站在他人的立场上想一想, 然后得出一个结论,彼时年少的他不一定就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所以, 说不上原谅不原谅什么的, 终归是立场不一样罢了。 就像是皇帝陛下曾经说过的那样,对于军人来说, 你可以同情,但是不能弄错自己的立场。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时候一直都是屁|股决定脑袋,不一样的立场代表不一样的利益,这一点便是天真的宝玉也不会弄错。 就像是他曾经和林姐姐说过的那样, 他和她一般是独个儿的。 多么明白地一句话,偏偏他那个‘好姐姐’大约永远都不会明白,或许是不愿意明白。 没有人知道,贾环已经是两辈子的贾环了。所以,这句话在这个世界不曾出现。因为这个世界的林姐姐神采飞扬,是整个京城乃至于整个国家最为艳羡的贵女。他曾不止一次的见过林姐姐一身骑装打马出城的样子,那从军装制服改过来的骑装衬得人更加明丽三分。 曾经印象中泪光点点娇喘微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的林姐姐已经被眼前这个本朝唯一的郡主、日后的本朝第一女亲王给替代了去。 他熟悉前者, 但是更骄傲于后者。 贾环一开始是不知道这个世界居然出现了那么差别, 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做到了一个人能在这个时代做到的极限——皇帝陛下不算,否则实在没什么好比的了。不能不说,他还是有点小自满的。 上辈子的贾环其实也过得不算差, 贾家的确被抄家了,但是比起后来出家了的宝玉,英年早逝的额贾兰。他考上了同进士,连做了几任外放的小官,最高的时候也做上了府城的同知。这个琏二哥稍微使一些银钱就能在成亲之前正五品小官,却是他这个犯官之后能做到的最高的位置了。 再也没有大富大贵,但却胜在小富即安。 最想不到的是,他在心甘情愿的闭眼之后与居然还有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机会。 他还是贾环,但却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贾环了。重活了一辈子的他学会了韬光养晦,学会了劝着乱争的姨娘。他不是没想过和自己的亲姐姐趁早弥补一下关系。 只是,努力是没有用的。 就像是之前说得那样,利益决定立场。探春自知自己的婚假之事握在王夫人的手中。所以,她屁|股在王夫人这一边坐得稳稳的。身为王夫人眼中钉的姨娘和他自然难以在她这边讨上好。 几次一来,他便再不愿意用热脸去贴冷屁|股了。 他是想弥补,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愿意就将自己低贱到尘埃中去。 所以,他可以对所有的贾家人一笑了之,可以悄悄的去帮二姐姐的忙,却独独无法原谅三姐姐探春。 后来风云变色,他原本的计划泡了汤。但是上辈子的经验告诉他,自己或许面临着一个更好的时机。 在船上的时候,他就悄悄地打听了。能够知道的不多,那些送他们的人面上亲热着,但是不该说的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过。不过,他想知道的也不是什么机密的内容。 直到年老之后,贾环依旧记得那个暗子弯下了眼角的笑容。他这么建议贾环道:“你既然有心从军建功立业,为何不从那个贾家出来呢?” 他抬了抬下巴,毫不顾忌地道:“不是我说,那个姑娘的确巾帼不让须眉,只是眼神不大好,想来从未正眼看过你。” 局外人、又是皇帝陛下手中的暗探,他们的眼里何等的犀利。船上的那么些天,完全看出了这里头的文章。贾环还记得那时候自己沉默了一下,便正色揖礼,向他求教。 那人便道:“你若是现在就去参军,这个年纪没有人会收你。但是,若你能够舍弃过去的所有,只做孤儿。”他笑了笑,继续道,“在北州,有一个专门收容孤儿孤儿院。只要能进了那里就是预备役的军人,你又读书识字,没准出来的时候就有了现成的军衔。” 代价自然也是巨大的,在那个时代,又有谁能够做到抛弃过去的一切呢,更何况那时候的贾环在他人眼中也不过就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罢了。 提建议的那个暗子虽是随口一说,但也有一半出于真心。他不觉得这个孩子会有这样的胆量,但是也觉得若是他真的有这样的心气,没准真的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呢?就像是他当初差点被饿死的时候,大将军给了他一碗饭一样。 贾环不知道那个暗子后来如何了,他是个军人后来封了国,对于接触这些人总是有些忌讳的。后来他亲口问过皇帝陛下,知道他退休了,做了一个调|教后来人的教官,过得不错之后就放心了。 这个国家大概是他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一个国度了。 没有狡兔死走狗烹、没有杯酒释兵权,皇帝陛下甚至将外面发现的大量国土当做封地,封给他们这批有功之臣,让他们封王建制,建宗立庙。 此等恩情,百世难报。 一开始的时候,他也不是很理解皇帝陛下没有将土地留给自己的子孙,反而全都封出去的用意。等到后来,贾环提前退位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儿子之后,他乘着大船,向着更西的地方行去。 入目可及之处,皆是华夏人的领土。入耳的全都是华夏官话,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家天下,而是华夏之天下。 当贾环的后人在看到先祖遗留下来的这一本日记时,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搓了搓下巴,惊讶地道:“原来咱家还真的和那个胭脂贾家有关系啊!” 所谓的胭脂贾家乃是后来人给人的称号,如今贾家旗下的胭脂品牌正是百年老字号。这一点在时尚界存在着争议的点,没想到会在他们这个美洲的晋国先祖的日记中得到证实。 “早就告诉你了,你就是不信。”年长的女人含笑道,“你小时候因为和宗室一个姓,还非以为自己也是皇家的后裔,怎么说都不听,再多说就哭。” 那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那不是还不懂事么?”前一段时间圣元帝的消息传得满天都是,他瞅准而来机会就在学校请了假跑回来,问家里有什么过去的记录,没想到母妃还真的给他翻出一个先祖的日记本来。 他小心地翻到最前面,指着那一条明显被撕过的缝,问道:“这里怎么没了?” “传下来就是这样子的,向来是先祖一开始记录的时候不大习惯,觉得没写好就撕了吧!”当母妃的不以为意,后头的内容是完整的,可见不是被哪一代的小崽子给撕坏的。 年轻人嘿嘿笑道:“原来先祖还有一个专门吃胭脂的兄长,那应该就是宝玉的创始人吧!”那个胭脂的品牌就叫做宝玉,也要巧合了呗。 “管那么多呢,有这空还不快给我回去上学去!”当母妃的却开始不耐烦了,叉起腰,柳眉倒竖。 年轻人眼看着情况不好,赶紧嬉皮笑脸地抚上自家娘亲的后背,道:“消消气、消消气,我这订机票去!” 说完脚底抹油,一溜烟的跑了。 “臭小子!”做母妃的笑骂了一句,就回身换衣裳上班去了。她是当地的外科医生,平时还挺忙的。要不是这个小子突然跑回来,她今天还真不一定会来。 无论是匆匆忙忙上班去的母亲和溜得飞快的儿子都没有发现,那个手稿还没有被收回去呢! 直到那个年轻人都坐上了回中央的飞机,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中居然还拽着那本珍贵的日记本。 带都带出来了,那就接着看看吧,他想着,埋下头去。 三百年前的生活是现今的年轻人难以理解的,不过他当做小说也觉得很是不错。 这一位先祖的文学功底显然很好,日记里面关于什么爱恨情仇的也就前面的小小一部分,但就这一部分叫年轻人看得无法自拔。 想起了贾家宣称曾经圣元帝还在他家落过脚的新闻,官方没有承认但是也没有出面否定,可见是默认了。年轻人想通了这个关节,叹道:原来他家还和圣元帝有这样那样的联系啊! 他兴致勃勃地翻起来,试图找出一点点关于圣元帝的边边角角的新闻出来——这年头还有几个人不是圣元帝的粉丝呢,至少也是个颜粉。作为王世子,他可是在晋国的圣元帝粉丝协会分部部长! 只可惜,这一位先祖书写的内容显然没有他的笔法一般随意,除了大片的战争描述之外,关于圣元帝的描述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和官方的描述没有太大的差别。 圣元帝容貌迤逦,年少时中状元游街,曾引万人空巷。 年轻人冷漠脸,满腔期待被冷水浇得拔凉拔凉的:哦。 第130章 穿越者番外(四) 林帅被不幸得堵在了车道上。 他掏出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并不是他奢侈, 而是这个全球最大的收集品牌本就是皇家电子名下的一个子品牌。除了一些年纪大了, 不喜欢频繁换新手机的长辈, 基本小辈都是人手一台。 林帅刚点开时事新闻, 就看见飘在顶头上的京城某处单行道发生频繁追尾事故,以至于拥堵无法前行的消息, 并提醒广大正在行驶中的民众们注意避开这个路段, 以免雪上加霜。 索性,这个世界的政府效率可不是上一辈子能够相比。没过多久, 交警们就带着拖车等一系列的工具过来。等待中的国民们包括林帅都没有惊讶愤怒之类的情绪,而是很安静地等待着交警们处理这一系列的追尾事故。 说真的,在单行车道还能追尾、而且还是连环追尾,实在是一件比较不可思议的事情。尤其是在交通法规比较严的现在, 在单行车道至少和前车保持二十米的距离,这是死规定。因为,一旦真的追尾了,就很难处理。 原本还纳闷的交警们一过来,就看见这些人完全不顾已经挤在一起的车子,手里拿着手机高高的举着,对准什么方向拍着,倒是为了一个拍照的好角度争了几句, 然后在一个官员模样人的指挥下, 规规矩矩地排起了一条队伍来。一个拍完,后面一个马上接上。 透过车窗开着这一幕的林帅:不是很懂你们这些脑残粉的想法。 交警们抬头一看,了然得笑了笑。很是宽容地在已经拍完了的人群中了解起情况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了解的, 什么原因一目了然,不过是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一走罢了。 刚才还说,这个世界政府的效率非常高,没过多久之后,大厦的那一幕画像终于消失了。 随着画像的消失,人群中不由得溢出长长的叹息来。不过,他们也知道,都造成追尾事故了,大厦上的画像肯定是不会留下去的。 叹息完了,一回头,他们立马就找到了刚才拍完照片的人互相添加通讯号,传起而来照片。甚至有的人一下子添加好几个人的通讯号,试图找出一张拍得最好的照片来。气氛之和谐,一点都不像是刚刚出了事故。 林帅甚至看见一个交警也一脸正直的和几个人交换了通讯号,然后大概是他上司的人物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所以说,圣元帝果然是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共同的偶像,还能促进一下社会和谐什么的。 他默默的点头,将智能手机上的页面翻到一个论坛上。果不其然,论坛的最顶端一个新的帖子被高高顶起,上面还飘着红。 帖子的标题很醒目,很直观地表达了楼主的心情: 跪舔我圣元帝盛世美颜,他怎么能这么美美美美美美!!!!! 林帅手指一动,点开一看,就见先祖画像镇楼。很明显,这个拍摄角度就是在他的这一条单行道上,而右下角的水印暴露了一切。 亲爱的交警叔叔,你用自己的公共账号发帖子真的不要紧吗,严肃认真的人设会崩哦! 林帅面色复杂的看了一眼,然后异常耿直地给帖子点了个赞。 很快,交警那边已经将几辆撞在一起的车子给拖走,车主们笑容满面仿佛不是自己的爱车被撞坏,气氛之友好似乎可以随时去踏青。 交通局这样政府部门的绿化一向做得很好,踏青……勉强也算得上? 林帅出神地想着,就前面的司机道:“帅哥儿坐好,可以启动了。” 林帅:…… 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开玩笑,然而前面的这个人真的面色如常的念出来时,林帅顿觉羞耻感爆棚。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然后默默地重新系好安全带,一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地道:“好的。” 探子碧绿的眼中漾过笑意。 林帅默默地低头,重新点开手机。 他仍旧进了刚才的那个会员制的论坛,也就是圣元帝粉丝协会内部论坛。因为这一位先祖在全球广大的脑残粉基础,这个论坛看起来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正规的新闻网站,各种功能全部免费不说,还无所不包。林帅用过几次之后,就在再也离不开了。 想到这里,他回想起那个互联网大佬找到了粉丝论坛的创建人,表示想要收购然后被毫不犹豫拒绝了的新闻。人家非常牛气的表示,他不差钱。而且,那个论坛的制作者也是科研院的一位大佬。人家那是兼职,创建人表示,他有什么问题会直接上网给他流言。第二天,问题就会得到解决。 所以,他也不知道网络的对面到底是哪一个。也许,就是整个科研院的研究人员那都是有可能的。你难道还能和科研院抢人不成? 当时这个新闻闹得还会很大的,总之从那之后,像公众号以及联络软件这些东西就不再是收费的了。 可见圣元帝的粉丝中各行各业的大佬汇聚。 他点进了新闻版块,那里头一年一度还有等级考试的消息被顶在了前三的位置。林帅这才恍然,快年底了,这些涉及留学生的考试再一次开始了。 将这个考试的时间设定在这个时候主要还是为了留学生服务的。和林帅印象中的不一样,这个世界的所有学校虽然也分上下两个学期,但是第一个学期却是新年刚过的时候。 可以说,正好相反。林帅一开始奇怪,但是真正入学的时候一下子就习惯了。虽然不知道上辈子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交错的情形,但是这辈子的却完全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弄错。 很多的学校的招生已经在准备之中,汉语等级考试就是他们想要获得这一张通行证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同时参加考试的还有很多想要前来移民、工作的成年人,不同的目的导致他们的目标各不一样。但有一点,网上的网友们都同意的是,这些卷子的难度可谓是突破天际了。 汉语等级考试只有八个等级,如果说,第一第二个等级的属于大多数受过良好教育的民众们都能通过的话,那接下来包括第三|级在内的其他的等级足以考得那些外国人怀疑人生。 至于为什么汉语等级考试的新闻在不需要这个考试的国民之间这么红,那是很多人和无聊的林帅一样,每年都等着围观卷子的难易程度。 上辈子被英语四六级给折磨得不轻的林帅尤其喜欢每年的这一个时刻,尤其是下面外国‘朋友’们的各种哀嚎,让他这个曾经的小市民心态重新复苏,然后暗搓搓的特别高兴。 一点进去,林帅上下滑动了一下,看了看底下的评论的条数。大约是因为圣元帝画像的出现,网友们热情的格外热情,哀恸的更加哀恸,总之格外的热闹。 一瞅那评论的条数,林帅就先神清气爽了一把。 大致的上下翻过,他这才从最上面被顶得最高的评论开始一条条地翻看下去。 最上面的那一个评论是每年都不变的一个: #每次考完,总觉得自己学了一个假的汉语(嚎啕大哭.jpg 底下是一整排高高的楼层,+1+2+……身份证号整齐极了。 林帅美滋滋地在上面点了一个赞——当然是开的小号,他作为瑞亲王长子的身份,公共账号也是有专人打理的。就算他想皮一下都没有机会,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账号密码。 幸好,公关团队没有没收他开小号放飞自我的权利。这才有了他现在的幸福生活——可以说,整个皇族中人都有着自己的小号,他们彼此之间还互相关注了呢! 他一边看评论一边翻对应的试卷内容,看着看着觉得今年的试题貌似、真的、可能难了一些。好些题目便是他也不知道答案,作为皇室,他的国文成绩当年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学出来的。这才有了他如今在网上光答题都打出名气来的风光。 一边回复众人点名让他回答的题目,林帅一边给自己的堂兄发了一条私信:今年的卷子很难啊,谭老头的心情不大好? 谭老头就是曾经在皇家学院教授过他们国文的院长,这一代乃至于上一代的宗室子弟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老头子身板硬朗、老而弥坚,可以想见,他的威名还要辐射到下一代去。 想了想,林帅又问了一句:刚才那大厦上先祖的画像突然被放出去,是你门安排的? 大约是正在忙,堂兄没有立刻回复,林帅也不在意,又退回原本的页面看网友评论去。 过了这么一小会儿,他的答案底下已经刷出了一整排的大佬。还不乏求抱大|腿的评论,要不是他设置了私信权限。恐怕他的信箱又要叮咚跳个不停。 他习以为常地挑着恢复了几个眼熟的网友,这时候乐声响起,林帅一看,堂兄直接给打电话过来了。 林帅没有多想直接接起,就听对面堂兄中气十足的声音:“帅哥儿啊,你闲着么?” 第131章 穿越者番外(完) 这大概是林帅能想象得到的最荒诞的事情,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台上, 下面众位记者兴奋地对着他狂按快门——感谢这个世界发展迅速的科技, 这才没有出现闪光灯这样的东西将他的眼睛给闪瞎。 不等活动结束, 得到堂兄他可以走下来的示意,林帅忙挂着礼貌的微笑赶紧离开红毯的包围圈之中。 “若是太子愿意, 你是不是能把他给拉来?”林帅一边在堂兄带来的助理的帮助下脱下身上的大礼服, 一边抱怨道。 这个家伙说是让帮一点小忙,他就赶过去了。哪里知道刚到就被他拉着给他的新电影做宣传走红毯, 又是大礼服又是金冠的往他身上堆。林帅毫不怀疑,这一身的行头拿出去称一称得有十来斤。 一般而言,这样全身披挂的也就只有在大祭或者每年的祭天仪式中才来这么一次。林帅回头看了看红毯上好些的男星为了成熟稳重的形象而一件不落的穿着,不由得心生敬意。 不像是女明星, 她们的服饰比较多,除了个别走端庄路线的,像这样时尚感比较足的场合,她们的选择也比较多。更轻松一些。而男士服装历来变动比较小,又更加注重传统,所以别看男士不像是女士在头上装饰那么多的步摇钗环的,那一身的负担绝对更加重。 毕竟,林帅头上这种世子金冠是有着严格的规制的, 除此之外, 现今的发饰多以精致轻巧为主,也就皇室官员等在正式场合比较受罪一些。 在场的男士按照他们不一样的地位,做不一样的穿戴。就像是这个新电影的制作人就是小巧银冠, 衣着严谨,比起林帅的大礼服少了外面的那一层,但是依旧尽显精英之气。可站在他身边的导演就不好说了,广袖宽袍是不错,但是衣襟松垮,头发胡乱挽了一下,脚上踩着木屐,活脱脱刚洗完澡出来的样子。但因为脸蛋身材都很过得去,是以也迎来了大量的镜头。当然,人家是靠才华吃饭的,这并没有什么用。 “那哪能啊!”面对林帅的话,那堂兄呵呵笑了两声,然后问道,“怎么样,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来不来玩玩?” “玩什么?开一个历朝历代的服装展览会吗。”林帅伸着脑袋数了一数,吐槽道,“你自己来吧,我可享受不来。” “历朝历代?”坐堂兄弟的也凑过去看了看,然后笑道:“还真挺齐全的。” “是啊,当导演的一个人代表了整个魏晋,他的领口在常开一点,在场就有人口水都要掉下来了。”林帅抱胸,用纯粹欣赏美的眼神看了一下,“好像还是吸引男士的目光更多一些。” 这叫他想起了上辈子曾有大腐帝国之称的国家,当然现在似乎自己的国家更符合这个称呼。 用林帅的话说,这个世界……颇具古风。 一个两个都是相当耿直的颜狗,夸起人来简直肉麻的过分。就像是我见犹怜的典故一样,长相美丽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活得更好一些。 尤其是世界各地的美人们。 每年想要得到帝国国籍的人不计其数,他们也有着不一样的途径。其中门槛最高的便是进入皇家科研院,一本国籍妥妥的;其次便是走留学然后留下工作的路线,花费的时间比较长,但是对于精英们来说未必做不到。这也是绝大多数想要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所采取的办法。 还有像是他国特权阶级,这群人有着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政|审方式,不说也罢。 然后就是最后一种,门槛最低,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明星。这类人要么要有一张具备着辨识度的美人脸,要么就是祖师爷赏饭吃,天生表现欲旺盛,演技精湛,能红。 这群人的文化程度可能不是很高,但是都讲着一口流利的汉语 ,甚至有些走谐星路线的会的可能不止官话,还会好些地方的方言。 当他们的赚了足够的钱,交上足够可观的税收,通过审核之后,也能得到国籍。因此,做堂兄的说帝国的娱乐圈美人云集并不是夸张,的确全世界的美人绝大多数都来到了这里。 就像是圣元帝计划的那样,只要华夏民族成为世界文化的主流,那么文化产业也会出现一家独大的场面。华夏民族本就拥有着深厚的历史底蕴,如今饱暖思淫|欲……呸,不是,是物质丰足之后人们的精神世界需要更多的食粮。 林帅印象中,网文崛起的上辈子也是出于这样的一个发展进程。只不过,这个世界的文化发展不像是他印象中的那么崎岖。圣元帝开辟华夏的世界至今三百年,文化又不像平行世界那般惨遭腰斩。在大移民结束之后,人人得以温饱之后,文化的发展就开始以惊涛拍岸的势头迅速崛起。 感谢从圣元帝开始就定下的严格的专利制度,这个世界文化产业的崛起少走了很多的弯路。盗版一开始就以为起低成本高盈利被定下非法盈利的罪名。在这个世界这个罪名不算重,但是属于性质恶劣。 这不属于教育、罚金能够减轻的罪名,用圣元帝的话说,既然你不尊重他人的劳动,那么你自己去体会一下劳动的辛苦好了。这个本来用在偷专利这样一项罪名的刑罚被广泛应用在了文化界之中。不仅仅如此,一代被发现,档案上也会留下痕迹,这辈子就别想混了。 文化越来越繁荣,国家的软实力也就越大。本来就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大面积的土地、最强大的武器、军人,同时期其他国家的憋屈可想而知。 据称,三百年前和圣元帝同一时期的英国国王查理一世曾经在是死亡之前哀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华夏人才能打败他们自己。 事实证明,经历了风风雨雨,直到三百年后,帝国还好好的。他们依旧留不住国内人才流失的脚步,帝国的国民们依旧嘻嘻哈哈地笑着每年围观着汉语等级考试的盛典。 甚至于他们的国家要发展,汉语依旧是必考科目之一,出得题目依旧叫帝国国民每一次都自嘲自己一定是个假汉人。 世界依旧是不公平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林帅想起前一段时间在皇室内部公布的圣元帝手稿,再联想一下他上辈子经过的世界,他由衷的感慨道。 这个穿越前辈真是绝了。 如今的世界已经成了绝大多数封国之间的竞争,中央作为裁判并不经常下场,每年都有着各种各样全球性比赛,也有着像原本世界那种奥林匹克一般四年一次的盛会。只不过,在本世界叫做紫英杯,纪念三百年前的那一位攻打进俄罗斯腹地,奠定了帝国将西方彻底压制住的基础的将军。 原本是想要叫圣元杯的,但是被皇室给拒绝了。 无论这些赛事有着怎样的渊源,他们统一的特征就是不带中华文化圈的国家玩。这也算是帝国被边上属国的一点点甜头。 这些属国在近三百年的调|教中,已经和林帅印象中的大不一样了。 原本承包了整个宇宙的棒子,在这个世界就像一只叭儿狗,偶尔在儒家的问题上叫唤两声,其他的时间基本安静如鸡——能不安静么,经济命脉都掌握在帝国的手中。 也就那些个孔氏子弟还在闹着回归帝国,林帅冷笑,回归个屁。要是他们舍得在朝鲜那边不事生产的大地主生活早就回来了,还用等到今天? 这大概是两个世界少有相似的地方,所谓的孔家子弟全都失去了他们的光环,边做了普通人。想必连国籍都没有了的北宗,南宗要好一点,这些年出了好些个历史专家,算是还在文化界有着一席之地吧。 原本的交趾在三百年前就因为内斗,最后被急需要大量橡胶的帝国给渔翁得利——其中鸿胪寺外派使臣在其中做了多大的贡献,外人已经不大清楚。不过林帅知道,那一任的交趾使臣后来就成了下一届的鸿胪寺卿,也是后来封国中的一位。如今的交趾,和前明一般,只是南方的一个郡。 如今在南方和帝国接壤的也就一个印度,只是这个国家怎么说呢?用林帅的话来讲,那就是无论在哪一个世界,阿三们似乎都没有多大的区别。 一个如前辈那般的牛人都没办法只能放弃的国家,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成功吧,林帅肃然起敬。 至于如今在国内成天喊着化和为汉、内附帝国的倭国,嗯,这个大概是史上最成功的一次调|教。相比于内心非常复杂,对这个国家心怀怨念的林帅,事实证明,这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对帝国友好度和忠诚度都最高的一个……国家。 虽然他们现在连国家都不想要了,正在努力想办法内附来着。 要林帅想,他是不乐意的。但是,现在这个国家全面效仿帝国,当年的遣汉使带回了先进技术的同时也让整个倭国自行创造文字的进程戛然而止。 如今他们说汉话写汉字穿汉服过一样的节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已经和帝国国民没有多少区别。甚至于他们自己语言也已经退化成了地方方言,现在很多出外工作的年轻人回乡过后都已经不大会讲了。 这一位前辈还真是将路都给走完了,叫后来人无路可走啊,林帅感叹着,然后露出一个笑来,不过,这样已经足够好了。 前辈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接下来也该轮到后辈出发,去征服星辰大海!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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